19
王星敏不同意和周奉天他们一起去外地,尽管顺子一再花言巧语地劝说,她还是坚决地拒绝了。我为什么一定要躲到外地去呢?
但是周奉天清楚地意识到,王星敏一定会遇到麻烦。因为,与她作对的也是个女人,而女人是最会记仇的。
他决定去找陈北疆。陈成认识陈北疆,愿意从中调停一下。
在后海中学红卫兵总部看见陈北疆的第一眼,周奉天就本能地感到了一种恐惧。
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害怕过一个人。而且,这个人竟是个姑娘,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他觉得在这个姑娘身上,有着一种超人的决心和意志,有着一种天生的驾驭一切的气质。
'你们是王星敏的什么人?凭什么我一定要按你们的要求去办呢?'当陈成很婉转地说明来意以后,陈北疆冷冷地问。
'我们是她的朋友。我们不能看着自己的朋友被人任意欺负而不管。'周奉天强硬地说。
'你是谁?'陈北疆轻蔑地看了周奉天一眼问。
‘周奉天。’
‘流氓头子?’
‘过去是,现在也是。’
‘你要干什么?来打架?’
‘来求你高抬贵手,放过王星敏。’
‘是她让你来向我提出请求的吗?’
‘她并不想求你。是我,我求你帮个忙。因为,我起过誓,一定保护好王星敏。’
‘我要是不同意呢?’
‘那我绝不会放过你!’
‘挺有意思的。请问,你打算怎样报复?’
‘选择一种你最害怕的报复方式。’
‘你怎么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呢?’
‘因为你已经在王星敏的身上用过了。’
‘脱光衣服,给男人看?’
‘不仅如此。’
‘还要干什么呢?’
周奉天犹豫了一下,咬咬牙,狠狠地说:‘轮奸。’
陈北疆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她默想一下,然后用极为平常的语气缓缓地说:
'你记住,我今天已经认识你了。以后,我还要抓住你。然后,打死你。'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当然,在打死你之前,我希望能听到你的哭叫声。’
20
王星敏意识到自己被严密地监视起来了。
早晨,她长跑回来时,隐约地感觉列树篱后有人在冲她指指点点的,好像还听到他们在说自己的名字。
整个一上午,不断地有人朝院子里探头探脑的,但是没有人进来。
下午,母亲支派她去副食店买酱油。进店门时,她突然感到后背上一阵灼痛,好像是远处有人投射过来的目光刺中了她。她回身来,远远地看见了那个人,看见了那双美丽而又平静的眼睛。
那是陈北疆。
两个姑娘默默地对视了几秒钟,陈北疆微微一笑,转身走开了。
晚上,有人上了房顶。他们小声地说着话,还不断地来回走动,头顶上不时传来屋瓦的断裂声。
王星敏摊开高等数学课本,开始做习题,整整做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她才发现几乎所有的题都做错了。
她笑了,笑自己。
陈北疆也是一夜没合眼,她抱着双臂站在一棵树下,任凭露水浸湿了头发和衣衫,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小院内那扇亮着灯光的窗子。
她知道在那扇窗于里面的王星敏正在干什么。她仿佛看见了王星敏那瘦削的肩膀、那秀美的头发和端庄、美丽的面容,看见了她全神贯注地做习题的神情。
她的眼角湿润了,一滴冰凉的水珠顺着面颊流下来,流进嘴角,是咸的。她太爱王星敏了。如果王星敏能够顺从自己,听从自己的摆布,那该多好啊!自己一定要好好地珍爱她、保护她,为她牺牲自己的一切。
可是,本能又告诉她,王星敏不仅不会顺从自己,而且,还是自己最危险的敌人。她那种自强不息的意志,自尊自重的品格,独立不羁的精神以及绝不向强权低头的傲骨,不都是对自己最大的威胁吗?
爱不成就恨,得不到的就毁灭掉。陈北疆用手掌抹了一把脸,心情平静下来。
天快亮了,周奉天快该来了吧?
刘南征和陈北疆站在一起。前半夜,他蹲在树下睡着了。
现在,他毫无睡意。他贴近陈北疆,悄悄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陈北疆似乎没有察觉,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
'北疆,'刘南征吭吭哧哧地说,‘我有一个愿望,非常强烈,逼得我不能不告诉你。’
'什么愿望?'陈北疆淡淡地问。
'我想,想吻你。'刘南征憋红了脸,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可以。'陈北疆的眼睛仍然注视着王星敏的窗子,冷漠地说,‘但不是现在。’
‘你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打死周奉天。’
‘你说,他们会来吗?’
‘已经来了。’
'在哪儿?'刘南征抄起垒球棒,紧张地向胡同两边张望着。
‘不知道。但是他们肯定是来了。’
周奉天确实来了。另外,他还带来了七个人。除了顺子和宝安,其他五个人都是北城玩儿主中的亡命徒。他估计陈北疆一定会在王星敏家的附近等他上钩,但是没有想到,刚刚走进胡同就被包围了。身后,是田建国带着的二十几个红卫兵,死死地堵住了胡同口;前面,站着虎视眈眈的刘南征和陈北疆。这两个人的身后,还有二十几个人。
此时,天已大亮了。
周奉天的人迅速散开,分成两排紧贴在胡同两侧的墙上,拔出刀子逼住从前后两个方向迫近的红卫兵。
三军对峙,两面夹击,形势对周奉天非常不利。
周奉天双手一抱拳,微微躬下身子,向陈北疆作了个长揖说:‘陈大姐,我再求你一次,放过王星敏。’
'谁是你的大姐。臭流氓,我们是红卫兵爷爷。'刘南征横眉立目,低吼着。
'好吧,就算你们是爷爷。'周奉天顺从地说。
'周奉天,你过来。'陈北疆命令道。
周奉天向前迈了几步,手下的人也随着他往前移动。握着刀,瞪着眼,身子紧贴着墙壁。'再过来一点儿。'陈北疆晃了晃手中的武装带,又命令道。
周奉天又向前迈了一大步。
'昨天你才立下的誓言,为什么今天又嘴软了?'陈北疆讥讽地问道。
'我怕了。'周奉天低着头,小声说。
'陷得太晚了吧?'陈北疆抡起皮带向周奉天抽过去。沉重的铜扣砸在他的头上,血水立刻就顺着鬓角流到脸上。
周奉天没有闪躲,又低着头:‘我是害怕了。’
'我操你妈,陈北疆!'当陈北疆再次抡起皮带时,站在墙边的宝安突然怒骂了一声,挺着大号刮刀向她扑来。
刀尖离她的心口还有几寸远时,宝安被刘南征的垒球抢子击中了头部。他踉跄了几步,一下子扑倒在刘南征的脚下。
他叉挣扎着站起来,血红的眼睛怒视着刘南征,咬着牙缓缓地骂出几个脏字:
‘我操你们红卫兵的妈。’
垒球棒子横着抡在他的左脸上,他的身子一下子飞了起来,摔倒在墙角,嘴里流出血沫子,半个耳朵卷了起来,那双血红的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瞪着刘南征。
陈北疆平静地看着周奉天,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周奉天看看宝安,又看了看身后自己的弟兄们,痛苦地说:‘好吧,我跟你们走,听凭你的发落。’
说完,他掏出一把匕首扔在地上,侧身绕过陈北疆和刘南征,向胡同中走去。
陈北疆迟疑了一下,还是下了决心。她对刘南征说:‘先把他带到你们学校去,好好地收抬他。’
刘南征会意地点点头。
临走前,陈北疆又看了一眼那几个仍持刀贴墙而立的流氓,示意田建国带着人留在这里。田建国一挥手,二十几个红卫兵立刻持枪舞棒地拥了上去。
兵分两路,终于使红卫兵丧失了一次打死周奉天的机会。
两年以后,当他们再次得到这种机会时,他们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三分钟以后,在胡同外面的大街上和胡同中间王星敏的家门前,几乎同时发生了恶斗。
走出胡同口,周奉天立刻就加快了脚步。一个高个子红卫兵紧追几步,伸手抓住了他的后衣领。周奉天带着他又往前挣了几步,猛地转过身来,对准他的胃部狠狠地蹬了一脚。
大个子’哎哟’了一声,跌倒在地上。
紧接着,周奉天从腰里拔出一把大号刮刀,一刀将第一个冲上来的红卫兵刺倒。
然后,他往后退了几步,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高举在头顶上,对着乱成一团的红卫兵们大叫一声:‘谁也别动!’
'炸药。'有人惊叫了一声,往后退缩。
刘南征举着垒球棒,向周奉天扑过去。
宝安那张被血水抹花了的脸,那双喷射着仇恨的红眼睛,都让田建国感到恐惧。
他示意自己的人往后稍微退一点儿,同时,自己也退了半步。
心理上的这一丝胆怯立即被对方利用了。
就在田建国刚要向后退而还没抬脚的瞬间,宝安和顺子大喊了一声,两把尖刀同时向他扑了过去。田建国在慌乱中用手挡刀子,手掌一下子被刺穿了。身边的另一个红卫兵被刺中脖子,眼一翻,跌倒在墙脚下。
顺子身后的那五个亡命徒,像五只恶狼似的扑进人群。
刀光、鲜血、惊呼、惨叫……
胡同太窄了,拼命往外逃跑的人挤成一团,身后,是紧紧追过来的七把带血的刀子。
谁也没有来得及抵抗。
在刘南征扑过来的同时,周奉天把小瓶里的浓硫酸甩进了人群。顿时,人群乱了。
刘南征的脸上,胸前一阵灼热,左眼角像被刀子剜了一下,眼前一片火光,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周奉天的那把大号刀子刺向他的胸口。
阵北疆没有一点儿慌乱的神情。手背上沾了几滴硫酸,钻心地疼。这反而使她感到很舒服,心情也奠名其妙地愉快起来。疼,能使她保持冷静。
她挥舞着皮带,像抽打那些跪在自己脚下毫无反抗力的小流氓似的,向凶猛扑上来的周奉天抽过去。只一皮带,周奉天的刮刀就被打掉在地上。
在她身后的胡同里,七只红了眼的狼嚎叫着冲了出来。
自己身边的红卫兵们已开始四散逃跑了。
她挽着刘南征的胳膊,平静地说:‘我们也该走了。’
事后,陈北疆安慰刘南征和田建国说,在打群架方面,我们还远不如这些流氓。
一是心软手也软,而对方是心黑手狠的;第二,我们还是一支没经验和少训练的队伍,而对方几乎就是职业凶手。没有关系,我们以后也会强起来。
的确,两年以后,刘南征们已经有了很多的经验;而且,在打砸抢中也逐渐形成了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涌现出一批心和手都黑透了的打手。
但是,到那时,他们自己已经是接近流氓了。
'那好嘛!咱们两个人都发过誓了,是吗?'周奉天的目光中透出一股杀机,像锋利的刀一样刺向陈北疆。
'是的,我会遵守自己的誓言的。'陈北疆仍很平静,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那天,天气很热。秋老虎发威,太阳发着狠地烧灼着大地,似乎地球上的一切水分都被它烤干了。但是,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很冷,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来,冷得浑身发抖。
陈成抬头看着天上。一片看不真切的黑雾正掠过太阳。
他认出来了,这片黑雾就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