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

列位,我的尾巴,也已经化猥琐为美丽了。正如老苗的尾巴化腐朽为神奇。它
长到十米多了。列位,细长的东西都是可以编结起来的东西嘛!不知列位早些年见
过女孩子们用彩色塑料绳编结的各种花样没有?我将为自己聘了美术学院毕业的硕
士做专职美尾师。每天为我编结一次尾花儿。前一天他用电脑将尾花儿设计出来,
送交我,供我审定。他一次不多送,仅送三份,给我对比和选择的余地。他非常热
爱自己的新工作。当然,我给他定的月薪也是有吸引力的,一万五。如今只有傻瓜
才会热爱月薪不高的工作,不管那工作被别人颂扬得多么崇高多么神圣。
尾巴文化和尾巴经济的总舵手,为自己聘一位专职的美尾师,我认为这算不了
特殊化。也算不了以权谋私。因为我的尾巴的雅俗美丑,已不是我个人的事了,是
关乎大局的事了。聘专职美尾师,实乃从工作性质出发,实乃出于工作需要。
美尾师的设计水准极高。常为我绞尽脑汁,翻来覆去地畅想更标新立异更具浪
漫情调更具先锋意味的尾巴花样。几乎每天早晨都能给我一份儿惊喜,使我这位
“尾巴精英”,足以不断地引导尾巴新潮流。我们的关系,那是和西方一些明星大
腕儿们与她们的化妆师服装师之间的关系一样亲密的。他使我的尾巴成了我引以为
荣引以为傲的“无字名片”。我的尾巴则成了他的“英雄用武之地”,不断刺激他
启发他丰富和提高自己独特的艺术想象力。
列位,咱目前的尾巴花样,正式命名为“迷幻的大亚西亚之梦”。是镀了磷的。
是装配了霓虹灯管儿的。采取的是现代派的立体编法。整体结构包括了太阳,地球
和月亮三颗伟大的星球,以及抽象的裸体的男人和女人,象征着亚当和夏娃,象征
着生命的起源和延续。这是指夜晚磷光闪烁霓虹灯管亮起来的情形。至于白天,那
是另一番情形——白天咱的尾巴那就是一个花篮了!由散发着奇异芬芳的鲜花以别
具匠心的插花艺术组成的花篮。鲜花都是小悦她每天早晨坐我的专车现从花店买回
来的。一般的什么菊花、玫瑰、康乃馨之类的花,小悦是绝对不往我的尾巴上插的。
小悦说那些花太司空见惯太俗气了。她为我的尾巴买的都是进口的洋花。洋花上还
用大头针钉上活的蝴蝶和蜻蜓。因而我为她雇了几名打工仔儿和打工妹,专逮蝴蝶
和蜻蜓供她最终当然是供我的尾巴所用。
“义尾厂”很快便兴建竣工了,不但促进了尾巴服装业、尾巴服务业、尾巴小
手工业的迅猛发展,而且大大促进了我市旅游业的迅猛发展。我以“中国尾巴文化
及尾巴经济总裁”的名义,向世界二十几个国家的旅游社团发出了邀请。他们无一
不喜出望外,付预定金惟恐不及!
那些老外们,在我们这座城市里,顿时就显得“土”了。显得没见过世面了。
显得太是“老外”了。
他们连看到我们的带尾巴套儿、尾巴托儿、尾巴夹儿的裤子、裙子都惊诧不已,
更不要说面对我们的长尾巴的男人和女人们了!
有一位日本小姐迷恋上了我市歌舞团一位长凤凰尾巴的男舞蹈演员。是他在台
上演出,她在台下贵宾座观看时迷恋上的。他旋转了半分多钟,猛地双膝跪于台前,
身子后倾,伸张开双手,从心底里仿佛痛苦万分地喊出了一声“爱神丘比特啊!”
——于是他的凤凰尾巴的两柄长长的羽翎,也仿佛很痛苦地瑟瑟颤抖不止……
结果她呻吟了一声,头一歪,晕过去了。爱他爱得晕过去了!
演出一结束,她就在两个人的左右扶持之下,走上台当众对他说:“救我!救
我!……”
她软弱无力,双唇哆嗦,泪流满面。
他听不懂,一时不知该作何表示。
于是翻译告诉他,她请求他救她。
中国话他当然是听得明白的。明白归明白,还是不懂。或者反过来理解也行—
—懂是懂了,但更其不明白了,更糊涂了。
这时许多观众就拥挤到台前来。他向观众耸肩,表示他的困惑。
于是她又说了一串日本话。于是翻译用中国话骂他——你这王八蛋小子眨巴什
么眼睛啊!耸的什么肩呀!你不就长了两根凤凰尾巴翎嘛?神气什么呀!她就是全
日本大名鼎鼎的花旗参枝子小姐哇!她父亲是全日本财力顶尖儿的几个银行家之一!
人家还没出生就已经出名了!你看你在这一场混账的演出中把人家折磨成什么样儿
了!她爱你已经爱得晕过去好几次了!你小子娶了她就差不多等于娶了三分之一个
日本了!……
这翻译也是中国人,上海小伙儿,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三年前大学毕业
后从上海去日本的。能混到日本大银行家的千金小姐身边作翻译,在谋生于日本的
华人中,显然是够幸福的一个了。他瞪着自己长凤凰尾巴的同胞兄弟那一种眼神儿,
仿佛熊熊地燃烧着两束火焰!那是两束妒火。倘目光也能成为伤人利器,长凤凰尾
巴的男舞蹈演员必死无疑。
拥挤至台前的观众们中,顿时也晕倒了一大片人!娶三分之一个日本啊!这一
种对一个中国人而言,活一万年都未见得到碰到一次的好运气,眼睁睁地却将成为
别人命里的一个事实,多刺激人啊!许多人内心里肯定的都在骂——花旗参杖子小
姐你他妈干嘛对长凤凰尾巴的如此痴情啊!
那长凤凰尾巴的男舞蹈演员目光一阵发直,接着两眼朝上一翻,挺挺地朝后倒
去,后脑勺重重地砸在舞台上……
于是有人手忙脚乱地向他脸上喷矿泉水,有人煞有介事地掐他人中……
而更多的男人则围向那翻译,拉拉扯扯吵吵嚷嚷,都说他们自己的尾巴也算是
一类尾巴甚至极品级尾巴,既然长凤凰尾巴的晕过去了,说不定还会落下严重的脑
震荡后遗症,变成个傻愚呆迟的男人呐!人家是日本大银行家的千金小姐,咱们出
个傻愚呆迟的男人跟人家配对儿结婚,不是太亏待人家太不仗义了么!也跌咱们堂
堂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份啊!都说干脆从我们之中替三分之一的日本另物色个更够资
格的女婿吧!
那翻译被围得恼了,双手捂耳,大吼:“都别吵了!一个一个自我介绍!”
听他那话,仿佛他真有权替花旗参枝子小姐另择佳婿似的。
他那一声吼并没能使些个男人们肃静下来。他们反而更加吵吵嚷嚷了。
“我是大学副教授!教古典文学的!……”
“去去去!大学副教授算个球!我是习武的!我曾爷爷是方世玉的得意门徒!
大银行家的千金小姐找女婿应该找习武之人!好保护她嘛!……”
“你们俩都闪一边儿去问一边儿去!瞧你们俩那尾巴!人家不但相人才,也要
长高级尾巴的男人才肯嫁!……”
“我的尾巴怎么了?我的尾巴怎么了?你他妈说那秃顶老教授别捎上我啊!我
的鲨鱼尾巴就比你那条狐狸尾巴低一等啊!……”
“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我这是貂尾!不是狐狸尾巴!哎翻译先生,尊敬的翻译
先生,别理他,先听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诗人!世纪末仅剩的几个中国先锋诗
人!不信您听我新近创作的诗——啊,无论这样还是那样!我的国我的恋人呀……”
诗人扯住翻译的一只手不放,方世玉的得意门徒的曾孙子扯住翻译的另一只手
不放。于是三个人演起《灰圈记》
那习武之人一时性起,甩开了翻译的手,跨向世纪末的先锋诗人,一把揪住对
方衣领,照其面门,挥拳便打,嘴里同时骂道:“打你个貂尾的鸟诗人!打你个貂
尾的鸟诗人!……”他那大号哑铃般的黑硬拳头,使世纪末的先锋派诗人表情忧郁
而又自命不凡的脸顿时鲜血横流!
诗人也不是好惹的,也甩开了翻译的另一只手,扑向习武之人。张牙舞爪之状,
仿佛一只勇敢的无所畏惧的猴子在向一头强壮的大猩猩发起进攻。但他哪里是人家
习武之人的对手呢!还没接近人家,早已被人家一脚踢倒在地。当众挨了一拳,复
挨一脚,诗人的样子,就更加不顾诗人的体统,很像玩命的野汉子。他就地一滚,
滚至对方背后,扑抱住对方的鲨鱼尾巴,恶犬似的,下口便咬。无奈他的牙齿似乎
不够尖锐,咬不这韧厚的鲨鱼皮。尽管咬不透,显然也将对方咬疼了。习武之人又
蹦又跳,哇哇怪叫,大幅度地甩摆着他的鲨鱼尾。诗人却将他的尾巴抱得极紧,分
明的,誓死也不打算放开的了!身子被鲨鱼尾甩得在地上左拖过来,右扫过去,连
连撞着前排的座腿儿。如同被瞎子运用着的拖布。但那诗人就是不放开对方的鲨鱼
尾!牙齿不够快也继续啃咬。啃咬得对方尾疼而且心急。不知怎么一来,习武之人
也一把揪住了诗人的尾巴。于是诗人的下场就大不幸了!’
“叫你咬老子的尾巴!”——习武之人发狠一拽,诗人的貂尾被齐根拽掉。诗
人惨号一声,终于放开了习武之人的鲨鱼尾,双手轮番摸自己屁股。他瞧着两只手
上的血,慌慌地哭了:“我的尾巴呢!我的尾巴呢!……”
显然的,那断尾之疼,一时还没反射到他的大脑神经中去。
“你的尾巴在这儿那!”
习武之人嘿嘿冷笑不已,攥着他的尾巴举给他看。貂尾的根部,滴滴嗒嗒地正
往下滴着血滴……
“你还我的尾巴!还我的尾巴!……”
尾巴攥在别人手里,对那诗人而言,如同命攥在了别人手里似的。他的气焰顿
时的便弱了下去。他连连向习武之人打拱作揖,口中哀哀求告还见。
“尾巴掉了,看你小子还有什么资格争当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习武
之人将诗人的尾巴朝地上一丢,狠跺一脚,拍拍双手,拍落了无数的貂毛。
“赔我的尾巴呀!赔我的尾巴呀!天啊天啊,掉了尾巴我可怎么作人呀!我不
活了呀!我没法儿活了呀!……”
诗人双手抓起自己的貂尾,紧后搂抱在怀像父亲搂抱着自己被弄死了的孩子似
的,满地打滚儿,呼天号地……
习武之人不再理他,哼了一声,转身又去向翻译申述自己最配当三分之一个日
本的女婿的资格……
列位,你们若以为刚才那一流血事件,必是在众目睽睽的围观之下发生的。那
就大错特错了。实际上没有一个人充当看客。更没有谁挺身而出将两个互相发狠之
人劝开。每个人都自以为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为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的关键时刻,
谁还顾得上理瞅身边正发生着的与己无关的什么事儿呀!哪怕身边人咬狗,狗唱歌
儿,也是顾不上看顾不得听的呀!那习武之人和那诗人之间争凶斗狠的流血事件,
其实等于是在既无人喝彩也无人观看的情况之下发生的。好比是两个人在无人之境
演出的一场戏。
斯时所有的人全都无一例外地参予到了两伙人群中去。一伙人水泄不通地围着
那翻译,另一伙人千姿百态地围住花旗参枝子小姐。围住翻译的一伙人,继续吵吵
嚷嚷地进行着自我介绍。仿佛谁的嗓门儿高,谁说话的速度快,谁就有可能成为三
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似的。而围住花旗参枝子小姐的一伙人,则争相向她展现自己
的尾巴的魅力。每个人的尾巴都各尽所能地显示着或刚劲、或温柔、或硬挺、或屈
软、或竖或摇或伸或卷的动人之处。他们似乎全都通读过《尾巴语汇大词典》。所
有的那些男人的尾巴,无论长的、短的、有毛儿的、无毛儿的、巨大的、小巧的,
全都无一例外地向花旗参枝子小姐含情脉脉地表述着这样的意思——转爱我吧东洋
美人儿!瞧我的尾巴一点儿也不比凤凰尾巴逊色,它会因了你的爱而变得更加美妙
的呀!
被重重围困中央的花旗参枝子小姐,不停地旋转着身子,惊恐不安。无数在她
眼前摆动着的男人们的尾巴,分明的,已使她感到目眩头晕。
实事求是地讲,所有那些男人的尾巴,都是有品味上档次的尾巴。因为那一场
演出不是售票而是发请柬。是市里的领导专为吸引外资,招商纳财而举办的。甚至
可以说是专为花旗参枝子小姐举办的。这一位日本第二号大银行家的千斤小姐的莅
临,对于市里的领导们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接待规格自然十分特殊。所受之礼遇
自然有别于那些随旅游团队前来的外国人。行则警车开道,住则戒备森严。即使接
待的是某国家元首,所受之礼遇也不过就能做到那样。而那些当晚持话束前来,有
幸做为陪客的男人们,当然首先都是本市最有脸有面最优秀的男人。也当然都是长
着二等以上尾巴的男人。好比都是些有二等以上职称的男人。对于某些理应获得到
请柬,理应享受到充当陪客的殊荣,而尾巴的品位偏偏不高,被划归到二等以下的
男人,叫’“义尾厂”之“义尾安装公司”,遵照市委各位领导的指示,一户户上
门服务,发扬大干快上的精神,全都为他们原来的真尾巴进行了技术性处理,并根
据他们每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年龄,不同的风度和气质,全都为他们安装上了二
等以上的义尾。有些找关系,托人情,走后门儿的人,甚至以相当优惠的价格安装
上了极品级的尾巴……
可是哪儿成想顺顺当当的,一个节目接一个节目,一阵掌声比一阵掌声热烈地
演出完了,完全是由于花旗参枝子小姐自己的冲动和失态,造成如此骚乱如此不堪
收拾的局面呢!
男人们——那些有脸有面有身份有地位有学识有自尊的男人们,因为可能成为
三分之一个日本的乘龙快婿,因为这样的一个机会就存在于身边,变为现实也极可
能是非常简单非常容易的事,所以也就顾不上一切体统了。他们都以为花旗参枝子
小姐只要对他们某一个人的尾巴也发生兴趣,也爱慕起来,某一个人也就离成为三
分之一个日本的乘龙快婿仅有一步之遥了。的确,事情可能就是这么简单就是这么
容易。好比奥运会上最有把握夺得金牌的选手因某种意外被抬下了赛场,其他每一
个选手都自以为有机会替而代之似的。
而女人们也都不甘是局外之人。她们一部分奔上了二楼,另一部分化分为两伙,
围拢在两伙男人们的外圈儿。奔上二楼的,是些和在场的男人们没有任何关系的女
人二楼居高临下,看得分明。她们专执一念,想看到究竟哪一个男人在长着风凰尾
巴的男舞蹈演员被抬走后,捷足先登、现场取代,成为本市最幸运的男人。想知道
那花旗参枝子小姐,是只对那长风凰尾巴的中国男舞蹈演员情有独钟呢,还是水性
杨花,芳心易变,立刻又对长另外某种尾巴的中国男人迷恋有加?无论结果是这样
或者那样,她们都觉得能够当场亲眼目睹本市也是全中国现当代最伟大的新闻的诞
生,那实在也是意外的收获了。起码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她们将会成为最
有资格的谈论者吧?说不定因而将会成为电台、电视台、报界记者追踪采访的见证
人,进而沾热点新闻之光成为亚热点人物呢!我们知道,除了某些因职业特性而对
记者开始讨厌的女人(她们当然永远是一小撮中的一小撮),几乎全世界的女人都
随时准备并乐于接受新闻界的采访。只要采访内容不牵扯她们的隐私就行。
人分为两伙,围拢在两伙男人们外圈儿的女人们,与奔上二楼居高临下观望着
的女人们的心理和心态就大为不同的。后者们是与分为两伙进行激烈竞争的男人们
结伴而来的。上帝作证,竞争之激烈性的的确确是史无前例的。虽然竞争场面根本
不可与奥运也根本不可与亚运会相提并论,甚至也不可与任何一次哪怕稍微正规点
的运动赛事相比,但竞争的结果,却极有可能是有史以来,起码对中国男人们而言
是有史以来最残酷的。因为没有银牌得主没有铜牌得主没有名次荣誉,只有唯一的
一个幸运,一个中国男人活一万年也未见得能碰上一次的一个幸运——成为三分之
一个日本的女婿!谁幸运,谁就成了。简单容易得近于荒唐。只消那日本第二号大
银行家的千斤小姐目光中含着爱意注视向谁,脸庞上对谁绽出一丝丝由惊恐而惊喜
的甜蜜的微笑,十之八九的,谁就成为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了!而成不了的,那
就白激动直冲动白血压升高白心动过速了!连一日元也就是七分钱人民币的安慰都
获得不到!
列位,列位啊,这是何等冷酷无情的一种竞争哇!
再说围在两伙有脸有面有身份有地位有学识有自尊的中国男人们外圈的女人们,
她们不但是与他们结伴而来的,还几乎全是些与他们有种种亲爱关系亲情关系的女
人。她们或者是他们的妻子或者是他们的情人或者是他们的姘妇或者是他们的姐妹
或者是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师长他们的学生弟子他们的七姑八姨他们的表姐堂妹什么
什么的。此时她们也都和他们一样地忘乎所以了。越是关系和那些男人们亲密亲爱
的女人们,越是巴望有幸成为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的男人,不是别人,恰恰是她
们的亲密者亲爱者……
“翻译!翻译翻译你别老盯着她看,你倒是看着我听我说呀!你看我丈夫他多
老诚哇!他吧,一到这时候就只会心里着急,嘴上说不清楚了!我替他介绍自己……
我丈夫他,我丈夫他吧!……”
“呸!真不要脸!你丈夫多大岁数了呀!人家可是位日本小姐!翻译!她丈夫
已经五十八了,她曾经亲口对我诉过苦,说她丈夫已经性冷淡了!翻译翻译,我丈
夫才二十六岁!年龄上和人家日本小姐正般配!就是那边长波斯猫尾巴的那英俊小
伙儿!你瞧他的样子多温柔多可爱呀!翻译你就瞧他一眼嘛!……”
“呸!他是你丈夫么?他是别的女人的丈夫!只不过是你的情夫!你个小婊子
替他老婆做得了主么?……”
两个女人几乎同时扑向了对方。她们扯对方的头发,挠对方的脸,都恨不得将
对方的眼珠子抠出来,当成鱼膘泡儿一脚踩个响!她们站着撕打得不可开交,继而
翻滚于地撕打,不久又爬起来撕打。当爬起来撕打时,都已将对方弄到了披头散发,
脸上、前胸、两条胳膊血痕道道,而且几乎赤身裸体的地步。她们做工考究、质地
高级的旗袍和短衫裙子,变为东一缕西一片的。几乎赤身裸体的情形和各自不同的
尾巴,那一时刻尤其使两个女人像两只企图吃掉对方的兽……
也没有谁关注她们。连她们的丈夫和她们的情夫都顾不上关注她们,任凭她们
如在无人之境地相互拼命。
三分之一个日本,使那些男人们,和与他们有亲密关系亲爱关系,并寄希望于
他们的女人们耳朵全聋了似的,眼睛全瞎了似的。他们和她们似乎已看不见别的男
人和女人的存在了,只能看见花旗参枝子小姐和她的翻译了。他们和她们似乎已听
不到别的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了,只能听到从自己口中说出急急切切的话了。
三分之一个日本啊!
他们和她们似乎都一致地认为,只要和这么巨大的一笔财富缔结了姻缘,改变
和牺牲他们与她们以往的亲密关系亲爱关系是完全值得的。并且都认为是在用小小
小小的牺牲来换取大大大大的实惠!女人们都这么想——如果我的丈夫我的情夫我
的父亲我的儿子摇身一变成了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那么我是不是妻子是不是情
妇是不是母亲是不是女儿又有什么呢?难道他们会让我白白作出牺牲作出割舍么?
只要他们对我作出的牺牲作出的割舍回报一点点儿一丁丁点儿,我不就也成了中国
最富有的女人之一了么?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十万分之一该是多少呢?也足以使一个
女人在中国变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的富妞富婆了吧?而男人们则都这么想——如果
成为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的幸运眼睁睁地附在了别人身上而没附在我自已的身上,
连亲我爱我的女人都会替我精心一辈子失落一辈子沮丧一辈子的!那我还活个什么
劲哇!
另一边,一些女人们由男人们的外圈几挤人到了男人们的里圈儿。她们在里圈
儿为她们所亲她们所爱的男人们打场子,以便使他们占据最有利最充足的场地,进
而在日本第二号大银行家的小姐面前从容展现他们的尾巴的魅力和表演他们的尾巴
的种种奇异功能……
花旗参枝子小姐真的被那些男人们的形形色色千姿百态的尾巴搞得头晕目眩了。
她的脸变得苍白了。她的脸上流下冷汗来了。它们,形形色色千姿百态的男人们的
尾巴所向她频频递出的性感的信号,使她芳心大乱。不知该将目光望向哪一个男人
不知该对哪一个男人的尾巴表示欣赏才好。尽管她心底里其实还惦念着那个长凤凰
尾巴的,脸像拜伦的小伙子的安危。可她同时也有一种希望和每一个运用尾巴向她
示爱的中国男人做爱的欲望在冲动,在燃烧着。她是那种情欲越高涨脸色越苍白的
日本千金小姐。全世界只有日本的文化背景才产生这样的千金小姐。脸红对她们而
言只不过意味着害羞。而脸色苍白的时候才是她们不害羞的时候。她们在害羞的时
候的动情之状往往是假装的。她们在不害羞的时候动情之状才是百分之百真实的。
花旗参小姐实际上已经处在了这样的时候。她脸色苍白,淌着冷汗,胸脯剧烈地起
伏。她两眼微眯目光迷幻而又恍错。她感受着自出生以来从未感到过的自豪和自信。
她万万没有想到在中国会有这么多看去有身份有地位有学识的男人爱她!尽管他们
中有些人做她的如意郎君的话年龄未免太大了点儿。她在左右两个私家随员的搀扶
之下走上舞台当众求爱时,她内心里其实是自卑的,而且是充满委屈的。她不是一
个不知道自己身价的庸常的日本傻丫头。恰恰相反,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价。
知道有资格做自己丈夫的人,不管属于哪一个国家的国籍,起码也得出身于那一国
家最受尊敬的名门望族,本人起码也得是亿万财富的继承人。而那亿万财富当然应
该是以美金来计算的。她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对于自己公开在中国向一个跳舞的中
国小伙子求爱这件事,日本的一切媒介首先的反应必是大哗。她父母首先的反应一
定比她被绑架了还慌乱不知所措。十之八九的日本人,一定会指责她不但丢尽了自
己的脸,也丢尽了日本的脸!因为她是父母唯一的子女。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事实
上她都代表着日本的三分之一的财富。目前起码代表着日本三分之一的财宫的未来
支配权。甚至可以说是代表着日本经济血统未来的纯性。如果由她自己破坏了这一
种日本经济血统未来的纯性,可能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没有一个日本人会
原谅她的荒唐!因为这件事的严重性在于——她和一个中国的跳舞的小子所生养的
后代,是否还有资格继承日本的三分之一的财富?如果还有资格继承的话,那么是
否意味着日本的三分之一的财富,已经不完全属于日本了?甚至可能已经在某种形
式上属于中国了?难道不是属于半个中国人了么?……
当许许多多的中国男人包围住她,争相向她显示他们的形形色色的尾巴的性感
魅力时,她内心里其实是惊恐的。因为她是从贵宾门进入演出厅的。一进入便坐在
座位上了。五分钟后大幕徐徐升起,演出就开始了。她万没料到,在她身后一排排
斯文端坐着的每一个中国男人,都无一例外是长尾巴的。只不过座位都是特制的,
座位之下都巧妙地安装着尾巴兜。就如同飞机的每一个座位上方都有氧气罩一样。
那时刻,倒是不长尾巴的男人对她具有安全感。可是不长尾巴的男人只有一个,便
是她的私家翻译。而他也陷于另一伙男人的包围,根本无法突围过来保护她……
现在,她是既不惊恐也不自卑了。只不过被那些尾巴招摇得头晕目眩罢了。只
不过被那些尾巴分泌和传送出的性感信号挑逗得心旌猎猎,几乎难以克制住自己的
情欲冲动罢了。她已经看出来,他们对她都没有丝毫的恶意,更没有任何伤害的企
图。他们只不过都在极力地取悦于她,都在向她献媚罢了。她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
但是能理解他们都是在乞求她。她错误地以为他们都是在乞求她对他们各自的尾巴
发表欣赏性赞美性的评论。还错误地以为中国男人和男人之间,女人和女人之间彼
此瞪眼、气势汹汹,是因为党派不同政治主张不同造成的呢!总之她觉得,如果日
本的电视新闻记者摄下这一幕,全日本又该为她感到骄傲了。即使山口百惠在最走
红的时期到中国来,也不见得能引起如此火爆的轰动场面吧?……
三分之一个日本,终于使些个男人和女人完全地彻底地丧失理智了。希望之果
只有一个,当谁都不能如愿以偿立刻摘取到手时,都愤怒起来了。但谁的愤怒都绝
不向日本大银行家的千斤小姐身上发泄。谁都明白她代表着日本的三分之一的财富。
因而她是神圣的。有她在、希望就毕竟存在着。些个男人和女人的愤怒,都向自己
的同胞身上发泄。尤其些个男人们,那一时刻都在内心里暗暗祈祷着立刻发生八级
大地震。震后只有上个中国人,而且是一个中国男人从废墟上站了起来。当然便是
自己。当然自己的尾巴也是要完好无损的。尾巴乃是与三分之一个日本结合的前提
呀!还有一个幸存者当然是花旗参枝子小姐。她可以也被废墟掩埋住了半截身子。
她可以受伤。可以受重伤。可以瞎了。可以掉了一条腿。或一支胳膊。甚至可以落
下终身的残疾从此站立不起来。但就是不能死。死了不就“坏菜”了么?死了自己
还怎么和三分之一的日本结婚呢?那么自己将她从废墟之中救了出来。那么自己成
了拯救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大英雄。自己横抱着遍体鳞伤昏迷不醒的三分之一个日本,
屹立在一片废墟之上,大地还在微微颤动,这里那里余震还在此起彼伏地发生着……
能他妈的立刻发生一场八级大地震多好哇!至于其他的些个自己的男女同胞们么,
当然都应该死光光!……
但地震并不是谁在内心里祈祷发生便会立刻发生的。同胞们既然不能立刻死光
光,而且还继续在自己面前炫耀尾巴,与自己毫不相让地争爱夺宠,每个人内心里
的愤怒便不由得剧增了十倍。于是些个男人向男人发起了进攻,女人向女人发起了
进攻。片刻后男人向女人女人向男人发起了交叉性的进攻。男人也罢,女人也罢,
首先最恨的还不是对方,而是对方们的尾巴!因为三分之一个日本所感兴趣的,不
是中国男人,而是中国男人们的尾巴么!消除异已是突出自己的最古老也最行之有
效的方式。于是都扑向对方们的尾巴——咬、撕、拽、跺,毁之惟恐不彻底……
我就是在那一时刻率领武警部队赶到现场的。我正陪着市长市委书记接受美国
国家电视二台的采访。其实是市长市委书记陪着我接受采访。
老美的一位金发碧眼的女记者自以为聪明地向我刺探:“请问,梁先生,你们
一座二百余万人口的城市的大多数公民都长出了尾巴,是否由于来自宇宙的某种神
秘作用所至?”
这我能告诉她底细么?如果告诉了她实话,他们依仗他们比我们发达的现代科
技,与外星人取得了联系,达成了某项宇宙协议,从此全面垄断和控制地球人类的
尾巴生长权,那往小了说,对我们这座城市的尾巴文化和尾巴经济之发展,不是太
不利了么?往大了说,不是等于泄露国家一级机密么?我们这座城市发生的人类长
尾现象,已经上报中国社会科学院,正集中了一百多位科学家在紧张地进行着科研
呀!最起码的损失是——如果美国佬儿也都人人长出了尾巴,他们还会蜂拥到我们
这座中国城市来旅游观光么?其它欧州国家的游客也不会来了呀!那咱们挣谁的美
元挣谁的外汇呢?
我一笑。否定地说:“NO,你们美国人的想象力不要太无边无际了。我们这座
城市的中国人长尾巴,那是因为我们这座城市的许多中国公民都是诚实的公民。”
她那双大得像剪纸人的眼睛一样的碧眼,从细秀的金框眼镜后凝视了我片刻,
居然又不知高低地和我侃起经济来——这美国娘们儿说据她看来,我市由尾巴文化
热而带动的尾巴经济热,具有非常之显明的泡沫经济的性质。过热之后必然是骤冷。
必然是大萧条。除了会产生几个投机成功的暴发者,根本不会给普遍的公民带来什
么实际的经济利益,更不会带来什么长久的有保障性的积极的经济利益……
翻译将她这一番话翻译了以后,我见市长和市委书记彼此交换着的目光。我急
了。心想这王八蛋娘们,不是跑中国来坏我的大事儿嘛!列位,你们都知道的,我
们中国的一些官员,甚至可以说我们中国的为数不少的官员,其实是些腹中空空,
既不懂政治,更不懂经济的大草包。他们能当上官儿,除了靠机遇,靠沾体制的光,
再就是靠说假话,靠唯上峰之命是从,唯上峰之马首是瞻了。由于他们不懂,所以
他们又一向迷信。从前是迷信上一级官员的。村里迷信乡里的,乡里迷信县里的,
县里迷信地区的,地区迷信省里的,省里迷信中央的。中央如果犯了路线错误,方
针错误,政策错误,那就一错到底了。现而今,他们中有些人不太迷信上一级官员
的了。内心里开始迷信起外国人的了。在外国人中,又最为迷信美国佬儿。他们中
有些人,到下边视察,召开会议,或作报告,动辄一开口便是这样的话:“最近我
到美国进行了一次考察,人家美国……美国人认为我们中国目前的经济状况和经济
形式……美国经济学家对我们中国所作的分析和预测是……”他们如果说他们自己
认为,他们自己所作的分析和预测,听的人准不认真听。即使表面上装出认真听的
样子,内心里也是大不以为然的。实际上他们中有些人也有自己的认为,也有自己
的分析和预测。区别在于有的有见地,有的毫无见地,有的相当深刻,有的肤浅得
简直就没法儿对话。而最主要的区别则在于,有的有资格当众夸夸其谈,颐指气使,
自以为高明,有的完全没有这种资格,只能永远地充当听众,充当忠实的不折不扣
的传声筒和执行者。只有当一位官员引用外国人尤其美国佬的话时,他的认为,他
的分析和预测,才似乎具有权威性,不精彩也似乎精彩了……
很遗憾,我们的市长和市委书记,还没到美国去访问或考察过。他们只去过越
南、北朝鲜和分裂了以后的苏联,具体说是去了莫斯科。在那些国家他们很是风光
了一把,觉得自己们是世界上最富强的大国的使者似的。回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
常以嘲笑加怜悯的口吻,介绍越南的乱,北朝鲜的穷,莫斯科的危机四伏。他们说
过的最精彩的话,是对北朝鲜的考察所作的概括性结论——“在意识形态上像中国
的五十年代,在物质水平上像中国的六十年代,在政治上像中国的七十年代”。就
差没直说北朝鲜是沉舟病树,没救了,完蛋了!
由于他们没到过美国,他们对于美国伦分析和预测中国的观点,比那些到过美
国的官员更加迷信,更加奉若神明。所以我必须对那金发碧眼的美国娘们儿当面予
以毫不留情的驳斥。
我通过翻译问她毕业于美国哪一所名牌大学的经济系?取得过经济学方面的什
么学位?论文的研究题目是什么?她的老师或者导师是出版过专著的经济学家么?
我这一连串儿的发问,使漂亮的风姿绰约的小美国娘们儿脸一阵比一阵红,表
情大为不自在起来。她在座位上扭着身子连连摇头。我当然是明知故问,后发制人。
我说:“亲爱的小姐,如果您和经济学根本隔着行,那就请免开尊口!在我面
前谈中国的经济现象,那您是班门弄斧!因为我是经济学博士,我有专著!我不但
有杰出的理论,还有杰出的实践经验!”
我说一句,在她膝上不轻不重地拍一下。于是她就将她那双秀腿偏向了另一边,
并且扯扯裙子,罩住了她的膝部。翻译将我的话译给她听后,她的脸更红了,表情
更不自在了。
唉唉,其实我内心里当时很羞惭。比起来,也许人家美国人就是比咱们中国人
诚实。起码这位漂亮的,金发碧眼的美国小姐,比我这个恬不知耻的中国男人是诚
实的。她本可以当着我和市长市委书记的面说假话,自吹自擂一通。哪怕她说她是
全美最有发言权的中国经济问题研究专家,我们也无据可查呀!可人家并不。人家
诚实地对我的发问一概摇头。人家还红着脸,不无愧色地通过翻译如实相告——她
只不过是一名小报记者。而且只不过是专门报导文化信息的小报记者。我的博士学
位,却是花大钱买的。我的经济学专著,也是花大钱买的。这很简单,暗中塞给某
位经济学教授一大笔钱,他的专著不就是你的了么?所谓经济学家,是向别人指出
资本增长的规律,教给别人挣钱的门道的人,自己们并不见得是富人。甚至可能是
清贫之人。我花高价买他们的专著,用羊皮纸封面包装,印上我的烫金的尊姓大名,
实在也是各得其所,两相情愿,变通搞活之事。
我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两本厚厚的经济学专著,又取下一本更厚的经济学大
辞典,捧着对翻译说:“你告诉她,我要选送她这两本我的经济学专著,和我主编
的经济学大辞典,然后再回答她关于泡沫经济的肤浅问题!”
翻译告诉了她以后,她望着我沉甸甸地捧着的书,两眼不禁一亮,表情顿时变
得极为肃然了。
但是她却对翻译说,她不能接受我的书——因为她一个中国字也不认得。印制
如此精美而又如此有价值的书赠给她,等于成了书架上的摆设。
我没容翻译对我转告完她的意思我就笑了。我相信她说的话是真诚的。没有半
点儿使我难堪使我下不来台的居心。因为她对翻译说时,她的表情有几分受宠若惊
的。
我对翻译说:“我能送给她英文的么?你告诉她,我的书已经译成了十七国文
字,在十七个国家引起了经济界和商企界的普遍关注。影响了十七个国家的对华商
业政策。某些国家的大商人大企业家,就是由于读了我的书,才大胆地毫无顾虑地
到中国来投资来兴办企业的!连他们的美国总统克林顿本人,都通过驻华大使来向
我求书!克林顿总统读过我的书后,曾给我写来一封信,信中说我的书使他受益匪
浅。还说就他个人而言,愿意反省美国的对华经济政策。并且邀请我以他的私人友
好的身份到美国去旅行,只不过我太忙,没时间没精力成全克林顿总统的美意……”
反正说假话说大话说空话吹牛撒谎是无须乎投资的,我还谦虚个什么劲儿呢?
翻译将我的话译给她听后,她由起初的肃然起敬而受宠若惊而终于的诚惶诚恐
起来了。
这时我便想到了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生前的英明教导——“帝国主
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可不都是纸老虎嘛!
我不是仅用几番吹牛皮的大话就彻底打倒了一个么?
趁那金发碧眼的小美国娘们儿脸白脸红发呆发愣的当儿,我已经飞快地在我的
两本英文版经济学专著和我主编的经济学大辞典上签了名。
我并没有直接送给她。而是送给翻译,由翻译转手送给她。列位,我是个很注
意细节的人。作家出身嘛!由翻译转手送给她的妙处是——使她从心理上感觉到我
仿佛是在赐给她似的。是双手递双手,还是由第三双手转送一下,我认为这恰恰就
是赠与赐的最细小也最微妙的区别。
她对那厚厚的烫金封面的三大本书的分量估计不足。虽然是用双手接的,那分
量还是使她的双臂往下坠。结果一本书掉在地上了。她蹲身检时,另外两本也掉在
地上了。三本厚厚的书刚捧住,眼镜又掉在地上了。翻译正要替她捡起眼镜,我扯
了他一下,将他扯到了一边去。我亲自弯腰替她捡起了她那框子雅致的眼镜,从兜
里掏出手绢,擦了几下接着替她戴上。这也是个细节问题。该充分表现男士对女性
的殷勤礼貌的时刻,我怎么能允许那半胖不胖半傻不傻的翻译抢了我的表现机会呢!
我替她往脸上戴眼镜时,她还没来得及归座。她只得弯着腰,双手捧着三大本厚厚
的沉甸甸的秦砖汉瓦般的书,将她那张漂亮的脸微微扬起着凑向我。于是我有机会
在最近的距离细看一个美国女人的漂亮的脸。于是我发现欧洲人的脸其实是经不起
细看的。一细看就会发现他们的皮肤其实较粗糙,毛孔儿也较明显。哪怕是一张年
轻的漂亮的女人的脸竟也是这样。我顿觉索然。
那时刻她的脸已红到了不能再红的程度,如同戏剧舞台上酒醉的贵妃。我扶着
她一边儿的胳膊肘,送她归座后,转身笑对市长和市委书记说:“二位领导,我这
人不喜欢张扬。所以出了经济学专著,编了经济学词典,也就没送给你们,请你们
千万不要见怪。”
他们都说不见怪,没什么。
我又说:“二位领导,你们千万不要听她刚才胡扯。她一个美国女人,懂什么
中国经济!现在,我要耐心地给她上一课。免得她归国后,影响了别的美国人对中
国目前经济现状的看法。”
市长和市委书记都说,对对,应该应该。
我严肃地对翻译说:“现在,你竖起你的耳朵,认真听我说的每句话,认真记,
以便认真翻译。”
他毕恭毕敬,喏喏连声。
平心而论,尽管我和市长和市委书记都一句英语也听不懂,但我们还是能够看
出,他翻译的水平是很流利的。史密斯小姐对他的翻译显然也很满意。因为他翻译
时,她脸上一次也没出现过异样的表情。我只不过不太喜欢他这个人。究竟为什么
不太喜欢,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楚。也许仅仅因为他体态略显胖了点儿,而且脸是圆
的。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脸是圆的,像圆茄子似的光溜溜的毫无棱角不长胡子,在
我看来是有几分可笑的。我认为当翻译形象如何也是不容忽视的。女的应该漂亮,
男的应该英俊。我们“V·文经集团”之外联部,就很有几位才貌双全的翻译。真不
知从哪儿找来了这么一位爷!
市委书记悄声对我说:“小蔡的英语翻译水平,是我们市委机关最棒的了。他
今天来作翻译,是我亲自点的将。”
市长也悄声附和道:“对对,是最棒的。是最棒的。”
他们这么说,大概是觉得我对蔡翻译的态度未免太那个了。
这使我很不高兴。我板起脸说:“我评价他的翻译水平了么?我只不过提出起
码的要求么!”
于是市长和市委书记的脸也红了一阵。他们容忍地相视一笑。
一个人掌握着亿万金钱的感觉真好!亿万金钱使你有资格与某些官员平起平座、
特殊的情况之下,还有资格不将他们的身份他们的尊严放在眼里。在他们也沾了你
所掌握的亿万金钱的光以后,你有时候甚至可以完全不将他们当成一回事儿。
我对蔡翻译对市长市委书记说话时,史密斯小姐默默从旁察颜观色。我想她心
里一定非常困惑——为什么市长市委书记对我比我对他们似乎敬意有加?
我忽然从蔡翻译身上发现了问题,口吻冷冷地问:“怎么,你没尾巴?”
一个人英语水平再高,如果没尾巴,那就不配在这种场合之下充当翻译了!英
语水平又高又长着体面的二级以上尾巴的人多了,干嘛非要用没尾巴的?这么一来,
不是就将我们政府的人事部门组织部门社会人才交流中心等部门的用人标准降低了
么?这可是个原则问题!
“有……有……”
蔡翻译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有?……在哪儿长着呢?……”
“和别人一样,长在屁股上。只不过……太细小了……我长的是蝌蚪尾巴……
又细小又娇气的那一类,而且怎么也长不长。早就听说您的尾巴是属于极品级的,
是引导尾巴文化和尾巴艺术潮流的……所以……所以穿在裤子里边了,自惭形秽,
不好意思往外露……何况那么细小,露在外连别人也不太容易注意到。即使注意到
了,也肯定会取笑于我的……”
蔡翻译嘟哝哝地进行了一大番解释。他那样子窘得要命。自卑得要命。简直有
几分无地自容了。
市委书记又悄声说:“小蔡他真的有尾巴。真的……”
市长也又悄声说:“梁总,有一点你可能还不知道,小蔡他是咱们韩书记的夫
人的侄子……”
我不禁噢了一声。
我立刻换了一副亲近的笑脸,拍拍蔡翻译的肩,望着市委书记说:“嗨,韩书
记,你怎么也不预先和我通个气呵!小蔡,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咱们不是建起了
义尾厂嘛!明天你到厂里去,我亲自陪你直接到电脑设计室,极品级的义尾任你挑!
免费移植!并且享受永久免费保养资格!
蔡翻译这才转忧为喜。
市长市委书记也都高兴地笑了。气氛立刻又变得亲和了。至少在我和市长和市
委书记和蔡翻译之间是这样。
见我们都笑了,史密斯小姐也轻松地笑了。刚才我们之间像发生了什么严重分
歧似的对话,分明地使她感到了深深的不安。我觉得她终于是搞清楚了这么一点—
—包括她这位金发碧眼的美国小姐在内的五个人中,主角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如
果我显得有些不高兴起来,那么别说她这位采访者了,就连本市的市长和市委书记
也会不安的。她能通过察颜观色搞清楚了这一点,使我的心理那时刻感到很大的满
足。
我也重新落座,吸着一支烟,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刚才,史密斯小姐谈到了
所谓泡沫经济的问题。不错。我不否认,我市目前如火如茶的尾巴文化运动,带有
很大的商业操作性。也可以坦率地说,带有很大的商业炒作性。我市的尾巴经济现
象,同样带有泡沫经济的性质。但是,我们中国人以前是不懂什么泡沫经济的。这
是跟西方学的。尤其是跟美国学的。泡沫经济有一个大好处,那就是产生资本家。
西方的美国的老牌资本家们,十之五六是在一次次泡沫经济中发家的。中国刚刚迈
进商业时代的第一道门坎儿。而一个成熟的商业时代,必须为它自己诞生出许多资
本家。所以说,泡沫经济对我们中国有很大的好处。你们不曾怕过的,我们中国人
也绝不会怕。我们的边贸泡沫过一阵子,产生了一些大小资本家。我们的特区现象
热也泡沫过一阵子,也产生了一批大小资本家。我们的房地产、股票、期票,都泡
沫过一阵子,都产生过一些百万富翁、千万富翁、甚至亿万富翁。而我们的尾巴经
济,还泡沫得远远不够!还需要我们加入更大的皂性因素,还需要我们搅起更多更
多的沫儿,吹出更五光十色的绚丽多彩的泡儿,需要以更超常规的方式方法,吸引
我们更广大的民众参予这一场空前的泡沫经济的大游戏!结果无非是又诞生了一些
大小资本家么!至于有人跳楼,有人失业,有人孩子上不起学,贫富不均和腐败,
那都是次要的么!全世界各个国家不是几乎天天都在发生这样的事么?你们美国不
是也几乎天天都在发生这样的事么?我们中国人民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大大增强了
么!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以后,就要看各人
的修行,各人的造化,各人的机遇,各人的本事了嘛!……”
我说一句,蔡翻译翻一句。他的确听得非常之认真了,不停地在小本儿上记,
翻译得也相当认真,相当谨慎,看得出是在字斟句酌,似乎惟恐翻译不当,使我的
原话走板,使史密斯小姐误解了我的意思。
史密斯小姐也听得极其认真,也不停地在小本儿上记,始终没打断过蔡翻译。
如同一名虔诚的女信徒,在通过翻译聆听主教大人的宗教之诲。
自从我由作家而儒商以后,已经接触过几次西方记者的采访了。我渐渐总结出
了一条经验——你一谈“中国特色”,他们就大摇其头,一个劲儿地耸着肩膀表示
一百个不理解。但是,你若谈出比西方更西方的社会思想,你若谈出比美国更美国
的资本“主义”,他们往往就会觉得你不但是自己人,简直还是他们的导师了。
在我停顿下来,梳理自己的思路,以便再夸夸其谈一番时,史密斯小姐摆出一
副虚心求教的模样问:“梁先生,你们总强调一定要坚持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一
定要防止中国滑向资本主义,这“坚持”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坚持”嘛,就是咬紧牙关,憋足气力,硬抗着呗!
她又问那“滑向”呢?
我说“滑向”嘛,就是顺其自然呗!好比小孩子玩滑梯,很放松,很自在,哧
溜的一下,就完成了一个美妙的过程……
她耸肩了。从开始采访我,她第一次耸肩。
她说那她就不明白了——为什么非要咬紧牙关,憋足力气,硬撑着,受苦受难
似的搞社会主义呢?为什么不放松地,顺其自然地滑向资本主义呢?我从资本主义
来,我的感觉是,我来自的那个资本主义,并不比你们现在的社会主义糟糕多少哇!……
她的话问得我一愣。
妈的,这个美国小娘们儿,真想不到会问出如此刁钻的问题来。我定眼瞪着她,
见她的模样儿却很单纯似的,很天真很幼稚似的,仿佛学生在向老师诚心诚意地求
教,希望澄清困惑,指点迷津似的。
“嗯……”
这一声“嗯”,不知是发自市长之口,还是发自市委书记之口,明显地连带出
了浓浓的一股意味儿,如同被当面放肆而又严重地冒犯了。
我向他们瞟了一眼,见他们脸上都呈现出了不同程度的温色。市委书记正在望
着我,而市长正在望着史密斯小姐。
但史密斯小姐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的反应。她只盯着我一个人。这时我已看透了
她的单纯天真幼稚的模样儿,完全是伪装的。
我很理解此时的市长和市委书记。我太清楚他们为官的原则了。虽然他们往往
敢以权谋私,甚至敢贪赃枉法,但是却从来也不敢,丝毫也不敢表现出对“社会主
义”的动摇。这些个阳奉阴违的共产党的官员啊,背地里越是鬼,在别人面前越要
装出是坚定不疑地信奉和维护社会主义的模样儿。正如史密斯小姐来者不善,居心
不良,却偏要在我面前装出单纯天真幼稚的模样儿。
于是我及时地想起了这么一件事——有次在某局副局长主持的处以上干部思想
座谈会上,有一名处长说了些对“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难以理解的大实话,无非
就是普遍的中国人心存的一些普遍的疑问,结果便被汇报给了市委书记。市委书记
大光其火,当日召开市委常委会议,将此事性质提高到干部队伍中“反社会主义思
潮极端嚣张”的程度,率先予以严厉的声讨。市长也不甘中庸暖昧,旗帜鲜明立场
坚定地扮演市委书记的“思想战友”的角色,措词比市委书记更其严厉地指出——
对这一股“极端嚣张的反社会主义思潮”,如果不予以迎头痛击和组织上的清洗,
那么党还需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
于是市委常委作出一致性的决定,罢免了那一名胆敢当众信口雌黄的处长。一
撸到底,永不再用。连作检讨以观后效的机会都不给。那位主持会议的副局长,因
听任“反社会主义言论”大放厥词,不制止,不反驳,不批判,也受到株连,连降
两级,成了副处长,同时给予党内警告处分。
市委书记,亲率常委们,驱车前往紫薇庄园,青春焕发地疯狂了个通宵,放浪
形骸了个通宵。洗桑那、按摩、唱卡拉OK、跳舞、打麻将,乐此不疲。那紫薇庄园,
乃是比我出道早得多的一位房地产商赠给市委领导们的。那小子现在已经裹挟了数
百万美金跑到国外去了。市委常委们不仅每星期必到紫薇庄园去“放松”一下,而
且往往在那里举行重要的常委会议。一些关于如何坚持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如何发
展社会主义经济的重要举措和重要文件,往往便是在那里形成决议在那里定稿的。

老苗也是那里的一位颇受抬举颇受欢迎的常客。因为他从不一个人单独去。总
是率领着一大轿车年轻貌美善解人意的姑娘们。她们来自各经济瘫痪了的文艺团体。
或是老苗从某些酒吧、歌舞厅物色到的。姑娘们中有人脚踩两只船,同时傍着大款
又傍着官员。正所谓红烟护其左,紫气舒其右。她们是些极善周旋于大款与官员之
间的“人精儿”。从两边儿都揩着“香油儿”,而又能使两边儿相安无事,都喜欢
她们并且不因她们争风吃醋闹出什么鲜闻丑闻。她们甚至还在大款和官员之间“拉
皮条”的干活,促成一桩桩大款和官员之间的权钱交易。她们每次从中获得的提成
数额相当可观。姑娘中还有些人“红颜薄命”,沦落于酒吧、歌舞厅,缺少脐身
“上流社会”的机遇。对于她们,老苗简直是恩公。她们去过庄园几次以后,一般
都能得到一位官员的宠幸。于是她们的命运便随之上升,不消多久,便摇身一变成
了“白领丽人”。也有的经由宠幸她们的官员之引荐,被心照不宣地介绍给了大款
们。大款们那都是何等聪明的些个人,自然对官员们引荐的她们另眼相看。于是她
们也便脚踩两只船,从此更加时来运转了……
老苗曾对我酒后吐真言,抱怨自己实际获得的,还比不上那些被他从酒吧、从
歌舞厅拯救出来的姑娘们多。说她们都是些忘恩负义的东西,一旦命运转变了,就
开始在他面前摆高贵的架子装淑女的模样儿,打内心里瞧不起他了……
依我想来,市长也罢,市委书记也罢,在紫薇庄园“放松放松”的时刻,“滑
向资本主义”乃至“滑”向腐败堕落颓废的情状,那又是何等的乐哉快哉!
但他们又是绝不能容忍别人当着他们的面发表任何一句不利于“坚持社会主义”
的言论的。
幸而这样的言论不是我忘乎所以地发表的,而是史密斯小姐发表的。我再怎么
忘乎所以,哪怕在酩酊大醉的情况之下,都不会说出与“坚持社会主义”相反的话。
可史密斯小姐的话是向我发问的呀!她正在虎视眈眈地期待着我究竟如何回答
呀!市长和市委书记也正在虎视眈眈地期待着我究竟如何回答呀!
我慢条斯理地按灭了我已吸短的那一支烟。我从容不迫地又点燃了一支烟。在
这不到半分种的过程,我在头脑之中飞快地组织思想,确定了我回答史密斯小姐的
问题的逻辑……
我缓缓从口中吐出一条烟蛇,微笑道:“尊敬的可爱的史密斯小姐,您的问题,
问得半对半错。我们目前是处在‘坚持’社会主义的时期。但‘坚持’一词,在我
们中文中,也可解释为‘紧拿着’的意思。您翻翻我们的《新华词典》,‘持’的
第一条解释,那就是‘拿着、握住的意思’嘛!看问题要看本质嘛!我们是‘拿着’、
‘握住’社会主义,滑向我们的理想国度嘛!我们是表面上‘硬撑着’,而实际上
很放松的嘛!因为我们有底。我们是手里‘拿着’、‘握住’一个主义,同时再
‘拿来’另一个主义。两个主义一起抓。两手都硬。都有我们的道理。而以你们美
国为首的资本主义,却只能死抱着一个主义不放,那就是资本主义!怎么着都只能
是这一个资本主义。再演变也是换汤不换药!放弃了资本主义,你们还搞什么主义?
没什么主义可搞了嘛!你们会搞我们的社会主义么?你们是不敢搞的。也不愿搞的。
即使敢搞愿搞,也没我们那么丰富的经验。你们是死抱着资本主义不放。你们是
‘坚持资本主义’,而且永远的只能‘坚持资本主义’。我们的两个主义一起搞比
你们一个主义搞到底要灵活得多!要有希望得多!要有前途得多!我中有你,你中
有我么!我们一边‘坚持’一边‘滑向’,你们却是无处可‘滑向’了!
蔡翻译一句紧接一句将我的话译给史密斯小姐听。史密斯小姐一阵比一阵傻兮
兮地眨巴着她那双大剪纸人儿般的大眼睛。我暗想,无论蔡翻译翻得准确不准确,
史密斯小姐都一定被我的滔滔雄辩被我的胡搅蛮缠的逻辑搞得晕头转向了……
蔡翻译刚译完最后一句,我忽听啪的一声,侧目一看,见是市委书记在他的膝
盖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而市长在向我暗挑大拇哥。他们的脸上都呈现着非常激动甚
至非常感动而又竭力克制的表情。我明白他们的激动他们的感动是由于我那么成功
又那么滔滔雄辩地从思想上捍卫了“社会主义”。如果没有史密斯小姐在场,我敢
肯定地说,他们一定会同时站起,争相与我拥抱,并且都会连连拍着我的后背说:
“同志,亲爱的同志!谢谢你的表现!我们本人谢谢你!市委和市政府也谢谢你!
尽管,我行贿,他们受贿;我腐蚀,他们被腐蚀;我希望他们堕落,他们就堕
落;我做得高明,他们就甘愿被我利用——但在最根本的立场上和思想原则上,我
们却又从来都是一致的。而且是必须一致的。因为归根结底,我们都是吃“社会主
义”这碗饭的。而不是吃“资本主义”那碗饭的。“资本主义”不会允许我吃它。
更不会允许我们瓜分它。对这一点我们都很明白。都保持着极为清醒的共识。我们
必须发自内心地,出于本能地捍卫“社会主义”这一只铁饭碗,金饭碗。“不吃大
锅饭”,那乃是号召给别人听的。“砸烂铁饭碗”,那乃是要砸烂别人们的。我们
却是要永远吃“社会主义”的“大锅饭”的。我们却是要紧紧捧牢“社会主义”这
只铁饭碗金饭碗的。吃不成“大锅饭”的别人们多了,我们才更能吃饱吃足。别人
们的铁饭碗一只只被砸烂了,我们的铁饭碗金饭碗才有可能成为世袭的衣钵。列位,
一句话操百种,这么跟你们说吧,自从我由三流作家而为一等儒商,自从我开始确
信金钱至上,金钱万能的原则了,我反而变成了一名最最忠诚的“社会主义”的信
徒了。这一种忠诚,早已经溶解在我的血液里了。早已经刻骨铭心了……
我正大为得意之际,史密斯小姐却一手撑住额头,身子摇晃起来。
市委书记忙问蔡翻译:“她怎么了?她怎么了,我看今天的采访就到这儿吧!”
蔡翻译还未来得及转问史密斯小姐,她已身子向前一倾,无声地扑倒在地毯上
了。
市长和市委书记便都立即屁股离座。市长慌张地说:“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
何是好!”
蔡翻译显得交加慌张,双膝跪下去,煞有介事地摸史密斯小姐的腕脉。接着又
干脆趴下身去,将一边脸伏在史密斯小姐乳峰高耸的胸脯上倾听她的心脏还跳不跳
动……
只有我一个人镇定自若。依然优哉游哉地吞云吐雾。
市长市委书记都搓着手,将没主意的目光望向我。仿佛两个惹了祸的孩子,担
心大人不替他们承担责任似的。
我踢了蔡秘书一脚,微笑道:“你起来起来。叫别人撞见了成什么样子!会以
为你行为不轨的。”
蔡秘书就红着脸爬起来了,边报告说史密斯小姐的心脏还在跳动着。
我说:“那是当然的。她没什么。一点儿事都不会有。只不过被我的话所具有
的强大的思想冲击力和无可辩驳的逻辑力一时搞昏了头脑罢了。”
于是市长和市委书记才都长长地出了口气,定下心来。
我帮蔡翻译将史密斯小姐抬到长沙发上放平。之后我和他归座。四人都望着她,
静待她自己苏醒。
我又说:“她一苏醒,必问自己刚才怎么了?咱们就都说服务员送来了一瓶XO,
祝她采访结束。她不胜酒量,饮醉了。”
市委书记问:“这她能信么?”
我说:“咱们都这么讲,大概她不信也得信了。晕过去的人一般不记得晕过去
之前的事儿。总比告诉她是被我的思想冲击力冲击昏了好。那也太使她感到丢面子
了!”
他们三个就都点头,表示接受我的建议。
我认为,迄今为止,我们中国依然是世界上思想最强大的国家。我们在别的方
面,尤其在经济方面,恐怕再过十年二十年,也是没有资格在世界面前夸口的。唯
独在思想的强大方面,却绝对没有哪一个国家有资格与我们中国相提并论。我们十
二亿多人中,至少半数以上是深谙辩证法的决窍的。而且几乎都是天生的辩论家。
我们中国人的思想武器,那永远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那永远是我们锐不可挡的
法宝!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人,一和我们中国人进行思想交锋,除了一败涂地,
再不会有另外的下场。眼前一位生动漂亮,自以为思维机敏的美国大号美人儿,不
是被我的如簧之舌三下五除二就放倒摆平了么?
市委书记忽然认真地问我党龄多久了?
我说我还没入党呢。
他大惊。说你还没入党?说像你这么坚定不移地信仰社会主义的人,怎么可能
还没入党呢?老苗这个当过作协主席的,那时候究竟是干什么吃的呀!失职嘛!在
组织路线上和思想路线上都严重地失职了嘛;
市长也连说惭愧惭愧!这么好思想表现这么突出这么优秀的一位同志,却始终
被关在党的大门外,太令人遗憾了。
我赶紧替老苗辩护。说不关他的事儿。是我自己以前的申请愿望不够迫切,不
够积极主动地靠拢党。
市委书记就又拍了一下大腿,表情激越口吻也相当激越地说:“我当你的介绍
人!我当你的介绍人!”
市长紧接着说:“我也当我也当!按章程得两个介绍人。介绍你这样的好同志
入党我替党万分高兴!”
就在此时,有人风风火火地闯入,气喘吁吁地报告了演出那边儿发生的事件……
市长和市委书记一时脸色大变,二面相觑。分明的,来人添油加醋的报告,将
他们都完全地惊呆了。他们两个是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着自己脑袋的官员。我太了解
他们这一点了。我看出他们都希望对方能在这种严峻时刻主动表示由自己去处理。
但是他们都将对方的觉悟估计得太高了。
此时我不挺身而出,更待何时?
我倏地往起一站,大声说:“我去!请党考验我!”
市长的一只手立刻重重地拍在我左肩上,市委书记的一只手立刻重重地拍在我
的右肩上,两人几乎同时说:“好!就你去!”
我率数百武警火速赶到骚乱现场。武警们的身影刚出现在街头,互相殴斗的人
群便顷刻作鸟兽散。近几年人们吸取教训了,不吃眼前亏了。
我手持话筒,从警车上踏下,威风凛凛叉步而立。身后是数百荷枪实弹,单等
我一声令下就进行严厉镇压的武警战士。我觉得我从来没有那么强大过。放眼向前
望去,马路上铺满了尾巴。都是人们互相从屁股上拽下来,或者用牙齿咬断下来的。
估计大约有近千条之多。
参予骚乱的人们一部分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另一部分胆大些的,逃上立交桥、
跨街桥就不逃了,觉得足够安全了似的。还有些捂着流血的屁股,挤在人行道两侧
看热闹的人中观察动态。也许他们或她们是企图将各自的尾巴找回去。果然,有几
名男女仿佛在证明他们的无畏给别人们看,从人行道上跃到马路上,大模大样地从
遍地尾巴中翻寻起自己的尾巴来。于是立交桥上、跨街桥上肃立不动的人们,也都
开始跃跃欲试地往下走了……
我顿时感到了对我的威慑力的挑战,低声而坚决地下达了命运:“呜枪示警!”
哒哒哒……
武警战士们朝天开了一排枪。
那些已经跃到了马路上的大胆之徒们皆呆愣了片刻,随即恢复了大模大样,继
续翻寻他们的尾巴。他们的无畏成了很坏的榜样。更多的人从立交桥上、跨街桥上、
人行道上拥到了马路上……
“这是我的尾巴!”
“我的!我掉的就是兔子尾巴!”
“我掉的也是兔子尾巴!”
他们为了争夺尾巴,又相互拳来脚去了。显然,他们中不乏火中取栗者。有人
并非是找自己的尾巴,而是趁机掠得别人的上等尾巴甚至极品级尾巴。还有人不管
什么尾巴,只顾贪婪地一条条往起捡,仿佛大荒之年的饥民,在一片有望收获的土
地上行抢……
这简直等于无视我的出现!
我又高举一支手臂,往下猛地一劈……
哒哒哒……
又是一阵清脆震耳的枪声。
这一次武警战士们可不再是朝天放的了,而是朝马路上低射的了。
密集的子弹,扫得遍地尾巴乱蹦乱跳,某些尾巴竟被击起一二米高!
大胆之徒们,又如仓皇的动物四下逃蹿。
我举起了话筒。
“公民们,”我嗓音响亮地说:“可耻!可耻呀公民们!一位日本小姐,就至
于使我们中国人之间分裂到这种地步发狠到这种地步么?”
跨街桥上立刻有人喊:“不是普通的日本小姐!是日本大银行家的女儿!”
“她意味着三分之一个日本!”
三分之一个日本——这一导火索性的前提,使我在路上结构成熟的演说腹稿婴
死胎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我本打算将一件不
成体统的,有失我们中国人自尊的坏事,彻底转变为一件好事的。也就是说,我本
打算利用这一次不寻常的时机,对我市公民,尤其是尾巴公民们,进行一次爱国主
义和精神文明之现场教育的。我预先并不晓得事件的起因乃由于三分之一个日本。
报告者当时没提到这一点。我忽然非常之理解起他们来。妈的,为了能做三分之一
个日本的女婿,发动一场内战也是值得呀!既非常之理解,也就不知道该怎么进行
教育了……
而这一种尴尬,使我恼羞成怒。
我朝跨街桥上一指,恨恨地又下达了一道命令:“去抓住他们!”
于是武警战士们勇猛地向跨街桥发起了冲锋……
半个多小时后,人们被驱尽了。一些不识时务胆敢对抗的家伙,界青脸肿地被
塞入了警车。遍地的尾巴之间,又遗落了遍地的鞋子。空气中飘荡着微微的火药味
儿。我抽了抽鼻子,觉得怪好闻的,和一种品牌叫“巨无霸”的驱蚊剂的气味儿相
似。
我脚踩遍地尾巴和鞋子,步伐缓慢又威武地向前走。我见一条棕色的蛇尾、正
缠住一只红色的秀瘦的高跟鞋,而且在发出着哗哗的响声,显然是一条响尾蛇的尾
巴。
“把这只鞋捡起来。”
一名寸步不离紧跟在我身旁,随时准备应付暗算保护我的安全的小武警战士,
用枪筒挑起了那只高跟鞋,自然也连缠住鞋的那一条响尾蛇的蛇尾巴也挑了起来。
他的一名战友,费了好大的劲儿也不能将蛇尾与鞋分开。
我看着心急,提醒他:“用匕首嘛!”
他经我提醒,抽出匕首,将蛇尾切割得段段纷落……
我接过那只高跟鞋,以欣赏的目光反复观看。它的秀瘦,使我联想到了一位年
轻女郎的俏足。我对这只高跟鞋感兴趣,是因为我觉得它是我的熟悉之物。蓦地忆
起,那位曾在她的长久的宾馆包房里主动委身于我的表演“尾巴独舞”的女舞蹈演
员,也喜欢穿红颜色的高跟鞋。不但是这一种时髦样式的,而且似乎大小也相同的。
不知我手中这一只,是否便是从她脚上掉下的?果真是的话?不知她一个二十多岁
的丽人,究竟被什么心理所蛊惑,也参与到了这一场主要是男人们因他们的野心才
造成的骚乱中。难道某个男人一旦成了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她也会摇身一变成
了亿万富姐么?我想,我得以这只高跟鞋为据当面迫她交待清楚。我厌恶既一心企
图“傍”我又对我用情不专的女人。倘她竟是这么一个女人,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
将她从“东方之尾舞蹈团”开除的……
我将鞋交给紧跟在我身旁的小武警战士,嘱咐他不得丢失。
我又继续向前走。看着狼籍遍地的上等甚至极品级尾巴,我内心里倏地涌起一
阵难过,鼻子不禁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我市的尾巴公民,尤其那些一向有头有面
有身份有地位在公众中具有影响的杰出尾巴公民,在这一个悲惨的日子里,十之六
七一定都失掉了使他们备受尊敬的尾巴吧?这一场骚乱,显然的是一件大丑闻呀!
如果让外电也报导了,不是会使我市的尾巴旅游业大蒙其羞么?
许多尾巴,仍保持着生命的活力,在马路上抽搐着,扭曲着,蠕动着,甚至爬
行着。仿佛许多受了重创不肯毙命的大小活物。更有的互相纠结在一起,形成一些
丑陋的尾巴团。
一个巨大的尾巴团居然滚到了我脚前。我飞起一脚踢散了它。但同时我脚腕上
也感到了一阵火辣辣的剧疼。显然是被某种带有毒针的尾巴蜇了一下。
我毗牙咧嘴蹲下了身,一只手想要去捂疼着的脚腕,却又不敢捂,惟恐一捂,
毒性更加深入。
武警战士问我:“首长,您没事儿吧?”
我忍疼站直身,平易近人地说:“别叫我首长。我怎么配是你们的首长呢?我
不过奉市里的命令,配合你们平息这一场骚乱罢了。”
他却啪地立正了,语调铿锵地说:“是我们配合首长。”
于是周围的战士都啪地立正了。一个个精神抖擞地望着我。
我被逗笑了。我说:“同志们请稍息。既然大家非要视我为首长,那么现在请
听我的命令:一部分人,立刻分头寻找花旗参枝子小姐。另一部分人,将所有这些
尾巴,一条不丢地收集起来,送到义尾厂去。同志们,这些尾巴,经过加工修整以
后,也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呀!应当再为国家创收才对。尤其那些高级的尾巴,收集
时千万当心,要单独放着……”
于是他们分头去执行我的命令了。
但最终却没找到花旗参枝子小姐。她失踪了。而她的翻译,是被从一个垃圾筒
里发现的……
我敏锐地预感到——花旗参枝子小姐,肯定是被一伙胆大包天的黑社会分子绑
架了……
事关重大,我当即返回市里去向市长和市委书记汇报。
那时天已黑下来了。市长和市委书记都没回家,正焦虑不安地等待着我出现在
他们面前。我那只被蜇过的脚肿得非常厉害。他们一左一右将我扶坐在沙发上。
市长问:“你受伤了!”
我淡淡一笑,说没什么。不过一点儿皮肉之苦。
市委书记提起我的裤腿看了看,也问要不要立刻送我去医院?
我摇头说不用。市委书记亲自开了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我咕咚咕咚一口气儿喝
下大半瓶,接着告诉他们——骚乱已经彻底平息了。没有流血,更无死伤。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欣慰地微笑了。
市长说:“好同志,好同志!真没白为你立塑像!”
我说:“如果你们听了我下边的话,就不会表扬我了!”
他们见我表情严峻的样子,都催我快说。
我说:“我的话其实很短——花旗参枝子小姐失踪了!”
“失踪了?”
“失踪了是什么意思?”
“据我推测,很有可能被本市的黑社会组织绑架了!”
市长顿时表示怀疑:“你说我们市有黑社会组织?”
我说:“这有什么可惊奇的。至少有十几个黑社会组织吧。难道市长您此前闻
所未闻?”
市长怔了怔,嘟哝道:“我一直分管经济嘛。治安方面,始终是市委书记同志
在亲自挂帅抓着嘛!”——他将脸缓缓转向了市委书记,那意思是——如果花旗参
枝子小姐真被黑社会绑架了,责任也主要应由市委书记承担。
自从这两位官员被我镶到高贵相框里,悬挂在我办公室的墙上以后,我有更多
的机会接触他们了。也就有更多的“资料”对他们进行研究了。是的,我经常潜心
研究他们。如同研究一门学问。这门学问并不艰深。研究起来还挺有意思的。他们
真是既争又和的一对儿。他们争的时候,你就明白什么叫哲学上的“
一分为二”了。
他们和的时候,你又明白什么叫“对立统一”了。他们使毛泽东曾经说过的一句名
言有了最典型也最标准的诠释。那句话是——“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妥协
求团结,则团结亡。”他们堪称是“以斗争求团结”的模范。比如本市有了什么似
乎重大的成绩,而这一成绩又将被上边树为样板,或将由市里总结为宝贵经验自荐
到上边去时,他们就必定的要争了。谁也没法儿劝止他们不要争。只不过有时明争,
有时暗争罢了。哪怕那成绩是虚假的成绩。或虽算得上是成绩,但并非什么了不起
的成绩,仅仅是上边为了声势的热闹需要夸大宣传的一种成绩罢了。总之他们都是
要争一通的。尤其在这成绩完全是由基层干部和群众实干取得的,他们谁都既不曾
关注过,支持过和指导过的情况下,他们争得更其厉害。所争的实质有时很鄙琐,
无非是在向上边汇报的文牍中写明“在市委书记和市长的英明领导下”还是“在市
长和市委书记的英明领导下”——这一细微的差别,往往是他们争起来最计较最认
真的。经过这一番争以后,他们一般总是要进行一次促膝谈心的。通常的情况下,
达到了目的那一个,向没有达到目的那一个,主动说些表示希望进一步达到团结愿
望的话,于是就又“团结”在一起了。反之,由于什么严重的事件,必须由他们中
谁来承担主要责任时,他们互相推得也很激烈。当然,这一种推。是另一种意义上
的争。争的是“与己无关”。彻底的“与己无关”。写在检讨上的是“由于市委书
记和市长”的什么什么责任,还是”由于市长和市委书记”的什么什么责任,这一
差别,也是他们最在乎最耿耿于怀的。通常经过这么一次,他们之间的团结会出现
相当大的裂痕。但是列位,一点儿也不必为他们的团结忧患。只要他们共同度过了
危机,又确保住了官位,他们总是会重新团结在一起的。何况,也不一再地有成绩
导至他们争,也不一再地有责任动摇他们的官位,不是还经常有批判甚至反击性质
的“运动”么?这样的“运动”一经布置下来,便是他们同仇敌汽,空前团结,团
结得像一个人似的。像一只铁拳似的,极具战斗力的时候了……
但眼下,却又是他们各施高招要开始互推的时候了。
我可不愿搅到他们之间去。我往沙发后背上一靠吸起烟来。我只想看戏。只想
暗学。
市委书记听了市长的话,愣了愣,望向我说:“不错。我是一直在亲自挂帅抓
安定的问题。如果客观地,实事求是地评价,我想任何人也不能否认,我抓的还是
卓有成效的嘛!该开的会没少开。不是吗同志们?该发的文件没少发。不是吗同志
们?该耳提面命强调的,也没少强调过。难道不是吗同志们?比如这一次,我要求
宣传部长一定要出席陪同观看,人场券一定要发给那些讲文明有教养的公民,不得
乱送关系票。不得有一张流失到不文明没有教养的人手里……”
他望着我,仿佛望着一位上边派来的“调查大员”。仿佛对我摆脱了责任,也
就等于对上边摆脱了责任似的。
于是市长的目光也望向了我。这时我脸上一时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才好。任
何一种表情,不是会使市长不高兴,便是会使市委书记不高兴。
我索性弯下腰,低下头,捂我那只被蜇过的脚腕。这样他俩就谁都看不到我的
脸了。事实上我脚腕那儿也的确仍在疼。我夸张地发出噬噬的不停吸冷气的声音。
“宣传部长呢?徐部长呢?难道他当时不在么?他管干什么的呢!”
市委书记突然发起脾气来,一副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怒相,大步腾腾地跨
到电话机那儿……
我问:“您要给徐部长打电话么?”
他说:“对!出了乱子到现在也不来汇报!我要他给我个交待!”
我起身走过去按住了电话。我对他说您不必打电话了。徐部长他此刻肯定不在
家里,而在医院里。因为我已经初步审问了一下被逮起来的人中的几个。从他们口
中了解到了当时的一些详情。据他们交待,徐部长当时也争着自荐要当“三分之一
个日本”的女婿来着。有人亲眼看见他的尾巴也被别人拽掉了。那么他这会儿不在
医院里,又会在哪里呢?
市长问什么“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
他这一问才提醒我——最主要的一点倒忘了向他们汇报了。于是告诉他们,花
旗参枝子的父亲是日本数一数二的大银行家。除了是银行家,还是实业家。在日本
的铁路、海上运输国际民航以及电子业方面,都占有着举足轻重的股份。她父亲只
她这么一个女儿。而且他父亲已患癌症,估计将不久于世了。她不久将成为家庭庞
大资产的唯一继承人了。那庞大资产几乎会直接影响到全日本的三分之一的兴衰。
她若嫁给谁,谁还不意味着成了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了么?……
市长和市委书记不禁地互相看了一眼。
市委书记问:“当真?”
我说:“千真万确。这些情况,都是花旗参枝子小姐的私人秘书亲口对我讲的!”
市长却连连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仿佛出生以来,就只会说“原来如此”四个字似的。
市委书记指着我又说:“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么重大的背景,你们尾巴
旅游社怎么预先一点儿情况都不掌握?嗯?”
市长也随之将目光瞪向我连连重复市委书记的话:“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也有不可推……”
我只得低下头承认:“是的是的。我也该负一份责任!我也该负一份责任!对
我自己该负的责任,我绝不往两位领导身上赖……”
这时电话猝然而响。市委书记离得近,一把抓了起来……
“对。我是市委书记。市长同志也在。您在哪里?”
“市委书记大人,市长大人,我是‘凶尾帮’的!我现在通知你们,花旗参枝
子小姐,目前在我们手里!我们将她绑架了!她的身价,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我
‘凶尾帮’要求你们通知她的父亲,派人送五亿美元赎回她的女儿!一个星期后我
们若不见赎金,便撕票!……”
对方说话的嗓门儿十分大。每句话我和市长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市委书记另
一只手捂着话筒,眼望着我和市长,一时呆着木鸡。市长伸了下手,似乎想接过话
筒——而市委书记,当然立刻就将话筒朝他一递。市长却又将伸出的手缩回去了。
不仅缩回去了,而且背在身后了。于是市委书记就以一手捂着话筒一手递着话筒的
姿态僵在那儿了。
我犹豫了一下,为了解决两位官员之间这一种尴尬的局面,见义勇为地从市委
书记手中接过了电话。
对方问我是谁?
我机智地说我是市长。怕我如实自报家门,对方拒绝和我说什么,把电话挂了。
那么一来,线索不就断了么?
对方又问:“你再大声说一遍——你究竟是谁?”
我只得对着话筒大声说:“我、是、市长!”
我刚一说完,电话那一端静默了。我拿着听筒等了片刻,正要将电话挂上,却
又传出声音了:“喂,你他妈的听着!你根本不是市长!你是‘V·文经集团’的王
八蛋老板!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和我们对话?快他妈把话筒给市长或市委书记!叫
他们中的一个接着听!……”
显然,对方身旁有人。那人既熟悉市长的声音,也熟悉我的声音。而且非是一
般的熟悉。
我不得不将话筒朝市委书记递过去。但他往后退,不接。脸上已淌下冷汗来。
我又将话筒朝市长递过去。但市长两只手都背到身后了。一个劲儿地朝我摇头。
而后又一个劲儿朝我努下巴颏儿,那意思是还是由我来对付的好。
天可怜见这两位平素高高在上的官员,何曾想到过,有朝一日他们得跟黑帮打
交道呢!分明的,他们早已都心乱如麻,半点儿也没了主张。
但我却和他们不同了。起码,我比他们早二三年就知道,本市确有几伙黑社会
帮派势力。他们的势力也非同小可。帮羽遍插各行各业。甚至包括公检法部门都有
他们的骨干分子。只不过他们一向从事的乃是经济犯罪,而且对共产党的法规政策
倒背如流,最善于变非法为合法,所以有别于流氓团伙。我是作家时,便和他们之
中某些人有过若深若浅的交情。我是儒商后,黑红两道,过从都很密切,颇积累了
一些和他们打交道的经验。因而电话听筒虽然握在我手里,却不至于像市委书记似
的脸上淌下冷汗来。
市长和市委书记都不接电话,我又不好当着他们的面儿将电话挂了,尴尬便转
移到我自己身上了。将电话挂了太简单了,谅他们也不至于责怪于我。他们自己都
不敢接,还有什么理由责怪我呢?但那么一来,我不是将自己降低到和他们一样的
程度了么?不要说他们以后内心里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将我当成个非凡的人物,我
自己首先就太瞧不起我自己了!何况我胸膛里逐渐产生了一股冲动。一股英雄豪杰
面临大事件顶天立地叱咤风云般的大气概!我要向市长和市委书记证明——为我在
市人民广场立镀金的全身铜像,那的的确确是立对了的!
我突然对着话筒破口大骂!
由着性子骂了一通之后,电话那一端又是一阵静默。对方既不挂线,也不开口
说话了。仿佛被我骂哑巴了。
良久,一个冰冷冰冷的声音低问:“那么,你们是根本不在乎花旗参枝子小姐
的身家性命了?”——已不复是原先那个声音了。冰冷冰冷的语调中,遥远地传达
过来恶毒阴险的杀机。
他的问话正中我下怀。
我也以冰冷冰冷的语调说:“很好。你们已经认识到我有资格代表市长市委书
记和你们谈判了。这是一个进步。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利。这很好。现在听清楚——
你们要求市里替你们通过花旗参枝子小姐的父亲派人送五亿美元来赎她的命,这是
根本办不到的!……”
“难道五亿美元她父亲还拿不出来么?”
“混蛋!首先不是钱的问题!对一位拥有三分之一个日本的资产的父亲,为赎
女儿的性命,五亿美元算什么?但他的女儿在中国,在我们这座城市被绑架,再由
我们通知他从日本派人送五亿美元来,你们置我们中国人的脸面于何地?结果必然
是惊动国际刑警组织与我们采取联合行动对付你们,那你们将猴子捞月亮,竹篮打
水一场空!”
话筒那一端再次沉默。几分钟后,又换了一个声音说:“老兄有何高见?”—
—语调比前几个人温和多了。温和之中带有套近乎的意味儿。仿佛我是他们的同伙,
或一名绑架老手,有着丰富无比的经验,他们是在虚心向我讨教,希望我能指点他
们绕出迷津似的。
我朝市长和市委书记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我已将对方稳住了。于是他们都趋向
前来,一左一右站在我身旁,各自将一边耳朵凑近话筒,屏息敛气地倾听。
我大声说:“不许你们称我老兄!这是对我的侮辱!你们再给我竖起耳朵听着
——我们会派人按照指定的地点和时间送去赎金的!但你们如果胆敢伤害花旗参枝
子小姐一根毫毛,你们的狗命就得全他妈玩完儿!
市长和市委书记,又一次同时从两边儿向我竖大拇哥。
“您的意思是,由市里出赎金?”
“对!”
“这可不行!这怎么可以呢?我们‘凶尾帮’的弟兄们,是打算狠敲小日本儿
一笔!这年头儿,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嘛!但我们可没打算敲共产党!没
打算敲国家!国家的钱是从哪儿来的?还不是老百姓用汗水钱积累起来的么?我们
‘凶尾帮’是有宗旨的。我们既不祸国,也不殃民!再者说了,我们知道我们这座
城市的财政的底子,五亿美元的亏空不等于雪上加霜么?兔子还他妈不吃窝边草呢!
那么多下岗的失业的工人兄弟,那么多上不起学的穷孩子,那么多需要救助的贫困
家庭……”
对方越说越来气。越说话越急。越说火越大。说着说着,竟也破口大骂起来。
先骂我连起码的爱国主义都没有。连起码的体恤百姓的心肠都没有。接着骂贪官,
骂污吏,骂倚仗父辈权势窃国的衙内,骂与贪官污吏勾结在一起狼狈为奸巧取豪夺
的暴发户……
总之是在电话那一端骂了个天翻地覆慨而慷!骂得我一次次将听筒举远。骂得
市长市委书记脸上都白一阵红一阵的。最后竟骂得那听筒唾沫四溅,仿佛喷水的莲
花头似的。显然,对方的唾沫是顺着电话线传过来的。
我和市长市委书记往后门脸躲避唾沫之际,对方将电话挂断了。
我们三个人一时你看我,我看他。因为对方的一通破口大骂,并非泛骂而已。
也并非指桑骂槐。重点还是指名道姓地骂的我们三个。我生平第一次被那么狗血喷
头地大骂。我想他们更是。对方历数我和他们权钱交易的种种勾当。痛揭我和他们
的种种腐败丑行以及糜烂堕落的享乐方式。仿佛早就一笔一笔地为我们暗记了一本
帐,终于有了个机会对我们进行一次模拟宣判似的。显然的,对我和本市最高官员
之间的犯罪关系了如指掌……
市长和市委书记看着我的目光,好像很无辜,好像他们原本是廉洁无私两袖清
风的官员,不幸名声受了我的玷污。我心说,老子还觉得自己的名声受了你们的牵
联呐!我又没有当官儿的野心!这年头,不是仅仅因了一个钱字,有哪一个哪怕稍
微有点儿自尊的人,愿与你们这等表面上道貌岸然,动辄满口冠冕堂皇的词句的伪
公仆穿一条裤子啊!
市委书记终于首先省过神来,问我对“凶尾帮”了解多少?
我说“凶尾帮”是由本市一些长了最凶恶最丑陋并且最具毒性、进攻性、杀伤
性的尾巴的男女纠集在一起组成。他们的平均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岁左右。他们的人
数大约有二百之多。他们由于他们长了最受歧视的尾巴,理所当然地遭到我们这个
以尾巴的等级化分尊卑贵贱的社会的拒绝和排斥。甚至也受到他们的家庭和他们的
亲人的拒绝和排斥。他们是一些被斩断了亲情脐带无家可归的尾巴人。
我问市长市委书记是否知道这样一件事——曾有一名长蟒蛇尾巴的男性尾巴人,
用尾巴缠死了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以及邻家的一位女歌星,最终被武警用火焰喷射器
彻底消灭掉了……
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连这一件使全市人一个时期内惊恐不定的事都不知道,
足见他们一向高高在上,耳塞国盲,官僚主义到了何种程度!
我又说正是从那一件事发生以后,他们才纠集在一起的。他们对抗社会,报复
社会,专门袭击长了高级的和极品尾巴的社会名流。致使一个时期内本市人寿保险
业忙得不可开交。
我只顾向市长和市委书记解释,待想到电话时,“凶尾帮”们已挂断了。
我和二伪公仆便都陷入茫然不知所措的沉默。那一种沉默持续了很久。他们一
动不动地站着,都以接近白痴似的愚钝的目光望我。他们的目光证明了他们的束手
无策。我有点儿同情他们,又有点儿幸灾乐祸。同情他们乃因他们与我的特殊关系
意味着我们是“同一战壕的战友”。进一步侵吞和掠夺本市的财富,我还不能不仰
仗他们手中的权利之“协助”。还不能不邀他们一并参与瓜分。道理是那么的简单,
没有他们这号伪公仆的存在,我的财富欲就不能满足;没有我的存在,他们手中的
权力难以直接或间接地“变通”为他们由尊者而富人的财富。当上了“V·文经集团”
总裁以后,我对历史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于日理万机的百忙中我挤出精力潜心研究
了中国自有阶级以来的历史,结论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中国的尊者们之所以被我们现
在还当尊者纪念着,乃因其言也廉,其人也廉。比如尧舜禹,比如黄帝;近代的比
如孙中山和他的民主革命的同仁;比如毛泽东和他那一代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今人
可以从许多方面指责毛泽东,但毛泽东毕竟清廉。现在的某些伪公仆们则不大相同
了。他们是人之将腐,其言也廉。心之贪极,其言廉极。例如果立在我面前的二伪
公仆,他们对金钱和财富的贪欲,比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只不过他们尚披着
“公仆”的外衣,不敢向我那么放手放脚地大肆侵吞和掠夺。只不过我非是“公仆”,
见钱眼开之际没他们那么多顾忌,不像他们那么虚头巴脑。但我的哪一次获得中没
有他们的份儿呢?我敢忘了暗中提成儿给他们么?我幸灾乐祸也正是由于这一点。
因我常觉得对我而言他们是两个不折不扣的剥削者。他们天经地义地从我手中剥削
去的那一部分金钱,每使我心刀剜一般疼!对这座城市的财富进行的一次次侵吞和
掠夺,那都是处心积虑地充满了极高智慧的举措。不但要变非法为合法,还要堂而
皇之地变,还要巧妙地严严密密地隐蔽了权钱交易的幕后勾结,也就是要最大限度
地掩护他们作为“公仆”的清廉形象,我他妈容易吗我?!而他们一次次从我手中
接过巨款存折,或接过豪华别墅的产权证书以及进口名车的车证时,竟都他妈的那
么理所当然似的。存折、产权证书和车证儿上,一向注明的都是他们的儿子、侄子、
女儿、外甥女、小姨子、大勇子的名字。他们自己一如既往地住在市委大院国家按
照干部级别限定了的公宅里,若用尺子量一量谁都不“超标”。而他们实际上又是
本市许多幢豪华别墅的产权的真正拥有者。他们自己坐的是“奥迪”,而他们实际
上又是本市许多辆“奔驰”、“宝马”、“公爵王”的真正车主。我对他们的依赖
程度和对他们的嫌恶程度是相等的。我对他们的亲爱和对他们的鄙视也是相等的……
“太过分啦!太过分啦!五亿美元的要求太过分了!这是公然向共产党进行讹
诈!
市委书记突然挥舞手臂大声嚷嚷起来。
市长“嘘”了一声,不安地向会客室的门瞟。我悄悄走过去将门关严了。
市长愁眉苦脸地嘟哝:“五亿美元,四十多亿人民币啊!咱们这个小市全年财
政收入的一大半啊!
听他的语调,像是要哭。
我说:“他们在电话里声明,本意并不想讹诈共产党……”
市委书记将脸转向我,手臂又是一通乱挥乱舞:“那他们是想讹诈谁?你说他
们是想讹诈谁?你别光眨巴眼睛!你说呀说呀说呀!”
我觉得市委书记似乎有点儿歇斯底里了。他们这等伪公仆一向如此,平日高高
在上,谈起“客里空”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仿佛没有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克服不
了的困难摆不平的事情。仿佛先天具有着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雄才大略似的。而有
限之极的能力一旦面临挑战性质的大考验,就原形毕露了,方寸大乱了,毫无主张
了。
我避开市委书记的目光,望着市长,卑恭地微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市
长,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们是不是在电话里声明,本意想讹诈的是日本人,具体
讲是花旗参枝子的父亲。否则他们要求是人民币不就得了么?干嘛要求非得是美金
不可呢?”
市长连连点头道:“你没听错。他们的本意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于是我将目光望向市委书记,又卑恭地微笑了一下。此时,对“凶尾帮”那方
那一个既熟悉市长的声音,也熟悉我的声音的人,我已经判断出了可能是谁。而且
我确信我的判断准确无误。于是一个火中取栗的计划迅速在我头脑中孕育成形。这
计划具有极大的冒险性,因而也具有极大的刺激性。是我此前一切谋财计划中最大
也最高级的。成功了,我将摇身一变是真正的亿万富翁。我同时树立起了稳操胜券
的信心。
“你还笑!你还有心情笑!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我倒要问问你,你笑什么究竟
笑什么?!”
市委书记不但焦躁,而且恼怒起来了。
市长低声说:“同志,你先别光火嘛!他笑,必有他笑的理由。就是没有什么
正当的理由,他反正已经笑过了,也不值得你发这么大脾气啊!别忘了你我是领导,
领导者在这种情况之下,更应该显得沉着冷静嘛!不要失了领导者的风度嘛!”
我及时向市长投去感激的一瞥。暗想我此前贿赂市长的钱,一向比贿赂市委书
记的钱多一些,看来还是英明正确的。
“我够冷静的啦!够有风度的啦!市长同志,你给我听明白了——如果不能从
‘凶尾帮’们手中营救出华旗参枝子小姐,日本政府将会向我们中国政府追究责任
的!从省里到中央将会对我们逐级问罪的!美国之音正愁没有关于中国的世界性新
闻评三评四呢!咱们二位,在政治上以后也就没戏唱了!
市委书记一步跨到市长跟前,铁青着脸对市长嚷嚷。那番话与其说是阐明利害,
毋宁说是训斥更恰当。
我想我可长了见识了,亲眼看见一位市委书记如何训斥市长了。以前老曹告诉
我,市委书记常常要在地位上压制市长一头,我还始终有点儿不信,果不其然啊!
我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两位父母官,稍安勿躁。都请听我解释我为什么笑……”
市长也迁怒地冲我吼:“别对我解释!他是第一把手。他决定,我配合,你对
他一个人解释好啦!”
市长说罢,走向沙发,一屁股重重地坐将下去,低头吸烟。
我也走向沙发,也一屁股重重地坐下去吸烟。
市委书记倒背着手,在我和市长面前急速地踱来踱去,像一只挨过了喂食钟点
的笼子里的虎。
他的身影晃得我眼乱心烦,我不禁大喝:“你他妈别那样!给我老老实实地坐
下!……”
他一愣,驻足在我眼前,瞪了我片刻,不知为什么,竟乖孩子似的,猫悄地退
向一只沙发,缓缓地无声地坐下了。
我望着他,以他跟市长说话那种训斥的口吻说:“市委书记同志,你给我听明
白了——我笑,乃是因为,从‘凶尾帮’们的话中,我反复咀嚼出了一点点爱国主
义的意味儿!只要他们还有一点点爱国之心,我们就可以充分加以利用。而这正是
我们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的一线宝贵的希望!……”
市委书记腾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大喊大叫:“胡扯!胡扯!他
们有什么爱国主义可言?咹?咹?”
我一拍沙发扶手,又喝道:“混账!坐下!”
他瞪着我呆了片刻,坐下了,安静了。
我感到这个小小的伪公仆,这个庸常的末流政客身上,有一种贱。那是一种必
须在某些特殊的时候,某些特殊的情况之下,以舍得一身剐的,敢于犯上的勇气和
胆量进行一次冒犯才“镇压”得住的贱。我想,那一种贱,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
我这号人,以及别的许多人们惯出来的。在我,是用权钱交易惯他们的。在别的许
多人,是用唯命是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惯他们的。
我瞥见市长以夸张的嘴脸吐出了长长的一缕烟。显然的,我敢于对市委书记犯
上使他心里快感。
我指着市委书记不客气地说:“如果他们没有爱国主义可言,那么你有么?你
的儿女们都办妥了绿卡,难道你自己还不清楚么?谁替他们办妥的?我!我为什么
要替他们办?因为你求我!你都不愿意你自己的儿女们以后生活在中国了,你还妄
谈什么爱国主义!”
他狡辩地嘟哝:“可我的儿女们目前不是还在国内,还在咱们这座城市里,为
‘改革开放’贡献着他们自己的才能么?”
我不禁又拍了一下沙发扶手:“那是因为对他们来说,在中国,在咱们这座城
市,挣大笔大笔的钱比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容易,都简单!那是因为你现在还在位,
他们还能利用你手中的权利!他们从银行贷出了多少钱,别人不知底细,我还不知
底细么?我不知底细,你自己还不知底细么?那一笔又一笔巨额贷款都哪儿去了?
都被他们洗成外汇弄到国外去了!银行催债,谁替他们还的?我!我从‘V·文经集
团’拨出一笔又一笔巨款替他们堵的窟窿!”
我又伸直手臂朝他一指:“你给我听明白了,那一笔笔账单我都保存着呢!”
——我向他俯过身去,几乎是脸凑脸地对他说:“我现在还拿你当市委书记看,那
是由我们共同的利益所决定的。可哪一天你若使我忍无可忍了,惹我翻脸了……”
我将手中的烟盒使劲一攥,攥扁了,扔在地上。
市长这时打圆场,调解地说:“算啦算啦,这扯到哪儿去了呢?合理的腐败,
哪位当领导的能不多少沾点儿边呢?咱们的市委书记同志,还是位好领导干部嘛!
没有他的支持,‘V·文经集团’能发展壮大得这么迅速?尾巴系列行业,能成为我
市的支柱行业么?”
我将目光转向市长,冷笑道:“你别装好人儿。你那些贪赃枉法的破事儿,我
今天就不往外兜了。给你留点儿情面。现在,我们来谈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的正题!”
于是他们都同时向我俯身,近距离注视我,都装出极其虔诚的样子,仿佛不论
我有何主张,对他们都意味着是指示,他们都会言听计从。那一时刻,我心理上非
常优胜,觉得我和他们之间的从属关系转变了,我成了一位大权在握的人物似的。
我往后一仰,头靠在沙发上,以启蒙者的口吻说:“据我看来,我们这座城市
的经济形势是这样的——尾巴经济的发展势头,虽方兴未艾,但已显出种种虚假繁
荣的迹象。泡沫一灭,水落石出,一个大的,也许还是很漫长的经济萧条时代,就
将张牙舞爪地扑过来。那时,我们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包括你,你,和我自己在
内,都将受到它的严重威胁。我是尾巴经济的始作俑者,对这一点我的分析和估计
绝不会错。你们二位对这一点有什么疑义么?”
市长英雄所见略同地连连点头道:“对对,对对,完全正确啊!一想到这一点,
我夜里常常为老百姓愁得睡不着觉!”
我心说,你要是为老百姓愁才怪了呢!你愁是因你的灰色积累还不够多,还不
足以使你具有处变不惊的安全感。
市委书记说:“是啊是啊,我也整天替老百姓忧患着呐!可咱们的当务之急是……”
我竖起手掌制止了他的话。
我说:“不错。如何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固然是当务之急。但那也不能孤立地
来谈。你、你、还有我,咱们三位,各自从尾巴经济的泡沫中分享到了多少利益,
那是心照不宣的事儿。你们二位的利益是一斤对八两。我分享到的利益比你们多些,
但也多不到哪儿去……”
他们对视了一眼。我从他们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中看出,他们又哪里会相信我
比他们“多不到哪儿去”呢?
他们不相信,证明他们虽然无能,但毕竟还不是傻瓜。只要还不是傻瓜就好。
还不是傻瓜就可以被收买和利用。就能继续合作到一块儿去。这年头,凡聪明人,
都好收买,都好利用。只要收买成功了就能充分利用之。越聪明的人,越好收买,
越好利用。因为越聪明的人,对钱的伟大和深刻的能量认识得越全面,也就越难以
抵御钱的魅力的诱惑。而傻瓜如果傻到根本不知钱为何物,你反倒拿他毫无办法了。
我燃着一支烟,吞吐两口,从表情到语调,尽量推心置腹地说:“我们从尾巴
经济的泡沫中分享到的那点儿利益,如果兑换成美元的话,也不过就各自几百万是
吧?几百万美元,就够我们的晚年,以及我们的儿女,我们儿女的儿女们以后过无
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了么?”
市长说:“是啊是啊,几百万美元,那才哪儿到哪儿啊!将来咱们要是到美国
去定居,总不能住贫民窟吧?可在美国的某些大城市里,买一幢像样的房子就得一
二百万啊!……”
列位,你们听一位市长说这种话,你们的思想感受将会是很复杂的。可惜你们
并没有机会当面听到他们说这种话。没听到过好,听到了,你原本很爱国的,你的
爱国心肯定就会被他们的丧气话严重腐蚀了。我这个人原本就是很爱国的,自从和
他们一次次大搞权钱交易的勾当,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么爱国了。我的心已经变得
只为一个字激动了。那个字便是钱字。真的,其实不是我使他们变得不可救药了。
而是他们使我变得不可救药了。
市委书记接着市长的话说:“那我们可怎么办呢?那我们可怎么办呢?你有何
高见你就开门见山吧!”
这会儿,“当务之急”对他而言似乎已经不是如何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了,而
是如何拯救自己了。
我又吞吐了两口烟,将一切表情全都从脸上打扫干净,单刀直人地说:“坏事,
有时候的确是可以变成好事的。汹尾帮’绑架了花旗参枝子小姐,这对我们三个人
来说,当然是一件坏事。倘花旗参枝子小姐性命不保,我们三位谁都逃脱不了干系。
但绑架还只不过是此事件的开始嘛!现在我有一个较成熟了的计划,不但能万无一
失地营救出花旗参枝子小姐,还能使我们三位各有一笔数目极其可观的人项,而且
是外汇。将按我们的要求,万无一失地存人瑞士银行。”
他们对视一眼,又向我俯身,都作洗耳恭听之状。
我低了声音说:“第一,你们二位联名,以官员名义,致电花旗参枝子小姐的
家人,据实相告,她已经在我们这座城市遭绑架了。第二,电中申明,责任并不在
我方,而在花旗参枝子小姐自己。因为她自己有意隐瞒了她的特殊身份,是以普通
旅游团成员的身份来到我们这座城市的。事后从未要求,甚至从未暗示我们须对她
的人身安全施行一级保卫。如果她预先要求,哪怕仅仅是暗示,我们完全可以对其
实行一级保卫的。那么绑架事件不可能得逞。第三,她自己不应在公开场合轻率地
暴露她的真实身份。尤其在没有人身保卫的情况之下不应该那样。所以说责任在她
自己。第四,绑架既已成为事实,那么只有暂时满足‘凶尾帮’的要求为上策——
速向瑞士银行存人一亿美元,并速派人将密码存据交给我们。具体地说,是交给我……”
“交给你?”——市长沉吟起来。
“对。因为从现在起,我的身份是‘花仙子行动’总指挥。也就是营救花旗参
枝子小姐的行动的代号。”
“那么,谁承认你是营救行动总指挥呢?”
市委书记注视着我的眼睛眯了起来。
“首先是您啊!您必须承认,您只能承认,您现在就得承认。因为只有我才有
大智大勇担任总指挥。大约也只有我才肯率人出生人死地去营救。汹尾帮’可不是
那么好对付的!……”
“‘凶尾帮’不是索要五亿美元么?”
“那是他们开的价位。他们将一美元也得不到!我们不过是打着他们的旗号,
实际上那一亿美元将都属于……”
“属于你?”
“不。我没那么贪。属于我们三人。五亿美元太多了。一旦使花旗参枝子小姐
的家人感到为难,感到有压力,事情的结果也许就会走向反面。那么我们也将一美
元都得不到了!一亿美元对于资产相当于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大银行家实在算不了什
么。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拨人瑞士银行的……”
“可,为什么密码存据一定要交给你呢?”
“那么交给谁呢?交给你么市长?那么我和市委书记将担心你独吞。交给你么
市委书记?那么我和市长也会产生同样的担心。无论交给你们两位中的哪一位,我
都不会真的去出生人死。万一我将花旗参枝子小姐营救了,而你们合谋了将我那一
份儿也吞了呢?我肯于冒生命的危险去出生人死,为的可不是体现什么英雄本色!
所以,既然将要出生人死的是我,那么价值一亿美元的东西也只有交在我手里才公
平。”
“你……你色不是成了变相的雇佣者了么?这不好吧同志?此事关乎中日关系,
关乎国家形象,关乎国际影响,还是要从大局着眼才对吧?不要金钱观念那么重嘛
同志!……”
市委书记在向我提出了一个个疑问之后,又如以往似的,诲人不倦地唱起高调
来。
“是啊是啊!金钱观念这么重的确不好。很不好。那我们不是和‘凶尾帮’也
没什么区别了么?刚才我和市委书记同志还主动表示要介绍你入党来着!……”
市长也赶紧鹦鹉学舌地附和起市委书记的话来。
我沉下脸,冷冷地说:“党我愿意人。但钱的问题上我也绝不含胡。鱼与熊掌,
我都要。非逼我在二者之间作出选择的话,那我要钱。党对我这号人不可能养一辈
子。但钱能养我一辈子。还能养我的子孙后代!”
“可……可你怎么能使我们……不担心你自己独吞呢?……”
市长犹犹豫豫地问完这一句话,脸红得什么似的。
绕了半天圈子,原来这才是他最想问,也最希望获得到一份保证的话。毕竟是
公仆,尽管伪,可心里贪惦着钱的时候,还是要比我这号人有点儿廉耻。否则何至
于脸红呢?我这号人是彻底的不堪救药了。我一被他们腐蚀,就比他们更贪十倍了。
我的脸皮已经变得比城墙拐角处还厚了。
我干笑了两声之后说:“信任啊同志们!你们只要充分地信任我,就不会对我
存什么担心了么!我以我高贵的人格发誓,你们各自那一份儿应该是多少,我一分
也不会少分给你们的。”
“那我们各自那一份儿究竟多少呢?”
他们几乎同时这么问。问得我一愣。因为我只不过企图最后利用他们一次,得
手后出境,从此隐姓埋名去过富人生活。
我试探地反问:“你们各自一千万,怎么样?”
他们相互看看,身子都往沙发上仰去。我从他们脸上看出了类似于被侮辱被伤
害的表情。我同时也感到自己被侮辱被伤害了——显然,我之高贵的人格,他们是
不打算表示欣赏的了。
“各自一千一,怎么样?……”
他们脸上都浮现出了冷笑。
列位,我所总结出的经验是——在金钱的问题上,他们这等贪官,有时是比黑
社会还黑几分的。黑社会之间分赃,往往还讲论功行赏“按劳分配”的原则。他们
这等贪官,内心里却永远企图拿大头儿。仿佛光凭他们手中的权,就足以理所当然
地是任何一种金钱分配关系中的资格绝对优待者。比如在这件我和他们需要进行
“合作”的事情上,他们所做的,也无非就是将给花旗参枝子小姐的家人去一封公
函,外加委任我为“花仙子营救行动”总指挥。如此而已,仅此而已。连那一份公
函都不必他们亲自动笔。那是秘书们的事。他们只消过目,最多改改个别词句罢了。
也许还一个词句都不用改。可是分明的,一千一百万美元他们竟嫌少!我承认,是
我把他们“惯”坏了。是我渐渐地将他们的胃口撑大了。用俗话说,我真有点儿自
作自受呢!
我咬咬牙,狠狠心,让步了:“各自一千二百万,否则此事拉倒!”
市长说:“各自两千五,而且此事不能拉倒!营救总指挥你是当定了!情愿也
得当,不情愿也得当!非你莫属!否则撤销你‘尾文办’主任和‘V·文经集团’总
裁的职务!还要对你进行立案审查!”
他每句话都说得板上砸钉,听来毫无商量余地。
我讥消地问:“审查我什么问题?审查我经济问题么?那好啊!我一定如实交
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么!”
他冷笑道:“放心,绝不审查你经济问题!你嫖娼、你吸毒贩毒、你制假、你
逃税、你利用职权大搞色情文化和色情商业活动、你与各种黑社会组织都有暗中的
勾结,你经常散布诽谤当局攻击社会的煽动性言论!以上等等诸罪,加起来够判你
无期徒刑的!那你就在监狱里过完下半辈子吧!当君子不说假话,向你透个底,你
以上诸罪的充实证据,都掌握在我们手中,我们什么时候想叫你完蛋,你就……”
他抬起一只脚,将我刚才为了威胁他们而攥扁了扔在地上那半盒烟,恶狠狠地
踏在脚下。
列位,亲爱的列位读者请君呀,他们多么的阴险歹毒啊!我是在与狼共舞与狼
共舞哇!我虽然先富了起来,虽然积累下了一点儿个人财富,可我容易吗我?我整
天都在提防着他们趁我不备对我下手啊!又须小心谨慎地提防着他们,又不得不与
他们“合作”,其实我整天都在担惊受怕呀!
我佯装屈服地低声下气地说:“在你们眼里,我已经五毒俱全了,还算是什么
君子呢?”
他微笑了:“两千五,这是个大前提。在此大前提下,只要你成功地营救出了
花旗参枝子小姐,就不但是君子,而且可以是本市的英雄。我们甚至还可以用你的
名字命名一条街道,或某广场,由你选择。”
“你们是谁?”
他朝市委书记瞟了一眼,笑而不答。
我明白了,在关键的时刻,关键的问题上,他们一向沆瀣一气。一向是一伙儿。
刚才我还觉得他比市委书记对我仁义点儿。我真傻啊!此前我还一向认为我们是
“同一战壕的战友”呢!我多天真烂漫啊!却原来只他们之间才“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们甚至预先无须沟通,无须暗示,就能做到同仇敌汽,枪口对外起来。在许多次
分钱之时,他们一个扮白脸,一个扮红脸,而我都稀里糊涂地成了他们一致地枪口
对外的敌人!但此次钱还没真正到手哇!“生辰纲”还没劫成呢!晁盖哪里去了?
公孙胜哪里去了?阮氏三兄弟哪里去了?刘唐哪里去了?难道时代再也不产生水浒
里那种肝胆相照的义兄义弟了么?难道中国现时代只剩下我这么唯一的一个“智多
星”吴用式的人物了么?豪杰归来兮!胡不归?我胸中顿时涌出一种大的悲枪和孤
独……
一我知道你内心里究竟怎么打算的。营救出了花旗参枝子小姐,全世界任何国
家随你去。我们不但放行,而且协助。那么这将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合作了。你
若是自作聪明耍什么花招,那可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而你要是慷慨大方些,我
们将会非常非常怀念你的。”
我困兽犹斗,呻吟般地说:“一千三!”
“二千五!”
“一千……一千四,……”
“二千五!”
“一千五!这是我最后的退线!你们等于在用刀剐我你们明白么?再多一分我
也不让!……”
我也忍不住叫嚷起来。
列位,看来我将他们估计得太低了。前边我说过他们贱。说过用敢于“犯上”
的大无畏姿态,有时是可以将他们的贱“镇压”住的话。显然,这一招并不是永远
很灵的一招。
“你叫嚷什么?!……”
市长眼中投出两束锐利的目光,我身一缩,不敢吭气儿了。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中国谁怕谁?明摆着,是我这号才干加骗术加贼性的人怕他们,而不是他们怕
我。因为,道理是如此的简单,只有他们允许我这号人滋生和存在,我才能够滋生,
我才能够存在。不管我自以为已经强大到什么程度了,只要他们想铲除我,都会轻
而易举地将我铲除掉。正应了那句话——“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而他们之所以
还不想铲除我,只不过因为我和他们之间还有一种仅仅靠金钱粘在一起的关系。但
这种关系体现在我这一方面是很脆弱的呀!他们铲除掉我是一点儿也不会心慈手软
的呀!像我这号人正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地滋生繁衍着。他们完全可以再物色另一个
我嘛!
头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双手叠放腹部,仿佛一直在小睡的市委书记,终
于睁开了眼睛,终于坐直了身子,终于缓开尊口了。
他以不文不火的语调说:“都别小孩子似的了。现在,由我来郑重决定吧!二
千四百五,谁再多争一个字,谁就等于无理取闹了。我不能容忍在讨论严肃又严峻
的事情时无理取闹。”
“这……”
我口中刚轻轻吐出一个字,他斜眼朝我一瞪,威严地“嗯”了一声。
我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但我的心在抽搐,在淌血!半个亿的美元啊!就这么
天经地义地归他们了呀!而我接着却将去赴汤蹈火出生人死去玩命!
“时间不早了,我看我们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你回去,拟一份营救行动计划的
周密报告,明天一早亲自送给我!从现在起,你的身份就是行动总指挥了。营救只
许成功,不许失败!失败了唯你是问!……”
他说罢立即站起,看也不看我一眼,一位君王似的傲然从我面前踱过,径直朝
会客室的对开门走去。
市长也随即站了起来,拍拍我肩,欲言又止。我明白他的意思——好好干,重
任拜托了。
列位,你们看,他们就是这等样儿的伪公仆!抛头颅洒热血的事儿他们躲得远
远的,火中取栗峭壁摘桃他们却很有一套。失败了,我将成为替罪羊;成功了,是
他们部署英明。光荣大半儿归他们,归我的只能是一小半儿。
他们一前一后刚走至门前,门开了,高大美丽的史密斯小姐神秘兮兮地闪了进
来。
“哈喽,你们的话我全都听到了。而且,全都录下来了!”——她一手举着小
小的录音机,笑得灿烂又无耻。
市长和市委书记都呆住了。他们愣愣地瞪了史密斯小姐片刻,几乎同时将头扭
向我。仿佛史密斯小姐的出现,是一个与我有关的阴谋。
我不待他们有所吩咐,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豹子般迅猛地扑向史密斯小姐,一
把从她手中夺过了那小小的录音机。由于没能及时收住冲力,我跌倒在地。
万万未料到,原来史密斯小姐竟会讲中国话,而且讲得贼溜儿!这洋婆子真他
妈的善于装相儿,刚才将我们都骗了!
我虽然跌倒在地,但手里却紧紧握着录音机。录音内容一旦外泄,那就是丑闻
大曝光哇!他们二位的仕途与我无关,他们身败名裂那是活该!但我和他们是拴在
一起的蚂蚌啊。唇亡齿寒,他们完了,我的倒霉日子不是也紧接着就到了么?
史密斯小姐拍起手来,低头瞧着我,欣赏地说:“OK,你的动作优美极了!你
应该加入中国足球,那么你们中国足球队成为世界强队就大有希望了!”
我顾不上理睬她,将录音盒盖掰下,抠下录音带,挑出磁条,一阵乱扯乱拽。
磁条堆了一地,我想我当时一定像一条大吐黑丝的蚕。
史密斯小姐又拍手笑道:“我们美国有一个杂耍节目叫小丑与绳子,你是在为
我表演这个节目么?”
市委书记亲自将我从地上扶起,悄悄表扬了我一句:“急领导之所急,你做的
完全正确!”
市长则凛言厉色地正告史密斯小姐:“不管您心里揣的是多么卑鄙的动机,看,
它现在已经彻底破产了!”
高大美丽的美国女人一晃她那一头浓密的金发,嘴角浮现出了一抹俏皮的冷笑:
“不见得吧?”
而我此时已将磁条拢起,塞入了摆在墙角的一只大瓷花瓶里,只露在瓶外一少
部分。我按着打火机,点燃了那一少部分。像无数条小火蛇仓皇地纷纷地往瓶里爬
似的。顷刻,瓶内腾起一股火苗。熏人的塑焦味儿顿时弥漫在会客室的空间。
市委书记的嘴角也浮现了一抹冷笑,也笑得相当俏皮,又俏皮又有些捉弄的意
味儿。
他得意洋洋地说:“亲爱的史密斯小姐,您仍认为不见得么?”
史密斯小姐说:“Yes!”
于是,不知怎么一来,她身上发出了我和二位伪公仆刚才的话语声:
“一千五,”
“一千……一千四!……”
“二千五!”
“一千五!这是我最后的退线!你们等于在用刀剐我你们明白么?再多一分我
也不让!……”
“都别小孩子似的了。现在,由我来郑重决定吧!二千四百五,谁再多争一个
字,谁就……”
市委书记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我的声音,制止!制止这声
音!……”
市长指着史密斯小姐说:“她身上还有录音机,快搜她身!”
史密斯小姐耸耸肩,向上举起双臂,做出很乖很顺从的可爱模样。
她表示欢迎,我还客气个什么劲儿呢?但我将她的衣裤上上下下仔细摸索了一
遍,却并没搜出另一只录音机。
市委书记的声音还在从她身上发出着。
我茫然不知所措地嘟哝:“没有,没有哇!”
市委书记双手捂耳,跺着脚大叫:“制止!一定要制止!哎呀这声音使我的头
疼死了!
他由捂着耳朵而抱着头,弯着腰原地团团转,仿佛被唐僧吟紧箍咒的孙悟空那
么痛苦。我心生恻隐,将他推向一只沙发。结果他一头扎向沙发,双膝跪在地上,
一边不停止地用头撞沙发,一边哀衷地呻吟着说:“头疼!头疼!
市长又指着史密斯小姐的双脚说:“录音机肯定在她高跟鞋跟儿里,微型的!”
史密斯小姐倒主动,自己脱下了高跟鞋,一只又一只扔给我。
我将她两只高跟鞋的跟在窗台上磕掉,用门夹了几次,夹扁了。可我们的话语
声还在从她身上发出着,并且是从头播起:
“二千五!
“一千……一千四!……’,
“头疼,头疼,消灭……消灭我的声音……彻底消灭!……”
“我看见她刚才按她的衣扣来!她的衣扣都是微型录音机!……”
我冲到史密斯小姐跟前,将她的衣扣一颗接一颗全都拽下来,打开窗子,抛到
窗外去了。窗外是一片小湖,我探身看时,扣子都沉下水底。
我们刚才的话语声终被“消灭”了。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紧张之中出了一脑门子汗。
我刚掏出手绢要擦汗,史密斯小姐开口了。
她说:“别以为那几颗扣子是什么微型录音机,它们根本不是的。我才是。我
本人,我的身体,才是一台美国造的,世界上外型最美观的录音机。也是世界上最
高级的录音机。我可以将一对儿蚊子做爱的声音录下来,再扩大到震耳欲聋的程度
播放出来。这也就是说,只要我往马路上一站,只要我想那样,我的身体就好比一
千只高音喇叭,那么全市每一个人都将听到你们分赃的密谈!……”
我和市长呆瞪着她,都将信将疑。
市委书记也扭头望向她,有点儿英雄气短地说:“你……你企图达到什么目的?”
她鲜廉寡耻地说:“我也没什么恶劣的目的。你们中国有句话,见面分一半儿!
我要那一亿美元的五千万!”
“什……?!……”
市长的眼白顿时充血,红了。他向她呲出牙齿,仿佛会变成一只狼,扑倒她,
咬断她脖子。
我一步跨到她跟前,将嘴凑近她那张得意的脸大叫:“休想!休想!休想!……”
读者诸君,对于男人,无论多么漂亮的女人,只要她觊觎我们的钱达到了一半
儿的程度,那么她再漂亮在我们眼里也变得丑陋了不是么?
愤慨既生难消,我退后一步,不禁地举臂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美帝
国主义!……”
市委书记乱了方寸,原地旋转着身子不停地嘟哝:“这……这这这……这不反
美行么?这不反美行么?……”
史密斯小姐却依旧盈盈地动人地笑着,仿佛我们是在和她演一场戏,而她是主
角儿,是一位不管受到怎样的诅咒都不生气的天使。她竟不要脸地开始脱起衣服和
裤子来。脱得只剩下乳罩和三角裤儿。于是她白皙的苗条又丰腴的胴体呈现在我们
面前,如一尊裸得不彻底的雕像。她摆了个优美的姿式,仅以一根细长的手指的指
尖儿轻轻触了一下自己的玉胸,结果从她的身体里又“播放”出了我们刚才的谈话
声。
她自我炫耀地说:“看到了吧?我不骗你们。我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是播音
按键。我们‘美国之音’引导世界新潮流!……”
我见硬的不行,赶紧换软的,从地上抓起她的衣服裤子往她手里塞,一边以哄
小孩儿般的语调说:“亲爱的,亲爱的史密斯小姐,快穿上,快穿上!这要是闯进
一个人多不雅,以为你这个美国女人企图靠色相诱惑我们三个中国男人呢!我们可
都是洁身自好珍惜名誉的中国男人呀!我们经不起这等误会!……”
史密斯接过衣服,一边不慌不忙地穿一边说:“我也经不起。你们‘改革开放’
以来,一向都是你们中国的美女诱惑我们美国的男人,要是遭到了反过来的误会,
我们全体美国人都会指责我丢尽了美国的脸。”
我说:“是啊是啊,亲爱的史密斯小姐,你明白这一点就好。我最亲爱的史密
斯小姐啊,你要半个亿的美金干什么呢?你们美国多富哇!我们中国多穷哇!你们
是发达国家,我们是发展中国家。你敲诈我们太不仗义了啊!于心何忍呢?你这么
漂亮,本身就是通用金卡,无限资产么!你回国去傍一位大款,不是很容易地就成
亿万富婆了么?何必敲诈我们区区五千万美金呢?……”
史密斯刚穿上衣服,还未穿上裤子。她将裤子一抢,裤腿儿缠在她手臂上了。
她那只手往腰间一叉,将另一只手友善地搭在我肩上,郑重而又有几分嘻皮笑脸地
说:“梁,你错了。我们美国女性,是世界上最主张经济独立的女性。傍大款多让
人瞧不起?自己有机会挣五千万美元,为什么要坐失良机?”
“你……你明明是敲诈我们,还厚着脸皮说挣?”
“敲诈多难听!还是说挣体面。非说敲诈,你们他妈的不也是敲诈行为么?我
们美国人不喜欢日本人。你们中国人也不喜欢日本人。我们共同挣日本人的钱,你
们应该欢迎我的人伙才对嘛!”
我见这美国娘们儿软硬不吃,胸中又腾地冒起火来。
我从肩上拨去她的手,回头望着一点儿主见都没有了的市长和市委书记,眼中
嗖嗖冒着阴森冷气,低声然而咬牙切齿地说:“我看,把这美国娘们儿弄死算了。”
他们听了我的话,不禁地对视。我想,不经他们许可,我是不能擅自对史密斯
小姐下手的。那么一来,一切罪责不就会全由我自己承担了么?他们再堂而皇之地
将我宣判了,处决了,一亿美金不是都成他们二人的了么?我才不擅自下手呢!我
才不那么傻呢!我一定要经他们点头同意再下手。他们点头同意了,我之杀人灭口,
就等于是“落实指示”。其后的正当理由,他们也少不了须和我共同编造。而且由
“官方”解释起来,一般总能解释得通。积我之宝贵经验,凡谋私利,凡做坏事恶
事,最好拉上几个他们这样的伪“公仆”式的贪官。罪行与他们发生了关系,即使
为了他们自己的“清白”,他们也不得不鼎力开脱于法网之外。有了他们的保护,
我这号人才有安全可言。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杀人灭口非同儿戏,要他们许可了。
起码得给他们几分钟思考时间。为了防止史密斯小姐在这几分钟内夺门而逃,我退
后数步,把守门旁,目光注视着史密斯小姐的一举一动。
史密斯小姐却丝毫也没显出惊慌的模样儿。她仍不穿上裤子,转而从容不迫地
坐在沙发上了。她将手从裤子的缠绕中抽出,将变成了礼帽形的裤子轻轻住头上一
放,表演平衡的个裸腿美人儿似的,头不偏颈不转地吸起烟来。
我望着她那两条架成“二郎腿”的修长美腿,心中邪恶之念顿生,暗想先奸后
杀先奸后杀不奸白不奸!
此际但听哧啦啦啪嗒嗒一阵响,市长和市委书记的臀后,分别有大尾剑尾破裤
而出沉重落地。市长落地的尾巴是光溜溜粗且长的尾巴。市委书记原来的变色龙尾
巴变成了剑尾恐龙那一种甲骨尾巴。也就是与鳄鱼尾相似但比鳄鱼尾多出些三角利
刃那一种尾巴。以他们的身份,本该生有极品级的尾巴才体面。可命运似乎偏偏要
与他们作对,偏偏使他们都生出了与他们身份相悖的丑陋而可怖的尾巴。为了不因
尾巴而损害他们的“公仆”形象,我曾高薪聘任王教授专职从事“隐尾灵一号”的
研制。王教授就是前几章写到的那位可敬的精神病王院长。他已经彻底放弃“XF”
元素的研制了。因为幸福之微粒虽然经由科学的方法证实是的确存在着的一种物质
微粒,但是太稀少太稀少了!收集到足以作为批量生产的原料那么多,是太难太难
了!且“XF”元素乃是从幸福之人的体内挥发出来的。如今真正称得上幸福的男女
实在有限。所以王教授也就是王院长的伟大研制项目只能搁置。不过他研制“隐尾
灵一号”的工作却卓有成就。目前此中国神药已在本市铺开销售网络,日销售额创
本市各类商品销售之最。长尾巴有长尾巴的优越之处,某些场合下也有长尾巴的不
便之处。尤其对于不幸长了丑尾凶尾的男女,某些场合很需将尾巴隐去。比如市长
和市委书记接见史密斯小姐的场合,比如他们和妻子同床共枕时。接见之前,我亲
眼见他们都是服了“隐尾灵一号”的。每粒隐尾灵功效一小时,他们各服了两粒。
而此刻还不到一小时,他们的尾巴怎么竟不甘被隐而沉重落地了呢?!我一时目瞪
口呆,不知所措。两条丑而凶的庞然大尾,乍一落地,散发着一股难闻腥气,狰狰
扭动不止,腥液搞得地上一片湿漉漉粘乎乎的肮脏。拧动得它们的主人前仰后合站
立不稳……
我缓缓转头,将目光望向史密斯小姐,以为她会被骇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栗瘫在
沙发上动弹不得,岂料她镇定无比,红唇微启,吐出一串飘悬的烟圈圈,悠悠地说:
“少跟我来这套。我才不怕你们的东方邪术。”——她迎住我目光,又说:“想杀
我灭口?还想先奸后杀?用你们中国话讲,你也只能过过这种卑鄙的念头瘾罢了。
日本大银行家的女儿下落未明生死不卜,你们又谋杀美国之音的高级记者,将怎么
向国际社会交待?又将怎么给你们本国当局一个解释?……”
我指着她厉喝:“住口!今天不管你说什么也必死无疑!除非你不再进行敲诈!”
——又冲市长和市委书记喊:“快用你们的尾巴缠她!快用你们的尾巴拍她!缠死
她!拍死她!……”
他们却都跺着脚冲我嚷:
“药,药,……”
“隐尾灵一号!隐尾灵一号!……”
我下意识地一摸兜儿,摸到了一个小瓶儿。我总是随身带着“隐尾灵”。幸而
今天也带着。我赶紧掏出小瓶,倏觉自己骶骨那儿一阵锥疼奇痒,明白自己的尾巴
也要出来掺和掺和热闹了。赶紧拧开小瓶盖儿,先倒了两粒“隐尾灵”在自己手心,
顾不得寻一杯水送,捂入口中,干吞了下去。感觉到两粒药顺着食管徐徐滑下,骶
骨那儿的锥疼奇痒顿消。王教授万岁!“隐尾灵”就是灵!——列位,请记住我们
的广告词:一小时无尾的感觉,只需小小一粒!
市长和市委书记却已在那儿大光其火。
一个指着我训骂:“混蛋!你怎么一事当先只顾自己,不顾领导?!”
另一个可怜兮兮地向我伸着一只手乞讨:“瓶里还有吧?还有吧?还有就快送
过来呀!”
我大步奔过去,不待分药给他们,市委书记竟夺去了小瓶,仰起头便欲往口中
倒。幸而我反应灵敏,复将小瓶夺在手里。
我提醒道:“您忘了您明天还要出席万人比尾游园活动呀?到时候尾巴被隐住
了长不出来,您怎么在尾巴公众面前亮相?两粒就可以了!”
于是我倒了两粒药在他手心。
市长心急地说:“千万给我留一粒儿,千万给我留一粒儿!……”
他们也和我一样,顾不得寻杯水送,都迫不及待地将药捂入口中干吞强咽。片
刻,两条丑而凶的庞然大尾在我和史密斯小姐的默默注视之下,迅速萎缩,直至消
失在他们臀后。
史密斯小姐掐灭烟拍起手来。
“刚才怎么回事?”
市委书记猛一转身怒视着我。
我懵懂地嘟哝:“什么怎么回事啊?”
“你不是让那位王教授为我们做过特别手术了么?我们原先的尾巴不是被切除
了么?我们不是已经被移植过极品级的尾巴了么?刚才我们原先的尾巴怎么又长出
来了?隐尾灵怎么也不灵了?你亲眼看见我们都服过的,药效怎么维持不到一个小
时了?!
市长从旁大声质问。
“这……这……”
我更加懵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市长一手抓住我一只手,冷冷地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搞清楚!限你二十
四小时内给我们个解释!否则我将下令禁止继续生产‘隐尾灵一号’明白了么?”
我急说:“市长,即使我二十四小时内不能给你们个解释,我相信您也不会真
的做出那么不明智的决定!别忘了不久以后‘隐尾灵一号’的股份就要上市,广大
尾巴公民炒股的热情被宣传鼓动扇得十分高涨!药厂也有你们各自百分之十五的股
份!而且您外甥是全市销售总代理!还有您,市委书记,您有那么多三亲六成在药
厂任高级管理职务,药厂一旦倒闭,您那么多的三亲六戚不就失业了么?药厂一旦
倒闭,您们二位,不是也将由股东变为股债人了么?……”
我忽然心生一计,将小药瓶举在眼前细看了几秒,以权威的口吻又说:“至于
‘隐尾灵’为什么会失灵,现在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回答你们,这一瓶是假的!”
其实我看出……不,其实根本无需看便可以断定它不是假的,而是真的。我早
已下达过极开明也极英明的指示——一旦发现造假者,不打击,要“收编”。发现
一个,“收编”一个。难道造假不也是一种“技长”么?难道造假的水平很高不也
是一种能耐么?我们发现能人。收编能人。重用能人。充分发挥他们的一技之长。
使他们的造假公开化,合法化。发给他们较稳定较优厚的工资,而我们坐收利润。
合法化的造假难道还是造假么?可以这么说,市面上销售的每一瓶“隐尾灵”都意
味着是我们的利润的增加。既然如此,当然都是真的!
经我那么一回答,市长和市委书记的火气果然都消了些。但是也都仍有几分悻
悻的。他们嘟哝说这像什么话?市委市政府的医务所居然开出假“隐尾灵”,是可
忍,熟不可忍?“隐尾灵”是名牌么!创出一个名牌是多么的不容易?而毁掉一个
名牌又是多么的简单啊!于是命我严查严办,坚决予以扫荡,不得心慈手软。
我自然喏喏连声。一时的,我和二位伪“公仆”,都将史密斯小姐的存在忘了。
“怎么,你们还不动手杀人灭口么?”
直至她朗声说出这句话,才又提醒了我们应该快刀斩乱麻地对付她!当务之急
已经不是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了,而是如何对付这个美国娘们了!
市长和市委书记此刻却变得彬彬有礼起来。他们先后坐在史密斯小姐对面的沙
发上,然后和颜悦色地请她穿上裤子,表示希望与她好好商量。
史密斯小姐穿裤子的时候,市委书记以非常之诚恳的语气说:“亲爱的史密斯
小姐,我们三位嘛,都是坚定不移的共产主义的信徒……"
史密斯小姐立刻以郑重的口吻声明:“我不是。我拥护资本主义,反对共产主
义!”
市委书记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您误会了。我说我们三位,并没包括您。我
指的是我自己,还有他,再加上他,我们这三位中国人。据我理解,所谓共产主义,
其实也就是一种主张有钱大家一块儿挣的主义。我想,我的理解,完全可以代表他
们二位。”
于是我和市长点头不止。在谈主义方面,我在市委书记面前一向佩服得五体投
地。想必市长内心里也是自叹弗如的。谈主义是市委书记的专业嘛。他是位挺称职
的专业人才。在我看来甚至是位相当优秀的专业人才。
史密斯小姐穿上了裤子,身子前倾,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市委书记,作出洗耳恭
听的样子。
市委书记接着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有一亿美金等待我们去挣。不挣白
不挣。既然史密斯小姐也要参与,我们举双手欢迎。但是,共产主义有另一条原则,
那就是多劳多得,按劳取酬。不知史密斯小姐,打算为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尽些什
么力?……”
史密斯小姐歪着头想了想,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说出一条计策来。我和市长和
市委书记听了,不禁的都道:“妙计妙计!”
于是我们达成一项君子协议,营救成功,一亿美元到手之后,四人均分,每人
两千五百万。
诸位,我坦率地承认,与他们达成协议之时,我内心里是一百二十个不情愿的。
因为,史密斯小姐的加入,实际上并没减少二伪“公仆”将从那一亿美元中的所得。
减少了的是我!而且减少了一半儿!他们等于从我的所得中劈出了一半儿,拱手相
送给史密斯小姐。什么君子协议,纯粹是小人协议!但,史密斯小姐的计策又确实
高,确实是妙计。无她相助,我自思难以单枪匹马成功地营救出花旗参枝子小姐。
倘不成功,凭什么理由瓜分一亿美元?我只有顾全大局。只有委屈求全。
我为金钱与“狼”共舞。
此“舞”翩翩,终生不悔……

从我的“劳斯莱斯”车内向外望,夜晚的街道似乎比白天更繁华。多彩的霓虹
灯四处闪耀变幻,商场、饭店、歌舞厅的对开门或旋转门,将一批批男女吸引进去。
那些门仿佛一处处洞穴,人仿佛是水。而水,不往洞穴里流淌,又能往哪儿去呢?
在所有的霓虹灯广告中,十之六七是尾巴服务和尾巴商品的广告。也顶数与尾
巴相关的行业的广告,最为夺目,最为气派。“美尾歌舞厅”的霓虹灯广告,每字
竟三层楼那么高。一般公民是没资格人内娱乐的。人门要验看尾巴品级证书。门卫
验看证书的认真态度,不亚于海关工作人员验看护照。只有尾巴够得上高级的男女
人士,才有资格凭证书人内。每份证书上,都有我的亲笔签字。尾巴够得上高级的
男女人士,每人每次可带人一名尾巴一般化的亲朋好友。只许带人一名。我们对于
尾巴高级的男女人士实行这样的优待,乃是缘于如下考虑——让尾巴一般化的人们
开开眼界,刺激起他们对于拥有一条高级的尾巴的追求心理。长有高级的尾巴固然
幸运。没有也不必丧气。没有就多多地去挣钱嘛!钱多了,可以将丑尾劣尾凶尾动
手术切除,移植一条够得上高级的漂亮的迷人的尾巴嘛!只要人人都将尾巴当成物
质生活的质量和社会地位的标志来对待,那么人人便都将为一条高级的尾巴而奋斗
而拼搏,那么尾巴经济不是就会一直地高速发展持续发展一直地繁荣昌盛下去了么?
“美尾歌舞厅”的高台阶下,不知为什么,这一个夜晚聚集的人比以往任何一个夜
晚都多。我本以为经过白天的那一场骚乱,这一个夜晚此处会冷清些。看来我想错
了。尾巴经济尾巴文化所带动起来的尾巴消费新潮流,原来比我想象的还要高涨。
聚集者几乎全都是女性。以往的每一个夜晚也是如此。她们的年龄在十六七岁到三
十五岁之间。每每也有十四五岁的少女混迹其间。三十五岁以上的女人,如果不是
那种仍漂亮着仍有魅力的女人,一般都有自知之明,并不热血沸腾地到这儿来寻欢
作乐。尾巴毕竟只不过是尾巴啊,尾巴再高级,也抵消不了女人本身的珠黄色衰啊!
另有专为她们所提供的消遣之处。那种地方叫“夏娃之尾俱乐部”。其招待员皆四
十岁以上外貌尚佳受过斯文训练的男士。他们的温情脉脉的周到细致的服务,使去
过一次的“夏娃”们必定还想去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至于那里都有些什么项目的
服务我不便对诸位直说。我只能这样告诉诸位,女人从精神到肉体的一切享受需要
快感需要,那里无不满足之。那里每月都向我“V·文经集团”上缴数额令我惊喜的
利润。真他妈的邪门,我们这座城市也没有另外的什么支柱产业或具有强劲拉力的
产业,仅仅由于大多数人都因说谎太多而长出了形形色色的尾巴,仅仅由于有我这
么个天才人物抓住了机遇引导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尾巴经济运动,就变戏法似的,
日渐产生了那么多那么多有钱的男人和女人。谁言泡沫经济可怕?谁说泡沫经济可
忧?起码眼前的益处是明摆着的。
我命司机缓缓将我的“劳斯莱斯”停向路旁。今晚我备感无聊。花旗参枝子小
姐遭绑架的事件搅得我身心疲惫。史密斯小姐将分占去我二千五百万美元使我懊丧
万分。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个时刻,我需暂时忘掉白天的种种不愉快,需彻底放
松一下我的神经和心理。但我也不想进“美尾歌舞厅”。在“美尾歌舞厅”里认识
我的男女太多太多。我懒得应酬他们。再说我服了两粒“隐尾灵”后又服了两粒。
药力倘未过去。我的尾巴倘被药力隐着长不出来。即使已经长出来了,未经我的美
尾师梳编美饰,我也还是不便在那种娱乐场合亮相。人一有了较高的社会地位就不
可以不注重自己的公开形象。可以这么说,如果此座城市是一个国家,如果进行全
民公决,那么获选的国家元首必定是我无疑。根本轮不到别人的份儿。因为这座城
市的繁荣是我带来的。哪怕是一种假繁荣,也比毫无繁荣景象的大萧条强啊!在歌
舞厅里,桑那、按摩、餐饮、娱乐诸等方面实行立体交叉式全方位服务。想跳舞的,
有美尾男士和女士伴舞。想闲谈的,有美尾男士和女士陪聊。有尾巴语言学家举行
讲座,传授如何充分发挥尾巴语言的秘诀。只“我爱你”三字,在尾巴语言学家的
讲座中,就传授有二百余种尾巴语言的表达方式。不是比用笔和舌头所能表达的内
容丰富得多么?有尾巴心理学家解答一切关于尾巴的心理咨询——如丈夫爱妻子的
美尾胜于爱妻子本人做妻子的该怎么办?如做妻子的竟然嫉妒丈夫的尾巴比自己的
尾巴还具有魅力还性感做丈夫的该怎么办?如有夫之妇与情人幽会之后尾巴上粘染
了情人尾巴的特殊气味而丈夫的嗅觉又分外灵敏她应预先采取些什么有效措施?如
情绪激变将会对自己的美尾造成些什么样的影响甚至肉眼不易观察到的损伤?——
哦对了,我猛地联想到,市长市委书记原先的丑尾凶尾之窘现,是不是也与他们当
时的情绪冲动有关呢?当然,还有摄影师、画家、诗人,专为美尾男士和女士拍摄
美尾艺术照、画美尾肖像、针对各位美尾男士和女士当场创作美尾颂诗配乐朗颂……
总之在那里人因尾贵,人因尾美,人因尾傲。作为尾巴文化和尾巴经济的先锋
人物,我每日每时都领悟到,人类越现代离人性的纯真越远。越起劲儿地追求虚荣。
而商业的全部奥秘,归根到底只不过是越来越功利地取悦于人们的虚荣心,同时经
验丰富地调遣它向着商业的利润目的聚拢。
“劳斯莱斯”刚一停稳,立刻有许多婀娜的人影围了过来。一张张脸贴在车窗
上大声问什么。不消说,那是些年轻的女性的脸。我懒得摇下车窗听她们问什么。
因为即使听不清我也知道她们都是在问什么。问“先生能带我进去吗”或“先生您
喜欢我么?”她们不但年轻,而且漂亮。她们感到遗憾的是自己没有长出高级的尾
巴。这一点分明的使她们的青春有了欠缺。使她们的漂亮大打折扣。如果她们的家
庭经济状况富有,则她们的父母必会为她们花一大笔钱,动手术改造不够高级的尾
巴或者干脆切割了去,移植能衬托得她们更漂亮更迷人的尾巴。这样做相当于一种
先期投资。一旦有了够得上高级的尾巴,她们就会成为美女中的美女。成为家庭的
摇钱树。就不难嫁给一位富有的男人,做人贵尾也贵的美尾妇。据我手下社会信息
部的工作人员们调查了解,她们大抵是平民家庭甚至贫民家庭的女儿。她们中有人
几乎天天泡在歌舞厅门外,巴望遇到一位喜欢她们的男人。寄命运的转折于他们。
倘他们中的谁对她们中的谁有了感情,肯替她们出一大笔手术费,则她们命运的转
折便可成为事实。她们为此不惜代价。而她们的肉体是她们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可
投之资。隔着车窗,我见她们形形色色的尾巴都纷纷竖起来。在她们的脸失去招徕
力的情况之下,将尾巴竖起来是她们的惯技。那些尾巴闪闪发光,是由于涂了磷的
缘故。
我从她们的脸中发现了一张似乎熟悉的脸。盯着望着片刻终于认出那是小悦的
脸。自从我离开精神病院再就没见过她。她穿着一件绿色的紧身旗袍站在歌舞厅台
阶上显眼的地方。不知为什么我没看见她身后有尾巴。她望着我的车脸上一派的失
落和自卑。
我摇下车窗大喊:“小悦,过来!”
她竟将脸向别处望去,以为我的声音是从别处传人她耳中的。
我再喊一声,她又朝另一方向望去。
可怜的小悦,她又怎么敢奢想一位坐在“劳斯莱斯”里的男人会在这种以尾取
人的地方喊她这个只人漂亮却无美尾可炫耀的姑娘呢?
“先生,请带我进去吧!”
“先生,请看我一眼吧!”
“先生,我的尾巴虽不高级,但是却很可爱!”;
围住我车的些个小女子,争相往车内伸她们的头。
“滚开!”
我大吼一声,喝退她们,开车门钻出车,冲上台阶,拦腰抱起了小悦……
我的车重新行驶后,我才将抱在膝上的小悦轻轻放在车座上。
她低声问我:“你是谁?为什么把我抱到你的车上?”
语调中充满困惑。
“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我将脸凑近她的脸。
“是你?”——她一认出我,立刻大叫:“停车!停车!让我下车!
我的司机当然只听我的吩咐,连车速都没稍减。
“您想把我带到哪儿去?”——她竟与我有仇似的怒视着我。
我微笑着说:“我想把你带到一个幽静又温馨的所在,想和你叙叙旧。”
她说:“你休想再从我身上占什么便宜!”
我说:“小悦啊,你这话就不对了吧?当初我俩之间是都有点儿尔虞我诈。但
最终并不是我占了你什么便宜,而是你骗了我十几万元钱啊!已经过去的事了,咱
们就不提了吧。都忘了吧。我把你抱到我的车上来,可不是为了要向你讨还当初那
笔钱。我现在已经是什么身份了?区区十几万对我不过是九牛一毛!我是一眼发现
了你,又见你没有尾巴,心生出一种大的同情和怜悯,打算帮助于你呀!
听了我的由衷表白,她低下头去。良久,才以极细微的声音说:“我有尾巴。”
我说:“别嘴硬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明明没有尾巴嘛!”
她说:“我有。真有。不信你摸摸……”
于是她抓着我一只手轻轻往她身后拽。
我摸到了一种毛绒绒的短小的尾巴。
“这……这是什么尾巴?……”
“兔子……”
“家兔的还是野兔的?”
“家兔。”
我心中不禁涌起怜花惜玉之情,将她往怀中一搂,叹息道:“唉,小悦啊小悦,
如果你长的是野兔的尾巴,才勉强够得上是三级尾巴。可家兔的尾巴,按照新颁布
的《尾巴等级大典》,连四级都够不上啦!像你这样一等容貌的漂亮姐儿,应该有
极品级的尾巴方与容貌相配哇!现如今是一个什么时代?是一个尾巴时代嘛!从前
的,传统的,以容貌,以身材,以气质欣赏女人漂亮不漂亮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成
为历史了。在这个崇拜高级尾巴的美尾时代,你没有一条高级的尾你的一生将多么
不幸,你自己难道还不清楚么?《尾巴等级大典》是由我主持制定的。我实话告诉
你,明年尾巴的等级将分得越来越细,人的社会地位将越来越由尾巴的等级而决定。
长家兔尾巴的女子,无论她本人的品貌如何出众,都将无可奈何地被归人贱民中去
的!……”
小悦她忽然双手捂面,恨在我怀里嘤嘤哭泣。一边哭一边告诉我,她何偿不打
算动一次手术,移植较高级的尾巴呢?身为待嫁之女,她何偿不因自己短小的家兔
尾巴而自卑而心生危机之感呢?她也曾攒够了一笔动手术的钱,但偏巧那时她妹妹
因自己染尾巴毛过敏导至严重败血症。那笔钱为救她妹妹的病花光了。结果她妹妹
还是没有得救一命归阴……
“所以你就想在‘美尾歌舞厅’门外碰碰运气?”
“嗯……”
“希望遇到位贵人喜欢上你,能替你出一大笔钱动手术?”
“嗯……”
“你去那儿几次了?”
“三个多月以来,天天晚上去……”
“遇到喜欢你的人了么?”
“没有。从没有一个长高级尾巴的男人正眼瞧我……我的家兔尾巴太短小了,
大概他们和你刚才一样,都以为我根本就没长尾巴……”
她哭得更悲伤了。
我却从车内镜中,瞥见自己嘴角浮现了一抹笑意。那笑意很自得,也很冷。我
便对自己相当困惑起来。因为我天性并非一个专从别人的悲伤之中获得快感的男人
啊!因为那一时那一刻,我对偎在我怀里这个漂亮的,却长着等级太低的尾巴的不
幸姑娘,是非常乐于备加温爱的啊!一个阶段以来,我深觉自己面对现实的心理是
严重分裂的。一方面,我满足于陶醉于我所开创的巨大成就。那成就使一座城市的
商业变得空前繁荣。岂止是繁荣,简直是灼热疯狂。像一盘磨,一刻也不停隆隆转
动。每转一圈儿,我的个人资产就翻一番。我所利用、同时也利用我的些个人物就
喜笑颜开。因为我的成就也同时带给了他们暴发的机遇。而另一方面,我又常因尾
巴经济的明显隐患而暗忧而良心受企而替自己的退路惴惴不安。在繁荣的表象下,
我的目光能够敏锐地看透,城市的这里和那里,到处涌动着迷惘、不满、甚至绝望
和仇恨。毕竟,长有高级尾巴的人,在这座城市里仅占百分之二三而已。我所见到
的,接触的,几乎无一不是美尾男士和美尾女士。因为我只出现在他们和她们之间。
我只去他们和她们云集的地方。在他们和她们之间,我感到无比安全。感到自己具
有坚实的社会基础,和无人可匹敌的号召力拥戴力。而他们和她们的云集一散,我
则常常备感孤立和虚弱。觉得到处涌动着的迷惘、不满、绝望和仇恨,从四面八方
包围着我。并且清楚,他们和她们,其实也都处在不安全之中。正因为他们和她们
也常常感到着我所感到的不安全,所以才虚张声势地频频云集在一起,所以才企图
在通霄达旦的享乐中暂时忘忧……
我双手捧起小悦的脸,俯下头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用柔情蜜意的语调说:
“别哭,别哭,小事儿一桩,我保你有一条称心如意的美尾就是了!”
一阵刺耳的磨擦声,车猛地刹住了。
我恼火地喝问司机:“你怎么回事儿?!”
“老板,看来我们遇到麻烦了……”
司机的回答有些惶恐。
但见车前方火光熊熊,一幢十余层的高楼正在燃烧。原本横架楼顶的霓虹灯广
告倾斜了。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管一节节被火舌舔爆,冒一股股青烟,散射一阵阵电
火花。霓虹灯广告只剩下了一个完整的字是“乐”。那广告应是五个巨大的字——
“天堂俱乐部”。它是我的一处私产。一二三层是尾巴高级商品专卖商场。四五六
层是美尾会员之家。七八九层是会员客房,专为已婚美尾男女提供秘密幽会的地方。
十层驻扎着一个连的保安。十一层是我的“行宫”。十二层以上其实一直空着……
火光映红夜空。火光照耀下,无数人塞满前边的街。一张张脸上,幸灾乐祸的
表情表现到了夸张的程度。
“老板,我看不像是失火……像是……人为的……”
不必司机多嘴,我也得出了正确的判断——我们是遭遇上暴乱了。只不过我一
时还想不明白暴乱的起因是什么……
“你!……你怎么把车往这条街上开?!
“老板,你每次不都是将女孩子往俱乐部带么?”
偎在我怀里的小悦吓得浑身颤抖。别说是她了,车窗外那一张张脸也令我心里
发毛。他们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们还想干一件或几件比放火烧楼更来
劲儿更痛快的事。他们的脸被此冲动所扭曲,凶恶可怕。他们的形形色色的尾巴在
他们身后甩来甩去。尾巴上的磷光烁烁刺眼。他们都是些长着低等尾巴劣等尾巴的
公众。所以他们也只能买得起磷粉胡乱往尾巴上涂涂。他们也只有能力为各自的尾
巴进行最简单也最便宜的消费。在我眼里他们统统是贱民。有时我真想采取同样简
单的方式将他们一股脑儿消灭了。不能参与到我推行的尾巴经济的消费,不能以高
消费刺激尾巴经济的泡沫膨胀,这样的些个人有什么继续生存的资格和权利?
“倒车!快倒车!离开这条街!
然而已经晚了。
车后也聚了一街人。仿佛从地里冒出来的。我的“劳斯莱斯”一尺也退不了啦。
我们遭到了围困。一只只手中擎举着打火机。一张张面孔贴在车窗上,呲牙裂嘴朝
我们做鬼脸。
小悦胆战心惊地问我:“他们会不会烧你这辆车啊?”
我刚要开口,司机替我回答:“只要有一个人产生这念头并且说出来,他们中
许多人都会跟着干的。”
“那,你们这两个大男人倒是快想想办法呀!”
小悦尖声嚷了一句,又哭起来。
司机说:“他们的仇恨是专冲着有高级尾巴的人发泄的。”
“可是我没有高级的尾巴!我长出来的是兔子尾巴!还是家兔的!
小悦恐惧的嚷声拖着哭腔。
司机又说:“姑娘,你嚷也没用,哭也白哭。谁让你坐在长着高级尾巴的男人
的车上呢。”
“是他像抱猫似的把我抱上车来的!你应该亲眼看见了!……”
小悦泣辩一句之后,双拳擂打我胸,一边怨恨地冲着我脸喊叫:“你害我!你
害我!你成心害我!
司机突然猛吼起来:“别他妈撒娇了!死到临头,让我安静点儿行不?……”
司机的话并不夸张——有人将一件毛衣扔在车头上,接着有更多的人开始脱下
他们的衣服,绕到车后一会儿,再回到车前时,纷纷将衣服堆在车头上……
我问:“他们想干什么?”
司机小声说:“他们弄坏了油箱,那些衣服沾满了汽油……”
七八只按着打火机的手擎举在衣堆上方。有的打火机火苗蹿燃半尺余高。只要
某一只手一松……
我仿佛闻到了自己的肉体被烧时发出的焦味儿。
我心里十分清楚他们早已对我仇恨到了何种地步。离开车必死无疑。总之是死。
我索性选择坐以待毙。
列位,别以为我那一时刻心中忏悔。不!我没忏悔。我的所做所为,乃是时代
允许的。时代选择了我成为尾巴枭雄,我替时代表演,也为我自己义无反顾。对于
这么一天的来临,我早有心理准备。如果时代还预先决定了我当被活活烧死在一辆
车里,那么就让我为时代从容就义!人生自古谁无死?我的尾巴业绩的功功过过,
留待历史评说去吧!想我梁某人,原本不过三流作家(自诩三流也嫌高了),死有
名车美女陪葬,有许许多多人围观,也算死得体面死得轰轰烈烈了!
但我天生是胆小鬼啊!我表现不出视死如归的大丈夫气慨啊!我尽量在车座上
蜷缩起身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我下车!我下车!我才不陪你们死呢!……”小悦叫喊着开她那一边的车门,
不知为什么没开得成,随之扑向我这一边的车门……
我闭着眼将她拦腰抱住,抱得紧紧的。
“放开我!放开我!……”
她咬我手,撕扯我头发。
我一声不吭,将她抱得更紧更紧!恐惧使我需要陪死者的意念强烈无比。我暗
想:小悦小悦,如果我今天活不成,那么你也死定了!没你这么个漂亮妹陪我死,
我死得太委屈了!
一阵风将一股气油味儿灌人车内。
我奇怪,怯怯地睁开双眼一看,司机的座位上不见了司机,他竟一声招呼都不
打偷偷下车了。
“请多关照!请多关照!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我不过是给他们开车的。我长
的也是低级的尾巴!不信你们看……”
司机将一只手背到身后,抓住自己的尾巴往身前扯,并尽量举高,摇晃给他们
看——那是一条修长的猎豹尾。猎豹尾虽算不上是一条多么高级的尾巴,但毕竟也
是车外那些家伙心向往之梦寐以求却根本不可能一朝拥有的。没有而要动手术移植
一条猎豹尾需数万元。相当于别的城市的平民阶层按房改政策买下公房的钱数。
“你说,你和我们一样?”
“是啊是啊!我这也是一条很普通的尾巴嘛!
车门没关严,可以听到车外的话声。
“猎豹尾巴在你看来还很普通?”
“这……这……别误解我的话,千万别误解我的话!我起先长的不是猎豹尾巴,
只不过是一条骡尾。老板他嫌我的骡尾丢他的人,是他出钱为我移植的这条猎豹尾!
“你老板?也就是那个利用尾巴大发不义之财的家伙喽?他为你出钱移一条体
面的尾巴,难道不证明你是他的心腹么?”
当他们中的一个冷冷地这么问时,旁边的人都将手中燃着的打火机擎举向我的
司机,”照着他脸如同照着一个卑鄙地出卖了他们的叛徒。
他说的是实话。是我出钱为他移植了那条体面的猎豹尾巴。对方的话也没错,
我的确一向待他不薄,视他为自己的一个心腹。他曾感激涕零地发誓不管在任何情
况之下都对我忠心不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他在生死关头背叛我好像早
就打算背叛一样!
我恨得咬牙切齿,暗骂:“叛徒!如果我侥幸不死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什么心腹,是走狗!”
“揍他!”

“拽掉他尾巴!”
“对,拽掉他尾巴!”
一片愤怒的喊声。
于是在他身前有四人,俩俩扯住他两支手臂;在他身后有二人,齐心协力扯他
尾巴。
“别!……别!……求求你们别……”
他哀哀求饶。
但是他们哪里肯饶他呢?拽的蹬足仰身使劲儿拽,看的嘻嘻哈哈乐开怀。
随着一声惨叫,前后六人同时跃倒在地。他身前的四人终于放开他了,他双手
捂臀蹦着高儿哀号。他身后的二人迅速爬起,其中一人手中挥舞着尾巴怪声怪凋地
大叫:“看!看!拽掉啦!拽掉啦!……”
于是一片亢奋的欢呼。
又有人从车头抓起一件沾了汽油的衣服包住了他的头,并用两条衣袖将衣服扎
住。接着有第二个人也抓起一件衣服,扎在了他腰上。转眼所有那些沾了汽油的衣
服全都被缠在他身上了……
有人狞笑着点燃了衣服……
他变成了火人,挥舞着双手,瞎了似的东奔西蹿……
暴徒们一阵阵地狂笑。他冲到哪里,哪里狂笑顿起。
他毕竟曾是我的心腹。毕竟曾鞍前马后地为我效劳过。我骇得目瞪口呆,不禁
心生恻隐。
后来他冲入了一服装店。隔着车窗和服装店的落地橱窗,可见一团熊火在店内
东扑面扑。所扑之处,立刻也有一股烟火升腾起来。曾是我心腹的那个人,分明的
是被烧懵了。不扯扎住头的火衣,却以为只要扑抱住什么身上的火便会熄灭,便有
效了似的。最后他扑抱住了一具黑色的,穿一袭白婚纱礼服的人模。那一袭白婚纱
礼服眨眼间化为片片灰蝶,四处飘飞。而他就死死地搂住那一具裸光了的黑色的女
人体倒下去了……
于是那服装店也成为一处火宫。
我低下头对小悦说:“看到了吧?如果你离开我这辆车,肯定和他一种下场!”
小悦老老实实偎在我怀里,不说话也不动。我细看她时,见她已不知何时被吓
昏了。
由于“俱乐部”和服装店火势漫延,半条街的楼厦渐渐开始燃烧。大火几乎都
是通过窗与窗相互吞吐,从那些楼厦的高处凌空漫延的。那些楼厦的底层却暂时还
没被火势占领。街上的人们也暂时还不受火的直接威胁。夜空是被映得红彤彤的了。
似有万台幻灯放映机,将红彤彤的背景光片齐刷刷地映在夜空,壮丽无比。满街长
着不体面的尾巴和在白天的骚乱中失去了尾巴的人,就在壮丽无比的高空背景之下
肆意对街两侧的一切店铺进行破坏,在破坏中趁机抢掠……
却仍有人团团围住我的车。我清楚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只不过他们一时
还没达成统一的意志究竟以怎样的方式“处理”我。看来他们并不打算烧死我。已
经烧死一个人了。也许他们都觉得再观看一个人活活被烧死没多大意思了。而小悦
却仍昏在我怀里。
一幢正在施工的六层楼的上空,伸展着一台塔吊的铁臂。我从车的左前镜中,
发现塔吊的铁臂开始在空中缓缓移动。显然,有人操纵它了。铁臂移到我的“劳斯
莱斯”的上空,静止了。接着巨大的吊钩连及同一团钢缆徐徐垂下。再接着有人爬
上车,有人钻入车底……
不一会儿,我的车被吊离了地面。越升越高,越升越高。铁臂横空一移,我的
车在空中一阵晃荡,几分钟后渐渐稳定在一幢楼顶。那楼顶已烧塌了。火势已经漫
过。但自上望下去,整个楼顶仍红得碳盆也似的。原来他们是运用塔吊烤我的车,
连同烤车内的我和小悦。就像有些残忍的孩子捉了甲虫或肉虫封盖在铁盒里,再用
叉竿将铁盒放在碳火堆上烤似的。油箱早已遭破坏,汽油早已流光,车当然不至于
燃烧爆炸。而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他们想使我渐死。想使我备受比烧死更大的痛
苦。于是车下冒上浓烟和火苗来。那是四只轮胎烤着了。车窗开始劈啪作响地龟裂。
车盖开始拱起变形。我的屁股感到灼烫,在车座上坐不住了。我只’得将小悦推出
怀抱,推在车座上。而自己蹲在前后两排车座之间。小悦很快就被烫醒过来了。坐
起身懵懂不安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们究竟在哪里?我惨笑着回答,你往下瞅瞅
就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们究竟在哪里了!她小心翼翼地凑近车窗往下一瞅,发出一声
恐怖的吟叫又吓昏过去了。此时我对她也动了几分恻隐,心想别让她陪着我被烤死
了。干脆将她推下车摔死得了!摔死怎么也比被活活烤死命断得痛快些啊!但车门
被烤变形了,我的手刚触到车门把手立刻就缩回来了。它已经被烤得烫手了……
车又在空中晃荡起来。塔吊又在空中横移,我和小悦的性命暂时脱离了死亡的
边缘。
倏地,车自高空飞速坠落。我想难道他们是要摔死我们么?那么真的必死无疑
了。也好也好,对我们也算是一种人道主义的体现吧!
我从车座上抱起小悦,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我的头脑中还来得及闪过我的司机
是怎样紧紧地抱着一具黑色的人模被烧死的情形。难道是人皆本能地希望临死紧紧
抱住什么,才减少一点点死到临头的恐惧么?
我闭上了眼睛,但听耳畔风声嗖嗖。落速造成的疾风,擦过破碎的车窗时发出
尖厉的哨音。
然而车并没有撞地。在距地面两尺高处猝然悬住。我从魂飞魄散之境半死不活
地睁开眼,但见满街的丑尾人不知为何都已挤站到了人行道上,仿佛准备夹道欢迎
什么大人物的经过似的。他们的神情肃然又加怵然。正前方,百米开外,有一人背
对我,弯着腰,向我这边倒退着接近。他长的是一束马尾。却比一匹马的马尾要长
许多。大约有两米左右。可能长出来后就一次也没修剪过。可能还超量地服过尾巴
激素。否则不会长到那么长。他一边倒退着,一边用马尾左一下右一下扫马路。经
他的马尾扫过的路面,比用扫帚扫过的路面更干净。他的马尾将一些马路上常见的
垃圾扫到了人行道上,扫到了了丑尾人们的身上。却无一丑尾人躲避。垃圾扫到了
谁身上,谁的表情就既不但肃然怵然,甚而显得受宠若惊,仿佛是自己的荣幸似的。
通过破碎的车前窗,见他原来是在弯腰倒退着铺展红地毯。地毯之上,一个高大魁
梧的汉子信步走了过来。他西服革履,领带夹上的钻石闪闪发光。一批随从陪行于
两侧。也都西服革履。除了他一人的西服和皮鞋是白色的,随从的西服和皮鞋皆黑
色的。他和随从们头上全都戴礼帽。不知缘于何种考虑,那些随从们的礼帽反而是
白色的。唯独他的礼帽竟是黑色的。这就使他在他们之中备加突出了……
他走到距我几步远处,叉开双腿站定,举起一支手臂,在空中往下按了按,于
是我那已变得破烂不堪的“劳斯莱斯”平稳地,几乎无声地落到了地面。
我立刻明白——他们是“凶尾帮”,而那汉子正是“凶尾帮”的首领。“凶尾
帮”的成分不同于肃立人行道上那些丑尾人。丑尾人们的尾巴只不过丑陋,心理方
面只不过由于尾巴的丑陋而自卑。只不过由于想有较体面的甚至高级的尾巴却不能
够而时常陷于思想绝望。更进一步说,他们的绝望乃是由于穷。是钱的问题造成的。
我想如果他们人人都有足够的钱移植一条上等的尾巴,肯定也就都会变为安分守法
的良民了。丑尾人们的暴乱,说到底又只不过是城市贫民们的一时宣泄。其实并没
有任何明确的统一的意志企图从根本上动摇什么瓦解什么摧毁什么。然而“凶尾帮”
的存在却堪忧多了。他们凶恶且又危险。他们敌视由尾巴的高低尊卑的等级而划分
的新阶层而建立的新秩序。他们的成分主要由两类人构成——或者原本就是些不法
之徒。从前他们的谎言通行于很低的社会层面。谎言的质量也很差。其目的无非是
为了诈骗钱财。所以他们长出很丑很凶的尾巴是自然而然的。也是符合尾巴现象一
般规律的。或者原本是些身份较优越社会地位也较高的人士。从前他们的谎言通行
于很高的社会领域。从政治到经济到学术到文化艺术领域,他们的谎言像水银一样
几乎无孔不人。他们的谎言的质量很讲究。甚至可以说接近着考究。其目的是为了
获得更高的身份和更高的社会地位。在近二十年的中国史页中,到处留下着这样两
类或精致或粗鄙的谎言的污染。如果谎言也是具有物质属性的,而且具有肉眼可见
的形状,那么任谁拿起那些史页一抖,必定都会抖下一堆垃圾似的东西。区别在于,
仅仅在于——低级的粗鄙的谎言更像垃圾,而讲究的甚至考究的谎言仿佛镀铜充金
的首饰。在我们这座城市里,收集在一起大约成百千吨计高若山丘……
后一批长了丑尾凶尾的人,由于从前所有过的优越身份和地位的失落,对于以
尾之高低划分的新阶层和新秩序,心理上是极其对抗极其仇恨的。所以他们也只有
投靠“凶尾帮”。除此之外他们几乎别无选择。但在“凶尾帮”中,他们又常因从
前的身份和地位而被视为异己分子。大多数并不能获得令自己感到慰籍的信任和尊
重。只有少数的他们,在经过近乎效忠考验之后,才得以靠拢近“凶尾帮”的核心
势力,才得以参与“凶尾帮”的核心决策。但也不过就是充当幕僚的角色而已。
主要由以上两种人组成的“凶尾帮”,据我的耳目们汇报,近半年多以来,也
就是尾巴等级观念越来越趋于形成,据此为前提的社会新秩序越来越接近完善,服
务于这二者的文化越来越被作为主流文化大力提倡和推广的这半年多以来,他们的
潜在影响力。反而相应地也越来越大了。他们与新观念的对抗,他们对新秩序的颠
覆和破坏行径,不是受到谴责和声讨,反而越来越获得到意识支持和怂恿了。仿佛
他们乃是一些民间好汉当代英雄了。然而,毕竟的,那一天以前,确切地说,他们
成功地绑架了花旗参枝子小姐以前,其活动一般是秘密的,小规模的,地下的。
这一天,他们的活动第一次由秘密而公开。如果这一条街上的火灾也是他们所
为,那么他们的活动规模不但对我所建立的社会新秩序具有着强烈的震荡性,而且
在短短的同一天里,不,在短短的七八小时内也具有着连续性!他们的首领,第一
次在满街人的注视之下不可一世地抛头露面了。满街人那一种注视,简直像在被检
阅!简直像在对他行注目礼!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敌强我弱的情况之下,我明智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忍受一切方式的公开
羞辱。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能保住命,即使逼我当众叫爹,我也乖乖地叫。
那首领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手下将我和小悦从车里弄出来。于是一个家伙上
前开车门。变了型的车门,从外边也还是打不开。另一个家伙推开第一个家伙,绕
着车走了一圈之后,转过身去,弯下了腰,耸起了臀。他长着一条尾巴末梢叉成钳
形的怪尾。但那怪尾看去并不长,也就一米左右。我正狐疑着,不明白他究竟要干
什么,但听一串异响,声音很大。接着闻到一股奇臭。同时,眼睁睁地见那怪尾变
粗变长起来。变得极快。向马路两边瞟瞟,又见人人捂鼻,双目瞪圆,也都在望那
粗长起来的怪尾。如同在忍闻着奇臭观看某项盛大的史无前例的表演。
我想,他们一定都在暗自巴望着我和小悦怎样被那怪尾一截截钳断。不观看到
这样的结果不满足。观看到了将鼓掌将喝彩才肯散去。
那怪尾两边钳夹的间距转瞬大到了两米。尾巴根已经变得桶那么粗了。人小尾
巨,这就使那人看去非常的可笑。仿佛尾巴是主体了,人是尾巴的赘生物,或被尾
巴牢牢吸住了似的。他尾巴的末梢扬了起来,高翘到车盖顶上了。接着,尾巴的钩
尖从两旁钩进了车窗。我据此清楚它是将车盖钳住了。我尽量缩成一团,一动也不
敢动。但听一阵刺耳音响,车盖被完整地掀下去了。嗖的一声,车盖又被怪尾凌空
甩出,掷向一幢楼的巨窗,撞碎玻璃,咣当落入里面。
我的“劳斯莱斯”此刻更加面目全非,变成一辆破烂不堪的敞蓬车了。
幸而车窗镶的是钢化玻璃。坠下的非是锋利的碎玻璃,而是落了一阵水晶球儿
似的钢化玻璃珠儿。
一阵掌声。
一阵喝彩。
许多人弯下腰,一把又一把从地上抓起钢化玻璃珠儿,并分给周围的人。显然,
他们是要留作纪念。
我——尾巴等级的制定者,尾巴新秩序的建立者,本市尾巴经济和尾巴文化的
杰出倡导者,此时此刻,斯文扫地,处境狼狈,凶多吉少,这对于他们来说,当然
是重大事件。倘我果而死了,那么必是历史事件无疑。作为重大历史事件的目击者
们,他们想要留些纪念品又是多么的可以理解啊!
那怪尾的钳钩探人到车厢里了。它将七十多公斤的我轻轻钳住,“拎”了起来,
“拎”出了车厢。我感觉到那如钢如铁的骨质的钩尖,从两侧夹住着我的腰。感觉
到它夹起我,如同夹起一个只有二三两的布娃娃。只要它稍一用力,我必齐腰断为
两截!我魂飞魄散,四肢垂软,半死不活。只剩思维还算清醒着。此时此刻我非常
之嫌恶我的头脑。连该麻木的情况之下它仍清醒着,这是怎样的一种不幸啊!这个
世界上有谁情愿死得很清醒呢?
“好!
一阵叫好声后,立即有几条嗓子先后喊:
“夹死他!夹死他!
“咔嚓!咔嚓来一下!
“瞧他尿裤子了!尿裤子了!
街两旁人们的情绪亢奋起来……
“凶尾帮”的首领正吸烟。他嘴角衔着烟摇摇头,用一只手掌又轻轻往下按了
几按。于是那怪尾小心翼翼地,稳而又稳地将我摆在地上。如同巨大的机械手将一
枚国际象棋的王棋摆落在棋盘上。由于首领的暗示,怪尾之动作甚至不无恭敬地意
味儿。它摆落我,又以同样小心翼翼地动作从车内夹出小悦,如对待一位王后一般。
小悦的旗袍已经烧得褴楼,仍昏厥着。我只得接抱住她,将她手臂搭在我肩上,揽
其腰而立。
“我来迟一步,使二位受惊了。”
首领的语调出我意料地温文尔雅。
“她的确受惊了。我并没受惊。我什么场面都见过。”
我双腿在抖,话却尽量说得矜傲。首领的态度,使我预测到我们的命运可能已
由凶转吉化险为夷,便近乎本能地开始往回找补点儿自尊。
“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是么?”
难怪我觉他面熟。我迅速回忆,墓地想起,他是那用蟒尾缠死了自己的妻儿又
缠死了许多别人的凶恶之人!
我不禁问:“你并没死?”
他冷笑道:“我当时是死了。但后来又在一场大雨中复活了。火焰喷射器烧焦
的只不过是我的人皮。却也使我增长了一种本领,那就是和尾巴一样可以蜕皮。现
在要置我于死地,比置你于死地起码难一百倍。”
“这么说,我应当向你道贺了?”
“同贺同贺!”
他向我抱拳三机。
“我有何可贺的?”
“第一贺你大难不死。第二么,贺你重任在肩,担当了营救行动总指挥!”
“你的情报真够准确的。”
“彼此彼此。”
“自愧弗如。否则我也不会落此刻的下场。”
“你想错了。你刚才的一切遭遇,其实都不是我的弟兄们干的。而是他们干的!”
——他举起手臂,指指街左边,再指指街右边,又说:“是他们要置你于死地。而
我们是赶来解救你的。因为你对我们还有用。其实我并不恨你。我的弟兄们也常受
我的教导,早已不恨你了。甚至开始感激你了。时世造英雄嘛!你成了英雄,我也
沾你的光成了豪杰嘛!……”
他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突然张大嘴打了一个大喷嚏!那可真是一个惊天动地的
大喷嚏!我的意思是,喷嚏本身也不过就是一个一般的很平凡的大喷嚏,但引起的
后果是惊天动地的。随着他那喷嚏声起,他身后一条蟒尾陡然甩耸。他那蟒尾此前
一直匐卧于红地毯上,又有他自己和他左右的几名弟兄的身体挡在前边,再加上天
黑,所以我最初并未注意到。他那蟒尾之粗长,实在超出我的想象。估计其横切面
的半径,往少了说也够二尺了。掀掉我汽车盖儿的他那兄弟的尾巴,与之相比简直
该算秀气了。蟒尾甩到街左,扫倒了一排肃立观看的人;甩到街右,又扫倒了一排。
死伤者至少百余名。顿时,号哭声惨叫声交织一片,没死没伤的皆做鸟兽散,四面
八方夺路而逃。
十几分钟后,整条街寂静了下来。只剩下搀架着小锐的我,和我对面的他们一
伙了。当然,还有几十具尸体。伤了的,趁乱爬到各个临街的门洞里,楼距间,屏
息敛气地隐蔽着。
他说:“罪过罪过!”
而他手下的一些兄弟们,则不待吩咐,便纷纷去弄下那几十具尸体上的尾巴。
或用刀割,或脚踩尸体,双手狠扯猛拽。
他瞟着他们那么干,又说:“别见怪。劣等的尾巴也是尾巴啊!我们也搞了一
座尾巴加工厂。与你们的区别是,我们在地下进行加工。废物也可以利用嘛!”
我商量地问:“如果你同意,咱们今后再找机会聊怎么样?”
说罢,企图搀架着小悦转身便走。但发抖的双腿却不受支配,迈不出步去。想
干脆抛弃了小悦不管她的死活。又恐他们耻笑我男子汉大丈夫不仗义,太缺乏与美
人生死与共的英雄气概。
“慢走!”
他喝住了我。
接下来的事,列位必已经猜到——“凶尾帮”首领向我提出和平解决问题的建
议:他奉劝我根本不必真的部署什么营救行动,他的开价也很明智地降至一亿美元
(他妈的休想!如果用花旗参枝子小姐的性命作筹码敲诈来一亿美元都给了他们,
那我们四个人瓜分什么?!)。
他向我保证——只要我这位营救行动总指挥不耍什么阴谋诡计,他则一定向我
交一位完好如初的花旗参枝子小姐……
我故作虔诚地接受了他的建议。于是他派他的部下护送我离开那一条街。此后,
那一条街以及附近的几条街,便成为公开地彻底地被“凶尾帮”所盘踞的市区了……

在一幢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别墅里,我和小悦共同度过了那一个夜晚剩下的时光。
我又服了几粒“隐尾灵”,以避免自己的尾巴长出来。在那一个夜晚以前,我是一
个多么爱惜多么崇拜自己尾巴的人啊!因为我的尾巴它是我的骄傲啊!坦率地说,
我爱我的尾巴胜过爱任何一个女人!正如某些美女爱她们自己的美貌胜过爱任何一
个男人一样。但是在那一个白天和那一个夜晚我所受到的严重的刺激、惊吓,又他
妈的都与尾巴有关,都是由尾巴造成的。这竟使我对尾巴,包括对自己的和小悦的
尾巴,一时地产生了列位可想而知的紧张心理。那种紧张心理起于对尾巴的难以言
说的恐惧。服过“隐尾灵”,我隔十几分钟便不由自主地摸一次屁股。摸了几次之
后,确信药未失效,屁股后没有什么异物,才渐渐地定下心来。别墅的卧室里到处
都是与尾巴有关的东西。尾巴画刊、尾巴摄影、尾巴工艺品、尾巴按摩器、尾巴书
籍、尾形台灯座、立灯架、尾形的笔筒以及笔筒里的尾形笔,尾形的拖鞋、印有尾
形图案的睡衣、被罩、枕巾……等等。我将那些东西一古脑儿全都扔到窗外去了。
门把手也是尾形的。我费了半天劲儿也没拆卸下来,只好尽量不看它。
我竟也见不得小悦的家兔尾巴。那小小的,毛绒绒的,洁白的尾巴一点也不至
于使人产生凶和恶的感觉,只不过按照尾巴等级观念来分属于劣次等,意识上不怎
么体面罢了。如果从头脑中彻底排除了等级观念,像小悦那么一位温柔秀丽的姑娘
而长着家兔的尾巴,其实蛮可爱的呢!我暗问自己,当初亲自主持公认制定尾巴等
级时,为什么力排众议,相当权威甚至可以说相当霸道地将兔子尾巴的等级定得那
么低呢?同是兔子尾巴,又为什么偏偏要将野兔尾巴比家兔尾巴定高一级呢?自问
而又不能自答。从前我是比较喜爱兔子(无论家兔还是野兔)们和它们毛绒绒的小
巧尾巴的呀!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当时有人提议——兔子尾巴理应与耗子尾巴
同列一级。理由是从外观上看,兔子尾巴比耗子尾巴视觉上舒服,比耗子尾巴有美
感。当时正是因为这种“非主流”言论惹恼了我。我回想起来我当时拍了桌子。如
果兔子尾巴的等级竟比耗子尾巴的等级还高,我他妈还当的什么“尾巴等级制定委
员会”主席?我迁怒于众,环指诸人厉声责问,你们挨个儿给我表态,究竟是兔子
的尾巴高贵,还是耗子的尾巴高贵?诸人慑于我的权威,更确切地说,是慑于我在
本市似乎有限实则无限的权利,都怯怯地举手道,当然是耗子的尾巴高贵!我又大
加训斥——郑重决议之际,举的什么手?!难道良好的文明的习惯,在有身份有地
位的人之间也极难养成么?于是请人均面露愧色,纷纷放下手竖起了他们的尾巴。
因对我心存惧怕,某些人的尾巴变了色,某些人的尾巴尖儿在发抖,某些人的尾巴
由于急剧充血而涨粗了。权利真是伟大。拥有了权利,你才更容易拥有真理!才更
容易将并不成其为真理的标准确定为一种绝对的真理化了的标准。我一一瞪视他们,
几分钟内一言不发。我不开口,竟无一人敢擅自垂下他们的尾巴。互比暗劲儿似的
尽量将各自的尾巴竖直。我看出有人竖尾竖得累了,快坚持不住了,才心生慈悲,
发话允许他们垂下尾巴。接着我表情温和了点儿,口吻也温和了点儿,不失时机地
对他们进行了一番尾巴思想教育。我说从现在开始,本市禁止“耗子”二字的语言
和文字使用。“耗子”是对老鼠的蔑称。再也不允许将老鼠叫作“耗子”!而要叫
“鼠儿”。官方语言和文字应该统称“智鼠”。民间语言和文字可以自由宽泛一些,
叫“鼠儿”、“阿鼠”、“鼠哥”、“鼠先生”或“鼠女士”、“鼠小姐”等等。
凡表示亲近敬意的叫法,都在鼓励之列。反之,便是反动,一经查实,严加惩办。
我说日本不是有一部连续动画片《忍者神龟》在咱们中国播放过么?那些身手不凡
的神龟们的师傅是什么呢?是一只足智多谋的鼠老先生嘛!日本这个民族,即使有
一千条不招人喜欢的地方,但有一点却是全世界不得不公认,也不得不钦佩的——
那就是聪明和钻研的精神!所以我们要向他们学习,彻底改变我们中国人过去对智
鼠的极端错误的看法!美国是世界上的头号强国吧?美国迷倒全世界大人孩子的动
画片《米老鼠和唐老鸭》不是在咱们中国也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么?还有人家的
动画片《猫和老鼠》,不是也塑造了可爱的智鼠形象么?世界上很聪明很富有钻研
精神的日本民族,和世界上的头号强国美国,都在如何看待如何评价鼠的态度问题
上立场问题上为我们做了榜样,我们要虚心学习!又凭什么资本不虚心学习?这也
是与世界接轨嘛!与世界上先进民族先进国家的先进思想观念接轨嘛!为什么先进
的民族先进的国家是那么的喜欢鼠,我们要动动脑筋研究这个现象嘛!这一点,虽
然首先是一种文化现象,但同时也应当成一种经济现象予以深入的研究嘛!再说咱
们中国,为何将小小的鼠儿列为十二属相之首?这个问题也要研究嘛!我们这些自
以为是精英的人士,也应虚心向人民讨教向人民学习嘛!与鼠儿比起来,兔子算种
什么东西!猫狗乃至狮虎又有多少美点可言?而鼠儿的完美那是一种无懈可击的完
美!是只有上帝才能创造得出来的完美!我至今无法理解,男人们为什么爱美女远
胜于爱一只雌鼠?你们说,是一位美女美,还是一只雌鼠更美?
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雌鼠更美雌鼠更美!
什么尾巴最高贵?
鼠尾最高贵鼠尾最高贵!
兔子的尾巴只能定在什么等级?
劣等!劣等!
啊哈,列位,我心中那一时刻的快感,你们是根本无法体会的。
你有无上的权利你才有资格指鹿为马唯我独尊!
在批驳了兔子尾巴与鼠尾可列在同一等级的极端错误的观点之后,在捍卫了鼠
尾也就是我的尾巴最高贵的地位之后,我指示由动物学家组成一个写作班子,以达
尔文的进化论为理论基础,加紧将鼠尾最高贵的观点进行学术化的写作。不久,报
上发了一篇大块文章是——《论智鼠的现当代文明地位》。在那一篇文章中,兔尾
作为鼠尾的审美对立面,从学术上被宣判为不齿之尾……
我却没有料到,我所喜欢的姑娘小悦,竟也长的免尾。是我亲自主持制定的尾
巴等级法将她宣判为贱民了呀!
那一个夜晚我心中对她充满了负疚之感。
我移椅坐在床边,久久地瞧着她那毛绒绒的,小巧的,洁白的免尾,不得不暗
自承认,与鼠尾相比,哪怕与我的每美化一次需数小时需万元经费的独一无二的高
级中最高级的尾巴相比,兔尾也是多么的可爱啊!
指鹿为马的人,自己心里最清楚鹿是鹿,马是马。所以,那份儿心虚也每每是
无法形容的。画一个绝对的圆是多么简单的事!画一个标准的正方形也是多么简单
的事!人类在几千年以前就会画方和画圆了,而且似乎并不需要非将方的说成是圆
的,或非将圆的说成是方的。头脑简单的好处是真假分明,于是一切事一切道理的
真相都无需歪曲和掩盖。但将方的说成圆的或将圆的说成方的,却是多么复杂多么
不容易啊!而且往往需要调动许许多多智慧的人,需要一笔又一笔巨大的投资才能
获得一时的成功!唉,唉唉,都是尾巴闹的!这一切是何时开始的呢?又是怎么开
始怎么一步步深陷于眼前这一种局面使我无法自拔的呢?
我回想良久,竟什么也回想不起来了。仿佛眼前这一种局面,是从一片遥远的
混饨之境开始的。在那混饨之境的内部,是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疑团。它们相互
重叠粘连,层层包住并逐渐腐蚀着某种真相,使真相变得越来越难以知晓。
如果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忽一日又都没了尾巴该多好呢?那么一来,我虽然也
便同时没有了高贵的身份,但却将活得多么轻松哇?小悦这么漂亮的姑娘,又何至
于因尾巴的等级而苦恼?
这种想法一经从我自己的头脑中产生,竟赖在我头脑里似的了,挥之不去。
于是我将几粒“隐尾灵”研碎,搅人一杯矿泉水,扶起小悦,使她靠在我怀里,
灌水于她口中。
她终于苏醒了,睁开双眼困惑地问我们是在哪儿?
我说是在一处极安全的,不会再受到任何人滋扰更不会受到任何人威胁的地方。
她又问我们怎么脱险的?
我就即兴地瞎编一套谎话,说自己如何的临危不惧,怎样的大智大勇,以一当
十以一当百地战胜了“凶尾帮”和聚集街头的歹徒们,九死一生地将她救到了这儿。
她眼中便投注出无限感激的目光,低声问我她的尾巴是否受到了损伤?
我说丝毫也没受到损伤。
于是她微笑了,下意识地用一只手去摸她的尾巴……
“我……我的尾巴呢?我的尾巴怎么没了?”
她大惊失色。
我赶紧向她解释——她的尾巴不是没有了,而是暂时隐去了,因为她服过了
“隐尾灵”。列位,“隐尾灵”是价格非常昂贵的,本市的一般尾巴公民不要说买
不起,十之七八根本不知道有这一种药。
“你又害我!你还我尾巴还我尾巴!是你把我的尾巴弄没了,今天你不还我尾
巴就不行!连兔子尾巴都没有了我还怎么做人?我还不如趁早死了的好!
小悦歇斯底里大发作,一头向桌角撞去……
幸而我反应迅速,拦腰抱住了她。
“胡闹!
我狠狠扇了她一耳光。她捂脸呆住之际,我又将她搂人怀中,出示“隐尾灵”
药瓶给她看,并抓住她一只手放我骶骨那儿:“你摸摸,我也没有了尾巴是不?这
也是暂时的嘛!我刚把你抱到我的车上以后不是向你保证了嘛!不就是尾巴问题么?
你想拥有一条多么高级的尾巴?包在我身上了!但是小悦呀,亲爱的呀,此时此刻,
我最讨厌的就是尾巴!高级的尾巴平庸的尾巴劣等的尾巴自己的尾巴别人的尾巴我
都讨厌,所以我也给你服了‘隐尾灵’!我现在多想是一个没有尾巴的男人!多想
在一个没有尾巴的女人的陪伴之下度过这一个夜晚啊!我这种强烈的意愿你能理解
么小悦?……”
她变乖了,温顺了,点点头表示理解。
她柔声细语地说,许多时候,其实她也希望自己是一个没有尾巴的女人,也希
望一个没有尾巴的男人陪伴自己。
“没有尾巴也挺好的,是不?”
我叹了口气,说是啊,没有尾巴也挺好的。
“在咱们这座城市里,还存在着没有尾巴的男人和女人么?”
“不清楚。也许还存在着吧。”
“如果真的还存在着,他们和她们的感觉会怎样呢?”
“我想一定很糟。他们由于连一条劣等的尾巴都没有,因而不敢出家门,不敢
见人。没有尾巴的人,在咱们这一座城市,那就好比是艾滋病患者一样啊!……”
“可这一切……我的意思是,我们的尾巴以及与尾巴有关的这一切,究竟是怎
么开始的呢?”
我说,我刚才就在回想啊!但是自己仿佛患了失忆症,什么也没回想起来啊!
我鼓励她帮我回想。她回想了半天,不太有把握地说,如果她的记忆是可靠的,
那么尾巴一定与谎话假话有某种关系。
“谎言和假话?!……”
我盯着她望了片刻,缓缓向窗外转过身——又有几处起火了。我从方位得出判
断,那是尾巴国际托拉斯总部大厦一简称“巴际托大厦”,以及下属的宾馆、饭店
和商场!都有我的私人股份啊!将几亿几亿的人民币从银行里骗出来,将几亿几亿
的人民币从尾巴体制内“流通”到尾巴体制外再转变成我的私人股份,我容易吗我!
这过程中要与多少贪官污吏打交道啊!不使他们的种种欲望获得到满足我能一帆风
顺吗?可是那些该死的尾巴暴民,在这一个夜晚,他们所纵之火使我损失惨重!
我觉得,我记忆中那一片遥远的混沌之境似乎渐渐向我移近了,或者反过来说,
是我自身向那一种混沌之境接近了。但我还是无法看清那些相互重叠粘连的疑团,
还是无法破译使我深陷其中并成为始作涌者的尾巴之谜。
在这座异化了的城市里,谁的头脑中仍珍藏着真相?我该向谁去请教谜底呢?
我还要继续扮演已经成为的角色多久?我的和这一座城市的结局将会如何?如果我
大声说“不”,并坚决地告别我的角色,我的命运又将怎样?这一座城市会宽恕我
这个始作佣者,还是会将我绑在耻辱柱上活活烧死?正像这一个夜晚某些人所打算
干的?那些因我而受益的人会为我伤心哭泣么?会视我的死是他们的以及她们的灾
难和末日么?那些仇恨我的人,也就是那些被我划人贱民之册的人,会围着火堆听
着我的号叫声载歌载舞,喜气洋洋如同欢庆盛大节日么?如果小悦的话千真万确,
他们以及她们会否觉悟到,其实自己对自己的命运,也都应负着一份不可推卸的责
任?毕竟,非是我运用什么法术使全城人都长出了尾巴啊!我只不过在全城人都长
出了尾巴之后,做了政治、经济和文化势必要求有一个人来做的种种事啊!不是我,
也会是另一个人啊!
火光依然熊熊。
夜空依然彤红。
在这一座城市一在这一个窗口,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个时刻,我感到着此生
前所未有过的大的孤独。孤独而又无援。如果不是幸而有小悦在我身旁,我的孤独
将会尤甚百倍。也许我会孩子似的咧嘴大哭!
啊,我的尾巴业绩,我的辉煌成就,我的光荣与梦想,我靠尾巴而获得到的伟
大声名、利益和权利,如果这一切统统建立在谎言和假话的基础之上,不是太不可
思义也太虚幻了么?
我的出路在哪里?
这一座城市的出路在哪里?
我不愿再想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我轻轻走近小悦,主动而又温柔地搂抱住她,
默默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了,……”
我说:“让我们做爱!让我们做爱吧小悦!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在自己不长尾
巴的情况下,和一个不长尾巴的女人做爱了!我只剩下一粒‘隐尾灵’了!你看那
火光,是‘隐尾灵’药厂在熊熊燃烧啊!明天,一粒‘隐尾灵’的价格,将比黄金
宝石还要昂贵呀!趁我们都刚刚服过药,让我们在没有尾巴长出来的情况下赶快做
爱吧!在我们这座城里,也许只剩下了一个无尾的男人和一个无尾的女人做爱这一
件事本身,才接近着真实啊!……”
小悦被我感动了,深情地瞧着我,开始脱下她那被烧得槛楼不堪的旗袍……
当赤裸的我和赤裸的她紧紧拥抱在一起,我激动得心灵一阵阵颤栗!
这才是真实的我自己呀!
这才是真实的一个女人呀!
并没有尾巴,也抛开一切关于尾巴的等级观念,我们的意识那一时刻多么纯真!
我们彼此爱抚着的肉体又显得多么的美好!
我们做爱……
天亮时分,我们醒了。
小悦先醒的。是她的尖叫惊醒了我。我猛睁开眼坐起,见她已赤身裸体离开了
床,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我诧问:“小悦你怎么了?”
她手指着我说不出话。
我这才发现,由于药力过去了,我的鼠尾在我熟睡中长出来了。曲曲弯弯盘盘
绕绕长得满床都是!长得床上堆不下了,垂延于地。那真是极丑的鼠尾呀!其灰白
色如同一条在药水里泡过的蛔虫。但是蛔虫没那么长呀!稀疏的黑毛使它看去比蛔
虫更令人讨厌。由于我经常地迫于工作需要不得不服“隐尾灵”,而“隐尾灵”对
尾巴又是有副作用的,所以它的表面到处呈现着癣……
我因自己鼠尾的原形毕露,而在这个叫小悦的,年轻又漂亮的,被我所制定的
尾巴等级判为“贱民”的姑娘面前感到无地自容!在此城中,到那一天为止,仅五
人见过我尾巴的“庐山真面目。”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妻子。我前边写到过的,
那是在我洗澡之时。那一天我的尾巴才长出来,不过一尺多长,没现在这么丑陋。
也不是现在这种毛疏皮腐的样子。妻子和儿子已被我安排到外省市去了。我忽而想
到,移居外省市也未必就是无忧无虑之事啊!万一这种荒诞的尾巴现象漫延往外省
市呢?看来还是移民国外的好。要赶快做!赶快做!第三个见过我尾巴真面目的人
便是小悦了。此前,在我这位被全市公认的美尾男士面前,应感到无地自容的可是
她呀!唉,唉,以后我还凭什么资本在她面前优越呢?第四个见过我尾巴真面的人
是我的美尾师。我的尾巴越长他越高兴。因为那样他便可以利用我的尾巴更充分地
发挥他的创造想象力。好比美发师对秀发女郎情有独钟。我有时甚至觉得他热爱我
的尾巴超过于我。第五个人嘛,当然就是我自己了。说心里话,我对自己的尾巴有
时得意,有时沮丧。早晨醒来,一睁开眼睛,见自己的尾巴曲卷扭绕了一床,那时
我的心情是很沮丧的。骗别人是容易的,骗自己难。但是每次经我的美尾师精心设
计,美化定型以后,对镜照臀,我又是很得意的。
妻子和儿子是自己人。美尾师也是自己人。我更是我的自己人。现在,不是自
己人的小悦见到了她最不可以见到的情形,这使我对自己的尾巴也对她恼火透了。
我尽量掩饰着温怒,轻描淡写地说:“你竟对我的尾巴怕成那个样子?至于的
吗?难道你对没装修过的房间没化妆过的脸也恐惧吗?难道你对一切朴素的本色的
事物都心怀恐惧吗?”
我一边质问,一边收绳子似的,将自己的尾巴一圈一圈绕在臂肘上。我的美尾
师不在场我真有点儿束手无策,不知该拿自己的尾巴怎么办才妥。
“没想到,你的尾巴原来这么丑!”
小悦她仍缩在墙角,满脸的厌恶。
我喝斥道:“胡说!你怎么可以如此放肆地评论我的尾巴?我的尾巴难道是你
有资格进行评论的么?你那兔子尾巴想长还长不了呢?兔子尾巴能进行编结么?能
有什么花样创新?又有什么前途可言?我昨天晚上还向你许诺,保证出资为你移植
一条高级的尾巴,没想到你今天一早就敢贬低我的极品级尾巴了!你太过分了!我
可不惯你这毛病!你给我牢牢记住,如果你以后还想受到我的抬举和关怀,那你就
必须无限崇拜我的尾巴!替我把桌上的‘隐尾灵’药瓶拿来!”
“可……可药瓶车了……”
“空了?不对!怎么会空了呢?昨天夜里明明还剩有一粒药!”
“被……被我服了……”
“被你……服了?混蛋!岂有此理!”
“我……我以为你讨厌我的兔子尾巴。你昨天……和我做爱前亲口说的,愿意
陪着你的女人是暂时一个什么尾巴都不长的女人……我,我纯粹是为讨你喜欢才服
下那一粒药的……”
“住口!”
我一急,腾地从床上跃到地上,手臂一垂,一匝匝绕在臂肘的尾巴就滑脱了,
重重叠叠堆于脚前脚后。像一个刚松了绑的人似的。
我向小悦冲过去,却被尾巴绊了一跤,结果是半跌半扑地掼到了她跟前。
我双手扼住她脖子,凶恶地威胁道:“听着,如果你胆敢对别人说你曾看见过
我尾巴的真实面目,胆敢对别人妖魔化我的尾巴,我绝饶不了你!我将杀了你!……”
黑夜一过去,白天一来临,我的尾巴统帅意识又在头脑之中恢复了。仿佛我夜
里根本就没嫌弃过自己的尾巴,更不曾强烈地渴望过没有尾巴的良好感觉。那感觉
我夜里分明地是和小悦共同享受过的呀!人的思想,在夜里和白天,在否定了自己
的社会角色和又开始自觉地进入角色的情况之下,内容是多么的不一样啊!
小悦被我扼得喘不过气,憋红了脸,从牙缝间勉强挤出几个字是:“别掐死……
我……我才……二十二岁……”
一大滴眼泪从她的一只眼角缓缓淌下来。
我顿时手软心也软了。何况我只不过就是想警告她,威胁她,并不打算加害于
她。
我松开手,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可我的美尾师不在,‘隐尾灵’没有
了,而我又肩负着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的使命……让我怎么拖带着这么一大堆尾巴
出门呢?
我急得不停地搓手,也流泪了

“都怪我……我万万没想到你的尾巴会是……这种样子……也没想到那一粒
‘隐尾灵’对你会是这么重要……”
小悦她不拭自己的眼泪,仅用一只纤纤玉手替我拭泪。
我推心置腹地说:“小悦啊,亲爱的姑娘啊,其实我活得很累很累呀,但又不
得不在公众面前强装出信心万丈能力无限的假象,我好可怜呀我!
小悦柔声细语地问:“那……为什么偏偏要由你来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呢?你
自己请命的?”
我点了点头。
“为钱?”
“有钱的诱惑。但也不单单是钱的问题。营救成功与否,关系到我的……”
“你的什么?说呀,让我多了解你一些啊!”
“还关系到我生前之功名,死后之定评。我是男人啊!男人差不多全都是这样
的呀!”
我哭了。
“别哭别哭。亲爱的别哭……”
那一时刻,小悦这温柔的人儿,就将我的头搂人她怀中,一边喃喃地安慰我,
一边用她的纤纤玉手爱抚我。如同爱抚一只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狗儿,或小猫儿。
“可……可这一切,据我的回忆,都是建筑在谎言的基础上的呀!靠不住的啊,
不定哪一天就会土崩瓦解,成为过眼烟云的呀!”
我说:“这我清楚。”
“那你深陷其中,陷到哪一天才是个头呢?”
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只能深陷到一切土崩瓦解,成为过眼烟云那一
天吧。”
“到了那一天,你的命运将会如何呢?”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
“你怎么会成为现在的角色呢?是你自己的野心促成的,还是别人出于他们的
目的将你设计成了现在的角色?”
我反省地说:“有我自己的野心在起作用,也有别人利用我的因素在起作用。
人在江湖,我只有随波逐流了。”
“是谁们在利用你?”
列位,听听,小悦她居然问出这等话!足见她是一个头脑多么单纯的姑娘哇!
除了那些尾巴的既得利益者们,还会有谁们在利用我呢?我是他们的利益代表啊!
我的一切个人声名和利益,正是在这一前提之下才有资格获得到的啊!他们之拥戴
我,不过像庄重地公开地耍一只猴子罢了。但是我不愿将这些清醒又真实的想法告
诉小悦。本市思想单纯的姑娘已经不多了。我不忍用丑陋的真实污染她单纯的头脑。
尾巴现象固然虚假荒诞,但丑陋的真实也不比它强到哪儿去啊!
于是我说:“小悦啊,咱们不谈这些了。这些太没意思。越谈越沮丧。你看到
桌上那只玻璃杯了么?去,把它砸碎,快去呀!”
尽管她是那么的困惑,但在我的催促下,还是照我的吩咐做了。
“你捡一片儿杯碴过来。”
她又回到我身旁蹲下,手拿一大片杯碴,默默注视着我,期待我的进一步指示。
她那种虔诚的模样,仿佛我命令她用杯碴割腕自杀,她也心甘情愿似的。
我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我才出得了门。那就是把我的尾巴割掉。反正不久
以后还会长出来的。但是我自己可不敢割,你替我割!”
“我割……”
“快动手吧小悦!求求你啦!要割,就干脆齐尾巴根儿割。”
“我……我也不敢……”
“不敢也得敢。听话!别又惹我生气。”
我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到了小悦的纤手攥住了我靠近尾巴根儿的一截尾巴,感觉到了锋利的杯
碴压在我尾巴根儿那儿——当然,也感觉到了小悦的双手是何等剧烈地在颤抖。
“你的手别抖!”
“……”
“如果你怕见血,那么你自己也闭上眼睛!闭上了么?”
“闭上了……”
“下手要狠!要用力!我数到三,你就割。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一、二、三!……”
我蓦觉尾巴根儿一阵疼痛,失声大叫起来。但是并没睁开双眼,反而闭得更紧
了。
小悦也伴随着我的叫声尖叫了几声。
“你还闭着眼睛吧?”
“嗯,嗯……”
“又不是疼在你身上,你叫什么?现在,我命令你睁开眼睛!”
“好,好,我睁开了……”
“我的尾巴被割掉了吧?”
“没……没……才割透尾巴皮……挺厚挺厚的皮……出了不少血……”
“蠢货!”
我失望地责骂一句,这才睁开自己的眼睛,见小悦一手捂面,慌乱的目光从指
缝间泄出,正不知所措地瞧我的尾巴。一大片儿杯碴儿仍拿在她另一只手里,乌黑
的而不是鲜红的血,我的尾巴出的血,既染上了杯碴儿,也染上了她的手。
我忍痛问:“我尾巴出的血就是这种颜色?”
她小声回答是的。
我的自封为高级中之最高级的尾巴哦,为什么你出的血不是鲜红的而是乌黑的
呢?你出的血应该更鲜红更鲜红才足以证明你是高级之中最高级的尾巴啊!或者,
不出更鲜红更鲜红的血,那么出别种颜色的血,比如金黄,比如海蓝,比如紫色、
粉色,也能显出你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多么的高贵啊!你怎么偏偏出柏油一样的乌黑
的血呢?
“真是我尾巴出的血?”
“真是真是!”
我仍不愿相信,用自己的一只手摸了摸尾巴根儿那儿,摸到了一手粘,举在眼
前看时,果不其然地一手乌黑。
“哪儿来的一股腥臭味儿?”
“你尾巴上出的血的味儿……”
我将自己粘了乌黑血迹的手放在鼻子底下闻闻,那一股腥臭味儿熏得我猛往后
仰头。
哦,我的高级中之高级的尾巴,为什么你出的血不但颜色乌黑而且气味儿腥臭?
尾巴啊我一向引以为荣的尾巴,你使我今天早晨无地自容之后又一次无地自容!你
使我头脑中发生了一次自我怀疑之后又发生了一次自我怀疑。难道你要逼我换一条
尾巴么?不换?可是我心中嫌恶了你一次之后又开始极端地嫌恶你了!但是如果换
掉你,如果另外移植一条尾巴,能消没声儿地不发表告市民书么?广大尾巴市民们,
对于我这样一位尾巴精英之中最精英的人物的尾巴,是有起码的知情权的呀!我将
如何向他们解释?承认我自己的尾巴在没有经我的美尾师美化之前真面目是腐朽的
丑陋的?承认我自己的尾巴所出的血是乌黑的像柏油一样粘乎乎的?甚至承认我因
自己的尾巴的真面目而一次又一次无地自容而一次又一次心生嫌恶?我的尾巴它不
仅是我的荣耀与骄傲,也还是我们这座尾巴城市的市徽啊!全市有多少种尾巴名牌
商品尾巴拳头产品的广告中包装上,都有着由我的尾巴编的如意结标志啊!全市广
大的青少年,曾多么崇拜我的尾巴啊!曾授于我“最敬爱的尾巴叔叔”之亲切称号
啊!如今还有几人真的崇拜什么信仰什么?由我自己来承认以上种种丑陋的真实对
我们这一座城市对我们的下一代那意味着什么不是不言而喻么?
我在地毯上擦着我的手心理复杂极了。
小悦也开始反复在地毯上擦她的纤手,擦着擦着,猛地往起一站,捂着嘴冲入
厕所。随即我听到她在厕所里哇哇呕吐。
我一时羞耻得巴望地上裂开一道缝自己可以通进去。
当小悦从厕所里出来,我已从自己脸上彻底收敛了一切与我的特殊身份不相适
应的表情,正襟危坐在沙发上了。由于尾巴被割伤了,坐住会疼,我只得将它从沙
发靠背上搭过去。那么一来,我自己的身子也不敢往沙发靠背上靠了。我也就因而
坐得更其地笔直了。
小悦看着我,惴惴不安地说:“我……我不是因为您的尾巴才吐的……我……”
我一严肃起来,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又摆正了,她对我也就由“你”而“您”起
来了。我暗想,小悦啊,此时此刻,我不再是夜里和你颠狂做爱过的那个男人了。
尽管我的尾巴的真面目实在丑陋,尽管我的尾巴出的血是乌黑色的,我毕竟仍是本
市的尾巴之王啊!此时此刻你的确应该像本市的许多女人一样,自觉地对尾巴之王
表示出几分敬畏啊!我需要你对我的敬畏。我需要从自己头脑扫除一切自卑!我需
要恢复我的尊严!
我以宽恕的口吻低声说:“算啦,你不必自辩了!你亲眼所见的这一切,都是
不真实的。是你的眼睛出了毛病。还有你的心理和你的精神,也都出了毛病。你听
懂我的话了么?”
她连连点头道:“听懂了,听懂了。”
我又说:“那么,我将信守我对你许下的诺言,你仍将拥有一条高级的尾巴。
只要你乖,我就永远关怀你,庇护你。”
“我乖,我一定乖。”
她显出诚惶诚恐的样子。
于是我对她放心了。如果没有这份儿放心,我暗想——她不但得不到一条高级
的尾巴,而且必须死。我看出,她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为了减少她内心里的忐忑不安,我极勉强地微笑了一下。
她也赶紧微笑了一下。我看出她纯粹是为了讨好我才微笑的。至于她究竟是为
了获得一条高级的尾巴而讨好我,还是由于此时此刻对我的惧怕,我就没法儿知道
了。也不想知道。于她,当然有区别。于我,反正是一样的。
“现在,你还是得帮我处理掉我的尾巴!
“我……我没有办法……”
“办法我自己想好了。去把门打开,把我的尾巴扯出去……”
小悦照办了。她往外扯我的尾巴时,只小心翼翼地握着我的尾巴尖儿,而且用
手绢儿垫着手。
我厉声问:“你对我的尾巴是不是内心里还存着腻歪呀?怕我的尾巴弄脏了你
的手么?”
“不……不是的不是的……”
“那么,是惟恐被我的尾巴传染上什么疾病喽?”我告诉你,我的尾巴是非常
健康的!它绝无疾病!绝无寄生虫!甚至,绝无一个细菌!这么高级这么好的尾巴,
你看着它目光里没有半点儿发自内心的崇拜,握着它不感到幸福,还要用手绢儿垫
着手,你你你,小悦,你刚才还保证你一定要学得乖一点儿,你这样对待我的尾巴
叫我怎么能信你的话?把手绢儿扔了!
“我……我……您别生气,您尾巴光溜溜的,不垫着手绢儿,我怕我攥不住它……”
“借口!撒谎!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把手绢儿扔了!……”
小悦她岂敢违抗,表情慌乱地将手绢儿扔在地上。但是并未立刻就用双手握住
我的尾巴。她十指叉开着,双手仅仅作出准备握牢的样子罢了。我感觉到了她的左
手触及了我尾巴上的几根长毛。我的尾巴的真面目尽管丑陋,反应却异常敏感。而
且在越接近末梢之处,反应越敏感。事实上,我的尾巴不仅需要美化,需要营养滋
补,需要定期按摩,也还经常需要人手的爱抚。就像婴儿、女人、小猫或小狗需要
爱抚一样。除了美尾师,我还雇佣着一个专职的“尾巴阿姨”。那是一位超龄的,
名气已经落伍的女歌星。四十余岁,人是姿色不济了,但嗓音仍佳。最讨我喜欢的
是她那一双手,白皙而柔软。我为她那双手上了一千万元的保险。我要求她为了工
作每天至少用鲜牛奶洗五十次手。并在特配的中草药液内浸泡一小时。每晚我临睡
着,她坐在我的床边,对我进行全尾爱抚。从尾巴梢儿开始,一直爱抚到尾巴根儿。
再从根儿至梢儿,反复数遍。一边爱抚,一边轻声吟唱著名词曲家为我的尾巴专作
的《尾巴颂》、《尾巴摇篮曲》、《尾巴联唱》等歌曲。其中尤以尾巴颂令我听了
心旷神怡。歌曰:
啊,尾巴,尾巴,
你这举世无双的智鼠之尾,
你的光荣是我的崇拜,
你的梦想是我的精神之帆,
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时候,
我用我幸运的手爱抚你,
我心中充满了臣服者的卑微,
我幸运的手,
获得着幸福的卑微……
列位都知道的,我以前不是患有严重的失眠症来着么?自从我雇佣了“尾巴阿
姨”,就再也不受失眠之苦了。就从此与安眠药拜拜了。在“尾巴阿姨”的轻声吟
唱和她那一双柔软的手反复爱抚之下,我每夜都能顺利地进入梦乡,一觉酣睡到天
亮。
可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却不知我的美尾师身在何处,也不知我的“尾巴阿姨”
身在何处。想到昨夜我的司机的惨死,我不免为他们的安危担着份儿心。与他们相
比,小悦对我的尾巴的态度,使我一阵阵地恼火极了。人和人为什么那么不一样呢?
为什么我的美尾师我的“尾巴阿姨”那么崇拜我的尾巴那么爱我的尾巴,而小悦却
无论我怎么要求她甚至威逼她,她都做不到呢?倘说重赏之下必有忠者吧,我也明
明地对小悦保证过了,我要为她出资移植一条高级的尾巴啊!一条高级的尾巴那也
是几百万啊!仅仅冲着几百万,她也应该伪装出几分对我的尾巴的良好态度啊!这
个小贱人!如果她在必要的时候连伪装都不会,那么即使移植了一条高级的尾巴,
心智方面岂不还是属于贱民么?我不是白白替她花几百万了么?
瞧她那下贱样儿!两眼瞪着我,双手犹豫着,目光中向我流露过来默默的可怜
兮兮的乞求,仿佛巴望我会改变主意似的。
“握住!要不我把你从窗口扔出去!”
她两眼一闭,双手终于握住了我的尾巴。同时,我的尾巴感到她的双手是在多
么剧烈的发抖。那显然是由于恐惧和厌恶。
“睁开眼睛!不许闭上眼睛!”
她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吻我的尾巴!”
我耳畔又响起了我的“尾巴阿姨”的轻声吟唱。我要看她显出“获得着幸福的
卑微”的样子!几百万的高级尾巴的移植费加上我的权威,难道还不足以使她感到
握住我的尾巴乃是她的双手的幸运,吻我的尾巴乃是她的幸福么?
她疑惑地望着我,仿佛没听懂我的话。
“低下头!吻我尾巴!”
我吼了起来。此前,多少有身份的男人和女人吻过我的尾巴啊!她有什么了不
起的?她怎么就不能屈尊吻我的尾巴一下?如果我的尾巴这会儿是美化后了的尾巴,
喷了法国高级香水儿的尾巴,我还不赐给她吻我尾巴的殊荣呢!以她现在的身份,
只配吻我没经美化造型的尾巴。
她明智地俯下头去,在我的尾巴上吻了一下。一种满足的快感,从我的尾巴传
导到我内心里。她抬起头时,我见她腮上挂着一滴泪。
我以邪恶的语调问:“你为什么落泪?感到人格被侮辱了是么?”
她连连摇头回答:“不是不是!我落泪是因为我内心太激动,我感到太幸福……”
我笑了。我想象得出自己笑得也是多么邪狞。被由衷地赞颂是愉悦的,被违心
地不得已地赞颂同样是愉悦的。而且是双重的愉悦。因为此时你最能体会到你所具
有的权威的意义,以及对方在你的权威的压迫之下无可奈何的屈服。
昨夜对我而言是一种“反祖体验”。我的意思是——没有尾巴的我似乎是很久
很久以前,久得很古老很古老的一个我。没有尾巴似乎是我的“原始阶段”。而长
出了尾巴以后的我才是进化了的我,文明起来了的我。我背对我的历史但又每每产
生重温一下那“原始阶段”的自己的好奇。正如许多文明人在梦中变成了猿,并过
着猿的生活,并从猿的生活中感受着“原始”一下的乐趣。是的,我常常陷入一种
思考的迷惘——尾巴究竟意味着我的进化还是退化?我所接受过的知识告诉我当然
是一种退化现象,但是尾巴带给我的实实在在的以前梦寐以求的名利却又使我宁肯
得出这样的结论——人长出尾巴不是退化现象而是毫无疑问的进化现象。我长出尾
巴不但是进化而且是飞跃式的进化。这样的结论与我以前所接受过的常识性知识相
悻离,于是我头脑中生出强烈的反知识的思想倾向。尤其讨厌达尔文的《进化论》。
实际上我已经组织了一个精英荟萃的写作班子,要求他们在二○○○年完成一篇重
要的学术论文,从理论上推翻达尔文的《进化论》,从而奠定人类从无尾到有尾乃
是进化现象的理论基础。金钱真是伟大的东西。只要你出得起高价,就会有人乐于
按照你的意愿圆说某种你所希望产生的理论,并使之成为真理。但是我又的确常常
缅怀自己没长出尾巴时的日子,以及自己在那样的日子里种种没尾巴的快乐。相对
而言,我在白天,在礼仪场合,在郑重而又庄重的情况下,是非常需要尾巴的。尾
巴比我的姓还重要。比我自身还重要。它是我的社会地位、形象魅力和无边权利的
综合象征。而在夜晚,在和我喜欢的女性单独幽处的时候,我却更愿服“隐尾灵”
隐去自己的尾巴。也愿她服“隐尾灵”隐去她的尾巴。那时候的我和陪伴我的女性
都会有种脱壳而出的自由自在的感觉,灵与肉获得彻底解放的感觉。这一感觉很美
好。但是随着夜晚的度过,白天的来临,尾巴意识便会渐渐回归到我的头脑里。当
尾巴意识又在我的头脑里成为主宰思想,我的喜怒哀乐只能由之任之。我就又变成
了尾巴的尾巴,尾巴的奴仆。而且是忠实的奴仆。我的一切念头和一切行为又开始
完完全全地受尾巴的暗示受尾巴的支配。正如此时此刻,我一心去掉尾巴是因为它
未经美化,而不是因为别的。
我命小悦将我的尾巴从门缝塞出去,企图用门夹掉它。武则天、吕后、慈禧、
俄国的女皇叶卡捷琳娜,晚年都是最不愿被人撞见她们的龙钟老态的。对于是女皇
的她们,龙钟老态便是她们的丑陋真面目。她们甚至都找借口杀过撞见她们的丑陋
真面目的人。我此时的心理和她们一样。倘小悦不是明智地发誓对我的尾巴的真面
目将守口如瓶,那么我一定杀了她。倘她虽然发了重誓而我并不相信,我也一定杀
了她,但我毕竟信了她,所以我颇不忍下手杀她。杀了她,我也还是要暂时处理掉
我的尾巴。我自己处理掉我的尾巴,比我杀了她还难。没有她的帮助,我自己处理
不掉尾巴。处理不掉尾巴,我的行动就太不便,我就不能到街上去。倒莫如留她一
命,而命她帮我。何况,我不能不承认,她一直在尽量表现得万分顺从……
门缝太窄,我的尾巴太长太粗,刚穿过尾巴梢,就被门缝卡住,穿不过去了。
我又焦躁地命她将我的尾巴从门缝拽出来……
忽然,小悦双眼一亮。她说她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如果我肯依她的办法,那么
我不必受掉尾之苦,也可以体体面面地到街上去了。她的办法是——用一条床单扎
成一个包袱系在我身上,就像日本女人穿的和服腰后那个古怪之物似的,而将我的
尾巴塞入包袱里……
我觉得这是一个极高明的主意。于是夸奖了她几句,情不自禁地吻了她一下,
接着命她快快那么去做。
小悦手真巧。不一会儿,便将床单扎在我腰后了。她牵着我一只手,引我至穿
衣镜前,让我侧着身子欣赏她的“杰作”——那包袱长宽如同拷克箱,床单上的一
朵牡丹花,居中显现。
我连说:“好,好,好极啦!”
见我满意,她兴奋得面呈霞光,洋洋自得地收拢我的尾巴。甚至也不觉得我的
尾巴丑陋可怕了。还撕下一条床单布,将我的尾巴被杯片割破处缠了起来。
我柔声问:“你怎么不怕我的尾巴了?”
她难为情地低下头说:“你得允许人家有个习惯过程嘛!”
列位,这话说得何等的
好!我们中国人,在短短的十几年内,习惯了多少新事
物新现象啊!何况尾巴乎,
小悦她认认直真,仔仔细细地将我的尾巴一圈圈盘绕起来。眼见又长又粗令人
不知怎么办的尾巴,经她的双手盘一阵绕一阵,就像绳子似的齐齐整整地收拢了,
严严紧紧地塞入那包袱里去了。
她说:“瞧,这样,你不是就可以到街上去了么?”
我说是啊是啊,小悦你真聪明。比我还聪明。又说,这是一个美化尾巴的好方
式,丰富了尾巴文化的内容,值得大力推广。
我将她拥在怀中,又温柔地吻了她一阵,并以带有忏悔意味儿的语调问她,对
我刚才的粗暴和凶恶是否会记恨在心?
她说:“人家要是记恨你,人家还会这么诚心诚意地为你效劳么?”
“一点儿都不记恨?”
她摇头说一点儿都不记恨。
“为什么?”
她仰起脸望着我,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回答:“我不是也因为自己的尾巴问题犯
过愁吗?何况你是男人!”
一句话,使我这颗自从长出了尾巴以后渐渐变得冷酷无情的男人心顿时软化得
一塌糊涂,仿佛稀释成了一汪血水在胸膛里乱逛荡。
理解万岁啊!
知我者,小悦也!
我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拥抱住,连连说小悦小悦,你真是我的红颜知己红颜知己
啊!等我解救出了花旗参枝子小姐,铲除了“凶尾帮”,彻底平定了骚乱,重新恢
复了尾巴秩序,将投资办一个“尾包儿厂”,委任你当厂长!并且要一开始就实行
股份制,让你这位女厂长拥有百分之三十的法定股份!几年后,你不就成了女富豪
了么?我这么替你安排你的前程,你高兴不高兴?
小悦幸福地闭上了眼睛,脸儿贴在我胸口,喃喃地说:“我高兴,高兴,一切
听你的安排就是了!你怎么安排都行。包括我究竟应该移植一条什么样的高级的尾
巴,也听你的。你喜欢的尾巴就是我想要的尾巴……”
我嘱咐小悦留在那个较安全的地方千万不要到街上去,保证一完成了营救任务
便会飞速回到她身边,推开一切公务,与她朝夕相处共度几日蜜月也似的美好时光……

街上非常混乱,这里那里,几乎到处都有愤怒而迷惘的人群——有的直接由于
尾巴问题而愤怒,比如四处都买不到“隐尾灵”,尾巴所患的急症得不到及时治疗,
交了尾巴移植手术预押金,低等级的尾巴割了去高级的尾巴却移植不上了——“名
尾储存库”在昨夜的一场大火中夷为平地,价值数亿元的名尾和极品级尾巴珍品级
尾巴变成灰烬。有的由于间接的尾巴问题而愤怒,比如在混乱中尾巴掉了尾巴受了
严重损伤尾巴保险公司却不能兑现保险承诺。据传我亲自委任的尾巴保险公司总经
理携款而逃。几种尾巴股票狂跌,本市的大小交易所被砸。尾巴债券的信誉受到巨
大动摇,成千上万的人们涌往银行和储蓄所提前兑换现钞,不给利息也要求兑换。
而银行和储蓄所根本没有能力兑换,因而先后遭抢。更有人混迹其间,趁火打劫。
抢到了钱的眉开眼笑,没抢到的无处发泄,殴打甚至绑架银行和储蓄所职员。有些
年轻的女职员惨遭公开凌辱、轮奸……
满城市到处是火,到处是烟,到处是骚乱,到处是愤怒,到处是暴行……
我避开骚乱,避开愤怒的人群,专走小街小巷,去找史密斯小姐。她与我约定
上午在一起商讨营救方案的具体细节。昨天分手时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自有上上之
策在胸。约见地点是:“尾巴生物工程研究所”。那地点在郊区,显然比在城市里
的任何地方都安全。我不得不暗自钦佩这美国娘们儿有点儿先见之明。
我正匆匆地左顾右盼地走着,忽听背后一声吼喝:“站住!”
惊回头看时,见身后不知何时已悄悄跟随了二三十条汉子,一个个都是那么的
面目凶恶。
我心想不好,撒腿便跑。他们岂肯善罢甘休?发一阵喊穷追不舍。从一条胡同
一直将我追到一条笔直的大马路上。我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双腿发软,一步也
跑不动了,只能站定了束手就擒。而他们一追上来便将我团团围住。
其中一个汉子横眉竖目地指着我的背后问:“那里边儿是什么?”
我说:“哪里边儿呀?”
他说:“你他妈的别装糊涂!”——同时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子。扇得我脸上火
辣辣的,身子晃了几晃才站稳。
“少跟他罗嗦!准是钱!”
“要不就是金银珠宝!抢!”
“对!抢!空喊共产主义喊了半个世纪了,咱们平民百姓也没共到过什么产!
现在仍是无产阶级不算,还成了下等尾巴贱民!不管是什么,先抢了再说!”
“该出手时就出手”——于是,几乎同时有七八条汉子如狼似虎地扑向我。这
我哪里抵挡得了,转眼间尾巴包儿就又变成了床单儿,被他们扯着四角儿不放。仿
佛那不是床单儿,而是能载着他们飞上天空,飞往极乐世界去成仙成神的阿拉伯童
话中的飞毯似的。不消说,我的丑陋的尾巴在众目睽睽之下垂堆了一地。但那几条
抢床单儿的汉子,眼睛只瞪着床单儿,或瞪着对方们的眼睛,都一心只想将床单抢
到自己手里转身便跑。他们分明的是被一个抢字扇动得昏了头了,并没发现我身上
坠落了一堆尾巴。正所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
“都他妈别抢啦!”
为首的汉子大喊一声。
抢床单儿的汉子们这才住了手,一时的你看我,我看你,接着将目光望向那为
首的汉子,望向众人,最后顺着众人以及那为首的汉子的目光望向我的尾巴……
于是他们先后松了手,床单儿归于一人之手。那一个人,也只不过手抓着床单
儿一角。整条床单儿的大部分长裙似的落在地上。
“这……怎么会这样……”
他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我的尾巴,表情极度惊愕,也松了手。
为首的汉子,绕着床单儿踱了一圈儿,然后用一只脚轻踩床单儿,见床单儿并
没什么可怕的反应,胆量大了些,两只脚都站上去踩。将床单儿上踩遍了肮脏的脚
印,便训斥抢床单儿的汉子们:“妈的一条床单儿你们抢个什么劲儿?”
他们便都惶惶地不知所措起来。
我赶紧收我的尾巴,就像农村人从井内往上收井绳那样。收一段,绕在臂肘一
段。一边收着,一边故作镇定地说:“就是就是,不过一条普普通通的床单儿嘛!
除了尾巴,我身上再没什么其它的宝贵之物。嘿嘿,这年头,谁不爱惜自己的尾巴
呢,所以才用床单几包扎在身上嘛……”
一人高叫:“他害得咱们白追了他半天!揍他!”
“对!按他!揍他!……”
群情激愤。仿佛我是骗子,卑鄙地骗了他们。
为首的汉子一步跨到我跟前,研究地盯着我的脸看我。他忽然冷笑起来,笑得
我内心发毛。他嘎然收了冷笑,以一种阴险歹毒的语调说:“难怪面熟。小民三生
有幸,真是三生有幸啊!”——退后数步,朝我一指,转脸对众人大声说:“你们
也都三生有幸啊!他就是铜像立在广场中心那位大名鼎鼎的人呀!该向他膜拜顶礼
还是该绞死他,随你们的便吧!我来烟瘾了,可要退一边儿吸支烟了……”
于是他就走开去,双手抱肘,优哉游哉地吸起烟来。他脸上浮现着一种残忍的
幸灾乐祸。
无数目光一时默默地投注在我脸上。每一束目光都令我不寒而栗。
“我……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我恐惧地嘟哝着,不停地旋转着身子,妄想寻找机会逃跑。然而他们一个紧挨
一个地包围着我,里三层外三层,使我根本无隙可钻。
“不错,正是这家伙!”
“我以前虽然没见过他,可是几乎天天从广场经过,每次都想把他的铜像推倒!”
“都他妈什么时代了,这王八蛋还搞个人崇拜,当老百姓都是愚民!”
“那铜像不是我自己要立的,是……是……不是我愿搞个人崇拜,是他们……
我冤枉啊我……”
我语无伦次,胆战心惊地替自己进行辩护。
“冤枉?他们是谁?难道是我们这些小民么?你以为我们那么抬举你呀!你以
为我们非要弄出你这么个尾巴权威来压迫在我们头上啊?恬不知耻!”
“你颁布的尾巴等级制害得我们好苦!是你把我们逼得没尾巴不行,有尾巴也
是践民,人不人,兽不兽的!
“你发行的尾巴股票把我们几辈子攒下的那点儿血汗钱全骗去了!你使我们倾
家荡产,而你自己却大发尾巴横财!”
“你一阵子鼓吹美尾运动,我们小百姓就得响应号召,都把点儿血汗钱花消到
实际上是你和那些贪官污吏们当大老板的狗屁美尾商店里!你一阵子又提倡什么隐
尾时尚,结果宣传得我们小百姓头脑发昏,争相着买‘隐尾灵’!你在尾巴上做的
一切文章,翻过来调过去,总之是为了你们一本万利!”
手指纷纷指向我,唾沫纷纷碎向我,随着一番番声讨,包围圈越来越小。
“少跟他罗嗦!”
“打!
“绞死他!绞死他!
于是老拳雨点儿般落在我头上,身上;狠脚在下一次次踢我腿弯儿。我连声哀
叫,抱着头跪将下去。昨日侥幸从与“凶尾帮”和尾巴暴民们的遭遇过程死里逃生,
不成想今天刚刚离开我的一处温馨小窝走到外边,又被另一伙尾巴暴民痛打于街头!
他们追我时包围我时,一个个还没有尾巴。他们的愤怒高涨之后,一个个就都长出
尾巴来了!我跪着,他们站着,我从指缝间看见一条条低等的劣等的有毛的无毛的
尾巴在眼前甩来甩去。他们还用他们的尾巴一记记抽我……
后来,他们将我拖到一根水泥电线杆下,打算吊死我。没绳子,有人跑回原处
捡回了床单儿。于是他们一齐动手,将床单儿撕成缕,搓成绳。于是有个长猴子尾
巴的家伙爬上电线杆,将床单儿搓成的绳子系在电线杆上,而下面有人麻利地将绳
子另一端结成了勒扣儿。我从没见有几十人为了尽快地吊死一个人而那么地各尽所
能齐心协力。不幸将被吊死的竟是我自己!当我双脚离地被吊起来之后,我眼前迅
速闪过了妻子、儿子和小悦的面容。也闪过了老苗、市长、市委书记、姚秘书、吴
秘书等人的面容。我来不及对后者们发出一句诅咒,眼前便漆黑一片。然而我并没
那么顺利地死去。床单儿搓成的绳子不够结实,断了,我从半空掉下来,重重地摔
在水泥地上。我的身体砸在我自己的尾巴上,一阵疼痛直钻心窝。我不禁号叫一声,
心想我的一节尾巴骨肯定断了……
为首的汉子嘴角叼着烟,从旁内行似的献计献策:“你们真笨,这么件事儿都
干不好!用他自己的尾巴当绳子嘛!我看他的尾巴肯定比那床单儿搓成的绳子吃劲
儿!用他自己的尾巴吊死他,这多让咱们开心哇!”
他们中不少的人连声称妙,都道是好主意好主意!
于是那长猴子尾巴的家伙将我的尾巴梢儿和他的尾巴梢儿系在一起,第二次爬
上了水泥电线杆。爬上顶端,双手抓住悬灯横架,来了个轻盈而优美的倒上单杠,
于是我的尾巴就搭在横架上了。之后,他头朝上脚朝下,抱着电线杆爬下来,于是
我的尾巴又被他的尾巴扯到地上了。他将两条尾巴解开,在衣服上揩揩双手,大功
告成地望着同伙们,那意思是——我的任务完成了,该看你们的了!
那为首的汉子呸地一口啐掉烟蒂,亲自上前将我的尾巴梢儿结成一个套儿,很
亲呢地套在我脖子上。仿佛一位兄长替不会系领带的弟弟系上领带似的。他拍拍我
脸颊,拥抱了我一下,亦庄亦谐地说:“古今中外,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是被自己
的尾巴吊死的。这也挺值得自豪,所以你应该高兴点儿。可惜没相机,不能给你留
下宝贵的人生最后一张照片!”
一阵开怀大笑。
几条汉子早已按捺不住吊死我的激情。他们摩拳擦掌走上前来,站在我背后齐
手拽我尾巴。我感到颈部的尾巴套儿在渐渐收紧。我感到身体在上升,不由得脚跟
离地,仅仅靠脚尖撑地……
忽然,一辆红色的敞篷“宝马”驶来,急刹在路旁。我认出车上坐的是史密斯
小姐,高叫:“史密斯救我!”
史密斯小姐从车上站起,一手拎着一只拉开着链儿的皮包,另一只手伸人皮包
内,抓出一把什么东西朝空中一扬。顿时,钞票满天飞。她连撒了几次,那些想吊
死我的家伙们就顾不上摆布我了,乱作一团抢钞票……
我趁机从颈上摘下自己的尾巴套儿,奔到车旁,一跃而上。
史密斯也不敢迟疑,立即开车。我哀号一声,昏死于车内——我的尾巴由于缠
住了电线杆的悬灯横架,齐根儿被扯掉了……
当我睁开眼睛,见史密斯小姐和“尾巴生物工程研究所”所长,也就是当初在
精神病院里研制提炼“XF”微粒的王教授,一左一右守护地坐在我躺着的床两侧。
史密斯小姐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微笑道:“谢天谢地,你可醒过来了!”
我问我在哪儿?
王教授说是在研究所的地下室。让我放心。说这里绝对安全,我再也不会受到
凌辱和伤害了。
我问我的尾巴日后还能长出来么?
王教授遗憾地摇着头说,我的尾巴再也长不出来了。他替我包扎时认真仔细地
检查过,生长尾巴的细胞组织,以及那一部分肌肉,几乎彻底被我的尾巴根儿带下
去了。日后服用多少尾巴催生素也无济于事了。
“这么说,我只能移植一条义尾了?”
他说是的。又安慰我道,这也没什么嘛!这座城市里不少生长过低等的劣等的
尾巴的人,不是都花钱移植过较高级的甚至极品级珍品级的义尾么?您还在乎花那
点儿钱么?
我恼羞成怒,猛地坐起来吼道:“你怎么把我和那些人相提并论?这是钱的问
题么?!”
他便低下头,嘿然沉默了。
史密斯微笑道:。别发火儿,别发火儿。事已至此,发火没用啊!我知道你内
心里是怎么想的。等营救出花旗参枝子小姐,让王教授亲自为你做条和原先的尾巴
一模一样的尾巴就是了嘛!我和他替你保密,谁会知道你的尾巴不是真尾而是移植
的义尾呀?”
义尾对于别人,倒也不能算件不光彩的事儿。某些本市的富人,动手术割掉原
先低等的劣等的尾巴,移植了较高级的甚至极品级的珍品级的尾巴后,照常脐身于
上流社会,并不曾发生过什么受到嘲笑受到歧视之事。反而充分显示了他们的富有。
但是对于我,问题的性质毕竟有点儿不同。好比一般秃顶的人戴假发并不值得别人
说三道四大惊小怪,但是被公认为美发王子的人如果一朝被戳穿原来戴假发,岂不
成了新闻么?
“我要报复!我要报复!不进行报复我难消心头之恨!……”
我挥舞双臂大喊大叫。
汪教授问我打算怎么报复?
我想了想,说要招募一支尾巴纠查队,围建一处集中营,将尾巴暴民们全部赶
入集中营去!为首的,要枪毙!
汪教授笑了。他说何必那么大动干戈呢?说为了本市的尾巴秩序和治安问题,
他原则上也是赞同惩办的。但兴师动众不好。兴师动众,现实事件以后就会成为历
史遗案,策划者就有可能成为历史罪人……
他说完,按了一下我床头的小铃儿。片刻,门开了,一名身材高大的四十多岁
的男人,被他的一名助手推人室内。
“你出去。”
待他的助手离开,他向那男人招手:“宝贝儿,过来。”
那男人看去有些痴傻,一小步一小步地,慢腾腾地走到他跟前。
他站起身,从仪器架上取下了一只杯子,哄一个小孩儿似地对那男人说:“喝
下去,全喝光。喝光了,就会解除你的一切病痛了!”
那痴傻男人接过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教授拍拍他肩,夸奖道:“宝贝儿,真乖!真招人爱!”
又将目光转向我,一脸的高深莫测。仿佛在用表情对我说——瞧着吧,奇迹就
要发生了!
我呆呆地望着那男人,不知自己将会看到什么情形。在五六秒钟内,他并没什
么变化。然而,五六秒钟后,极其突然地,他的身子倏地缩小了半截。这种缩小,
对于他似乎一点儿痛苦也没有。甚至,似乎连一点儿不适的感觉也没有。因为他仰
起头,望着汪教授仍在痴笑。一眨眼间,他又缩小了半截。之后缩小的速度更快了。
我坐在床上已经不可能望到他了。于是趴在床上,将头低俯于床沿下,万分惊愕地
瞪大双眼盯住他瞧。不到一分钟内,他竟缩小到了蚕豆般大。但还是一个微小的人
儿。
我抬头望史密斯小姐,她架着二郎腿,事不关己若有所思地吞云吐雾,如同眼
前什么令人震愕之事也没发生。我再望教授,见他正从桌上的活页夹住下撕纸。他
拿着撕下的一页纸,蹲下身,将纸铺于地,然后取下夹在耳际的红蓝铅笔,用红蓝
铅笔小心翼翼地将那微小的人儿往纸上拨。尽管他很轻很轻地拨,我也可以想象得
到,那微小的人儿,肯定被他手中的红蓝铅笔拨得连滚带爬,一个斤头接着一个斤
斗……
终于,他是将那微小的人儿拨到纸上了。他将纸神平着放到了床头柜上,我则
赶紧在床上调转身,将头俯向那页纸接着看。有雪白的纸衬着,那微小的人儿的存
在十分显明。
教授问:“看得清么?”
我说:“能看见。但看不清他哪儿是哪儿了。”
教授就从白大褂的上衣兜取出一柄放大镜塞在我手里:“用这个看看。无论什
么东西,变得巨大了,就恐怖了。而变得微小了,就奇妙了。”
在放大镜下,我能看清那微小的人儿的四肢乃至五官了。他既没变胖,也没变
瘦,还是刚进门那种高大肥壮的样子。他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变得多么微小了。只
不过有点儿懵懂地低头望着他脚下的一片雪白,不明所以。他这走走,那走走,在
纸上兜了一个圈子,然后坐在纸中央,脱下鞋,扯下袜子,开始搓他的脚趾缝儿。
我抬头问教授:“他……他为什么会这样儿?”
教授自鸣得意地说:“刚才我让他喝下去的,是我的最新科研成果。也是世界
上史无前例的伟大科研成果——一种高浓度的微缩剂。我能获得此项科研成果,也
得感激您啊!”
“感激我?”
“对。您不是指示我要抓紧研制出‘隐尾灵’三号么?在研制过程中,这种微
缩剂就诞生了。一开始我也没想到,这种神速的微缩剂不但能在几秒钟内隐去人的
尾巴,而且能在不到一分钟内,连人全都微缩到这么小的程度。”
我突然打了个喷嚏。气流将纸吹动。再细看时,纸上已没了那微小的人儿。
“得找到他。奇迹还没在他身上结束呢!”
教授从我手中夺过放大镜,床上、地上、我和他的衣服上,到处照着找。他寻
找了半天也没发现在哪儿。史密斯小姐见他有些急,从他手中要过放大镜替他找。
终于她在我身上发现了那微小的人儿。他被我的衣褶夹住了。教授用红蓝铅笔的笔
尖将他从我的衣褶间挑出,挑在手心儿,重新放在纸上……
“快瞧快瞧!最后的奇迹正在他身上发生着!
教授又将放大镜塞给了我。
放大镜下,那微小的人儿显得异常痛苦了。他的五官因痛苦而变形。他的身子
一会儿痉孪,一会儿僵挺,一会儿又抽搐成一团。他在白纸上惊心动魄地折腾自己,
搞得纸一阵阵沙响。
我不忍看下去,将目光望向史密斯小姐。而她在聚精会神地用精美的指甲钳挫
她的指甲。
“看呀!看呀!你怎么不看了?”
教授竟动起手来,将我的头按向那页纸。似乎如果我看不到什么奇迹的高潮和
终结,既是我之终生的遗憾,还是他自己的某种巨大损失了。
“那是很值得一看的。”
史密斯小姐头也不抬地说。她的语调不但带有证实的意味儿,而且带有鼓励我
继续看下去的意味儿。
我的头被接着,不得不看。放大镜下,那微小的痛苦异常的人儿,停止了抽搐
和扭动,倦卧在纸上,奄奄待毙地喘息着。忽然,他变形了。头往颈子里缩进去,
胳膊和腿也往躯干里缩进去。就像一只鳖和龟常做的那样。修地,他化作一颗圆圆
的,半透明的,橙色的丸。如同鱼肝油。那丸在纸上滚晃了几下,静止了……
教授说:“拿起来。”
我犹犹豫豫地用两根手指将那丸拿了起来。丸内,有什么更微小的东西搏动着。
我看出那是一颗心脏。我感到那半透明的丸在我两指间随着搏动一缩一胀。
教授又说:“把它吞下去。”
我看了教授一眼,声音极小地吐出一个字:“不……”
“对你的身体大有好处!”
“不!”
我态度坚决,将那丸放在了纸上。我觉得,眼见一个高大肥壮之人最终在痛苦
的挣扎过程中化作这么一颗小小的丸,是比看着一个人痛苦地死去还要触目惊心的
事。在我想来,那儿不但仍是有生命的东西,也还是有意识能力的东西。甚至,正
绝望地恐惧着。
教授自己用两根手指将那丸拿了起来。
“多么奇妙多么可爱的小东西啊!”
他说罢,将丸丢入口中,咽喉一蠕,吞咽了下去。
我不禁惊叫道:“你……你吃人?!……”
教授严肃之至地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一个不小心滚到地上找不见,不就
白白浪费了么?它含有最高质量的人体所需的一切氨基酸,一切维生素,和最丰富
的高蛋白以及活细胞营养成份。好东西是不能浪费的!”
我想到那微小的人儿在没化作一颗丸之前,曾怎么样地搓过他的脚趾缝儿,想
到他那皮肤油腻体格肥壮的块头儿,如同看着一个人吞了一大片并未洗涮干净的,
脏毛茬茬的肥肉。直觉得自己的胃被诱发得一阵恶心,张了几张嘴,险些呕吐起来。
教授看着我摇头批评道:“您不要这样。这样以后就没资格也没福气做一位上
等人士了。以后的上等人,每天都要习惯于服这种‘生命导弹丸’,以保证上等人
们健康长寿,时刻充满旺盛的生命力。它一咬一股水儿,味道并不坏。”
“你……你用活人制药……有……有多久了?……”
“不太久。才四个多月。刚刚积攒了一百几十颗,才一瓶多。”
“也就是说,已经把一百几十个活人当作了原料?”
“是啊是啊。我正在进一步研究,怎么样使一个人化成一百丸几百丸。基本原
理已经攻克,我相信剩下的工艺问题解决起来并不难。一人一丸,原料投入率太高
了,成本也就太昂贵了。”
我望着教授那张表情平静的瘦脸,顿觉他脸上的平静之下,隐藏着极其冷酷的
残忍。
“你,每月拿着我的高额佣金,在我是法人的研究所里,用活人当原料制造药
丸……这滔天的罪恶,将来岂不也有我的一份儿了么?”
我的声音不禁地颤抖。不错,我是这尾巴时代的大投机分子。我早已变成了一
个目的主义者。为了实现投机目的,我不择手段鲜廉寡耻,一切卑鄙的方式无所不
用其极。但我毕竟还没彻底变成一个恶魔。间接的然而又是令人发指的罪恶感,以
及我内心里那一点点尚存未泯的天良,使我联想到了“报应”二字。我接连打了几
个冷颤。
“罪恶?还是滔天的?他这是什么意思?”
教授耸耸肩,离开我,走到了史密斯小姐身旁。他在她身旁很缓慢地向我转过
身来,使我非常怀疑在他背对着我向她走去时,与她交换过了某种意味儿的眼色。
因为史密斯小姐将指甲钳放进小挎包里了,望着他也在意味儿深长地笑,并且表情
暖昧不明地翻了一次白眼。在我看来暖昧不明,也许教授心领神会。他一向我转过
身,就作出一副对我陌生了似的模样,一只手插在白大褂衣兜里,一只手擎着他的
下巴,以一种对我感到难以理解甚至失望的目光专注地盯着我。
史密斯小姐终于开口说道:“梁先生,科学是必须付出代价的。为了一部分人
的幸福,牺牲另一部分人的利益,包括他们的生命,用一句你们中国人的话讲,那
是天经地义的事。这地球目前的生存现状太拥挤了,太不理想了。五十多亿人全都
幸福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保障一部分人的幸福……”
我气愤地打断了她的话:“住口!这是两个中国人在谈发生在一座中国城市里
的事,你有什么资格大言不惭地进行评论?”
她并不尴尬,反而粲然一笑:“你以为,仅凭你靠行贿的勾当从本市银行骗出
的那区区几千万无息贷款,就足以支持进行这么伟大的科学研究么?区区几千万人
民币,不过才几百万美元!何况,你贷款时,不是也打着促进科研的旗号么?实话
告诉你吧,我们美国QS公司,也暗中投入了巨大资金支持这一科研项目。没有我们
QS公司的暗中支持,就没有今天的可喜成果!”
她转脸看了教授一眼,教授频频点头称是。我终于明白,我一向视为可敬的科
学圣贤的教授,其实早已不是在为我的尾巴托拉斯梦想之实现服务,而是在为美国
QS公司服务着了。
史密斯小姐对教授说:“他每月才给你多少佣金?你告诉他,我们美国QS公司
每月给你多少佣金!”
教授嗫嗫嚅嚅地嘟哝:“这个……这个就不必告诉他了吧?这仅仅是咱们双方
面之间的事啊!……”
史密斯小姐柳眉一挑:“告诉他!”
教授被史密斯小姐的高声吓了一跳,浑身一抖,只得实话实说:“三十万三十
万,三十万美金……”
史密斯小姐嘴角浮现了一抹嘲笑,望着我挖苦地说:“你一定能算过这么一笔
账来,三十万美金是三千元人民币的多少倍?我们美国人,对于科学天才是从来也
不吝啬金钱的!我再告诉你两点——第一,我的身份,不仅是美国之音的高级记者,
还是QS公司的高级科技雇员。第二,我们要实现的,是一项全球性科学研究。目的
在于改变地球人的生存现状,实现我们美国人伟大的拯救地球的理想!为实现这一
伟大理想,我们需要获得到全球资本家的投资支持!花旗参枝子小姐的父亲,是最
真诚地暗中支持我们的投资者,也是最慷慨大方的投资者,所以营救他的女儿,才
也是我义不容辞的使命!”
我在她的注视之下怔愣了许久后,反唇相讥:“那你还要参与敲诈她父亲!”
她脸一红,分辩道:“那不过是我做戏给你们中国人看罢了!”——话锋陡然
一转,满脸世界拯救者的崇高感,表情热烈其声朗朗地又道:“我们一部分对地球
和人类未来的命运负有神圣责任的美国人对世界的理想是这样的——地球上应该仅
存十亿人左右。而且十亿左右应该是一个相对不变的恒数。其中四分之一从事人类
生存的必需劳动和创造;四分之二进行繁衍生育。他们将是些健康的男女。他们的
后代成长到青壮年时期,将被做为优等质量的原料加工成你刚才所亲眼看到的那种
小九。当他们自己一过中年,也将被变为那种小九。从他们的部分后代中,优选出
接替他们进行繁衍生育的人。以保障原料的源源不断。其余四分之一,乃是人类中
的高贵分子。他们从小长期服用‘生命导弹’,估计平均岁数可达到500岁左右。他
们在一百余岁时仍算孩子。他们在二百余岁时必像今天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一样年轻!
一样朝气蓬勃。他们将终身不患任何疾病。不知药为何物。那时的世界根本不需要
有医院、医生和医学!他们自己也不必从事任何劳动,有以上四分之一的人终日服
待他们。他们健康地活着,只要按自己的爱好从事某一种艺术就行了!他们将一概
地是艺术家。起码一概地具有艺术天赋。他们终日唱歌、跳舞、绘画、演戏、写作、
冒险、谈情说爱。结婚或不结婚都是无所谓的事。做爱和演戏也没必要分得很清。
连对艺术都没兴趣的,可以随他们的愿终日慵懒闲适地享受生命。而且,那时他们
不必一日三餐。三个月一餐就行了。因为“生命导弹”充分地提供了他们的身体所
必需的一切营养。三个月一餐,仅仅是为了纪念他们曾有大快朵颐的习惯。那将是
盛大的纪念活动。因而得为世界保留一批厨子。烹任是地球上难得的一门学问。人
类靠消化自身而生存,就像熊靠舔熊掌冬眠。什么人口爆炸、什么能源危机、什么
自然保护问题、什么失业问题……等等,一切都不再值得忧患,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啊,这无比美好的前景,连想一想都是多么地令人振奋、令人欢欣鼓舞、令人陶醉
呀!……”
这一大番听来无限美妙而又令人惊心动魄的语言,史密斯小姐说得并不得意忘
形。更没有手舞足蹈。恰恰相反,她是那么地神情收敛。与其说像在发表一篇宣言
或演讲,毋宁说更像在背一首散文诗,一首颂诗。然而她的声调也并不高,娓娓的,
抑扬顿挫地,丝毫也未显出表演的意味儿。仿佛只不过是在以一种格外好的心情背
给两位朋友听。但是她脸上却充满了憧憬,充满了自信,内心激动得微微有些发红,
眸子也被那一种大理想之光映耀得非常明亮。她说完之时,刚巧踱到我床边。于是
她弯下腰俯视着我,低声问:“我亲爱的朋友,在未来的世界上,你是愿变成那么
一颗丸呢?还是愿做一位起码活500岁的上等人士呢?”
她的表情她的口吻,仅仅形容为严肃是不够的。那分明的是一种含蓄又冷峻的
威胁。
我说:“我不愿变成那么一颗丸。”
我听出自己的话音颤抖。
“那么,你就必须与我们合作。在目前,更确切地说,必须与我合作。将你变
成那么一颗丸是极其简单的事。无论你怎么防备都是毫无用处的。这一点你清楚么?”
“清楚。”
“那么,合作还是不合作?”
“我……合作!我一定虔诚合作!……”史密斯小姐直起腰,满意地笑了一下。
她望着教授说:“下一个问题,该你解释给他听了。”
于是教授也走到我床边,故作姿态地说:“下一个问题,就是惹你非常生气的
尾巴暴民们的处理问题,我们已经决定了,选择某一个日子,将他们统统变成一批
丸。”
我指出他故作姿态,其意是——毕竟的,他原本只不过是我的一名下属,原本
曾对我无比崇拜过。即使那崇拜并不怎么由衷,也起码可以说是无不恭敬。而现在
他却似乎觉得,他的身份比我高了。他们想对我表现出以前的谦卑和恭敬,却不能
够。企图掩饰起似乎身份已比我高的优越感,也同样地不能够。
我问:“怎么变啊?”
我觉得,自己的语调反而变得谦卑和恭敬了,就像我反过来变成了他的下属。
“简单。好办。将我研制的药,秘密溶解在自来水公司的蓄水池里。人总是要
用水饮水的嘛!”
“可是,所有的人都是要用水饮水的呀!”
“所以我们预先通知那些不希望他们变成丸的人们。只一天,不,确切地说,
只6—8个小时不饮用自来水嘛!其实用了饮了也不要紧,我们会预先发给他们防变
饮料。前三批保护名单已经开列出来了……”
“我……我怎么不知道?”
如此重大的举措,我竟蒙在鼓里,成了局外之人!我觉得一种悲哀涌上心头。
教授却说:“有些事,我们认为你有必要知道,当然会告诉你。认为你没有必
要知道,你当然也就不知道。”
教授这么说时,表情不但使我感到暧昧,而且简直使我感到可憎了。
也许是出于对我的失落心理抚慰一下的动机,史密斯小姐此时插言道:“给他
看看最后一批名单。”——以一种近乎信赖的目光望着我又说:“最后一批名单上
都是重点保护人士,你看看还有没有遗漏。”
教授便打开保险柜,取出文件夹,抽下几页纸给我看。名单是按姓氏笔画排列
的。与我同姓的仅十几人。我匆匆扫了一眼,未见我的名字。再逐一细看至尾,我
的名字真的不在其上!
我那一时刻的心理,不仅失落和悲哀,甚至是失魂与悲愤了。
我说:“有遗漏。”
声音极小。我的心理已被挫得完全没有了正色一争的勇气。
“是吗?什么人?”
史密斯小姐和教授几乎同时间。
“我……我自己……”
我不但声音极小,而且语调近乎可怜,还不禁地流露出乞求似的意味儿。
教授从我手中将那几页纸扯了过去,看了片刻,脸上没任何表情地双手呈给了
史密斯小姐。他竟连点儿惊讶也不伪装出来!
史密斯小姐接过看了片刻,美尔一笑,并不当回事儿地说:“的确是严重的疏
忽。现在,我亲爱的朋友,你既然已表示愿意虔诚地与我们合作了,你的名字当然
应该列在名单之中!”
她说罢,拉开她的小包,掏出笔,便在其中一页纸上写了几行字,复庄重之至
地递给我。
我接过看时,见纸上既不但写了我的名字,还写上了她自己的中英文两种签名。
我顿感一阵释然,不由得笑了。抬头望史密斯小姐和教授,见他们也对视着心
照不宣地微笑。
教授接着说:“我们决定将本市作为推行我们伟大理想的试点市。也可以认为
是世界上的第一座样板城市。希望能模范遵守我们的纪律,严格保守秘密!”
我连连点头回答:“能!能!……”
不禁地有几分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教授还说,当计划实施以后,这座城市的人口将减少到目前的百分之八左右。
也就是说,百分之九十二的人,将在某一天里,变成为那一种丸。他们和她们,可
能是在自己家里变的,也可能是在家以外的什么地方变的。比如公园里、电影院、
剧场里、餐馆里、公共汽车出租汽车里,甚至,可能正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迅速缩
小终于变成了一颗丸。那以后城市将显得清静无比。财富一下子极大地过剩了。原
先积累的财富,仅供百分之八左右的人享用还不过剩么?吃的穿的住的行的,各取
所需就是了。在以后的十年乃至二十年中,根本不必再生产什么再造什么,只要将
原有财富妥善储存就是了。受到保护的人士们,男女之间的比例是一比六。也就是
说,每一位男士只要他高兴那样,则就起码可以同时与六位女士保持亲爱的关系。
以缓解男士们的心理由于城市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了而觉得无聊。至于女士们,不
消交待,将皆是年轻佳丽。那些宝贵的丸如何收集起来呢?也不必犯难,早已训养
了一批嗅觉特别灵敏的犬,一颗也不会糟蹋。没变成丸的我们,每月都可领到一九……
史密斯小姐接着教授的话说,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也要靠教授研制的药液出
奇制胜。据她获得到的情报,今天是“凶尾帮”帮主的生日,晚上全体“凶尾帮”
要在他们占领的市区举行庆祝活动。药液早已注人各种酒类的瓶子里……
我疑虑重重地问:“可……怎么才能保证,他们一定会集体地一齐都喝我们希
望他们都喝的各类酒呢?”
史密斯小姐稳操胜券地说:“我们已经确定了百分之百忠诚可靠的内应人物。”
她望着我的那种目光意味深长。仿佛在她看来,我还不算百分之百地忠诚可靠
似的。
我大不以为然而又难免有几分酸溜溜地问:“什么人?”——话一出口后悔不
及,如同一个不识趣儿的人多嘴问了一件自己根本没资格知道的事。
史密斯小姐略作沉吟,眼睛一眨,那一种意味儿深长的目光变成了君子不相欺
的坦率目光,直言不讳地说:“你认识”。——随后朝教授一摆下巴:“请他到这
儿来。”
于是教授老奴仆似的躬身默默退出。不一会儿,我正在心中暗暗猜想着也许是
哪一个我认识之人,门开处,教授彬彬有礼地以手势让进了一位风度翩翩的瘦高男
子。不是别人,却是韩书记的秘书小吴。我早就觉得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
他看见我,不禁地一愣,立即又江湖老大似的抱拳道:“梁主任,久违久违。”
我不动声色地问:“昨天,‘凶尾帮’的头子往市委打讹诈电话的时候,你是
不是接过话筒在那边儿说了几句?”
他又一愣,反问:“我故意变调,你怎么还听了出来?”
我冷着脸说:“就算你变成一只鸟,我也能从你的叫声听出那是你!”——我
下了床,趿着拖鞋走到他跟前,蔑视着他问:“韩书记对你一向很信任,他安插你
到我身边做我的副主任,我也很识抬举地满足了你的野心。我自认为并不曾亏待过
你,你为什么不辞而别,既背叛了我又背叛了韩书记,竞投靠‘凶尾帮’呢?”
他也冷起脸瞪着我,也一脸的轻蔑,厚颜无耻地说:“野心人人都有,彼此彼
此。我的野心不像你和韩书记错误地估计得那么小。”
我说:“那么‘凶尾帮’又能给予你什么了不起的身份和前途呢?”
他说:“起码尊重地请我参与重大的决策,而不是当抄抄写写的角色。”
我说:“那么昨晚的事件你也参与策划喽?”
他说:“不错。”
我回想起我当时遭遇的终生难忘的羞辱和种种凶险,挥手朝他那张白净无髯的
脸上扇去。
史密斯小姐用她修长的胳膊架住了我的手,横身于我和他之间,调解地说:
“算了算了,从现在起就都是自己人了,同志关系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今
后谁也不要耿耿于怀!”
我只得退至床边坐下,悻悻地说:“那么,现在是不能称他吴秘书了,也不能
称他吴副主任了。叫他小吴,他更会觉得对他不敬。凡东西总得有个叫法,你们说
我究竟该怎么称呼这位老相识新同志?”
教授说:“史密斯小姐已经为他起了一个美国名字,是……是……”
他挠起他的秃头来。
而那自谓野心不小的家伙自己说:“吴劳斯·莱斯”。
瞧着他那自鸣不凡的嘴脸,我心中嘲笑,这算什么鸟名字!“吴劳斯·莱斯”,
那就意味着一辈子也甭想有“劳斯莱斯”!
史密斯小姐说:“同志之间,叫他莱斯就行了。”
“莱斯”二字,由史密斯小姐这位美国娘们儿口中甜蜜蜜地叫出,在我听着尤
其像“来死”。
她也斜着我对“来死”说:“我们这位同志,内心里似乎对你百分之百的忠诚
可靠持异议,所以嘛,我就把你请来了。莱斯,跪下……”
“来死”双膝一屈,当即跪下。仰脸望着史密斯,像圣徒望着天父。
“莱斯,学几声小狗叫。”
“汪汪!……汪汪!……”
“再学几声小猫叫。”
“喵儿……喵儿……”
“莱斯,吻我鞋尖儿。”
于是这个完全地,甘愿地丧失了人的起码自尊的家伙,便将双手撑于地,身子
匍匐将头低下去并且凑向史密斯小姐的鞋尖儿,经久不休地吻着。
“莱斯,把我鞋舔一遍。”
他就双手捧起她脚,如同捧件什么圣物,伸出舌头,从她鞋尖儿舔起,将她那
只鞋仔仔细细舔一遍。仿佛她的鞋抹了一层厚厚的蜜,他是一头动物之中最馋蜜的
狗熊崽子。而他以前给我的印象可是一个高傲的男子啊!
我掩饰不住自己对他的厌恶,皱着眉将目光转向别处。我忽而感到一种极大的
庆幸和安慰。因此前我常不无羞惭地觉
得,自己肯定是这座城市里顶厚颜无耻的人
了,看来我未免自责过重了。眼前起码还有一个比我更加厚颜无耻的人!
教授却从旁深受感动似的赞叹道:“这是信仰的伟力呀!这真是信仰的伟力呀!
世界上除了信仰,还有什么其它的伟力能使人变得如此俯首贴耳呢!”
我看了教授一眼,略一思忖,认为他的话颇有道理。可不么,当今之中国人,
除了对美国,另外还会信仰什么呢?在自己的国里,另外还能竖立起什么其它的信
仰呢?又有什么值得当成为信仰呢?而史密斯不但是美国人,而且是美国女人,而
且是年轻的美国女人,而且是又漂亮又性感又善于卖弄风情的美国女人!这么样的
一位美国女人,在许多中国男人的心目中,大概最能代表美国吧?大概便意味着就
是美国吧?
我的前“尾文办”副主任,舔罢了史密斯小姐的鞋面儿还不过瘾,干脆扭着脖
子,后脑勺枕于地,捧高她脚,竟要继续舔她鞋底儿。
史密斯小姐愉悦地笑了。我看出连她自己也感到被“崇拜”得怪不好意思怪不
自在怪于心不忍。她从他双手中抽出那只脚,轻轻踏在地上之后说:“莱斯,你已
经把我的鞋舔得够干净了!你使我心里非常高兴。起来吧起来吧!
她说着,垂爱地伸出双手搀扶他。
我的前“尾文办”副主任终于站起来。他横了我一眼,一脸受到宠幸的矜傲。
教授不失时机地又卖弄口舌地说:“一个人一旦确立了信仰,那么不是战士也
将像战士一样勇敢无畏了;一个人一旦被信仰,那么不是神也接近于神了。”
我不禁地再次对教授刮目相看,没想到这老古板居然也变得如此善于逢场作戏
溜须拍马了!世界真精彩人也真进步得太快了!他的讨好之言说得不显山不露水,
史密斯小姐和我的前“尾文办”副主任,却分明的都被他拍得颇为得意。
我故意大煞风景地哼了一声。我虽然暗自嫉妒我的前“尾文办”副主任的得宠,
但若要我那么下贱地表忠,我想我还是做不到习惯成痴的。
不料史密斯小姐大为不快起来。她瞪着我质问:“你哼什么?”
我用更加酸溜溜的语调说:“卑贱并不一定就意味着是忠诚。”
史密斯小姐竟指着桌上的一把手术刀吩咐:“莱斯,用那把手术刀杀了这个仍
对你的忠诚可靠持疑义的人!”
“来死”立刻抓起手术刀向我扑来。我吓得一滚,摔在床边地上,随即钻入床
底下。
我在床底下听到史密斯小姐格格笑出了声,之后说:“莱斯,别当真,我不过
开句玩笑罢了!”
被“来死”一手抬起的床,又重重落下。
我又听到教授说:“出来吧出来吧,史密斯小姐哪里会真让他杀死你呢!”
我惊魂未定地从床底下钻出,见“来死”手中仍紧紧握着手术刀。看得出来,
他是那么地想一刀结果我性命,而且自信着会干得相当利落。对于史密斯小姐的收
回“指示”,又是那么地悻悻然怏怏然大为遗憾。
教授以权威般的口吻评论道:“卑贱者最勇猛。卑贱者最勇猛。自古以来,卑
贱者一旦觉悟了应该绝对服从于谁,那就能成为杀人不眨眼的勇士了!”
史密斯小姐问我:“现在,你还怀疑他的忠诚可靠么?”
我连声怯怯地回答:“不了不了,不了不了……”
她又对“来死”说:“莱斯,那么你就把刀放下吧!””
“来死”很不情愿地服从了。
史密斯小姐抚摸了他的脸颊一下,一抬手臂,“来死”目光中的凶恶顿时一扫
而光。他受宠若惊而又心花怒放地挽着她,双双离开。
待门关上,他们的脚步声走远,我才敢低三下四地问教授:“他们怎么走了?
干什么去?”
教授说:“还能干什么去呢?就是一只小狗,讨主人喜欢地表演了一通,主人
也得喂它点儿它馋的东西吧?史密斯小姐用她自己喂他。”
原来如此!我还当史密斯小姐靠什么美国的迷魂药控制了他的心智呢,却不过
靠的色情。而据我了解,我的前“尾文办”主任是一名见色就变得弱智的男人。但
他以前所迷的皆是咱们中国妹,还没机会沾过洋美人儿的腥味儿。吃过鱼的猫儿,
一般总是觉得鱼儿比耗子,不,比“智鼠”更受用。别说他了,如果史密斯小姐肯
经常与我做爱,我也会甘当她忠诚可靠的奴隶呀!
教授自言自语地又说:“信仰的伟力加上姿色和性爱调味儿,男人的灵魂就彻
底被女人攥在手里了!”
我听出教授的话也酸溜溜的。暗想他的心理并不见得比我的心理平衡多少。可
史密斯小姐使命感再强,也不至于垂爱于他这个身材瘦小的秃顶半老头哇!我的前
“尾文办”副主任毕竟风度翩翩体格健美呀!
我问教授营救花旗参核子小姐的行动史密斯小姐心中到底怎么打算的?
教授说,史密斯小姐也得靠“来死”配合啊!“来死”已经取得了“凶尾帮”
头子的绝对信任,是今晚生日庆祝活动的总司仪,相当于杨子荣在威虎山上部署庆
祝座山雕生日的“百鸡宴”的角色。酒类一概由他预备,任何别人不得过手。到时
候,一切“凶尾帮”的成员,必都前往。试想谁又敢不去呢?当“来死”高喊为
“凶尾帮”头子的生日干杯时,他们又必皆举杯畅饮。那么他们岂不等于是统统的
来死了么?
“你说,不管男女,凡在场的,会有人只象征性地举一下杯,连嘴唇都不沾一
下酒么?”
“我想,不会的。”
“那么,咱们就化了妆,前去看一场大戏一场好戏吧!”
“咱们?都谁?”
“没别人。不需要别人。不需要任何武力营救方式。就你、我、史密斯小姐。”
“那,太冒险了吧?咱们仅仅三人,可是深入魔窟哇!”
我一想起昨日的种种凶险和今日上午的悲惨遭遇,仍胆战心惊毛骨悚然不寒而
栗。
教授却笑道:“没那么可怕。预先掺入酒中的药作用极快极强,人嘴唇只要沾
一下酒,三秒钟内就开始缩小,一分钟内就变为一颗颗丸!”

至夜,我与史密斯小姐和教授,伪装成“凶尾帮”帮徒,潜往“凶尾帮”占领
的区域。我终于寻找到了我的美尾师,命他替我们都配上了小型凶尾。我配的是非
洲晰尾。史密斯小姐配的是响尾蛇尾,一步一响,使她觉得特别开心好玩儿。教授
配的是幼阿尾。我的美尾师受我牵联,被列上了“凶尾帮”的必杀黑名单,提心吊
胆东躲西藏。我是在一家下等黑店里寻找到他的。他见了我大动感情,抱住我失声
痛哭。说我在自己四面楚歌生命时时受到严重威胁的情况之下居然还亲自寻找他,
就是陪我而死也无憾了。这也使我的心理获得了极大满足。史密斯小姐有忠诚可靠
的奴才,我也有啊。同时,我由此总结出了一条做一位好主子的经验——奴才的自
我存在价值也是很需要受到关怀和重视的。主子施予他们滴水之恩,他们才更肯涌
泉相报。
“来死”预先发给了我们通行证,使我们通过“凶尾帮”们设的路卡时一点儿
也没受到怀疑。我们几乎是大摇大摆地混到了会场。
会场在一处广场。可容纳三万之众的广场,比肩接踵黑鸦鸦一片聚满了“凶尾
帮”男女帮徒。香水预先将广场地面喷洒得湿漉漉的,仿佛刚下过雨。这样做显然
是为了驱除他们的凶尾散发的异味儿。我们三人由“来死”引领到了贵宾席。从贵
宾席既可近观台上的情形,也可放眼整个广场的局面。些个小“凶尾帮”帮童,推
着酒水车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不亦乐乎地为每一名“凶尾帮”帮徒手中的高脚杯斟
酒……
终于的,“凶尾帮”首领出场了。他的一干亲信尾随其后。他们显然预先都服
了“隐尾灵”,不受尾巴拖累,比帮徒们行动自由多了举止潇洒多了。
“凶尾帮”徒们万众欢呼,整个广场气氛极端热烈极端沸腾。
“凶尾帮”首领缓缓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他的亲信们人数对等地侍立于
他左右。
他举起一只手,欢呼声渐止。
“孩子们,我的生日,其实便是你们的生日。我从你们的欢呼声,感受到了你
们因为拥戴我而意识到的巨大幸福!是我对你们的爱心要求我做你们至尊无上的父
亲的。你们仅仅因为不幸长了丑的或凶的尾巴,便从此受到着尾巴等级制度的压迫。
而我的神圣使命,就是要义无反顾地领导你们,将不公正的尾巴等级制度彻底砸个
稀巴烂!将来的天下,必是我们‘凶尾帮’之天下!……”
扩音器将他嘶哑但无比威严的并且具有无比煽动力的话语,传遍广场每一角落。
他发表完演说,“来死”往台前一站,高举起杯,对着麦克风大声说:“各位,
为我们至尊无上的父亲的健康长寿,干杯!”
“干杯,……”
“干杯,……”
“干杯!……”
欢呼声浪又一阵高过一阵。
“来死”转身走至“凶尾帮”首领面前,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双手将杯捧送给
他,以大孝子般的语调说:“我的至尊无上的父啊,我对您的绝对忠诚此刻是难以
用语言表达的,请您畅饮了我亲自用七种名酒为您调制的这杯鸡尾酒吧!七种名酒,
代表仁义礼志信威勇完美地集于您一身啊!
那首领便面露微笑地接过了杯。我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恰在那一时刻,他的
目光朝台下一扫,也不经意地望向了我。一望向我,便不再转移目光,将目光牢牢
盯住在我脸上了。
我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喉咙,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为之高度紧张,赶紧低下头,
声音小而发抖地对教授说:“坏了,也许他认出我了,咱们快逃命吧!你二人不逃,
我可要先逃了!”
教授却抓住了我的腕子:“别动,慌什么!你看他不是正在饮那杯酒么……”
我壮着胆子抬起头,见那首领朝后仰着头,将杯中酒饮了个一干二净。
我的心这才镇定了。
那首领的头恢复了常态,目光又望向我。他既已饮了酒,我不再感到他可怕了,
挑衅地迎视他的目光。
“有奸细!”
他将酒杯朝地上猛地一摔,霍然起身,大步腾腾向我们走来。
刹那间,台上台下,如矛似剑之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在我们三人身上。
教授也索性站起,扯下假尾,倒拎尾巴尖儿悠晃着说:“不错,我们三人都是
奸细,这条丑陋的尾巴是假的!而我本人乃是一位高级尾巴人士!我们到这里来就
是要亲眼目睹你们的履灭下场!
教授说完,将假尾朝台上甩去。假尾落于那首领脚旁。他此时已走到台边,低
头看了假尾一眼,飞起一脚将假尾踢到台下。
他指着我们吼:“抓住他们!
吼声刚落,倏然的,他缩矮下去半截,变得和一个孩子等高了。
“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茫然四顾,而几乎同时,三万余他的帮徒,包括他那十几名亲信,身体都缩
矮下去半截,都变得和孩子等高了。台上只有一人“鹤立鸡群”,便是“来死”,
仿佛小人国里的巨人。他那十几名亲信面面相觑,接着一齐仰望“来死”。
“我们变矮了!我们变矮了!
他向亲信们张惶失措地大叫。
一名亲信以重复他的话作为回答:“是的头儿,我们变矮了!……”
近乎哭腔的语调。
那首领冲向了“来死”,挥舞着双臂气急败坏地质问:“我们为什么变矮了?
我们为什么变矮了?……”
这时他们又明显地缩矮下去,他挥舞着的双臂所能达到的高度,刚及“来死”
的胯部。药力是那么地强大,从他们身体里挥发出来,作用于他们的衣服。他们身
上冒过一股股白烟之后,衣服变成了灰烬,无声无息地从他们身上纷纷飘落。他们
转瞬间皆是赤身裸体的小人儿了。他们的双手也就全都本能地捂向各自的羞处。
“来死”毕恭毕敬地朝那首领深鞠一躬,故意用一种庄重的话剧台词般的语调
说:“伟大的敬爱的父亲啊,这乃因为,你们饮的是一种药酒。你们不但变矮了,
一会儿还将变成一颗颗小丸。我和他们……”——他从台上朝我们一指:“是这一
场魔术的共同创意者。”
“叛徒!卑鄙的叛徒!惩罚他!惩罚他!”
首领蹦着高向亲信们下达了命令。并且率先抱住了“来死”一条腿,企图将
“来死”掀倒。但相比之下,他毕竟太小了。“来死”叉腿而立,岿然不动。一副
撼山易,撼自己难的架势。
于是那十几名亲信,也都如一群两足小兽,凶猛地冲向“来死”。
“妈的,死到临头了还张狂!”
“来死”用另一条腿一一将他们踢下台去。他们有的摔在桌子上,有的直接摔
在地上。有的顿时摔晕,有的发出哀叫和呻吟……
同类相悲,悲极变狠,台下众帮徒,在一阵阵怒不可遏的怪叫声中,向我等三
人发起了视死如归的进攻。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等三人立刻跃上桌子。此刻他们又
缩矮了,矮得只有半尺多高了。矮得已不可能和我们一样毫不费劲地跃上桌子了。
于是有的抱着桌腿往上爬,有的恨极发疯,啃桌腿。还有些在叠罗汉。他们虽然途
穷路末地变小了,但嗓门依然够大,口中发出的声音竟一点儿也没变小。听着遍地
小人儿咬牙切齿地咒骂我们,俯视着赤身裸体的他们表演的种种徒劳的把戏,令我
们感到惊心动魄,刺激而又开心。一些“罗汉”已叠起在我们三人共同站立着的桌
子周围。就在那一时刻,他们又一次命中注定地缩小下去,都变得只有两寸多高了。
煞费苦心叠起的“罗汉”,一齐坍塌了。他们终于意识到伤害我们已是根本不可能
之事,全都放声大哭。哭得绝望而又悲怆。许多可怜的小人儿开始抱头鼠窜,却又
不知究竟窜到哪里去才算是安全之地……
那首领自然也变得只有两寸多高了。像一只刚脱离子宫的小猴崽子,手脚并用,
攀爬在“来死”一条长跑运动员般的腿上。
“哎哟!敢咬我!
“来死”用两根手指捏着他一只脚,将他从裤子上扯拽下来。如同逮壁虎。被
他二指悬空捏着的那首领,由两寸多高缩矮至一寸多高了。
“接住,……”
“来死”将他抛向我们。
教授抻着衣襟兜住了他。在空中划了一道抛物线落下来的过程中,他缩小到只
有半寸那么高了。可怜的,曾经凶恶,残暴,不可一世的首领,挣扎着企图在衣襟
上站立起来,却没做到。
我和史密斯小姐都将头凑向教授的衣襟看。
史密斯小姐饶有兴趣地说:“教授,请把衣襟儿神平些,让他站起来。我倒要
看看,他站起来了还能干什么?”
教授内行地说:“不是衣襟儿神得不够平,肯定是莱斯先生将他的腰骨捏断了!”
那一时刻,我内心里倒暗暗地对他大发起慈悲来。
接下去的情形,就如我已经在教授的实验室里见过的那样,经过了短暂的、痛
苦的挣扎和扭动,他在教授的衣襟儿上变成了一颗丸。那丸来回滚了几下,静止不
动了。教授将丸捏起,朝向阳光。阳光使那丸看去更透明。好大的一颗心脏,在九
中别别地无声地跳动。说其大,是相比于九而言。
“这一颗的营养,肯定顶两颗,您服了吧史密斯小姐!”
史密斯小姐微笑着婉拒地摇头。
“那么优待你吧!”
我也赶紧摇头。
于是教授仰起头,张大嘴,手指一分,将那颗丸丢入口中。他并不吞,而是咬。
那儿自然非是坚硬之物,些许丸汁从他嘴角溢出。他伸舌舔舔嘴唇,咂吧了一阵嘴,
一副尝过美味佳肴而且心安理得之相。
此时,若大的广场归于平静。除了我等三人,再无第四人。月辉下,遍地宝丸,
幽幽发光。
我问:“莱斯呢?”
史密斯小姐说:“他替我们去寻找花旗参枝子小姐了。”
于是我们跨涧似的依次从桌上跃到台上。我们不愿双脚落地,惟恐踩了遍地宝
丸。那可都是我们的共同财富之一种啊!而且是唯一不可用金钱衡量价值的财富。
没多久,“来死”将花旗参枝子小姐拖来了。
史密斯小姐说:“莱斯,你放开她。让我好好欣赏这位全日本最大的银行家女
儿的花容月貌。”
“不行!一放开她,她就跑,还想撞头寻死!”
“来死”仍牢牢攥住她手腕。
“为什么?”
“她说,她已经是帮主的人了!她发誓非他不嫁。”
史密斯小姐无动于衷地说:“那不可能。她要嫁的男人已经在教授腹中了。”
教授证实地拍了拍自己肚子。
花旗参枝子小姐闻言哇地一声哭了。
“来死”心烦地喝斥她:“不许哭!”
教授也劝道:“小姐,别不识好歹嘛!就是我们成全了你,你父亲也不会同意
的啊!被一个男人睡过了几觉是一回事儿,做不做他妻子是另一回事儿嘛!”
史密斯用手卡住花旗参枝子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小姐,老实说,你容貌平平。在日本到处可见像你这样的小女子,头脑简单
枉自多情而又自以为是!”
史密斯小姐说着,用另一只手解开她衣扣,扒下了她乳罩——酥胸乍露,双乳
丰白。
史密斯小姐一看之下,嗯了一声。
花旗参枝子小姐急用自己另一只手掩上衣襟儿。
“据我掌握的情报,花旗参枝子小姐左乳有一颗痣。而你没有!这情报是她父
母直接向我们提供的,所以你肯定是冒牌货!说,你究竟什么人?!”
“我……”
史密斯小姐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我是……西洋参芳子……”
“西洋参芳子?!日本奥姆教的漏网之鱼?你还在日本秘密组织了后奥姆教,
多次企图制造更大惨案却一次也没得逞,对不对?说,你冒充花旗参枝子小姐到中
国来打算干什么?!”
“……”
史密斯小姐又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发展我们后奥姆教的中国支部!我们将在全世界各国成立支部!总有一天,
我们有能力按照我们的理想重新改造世界!”
冒牌的花旗参枝子小姐嘴角流血,大义凛然宁死不屈地瞪着史密斯。
“真的花旗参枝子小姐呢?说!说!……”
史密斯小姐凶恶得像一头母狼。
冒牌的花旗参枝子小姐冷笑道:“她早被我们抛进镪水池了,已经彻底从这个
世界上消失了!……”
史密斯叫嚷:“拿药酒来!拿药酒来!……”
“来死”一言不发,只朝摆在台左侧的一张桌子使眼色。那时他脸上的表情,
如一名盖世太保军官,英俊,傲慢,冷酷而又残忍。
史密斯小姐转身冲我和教授大发脾气:“蠢货,你们没听到我的命令么?”
我困惑地耸耸肩,嘟哝:“您看,那桌上什么也没有”。
教授反应比我快,领悟了“来死”的眼色,奔过去,掀开红绒桌布,从桌子底
下的酒箱里拎出了一瓶药酒,一边走回来一边扭瓶盖儿。走回到史密斯小姐身旁,
瓶盖儿也扭开了……
史密斯小妞一把从教授手中夺过药酒瓶,以恶狠狠的口吻对我说:“先生,你
也应该做点儿什么!”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抓住冒牌儿的花旗参核子小姐的另一条手臂,使劲儿朝她
背后拧。于是她被我和“来死”一左一右制服得挣动不得。
史密斯小姐另一只手卡住冒牌儿的花旗参枝子小姐的脖子,迫使她再次仰起头,
张大了嘴……
整整一瓶药酒向她口中灌下去!
眨眼间,随着一股白烟,后奥姆教女头目不见了。其消失的速度,比一滴水滴
在烧红的锅底上而蒸发的速度快得多。区别是一滴水消失得彻底,而她凝缩成了一
颗丸。
教授弯腰捡起那颗丸,放在手心,瞧着自言自语:“浪费,极大的浪费。真不
值得为她浪费一整瓶药酒!”
史密斯小姐用两根手指捏起丸,丢进自己嘴里。她也和教授一样,不是吞,而
是用牙咬。仿佛不咬不足以消心头之恨……
“来死”用手机召来了一架直升飞机,直接将我们从台上载走了。从飞机上俯
瞰,整个广场被散兵线封锁了,为的是确保遍地宝丸无一丢失……
在飞机上,教授说,也许还是保留冒牌儿的花旗参枝子小姐为好。将她乳房上
点一颗痣,真假难辨。不是也对日本大银行家夫妇有个交待么?现在,真的没了,
假的也没了,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看得出,史密斯小姐因自己的不理智很后悔。她一声不吭,变得心事重重了。
“来死”说,事已至此,后悔是没用的。莫如通知花旗参枝子小姐的父母,谎
告他们的女儿安全营救出来了。先将资助款骗到手,以后再解释。
教授说也只有这么办了。
史密斯小姐同意地点点头,问我有何高见?
我冷淡地回答我能有什么高见呢?我的营救行动总指挥的身份已毫无意义。以
后他们想怎么办,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了。我不想再参加他们的伟大计划了……
“来死”刚欲冲我发火,被史密斯小姐用手势制止了。
她眯起眼睛凝视着我说:“先生,我感激你的一切配合,也尊重你现在的态度。”
……

跟随着他们回到预先选定的休息之地,我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醒来后,穿着睡衣走到阳台上,见七十来岁的教授正绕着草坪跑步。他跑得那
么快,步子那么轻盈。
他跑至阳台前,抬头发现了我,举起一只手亲热地和我打招呼。
我对他的亲热大犯疑惑。
当他又跑过来,我搭讪着问:“跑几圈了?”
他停止不前,但却没有驻足,继续原地踏步着说:“没数。跑了一个多小时了,
至少有一百圈了吧!不跑难受呀,浑身的劲儿不知往哪儿去用。以我现在的体质,
同时对付得了十个性欲旺盛的女人!”
“服那种丸服的?”
“当然喽!老弟,我看你的脸色,似乎有点儿肾亏。从今天起也开始服吧!应
该以精力充沛的面貌参加晚上的舞会哟!像你现在这种萎靡不振的样子多煞风景!”
“舞会?为什么举行舞会?”
“因为伟大的样板城市计划,已经从夜里零点提前实施了!”
这一句话不是从教授口中说出的,是从我背后传来的。我回转身,见是“来死”。
他一套雪白西服,扎紫领结。俨然一位风流倜傥的白马王子。
“提前实施了?为什么没通知我?”
“因为你已经声明过,不再参加我们的伟大计划了。”
“可……可我……”
我想到自己泡了一杯茶还没来得及喝,庆幸而又后怕。
“别那么紧张。这里的一切用水都是安全的。我们是不忍将你也变成一颗丸的。”
我镇定了之后,立刻就想到了小悦。
“混蛋!”
我朝“来死”脸上狠揍一拳,顾不得换下睡衣,拔腿便往楼下跑……
跑到马路上,拖鞋已跑丢了。马路上到处横七竖八地停着车。但皆是出租车或
低档私车。我想,它们的不在保护者名单上的主人,肯定都变成了一颗颗丸。
我见一辆“桑塔那”车门开着,赤足飞跑过去——车内果有四颗丸。驾驶座和
前座上各一颗,后座上两颗。那是一辆私车。那么四颗丸是一家四口变的呢?还是
车的主人和三位朋友或三位同事变的呢?
我哪里还有心思多想!将驾驶座上那颗丸抚落,一屁股坐了下去……
“小悦!小悦!……”
我闯入叮嘱小悦一定要留在那里等我那套房子,几个房间里不见小悦。除了我
和她颠鸾倒凤过的那间大卧室,客厅和另外几个房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唯那间大
卧室的情形有异——床单束收着,一半垂在地上,显然是被扯拽成那样的。枕头也
落在地上。而床头柜上,一只杯子倒在一本翻开的书上。书页被水浸湿了,变皱了,
变厚了。却不见一叶茶。而小悦正是喜欢饮白开水的……
那么小悦确曾半躺半卧在此床上看过书无疑了!
可怜的小悦,她是多么地信守于我叮嘱她的话啊!她将所有房间都收拾了一遍,
为的是使我归来后看着整齐,心里愉快。然后她就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耐心
地期待我的脚步声。再然后,她拿起了杯……
我强忍悲痛,弯下腰低下头仔仔细细遍地寻找,哪儿哪儿都没有一颗丸。
最后,我将床移开了。床底下,绿地毯上,一颗橙黄的丸终于映入我眼。
“小悦……”
我泣不成声,轻轻捏起那颗丸,泪如雨下。
丸正中,一颗心脏已不跳动,却仍鲜红。
在这一座荒诞的,人人都变得极其虚伪,极其自私,互相之间诡计多端地暗算
着并公开地疯狂地仇视着的城市里。只有小悦这个长出了低等级的家兔尾巴的姑娘,
身上仍保持着几分人味儿没彻底异化。这也是为什么我只有对她才心怀几分善良的
原因。
可她已变成了一颗丸。
我本是可以救她的。救她对于我并非难事。如果我郑重地提出将她列在保护名
单,即使史密斯小姐,谅也不至于不肯给我面子。我是打算为她去请求史密斯小姐
的,却万万料不到样板城市计划提前了……
与其让她延长别人的寿数滋补别人的生命,莫如让她延长我的寿数滋补我的生
命,这也算是变相的以身相许吧!
我回天乏术,别无它法,一闭眼,将“她”放入口吞了下去。丸的表面仿佛裹
了一层杏仁巧克力糖衣,味道极佳。
我抹去泪转身离开。心里有点儿嗒然若丧,也有点无所谓。毕竟,只不过是一
个仅仅和我做过两次爱的女人变成了丸。史密斯小姐不是说过,这座城市成了样板
城市以后,男女人口的比例是1:6么?在今后美女如云的新社会生活中,我想,痛
失红颜的遗憾,很快就会被她们的情爱从我心头抹去的吧?
其实我又来到马路上时,心中就不怎么悲痛了。我对自己满意地想,你能这样
刚强,不错。很棒。男儿有泪不轻弹么!倒是嘴里那股杏仁巧克力味儿,几咂不去,
令我舌馋。我一坐到车里,立刻从前座捏起那颗丸丢入嘴里,也学教授和史密斯小
姐,咬破了咽。好滋味儿。真是说不出的好滋味儿!从驾驶座上一反身,索性将后
座上的两颗丸也抓起来塞入口中。三丸入腹,顿觉心旷神怡,耳聪目明,精力备增!
接着我开车去到了老苗家里。我也想救老苗一家性命。尽管他做了些对不起我
的事,但该关照一下的时候,还是得关照嘛。宁人负我,我不负人啊!人总得为自
己交下几个朋友哇!
但我白去了。老苗家空无一人。当然不可能全家外出。肯定我迟一步,他们都
变成了丸。于是逐个房间找,结果只找到两颗。看那丸的大小,估计是老苗两口子。
我也想把他们吃了——肥水莫流外人田啊!但一想到老苗两口子没变成九时不讨人
喜欢的模样,已含人嘴里又吐出在一张纸上了。我将那张纸摆在显眼处,用老苗练
书法的毛笔,饱沾墨汁,往墙上写了一行醒目大字——丸在此处,两颗!
离开老苗家返回“山姆大叔山庄”的路上我时时停车,收集到了百余颗丸。服
下去四颗丸后,我的视力变得像鹰一样。即使一颗丸远在一千米以外的草地上,只
要我的目光望过去了,也能立刻就发现到。真是不服不知道,一服真奇妙。当然,
我并不需要到处刻意寻找。见了一辆无人的车,或一家小饭馆,只管前去收集就是。
少则能收集到一二颗,多则能收集到十几颗。在一辆公共汽车里,我很容易地就收
集到了三十几颗。以后不是就要实行“供给制”了么?趁实行之前,我何不为自己
多多地占有呢?据我想来,这也是财富之一种啊!我已经完全不同情那许许多多变
成了九的“下里巴人”们了。谁叫他们生来是“下里巴人”呢?优胜劣汰么!
在街心公园的喷水池旁,我望见树下铺着一块塑料布,同时清楚地望见其上有
两颗丸,彼此离得很近很近。我出于好奇,停车走了过去。至近一看,并非两颗丸,
而是比两颗丸大不了多少的两个小人儿——赤身裸体如胶似漆地拥抱一起。仿佛两
条古怪的虫子相互纠缠。这太有趣儿了!我趴地上,双手撑下巴,饶有兴味儿地看
他们。我看出他们都很年轻。那小小的男人儿体格相当健壮,也许没变之前是名运
动员。那小小的女人儿身段苗条,脸儿也算得漂亮。我觉得她面熟,猛地想起,她
是“美尾舞蹈队”里跳“尾巴独舞”的女演员——在某一夜晚,在某宾馆她包房,
她曾讨好取悦地为我一个人表演过。后来,听说她与一名足球运动员交上了朋友。
那么,此小小的男人儿想便是了!不知他们为什么只变微小了,却不能变成丸?也
许药力因人而异?但教授不是说只要嘴唇沾一点就在劫难逃么?看来那妄自尊大的
老头儿也有言过其实的时候……
她在哭泣,而他在爱抚她。这使我联想到偷尝了禁果的亚当和夏娃。这世界对
于他们以后将时时处处充满凶险啊!一场大雨,一只鸟儿,甚至一条毛虫,都可能
使他们死得很悲惨啊!
我不禁又大动恻隐之心。
我问:“喂,你们还会说话么?”
尽管我的声音极小极小,他们还是被吓坏了。他保护地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我又说:“你们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我只是想帮你们做些事情……”
当他们相信我不会加害于他们,才一人说几句地告诉我——他们这一天刚刚领
取了结婚证,而她已经怀孕了。他们是坐在这块塑料布上含情脉脉地彼此注视着的
时刻一下子变小了的。即使在这种不幸的情况之下,他们依然不失羞耻感共同扯了
一茎草叶遮掩他们的裸体……
他们绝望而困惑地问我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会变得这么小?
我只得撒谎说不知道。
他们又问那你为什么没变小?我当然不愿告诉他们我是这一场大阴谋的间接的
参与者。我说我自己肯定也不能幸免,最多几小时后我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小。也
许上帝是存在的,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意旨。
他们就乞求我,趁我还没变小,快为他们造一处可以藏身的“家”。
我答应了。对于他们,有无一处可以藏身的“家”区别太大太重要了。对于我,
却非一件难事,也是最应该帮他们做的事。
我离开他们,走到小树林去,选择了一处向阳的理想地形,用双手在松软的地
上扒了一个坑。之后我又回到喷水池那儿。因为我刚才看见他们的背包放在那儿。
我将背包拎到小树林里,倒空东西,垫在坑里。接着。用树枝、树叶、他们的结婚
证书,以及一切可以用的东西,为他们将家布置得更好些更舒适些。我甚至考虑周
到地为他们隔开“起居室”、“卧室”、“储藏室”、“育婴室”、“健身房”、
——不管那对于他们有无意义,起码我当时充满仁慈的心里是那么想那么做的。我
打算用那块塑料布罩在坑上,再严严实实地培上土。一袋儿饼干两个面包,几块巧
克力——大约够他们食用很长一个时期的了……
周围传来犬吠声。我起身四望,看见许多牵着狼犬的人。我立刻明白,他们是
史密斯小姐派出收集“生命导弹”的。他们身后跟随着许多操纵收集器的人。一种
类似吸尘器的发明。教授的专利。狼犬发现了丸,他们就闻吠而至,将丸易如反掌
地吸走。马路上,一辆车厢封闭的卡车缓缓行驶,不时有人攀梯登上车厢顶部,将
收集多了的丸从圆口倒入……
一条犬挣脱犬缰,狂吠不止地扑向喷水池那儿。我暗想坏了,拔腿也向那儿跑。
但我还是迟了一步。塑料布上什么也没有了,戴着笼口防止吃丸的狗嘴在咀嚼,我
一时瞪着那犬呆住,想不明白它戴着笼口怎么还能把那一对儿可怜的小人儿吃掉?
我引起了怀疑,被围住。
他们逼问我到这儿干什么?
我说不干什么,散散步。
他们把我扯到那坑边儿,问是不是我弄的?
我老老实实地承认是我弄的。
什么用意?
没什么用意。闲得慌,弄着玩儿。
你怎么没变成丸?
我?放你妈的狗屁!你们知道我是谁么?我的名字在重点保护名单上!在我的
名字下面有史密斯小姐的签名!这座城市只要还有十个人受到重点保护,其中也必
有我!
我环指他们,愤恨地又说:“你们都他妈的变成丸了,老子也不会落那种下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了他们,他们中一人,便用手机与谁进行联系。只见他一边对着手机嗯
嗯连声,一边不怀好意地瞟着我笑。我觉他笑得极阴。
他关了手机,走到我跟前,倒背双手站定,眯眼瞧着我油腔滑调地说:“那么,
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了。不过,我们还是得奉命办理你。”
我自恃是受重点保护的人物,傲慢地问:“打算怎么办理我?”
“立刻你就会明白。”
“什么罪名?”
这时,另一个人走来,将一只大可乐瓶子交给他。满满一瓶子丸,是从我驾驶
过的那辆车里搜到的。当然,那些九,也是我收集了一心想占为己有的。
他说:“这就是罪名”。
我狡辩道:“栽赃!陷害!是那辆车里原来就有的!……”
他说:“就算这一条罪名不成立,我们还可以往你身上胡乱安其它罪名。甚至,
不需要任何罪名。总之,必须办理你!”
我怒道:“岂有此理!你们简直太放肆了!给我手机,我要和史密斯小姐通话!
她会亲自告诉你们应该怎样正确地对待我的……”
“刚才我就是在与史密斯小姐通话。她表扬了我们,证明我们对待你的态度是
非常正确的。”
他朝两边一使眼色,于是有两只有力的手将我胳膊拧向后去,同时有两只手朝
后揪我头发。我不得不仰起了头……
“拿来。”
于是有人将一瓶药水递在他手里。
我联想到了冒牌儿的花旗参枝子小姐的下场,心里开始恐怖了。
“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求求你们手下留情,放了我吧!……”我双膝一
软,欲跪下去。无奈被朝后揪住着头发,跪不下去。
我不禁地流泪了。
“放你不得。违背史密斯小姐的命令,我们自己就会遭殃的!实话告诉你吧,
刚才史密斯小姐说,你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你最后的一丁点儿利用价值,就
是为这座样板城市变成一颗丸……”他刚欲往我口中倾倒药水,手机响了。
“正要执行小姐的命令……正要,还没执行……是……是……绝对服从……”
他再次关了手机,冲我一笑。
“差点儿对不住您。现在恭喜您。因为您的命运有所改变。史密斯小姐刚才已
亲自交待,不许将您变成一颗丸了……”
我已吓得全身冷汗淋漓,庆幸得几乎晕过去。
他拧上药瓶盖儿,将药瓶给一名手下拿着,并且嘱咐:“千万别掉在地上摔碎
了。一会儿逮住别的漏网之鱼还要派用场!”
我觉得拧我胳膊扯我头发的四只手放松了。
他瞪着我身后二人喝斥:“怎么,你们累了?”
四只手立刻又加力,我的头又仰了起来。
“史密斯小姐认为,对您应该有所优待。所以呢,不将您变成一颗丸,只将您
变小就行了……”
我联想到两个被狼犬吃掉的小人儿,恐怖陡增,朝天大叫:“干脆将我变成九!
干脆将我变成丸!……”
“那不可以。对于我们,史密斯小姐是至高权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盒,倒在手心一粒红色药粒,将手捂在我嘴上。
药粒人我口中,我的舌感到了一丝甜。嘴被严捂着,想吐不能。我绝望的叫喊
只不过成为闷窒的哈呀之声。
有人用一块胶布取代了他的手。我的嘴被封上了。
药粒在我口中溶化着,淡淡的甜变成了微微的苦,苦而又涩。
倏忽的,我体验到一种从万米高空往下坠落的感觉。肉体并无痛苦,意识却充
满悸惧。
坠落感过后,我已变小了,我看不到自己究竟变得多么小了。但是我看到几秒
钟前脚下的矮草如原始森林,一头巨大的狰狞可怕的怪兽迎我而来。我依稀看出那
是一只蚂蚁……
蚂蚁扑住我,拖我走。我挣扎,但是却无力战胜它……
一股天外神力将我和蚂蚁分开了。我被什么亮晶晶的器械夹住腰部从“原始森
林”中擎举起来。我想那是镊子。接着我被塞入到什么东西里。我想那是一个小盒
子。再接着一片漆黑……
漫长的一年以后(实际上是七八个小时),我重见光明。那非是阳光,但其耀
亮的程度远远强过阳光。我猜那是聚光灯的光。
我被从小盒子里倒出在一片广阔的红色大地上。红色大地绵软无比。我猜那大
约是红毡。我举目四望,但见周围是一张张鬼脸。我想起了教授的话,明白已经到
了那一天的晚上,史密斯小姐举行的化妆舞会已经开始。戴假面的人,当然皆是本
市被保留下来的幸运者高贵者。我本也是他们中的一位,本也应活五百多岁。本也
应从此过神仙般的日子。可这种资格已成痴心妄想,仅仅因为史密斯小姐不再有可
利用我之处了。也许还因为她一直怀疑我对她不够忠诚,以及我在直升飞机上说的
话……
我当时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我为什么偏偏不以“来死”、教授为榜样呢?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啊!
对于渺小的我,周围戴着假面的男女如一幢幢大厦一般!无论我将头仰起到何
种程度,也只不过能看到离我最近的男女的局部。男人按在红毯上的手如同火山岩
浆冷却而成的流脉状山体。手指上的汗毛像杂乱的灌木丛。女人的腰胸如同一面面
绝壁。高耸的乳房像绝
壁上突出着的半圆巨石……
“先生们,女士们,瞧这一位往日的风云人物,请用放大镜瞧他的表情。多么
悲伤的表情哦!真让人怜悯啊!……”
我听出是史密斯小姐的声音。一面翠绿的“绝壁”向我倾倒。翠绿下半圆巨石
颤荡着,仿佛会化掉直泻而下将我淹没……
“哈姆莱特式的表情,多可爱的小人儿呀!”
是陌生女人的声音。又一面荷色的“绝壁”向我倾倒,同时,有一根长长的亮
闪闪的金属棍拨玩我的羞处。那显然是一只手中的一枚细签子。
我急用一只手捂住羞处。
“瞧他还不好意思呢,先生们,帮帮忙儿!”
于是又有两枚签子伸向我,一左一右压住我双臂……
我踢蹬两腿。
两腿也被签子压住了。
笑声……
男人的笑声如滚雷,女人的笑声如飓风……
“先生们,女士们,为诸位的快乐干杯!”
教授的声音。
“教授,我代表诸位向您表示感谢!是您天才的发明,既使我们拥有了取之不
尽用之不完的延寿之丸,还使我们能玩到这种小人儿!……”
“对于我来说,这一切都相当简单。只需在原药中再加入不同的成分,便会获
得种种不同的出乎意料的科研成果。以后,我会向诸位提供各种肤色的小人儿,和
各种美妙滋味的生命丸。这是我的义务……”
“于杯!干杯!”
“祝教授返老还童!”
“还祝您长命一千岁!”
片刻,有什么东西被抛落于我身旁。我定睛看时是教授。他也变得和我一样小
了。
“老家伙,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万没料到我会在你的杯中也滴了
药吧?史密斯小姐早已讨厌你的居功自傲夸夸其谈了!”
是“来死”的声音。
男人的笑声和女人的笑声……
“雷”过“风”停,我又听到了史密斯小姐的话:“尊敬的教授,现在您有何
感想?”
我扑向教授,骑在他身上,狠狠揍他,咬他,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
他哀号不止。
又是一阵“雷”,又是一阵“风”
“雷”声“风”声之中,史密斯小姐笑得最开心响亮……
我将教授打得半死才住手。
“莱斯,现在,你再也不必嫉妒他了吧?”
“是的,亲爱的史密斯小姐。”
“那么,唯一对我无比忠诚又唯一不使我讨厌的先生,让我们二人也彼此干一
杯!”
“亲爱的史密斯小姐,您对我的信任一直使我深为感动。我将永远忠于您,永
远崇拜您,永远服从您,永远爱您……”
“你的话也同样令我感动,请!”
“请……”
突然,又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是“来死”。
“雷”又炸,“风”又起……
一幢幢“大厦”摇晃着——是男人和女人们笑得前仰后合……
不待“来死”明白过来自己是怎么回事儿,教授已扑向了他,如一头老狮子扑
向一头强壮的野牛,他们立刻撕打作一团……
尽管我也恨“来死”,但却没情绪也没力气向他报复了。我爬开去,冷漠地观
望着……
“诸位,快制止,快制止,别让我的心腹小人儿受到伤害呀!……”
于是几根签子同时伸下来,将“来死”和教授拨开。“来死”已被教授咬得浑
身血肉模糊。教授是那么的狂怒,仍一次次向“来死”扑过去。直至被一根签子压
住,才气喘吁吁地老实了。
“哟,我的小心肝儿,你怎么毫无保护自己的能力呢?别哭,亲爱的别哭,在
放大镜下,你看去是更性感了。我也亲自在你的杯里滴了药。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也
讨厌你了。只不过是因为,我不能长久地喜欢某一个男人。我想换换口味儿……”
仿佛自天空探下来的签子,轻轻拨弄着“来死”那比例匀称的小小裸体,拨弄
得他翻过来翻过去的……
突然,那根签子倒下来,砸在“来死”腿上。我听到了一种骨头折断的声响,
听到了“来死”的一阵哀号……
我不解地向四周望去——戴假面的巨大的男人和女人全都不见了。红毡上同时
多了一个渺小的人儿。一个赤身裸体的漂亮的女人。是史密斯小姐。
她仰脸望着天空,一副懵懂的模样儿。仿佛她是一开门,直接从天堂的家里失
足掉下来的。
“我要吃了你!”
教授用一股不可思义的蛮劲从身上掀去了镇压之物,凶恶地向她扑去。她向我
躲过来,可怜兮兮地乞求:“保护我吧,保护我吧!
我一脚将她踢开。
“来死”也挣出了腿。他拖着断腿向她爬,一边狞笑着说:“亲爱的,这有多
么公平,这有多么公平。我不会让他吃了你的。我要亲自吃了你!要先用手挖出你
的双眼吃!
他们一人拽住她一条裸腿。他们都血红着眼,野兽般大张着他们的嘴,毗出着
牙齿……
此刻狂风大作,万雷轰鸣,闪电裂空。骤地,下起暴雨来。暴雨夹着冰雹,飞
瀑一般没在红毡上……
我和他们都被狂洪巨澜也似的大水冲下,落在汪洋一片的地面上。斯时地面如
海面。一米多高的落差对于我仿佛千万米。对于他们肯定也是那样。幸而我水性尚
好,挤命游向一片叶子,爬上去权作我的诺亚方舟……
黑漆漆的夜空裂开一道闪电,闪电的光亮照耀出一男一女两副面孔。他们从夜
空向我轻蔑冷笑……
我虽被呛得昏头昏脑但仍保持着较清醒的意识,认出正是那两个外星人的面孔。
我高叫:“饶恕我!我要为我说过的一切谎话而忏悔!
显然,他们听不到我的叫声。
“啊啦吧啦哇啦嗡……哇哩哇哩哼,哇哩哇哩呜呢哼,呜呢哇哩哼,呜呢哇哩
吧啦哼!
他们口念某种咒语,于是一阵阵的倒海翻江波涛奔涌……
看来他们并不想饶恕,专执一念毁灭地球。
我的诺亚方舟突然开始往下沉——从叶下钻出怪物的狰狞可怕的头。原来是一
条手指般粗手指般长的“贴书皮。”就是俗称“洋拉子”那一种多毛的食叶肉虫。
它约大于我几十倍。转眼它的一半躯体已经爬到叶子上面来了。它分明要独自占有
这救命的诺亚方舟。我对它的企图心惊胆战而又束手无策。它的怪眼死盯着我朝我
爬过来。我缩到了叶子的边缘再也无处可躲。它一口叼住我,将我拖至叶子中间。
接着用它那多毛的肉身盘住我,如同巨蟒盘住小动物……
分明的,它打算细细地消受了我。
我魂飞魄散地大叫:“周萍救我!……”
蓦地黑夜消散,眼前骤亮——我发现我躺在自家床上。
妻问:“做恶梦了吧?”
我惊魂甫定,惴惴反问:“我怎么会在家里?”
妻说:“深更半夜的,你不想在家里,想在何处?”
又问:“老实交待,周萍是谁?”
我想了良久,回答是我小学的一名女同学。
“吓,小学的一名女同学,至今还记在心里,梦中还喊她救你!哎,你怎么不
喊我的名字?”
我无言窘对……

第二天上午,老苗来到了我家。
他心神恍惚,眼皮浮肿。似有机密的话要对我说,又似因我妻的在场不便说。
妻很明智,看出了这一点,借由退去。
“哎,我夜里做了一场恶梦,梦见我长了一条鳄鱼尾巴!……”
于是急切地讲。所讲与我梦中的经历大体符合。
我承认我也做了同样的恶梦。
“你也长出了尾巴?”
“对”
“什么尾巴?”
“耗子尾巴。”
“也因为说假话?”
“对”
“可,可咱们不说假话怎么活呀?一套假话还不够呢!起码得预备三套假话吧?
靠三套以上的假话,运用得好,不是才能勉强活出个人样儿来么?”
我说:“是啊是啊!”
又说:“别自己吓自己。不过就是恶梦么。什么事情都有个习惯的过程。假话
也是这样。渐渐习惯了就好了。”
“你已经习惯了?”
“你呢?”
“我本来是习惯了的。可那恶梦搅得我心里不安……”
“何必。没什么可不安的。在咱们中国,若人人都说真话,想想看,那情形将
会多么糟糕?肯定不比我们的梦境强到哪儿去。”
“那倒也是。那倒也是。正因为经常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要求自己懂事儿。
这也应该算是一种觉悟是不?”
“是的。你这么认为,就相当懂事儿。”
老苗终于释然地笑了。
他以表扬的口吻说:“你这几年也懂事多了。”
我也笑了。
我说:“我的觉悟也在不断提高么。”
我们一时无话。
妻走入客厅,开了电视机,提醒道:“今天有重要新闻。”
新闻天天总是有的。这一天不算特别重要,更不算“新”——无非某省某市,
几十名大小官员因腐败而丢官服法。
另一条是日本银行倒闭,日元贬值,股市狂跌……
最后一条是东南亚经济危机。
老苗自言自语:“教训,教训,尾巴经济的后果啊!”
于是我一只手条件反射地摸向自己臀部。
他见我那样,自己也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