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民心未必得天下

得民心未必得天下
东方白
国人的性情,受孔孟影响甚深,喜含蓄,不喜张扬。或问,肉食者谋之,汝何间焉?答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下不可不言!
数学里的有种“混沌”现象很有趣。比如一张混沌风暴图,取任意一点放大来看,会得出一张雷同而不全等的风暴图。在新图上任取一点放大,又可获得一张类似的风暴图。如此可以无限次重复。中国的历史,其实就是一个混沌现象,几千年来,历史的车轮不停地循环往返,似是而非地重复着自己的轨迹。最近的是光绪,大家想来耳熟能详。可看官有几位还记得建文皇帝?他在中国的历史长河里几乎没有泛起涟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身处的社会背景,却。。。。。。极为相似。
明太祖朱元璋以马上得天下,重武轻文,国家典章制度,无不以严刑酷法诉求,比如挑筋,剁指,刖足,抽肠,剥皮种种,均为前代所无。比如县官贪墨,剥皮后充以稻草,立于后任县官公案之侧,以为示警效尤。如此令人毛骨耸然的法制,也没有挡住大明朝官场汹涌澎湃的腐败浪潮!中国的腐败文化,在明朝发扬光大,臻于完善,到清朝,到如今,势不可挡,愈演愈烈。今天可以说,哪怕有公务员财产公开制出炉,贪官们照样有办法蒙混过关。
太祖晚年,“雄猜好杀”,一不当则斥,一得罪则诛。臭名昭著的“文字狱”即自元璋始。文人有一字不当,一语不合,即可招致杀身灭族之祸。文臣上朝如活着回家,就要举家欢庆了。毛泽东的晚景,与之极为类似。毛泽东是否以太祖自况?不得而知。但毛对朱元璋显然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在踏着万千骷髅登上权力的最高峰之后,极为罕见地关照史学家吴晗,让其修改作于解放前的名著《朱元璋传》。昔日的民主斗士、今天的御用文人吴晗小心翼翼,按照毛的旨意,运用“辩证唯物主义”的史学观,果然“发现”朱元璋不是“流氓暴君”,而是拯民于水火的农民革命英雄。但百密一疏,他万万没料到书中有关太祖禁止后妃干政的记载,竟成了他日后的死罪之一。
与毛泽东不同的是,朱元璋有26个儿子,除太子朱标和早殇二子外,其余23子分封全国各险要关隘为藩王。合格的皇位继承人太多了,成为隐患。太子去世后,朱元璋立其子允炆为太孙,以断绝儿子们对皇位的觊觎。为了让“仁柔孝友”的孙子顺利继位,朱元璋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尽了开国功臣,却没想到骨肉也会相残。洪武三十一年,太祖驾崩。太祖对崛起的藩王尤其是燕王朱棣不是没有警觉,遗诏诸子不得进京奔丧。皇太孙顺利继位,史称建文帝。叔父们虽心怀不满,尚无人敢向正统挑战。
建文帝虽长于深宫,却深知民间疾苦。太祖31年极权统治,给他留下了一个民不聊生的烂摊子。拨乱反正,成为建文君臣的首要任务。即位伊始,建文帝便下诏要“诞布维新之政”,变更祖制。建文在位四年,轻徭薄赋,宽刑省狱,甚至起用被诛功臣的子孙。文化上一反太祖右武轻文,广开科举,“尊右文教”,得到国人尤其是文人的爱戴和支持。这些近乎革命性的大动作,在其后的几百年间,只有邓小平复出后的拨乱反正,可与之媲美。遭到既得利益集团的激烈抵制和反抗,是意料之中的。但小平乃是有大智慧的一代伟人,其之改革开放,虽有反复,却无军人集团反抗,终成大业。毛泽东晚年接受小平进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换了八大军区司令,使之不能号令军队,阴差阳错,实居首功!
建文君臣所面临的局面要艰难得多。藩王坐大,已对皇权构成严重威胁。朱元璋生性多疑,唯独不怀疑自己的儿子,外放为藩王,以起攘外安内之效。虽然亲王们只能“分封不锡土,列爵不临民,食禄不治事”,表面上只拥有少量兵力,却握有训将练兵的重权。
建文帝军权旁落,维新改制无法保障,却欲以皇权正统,来逼诸王就范。建文当政才一年,竟以近乎莫须有的罪名,连废五王,将诸亲王为代表的军人既得利益集团逼到了悬崖边上。当他将削藩的利剑刺向燕王时,燕王一不做二不休,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索性反了!
燕王朱棣为太祖第四子,在太子,秦王,晋王相继去世后,实居长位。其分封到国时才11岁,不是太祖打天下的功臣,却是太祖巩固政权的北国柱石。造反要有个说法,否则名不正言不顺。靠太祖余荫起家的朱棣,既不能反太祖,也不能反太祖指定的接班人。谋士们为他想了个绝妙的名目,那就是《皇明祖训》中的“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换句话说,皇帝是好人,只是被坏人挟持了。依祖训,起兵拯救皇帝是皇叔义不容辞的职责。于是一场不义的叛乱就变成解皇上于倒悬的“靖难之役”。可朱棣并无皇帝密诏,靖难实际是违背祖训的。只是兵荒马乱之中,几人真去追究太祖的祖训?
战争伊始,朱棣的一隅藩兵并不占人数上的优势。但他足智多谋,坚韧不拔,擅权术,滥许愿,拉拢弟弟们参战。同时建文帝偃武修文,赢得了民心,却得罪了军人,前线将士不肯用力。建文四年,朱棣杀入南京,燃起一把仇恨的大火,把皇城烧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为南京历史上的四场浩劫之第一场,其它三场依次是:太平军攻陷南京、曾国荃火烧天京、南京大屠杀。
朱棣攻占首都,建文帝却不见踪影,成为朱棣的心病。不过朱棣有的是办法,从火堆里拉出一具烧焦的尸体,套上龙袍,指鹿为马,抚尸痛哭,然后假意谦让再三,才羞答答地登上向往已久的皇帝宝座,改元永乐。如此出色的演技,朱棣可以说是古今中外皇帝第一人。
朱棣打着“靖内难”、“清君侧”的旗号,言必称祖训,行必蹈祖制。民心自然不服。就好比文革四年后,“四人帮”抗着“两个凡是”的大旗突然卷土重来,包产到户的农民、思想解放的知识分子会支持吗?可这一幕复辟闹剧却在建文四年发生了。建文政权归降者不过百人,慷慨赴死者不计其数。然而朱棣之残暴,过其父无不及,动辄杀九族,以铁血手段逼人民就范。有一件“诛十族”的案子,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惨不忍睹。录来犹觉手颤。类似的惨案不可胜举。
建文帝的文臣方孝孺,道德文章,领袖群伦,众望所归。朱棣燕郊誓师伐侄,谋士僧道衍长跪不起,请求燕王武成之日,不杀孝孺,“杀之则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换言之,失尽天下读书人的心。可是行伍出身的朱棣并不在乎,杀入南京后,将死不降附的孝孺抓来起草即位诏书,用意十分明显,要借孝孺的名望来粉刷自己夺权的合法性。二人间爆发了一场激辩。
朱棣:“我法周公辅成王耳。”
孝孺:“成王安在?”
朱棣:“伊**死。”
孝孺:“何不立成王之子?”
朱棣:“国赖长君。”
孝孺:“何不立成王之弟?”
朱棣:“此朕家事耳!先生毋过劳苦。”
至此朱棣理屈词穷,乃强以笔墨授孝孺:“诏天下,非先生不可!”孝孺昂然答道:“死即死耳,诏不可草!”胁以诛九族,孝孺答:“便十族奈何!”朱棣恼羞成怒,“以刀抉其口两旁至两耳”,除诛九族外,还收捕他的门生成第十族,“每收一人辄示孝孺”,以为折磨。这场惨绝人寰的诛十族,“坐死者873人,谪戍绝檄者不可胜计”。
读史至此,能不令人义愤填膺?!仁慈如建文,不能保全江山社稷;暴戾如朱棣,竟为后世尊为“成祖”。天道不公啊!壮哉孝孺!谁道文人无行?使天下读书人尽如孝孺,便不会有朱元璋、朱棣之类暴君的立足之地。
无论民心向背,朱棣靠枪杆子夺取了政权,用鲜血染红了他的龙袍,人称一代雄主。其一生之“丰功伟绩”,主要有两件,一曰“永乐大典”,一为郑和下西洋。前者收集天下书籍,编纂成册。名为文化盛事,实为网罗建文朝文书,焚烧殆尽,甚至连建文的年号也被抹杀,代以洪武纪元。看起来就好象朱元璋死后在阴间还统治了国家四年。这一场耗资糜费的文化围剿,只有当代的消灭“千僖虫”运动可与之媲美。
另一项耗资巨大的动作是三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无论当代文人们如何粉饰为文化友好的使者,郑和南下的初衷只有两点:追杀建文帝和收集西洋的奇珍异宝,供朱棣享用。否则无法解释第七次归来后的毁船禁海。
朱棣一心要做尧舜之君,臣子们摸透了他的心思,报喜有奖,报忧丢官。朱棣听到的是一片“田谷丰稔,闾阎乐业”颂扬声。史书经他和他的子孙们反复篡改,尽管面目全非,还是不时漏出蛛丝马迹。永乐十八年,太子朱高炽路过山东邹县,亲见人民食草为生,衣不蔽体,垂泪叹曰:“民隐不上闻若此乎?”后人只知永乐大典七下西洋,谁见哀鸿遍野饿殍盈道?后世君主与朱棣的“盛世伟业”不相伯仲的要算老毛的原子弹了。笔者来美多年,常听老侨说起当年原子弹试爆成功给他们带来的自豪感。在下通常毫不客气兜头浇盆凉水:“喝美国酒吃美国肉欣赏中国蘑菇云,站着说话腰不疼。那时光兄弟饿得两眼发绿,吃了上顿愁下顿,那原子弹能吃吗!”
毕竟朱棣心知他做的是一件忤逆的勾当,在他的父皇和侄儿的龙座上如坐针毡,死后要葬到父皇身边的可能更让他寝食不安。上台伊始,即有迁都之议。心灵挣扎多年后,终于无法坚持,力排众议,迁都北京,至死不敢再回南京,葬于十三陵之首陵─长陵。有明一代的历史,没有按照太祖的意图延伸。朱棣的篡位和迁都,不只是改变了大明朝的路线,也对后世中国的影响甚巨。此处不述。
建文君臣如不急于削藩,燕王未必造反。假以时日,诸王老去,或漏马脚,各个击破,慢慢收拾不迟。朱棣篡位后,恢复祖制到了滑稽的地步,唯有削藩照样进行。与建文帝的僵硬手段相较,朱棣使的是胡萝卜加大棒,逐步地让诸藩王得虚名交军权而不再构成对皇权的威胁,成功地恢复了洪武朝的中央集权。终明一朝,藩王未能再起大的波澜。
古往今来,得民心却失天下的帝王多不胜数。
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被历史的巨轮碾入尘土,了无痕迹?而在他们的时代,有几位不是雄心勃勃,欲做一番尧舜事业?可是能为历史记住的又有几人?

这个当然, 有心,还要有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