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纪念中国选举与治理网

[这个贴子最后由萧十一狼在 2006/03/11 11:03pm 第 1 次编辑]

中华人民共和国五十七年三月十一日,就是网友为中国选举与治理网七日被迫“改正转载和发布时政新闻类稿件(信息和评论)这一违反了《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管理规定》的既定违法事实,并组织编辑进行学习培训,停止责任编辑工作,责成其做出深刻检讨。网站暂停更新,留言功能取消”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网上徘徊,遇见程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中国选举与治理网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中国选举与治理网生前就很爱登先生喜欢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喜欢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从浙江东阳的歌山画水走到黄山脚下的池州街道,从四面八方出现矿难的坑道口走到广东番禺太石村的村委会,从河北定州村民用生命和鲜血去维护的土地走到汕尾东州农民不能不放弃的田头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几家媒体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三月七日也已有四天,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在几家被害的媒体之中,中国选举与治理网是我的朋友。朋友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朋友,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媒体。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被海内外研究者誉为中国最好的学术网站之一,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无名网友率领男女粪青,质问一些媒体报道贫穷女教师课后卖身意欲何为时,才有人指着一个媒体告诉我,说:这就是中国选举与治理网。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政府的媒体,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偏安于网络一隅,赁屋授课之后,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社会恢复旧观,往日的媒体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升平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国家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我在十日早晨,才知道网站文章集体转向的事;下午得到噩耗,说网警居然开枪,死伤至数家媒体,而中国选举与治理网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中国选举与治理网,更何至于无端在中国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冰点》报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报纸上还有裁减的伤痕。
但胡政府就有令,说她们转载和发布时政新闻类稿件(信息和评论),是违反了《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管理规定》;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中国选举与治理网,那时是欣然提意见的。自然,提意见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中国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南方都市报》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冰点》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中国选举与治理网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公告为证;沉勇而友爱的《南方都市报》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主编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冰点》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家媒体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网络警察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军警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提意见。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提意见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媒体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中国媒体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媒体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中国选举与治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