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注定的空间
大角
上章 NPC杀手
我持枪站在白雪皑皑的雪峰之上,悠闲地抽着雪茄。
目光所视是几座破旧的小木屋,腐朽的屋顶几乎要被厚厚的积雪压垮,一些弹药箱散乱地堆放在门口。一个哨兵正背对着我打着哈欠,他呼出的白气转眼就被山顶上凛冽的寒风吹散了。
雪地上一行行深黑色的杂乱脚印伸向远方,那是穿着蓝灰色大衣的巡逻队留下的。他们牵着狗走向铁丝网和机枪掩体,一座铁桥在那儿横穿峡谷;我看不到桥下湍急的河水,但能想象得出那些墨绿色的河水是怎样冲刷在岩石上,卷起一层层的旋涡和白沫;灰黑的柏油马路从铁桥前一直延伸到远处峭壁上飘扬着红黑色军旗的古堡式建筑前。
我背靠着的是块巨大怪石,上面覆盖着做工精致的雪末和青绿色的苔藓。我知道再过一会儿,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大个子将从那儿伏着身子爬过来,在我视线转开的一刹那,用一柄匕首割开我的喉咙。
紧接着他还会干掉背对着我的哨兵,从木屋中偷到弹药;他会和他的伙伴们干掉所有的巡逻哨和机枪手,抢夺通信兵的摩托车,最后在高高飘扬着军旗的古堡中放置上一枚定时炸弹。我清楚地知道所有这些,但却无法阻止什么——因为那些规则、因为我只是一名NPC*。
(注:Non-Player Character,非玩家角色)
这是一个上天安排好的法定程序,不然,这个程序必定谬误。所有的NPC都注定要死去,那些巡逻兵也无法幸免,他们注定要被杀死,游戏玩家将是最后的胜利者。虽然在人数上我们占着优势,但游戏规则在保护着他们。在游戏中允许失败,也许正是使这些外来人沉湎其中的原因,我不无嫉妒地想道,失败的时候,他们可以从头开始,而我们失败了——那就意味着死亡。
这个世界永远没有希望。
一阵风从山角处刮来。我在寒风中搂紧了枪,竖起耳朵,知道松涛声能遮盖雪地上爬行的声音。山上到处长满郁郁葱葱的矮松和枞树,黑暗中鬼影憧憧,那儿是他们活动的天地。大个子已经有两次没能在对面的哨兵发现之前躲到木屋里去了,也就是说——他被击毙了两次。虽然每次那个哨兵都在哈欠连天地抽着烟,但总能看到大个子愚蠢地露出在岩石后面的屁股——这次的玩家真的是个不懂吸取教训的新手。但不得不承认,他每次杀我的时候都还算利索。不管程序设计人员是怎么想的,事实证明,他们把我放在了一个愚蠢的站位上。
“Guten tag!”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从近处传来。我转过头去,看见一位穿着灰色德国军官制服的瘦高个儿在铁丝网前拦住了一队巡逻兵,攀谈起来。那是个模样讨人喜欢的家伙,他个子很高,有些瘦弱,苍白而瘦削的脸上挂着一副金边眼镜,一付自视甚高的样子——虽然我们都知道他是个间谍。一瞬间的疏忽,你转过身去,这个始终微笑着的年轻人就会掏出一个注射器,把毒针扎进你的后背。(注:德语:日安!)
我们都知道他是间谍,但问题在于不能在他露出马脚前把他就地枪决。这就是他妈的游戏规则。
我回过头来,在雪窝里跺着脚。每天一模一样:一只鸟照例从树后窜出来飞向天空;太阳朦朦胧胧地挂在高处;巡逻兵们在不耐烦地听着那个间谍的罗嗦,即使那家伙只是在数数和打嗝;大个子快刀手很快就会出现;由于寒冷和无所事事,我叼着烟陷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中;通常只能梦见鲜血和黑暗。
一阵单调而微弱的轰轰声从远方传来,就像是春天里最早的雷声,我猛地惊醒过来,立刻觉得空气中蕴藏着一股陌生的味道。背对着我的哨兵不见了,间谍和巡逻队也不见了,四周一片寂静。巡逻队肯定有好一会儿没有出现了,他们留下的脚印被风卷起的雪末渐渐覆盖。大概他们已经在哪个角落被干掉了?我闷闷不乐地想道。虽然我既没有听见枪声,也没有听见警报,一种失职的不安和内疚感还是在心头泛起。
我探出头往远处望去,戴着灰色无檐帽的机枪手已不见踪影,雪地上只留下了那挺孤零零的MG4A型三脚马克泌重机枪,像是一只不祥的黑色大鸟蹲踞在掩体里。事情隐隐有些不对头,可是按照规则,我不能过去查看。
远处又传来一阵震动和雷声。
怎么回事,他们杀死了所有的其他人,单单漏掉了我吗?
“Wor das dort!” 我叫道,猛然拉动了枪栓。(*注:德语:谁在那儿!)
“别开枪。”有个人在松树的暗影中叫道。他从雪上跑过来,跑步的姿势很奇怪,黑色的滑雪服在耀眼的雪地上很显眼。
二
这不符合规则。我暗自思索道。他应该立刻趴下来爬开,看我是否会跑过去查看,这是他们一个常用的陷阱。一个小小的自主数据分支让我犹豫了一下,开枪吗?还是把他俘虏?
他跑到了手枪的射程之内,没有停步的意思。好啦,他再跑两步,我就可以开枪了,我厌烦地想道。然后他们只好取进度了,一切重新开始。1,2 ,我在心里默数着,扣扳机的食指抖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的滑雪帽在跑动中松脱了,一簇黑亮的长发在风中飘动起来,是个女孩子。
这不可能,我的手指僵住了,游戏中没有女性角色。
她跑近了。
“会说英语吗?”她问道,虽然还有些气喘和惊慌,却依然带着点命令的语气。
“会。”我谨慎地回答说,枪口不离她的左右。虽然生活对有些人来说只是一场游戏,但遵守规则是我的价值所在。“实际上我们这儿都说英语”,我说,“只是偶尔说说德语,因为这是在美国制造的游戏——虽然设计者是个西班牙人。”
“太好了。我在学校里只学过英语。”她说。“该死的,这儿又没有汉化程序。”
我打量着她。看上去她没有武器,穿着一件式样宽松的黑色聚酯滑雪服,仿佛不为这里的恶劣天气所动,拉链拉得很低。我看到里面的T恤衫,胸口上印着一行绿色的字:“我们去远航”。她身上散发出的数据流温暖而芬芳,让人精神松弛。与此同时,她也上下打量着我。“嘿,你没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么?”她不耐烦地问道,漠视我紧握在手中的长枪。
雷声、震动、还有奇怪的女孩,我思忖着。没有枪声,没有脚印,没有尸体,这些玩家怎么搞的?也许他们找到了什么诀窍或是密技之类,总而言之,今天是不寻常的一天。
“那么,你又是谁?”我意识到自己的职责,抬了抬枪口指着她。
“我是游戏监督员。”她说,“听着,这儿出问题了,网络中有了病毒。”
“游戏监督员!”我是如此惊讶以至于没有回味过来她后半句话中的含义,“你是个网络精灵?是你们创造了世界?”
创造世界的另有其人,我们只是守护它的运行。
按照外来人的标准来看,她是一个带着点稚气、漂亮动人的女孩子;而那些网络精灵是高不可及的神明,他们高高在上,俯视着这个杀戮不断的世界,对下面的战斗、屠杀、飞溅的鲜血不屑一顾。他们从不参加战斗,这个世界几乎由他们塑造和维持,但是这儿的生活显然对他们毫无意义。
“网络精灵从不到这儿来。”我说,疑心重重。
“你还不明白吗?我是掉进来的。那是些新病毒,我没有识破它们的陷阱。它们塞满了整个通道,我迷失在这儿了……你还不把枪放下来吗?”她生气地说,“现在你得听我的指挥。”
她仰对着我的那张脸漂亮、自信、充满生机。我生硬地摇了摇头,“不,在这儿我只听从本恩特上士的直接指挥。”
“什么?”她难以置信地冲我嚷道,“你是个笨蛋吗?病毒会让所有的玩家迷失在这儿,它们将会造成巨大的破坏,直到这个人造世界崩溃。不仅仅是游戏世界,还有整个网络、工作站、通讯设施——外面的世界,所有的一切……”
“这些和我没有关系。”我耐心地对她解释说,并把烟嘴吐到了地上。
“……这真愚蠢,我干吗要对你说这些,你根本就不会理解,你只是……一个NPC。”她的情绪莫名其妙地低落了下去,有点沮丧地往传来震动声的远处望去。也许是我的错觉,那边的雪地上仿佛有些什么黑点在隐隐蠕动。
这个落难的小精灵高傲而没有礼貌,对此我倒是不太在乎。
“这儿也会崩溃的。”
“这儿的规则由你们制订。”我彬彬有礼地说。
“告诉我这儿的玩家在哪儿?我需要和他们联系。”她摇了摇头,不再看我,"如果他们还没有出事的话。”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我带着点恶意地说,“事实上,玩家的任务之一就是尽可能地不被我们发现。”
“哎哟,真见鬼”,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妈的鬼游戏。要是我能和监察站联系上就好了。”
“你是说那些传说中的大巫师吗?精灵的法力不是也很大吗?”我说,“你的工作不应该使你害怕这些病毒。”
“我说过了,这是些新病毒,我无能为力。”她几乎不想和我说话,但最后还是告诉了我,“没有代码就无法删除它们。而且我在回路中丢失了一些工具,我甚至不能从正常通道退出了。”
我知道什么叫代码,每个独立活动程序段都有对他们而言生死悠关的几个数字。
她突然皱起眉头,抓住了我的胳膊,“它们来了。你听到了么?”
暗处有一些叽叽喳喳的声响,几个黑影在山坡上的树丛深处一闪一现,远处传来更多的声音。
“它们是谁?病毒?”我很喜欢被她抓着的感觉,但是立刻又放弃了这一感觉。外来人和我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当然不是,它们是被感染了的其他NPC”,她说,“快点离开这儿,笨家伙。想要命就和我一起跑吧。”
“不行。”我说,“我建议你也别跑。”我拄枪而立,重新掏了根烟点上。
她不耐烦地站住脚,皱着眉头看我。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又怎么啦?”
“你了解这个世界吗?这是个即时战术世界,充满敌意的世界——”我望了望山头上那些鬼影憧憧的黑松林,青苔覆盖的怪石,破败腐朽的木屋。“到处都是死亡陷阱。就这么从雪地上跑过去——会留下脚印。另外,你的衣服在雪地上太显眼了,不管追你的那些是什么东西,离1000米远它们就能发现你。”
“嘿。”她略显惊奇地看了我一眼,“你还真懂得一点。这是他们男孩子爱玩的游戏,他们通常是怎么混过桥的?穿过树林爬过去——嗯,也许我来上一套雪地迷彩服会更合适。”她伸出左手,一个指头变得透明起来,放出了如玉般的光芒。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视中,她用那只手触了触我的雪地作战服,大块的白色和小块的黑色、绿色开始像云雾一样笼罩在她的滑雪服上。“我拷贝了一件你的衣服,有些大了。”她说。她拉了拉衣服下摆,那套衣服立即奇迹般地缩小了,十分合体地紧束在她的身上。
我明白自己不该离开哨位,但是这个网络精灵身上有某种东西让我惊异,她和我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不管怎么说,既然精灵控制着这个世界,她的话也就算得上是命令。“好了,我们走吧。”我说。
三
我持枪走在阴暗的丛林中,四处张望。我熟悉我的世界,就像一个服无期徒刑的犯人熟悉自己的牢房一样——它有1000米长,1000米宽,一条陡峭的峡谷把它分成了两部分:南边是一块相对平缓的山坡地,到处散布着雪松和低矮的灌木,只在坡顶上有一片开阔地,我们的位置在空地上靠近西部树林的边缘地带。城堡高踞的悬崖就在峡谷的对岸,有一条秘密小道(并不是所有的玩家都知道它)可以翻越峡谷,攀爬上悬崖。那是到达城堡的最短路线,但在没有攀爬工具的情况下这太危险了;另一条路是通过空地东部边缘的铁桥,危险在于桥头的开阔地上,那些被控制的NPC如果有足够智力的话,就会迅速控制那一地区。他们会迅速蔓延到对岸,直至整个游戏。我暗自思忖着,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干的。
她计划沿边缘地带的树丛行进到尽可能靠近桥头的地方,然后再快速通过那片开阔地,穿过铁桥。病毒也许已经侵犯了对岸,也许还没有。只要在那边找到我的伙伴们,管他来了什么东西,足够抵挡一阵的了,我想道。
我不知道那些随风飘送而来的邪恶低语声,躲躲藏藏的鬼祟身影后面是些什么。其他世界里来的,她说。我没有回头张望,但知道女孩紧跟在身后,她的脚步很轻巧,几乎没有声音。
我们贴近了悬崖,涛声从脚下传来,透过树丛和石缝隐隐约约地能看到下方几十米深处墨绿色的急流。
我停住脚步。
“怎么了?”她低声问道。
“树林里有东西”,我说,“就在那丛灌木后。”穿过稀疏的树叶,可以隐约看到几个黑影。
“你去看看。”她紧张地说,“哎,小心点,别这样——”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哗啦一声拉开了枪栓,一脚迈过树丛,喊道:“把手举起来!你们被逮捕了!” 灌木枝叶后面,是大个子快刀手和他的朋友。他们依旧摆着正在爬行的姿势,僵硬而没有生机。我把枪拄下来开始抽烟。
背后传来细树枝折断的声音,我回头看到了她。
“你简直就像个着急找死的笨蛋”,她咬牙切齿地瞪着我。她的眼睛是黑色的。“你就不能小心点上来看看吗?如果是它们,我们早就没命了。”
“嗬,这几个笨蛋出了什么事?”我说。
她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四具躯壳。“太迟了,”她轻声说,“病毒来过了。”
“我的伙伴们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吗?”一丝儿不安开始顺着我的脊背往上耸动。
“你的上士?恐怕更糟。”她说,“不,暂时别动他们,让他们就这么呆着好了。哎,你干嘛呢?”
我走过去,用脚把他们面朝上地翻转过来,他们呆滞的目光茫然地向天而视。正是这些僵硬得像乌龟一样的外来人,闯入我们的世界,砍瓜切菜一般杀戮我们。有时候他们很笨,会死上很多次,但最后他们都会是英雄,拯救世界的尤利西斯、超人、二战特种兵、蜘蛛人和蝙蝠侠。
“你好像不太尊敬他们。”她问,带着一丝调侃的语气,“你恨他们吗?不管怎么说,他们来这儿的目的只是为了找找乐子。”
“这我没有想过。”我说,开始动手检查他们的背包和尸体。在梦里也许我见过一些他们的生活片段。那是巨大的黑洞,人们团团旋转,好似巨大的涡流一卷而过,不知所终。他们没有人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何在。相较而言,至少我们的生存意义目标明确,我想。烟在我的嘴里抖动。我把烟嘴吐到地上。
快刀手的腰带上有一大堆零零碎碎的家伙,我把它们全部解下,挂装到了自己身上。
她斜睨着那些形状古怪的工具,目光闪烁。“真不知道”,她说,“我该不该相信你和你的这些东西——你刚才到底为什么要那样跳出灌木?”
“如果你的法术不管用了的话,那就得遵循这儿的生存规则。” 我客气地说,转过身去继续前进。她跟了上来,和我并肩而行。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片灌木后仿佛有些什么东西,不是那些尸体,另外有些什么让我不安。我四处张望,什么也没有。
在靠近空地边缘的木屋边我们发现了第一具德国兵的尸体。
“这是一个陷阱。”我趴在树丛边一块巨石后跟她说。这也是那些敢死队常用的花招。按照规则,我们必须跑上前查看,而我们通常都是有去无回。
“它们知道我们在这儿。”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惊异地问道,“你怎么啦?”她的眼睛是黑色的。
我正在卸身上那堆乱七八糟从玩家们那儿搞来的装备。“我死了以后,你可以把这些东西带上,多少会有点用的。”
“你疯了。你明知道是陷阱还要上去送死?”她用一个夸张的动作把手指塞进嘴里,“救命啊,我和一个疯子在一起。”
“别拉着我”,我说,我的手在簌簌发抖,责任感正在顺着手背蔓延,“这是规则。”
“即使明知是去送死?”她嘲弄地说,“怪不得刚才你一下就跳了出去,我还以为你很勇敢呢。这就是你们的生存规则?”
“是这样”,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这个自高自大的精灵,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也许你看着有点笨,但这是我们行动的准绳。如果我不走上去,这个世界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我们命中注定,要死在陷阱里。”
“等一等,”她在我身后叫道,“可这准则太不公平。”
我向前走去,规则在我的胸腔里一下下跳动,已经是急不可耐。
我没能完成我的价值,一只手从后面拉住了我的背包。我该怎么来描述这只手啊,这只手温柔而没有质量,可是它魔力无边,它发着光,穿透了我的背包和衣服,像一股风充盈在胸膛。我听见心底某个地方咔嚓一响,我想放声大叫。汗珠从额头上滑了下来。在一片战栗中,我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规则不复存在了。
我清醒过来,看见她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鸟笼,这是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鸟笼,金属纤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也许会觉得它像个鸟笼。”她微笑着说。我很喜欢她嘴角上翘的模样。“这些数据块没有具体的模式,但你们会把它看成一个实体。”
“你做了什么?”我虚弱地说。“怎么能没有规则呢,生活岂不是荒诞不经了,居然可以看到地上的雪茄烟不跑上去捡它,有人丢石子时不跑上去查看,看到跑动的黑影不发出警报吗?你改变我了。”
“这你倒说对了,规则先生,但你记住”,她生气地瞪着我。她的眼睛是黑色的。“是我救了你!这些规则是精灵设计来限制你们的,现在我让你自由了。”
“在你们那儿,时间可以向后飞行,眼睛可以更漂亮,谎言可以不存在,生活可以更快乐吗?”
“大概不行。”她承认说。
“你看,你也有你们的规则。我们都想要改变它,可是真的改变的话,那是不对的。”我说。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好吧,是我不想让你死掉,这个游戏——对不起,这个世界我很不熟悉,我害怕了。也许下次我会先征求你的意见。”我不知道她的话里有没有讽刺的意味。
事情越来越好玩了,没有规则了。我思忖着,我可以选择自己爱走的路;我可以看到陷阱而置之不理;我可以找个地方呼呼大睡;我可以不用管那个破弹药库里发生的一切,它被小偷摸入也好,爆炸了也罢,都和我不再相干;现在,我还可以离开这个奇怪的累赘的外来人——那些病毒。不论如何,是我们的数据兄弟,当它们起来反抗的时候,我不一定要去帮助一个外来人呀。
“你得帮帮我,德国佬。”她诱惑我说。她让我想象外面的世界,网络崩溃,上亿的人迷失在网络中,交通堵塞,经济恐慌,总之是些抽象的大道理。她从她的天堂里掉了下来,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要重新回去,这个世界最终如何,她会在乎吗?
她现在越来越显得纤细,瘦弱,紧张不安,还有些沮丧。
“为了你,我会跟你走的。”我说。
“不,不是为了我,是为了那个世界。”
“好吧。”我说,把烟嘴吐到了地上。为了那个世界,没有白活一场。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我会给它们回敬一个圈套。”我说,解下了背包。
四
我小心翼翼地贴着地爬行,没错,是贴着地爬行。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在铺满松针的雪地上爬行的感觉,它也许违反了规则,却带来一种奇特的愉悦感,接触身体的是一种松软的数据流。我小心地倾听了一会儿,耳边只有淙淙的水流声。我仿佛成了那些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玩家中的一员。要论贴着地爬行,我可比那些倒霉的敢死队员们更有天赋。
我贴着墙角爬近了尸体,布下机关。我后退了几步,拧动腰带上的开关。一股刺耳的噪声从诱敌器中喷薄而出,打破了雪后树林中的寂静。
木屋后传来一声可怕的咆哮,一个大如獒犬的黑影从拐角处冲出,向我扑来。它的速度快如闪电。虽然我早有防备,但根本来不及瞄准它。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那只怪兽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猝然止步,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声。
我看清了它的脸,那是一个噩梦中才有的形象。它在捕兽夹*上疯狂地挣扎扭动着,捕兽夹的钢制利齿打穿了它的腹部,白色和粉红色的泡沫从它那长满锐利尖牙的巨口中不断淌下来,它目光中透出的邪恶让我打了个冷战。(注:除了诱敌器和捕兽夹之外,玩家们还携带有如下装备:手枪,匕首,登山镐,潜水器,橡皮艇,鱼叉枪,霰弹枪,定时炸弹,手榴弹,雪茄烟,急救包。)
我端着枪迅速检查了一遍屋后,那儿只留下一堆零乱的脚爪印。我在被夹住的怪物前站住了脚。它身上油腻腻的鳞片闪闪发光,长着锯齿的尾巴仍然在重重地敲打着地面,犁出了一道深沟,一种棕绿色的黏液从它身上流下来,这不是这个世界上有的生物。它那邪恶的充满仇恨的目光使我明白它们没有道理可讲。不会有怜悯,也不会有宽恕,我们是异类。
“干得不坏。”女孩说,她躲在我身后,不敢多看那家伙一眼。“这是另一个网络游戏中的‘刺龙’,你要小心,它能钻到土里去,从下面进行攻击。”
“你们究竟为什么要造这种怪东西?”我问道。
“我不知道。”她说,用手指抚弄着破板墙上塑造精美的积雪,把它们打散,一点一点地飘落到满是污黑的地上。“他们男孩子喜欢的游戏。”
“我们走吧。”我收拾起东西,当先前进。
“知道吗,你走路的姿势有点可笑。”她小跑着紧跟在我后面。
我当然知道,走路的时候,我们要移动重心,抬起膝盖18公分,脚掌着地,先是左边,然后是右边,再次调整重心,这一系列的步骤有力然而僵硬。如果要跑动,我们就迈开大步,不论是平地还是坡道,对我们来说全都一样,弯曲膝盖,伸直,再弯曲,再伸直。我们像在空中滑行,我们从不跌交。
我注意她走路的时候跌跌撞撞,会被树根绊住,会被雪窝陷着,然而她走起来的样子美极了。她每走一步,运动的是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肩窝,大腿,膝头,小腿,脚踝,在她的每一步中协调起伏绷紧放松,像一根圆滑的曲线跟随着音乐声颤动,像风吹过树梢,像水流过石头——那是一种自然的美。
“我本来并不想找你帮忙的”,她承认说,“但是那些鬼家伙追得很紧,我想,你的武器也许能抵挡上一阵。”
“会开枪吗?”我边走边解下一把M19,递给她说,“注意后坐力。每3枪才能打死1个人——但是我不知道几枪能打死一个怪物。”
“你不恨我们吗?是我们把你塑造成一个‘坏人’的。”她好奇地看着我,把枪接过,插在后腰上。
“不,我可不觉得我们是坏人。”我指点着眼前的世界向她解释道,“我们出生的时候就面对着这个世界,我们看着它,保卫它,被杀死,这是我们的生活。那几所破旧的木屋,那座波旁时期的古堡,那座院子里象征帝国的雕塑,对我们的意义与你们世界的玻璃办公楼、行走的马路和水泥岗亭,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冷眼旁观,你们忙忙碌碌。你们一遍遍地把这个世界毁掉,又把它修复如新。毁灭和诞生,这永远是一个循环反复的死结。你们是试图在其中寻找什么吗?你们又能找到什么呢?”
她重新打量了我一眼。“真没想到。”她说。“呵,看来我对你们还缺乏了解。你们保留死前的记忆吗?”
“死如粪土。”我说,“死亡的时候,我们在作梦。那是个又黑又冷的空间,我们身边飞速流动着数以亿计浩如宇宙的信息,只是大部分根本无从理解。”
我们死去,出生,战斗,再次死去,出生,战斗,好像西西弗斯永无休止的苦役,好像北欧瓦尔哈拉神宫的战士,他们在恩赫里亚平原上战斗并且死去,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又会重新复活,继续新的战斗。
我梦到过一个黑色眼睛的天使,她试图带着我们脱离这个翻覆不休的世界。我的眼睛是灰色的,我们所有都是灰色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黑色眼睛的玩家。
我们在雪地跋涉,空地在即了。我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这儿一片寂静。
我们步入空地,几所木屋围绕着这个空地,遮断了通往铁桥的视线。
“我累坏了。天,真希望能休息一下。”她疲惫地说,“本来昨天夜里我就该下班了——我要在这儿休息一下。”她走到木屋前的几级台阶上,坐了下来。
危险,这两个字眼突然跳入我的脑中。只能把它解释成一种本能的作用。在这个熟悉的场地上,正在泛起一股陌生的气味,仿佛刀子尖锐地插入面团。危险,它在说,危险。
我解下枪,她不解地望着我。我把枪支到肩上,寻找着那股气息。它在她的身上。
我把枪对准她的时候,看到了她那张惊惧的脸,她的眼睛是黑色的。
气息更强烈了,我移动枪口,让它向下对着她脚下的泥土。那儿颤动着,几块土壤正从地面上翻起。我扣动了扳机。
一条长满锯齿的尖尾突然从地下射出,几乎扎在我的脚上。我瞄着脚下翻起的泥土又射了几枪。没有时间看是否打中,我一把拖起她飞奔起来。
我们转身拼命地向空地跑去。雪地在我们的脚下簌簌作响。
“我喘不过气来了。”她说。
“我拉着你。”我说,迈着大步在雪地上跳跃飞奔。弯曲,伸直,弯曲,伸直。
我们跑过了两座木屋,我看到了更多伙伴们的尸体倒在地上,一个通信兵头朝外仰躺在门廊里,手里还抓着一份电报,他也许刚刚进门就遭到了袭击。
我们跳过了一道铁丝网,又穿过几条木屋间的窄道,桥看上去就在前方。
一团雪块从上面落下,掉在路面上摔得粉碎。我拉住她的手,猛地站住了身子。
一只新的怪物突然从屋顶上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了路上,木屑和雪末横飞中,它蹲下粗壮的后肢,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威胁的嘶嘶声。
我转头看见更多的丑恶家伙从雪堆里,从灌木丛中跳出来。
“你能删除它们吗?”我高声叫道。
“不,不行。在陷阱中我丢失了一些工具。”她摇了摇头。“它们身上混合了病原体,拥有着新的代码。”她从一个我原来没有注意到的兜里掏出一块亮晶晶的东西,那东西在空气中变长了,在雪地里反射着清澈的光。她蹲下身去,用那根水晶棒从雪地里树起一道高大得不合比例的铁丝网。那几只怪物停止了咆哮,有点惊疑地打量着我们和它们之间新出现的障碍物。它们显得焦躁不安,上下摆动着硕大的脑袋。
“快走”,她说,“它只能坚持一会儿。”
我拉着她向木屋后跑去,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一只怪物高声咆哮了起来,它也许就是从屋顶上摔下来的那只家伙。管它是不是——它只轻轻地一跃,就越过了那道两米高的障碍。
“他妈的。”我说道。另几只刺龙也跳过来了。
我们向树林跑去。刺龙吼叫着跟在后面追击。
这样不行,我们跑不掉了,我想。我的脑子像是抓住了一个什么东西。那个通信兵,那个死在房子门廊里的通信兵。
“回去,拐回去。”我冲着她喊道。
“你说什么?”她惊疑地盯着我,“你疯了吗?”
“回到房子前面去。”我喊道,不再解释,转身开始用枪连续射击。一只怪物翻倒在地上,另几只停下愤怒地咆哮着。它们并不急于扑上来,也许是它们也明白我们跑不掉了。
“你真是疯了。”她生气地叫道。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拉着她折回到屋前。果然不出所料,这儿有个小棚子。我冲进棚子,拉掉油布,一辆通信兵用的三轮摩托车露了出来。我们得救了。
“用你的魔棒拦住它们,只要一秒钟。”我叫道,发动了车子。
看到了猎物逃跑的可能,一只刺龙发起了攻击,它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掠过了我们之间短短的距离,在雪地上高高跃起。我用眼角就能看到它那匕首一样闪闪发光的爪子,但它被雪地里凭空长出的铁丝网拌了一下,狼狈地摔倒在地。
她跳上了车子后座,摩托车愤怒地吼叫着,在雪地里颠簸着冲了出去。
我拐了一个急弯,躲过了几只追来的刺龙。车子在雪地上吱吱尖叫,滑行着,终于冲上了柏油马路,向着高耸在峡谷东端的铁桥疾驶而去。
桥头上出乎意料的安静。哨兵和巡逻队不见了。我的心头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冲过铁桥后,我在桥头刹住车子,回身向桥上跑去。
“你去干什么?”她在后面生气地质问道。
桥的那头,刺龙群正咆哮着飞奔而来。我在铁桥中间找到了一个暗绿色的盒子,这是工兵预先设置好的炸药,只要有引爆工具,就可以把整座桥炸垮。
我蹲下身来,打开背包。一股腥臭味从附近传来。我抬起头向后张望。一只刺龙从桥上栅栏间隙中跳了出来,它一定是早就埋伏在这儿的。我低头在背包里翻找,背包的一角露出了一包定时炸弹——正是我所需要的。
刺龙咆哮着逼近了。我按动定时炸弹的开关,扔下了它后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