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和我们共同的悲苦

初读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除了“媚俗”一词之外,给我留下记忆最深的竟然是托马斯以一个玻璃清洁工的身份与女雇主做爱时,女雇主“双腿举在空中,像一个士兵对着枪筒举起投降的双臂”的描写。

无疑,昆德拉的叙述是精确的,这种描写极其鲜明和震撼,使你不由自主就把一个画面深深印在了脑海里。其实,这还只是细节的描写,真正吸引中国读者,并在中国读者中引起强烈共鸣的,还是昆德拉所展示的社会背景。

昆德拉的许多作品都以深受苏联铁蹄荼毒下的捷克为背景,笔触沉重,愤怒出离。苏联的铁蹄其实只是个引发点,由苏联铁蹄所强加的社会制度才是昆德拉们深恶痛绝的根源。

“布拉格之春”至今还为某些人讳言,其实它的目标只是想建立“人道的社会主义”,曾经是捷克社会主义革命引路人的苏联,当时成了布拉格的改革对象,从而引起了莫斯科的出兵干涉。1969年4月,苏联下令免除了杜布切克的党中央第一书记职务,由胡萨克接任。包括杜布切克在内共有50余万共产党员遭到清洗,占全党总人数的1/3。全国70%的各级领导人被撤换,全国有200余万人遭株连,约20万人被迫逃亡西方。 布拉格不得不再次回到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捷克人不得不在专制的高压下沉闷地生活。这一点正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一书所表达的:

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但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那么,到底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

由于都是生活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昆德拉所描写的捷克也就成了中国的缩影,在中国读者中引起广泛共鸣也就不足为奇了。

专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人民怎么办?昆德拉在其法语小说《无知》中提到了一位名叫扬·斯卡采尔捷克诗人。“布拉格之春”的几年后,斯卡采尔发表了一首四行诗,愤怒地表达了自己的绝望之情。昆德拉没有给出这首诗的原文,我们看到的只是引用的诗的大意:

“他(指诗人斯卡采尔)谈起笼罩在他心头的悲苦;这份悲苦,他多么想将它掀掉,推向远处,用它为自己造一间屋,关在里面三百年,三百年里永不开门,对谁都不开门!”

斯卡采尔表达的意思很明确,“关在屋里三百年永不开门”,是一种对社会、对制度孤傲的拒绝,对现状无能为力却绝不同流合污,以沉默表示轻蔑和反抗。对一个有思想、有良心而又面对巨大压力的人来说,这是最容易做出的选择。

米兰·昆德拉值得细读,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头顶的太空都是一样的,都是灰涩的,他所摹写的就是我们的境况,而他能表达的却不是我们可以表达的。

所以前几天,面对一片文化荒漠,我又重读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两次阅读,两次的感受却又有了微妙的差别。

举在空中的双腿不再吸引我的眼球,溢在我心中的是阵阵的感动。

托马斯是个知名外科医生,苏军入侵后到了苏黎世,后又尾随妻子回国,被当局剥夺了行医的权力,转而当上了玻璃清洁工,最后辗转到农村定居。温馨的一幕出现在小说的结尾:

“下午,她(托马斯的妻子)从牛棚回来的路上,听到大路上有人声。近了,才辨出是托马斯的小卡车。他弯着腰正在换轮胎,一些人围着他等待完工。

“她不能使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他看上去像一位老人,头发变灰了,今非昔比了,不在于从医生变成了司机,而在于不再年轻了。

“她走到一棵树的树干后面,不让卡车旁边的人看见自己。她站在那里久久地观察丈夫,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自责:他从苏黎世返回布拉格是她的错,他离开布拉格也是她的错,甚至就是在这里,她未能给他留下一丝安宁,卡列宁(一只狗的名字)病死那阵子,她还用隐秘的怀疑来折磨他。

“她总是隐秘地责怪托马斯爱她爱得不够,把自已的爱视为无可指责,视为对他的一种屈尊恩赐。

“现在,她看出了自己是不公正的:如果她真是怀着伟大的爱去爱托马斯,就应该在国外坚持到底!托马斯在那里是快乐的,新的一片生活正在向他展开!然而她离开了他!确实,那时她自信是宽宏大量地给他以自由。但是,她的宽宏大量不仅仅是个托辞吗?她始终知道托马斯会回家来到自己身边的!她召唤他一步一步随着她下来,像山林女妖把毫无疑心的村民诱入沼泽,把他们抛在那里任其沉没。她还利用那个胃痛之夜骗他迁往农村!她是多么狡诈啊!她召唤他跟随着自己,似乎希望一次又一次测试他,测试他对她的爱;她坚持不懈地召唤他,以至现在他就在这里,疲惫不堪,霜染鬓发,手指僵硬,再也不能捉稳解剖刀了。

“现在他们已经山穷水尽了,还能向哪里去呢?他们不可能再获准出国了,不可能再找到一种回布拉格的办法了:那里不会有人给他们工作。他们甚至没有理由移居到另一个村庄。

“仁慈的上帝,他们定完了所有的路程,只是为了让特丽莎相信他爱她吗?”

当妻子向他认错时,托马斯惊讶地说:

“你没注意到我在这里很快乐?特丽莎?……追求事业是愚蠢的,特丽莎,我没有事业。任何人也没有。认识到你是自由的,不被所有的事业束缚,这才是一种极度的解脱。”

看到这里,我莫名地就被一种人生境遇感动了。

以我的理解,托马斯去苏黎世是“轻”的,回到捷克是“重”的;当他的头发变白,在农村中重新找到快乐的时候,一切又反过来了——如果继续在苏黎世是“重”的,回到捷克反而变成是“轻”的了……

轻是什么?安逸,舒适,快意,无忧……重又是什么?责任,负担,沉重,痛苦……

我们所能选择的又是什么?事实上我们并不能做什么选择,因为,正如某人说的,谁让我们不幸生在中国了?做不成中国的昆德拉,我们只能乖乖地做回自己,继续在“重”中挣扎,呻吟。说不定哪一天,我们会忽然感到“轻”了,那说明我们的人生不知不觉间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提升了,悟透了,没有什么可以再轻易地伤害我们。

这也是一种自我解放之路吧。

写于2007年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