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众神那里有下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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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尼尔·盖曼 著 戚林 译

第一部 影子

第一章

你问我们国家的疆界,先生?这个嘛,先生,在北部,我们紧靠着北极光;在
东部,我们紧靠着东升的朝阳;在南部,我们紧靠着昼夜平分点;而在西部,我们紧靠着最
终审判日。
——摘自:《美国人乔·米勒的笑话书》

影子在监狱里服满了他的三年刑期。他身材高大魁梧,脸上总挂着一副“别来
惹我”的表情。所以,他在牢里遇到的最大麻烦,就是如何消磨时间。他花了不少时间健身
,保持体形,还自学用硬币变戏法,除此之外就是不停地思念他心爱的妻子。
在影子看来,被关在监狱里最大的好处,也许是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他产生了
一种真正的解脱之感。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他再也不必为有人要抓他
而担心,因为他已经被抓住了;他再也不必为明天将发生什么事而恐惧,因为明天肯定过得
和昨天一模一样。
至于你究竟干没干给你判罪的事,这倒不打紧,影子想。以他的经验,监狱里
遇见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因为某些事愤愤不平。全是老一套:执法机构弄错了,他们说你做了
什么事,其实你没做;或者你干的事和他们说的不太一样。但是,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他
们抓到你了。
进来的最初几天,他就发现了这一点。那时候,从监狱本身到牢里的饭菜,对
他来说,一切都是全新的。尽管因为失去自由而无比痛苦,全身上下流淌着恐惧,他仍然有
一种得到解脱的轻松感。
影子尽力别说得太多。但到了第二年年中的时候,他还是对他的同室狱友洛基
·莱斯密斯提到了这种解脱之感。
洛基是一个来自明尼苏达州的骗子,他咧开带着伤疤的嘴,露出笑容。“没错
,”他说,“你说得对。如果被判了死刑,解脱得就更彻底了。那时你就会想起那类笑话,
比如,绞索套住脖子的时候,那些家伙为什么总是拼命踢来踢去,恨不得把鞋子踢掉?因为
他们的朋友总说他们会穿着鞋子送命。”
“这算什么笑话?”影子问。
“当然是了,关于绞刑架的笑话才是最棒的笑话。”
“这个州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处死犯人的?”影子问。
“见鬼,我怎么知道?”莱斯密斯一头橙金色的头发剃得短短的,短得可以看
见头骨的轮廓。“告诉你吧,只要停止吊死犯人,这个国家就离完蛋不远了。没有绞刑架带
来的恐惧,就没有绞刑架带来的公正。”
影子耸耸肩,他可看不出死刑有什么浪漫的地方。
只要没判死刑,他想,监狱就只是生活的暂时中止。这么说有两个原因;第一
,在这里,生活不是前进,而是向下爬行。够你爬一气的,你就爬着活下去吧。第二,只要
你在里头撑
住不垮掉,他们总有一天会放你出去的。
服刑最初的日子里,未来的自由生活对影子来说实在太遥远,根本无法聚焦、
想象。后来,自由慢慢变成来自远方的一束希望之光。他学会了一招,每当遇到什么狗屁恶
心事时(监狱里总少不了这种事),他就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总有一天,那道
通向自由的充满魔力的大门将在他面前敞开,让他通过。他在自己的北美鸣禽日历(监狱商
店只卖这种日历)上一天天划掉度过的日子,完全不注意日出日落。他从监狱图书馆的废书
堆里翻出一本书,跟着上面教的自学用硬币变戏法。他还在心里列了个清单,排列出出狱后
打算做的事。
随着时间推移,影子的清单越来越短。两年之后,他的清单缩减到只剩下三项
内容。
首先,他要好好洗上一个热水澡。一个真正的、长时间的、在浴盆中彻底浸泡
的泡泡浴。洗澡的时候也许还要读上一份报纸,也许什么都不做。有时候他想象用某一种方
式洗这个澡,过几天又换了另一种方式。
然后,他要把自己全身擦干净,穿上一件浴袍,也许还要穿上一双拖鞋。穿拖
鞋这个想法他很喜欢。如果他抽烟的话,这个时候就要点上一支雪茄,可惜他从不抽烟。他
会轻轻抱起妻子。(“狗狗,”她会假装害怕地尖叫,其实心里很高兴,“你干什么呀?”
)他会把她带进卧室,关上房门不出来,饿了的话打电话订比萨饼吃。
最后,几天之后,和劳拉从卧室里出来之后,他会低下脑袋,老老实实做人,
耐着性子,老老实实过日子,在他的余生里永远远离任何麻烦。
“然后你就会快快乐乐的?”洛基·莱斯密斯问。那天他们正在监狱工厂里做
事,组装庭院里用的自动喂鸟器。这份工作只比给信封贴邮票有意思一点点。
“没有人会真正感到快乐,”影子回答说,“只有死亡才能带来永恒的快乐。

“希罗多德 。”洛基说,“嘿,你开始学聪明了。”
“他妈的谁是希罗多德?”埃斯曼插嘴问。他负责把喂鸟器的两片外壳拼装在
一起,递给影子,影子则负责替它拧紧螺丝。
“一个死了的希腊人。”影子回答说。
“我以前的女朋友就是希腊人,”埃斯曼说,“她们全家吃的都是狗屎。你绝
对不会相信的。比如包在叶子里的米饭,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埃斯曼的身材和形状像一台可乐机,长着一双蓝眼睛和淡得近乎白色的金发。
有个家伙在酒吧里趁他女朋友跳舞的时候摸了她一把,结果他把那家伙打得屁滚尿流。那家
伙的朋友叫了警察,逮捕了埃斯曼,查了查他的案底,发现埃斯曼十八个月前违反了假释条
例。
“我能怎么办?”埃斯曼曾经满肚子委屈地向影子完完整整讲述了这个悲伤的
故事,“我警告过他,说她是我的女朋友。难道我非得忍受那种侮辱不可吗?我是说,他的
臭爪子几乎把她全身上下都摸遍了。”
影子当时只回答他说:“应该怎么办,这是你自个儿的事。”然后就走开了。
他早就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监狱,你只管好自己的事,别人的事不要乱掺和。
低下脑袋,忍耐着熬日子。管好自己的事。
几个月前,洛基·莱斯密斯借给影子一本破旧的简装本的希罗多德的《历史》
。“这个一点也不闷,简直太酷了。”影子说自己从来不看书时,他坚持对他说,“先看几
页,再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它棒极了。”
影子做了个无奈的鬼脸,但他确实开始看那本书,而且发现他竟然违背了自己
的意愿,被那本书给迷住了。
“希腊人,”埃斯曼一脸厌恶的表情,接着说,“他们做的跟说的完全是两码
事。我要跟我女友换个方式亲热一下,她竟然发起脾气来,几乎抠出我的眼珠子。”
某天,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莱斯密斯突然被转到另外一个监狱去了。他那本希
罗多德的书留给了影子,书页中间还夹藏着一枚五美分的镍币。在监狱里,私存硬币是违法
的。你可以用石头磨尖硬币,打斗时划开对手的脸。影子并不想要一件武器,但他想给自己
这双手找点事做。
影子并不迷信,他从不相信自己没有亲眼看到的东西。但在服刑快要期满的最
后几周里,他的的确确地感觉到,灾难的阴影正在监狱上空盘旋。和那次抢劫前几天他的预
感一模一样。他的胃部深处觉得空落落的,他安慰自己说,只不过是对于即将回到外面世界
的担忧和恐惧罢了。但他说不准。跟平时相比,他似乎患了妄想狂,而在监狱,大家平时已
经够妄想狂的了,这是生存必须的技能之一。影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更加阴郁。他发现自
己开始注意看守的肢体语言,关心其他狱友的举止,一门心思想找出即将发生什么糟糕事的
线索。他确信,有什么事情真的就要发生了。
即将获释前的一个月,影子坐在一间冰冷的办公室内,面对一个身材矮小、前
额长着一个酒红色胎记的男人。两人座位的中间隔着一张办公桌,男人的面前摊开影子的档
案。他手中拿着一支圆珠笔,笔的上端被牙齿啃得惨不忍睹。
“冷吗,影子?”
“有点冷。”影子回答说。
那人耸耸肩。“这就是体制的问题。到12月1日才能开暖气,3月1日就必须关
掉。真搞不懂这种制度。”他的食指在纸上划来划去,然后指着档案左边的一处记录。“你
今年32岁?”
“是的,先生。”
“你看起来很年轻。”
“简单生活带来的好处。”
“听说你在这里是模范犯人。”
“我学会了只管好自己的事,先生。”
“真的吗?”他专注地凝视着影子,额头上的胎记颜色暗了下去。影子本想把
自己关于监狱的看法和体会告诉这人,但他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然后集中精力表现出
一副彻底悔恨的表情。
“听说你有妻子,影子。”
“她叫劳拉。”
“她怎么样?”
“很好。虽说路程很远,可她一有机会就来探望我。我们通信,只要有机会,
我就打电话给她。”
“你妻子做什么职业?”
“她是旅行社代理,负责把人们送到各地去旅游。”
“你怎么遇见她的?”
影子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问这些。他本想告诉他这不关他的事,可还是老实回
答了。“她是我好朋友的妻子的最好的朋友。他们帮我们俩约会,结果我们一见钟情了。”
“你出去后还有一份工作等着你?”
“是,先生。我的好朋友,罗比,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他拥有一家健身房,
我在那里训练过。他说我原来的职位还等着我。”
他的眉毛一挑。“真的?”
“他说我会招来大批客人。不仅能带回老顾客,还能吸引那些想让自己更强壮
的人过来。”
那人看样子满意了。他啃着圆珠笔的笔端,又翻过一页档案。
“你对自己犯的罪怎么看?”
影子耸耸肩,“我很蠢。”他真心实意地说。
长着胎记的男人叹息一声。他在表格上勾画了几笔,然后很快翻动影子的档案
。“你从这里怎么回家?”他问,“搭灰狗长途巴士?”
“飞回家。有个做旅游代理的妻子的好处。”
男人皱起眉头,胎记也跟着皱起来。“她送你一张机票?”
“不是机票。她只给了我一串确认数字,是电子机票。我只要在一个月内到机
场,给他们看我的身份证,然后就可以坐飞机回家了。”
男人点点头,在最后一项内容上打勾,然后合上文件,放下圆珠笔。他把一双
苍白的手放在灰色办公桌上,好像那是一对粉色的动物。他双手合拢,指尖相对,用一双水
蒙蒙的褐色眼睛凝视着影子。
“你很幸运。”他开口说,“有要回去陪伴的家人,有等待着你的工作。你可
以把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抛在身后。你的人生还有第二次机会。好好珍惜吧。”
起身离开时,他没表示出要和影子握手的意思,当然影子也不希望和他握手。
获释前的最后一周是最难熬的,甚至比过去三年所有时间加在一起还难熬。影
子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天气沉闷、寂静、阴冷,似乎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但暴风雨
并没有来。他觉得自己神经过敏、紧张过度,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预感到某些事情已经失
控了。寒风在监狱放风的院子里呼啸,影子觉得自己甚至从空气中嗅到了雪的味道。
他打对方付费电话给妻子。影子知道电话公司会对每一通从监狱里打出的电话
收取三美元的额外费用,所以接线生总是对从监狱里往外打电话的人特别客气。影子想,他
们准是明白他们的工资是谁付的。
“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他对劳拉说。当然,这不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爱你”。能把自己心里的感觉说出来很好,影子自然会这样做。
“你好,”劳拉说,“我也爱你。什么让你感觉不对劲了?”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是天气的原因。感觉好像就要来一场暴风雨了,
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这里天气不错,”她说,“树上的叶子还没掉光呢。没有风暴的话,你回
家时还能看到树叶。”
“还有五天。”影子说。
“还有一百二十个小时,然后你就可以回来了。”她说。
“你那边一切都好吧?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一切都好。我今晚去见罗比,我们正计划为你举办一个惊喜派对。”
“派对?”
“当然,你得假装不知道这件事,行吗?”
“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真是我的好老公。”她说。影子听出她在微笑。他在监狱里三年了,可他还
是能让她开心微笑。
“我爱你,宝贝。”影子说。
“我也爱你,狗狗。”劳拉回答说。
影子放下电话听筒。
刚结婚的时候,劳拉说她想养一只小狗,可他们的房东说出租房里不允许养宠
物。“嘿,别伤心,”影子当时说,“就让我当你的小狗吧。你想让我怎么做?咬你的拖鞋
?在厨房地板上撒尿?舔你的鼻子?嗅你的大腿根?我看,没有什么小狗能做而我做不到的
事!”然后他抱起她,仿佛她轻得像一根羽毛,开始舔她的鼻子。她痒痒得一会儿哈哈大笑
,一会儿尖叫。接着,他把她直接抱到床上。
在监狱食堂吃饭的时候,萨姆·菲特士偷偷溜到影子身边,满脸微笑,露出他
那一口陈年老牙。他坐在他身边,开始吃他那份芝士通心粉。
“咱们得谈谈。”萨姆·菲特士说。
萨姆·菲特士是影子见过的肤色最黑的黑人。他的年纪可能是60岁,也有可能
是80岁。影子遇见过虽然只有30岁,但看起来比萨姆·菲特士更老的人。
“什么?”影子问。
“风暴快来了。”萨姆说。
“好像是吧。”影子说,“也许快要下雪了。”
“不是那种普通的风暴,是更猛烈的风暴。我告诉你,小子,风暴来的时候,
你最好留在这里,别到外面大街上去。”
“我刑期满了,星期五就能离开这儿了。”影子说。
萨姆·菲特士盯着影子看了一阵,“你从哪儿来?”他最后问。
“印地安那州,鹰角镇。”
“你这骗人的混蛋。”萨姆·菲特士不满地说,“我问的是你的原籍。你的家
族是打哪儿来的?”
“芝加哥。”影子回答说。他妈妈年轻时住在芝加哥,十几年前也死在哪里。
“我说过,大风暴就要来了。低下脑袋,忍耐,影子伙计。这就好像……那些
扛着这些大陆的玩意儿,他们是怎么叫的?叫什么板块来着?”
“地质构造板块?”影子冒昧地说。
“没错,地质构造板块。这就好像大陆骑在板快上晃来晃去、北美洲撞上了南
美洲的时候。你不会希望待在两块大陆中间的。懂我的意思吗?”
“完全不懂。”
他轻轻眨了眨一只棕褐色的眼睛。“别说我没事先警告过你。”萨姆·菲特士
说着,舀起一块颤巍巍的吉露果子冻,塞进嘴里。
“我不会的。”
那一晚影子几乎没有睡觉,他半睡半醒,聆听着他的新室友在下铺打呼噜的声
音。相邻的几间囚室之外,有人正像野兽一样呜咽、嚎叫、抽泣。时不时的,有人会对他咆
哮一通,让他闭上他妈的臭嘴。影子极力不去理会这些噪音,让时间安安静静缓缓流过,独
自一人沉浸其中。
还剩下最后两天,四十八小时。这天的早餐是麦片和监狱里的咖啡。吃饭时,
一个名叫威尔森的看守突然用力拍拍影子的肩膀。“你是影子吗?跟我来。”
影子检查了自个儿的良心。良心很安宁,但在监狱里,这并不意味着你没惹上
大麻烦。两个人差不多并肩走着,脚步在金属和混凝土的地面上发出一阵阵回声。
影子感到喉咙里涌起一股恐惧的味道,和苦咖啡一样苦涩。不幸的事就要发生
了……
在他脑子里面,一个声音在悄悄说话,说他们会给他增加一年刑期,要把他关
进禁闭室,要切掉他的双手,割掉他的脑袋。他安慰自己说,这么想实在太愚蠢了,但他的
心仍旧跳得几乎蹦出胸膛。
“我搞不明白你,影子。”两人走路时,威尔森突然说。
“什么不明白,先生?”
“你。你他妈的太安静了,太有礼貌了。就像那帮老家伙。可是你才多大年纪
?25岁?28岁?”
“32岁,先生。”
“你是什么种族的?西班牙人?吉普赛人?”
“我也不知道,也许吧,先生。”
“也许你血管里还有黑鬼的血。你有黑鬼的血统,是不是,影子?”
“有可能,先生。”影子挺直腰板,眼睛凝视前方,集中精力不让自己被这个
人激怒。
“真的?反正我觉得你他妈的有点瘆人。”威尔森有一头沙金色的头发,沙金
色的面孔,还有沙金色的傻笑。“好在你马上就要离开我们了。”
“希望如此,先生。”
他们穿过几个检查关卡,每次威尔森都要出示他的ID卡。上了几层楼梯后,他
们终于来到典狱长办公室门前。门上悬挂着用黑色字母拼写出的典狱长姓名牌——G·帕特
森。门旁是一个微型指示灯。
上面的红灯亮着。
威尔森按了指示灯下面的一个门铃。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了几分钟。影子试图安慰自己说一切都很正常,到星
期五早晨,他就可以搭飞机回到家乡鹰角镇。但在内心深处,他并不相信这种想法。
红灯熄灭,绿灯亮起。威尔森打开门,两个人走了进去。
过去三年里,影子只见过典狱长几次。一次是他带领一个政客参观监狱,一次
是在一级防范禁闭期内,典狱长面对他们几百号犯人讲话,告诉他们说监狱已经人满为患,
但既然超员的状况要维持下去,他们就要学会适应这一切。
近距离接触之下,帕特森看起来更加憔悴。他长着一张长方脸,灰色的头发修
剪成军人式样的短寸头,身上带着一股陈腐的香水味道。他身后是一排书架,上面所有书的
书名里都带着“监狱”两个字。办公桌上整洁干净,除了一部电话和一本撕页式台历外,空
无一物。他的右耳上还戴着一个助听器。
“请坐。”
影子坐下来,威尔森站在他背后。
典狱长打开抽屉,取出一本档案,在他的办公桌上摊开。
“档案说你因为恶性攻击和殴打他人被判刑6年。你已经服刑3年,星期五就将
获得假释出狱。”
真的吗?影子感到自己的肠胃缠成一团。他想知道他们给他增加了多长刑期—
—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但开口回答时却变成了:“是的,先生。”
典狱长舔舔嘴唇。“你说什么?”
“我说:‘是的,先生。’”
“影子,今天下午,我们会提前释放你,比原定日期提前几天。”影子点点头
,他等着典狱长的下一击。典狱长低头看看他桌上的文件。“这是从鹰角镇约翰纪念医院传
来的……你妻子,她今天凌晨去世了,死于车祸。我很遗憾地告诉你这个不幸的消息。”
影子再次麻木地点点头。
威尔森押送他回牢房,一路上什么都没有说。他打开牢房的锁,让影子进去,
这才说:“这就像那个‘好消息坏消息”的玩笑,是不是?好消息是,我们提前释放你了;
坏消息是,你老婆死了。”他哈哈大笑起来,好像真的很好笑似的。
影子依然沉默不语。

他麻木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留下了大部分私人物品。他留下了洛基的希罗多德
和那本教人玩硬币魔术的书。留下从监狱工厂里偷带出来的空白金属片时,他心里有一瞬间
的伤感。那是他用来代替硬币练习戏法用的。但外面有的是硬币,真正的硬币。他刮干净胡
须,穿上普通人的衣服,然后穿过一道又一道监狱牢门。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时,
他居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空虚。
天空阴沉沉的,开始下雨,寒冷刺骨的雨。小冰雹打在影子脸上,雨水淋湿了
他单薄的外套。他们一群获释的囚犯走向一辆曾经是校车的黄色巴士,坐车前往附近的城市

上到车里时,所有人都被淋湿了。一共有八个人获释离开,但还有1500个囚犯
留在背后的监狱里。影子坐在巴士里瑟瑟发抖,直到暖气开始让他暖和起来。他不知道自己
到底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
他的脑海中充满了古怪的景象。在他的想象中,仿佛很久很久之前,他正在离
开另外一座监狱。
想象中的他被关押在一个没有光线的房间里,关押了很久。他满脸胡须,头发
也乱蓬蓬的。看守们押着他走下一条灰色的石头台阶,来到外面一个充满明亮色彩的广场上
,到处都是穿着鲜艳的行人和色彩鲜亮的物品。这是集市日,声音和色彩弄得他眼花缭乱。
他眯缝着眼睛,看着洒满整个广场的明媚阳光,呼吸着潮湿的充满海盐味道的空气和集市上
所有货品的味道,在他身体的左侧,太阳正在海面上闪闪发光……
巴士在红灯前摇摇晃晃停了下来。外面的寒风呼啸着从巴士旁擦身而过,前窗
上的雨刷沉重地摇摆着。车窗上湿漉漉的雨水把外面的城市模糊成一片红黄相间的霓虹色块
。现在不过刚到下午,但透过窗户看出去,天色却仿佛已是深夜。
影子吞了一口口水。他突然意识到他至今都没有哭出来。说实话,他没有感到
任何伤感。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发觉自己正在回忆一个叫尊尼·拉什的家伙,他刚被关进来时曾和拉什分享
同一间牢房。拉什告诉影子,他曾在服刑5年后获释,口袋里装着100美元和一张去西雅图的
机票。他妹妹住在西雅图。
尊尼·拉什来到机场,把他的机票递给柜台后面的女人。她要求查看他的驾驶
执照。
他把驾照给她看。不过驾照几年前就过期了。她告诉他说这驾照不能用做身份
证明。他对她说这也许不是有效的驾驶执照,但肯定可以用作身份证明。见鬼,如果他不是
他本人的话,她以为他是谁?
她请他说话小声一点。
他警告她快点让他上飞机,否则就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他不能容忍她对他不敬
,在监狱里,你绝对不能容忍其他人对你不敬。
结果那女人按了一个警报器,机场保安很快出现。他们试图说服尊尼·拉什安
静地离开机场,而他当然不肯离开。双方开始争执起来。
结果自然是尊尼·拉什不能飞到西雅图了。接下来的几天,他只好待在城里的
酒吧里。身上的一百美元花光以后,他带着一把玩具手枪抢劫了一家加油站,好让自己有钱
买酒喝。警察趁他在街上小便时抓住了他。很快他又被押回来继续服刑,还因为抢劫加油站
多判了几年。
在尊尼·拉什看来,这个故事的教育意义就是:不要招惹机场工作人员。
“我看教育意义应该是,‘某种行为在特定环境下,例如监狱里,可以奏效,
但在外面的环境中不仅失效,并且有害。’你觉得呢?”听了尊尼·拉什的故事后,影子问

“不对,听我说,我告诉你吧,老兄。” 尊尼·拉什说,“千万别招惹机场
那些婊子!”
想起这段往事,影子忍不住露出笑容。幸好他的驾照还有几个月才到期。
“车站到了。所有人都下车。”
车站里充满尿臊味和酸腐的啤酒味。影子钻进一部计程车,告诉司机去机场。
他还告诉司机说如果他能安静开车不说话,就多给他5美元小费。20分钟后他们到达机场,
司机一路上果真一句话都没说。
影子磕磕绊绊走过机场候机楼灯光辉煌的大厅。他有点担心自己的电子机票。
他知道机票上的日期是星期五,不知能否改到今天提前起飞。影子觉得,任何电子的东西似
乎都带着不可思议的魔力,随时可能消失无踪。
三年来,他的裤袋里第一次装着钱包,里面有几张过期的信用卡和一张VISA卡
,他又惊又喜地发现那张VISA卡的有效期是明年一月底。他有一个预定的机票号码。而且他
还意识到,他有一种很确定的感觉:一旦回到家里,所有的一切都会正常起来,劳拉也会安
全无恙。也许这不过是他们为了让他提前出狱而耍的一个诡计。或者可能是事情搞混了:在
高速公路上撞车死掉的是另外一个也叫劳拉·莫恩的女人。
透过玻璃幕墙,机场外面的灯光闪烁着。影子突然意识到他一直屏住呼吸,仿
佛在等待着什么。远处传来轰鸣的雷声。他终于吐出一口气。
一个看上去很疲倦的女人站在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后面,注视着他。
“你好,”影子冲她打招呼。你是我三年来第一次面对面说话的活生生的陌生
女人。“我有一个电子机票的电子号码。我本应该在星期五搭乘飞机,但我今天有事,必须
提前飞。我家里有人去世了。”
“很遗憾听到这么不幸的消息。”她敲打着键盘,盯着电脑屏幕看,然后又敲
打几个键,“没问题,我把你安排在3点30分的那班飞机上。不过飞机可能会因为暴风雨延
迟起飞,所以请注意屏幕上的通知。要检查和托运行李吗?”
他举起自己的背包给她看。“这个不需要吧?”
“不必了。”她说,“你有没有带照片的身份证明?”
影子掏出自己的驾照给她看。
这个机场并不很大,但还是有不少人无所事事地四处闲逛。影子觉得这相当有
意思。他注视着人们随随便便放下自己的包,注意到他们随随便便地把钱夹塞进口袋里,看
着他们把行李放在椅子下面,根本不费心照看。这一切都让他意识到,他已经离开监狱了。
离登机还有三十分钟,影子买了一片比萨吃,结果不小心被上面的热芝士烫了
嘴唇。
他掏出零钱,走到公用电话旁,给筋肉健身房的罗比打电话,接通的却是自动
答录机。
“嘿,罗比。”影子说,“他们告诉我说劳拉死了,让我提前出狱。我在回家
的路上。”
人们常常会出错,他见过这种事,所以他接下来给家里挂了个电话,很快便听
到了劳拉的声音。
“嗨,”她的声音说,“我现在不在家,或者暂时不能接电话,请留下口信,
我会及时回复。祝您愉快!”
影子无法对机器留下任何口信。
他坐在登机口前的塑料椅子上,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包,把手都抓痛了。
他在回忆第一次遇见劳拉的情形。那时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奥黛丽·伯
顿的朋友。当时他和罗比坐在奇齐酒吧的椅子上,劳拉和奥黛丽一起走进来时,他发现自己
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劳拉。她有一头栗色的长发,迷人的双眸是如此湛蓝,影子还以为她戴着
一副彩色隐形眼镜。她点了一杯草莓台克利鸡尾酒,而且坚持要影子也尝一口。他听话地喝
了之后,她开心地大笑起来。
劳拉喜欢和别人分享她喜爱的食物。
那天晚上,他和她互道晚安,吻别。她嘴唇上带着草莓台克利鸡尾酒的甜味。
从此他再也不想吻其他女人。
一个女人走过来,告诉他开始登机了,他待机的那排是最先被通知的。他坐在
黑暗的机舱内,旁边是一个空座位。外面的大雨击打着飞机外壳:他想象那是无数小孩子正
从天上往下撒干豌豆。
飞机起飞的时候,他睡着了。
在梦中,影子来到一个黑暗的地方,一个长着毛茸茸水牛头的生物静静地看着
他。他有一双湿漉漉的巨眼,但身体却是人类的身体,肌肤顺滑,油光光的。
“变革即将来临。”水牛头嘴唇不动地说,“必须作出抉择。”
潮湿的洞穴岩壁上闪烁着点点火光。
“我在哪里?”影子问它。
“在大地上,也在大地之下。”水牛人说,“你在被遗忘者的等待之处。”他
的眼睛仿佛流动的黑色大理石,他的声音仿佛来自世界深渊的隆隆雷鸣,他的身上散发出潮
湿的牛的味道。“相信。”隆隆的低沉声音继续说,“想幸存下去,你必须相信。”
“相信什么?”影子追问道,“我必须相信什么?”
水牛人凝视着影子,他的身体迅速增大,眼睛中燃烧着火焰。他张开喷出火焰
的水牛嘴巴,影子看到某种红色的东西正在他身体深处的烈焰中熊熊燃烧。
“一切。”水牛人咆哮着。
周围的世界开始倾斜、旋转。影子发现自己又回到机舱内,但倾斜的感觉却没
有消失。机舱前部,一个女人正在尖叫。
外面,闪电正在机身旁边炸开。机长通过麦克风安慰大家,说飞机正在拉高飞
行高度,脱离风暴云层。
飞机开始摇晃颠簸。影子在思考,既冷静,又傻乎乎地。他在想自己是否就要
死了。他觉得虽然很有可能,但并不现实。他看着机窗外面,看见闪电在天空中灿烂绽放。
然后他又开始打瞌睡,梦见自己又回到监狱里,洛基在排队打饭的时候对他悄
悄耳语,说有人开了个价,想要他的命。但影子无法知道谁要想他的命,也不知道为什么。
当他再次醒来时,飞机正准备着陆。
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飞机舷梯,眨巴着睡眼惺忪的眼睛。
所有机场看上去都差不多,他想,你在哪里无所谓,反正在机场。同样的地砖
、走廊和休息室,同样的登机口、报纸架和荧光指示灯。这个机场的模样倒像个机场,但麻
烦的是,这并不是他要到达的机场!这一个规模更大,有更多的旅客,更多的登机口。
“对不起,太太。”
女人从带纸夹的记事板上抬起头。“什么事?”
“这是什么机场?”
她一脸迷惑地看着他,想搞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最后她还是回答了:“圣
·路易斯。”
“可我的飞机应该飞到鹰角镇的。”
“本来是的,因为风暴,飞机在这里迫降。他们没有通知你吗?”
“也许有,可是我睡着了。”
“你应该找那边那个男人,就是穿红色外套的那个。”
那人几乎和影子一样高,长相活脱脱是从一部70年代的连续剧里走出来的父亲
形象。他把信息敲进电脑,然后告诉影子赶紧跑,快跑,赶到机场尽头的一个登机口。
影子穿过整个侯机大厅,一路狂奔。等他终于到达登机口时,机舱门已经关闭
。他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飞机驶离登机口。
乘客服务柜台的那位女人(这是一个身材矮小、棕发、鼻翼上有一块胎记的女
人)和另一个女人商量片刻,然后打了个电话。(不,那一班不行,已经取消了。)接着她
打印出另外一张登机牌。“拿着它去那边,”她告诉他,“我们会通知登机口,说你正在赶
过去。”
影子觉得自己仿佛是一颗豌豆,正被人在三个杯子之间倒来倒去,或者是牌桌
上洗牌掉出来的一张扑克牌。他再次跑着穿越候机大厅,来到他最初出发的地方。
登机口处,一个小个子男人检查他的登机牌。“我们正等着你呢。”他说着,
撕下登机牌的存根,上面有影子的座位号码,17D。影子匆忙走进机舱,他们在他身后关上
舱门。
他穿过头等舱,这里只有四个座位,已经坐满三个。前排空座位旁边就座的一
个穿浅色西服、留胡须的男人冲他一笑。影子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抬起手腕,敲敲手表。
知道,知道,我耽误你的时间了。影子心想。但愿你此生最大的担心不过是迟
到而已。
前往机舱后部的一路上,他发现这班飞机似乎坐得很满。事实上,普通舱完全
坐满了。17D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影子给她看他的登机牌存根,她也把自己的给他看:两张
票一模一样!
“请您坐到座位上,谢谢。”空姐跑过来。
“恐怕我没有座位。”影子说。
她检查他们的登机牌,啧啧连声,然后把他领回飞机前舱,让他坐在头等舱空
着的那个位置上。“看来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她开玩笑说,“需要喝点什么?距离起飞还
有一点时间,您肯定需要来点儿什么。”
“请给我拿杯啤酒,谢谢,什么牌子的都好。”影子客气地说。
空姐转身走开了。
坐在影子身旁、穿浅色西服的男人又冲着他用手指敲敲手表。那是一只昂贵的
黑色劳力士。“你来晚了。”男人说着,冲他一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但却一点温暖
的感觉都没有。
“你说什么?”
“我说你来晚了。”
这时空姐递给他一杯啤酒。
有那么一阵子,他怀疑这个男人有些神经不正常,然后才明白他一定是指全飞
机的人都在等他这最后一位乘客。“抱歉我耽搁你了。”他礼貌地说,“你赶时间?”
飞机驶离登机口。空姐过来拿走影子的啤酒。穿浅色西装的男人冲她笑笑,说
:“别担心,我会抓紧杯子的。”她只好让他继续保留他手中的那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
同时软弱地抗议说这种做法违反飞行规则。(“我会把握好的,亲爱的。”)
“时间当然很重要,”那人说,“但我在乎的不是时间。我在乎的只是你能不
能赶上这班飞机。”
“你真是太好心了。”
飞机停在跑道上,发动机颤抖着,准备起飞。
“我就是这种好心人。”穿浅色西装的人接着说,“我有份工作给你,影子。

发动机轰鸣起来,他们搭乘的这架小飞机猛地向前冲去,影子被惯性猛压在座
椅上。瞬间之后,他们升空了,把机场的灯光远远甩在下面。影子仔细看着他身边的这个男
人。
他的头发是微带红色的灰白,胡须只比胡茬长一点点,也是灰红色的,一张满
是皱纹的长方脸上长着一双灰眼睛。他穿的那身西装看起来似乎很昂贵,是融化后的香草冰
淇淋的颜色。他的领带是深灰色的丝质领带,银质领带夹是一棵树,有树干、树枝、树根,
栩栩如生。
起飞的时候,他手中稳稳地拿着那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没有溅出一滴。
“不打算问问我向你提供的是什么工作吗?”他问。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那人吃吃地笑起来。“哦,一个人怎么称呼自己,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
打听这个更简单的了。只要动一点脑筋,加上一点运气,还有一点好记性,就行。问我向你
提供的是什么工作吧。”
“不必了。”影子回答说。这时空姐又为他送上一杯啤酒,他慢慢啜饮着。
“为什么?”
“我要回家,老家有一份工作正等着我。我不需要其他工作。”
从表面上看,那人堆满皱纹的笑容一点儿没变,但影子感到他笑得更愉快了。
“你老家没有工作等着你。”他说,“那里没有任何等着你的东西了。而且,我提供给你的
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合法工作,薪水高,风险不大,还有相当多的额外收益。嘿,如果你活得
够长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提供养老金。你觉得怎么样?”
影子说:“你一定是看见我背包上面的名字了。”
那人没有回答。
“不管你是谁,”影子说,“你不可能知道我会搭乘这架飞机。如果我原来乘
坐的飞机没有转飞圣·路易斯,我自己都不会知道我会搭乘这架飞机。我猜你一定是在开玩
笑,或许想玩什么坑蒙拐骗的花招。不过我觉得,如果我们之间的谈话到此为止,我们俩都
会过得更愉快。”
那人耸耸肩膀。
影子拿起飞机上的飞行杂志翻看。小飞机在空中颠簸着飞行,让人很难集中精
神看东西。他看到的字像肥皂泡一样在眼前飘来飘去,眼睛在看,但字句转眼间就不知上哪
儿去了。
那人安静地坐在旁边的位子上,小口啜饮他的杰克·丹尼尔威士忌,眼睛安详
地闭着。
影子读了一会儿杂志上的国内航班上播放的音乐节目单,又看了一会儿世界地
图,上面用红线标出飞机的航线。最后,他结束了阅读,不太情愿地合上杂志,把它塞回到
椅背的袋子里。
那人突然睁开眼睛。影子觉得他的眼睛有点古怪,其中一只比另一只颜色更深
一点。他注视着影子。“顺便说一句,”他说,“很遗憾听到你妻子的事,影子,真是巨大
的不幸。”
影子几乎想揍那人一拳。但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记住我的话,千万别
惹机场里的那些婊子。”尊尼·拉什的话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要不然,你还没来得及啐
一口,你的屁股已经回到牢里蹲着了。”)影子默默地从一数到五。
“我也很遗憾。”他说。
那人摇摇头。“如果可能,真希望不是这种结局。”
“她是出车祸死的,比这更不幸的死法多着呢。”影子说。
那人又慢慢摇摇脑袋。片刻间,影子觉得那人仿佛并不是真实存在的,飞机本
身似乎变得更加具有真实感,而那人却变得虚无飘渺起来。
“影子,”他开口说,“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什么花招。我为你提供的工作
比你自己能找到的任何工作待遇强得多。你是有前科的人,不会有人排队争着要雇佣你的。

“先生,不管你他妈的到底是谁,”影子抬高嗓门,压过飞机发动机的声音,
“给我世界上再高的薪水,我也不愿为你做事。”
那人脸上的微笑慢慢扩大。影子想起了自己在美国公共广播公司电视节目上看
到的黑猩猩。那个节目说,猿猴和猩猩只会因为仇恨、进攻或恐吓对方等原因,才扭曲面孔
露出牙齿。猩猩的笑其实是一种威胁。
“为我工作,当然会有一点危险。但只要你侥幸活下来,你就可以得到任何你
想要的东西。你甚至可以成为美国的下一任国王。”那人说,“想想看,谁会给你提供这么
好的条件?呃?”
“你是谁?”影子问。
“是啊,现在是信息时代——啊,年轻的小姐,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杯杰克·丹
尼尔威士忌?少加点冰块——当然,除了信息时代,世上从来不曾有过别的什么时代。信息
和知识,这是两大潮流,从来没有过时。”
“我在问,你到底是谁?”
“让咱们瞧瞧,哦,既然今天是我的幸运日——为什么不称呼我为星期三呢
?星期三先生。尽管加上时区计算,今天可能已经是星期四了,是不是?”
“你的真实名字是什么?”
“为我工作的时间足够长,而且做得好的话,”穿浅色西装的男人说,“我也
许会告诉你。现在,我提供一份工作给你,好好想想。没人期望你马上同意,毕竟你还没搞
清状况,连前面是食人鱼聚居的水塘还是熊窝都不知道。慢慢考虑吧。”他闭上眼睛,躺回
座位里。
“我看还是算了吧。”影子说,“我不喜欢你,我不想为你工作。”
“我刚说过,”那人闭着眼睛说,“别急着决定。好好考虑一下。”
飞机猛地颠簸一下,着陆了。一些乘客下了飞机。影子望向机窗外,这是一个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小机场。在抵达鹰角镇之前,途中还要经停两个小机场。影子把目光转
到身边那个穿浅色西装的男人——是叫星期三先生吗?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仿佛有什么在推动着他,影子突然踮着脚尖站起来,抓起自己的包,踩着舷梯
走下飞机,来到外面光滑、湿漉漉的停机坪上。他向着机场候机大厅的灯光走去,小雨淅淅
沥沥地打在他脸上。
正要走进机场候机楼时,他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其他人下飞机。地勤
人员正收起舷梯,关上舱门,然后飞机就起飞了。影子走进机场大厅,租了一辆车,来到停
车场找车时才发现那是一辆很小的红色丰田车。
影子打开租车公司的人给他的地图,摊开放在助手席上。鹰角镇距离这里还有
250英里。
暴风雨已经过去,也可能它压根儿没覆盖这么远。这里的天气晴朗而寒冷,一
朵朵浮云在月亮下飞快飘过,有那么一瞬,影子说不清移动的到底是云还是月亮。
他开车向北,走了大约一个半小时。
已经很晚了。他开始觉得饿起来。意识到自己有多么饥饿时,他在道路的下一
个出口转出去,驶进诺他姆镇。他在加油站加满汽油,然后向收银台后面那个一脸厌烦表情
的女人询问哪里可以找到吃的。
“杰克的鳄鱼酒吧,就在镇公路的西边。”她告诉他。
“鳄鱼酒吧?”
“没错。杰克说鳄鱼能给酒吧增添色彩。”她抽出一张紫红色的传单——上面
是为一个需要换肾的小女孩义卖烤鸡的捐款广告——在背面给他画了张如何过去的地图。“
他养了几条鳄鱼,一条蛇,还有一条蜥蜴什么的。”
“是鬣蜥吗?”
“没错,就是那个。”
穿过镇子,过了桥,又开了几英里,他在一个矮矮的、带有一个醒目的酒吧标
志的长方形建筑前停了下来。
停车场的车位一半空着。
他走进酒吧,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烟草味道,自动唱片点唱机正播放着《午夜
漫步》的歌曲。影子环视四周,想看看鳄鱼在哪里,结果没有找到。他不知道是不是加油站
的那个女人在骗他。
“想来点什么?”酒保问他。
“家酿啤酒,全料的汉堡包,还有炸薯条。”
“要不要先来一碗墨西哥辣味牛肉末?本州味道最好的辣味牛肉。”
“听上去不错。”影子说,“洗手间在哪儿?”
酒保指指酒吧角落的一个门。门上挂着美洲鳄鱼头标本。影子从那个门出去。
洗手间很干净。影子先习惯性地环顾一圈(“记住,影子,撒尿的时候你没办
法还手。”洛基对他这么说过。洛基说过的话总会出现在他脑子中),然后挑了左边那个小
便池,解开裤子开始撒尿,顿时感到一阵轻松。他看着挂在小便池上方视线高度的黄色剪报
,上面是杰克本人和两条鳄鱼的合影。
右边的小便池方向传来一声礼貌的咕哝,可他没听到有其他人走进来。
穿浅色西装的男人站在他旁边,感觉比在飞机上坐在身旁时高大些。影子自己
就是个大块头,而他居然和影子几乎一样高。他目视前方,小便之后晃了晃,拉上拉链。
然后,他像只从荆棘铁网里偷到美味的狐狸一样得意地笑起来。“嘿,”他开
心地打着招呼,“这么长时间,应该考虑好了,影子。你想要工作吗?”

美国某处
洛杉矶。晚上11:26分

这是一间暗红色的房间,墙壁是近似肝脏的颜色。一个高个子女人,穿着颇为
卡通化的紧身丝绸短裤,胸部被黄色束胸内衣挤得高高耸立。她的黑发束着,在头顶打了一
个马尾。她身边站着一个矮个子男人,穿着橄榄绿T恤和昂贵的名牌牛仔裤。他右手拿着钱
包,还有一个红白蓝三色面板的诺基亚手机。
这间红色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铺着白色绸缎床单和深红色被罩。床角有一张
小小的木头桌子,上面摆着一尊小小的大屁股女人的石头雕像,还有一个烛台。
女人递给男人一只小红蜡烛。“接着,”她吩咐道,“点上。”
“我?”
“当然是你,”她说,“如果你想要我的话。”
“我真该在车上就干了你。”
“也许吧。”她挑逗地说,“难道你不想要我?”她的双手在自己身上游走,
从大腿抚摩到胸部,摆出诱惑的姿势,仿佛正向别人展示一件新产品。
房间角落里的灯罩着红色的丝灯罩,灯光也成了红色。
男人用饥渴的眼光盯着她,然后从她手中接过蜡烛,插到烛台上。“你有火吗
?”
她递给他一盒纸板火柴。他撕下一根,点燃烛芯。火苗闪烁了一下,然后平稳
地燃烧起来。烛光照在旁边那尊没有面孔的雕像上,摇曳的烛光中,它的胸部和臀部仿佛动
了起来。
“把钱压在雕像下面。”
“50块。”
“没错。”她说,“现在,来和我亲热吧。”
他解开自己的蓝色牛仔裤,脱下橄榄绿色T恤。她站在他背后,用棕色的手指
轻轻按摩他的白肤色肩膀,然后把他的身体转过来,用自己的手、手指和舌头和他做爱。
他觉得这间红色房间里的灯光似乎黯淡下来,那只蜡烛仿佛成了唯一的光源。
蜡烛的火苗燃得正旺。
“你叫什么名字?”
“比奇丝。”她抬高脑袋告诉他,“奇异的‘奇’。”
“什么?”
“没什么。”
他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让我和你干吧,我要和你做爱。”
“好的,亲爱的。”她说,“我们可以做。不过,在你做的时候,可不可以为
我额外做点事?”
“喂!”他突然发脾气了,“要知道,是我付钱给你。”
她跨骑到他身上,动作轻柔流畅,同时悄声低语:“我知道,宝贝儿。我知道
是你付钱给我。我是说,和你做爱,我真是太幸运了,真该由我付钱给你才是……”
他一撇嘴,想表明这套妓女的把戏骗不了他,他可不是那么好蒙的。她不过是
个站街的妓女,而他则是一名电影制片人,对她们这些女人的伎俩一清二楚。但她的要求却
出乎意料,并不是钱。她对他说:“亲爱的,和我做爱时,你会不会崇拜我?”
“我会什么?”
她在他上面前后摇动着,“你会不会叫我女神?你会不会向我祈祷?你会不会
用你的身体向我礼拜?”
他笑了。她想要的就是这个?说到底,怪癖人人都有。“当然可以。”他同意
说。她把手放在自己两腿间,让他进入她的身体。
“真棒,是不是,女神?”他喘息着说。
“崇拜我吧,宝贝儿。”名叫比奇丝的妓女要求说。
“好的。”他说,“我崇拜你的胸部、你的头发和你的阴道,我崇拜你的大腿
、你的眼睛和你樱桃红色的嘴唇……”
“很好……”她低吟着,在他身上摇摆。
“我崇拜你的乳房,生命之乳从这里流淌。你的亲吻如蜜糖般甜美,你的触摸
如火焰般灼人,我崇拜你。”随着他们身体的碰撞,他的语调变得充满节奏,“请在清晨将
你的旺盛欲望带给我,请在夜晚将你的安慰和祝福带给我。让我在黑暗中无所畏惧地行走,
让我再次回到你的身边,与你共眠与你做爱。我用我的全部身心崇拜你,我用我的全部思想
崇拜你,无论走到何方,我都将崇拜你,在我的梦中……”他突然停了下来,气喘吁吁,“
你做了什么?这感觉实在太奇妙了。太神奇了……”他低头想看自己的下身,看两个人交合
的地方。但她用拇指轻轻托起他的下巴,把他的头推回去。他的视线只能再次回到她的脸上
和上面的房顶。
“接着说下去,亲爱的。”她说,“不要停。是不是感觉很棒?”
“从没有过这么棒的感觉。”他真心实意地坦白说,“你的双眸亮如明星,在
夜空中璀璨闪烁;你的嘴唇如同温柔的波浪,亲吻着沙滩;我崇拜你。”他感到自己越来越
深地进入她体内,感到自己仿佛充了电一般,欲仙如死,直入云端。
“请把你的礼物赐予我,”他喃喃地说着,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你真正、唯一的礼物,让我永远……我企求……我……”
紧接着,他达到了高潮,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无论是他的思想、意识还是身体
,都变成一片空白。他只努力更深地深入她体内……
他闭着眼睛,浑身痉挛,沉溺在这幸福的一刻。突然间,他觉得周围似乎倾斜
起来,仿佛他被人头朝下倒吊起来。但是,欢愉的感觉仍在继续。
他睁开眼睛,头脑重新开始运转。他仿佛正在重新经历出生的感觉。真是太奇
妙了,没有丝毫恐惧。他的大脑一片澄澈,但却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真是幻。
他所看到的是:
他的身体被她吸了进去,直到胸部。他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惊异地看着。与
此同时,她的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把他往里塞。
一点点地,他被吸入她的体内。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或者说他以为自己在问,但问题也许仅仅出现在
他头脑中。
“是你自己做到的,亲爱的。”她悄声说。他感到她的阴道紧紧包围着他的前
胸,不断收缩、包围着他。如果有人看到他们俩现在的样子,不知他们会怎么想。他奇怪自
己为什么还不觉得害怕。就在这时,他明白了。
“我用我的身体崇拜你。”他小声说,而她更加用力地把他推进自己体内。她
的阴唇顺畅地将他的头部完全吞进去,他闭上眼睛,沉浸在黑暗中。
她摊开四肢,躺在床上,好像一只大猫。然后,她打了个哈欠。“是的,你做
到了。”她满足地说。
诺基亚手机的铃声突然高亢地响起来。她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贴到耳边。
她的腹部扁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前额和上唇闪着细密的汗珠。
“喂,哪位?”她对手机说,“不,亲爱的,他不在这里,他已经走了。”
她关掉电话,重新躺倒在这间暗红色房间的大床上,舒服地摊开四肢,闭上眼
睛,睡了。

第二章

他们带她到墓地
乘坐一辆大卡迪拉克
他们带她到墓地
可是不再把她带回来
——摘自一首老歌

“恕我冒昧,我点了菜,让他们送到你的座位上。”在鳄鱼酒吧洗手间里洗手
时,星期三先生说,“毕竟我们俩有许多事情要谈。”
“我可不这么想。”影子说。他用纸巾擦干手,把纸团成一团,丢进垃圾筒。
“你需要一份工作,”星期三说,“人们不会雇佣有前科的人。你们这种人会
让大家感觉不舒服的。”
“我有份工作等着我,一份很不错的工作。”
“在筋肉健身房?”
“差不多吧。”影子说。
“你不会得到那份工作了。罗比·伯顿死了。没有他,筋肉健身房也就不存在
了。”
“你是个骗子。”
“当然,而且是个优秀的骗子,是你见过的最出色的。不过,恐怕这次我没对
你说谎。”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报纸,递给影子。“在第七版。先回酒吧
,你可以坐下看报纸。”
影子推开门,走回酒吧。室内烟雾缭绕,空气也变成了蓝色,迪西杯子乐队正
在自动点唱机里唱着《哎哦哎哦》。影子忍不住笑了,这是一首很老的儿歌。

“看我的国王穿着一身红,
“哎哦哎哦穿了一整天,
“我赌5块钱他要处死你,
“杰克玛菲娜娜。”

影子在桌边坐下,把报纸放在一旁。“这是我作为自由人的第一顿正式晚饭,
我吃完再看你说的第七版新闻。”
汉堡包的味道比监狱里的好吃,墨西哥辣味牛肉尝起来也很不错。不过他觉得
,只要再过几个月,这就不是他在本州吃到的最好吃的牛肉了。
劳拉做墨西哥辣味牛肉最拿手。她用的是瘦肉、黑腰豆、切成小丁的胡萝卜,
大约一瓶黑啤酒,还有切成薄片的新鲜辣椒。她会先把牛肉煮上一阵,然后加入红酒、柠檬
汁和一撮新鲜莳萝,最后装盘时撒上辣椒粉。影子不止一次要求她给自己演示到底是怎么做
的。他仔细观察她的每一个步骤,从切洋葱片到把洋葱撒进加了橄榄油的锅子里。他甚至还
写下了食谱,记录下每一种材料的份量。有一个周末,劳拉出城办事的时候,他还亲手做过
一次墨西哥辣味牛肉。味道尝起来还不错,但却没有劳拉做的美味。
报纸第七版的头条报道。这是影子第一次读到有关妻子死亡的报道。劳拉·莫

,文章里说她27岁,还有罗比·伯顿,39岁。两人乘罗比的车,在州际公路上
突然转向,撞上一辆三十二轮载重卡车。卡车把罗比的车子撞得翻滚着冲出公路。
救援人员从撞毁的车内救出了罗比和劳拉,但送抵医院时,两人已经不幸身死

影子重新折好报纸,从桌面上推回给星期三。后者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一块血淋
淋的、似乎压根儿没有烹调过的牛排。
“给你,拿回去。”影子说。
开车的是罗比。尽管报纸上没有提,他一定是喝得醉醺醺的。影子发现自己正
幻想出劳拉惊恐的表情,因为她看到罗比已经醉得无法开车了。当时的场景在他的意识中缓
缓展开,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劳拉冲着罗比大叫,叫他靠边停车。接着汽车猛地撞上卡车
,然后方向盘开始失控……
……汽车停在公路旁边,破碎的玻璃洒满地面。在车前灯的照射下,好像闪烁
的冰块或钻石。鲜血在路面上流溢,如红宝石般夺目。两人的尸体从撞毁的车里拉了出来,
或者正姿势优美地躺在路面上……
“怎么样?”星期三问。他像饿痨鬼一样吞完了牛排,这会儿正大口咀嚼着炸
薯条,用叉子叉着往嘴里填。
“你说得对,”影子承认说,“我没有工作了。”
影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枚25美分的硬币,背面朝上。他把硬币往高处一抛,硬币
离手时手指一捻,让它晃动着,乍看上去好像在旋转。他接住硬币,倒扣在手背上。
“猜。”影子说。
“为什么?”星期三问。
“我不想为运气比我还差的人工作,猜猜哪面朝上。”
“正面。”星期三说。
“抱歉猜错了。”影子看都懒得一眼,径直说道,“是背面。我抛硬币时做了
手脚。”
“作弊的游戏是最容易被击败的。”星期三冲着影子晃晃手指,“咱们还是看
看结果吧。”
影子低头看了一眼,居然真是正面。
“肯定是抛的时候失手了。”他有些迷惑。
“作弊失败,”星期三微笑着说,“而我是个最最幸运的家伙。”他抬起头,
“运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疯子斯维尼,过来和我们喝一杯吗?”
“桃子香甜酒加可乐,不加冰。”影子背后的一个声音说。
“我去和酒保说。”星期三说着站起来,挤开人群向吧台走去。
“怎么不问问我想喝什么?”影子叫住他。
“我知道你喝的是什么。”星期三说着挤到吧台前。点唱机里的派特西·塞琳
又开始唱那首《午夜漫步》。
点桃子香甜酒加可乐的家伙在影子身边坐下。他留着短短的姜黄色胡须,穿一
件粗斜纹棉布夹克衫,上面缀着亮闪闪的补丁,夹克衫里面是一件脏兮兮的白色T恤,上面
印着一行字:
不能吃它、不能喝它、不能抽它、不能吸它——干死它!
他还戴着一顶棒球帽,上面也印了一行字:
我唯一爱过的女人是另一个男子的妻子……我母亲!
他用肮脏的拇指指甲揭开一盒软包装的好彩牌香烟,抽出一支烟,还递给影子
一根。影子差点下意识地接过来——他不抽烟,但在监狱里,香烟是相当好的交易品——然
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狱了。他摇头拒绝。
“这么说,你为我们那位干活了?”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问他。影子觉得他的
神智不十分清醒,但也没有喝醉。
“差不多吧。”影子说,“你是做什么的?”
络腮胡子点起香烟。“我是矮妖精 。”他笑着说。
影子没有笑。“真的?”他问,“那你应该喝爱尔兰健力士黑啤酒才对,不是
吗?”
“陈规俗套。你得学会跳出框框看问题才行。” 络腮胡子说,“爱尔兰可不
仅仅只有健力士黑啤酒。”
“你说话没有爱尔兰口音。”
“我在这里待的时间太他妈长了。”
“这么说,你的家族来自爱尔兰?”
“我告诉你了,我是矮妖精。我们当然不是从该死的莫斯科来的。”
“我猜也不是。”
这时候星期三回来了,爪子一样的大手轻轻松松拿着三杯酒。“桃子香甜酒加
可乐是你的,疯子斯维尼,我的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这一杯给你,影子。”
“这是什么酒?”
“尝尝看。”
酒的颜色是暗金黄色。影子喝了一小口,舌头尝到一种奇怪的酸酸甜甜的味道
。他可以分辨出里面的酒精味,还有某种古怪的混合味道。这种味道让他回想起监狱里的私
酿酒,那是在垃圾袋里,用腐烂的水果、面包、糖和水酿造的酒。但这杯酒感觉更甜,味道
更古怪。
“好了,”影子说,“我尝过了。这酒叫什么名字?”
“蜜酒。”星期三告诉他,“用蜂蜜酿的酒。是英雄们喝的酒,也是神喝的酒
。”
影子又喝了一小口。是的,他觉得自己辨出了蜂蜜味道,但那只是诸多味道中
的一种。“尝起来有点像腌醋汁。”他说,“酸甜醋汁酒。”
“味道像喝醉的糖尿病人的尿。”星期三赞同地说,“我痛恨这东西。”
“那为什么还让我喝?”影子问。
星期三用他那不对称的眼睛凝视着影子。影子觉得其中一只眼睛是玻璃假眼,
但分辨不出到底是哪一只。“我拿蜜酒给你喝,因为这是传统。而现在,所有的传统我们都
得用起来。喝下这杯酒,我们之间的契约就敲定了。”
“我们还没有订立契约呢。”
“我们当然订立了。你现在为我工作。你负责保护我,负责开车送我到各地,
负责替我跑腿。在紧急情况下——只有在紧急情况下——你还要负责揍那些应该挨揍的人。
在我不幸死亡的时候,你负责为我守灵。作为回报,我可以确保你的所有需求都可以得到充
分的满足。”
“他在骗你。”疯子斯维尼突然说,他摩挲着络腮胡子,“他是个骗子。”
“该死的,我当然是个骗子。”星期三说,“所以我才需要有人来照顾我,维
护我的利益。”
点唱机里的歌结束了,酒吧里安静下来,所有谈话都暂时中止。
“有人告诉我,只有在整点过20分钟或者差20分钟到整点的时候,所有人才会
同时闭上嘴巴。”影子说。
斯维尼指指吧台上方挂在一大堆鳄鱼脑袋中间的钟表。上面的时间恰好是23:
20。
“看到了吧?”影子说,“见鬼,真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知道为什么,”星期三说,“先喝完你的蜜酒。”
影子一口喝干剩下的蜜酒。“加点冰块就好了。”他抱怨说。
“加了也一样,”星期三说,“这玩意儿难喝得要命。”
“没错。”
疯子斯维尼也跟着说,“请原谅我离开一会儿,绅士们。尿憋得慌,急需方便
。”他站起来匆匆走开。这家伙居然个子高得惊人,差不多有七英尺。
一个女侍擦干他们的桌子,拿走空酒杯。星期三告诉她给每人再上一份上一轮
点的酒,影子的蜜酒里加上冰块。
“总而言之,”星期三说,“我要你干的就是这些事。”
“知道我想得到什么吗?”影子问。
“没有什么比知道你的要求更让我高兴的了。”
女侍者拿来他们的酒。影子喝了口加冰的蜜酒。但冰块并没有起作用,只是加
重了酒的酸味,而且喝下去之后让味道在嘴巴里徘徊的时间更长。不管怎么说,影子安慰自
己,至少喝起来没多少酒精味。他不想喝醉,至少现在不想。
他深吸一口气。
“好吧。”影子说,“对我来说,过去的三年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时间。
我的人生突然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变得更加糟糕。现在我还有几件事必须料理:我想赶回家
参加劳拉的葬礼,想对她说声再见,还要处理她遗留下的东西。如果你坚持要雇佣我的话,
我希望开始时能拿每周500美元的薪水。”这个数字是他瞎蒙着说的,但星期三的眼神没有
任何变化。“如果合作愉快,我希望在六个月内将薪水提高到每周1000美元。”
他停了下来。这是他这几年来说话最多的一次。“你说你或许需要揍什么人。
如果有人要伤害你,我会去伤害他们。但我绝对不会为了好玩或是牟利而去伤害别人。我不
想再回监狱,一次已经足够了。”
“你不会再回去的。”星期三保证说。
“不,不会了。”影子喃喃说,一口饮尽剩下的蜜酒。不知是不是蜜酒的力量
让他的舌头活泛起来——但这只是他脑子深处某个地方的念头。话从他口中滔滔涌出,像夏
天里破损的消防栓往外喷水一样,就算他想控制自己的舌头也控制不住。“我不喜欢你,星
期三先生,不管你的真名叫什么,我们不是朋友。我不知道你怎么溜下那架飞机而没有被我
发现,也不知道你怎么跟踪我来到这里。但我现在反正走投无路。替你把事情办完以后,我
就要离开你。如果你把我惹火了,我也会离开你。在那之前,行,我为你工作。”
“很好,”星期三说,“这么说,我们之间的合同就算定妥了。双方达成一致
意见。”
“随你怎么说吧。”影子说。在酒吧一角,疯子斯维尼正往自动点唱机里塞硬
币。星期三朝掌心啐了一口,向影子伸出手来。影子耸耸肩,也朝自个儿掌心里啐一口。两
人的手握在一起。星期三加大手劲,影子也用力握回去。几秒钟后,影子的手开始疼起来。
星期三多握了片刻,然后松开手。
“很好,很好,”他说,“非常好。再喝一杯该死的臭哄哄的蜜酒,算是敲定
合同,我们就算完成了。”
“我也再要一杯桃子甜酒加可乐。”疯子斯维尼蹒跚着从点唱机那边走回来,
插嘴说。
点唱机开始播放“地下丝绒”乐队的《谁热爱太阳》。在点唱机里居然能找到
这种摇滚曲子,影子觉得真他妈的怪。实在有点不可思议。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晚上就有
这么怪,而且越来越怪。
影子从桌上拿起他玩硬币戏法用的硬币,手指愉快地感受到真实硬币的花纹边
缘。他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硬币,然后将硬币放在左手手心,动作轻柔流畅,但实际上硬
币仍旧夹在右手指间。他左手迅速握拳,握住并不存在的硬币。他的右手食指和拇指又拿起
一枚硬币,假装将硬币塞进握紧的左手中,却让原先就藏在右手指间的硬币落进右手掌中。
两枚硬币相击的叮当声让人错以为两枚硬币都在左手中,但它们实际上都乖乖待在他的右手
里。
“硬币戏法?”疯子斯维尼问,扬起胡子拉茬的脸。“喂,要玩硬币戏法的话
,瞧我露一手。”
他从桌上拿过来一只空玻璃杯,然后一伸手,从空中拈出一枚金光闪闪的硬币
。他把金币丢进玻璃杯,又从空中抓住另一枚金币,丢到杯子中。两枚金币碰在一起,叮当
作响。他从墙上蜡烛的火苗中取出一枚金币,从自己的胡子里掏出一枚金币,从影子空着的
左手中拿出一枚金币,一枚枚地投进杯子里。他把手放在杯子上面,用力一吹,更多的金币
从他手中掉落到杯子里。他把杯子里湿漉漉的金币倒在自己衣袋里,然后翻开口袋——不出
所料,金币消失了!
“瞧见没有?”他说,“这才是硬币戏法呢。”
影子一直侧着脑袋,专注地看着。“告诉我你是怎么变的。”
“反正变出来了。”疯子斯维尼神秘兮兮地说,一副怀揣着特大秘密的表情,
“漂亮、有格调。这就是我变的戏法。”他无声地笑起来,身体前后晃悠着,咧开牙齿稀稀
拉拉的嘴巴。
“对,”影子说,“确实漂亮。你得教我。我在《密瑟梦幻魔术》上读过所有
的魔术手法。你一定是把金币藏在你拿杯子的那只手里,变戏法时让它们落下来,又用右手
把金币变走。”
“听上去,这一套可够忙活的,” 疯子斯维尼说,“把它们直接从空气中取
出来更简单一点。”
星期三突然说话了,“这是你的蜜酒,影子。我还是喝我的杰克·丹尼尔威士
忌,还有给这位爱吃白食占便宜的爱尔兰人……”
“我要一瓶啤酒,黑啤酒。”斯维尼说,“吃白食的?”他举起自己喝剩的酒
,向影子祝酒。“愿风暴早日离去,让我们健康平安不受伤害。”说完,他喝干酒,放下杯
子。
“祝酒词不错,”星期三说,“可惜不会应验。”
另一杯蜜酒摆在影子面前。
“还得喝?非喝不可吗?”
“恐怕是这样。这是契约订立的仪式,连喝三杯才有效。”
“该死的。”影子说着,一连两大口灌下蜜酒。蜜汁腌醋的味道弥漫在嘴巴里
,久久不散。
“好了,现在你是我的人了。”星期三先生说。
“那么,” 斯维尼说,“你想知道那个戏法是怎么变的吗?”
“当然。”影子说,“你把硬币藏在袖子里,对吗?”
“根本不在我的袖子里。”疯子斯维尼说。他得意地咯咯笑着,又蹦又跳,好
像他是一座瘦长的、长着胡子、不断喷发着洋洋得意之情的人型火山。“这是世界上最简单
的戏法。你打赢我,我就告诉你。”
影子摇摇头。“我弃权。”
“嘿,这里有件好玩的事。”疯子斯维尼突然对整个酒吧吆喝起来,“老家伙
星期三给他自个儿找了个保镖,可那家伙是个懦夫,连举起拳头都不敢。”
“我不会和你打架的。”影子坚定地说。
疯子斯维尼摇晃着身体,一身大汗,躁动不安地拨弄着棒球帽的帽檐。他从空
中变出一枚金币,把它放在桌子上。“别怀疑,这是真金的。”疯子斯维尼说,“不管你是
输是赢——你肯定会输的——只要你和我打上一场,金币就是你的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大家
伙,谁会想到你居然是他妈的一个懦夫?”
“他已经说过不会和你打。”星期三说,“走开,疯子斯维尼,拿着你的啤酒
走开,让我们安静一会儿。”
疯子斯维尼走近一步,凑到星期三身边,“你管我叫吃白食的,是吗,你这注
定该死的老怪物?你这冷血的混蛋,没心没肺吊在树上的老家伙。”怒火让他的脸变成了暗
红色。
星期三伸出手挡住他,平静地说:“你太愚蠢了,斯维尼。看看你是在什么地
方,居然说这些话。”
斯维尼瞪着他,然后用喝醉之后的低沉语调说:“你雇了一个懦夫。如果我伤
害你,他会怎么做?你说呢?”
星期三转向影子,“我受够了。”他命令说,“摆平他。”
影子站起来,仰头凝视着疯子斯维尼的脸。他很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有多高。“
你在打扰我们,”他说,“你喝醉了,我想你应该回家去。”
疯子斯维尼脸上慢慢浮出笑容。“看拳!”他突然一拳挥向影子。影子向后一
仰。对方的拳落在他右眼下方,影子眼前顿时冒出无数金星,同时感到一阵剧痛。
就这样,斗殴开始了。
斯维尼出拳没有招式,没有任何章法,除了对战斗本身的狂热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那双来势凶猛的大拳头往往落空。
影子保持防守的态势,小心地避开疯子斯维尼的拳头。他发现人群聚拢过来,
桌子也被搬开,好给他们腾出地方。影子还注意到星期三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脸上挂着星
期三特有的露齿微笑。很明显,这是一次测试。但到底是什么的测试?
在监狱里的时候,影子知道一共有两种殴斗模式:“别来招惹我”式的殴斗,
其过程一般都很慢,目的在于尽量给人留下不好招惹的深刻印象;还有一种私底下的搏斗,
这才是“真正”的斗殴:出拳快、用力猛、非常凶残,常常几秒钟内就结束战斗。
“嘿,斯维尼,”影子气喘吁吁地叫道,“我们为什么要打架?”
“为了战斗本身的乐趣。”斯维尼说,现在他不再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了,“
为了战斗那该死的邪恶的快感。难道你没有感到血液中流动的快感吗?如同春天的树液一样
迅速流动的活力?”他的嘴唇在流血,影子的指关节也一样。
“你到底是怎么变出金币的?”影子问。他身体向后一晃,本该击中脸部的拳
头落空,打在他的肩膀上。
“刚才已经告诉你是怎么变的了。”斯维尼哼哼着说,“听不进真话的人——
哦,好拳——是最瞎的瞎子。”
影子猛地挥出一拳,打得对手向后撞到桌子上,空酒瓶和烟灰缸滚落在地。影
子完全可以就此结果对手。
影子瞄了一眼星期三,后者点头表示同意。影子低头看着疯子斯维尼。“就到
这儿?”他问。疯子斯维尼犹豫片刻,然后点点头。影子放过他,后退了几步。疯子斯维尼
喘息着,突然一撑,站了起来。
“还没打完呢,”他咆哮着,“除非我说结束才算完!”他咧嘴一笑,整个人
猛扑上来,扑向影子。他的脚踩到一块冰,一脚滑开,咧开嘴巴的得意笑容一下子变成了张
大嘴巴、惊慌失措的表情。他向后摔倒,“轰”的一声,后脑勺重重地磕在酒吧地板上。
影子膝盖顶住疯子斯维尼的胸口。“我再问你一次,我们之间的战斗是不是结
束了?”
“我们可以结束了。”疯斯维尼从地板上抬起脑袋,“战斗的快感已经从我身
上离开了,像大热天里小男孩在游泳池里撒的一泡尿。”他抹一把嘴巴上的血,闭上眼睛,
轰隆隆地打起鼾来。
有人把影子从地板上拉起来。星期三把一瓶啤酒塞到他手里。
啤酒的味道比蜜酒好多了。

影子醒过来,在车子的后座上伸个懒腰。清晨的阳光很刺眼,他的头开始疼起
来。他笨拙地坐起身,揉揉眼睛。
星期三在开车,嘴里哼着不知其名的曲子。杯架上有一杯纸杯装的咖啡。他们
正沿着州际公路向前开,助手席空着。
“多么美好的早晨,你觉得怎么样?”星期三没有回头,径直问他。
“我的车呢?”影子问,“那辆车是我租来的。”
“疯子斯维尼帮你开回去还了。这是你们俩做的交易的一部分——打完架以后
。”
昨晚谈话的记忆令人不快地涌进脑中。“你还有咖啡吗?”
星期三的手伸到助手席下,掏出一瓶没打开过的矿泉水。“给你,你都快脱水
了。这个时候,水比咖啡更管用。我们在下一个加油站停车,给你弄点早餐吃。你还需要洗
漱一下,你看起来好像被山羊抓过。”
“被猫抓过。”影子纠正他。
“山羊。”星期三坚持说,“长着长长牙齿,浑身直冒臭气的大块头山羊。”
影子打开矿泉水瓶盖,开始喝水。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在他口袋里叮当作响。
他伸手一摸,掏出一枚半美元硬币大小的硬币。很重,金灿灿的。

在加油站,影子买了一个清洁包,里面有一把剃须刀、一袋剃须膏、一把梳子
,还有附带牙膏的一次性牙刷。他走进男洗手间,在镜子里查看自己。
一只眼睛下面有瘀伤,他试探着用手指戳了一下,瘀伤隐隐作痛。下唇也充血
肿胀了。
影子用洗手间里的洗手液洗脸,然后在下巴上涂满泡沫,开始刮脸。他还刷了
牙,把头发打湿向后梳拢。清洁之后,他看上去仍然很糟糕。
不知劳拉见到他这副样子会怎么说。然后他才想起,劳拉再也不会说什么了。
他发现镜中自己的脸颤抖起来,但只颤抖了一会儿工夫。
他走出来。
“我看上去糟透了。”影子抱怨说。
“当然。”星期三说。
星期三拿着一份快餐走到收银台那边,和汽油钱一起付款。他两次改变主意,
拿不准到底是用信用卡还是用现金付帐,直到坐在收银机旁嚼口香糖的年轻女人开始发火。
影子冷眼旁观,看着星期三慌乱起来,向她道歉。他突然显得很苍老。女人把他的现金还给
他,把购买的商品价格打进信用卡,把收据给他,接着又接过他递过的现金,然后又把现金
还他,收了另外一张信用卡。星期三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完全是个被现代社会的信用卡系
统弄得孤苦无助的老人家。
他们走出温暖的加油站,呼出的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白雾。
再一次上路。褐色的牧场土地在车子两旁快速掠过。路旁的树木叶子已经落光
,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两只黑色的鸟站在电话线上,盯着他们。
“喂,星期三。”
“什么事?”
“我都看见了,你没有付汽油钱。”
“哦?真的吗?”
“我看见了。她被你弄糊涂了,你认为她这会儿发现了吗?”
“她永远不会发现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个二流骗子?”
星期三点点头。“没错,”他承认说,“我想我是个骗子,但不仅仅是个骗子
。”
他一转方向盘,从右边车道超过一辆卡车。天空依旧阴沉着,灰蒙蒙一片。
“快下雪了。”影子说。
“是的。”
“斯维尼真的把那个金币戏法教给我了?”
“哦,当然教了。”
“可我不记得了。”
“会慢慢想起来的。昨晚发生了很多事。”
几片小雪花刮到车子的挡风玻璃上,很快就融化了。
“你妻子的尸体在温德尔殡仪馆,那儿正在举行追悼仪式。”星期三说,“午
饭后,他们会把她送到墓地下葬。”
“你怎么知道的?”
“你在厕所的时候,我打电话过去问的。你知道温德尔殡仪馆在哪儿吗?”
影子点头说知道。雪花在他们前面飘舞飞旋。
“我们从这里进去。”影子指路说。车子驶下州际公路,经过一串汽车旅馆,
开进鹰角镇的北部。
三年过去了。这里多了许多指示灯和不熟悉的商店。开到筋肉健身房时,影子
叫星期三减慢车速。“家人亡故,现已关闭。”门上挂着手写的牌子。
行驶在镇子主干道上,他们经过一家新的文身店和军队征兵中心,然后是汉堡
王快餐店,奥尔森的药店——这一家是熟悉的老店铺,没有改变——最后来到迎面是黄色砖
墙的温德尔殡仪馆。橱窗上的霓虹灯写着:安息室。橱窗里堆着没有雕刻的墓碑石。
星期三在停车场停下车子。
“想让我也进去吗?”他问。
“不必了。”
“很好。”他又是咧嘴一笑,但没什么笑意,“你进去告别,我还有别的事要
做。我在美国汽车旅馆给我们俩开好房间,你办完事就回来找我。”
影子钻出汽车,看着它驶走,这才走进去。灯光昏暗的走廊里弥漫着鲜花和家
具油漆的味道,还有一点淡淡的甲醛气味。走廊的尽头就是礼拜堂。
影子意识到他正紧紧攥住那枚金币,控制不住地在掌心中一次又一次转动金币
。金币沉甸甸的质感让他觉得安心。
走廊尽头那道门上的字条写着他妻子的名字。他走进礼拜堂。礼拜堂内的人影
子大都认识:劳拉的同事们,还有她的朋友们。
他们全都认识他,从他们脸上看得出来。但没有一个人冲他微笑,或者和他打
招呼。
房间另一头有一个小小的台子,上面摆着一具漆成奶油色的棺材,周围环绕着
鲜花:猩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还有深紫色的花朵。他向前走了一步,可以从他站的地
方看见劳拉的尸体。他不想再向前走了,可也不敢掉头走开。
一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估计是在这家殡仪馆工作的——走过来问:“先生
,请问您可否在吊唁纪念册上签名?”他指给他看在小诵经台上摊开的一本皮面册子。
他写下“影子”,在名字下面签上日期,然后又缓缓地在下面写下“狗狗”这
个呢称。他放下笔,向房间对面人们待着的地方走过去。那具棺材,还有奶油色棺材里面的
尸体,不再是劳拉本人了。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从门口进来,站在那里犹豫了一阵。她的头发是金铜色的
,衣服看起来很昂贵的样子,黑色的,是寡妇的丧服。影子和她很熟。她是奥黛丽·伯顿,
罗比的妻子。
奥黛丽拿着一小束用银色箔纸包裹着的紫罗兰。那是小孩子在六月里喜欢买的
东西,影子心想,但这个季节,紫罗兰很少见。
她穿过房间,走到劳拉的棺材旁。影子跟在她后面。
劳拉躺在那里,眼睛安详地闭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她穿着一件式样很保守
的蓝色套裙,那件衣服他不记得曾经见过。她长长的棕色秀发拢在脑后,没有挡住眼睛。这
是他的劳拉,但又不是。他发觉她安睡的姿势很不自然,劳拉平时睡觉总是很放松的。
奥黛丽把那一小束夏季紫罗兰放在劳拉胸前。她嘴巴动了一阵,突然冲劳拉脸
上重重啐了一口。
唾沫落在劳拉脸颊上,顺着脸颊流到耳朵旁。
奥黛丽向门口走去。影子匆忙追上她。
“奥黛丽?”他叫住她。
“影子?你逃出来了?还是他们把你放出来的?”
他心想,她是不是吃了镇定剂。她的声音显得飘渺遥远。
“昨天出狱的,现在我是自由人了。”影子说,“见鬼,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在黑暗的走廊里停下来。“你是说紫罗兰?那是她最喜欢的花。还是小女孩
时,我们俩常常一起去采紫罗兰。”
“不是紫罗兰的事。”
“哦,那个呀。”她说着,抹抹嘴角并不存在的唾沫星。“我还以为人人都明
白呢。”
“我就不明白,奥黛丽。”
“没人告诉过你吗,影子?”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感情,“你妻子死的
时候,嘴里还含着我丈夫的阴茎呢,影子。”
他回到殡仪馆礼拜堂内。有人已经把唾沫擦掉了。

影子在汉堡王吃的午饭,午饭后就是葬礼。劳拉奶油色的棺材被埋在镇子边上
一个非教徒的小型墓地里。墓地没有围墙,山坡草地上排满黑色花岗岩和白色大理石的墓碑

他和劳拉的妈妈一起坐温德尔殡仪馆的灵车去墓地。马克卡贝太太似乎觉得劳
拉的死都是影子的过错。“如果你规规矩矩待在家里,”她忿忿地说,“这种不幸就不会发
生了。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嫁给你。我劝告过她,不止一次。可孩子们总是不肯听父母的话
,是不是?”她停下来,凑近了仔细看看影子的脸。“你又打架了?”
“是。”他老实说。
“野蛮人。”她气呼呼地说,闭上嘴巴不再理睬他。她高昂着脑袋,挺着下巴
,眼睛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影子感到奇怪的是,举行葬礼时奥黛丽也来了,站在人群外面。简短的仪式一
结束,棺材就被放进冰冷的墓穴里。人们散开回家去了。
影子没有离开。他双手插在口袋中,站在那里,凝视着地面上沉陷下去的那个
黑暗的墓穴,浑身颤抖着。
头顶的天空是铁灰色的,像镜面一样平滑。雪还在下,形状不规则的雪花翻翻
滚滚,像鬼影一样落下来。
他还有些话想对劳拉说。他静静等待着,等待自己想起到底要说些什么。周围
渐渐黑了下来。影子的脚开始冻麻木了,双手和脸也冻得发痛。他把手深深插进口袋里取暖
,手指抓住那枚金币。
他突然走到墓穴前。
“这个送给你。”他轻声说。
棺材上盖着几铲泥土,但墓穴还远远没被填满。他把金币丢进墓穴和劳拉作伴
,又往里面推进更多泥土,盖住金币,免得贪婪的掘墓人偷走。他拍掉手上的泥土,喃喃说
道:“晚安,劳拉。”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对不起。”他把脸转向镇上有灯光的地方,
向鹰角镇走去。
他要住的汽车旅馆距离这里大概两英里,但在监狱度过三年之后,他喜欢可以
不停地走下去,什么都不想,永远这样走下去。他可以一直朝北,走到阿拉斯加,或者朝南
,走到墨西哥,甚至更远的地方。他可以走到南美的巴塔哥尼亚,或者火地岛。
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下,车窗摇了下来。
“想搭车吗,影子?”奥黛丽·伯顿问。
“不,不想坐你的车。”影子拒绝说。
他继续向前走,奥黛丽在他身边,以时速3英里的速度慢慢跟着他。雪花在车
前灯的灯光下飞舞。
“我还以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奥黛丽说,“我们每天都聊天。只要罗比和
我吵架,她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我们俩会去奇齐酒吧喝上一杯玛格丽特,一起痛骂男人都是
人渣。可是,与此同时,她却背着我和我丈夫偷情。”
“请走开,奥黛丽。”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有绝对的理由那样对待她。”
他什么都没说。
“喂!”她叫起来,“喂!我在和你说话呢。”
影子转身看着她。“你想让我告诉你你向劳拉的尸体吐唾沫是正确的吗?你想
让我告诉你那么做没有伤害我吗?或者,你说的故事可以让我不再思念她,转而怀恨她?永
远不会,奥黛丽。”
她在他身边又开车跟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她问:“在监狱里过得怎么样
,影子?”
“很好。”影子说,“回家的感觉更好。”
她踩下油门,发动机轰鸣起来,车子飞快地离开了。
车子灯光远去,周围全黑了。天空中最后一点微光也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影子
期望继续走下去能让冰冷的双手和双脚暖和起来,可惜没有奏效。
还在监狱里的时候,洛基·莱斯密斯有一次说,监狱医院后面的小墓地像个骷
髅果园。这个说法在影子的脑子里扎下根。结果那一晚他做了个梦,梦见月光下的一个骷髅
果园。果园里长着白骨树,树的枝叶末端就是骷髅的手臂,白骨树的树根深深插入坟墓。在
他梦中,骷髅果园里的树上还结着果实,但梦中那些果实似乎有什么让人感觉不妥的地方。
可当他醒来时,却完全不记得树上到底长着什么古怪的果子,还有他为什么觉得那些果子让
人恶心。
几辆车子从身边经过。影子希望有人能搭他一程。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黑暗中他看不清,结果手脚摊开地倒在公路边的沟渠里,右手插到几寸深的冰冷泥泞中。他
慢慢爬起来,在裤子上抹掉手上的湿泥,有些笨拙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这才发现有人
站在他身边,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口鼻就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堵住了。紧接着,他闻到了
刺鼻的药味。
这次倒下时,沟渠里似乎既温暖又舒服。

影子的太阳穴仿佛被人狠狠压进他的头骨里,疼得要死,双手被皮带之类的东
西绑在身后。他在一辆车里,坐在车内地面铺的皮垫子上。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视力的景
深感出了问题,然后才明白过来,他面前的座椅确实距离他很远。
有人坐在他身后的座位上,但他无法回头看他们。
一个肥胖的年轻人,坐在这部加长豪华轿车另一头的座位上,从车厢酒水柜里
拿出一罐减肥可乐,打开盖子。他穿着一件超长的黑色外套,料子似乎是某种丝绸。他脸颊
的一侧长满青春痘,年龄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看到影子醒来,他得意地笑了。
“你好,影子。”他说,“别跟我捣蛋。”
“好的,”影子说,“我不会。可以让我在美国旅馆下车吗?就在快到州际公
路的地方。”
“揍他。”那小子命令影子左边的人。一拳狠狠地打在影子腹部,痛得他停止
了呼吸,整个人蜷成一团。好久之后,他才慢慢伸直腰。
“我说过别跟我捣蛋。捣蛋就是这个下场!回答问题要简明扼要,否则我他妈
的干掉你。或者不用干掉你,或许我可以让我的手下捏碎你那该死的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
人体一共有206块骨头。所以,别跟我捣蛋。”
“听明白了。”影子回答。
车厢的顶灯从紫色转为蓝色,又转为绿色和黄色。
“你为星期三工作。”年轻小子问。
“是的。”影子回答。
“这混蛋到底在找什么?我是说,他在这里做什么?他一定有个计划,他到底
想怎么玩?”
“我今天早晨才开始为星期三先生工作,”影子说,“只是个当差跑腿的。”
“你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男孩敞开衣服,从里面的夹袋掏出一个银制香烟盒,打开,拿出一枝香烟递给
影子。“抽烟吗?”
影子本想要求先解开他的手,最后还是决定别提什么要求。“谢谢,我不抽烟
。”他说。
香烟显然是手工卷制的,男孩用一只表面粗糙的黑色芝宝打火机点燃香烟。烟
味闻起来有点像焚烧电子元件。
男孩深深吸一口,然后屏住呼吸,让烟慢慢从嘴里冒出来,再从鼻孔吸回肺里
。影子猜他一定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了好久,然后才在众人面前表演。“敢对我撒谎的话,
”男孩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一定干掉你,懂吗?”
“你说干掉就干掉吧。”
男孩又深深吸一口烟。“你说你住在美国旅馆?”他敲敲他背后驾驶室的窗户
,玻璃窗降了下来。“喂,去美国旅馆,州际公路边上。我们要放下客人。”
司机点点头,玻璃窗又升上去。
车箱里闪烁的光纤灯继续变幻着颜色,循环变成各种黯淡的色调。影子觉得男
孩的眼睛似乎也在闪烁,是老式电脑显示屏的那种绿色光芒。
“你记得转告星期三。你告诉他,他已经是历史了,他被遗忘了,他老了。告
诉他,我们才是未来,我们不会给他或任何像他一样的家伙任何机会。他应该被关进历史垃
圾博物馆,与此同时,和我一样的人,将在属于明天的超级高速公路上驾着豪华轿车飞驰。

“我会转告他的。”影子说。他觉得有些头晕眼花。但愿别感冒才好。
“告诉他,我们他妈的已经为现实重新编制了程序。告诉他,语言是一种病毒
,信仰是一种操作系统,祈祷不过是他妈的垃圾邮件。记得转告我的话,否则我干掉你。”
那小子说话的声音透过烟雾轻飘飘地传过来。
“记住了,”影子说,“你可以让我在这里下车,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
那小子点点头。“很高兴和你说话。”他说,香烟让他的声音变得成熟了些,
“你要知道,只要我们想干掉你,我们可以立刻把你删除。你明白吗?只要轻轻一点,你就
会被随机重写,一切归零。你没有选择权。”他敲敲背后的窗户。“他在这儿下车。”然后
他又转向影子,用他的香烟指点着。“这是用人造蟾蜍皮做卷纸的,”他解释说,“知道吗
,现在人们已经能合成蟾毒色胺了。”
车子停下,车门打开,影子有些困难地爬出车厢。他手上的皮带被割断了。影
子转过身,车里面是一团翻腾的烟雾,还有两盏灯一直在闪烁着。现在灯光转为铜色,恰好
是蟾蜍眼睛的颜色。“这他妈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占有绝对优势,影子。没有什么比这个
更重要的了。还有,很遗憾听到你老婆死了。”
车门关上,加长豪华轿车无声无息地开走了。影子距离汽车旅馆还有几百码距
离,他站在原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然后从红、黄、蓝三色的广告灯箱下走过。上面正大
肆宣扬可以想象得到的最美味的快餐,其实不过是汉堡包罢了。一路上没有任何意外,他安
全抵达美国旅馆。

第三章

每个小时都在刺伤你,最后一小时取你的性命。
——俗话

美国旅馆的前台后面,站着一个瘦弱的年轻女人。她告诉影子,他的朋友已经
帮他办理好了登记手续,然后把他房间的长方形塑料钥匙卡递给他。她有一头淡金色的长发
,那张脸隐隐约约有点像啮齿类动物,尤其是当她一脸怀疑表情打量别人、然后放松下来、
露出微笑的时候。她不肯把星期三的房间号码告诉他,还坚持要给星期三的房间挂个电话,
通知他的客人已经到了。
星期三从房间里出来,走进大厅,冲影子招手打招呼。
“葬礼举行得怎么样?”他问。
“结束了。”影子回答说。
“不想谈葬礼的事?”
“不想。”影子说。
“很好。”星期三笑起来,“这年头就是话太多。说说说。如果人人都学会默
不作声忍受痛苦,这个国家会好得多。”
星期三带他去他的房间,穿过走廊时路过影子自己的房间。星期三的房间里到
处铺满打开的地图,有的摊在床上,有的贴在墙上。星期三用颜色鲜艳的标记笔在地图上画
满记号,弄得上面一片荧光绿、嫩粉红和亮橙黄色。
“我刚刚被一个胖男孩绑架了。”影子告诉他,“他叫我告诉你,说你应该被
抛进历史的垃圾堆,而和他一样的人则乘着豪华轿车飞驰在人生的超级高速公路上。诸如此
类的话。”
“小杂种。”星期三咒骂一声。
“你认识他?”
星期三耸耸肩膀。“我知道他是谁。”他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上重重地坐下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什么狗屁都不知道。你还要在镇子里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也许一周吧。我要了结劳拉的身后事,照料我们公寓,处理掉
她的衣服物品,所有的一切。这么做肯定会把她妈妈气得发疯,不过,那女人活该气得发疯
。”
星期三点点他的大脑袋。“那好,只要你一处理完,我们立刻离开鹰角镇。晚
安。”
影子穿过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和星期三的完全一样,床头墙壁上
挂着一副血红色的描绘日落的油画。他用电话订了一个芝士肉丸比萨,然后去沐浴。他把旅
馆提供的所有小塑料瓶装的洗发水和沐浴露都倒进浴缸,搅出大量泡沫。
他的块头实在太大,无法完全躺进浴缸,可他还是半坐在里面,舒服地享受了
一个泡泡浴。影子曾对自己许诺,一旦出狱,一定要好好享受一次泡沫浴。他终于实现了自
己的诺言。
洗完澡不久,比萨就送来了。影子吃下整个比萨,又灌下一罐不含酒精的清啤

影子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想,这是我重获自由之后睡的第一张床,可惜这个
想法并没有像当初想象的那样,给他带来无比的快乐。他没有拉上窗帘。玻璃窗外汽车和连
锁快餐店的灯光让他很踏实,让他知道外边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
走进去的自由世界。
应该躺在家里的床上才是,影子心想,住在他与劳拉居住的公寓里,躺在他与
劳拉共同分享的床上。可是,那里已经没有她,周围却还萦绕着她的遗物、她的气味、她的
生活……这种想法实在太难以忍受了。
别想了,影子心想。他决定琢磨些别的,他想起了硬币戏法。影子知道自己没
有成为魔术师的天赋。他没本事使出种种花招,让别人绝对相信他,也不想去表演扑克魔术
,或者凭空变出纸花什么的。他只想操纵硬币,他喜欢摆弄硬币时的感觉。他开始在脑中列
出能让硬币凭空消失的各种魔术手法,进而联想起了他丢进劳拉墓穴的那枚金币。然后,他
又回忆起奥黛丽对他说过的话,劳拉死时的情形。又一次,他觉得他的心脏隐隐作痛。
每个小时都在刺伤你,最后一小时取你的性命。这句话在哪儿听过?
他又想起星期三那句话:默不作声忍受痛苦,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许多人告
诫彼此,说不要压抑自己的感情,要让情感自然宣泄出来,让内心的痛苦流露出来。这些话
,影子听得实在太多了。影子心想,其实也该好好说说怎么压制感情。他估计,只要你长期
压制痛苦,压得够深的话,用不了多久,你就不会再觉得痛苦了。
睡眠慢慢包围了他,不知不觉间,影子沉入了梦境。
他在走……
他在一间比整座城市还大的房间里走着,目光所及,到处是各种各样的雕像、
雕刻和粗糙的肖像。他站在一座像是女人的雕像旁:她赤裸的乳房扁扁的,垂在胸前,腰上
围着一串切断的手,她自己的两只手里握着锋利的匕首,本该是头颅的地方,从她的脖子里
却冒出孪生的两条毒蛇。毒蛇的身体拱起,互相瞪视,仿佛正准备攻击对方。这座雕像让人
觉得极其不安,在它深处,有某种极其狂暴、极其不对劲的东西。影子从它旁边退开。
他开始在大厅里漫步。一座座雕像的眼睛仿佛始终追随着他的步伐。
在梦中,他意识到每座雕像都有一个名字,在雕像之前的地面上灼灼闪耀。那
个白色头发、脖子上戴着一条用牙齿串成的项链、手里拿着一面鼓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娄
克提奥斯”;那个屁股肥硕、从双腿间钻出无数只怪物的女人,名叫“胡布”;还有那个长
着公羊脑袋,手捧金球的男人,名叫“荷塞夫”。
突然,在梦中,一个清晰的声音开始对他说话,但他看不到说话的人。
“这是被遗忘的诸神,他们已经逝去。关于他们的传说故事只能在干涸的历史
长河中找到。他们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但他们的名字和形象还留在我们中间。”
影子转了一个弯,发现他来到了另一个房间,比刚才那间更宽敞。举目四望,
怎么也无法看到它的边际。离他最近的是一只棕褐色的猛犸象头骨,打磨得很光滑;还有一
个披着毛茸茸黄褐色斗篷的身材娇小的女人,她的左手是畸形的。在她旁边是一组三个女人
的雕像,用同一块花岗岩雕刻出来,上身分开,下身却从腰部开始连在一起,她们的脸似乎
匆匆刻就,还没有完工,但她们的乳房和外阴却雕刻得非常精细。还有一只影子不认识的不
会飞的鸟,大约有他身体两倍高,长着秃鹫般的鸟嘴和人的手臂。这样的雕塑还有很多、很
多。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仿佛在课堂上讲课一般解说道:“这是已经从记忆中消失
的诸神,连他们的名字也早已被人们遗忘。曾经崇拜他们的人与他们的神祇一样被遗忘了。
他们的图腾早已破碎失落,他们的最后一任祭司没来得及将秘密传留下去就已死亡。
“神祇也会死亡。当他们真正死去时,没有人会哀悼、纪念他们。观念比人类
更难被杀死,但说到底,观念也是能够杀死的。”
一阵悄声低语传遍整个大厅,窃窃私语的声音让影子在梦中也感觉到了一股寒
冷的、莫名的恐惧。吞噬一切的恐慌紧紧攫住了他,就在这座被世人遗忘的诸神的殿堂中。
这里遗留着诸神的雕像:长着章鱼脸孔的神、只遗留下干枯的双手的神——遗留下来的也可
能是天上坠落的陨石、森林大火的残留物,谁也说不清……
影子猛地惊醒过来,心脏剧烈跳动着。他的额头上覆着一片湿冷的汗水,整个
人彻底清醒过来了。床边电子表的红色数字告诉他,现在是凌晨1:03分。旅馆外面霓虹灯
招牌的灯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影子站起来,晕晕乎乎地有些辨不清方向。他走进旅馆房间
的卫生间,没有开灯就直接方便,然后回到卧室。在他记忆中,刚刚做过的梦依然清晰鲜明
,但是他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个梦让他感到如此恐惧。
从外面照进房间的灯光并不很亮,不过影子的眼睛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一个
女人正坐在他的床边。
他认出了她。即使混在一千人中,甚至十万人中,他也能一下子把她认出来。
她身上仍穿着那件下葬时穿的海军蓝套装。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却是他熟悉的语调。“我猜,”劳拉轻轻说,“你一定
会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影子没有说话。
他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她:“真的是你吗
?”
“当然是我,”她说,“我很冷,狗狗。”
“你已经死了,宝贝儿。”
“是的。”她说,“我已经死了。”她拍拍床上她身旁的位置。“过来坐在我
身边。”她说。
“不必了。”影子说,“我觉得我还是坐在这里比较好。我们俩之间还有些事
情没有搞清楚呢。”
“比如说我已经死了的事?”
“也许吧。但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死的。还有你和罗比的事。”
“哦,”她轻声说,“那件事呀。”
影子可以闻到——也许他只是想象自己能够闻到——一股混合着泥土、鲜花和
防腐剂的味道。他的妻子,他的前妻——不,他纠正自己的叫法,应该说他已故的妻子——
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专注地凝视着他。
“狗狗,”她说,“能不能来根香烟?能替我弄一包吗?”
“你不是戒烟了吗?”
“确实戒了。”她说,“不过我现在用不着再担心什么危害健康了。而且,我
觉得抽烟可以让我精神安定下来。前台大厅有自动售货机。”
影子穿上裤子和T恤,光着脚去到大厅。值夜班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正在看一
本约翰·格里萨姆的小说。影子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盒维多利亚女士香烟,然后找值夜班
的人要火柴。
“你住的是禁烟房。”夜班职员说,“你得保证打开窗户,才能抽烟。”他递
给影子一盒火柴,还有一个印着旅馆标志的塑料烟灰缸。
“知道了。”影子说。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摊开手脚,躺在他揉乱的被子上。影子打开窗户,把香
烟和火柴给她。她的手指冰凉。当她点火时,影子看到了她的指甲:过去修剪得整洁大方的
指甲现在参差不齐,指甲缝下塞满泥土。
劳拉点燃香烟,吸了一口,然后吹熄火柴。她又吸一口烟。“我感觉不到烟味
,”她伤感地说,“看样子抽烟不管用。”
“我很难过。”他说。
“我也是。”劳拉说。
她用力抽烟。烟头的火光亮起来时,他看清了她的脸。
“这么说,”她问,“他们把你放出来了?”
“是的。”
烟头闪烁着橙红色的火光。“我依然很感激你。我真不该让你卷进那件事。”
“没关系,”他说,“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本来可以拒绝的。”他奇怪自己为
什么不害怕。一个关于博物馆的怪梦就能让他心惊肉跳,可是,面对一具会走路的僵尸,他
却丝毫没有恐惧的感觉。
“是的,你本来可以拒绝的。”她说,“你这个大傻瓜。”烟雾环绕着她的脸
庞,在黯淡的光影下,她显得非常漂亮。“你想知道我和罗比的事?”
“我想是吧。”
她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按熄。“你关在牢里,”她说,“而我需要一个可以聊天
的人,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我需要你时,你不在。那时候,我心里非常不好受。”
“我很抱歉。”影子意识到她的声音有些不太对劲,他想搞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们两个一开始约在一起喝咖啡,谈论你出狱之后我们会做些什么
,再看到你会多么好。你知道,他真的很喜欢你。他打算等你出来后就把你原来的工作还给
你。”
“没错。”
“后来奥黛丽去探望她姐姐,离开一周。这个,呃,发生在你离开一年,不,
十三个月之后。”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平平淡淡,就好像一个一个
小卵石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落进无底的深渊。“罗比来看我,然后我们都喝醉了。我们在卧
室的地板上做爱。很棒,真的感觉好极了。”
“这部分我就用不着听了。”
“什么?哦,我很抱歉。死了之后,你很难对事物做出选择、筛选。你知道,
生前发生的事就像一张照片,什么都无所谓了。”
“对我来说有所谓。”
劳拉又点上一枝烟。动作流畅自若,一点都不僵硬。有一阵子,影子怀疑她是
否真的死了。也许这一切不过是个精心布置的恶作剧。“是的,”她继续说下去,“我理解
。我们两个开始私通——当然,我们并不用这个词来称呼我们之间的关系——在接下来的两
年里一直保持这种关系。”
“你准备离开我、和他一起吗?”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你是我最亲爱的大熊,是我的狗狗,你为我做了这么多
。我等待了三年,等你回来和我团聚。我爱你。”
他控制住自己脱口说出“我爱你”的冲动。他不会再说出那三个字了,永远不
会了。“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我死的那天?”
“对。”
“罗比和我出去商量给你开欢迎晚会的事。生活马上就要好起来了。我告诉他
,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结束了。既然你回来了,这种关系应当结束。”
“唔,谢谢你,宝贝。”
“没什么,亲爱的。”一抹幽灵般的微笑浮现在她脸上。“当时,我们的感情
都很冲动,都很愚蠢。我喝醉了,他没醉。所以他开车。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宣布说我要给
他来一个告别纪念,最后一次和他做爱。然后我就解开了他的裤子拉链。”
“大错误。”
“我知道。我的肩膀碰到了变速杆,罗比想把我推开重新挂挡,我们的车偏离
了车道,然后就是砰的一声巨响。我还记得,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我想,‘我就要死了’
。当时我很冷静。我都记得。我一点也不害怕。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一股烧焦塑料的味道。影子突然意识到是香烟已经烧到过滤嘴了。但劳拉显
然还没有注意到。
“你来这里做什么,劳拉?”
“一个妻子就不能来看看她的丈夫吗?”
“你已经死了。今天下午我还参加了你的葬礼。”
“你说得对。”她停止说话,眼神恍惚起来。影子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从她
手指间取下正在闷烧的烟头,丢到窗外。
“怎么了?”
她的眼睛搜寻着他的目光。“我现在对生命的了解并不比我活着的时候更多。
虽然很多事情生前我不知道,而现在都知道了,但我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通常情况下,人们死了之后都待在坟墓里。”影子说。
“是吗?真的都待在坟墓里?过去我也这么想,但现在却不敢肯定了。也许吧
。”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户旁。旅馆广告牌的灯光映射下,她的脸和过去一样美丽动人
。那是他为之进监狱的女人的脸。
胸腔里的心脏一阵剧痛,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握紧、挤压。“劳拉……?”
她没有看他。“你让自己卷进了某些非常可怕的事情里,影子。如果没有人守
护你,你准会倒霉的。我会守护你。还有,谢谢你送我的礼物。”
“什么礼物?”
她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今天早些时候他投进墓穴里的那枚金币。金币上面
还沾着黑色的墓土。“我会用项链把它串起来。你对我真的太好了。”
“不必客气。”
她转过身看着他,眼睛仿佛在凝视他,又仿佛没有停留在他身上。“我认为我
们的婚姻有不少问题,必须解决。”
“宝贝,”他告诉她,“你已经死了。”
“很显然,这是诸多问题中的一个。”她停了一下,“好了,”她说,“我得
走了。我还是走了的好。”她转过身,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影子的肩膀上,踮起脚尖和他吻别
。过去她总是这么和他吻别。
他不太情愿地弯腰亲吻她的脸颊,但她把嘴唇凑了过来,压在他的嘴上。她的
呼吸带着淡淡的樟脑丸的气味。
劳拉的舌头伸进影子嘴中。她的舌头冰冷、干涩,带着香烟和胆汁的味道。如
果说影子刚才对妻子是否真的死了还有什么怀疑的话,现在再也没有任何疑问了。
他挣扎着退后。
“我爱你,”她简洁地告诉他,“我会守护你平安的。”她向门口走去。他的
嘴中还弥留着一股奇怪的感觉。“睡吧,狗狗,”她叮嘱说,“记得别惹麻烦。”
她打开门走到外面走廊。走廊里的荧光灯颜色不好。这种灯光下,劳拉看起来
确实像死人。话又说回来,任何人在荧光灯下脸色都像死人。
“你本来可以叫我留下来过夜的。”劳拉用那种冷冰冰的石头一样的语气说。
“我想我不会。”影子说。
“你会的,亲爱的。”她说,“不等这一切结束,你就会的。”她转身离开,
顺着走廊走出去。
影子站在门口望出去。值夜班的人还在看那本约翰·格里萨姆的小说。她从他
身边经过时,他连头都没抬一下。她的鞋上沾着厚厚一层墓地的泥土。她走出旅馆,消失了

影子呼出一口气,呼得很慢很慢。他的心脏跳动得有些不均匀。他匆匆穿过走
廊,去敲星期三的房门。敲门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似乎他被一对黑色的翅
膀拍打了一下,好像有只巨大的乌鸦飞着穿过他的身体,飞到外面走廊,飞到更远的地方。
星期三打开门。他赤裸着身体,只在腰间围着一条白色的旅馆浴巾。“见鬼,
你想干什么?”他问。
“有些事情得让你知道。”影子有些慌乱地说,“也许只是个梦——但它不是
——也许我吸入了那胖小子的什么合成蟾蜍皮的毒烟,也许我只是发疯了……”
“好了,好了,闭嘴。”星期三打断他的话,“我这儿正忙着呢。”
影子偷看一眼房间内部。有人正躺在床上,看着他,床单拉到干瘪的乳房上。
他看到了淡金色的头发,还有那张有点像啮齿动物的脸。他压低声音。“我刚刚看见我妻子
了,”他说,“她刚才就在我房间里。”
“你的意思是鬼?你看见鬼了?”
“不,不是鬼。她是实实在在的。就是她。她已经死了,但并不是什么鬼。我
还碰了她。她吻我了。”
“我明白了。”星期三说,匆忙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我很快回来,亲爱的
。”他对女人说。
他们穿过走廊,回到影子的房间。星期三打开灯,看见了烟灰缸里的烟头。他
搔搔前胸,他的乳头是黑色的,老人的颜色,胸毛是灰色的。躯干的一侧有一道白色伤疤。
他用力嗅了嗅空气,然后耸耸肩。
“好了,”他说,“看样子,你死掉的老婆跑出来露面了。害怕了?”
“有点。”
“很明智。死人总是让我有种想尖叫的冲动。还有别的事吗?”
“我准备离开鹰角镇。公寓那边的事和其他杂事就让劳拉的妈妈处理好了,反
正她一直恨我。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和你一块儿走。”
星期三微笑道:“好消息,我的孩子。我们明早就离开。现在,你可以回去继
续睡一会儿。如果需要酒精帮助你入睡的话,我房间里还有些苏格兰威士忌。怎么样?”
“不,我没事的。”
“那就别再来打扰我的好事。漫漫长夜还等着我呢。”
“晚安。”影子说。
“太好了。”星期三说着,离开的时候关上了房门。
影子在床边坐下。空气中还残留着香烟和防腐剂的味道。他希望他能哀悼劳拉
:这么做似乎比被她骚扰更为恰当。她离开之后,他才承认他刚才有点被她吓住了。现在该
是哀悼她的时候了。他关上灯,躺在床上,想着他被关进监狱之前劳拉的样子。他回忆起他
们刚结婚的时候,那时他们都很年轻、快乐、有些愚蠢,总是牵着对方的手。
从影子上次流泪到现在,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得他以为他已经忘记如何流泪
了。连他妈妈过世时,他也没有流泪。
但是现在,他却在流泪。他伤心地抽泣着,身体因痛苦而摇晃着。自从他还是
很小的小孩子之后,这是第一次。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来到美国
公元813年

在恒星与海岸线的指引下,他们在碧蓝的大海上航行。每当远离海岸、夜空也
被乌云蒙蔽的时候,他们就在信仰的指引下航行。他们乞求全能的父将他们再次安全带回陆
地。
这是一次不幸的航程,他们的手指冻得发麻,寒冷深入骨髓,连骨头都在打颤
,甚至酒也无法使身体暖和起来。他们清晨醒来,发现胡须上挂满白霜,直到太阳升起才能
暖和一些。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老人,还未衰老就已白须满面。
终于登上西方一块绿色的土地时,他们已经齿牙摇落,眼睛深陷。他们说:“
我们已经远离我们的家园,远离我们熟悉的海洋,还有我们热爱的土地。在这世界的边缘,
我们将被我们的诸神所遗忘。”
他们的首领爬上一块巨岩,嘲笑他们缺乏信心。“全能的父创造了这个世界,
”他大声说道,“他用祖父伊密尔破碎的血肉和骨骼、用他的双手创造了世界。他将伊密尔
的脑子丢在天空形成云,将他含有盐份的血液变成我们航行的海洋。你们明白吗?他创造了
这个世界,这块土地同样是他创造的。在这里,只要我们像男子汉一般死去,同样会被他的
殿堂所接纳。”
他们开始欢呼,放声大笑。他们心中充满希望,着手用树干和泥巴建造营地和
礼拜堂。他们知道,在这块新的土地上,他们是唯一的居民。尽管如此,营地外面还是用削
尖的圆木围起一个小型的防御护栏。
礼拜堂完工那天,一场风暴来临了。正当中午,天空却黑得有如夜晚,被白色
的闪电撕出无数裂缝,轰鸣的雷声如此响亮,几乎震聋他们的耳朵。就连船上为了祈祷好运
而带来的猫,也躲在他们泊在岸上的长船下。暴风雨猛烈而狂野,但是他们却开心大笑,兴
奋地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他们说:“雷霆和我们一起来到了这片遥远的土地。”他们感激神
明,人人欣喜若狂。他们开始饮酒作乐,喝得醉醺醺无法行走。
那晚,在他们烟雾弥漫的漆黑礼拜堂中,吟游诗人唱起了古老的歌谣。唱的是
奥丁,全能的父,他把自己当成祭品,呈献给自己。献祭过程中,他和此前所有被当成祭品
的人一样,既勇敢又高贵。吟游诗人唱到,全能的父被吊在世界之树上,一共九天九夜,他
身体的一侧被长矛刺穿,鲜血顺着伤口流淌下来。他还唱到全能的父在痛苦中学习到的所有
知识:九个世界的名字、九种咒语,还有二九一十八种魔法。说到长矛刺穿奥丁的身体时,
吟游诗人开始痛苦地颤抖,仿佛感受到了全能的父所经历的痛苦。所有人都颤抖起来,想象
着他经历的痛苦。
接下来的那一天,也就是属于全能的父的日子,他们发现了牺牲者。他是一个
小个子土著人,长头发黑得像乌鸦的翅膀,皮肤是红色陶土的颜色。他说着他们谁也听不懂
的语言,连他们的吟游诗人也听不懂。吟游诗人曾搭乘过一艘航行到赫拉克里斯之柱的船,
通晓地中海一带贸易商人使用的混杂语言。这个陌生人身上穿着羽毛和毛皮,长头发中还插
着一根小骨头。
他们把他领到营地,给他烤肉吃,还给他解渴的烈酒喝。他喝醉后结结巴巴地
唱着歌,脑袋耷拉在胸前,可实际喝下的蜜酒还不到一牛角杯。他们冲他放声大笑,给他更
多的酒喝。很快他就躺倒在桌子下面,双手抱头呼呼大睡。
他们把他举起来,双肩各一个人,双腿各一个人,把他抬到与肩膀同高的位置
。四个人抬着他,好像一匹八条腿的马。他们抬着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走到俯瞰海湾的山
顶上的一棵岑树前。他们把绞索套在他头上,把他迎风高高吊在树上,作为他们向全能的父
、绞架之神的贡品。牺牲者的身体在风中摇摆,脸色变黑,舌头伸了出来,眼睛暴突,阴茎
僵硬得可以挂上一个皮革头盔。然后他们开始欢呼、叫喊、大笑,为向天上诸神献上牺牲祭
品感到骄傲。
接下来的一天,两只硕大的乌鸦落在牺牲者的尸体上,一只肩膀各站一只。它
们开始啄食死尸的脸颊和眼睛。他们知道,他们献上的祭品已经被神接受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他们都很饥饿,但他们被精神的力量鼓舞着。等春天来
临,他们就可以乘船回到北部,他们会带来更多移民,带来女人。当天气变得更冷、白天时
间更短时,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寻找牺牲者所住的村庄,希望能找到食物和女人。他们什么
都没有找到,只发现曾经点有篝火的地方,那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小营地。
冬季的某一天,当太阳如同黯淡的银币一样远远升起,他们发现牺牲者的残存
尸体被人从岑树上放了下来。那个下午开始下雪,厚重的雪花缓慢地从天而落。
从北地来的男人们关上营地的大门,撤回他们的木头防护墙后。
那天晚上,牺牲者所在部落的战士袭击了他们:五百个男人对三十个男人。他
们爬过木墙,在接下来的七天里,他们用三十种不同的方法,杀死了这三十人中的每一个。
这些船员被历史和他们的自己人遗忘了。
他们建起的墙壁被部落战士推倒,他们的尸体和营地被焚烧。他们来时乘坐的
长船也被焚毁。部落士兵希望这些皮肤苍白的陌生人只有一艘船,烧掉它就可以确保再也没
有其他北地人可以来到他们居住的海岸了。
直到一百多年后,红胡子艾瑞克的儿子幸运者利夫才再次发现这块土地,他将
它命名为葡萄地。当他到达时,他所信仰的神祇已经在那里等待着他了:泰尔,独臂的战神
;灰胡子奥丁,绞架之神;还有雷神托尔。
他们已经在那里。
他们等待着。

第四章

让午夜的特使
用它的光芒照耀着我
让午夜的特使
用它永恒的爱照耀着我
——《午夜的特使》,传说故事

影子和星期三在他们住的旅馆旁边那条街上的一家乡村餐厅吃早点。此刻刚刚
早晨八点,天气雾蒙蒙的,寒气袭人。
“你仍旧打算离开鹰角镇吗?”星期三问,“我还有几个电话要打。今天是星
期五,星期五是放假的日子,是主妇的日子。明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准备好了。”影子说,“这里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留下的东西了。”
星期三在盘子里堆满了自助早餐提供的各种肉食。影子只拿了几片甜瓜、一个
百吉饼,还有一小碟奶油。他们在椅子上坐下。
“昨天晚上你一定又做恶梦了。”星期三说。
“对。”影子承认说。早晨起床时,他发现旅馆地毯上清晰地印着劳拉沾满墓
土的脚印,从他的卧室一直到前台大厅,再到门外。
“为什么大家管你叫影子?”星期三问。
影子无所谓地耸耸肩。“只不过是个名字。”他说。窗外雾气弥漫的世界像一
副铅笔素描画,由十几种不同深浅的灰黑色调组成。不时有些模糊的红色或纯白色灯光,仿
佛弄污画面的斑点。“你是怎么丢掉一只眼睛的?”
星期三把六七块熏肉塞进嘴里咀嚼着,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流出来的油。“其
实我并没有丢掉它,”他解释说,“我知道它在哪儿,知道得一清二楚。”
“好吧。你有什么打算?”
星期三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他吃掉几块肉色鲜艳的火腿,从胡须上拣下一颗
肉渣,放在盘子中。“给你说说我的计划:明天晚上我们要见几个人,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内
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别被他们的怪异举止吓倒。会面地点是全国最重要的场所之一。那
以后,我们要和他们一起喝酒吃饭。我必须招揽他们参加我所组织的这次行动。”
“这个最重要的场所在哪儿?”
“你会看到的,我的孩子。我说的是最重要的场所之一,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我已经捎信给我的同事们了。这一路上,我们会在芝加哥中途停留,要在那儿弄点钱,跟
玩儿似的,弄到许多现钞,比我现在有的多得多。那以后,我们去麦迪逊。”星期三付了账
,两人离开餐厅,穿过街道,走回旅馆的停车场。星期三把车钥匙抛给影子,叫他开车。
他把车子开上高速公路,驶离镇子。
“你会想念这个镇子吗?”星期三问。他在整理一个装满地图的文件夹。
“这个镇子?不会。我并没有真正在这里生活过。从童年起,我从来没有在一
个地方停留太久。我二十多岁才来到这个镇子,这儿是劳拉的家乡。”
“但愿她留在这里。”星期三说。
“只是个梦罢了。”影子说。
“很好,”星期三说,“这才是健康的心理态度。你昨晚和她干了吗?”
影子深呼吸一次,这才开口说话。“不关你他妈的事。没有。”
“你想和她干吗?”
影子不再搭理他。他向北开车,驶向芝加哥。星期三吃吃笑着,继续翻看他的
地图,把它们一一打开又重新折叠起来,还不时地用一只很大的银色圆珠笔在黄色的便条纸
上做些记录。
他终于搞完了。他放下笔,把文件夹丢在汽车后座上。“我们要去的这几个州
有个最大的好处。”星期三说,“明尼苏达、威斯康辛,这几个州的女人都是我年轻时喜欢
的类型。雪白的肌肤、蓝色的眼睛、金黄得近乎白金色的头发、酒红色的樱唇,还有和芝士
一样美味的丰满圆润的胸部。”
“只是你年轻的时候?”影子讥讽地问,“昨天晚上你似乎过得挺开心的嘛。

“没错。”星期三笑着说,“你想知道我搞女人的成功秘诀吗?”
“给钱?”
“别那么粗俗。当然没有,我的秘诀就是魅力,纯粹简单的男性魅力。”
“男性魅力?这玩意儿嘛,俗话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魅力是可以学到的。”星期三说。
影子打开收音机,调到经典老歌台,欣赏那些在他出生前就流行的经典老歌。
鲍勃·迪伦在唱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什么的,影子不知道雨到底已经下了,还是没有下。前面
的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沥青路面上的小冰渣,在上午阳光的照射下如钻石般闪烁着。

和偏头痛一样,芝加哥慢慢出现。首先他们驶过乡村,然后,不知不觉间,一
个镇子在路边冒出来,一直蔓延到很远,然后就看到了城市的边缘。
他们在一栋又低又矮、又宽又长的褐色石头公寓楼前停下车子。路边人行道上
没什么积雪。他们走进门廊。星期三按下半圆型的内部对讲机最上面的键。没反应。他又按
了一次,接着试了试其他租户房间的按键,还是没有任何回答。
“那个坏了,”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妇人从台阶上走下来,“不能用了。我们打
电话给管理员,问他什么时候来修,还有暖气。可他一点都不关心,跑到亚里桑那州过冬去
了,为了养他的肺病。”说话的口音很重,影子猜她可能是东欧人。
星期三深深鞠了一躬。“卓娅,我亲爱的,再多的语言也无法表达你是多么美
丽迷人。你真是容光焕发,一点儿也不显老。”
老妇人瞪着他。“他不想见你,我也不想见你。你总是带来坏消息。”
“那是因为如果事情不重要,我绝对不会亲自登门拜访。”
老妇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她手里提着一个带拎绳的空购物袋,身穿一件红色旧
外套,扣子一直系到下巴。她满脸怀疑地审视着影子。
“这个大个子是谁?”她问星期三,“你雇的另一个杀人犯?”
“你的话深深伤害了我,好女士。这位绅士的名字是影子。他为我工作不假,
但却是为了你的利益。影子,我来为你介绍这位亲切可爱的卓娅·维切恩亚亚小姐。”
“很高兴认识您。”影子礼貌地打招呼。
老妇人像鸟一样盯着他看。“影子,”她说,“这是个好名字。太阳投下的影
子拉长时,就到了属于我的时间。而你正是个很长的影子。”她上上下下端详着他,笑了。
“你可以吻我的手。”她说着,伸出一只冰冷的手。
影子弯下腰,亲吻她瘦骨嶙峋的手背。她的中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琥珀戒指。
“真是个好孩子。”她说,“我正要去买吃的。你看,我是家里唯一可以赚钱
的人,剩下的两个不能靠预言赚钱。因为她们只肯说真话,而真话不是人们最想听的东西。
真话很伤人,让大家心里不舒服,于是再也不肯回来找我们算命了。不过我可以对他们说谎
话,说他们想听的话。所以,我才能带面包回家。你想在这里吃晚饭吗?”
“我希望如此。”星期三马上说。
“那么你最好给我点钱去买吃的。”她说,“我倒是很清高骄傲,可我不傻。
另外那两个比我更骄傲,而他是我们中间最骄傲的一个。所以给我钱后,千万别告诉他们。

星期三打开钱包,伸手掏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卓娅·维切恩亚亚一把抓了
过去,然后继续等待。他只好又掏出二十美元给她。
“这还差不多。”她满意地说,“我们会像对待王子一样喂饱你的。现在,上
楼梯到最顶一层。卓娅·乌特恩亚亚已经起床了,但我们的另一个姐妹还在睡觉,所以别弄
出太大的动静。”
影子和星期三顺着黑暗的楼梯爬上去。这栋两层高的房子楼梯间堆满黑色垃圾
袋,闻起来一股子腐烂的蔬菜味儿。
“他们是吉普赛人吗?”影子问。
“卓娅和她家人?当然不是。他们是俄国人。”
“可她们给人算命。”
“很多人都可以给人算命,我自己也干过。”爬上最后一级楼梯时,星期三已
经累得气喘吁吁了,“身体不行了。”
楼梯最上一级通向一道漆成红色的门。门上有一个窥视用的猫眼。
星期三敲门,没有人回答。他又敲了一次,这次声音更大些。
“好了!好了!我听见了!听见了!”里面传出门锁打开的声音、拔出插销的
声音、链子的声音。红色房门敞开了一小道门缝。
“是谁?”一个男人的声音问,语气冰冷,还带着香烟的味道。
“一个老朋友,岑诺伯格。我还有一个同事。”
门打开到安全链允许的最大程度。影子看见一张隐没在阴影中的灰色面孔,向
外窥视着他们。“你想干什么,沃坦?”
“首先,很高兴能再次看见你们。我带来消息和你们分享。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哦,对了,你会知道一些对你有利的好消息。”
房门终于敞开了。穿着脏兮兮睡袍的这个男人个子矮小,一头铁灰色的头发,
满脸都是皱纹。他穿着灰色细条纹裤子,穿的时间太久,磨得发亮。脚上穿着拖鞋。他短粗
的手指拿着一支没有过滤嘴的香烟,吸烟时手半握成拳形,覆在嘴巴上。影子觉得这种抽烟
姿势很像囚犯或者士兵。他把左手伸向星期三。“欢迎,沃坦。”
“这段时间大家叫我星期三。”他说着,和老人握手。
浅浅一笑,黄牙一闪。“很有趣。”他说,“这位是?”
“这是我的同事。影子,过来认识岑诺伯格先生。”
“很高兴认识你。”岑诺伯格说,他和影子握了握左手。他的手掌很粗糙,满
是老茧,手指尖端全部被烟草染成黄色,像被浸泡在碘酒中一样。
“你好吗,岑诺伯格先生?”
“不好。我老了,肠胃痛,后背也痛,每天早上咳得胸口都快炸开了。”
“干嘛都站在门口说话?”一个女人的声音问。影子越过岑诺伯格的肩膀,看
到了站在他背后的那位老妇人。她比她的姐妹更加矮小瘦弱,但头发很长,依然保持着金黄
色泽。“我是卓娅·乌特恩亚亚,”她自我介绍说,“别站在过道里,进来坐。我给你们拿
咖啡去。”
他们穿过门厅,走进公寓套房。屋里充满煮烂的卷心菜、猫沙和不带过滤嘴的
外国香烟的味道。他们被领着走过一条窄小的走廊。走廊通向几间房门关闭的卧室,尽头是
客厅,里面摆着一张又大又旧的马毛沙发。一只灰色老猫正蜷在沙发上睡觉。他们进来打扰
了它的瞌睡,它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动作僵硬地走到沙发边上重新躺下,警惕地来回瞪着
他们几个人,然后闭上眼睛,重新开始睡觉。岑诺伯格在他们旁边的扶手椅上坐下。
卓娅·乌特恩亚亚找到一个空的烟灰缸,放在岑诺伯格身边。“你们的咖啡想
要什么口味的?”她问客人们,“我们喝的咖啡都是如夜晚般漆黑,像罪恶一样甜腻。”
“那种很好,夫人。”影子说。他望着窗外街对面的建筑。
卓娅·乌特恩亚亚走开了。岑诺伯格看着她的背影。“她是个好女人,”他说
,“不像她的姐妹们。其中一个贪婪成性,而另一个,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睡觉。”他把穿着
拖鞋的脚搭在一张长而低矮的咖啡桌上,桌面上镶嵌着西洋跳棋棋盘,上面到处是香烟灼烧
的痕迹和杯子留下的水印。
“她是你妻子?”影子问。
“她谁的妻子都不是。”老人安静地坐了一阵,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
我们是亲戚,一起来到这里。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岑诺伯格从睡袍口袋里掏出一包没有过滤嘴的香烟。星期三立刻掏出一只狭长
的金质打火机,为老人点燃香烟。“最初我们到了纽约,”岑诺伯格接着说,“我们家乡的
人全都到了纽约。后来,我们搬来这里,住在芝加哥。遇上的全是倒霉事。老家的人都快忘
记我了,而在这里,我只是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往事罢了。你知道我刚到芝加哥时做什么
工作吗?”
“不知道。”影子回答。
“我在肉食厂找到一份工作,在屠宰车间。阉牛顺着斜坡滑道过来时,我当砸
脑袋的。知道为什么管我们叫砸脑袋的吗?因为我们拿着大铁锤,用它砸碎牛的脑袋。砰!
胳膊有劲儿才能干这份活儿,明白吗?然后钩子工把牛的尸体用铁钩吊起来,割开它们的喉
咙。他们先把牛血排干,再割掉牛头。我们这些砸脑袋的力气最大。”他拉起睡袍袖子,弯
起手臂,展示在衰老的皮肤下依然可见的肌肉。“不光需要力气,那一锤还得有技术。不懂
窍门的话,牛只是被砸晕,或者发怒了。后来,到了50年代,他们给我们换成钉枪。你把它
举到牛的前额,砰!砰!你肯定以为,这下子,任何人都能杀牛了。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他模仿铁钉从牛头穿过的动作,“还是需要技巧。”回忆往事让他微笑起来,露出一口铁锈
色的牙齿。
“别给他们讲那些杀牛的故事了。”卓娅·乌特恩亚亚用红色的木头托盘托着
他们的咖啡进来,咖啡盛在小巧的亮釉瓷杯里。她给大家每人一杯,然后坐在岑诺伯格身边

“卓娅·维切恩亚亚买东西去了。”她说,“很快就回来。”
“我们在楼下碰见她了,”影子说,“她说她给人算命。”
“是的。”她妹妹说,“天色昏黄,正是说谎的好时候。我不会说善意的谎言
,所以我是个不称职的预言者。而我们的妹妹,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她更是什么谎话都不
会说。”
咖啡比影子想象的更甜、更浓。
影子道声歉,进了卫生间。这是个像壁橱一样小的小房间,里面挂着很多发黄
的带镜框的照片,照片上的男男女女摆出僵硬的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姿势。现在刚到下午,
但天色已经开始渐渐暗了下来。外面客厅里传来争吵的声音。他匆匆地用冷水和散发出恶心
气味的香皂把手洗干净。
影子出来时,岑诺伯格正站在客厅里。
“你带来了麻烦!”他咆哮着,“你只会带来麻烦!我不会听你的!你马上从
我家里滚出去!”
星期三仍旧镇定地坐在沙发里,喝着咖啡,抚摸着那只灰色的猫。卓娅·乌特
恩亚亚站在单薄的地毯上,一只手紧张不安地缠绕着她长长的金发。
“有什么问题吗?”影子好奇地问。
“他就是问题!”岑诺伯格怒吼,“他就是!你告诉他,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帮
他的!我要让他出去!叫他立刻滚蛋!你们两个都滚出去!”
“求求你,”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小声点,你会把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吵
醒的。”
“你喜欢他!你想让我加入他的疯狂计划!”岑诺伯格继续吼叫,看上去一副
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一截烟灰从他香烟上落下来,掉在陈旧的地毯上。
星期三站起来,走到岑诺伯格面前。他把手放在岑诺伯格的肩膀上。“听着,
”他安详地说,“首先,这不是发疯,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其次,大家都会去。你不希望
自己被甩下吧,是不是?”
“你知道我是谁,”岑诺伯格说,“你也知道我这双手干过什么事!你需要的
是我兄弟,不是我,而他已经不在了。”
走廊里的一道门打开了,一个睡意朦胧的女人声音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的,我的好妹妹。”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回去接着睡吧。”她转向
岑诺伯格,“看见没有?看看你的大吼大叫干了什么好事!过去坐下!坐下!”岑诺伯格似
乎想争辩几句,可他身上那股好斗劲儿过去了。突然间,他显得很虚弱。虚弱,而且孤独。
三个男人在破旧的客厅里重新坐下。房间里缭绕着一缕棕褐色的烟,消失在距
离房顶一英尺的地方,像老式浴缸里的水印。
“这计划没有你不行。”星期三安详地对岑诺伯格说,“你兄弟能干好,你同
样可以胜任。干这个,你们这种二元一体类型的比我们其他所有人都强。”
岑诺伯格什么都没说。
“说到贝勒伯格,你听到什么关于他的消息吗?”
岑诺伯格摇头。他抬头看着影子。“你有兄弟吗?”
“没有,”影子回答说,“据我所知没有。”
“我有一个兄弟。他们总说,我们两个站在一起时,看上去就好像一个人。我
们还年轻时,他长着一头金发,很淡的金色,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人们都说,他是我们两兄
弟中的好人。我的头发是黑色的,比你现在的发色还要黑,大家说我是两兄弟中的粗野家伙
,明白吗?我是两兄弟中的坏蛋。过了这么久,我的头发成了灰色。他的头发,我想也一样
变成灰色了。现在你再来看我们,你不会知道谁是浅色头发,谁是深色头发。”
“你们两个关系亲密吗?”影子问。
“亲密?”岑诺伯格反问,“当然不,我们两个怎么可能关系亲密?我们俩性
格完全不同。”
门厅那头传来开门的声音,卓娅·维切恩亚亚走进来。“晚饭一个小时后做好
。”她说完就走开了。
岑诺伯格叹息一声。“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厨师。”他说,“她从小娇生惯养,
有仆人做饭。可现在,仆人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了,”星期三插口说,“永远不会一无所有。”
“你,”岑诺伯格说,“我不想听你说话。”他转向影子,“你会玩跳棋吗?
”他问。
“会一点。”影子说。
“很好,你可以和我下跳棋。”他说着,从壁炉上面拿下来一个木头的跳棋盒
子,把里面的棋子倒在桌子上。“我执黑。”
星期三碰碰影子的胳膊。“你知道,你不是非下不可。”他说。
“没问题,我想玩玩。”影子说。星期三耸耸肩,不去管他,从窗台上一小堆
发黄的杂志里拿起一本过期很久的《读者文摘》。
岑诺伯格棕黄色的手指已经在棋盘上摆好了棋子,游戏开始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影子发觉自己常常回想起那盘棋,有几晚甚至做梦梦到。他
自己一方扁平的圆形棋子是陈旧脏污的木头原色,名义上的白色。而岑诺伯格的棋子是黯淡
褪色的黑色。影子先行。在他的梦中,他们下棋时彼此没有交谈,只有砰砰的落子声,还有
棋子从一格滑行到相邻一格时木头的摩擦声。
最初的几步里,两个人都抢着占领棋盘中间和边缘的位置,没有触及对手的后
方。每走一步都要停顿很久,和下国际象棋一样观看局势,谨慎思考。
影子在监狱里玩过西洋跳棋,用来打发时间。国际象棋也玩过,但他缺乏那种
预先规划整盘棋局的棋手气质。他更喜欢在当前走出完美一步棋的那种感觉。这种下法下西
洋跳棋还行——有的时候。
岑诺伯格总是拿起黑色棋子,猛地跳到影子的白色棋子上,毫不留情地吃掉它
,然后把影子的白色棋子捡起来,放在桌边。
“第一击。你输定了。”岑诺伯格得意地说,“大势已去。”
“还没有呢,”影子说,“才刚刚开始。”
“那你敢不敢和我打赌?一个小小的赌注,让下棋更好玩一点?”
“不行,”星期三突然插嘴,甚至没从杂志的幽默笑话专栏上抬起头来,“他
不会和你打赌的。”
“我没和你下棋,老头子。我在和他玩。怎么说,愿意赌一赌这盘棋的输赢吗
,影子先生?”
“你们两个刚才都在吵什么?”影子问。
岑诺伯格挑起眉毛,额头上满是皱纹。“你的主人想让我和他一起去,帮助他
实现他那个没有理性的疯狂计划。我宁可死也不愿意帮他。”
“你想打赌?那好,如果我赢了,你就和我们一起走。”
老人不屑地一撇嘴。“也许吧,”他说,“如果你真的能赢我的话。不过你输
了呢?”
“那怎样?”
岑诺伯格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如果我赢了,我就要用一把大铁锤,一锤子
把你脑浆敲出来。你先跪下,然后让我敲上一锤,这样你就再也不用费事站起来了。”影子
仔细看着老人的脸,试图从他脸上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他不是在开玩笑,影子对此十分肯
定:老人的脸上有一种极度的渴望,那是渴望痛苦、渴望死亡、或者渴望惩罚的表情。
星期三合上正在看的《读者文摘》。“太荒唐了。”他说,“看来,到这儿来
是个错误的决定。影子,我们这就走。”那只灰猫被他扰了好梦,站起来走到棋盘旁。它看
了一眼棋子,然后跳到地板上,尾巴高高竖着,昂首挺胸走过房间。
“不。”影子拒绝道。他不害怕死亡,生活中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为之努力活
下去的东西了。“没问题。我接受赌约。如果你赢了这盘棋,你就有机会用你的大铁锤一锤
砸碎我的脑袋。”说着,他移动自己的白色棋子,往棋盘上两军交接的地方移动一步。
谁都不再说话了,就连星期三也没有再次拿起他的《读者文摘》。他的玻璃假
眼和真眼一起盯着棋局,脸上没有流露任何表情。
岑诺伯格又吃掉影子的一个棋子,影子则吃掉岑诺伯格的两个棋子。走廊里传
来有些陌生的饭菜味道。味道一点也不吸引人,但影子却突然意识到他现在是多么饥饿。
两个人继续下棋,黑子白子依次落下,你来我往彼此争斗。一连串棋子被吃掉
了,好几个子升格成了王,不必每次只能向前一步,或者左右斜走闪避对方。王可以自由前
进或后退,把威胁性扩大了两倍。它们已经成功深入对方的底线,获得了自由来往的权利。
岑诺伯格现在拥有三个王,影子则有两个。
岑诺伯格用其中一个王在棋盘周围游走,吃掉影子剩下的棋子,用另外两个王
对付影子的王,逼他投降认输。
接着,岑诺伯格又升格了一个王,掉转头来一起对付影子的两个王。脸上没有
一丝笑意,他吃掉了影子的两个王。游戏就此结束。
“好了,”岑诺伯格说,“我这就要敲碎你的脑袋了,而你则要自愿跪下。太
好了。”他伸出一只衰老的手,拍拍影子的胳膊。
“晚饭准备好之前,我们还有些时间。”影子说,“想再来一盘棋吗?条件不
变。”
岑诺伯格用火柴又点上一枝烟。“怎么可能条件不变呢?难道你想让我杀你两
次?”
“现在,你只能敲一次,就这么多。你告诉过我,这份活儿不仅需要力量,更
需要技巧。如果这次你也赢了,你就有两次机会砸烂我的脑袋。”
岑诺伯格对他怒目而视。“我一锤就能搞定,一锤!这就是艺术。”他用左手
拍拍右手上臂,显示那里的肌肉还很结实,弄得烟灰全都落在手上。
“时间过了这么久。如果你的技巧不太熟练了,你可能只是一锤把我打伤。你
最后一次在屠宰场里挥动锤子是什么时候?三十年前?四十年前?”
岑诺伯格什么都没说,紧闭的嘴巴像在脸上划过的一道灰色疤痕。他的手指在
木头桌子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然后,他把二十四枚棋子重新摆上棋盘。
“下棋,”他说,“你还是执白,我执黑。”
影子走了第一步。岑诺伯格也紧跟着走了一步。影子忽然想到,岑诺伯格想把
这盘棋变成他刚刚赢了的上一盘的翻版。而这正是他的弱点。
这一局棋影子不再有任何顾忌。他抓住每一次小小的机会,不再思考,完全凭
本能出棋,没有一丝停顿。这一局里,影子一直自信地微笑着:岑诺伯格每走出一步棋,他
的笑容就更大一分。
没过多久,岑诺伯格落子时越来越用力,砸得木头棋桌砰砰直响,震得方格里
的棋子不停抖动。
“吃你一个子。”岑诺伯格说着,黑子砰的一落,吃掉影子的一个棋子。“看
见了吗?瞧你还有什么话说。”
影子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一笑,棋子连跳,吃掉岑诺伯格刚刚落下的黑子,
然后再吃一个,又一个,一共吃了四个子,彻底扫清了棋盘中央的黑子。他的一个棋子触及
对方底线,升格成了王。
剩下的基本是扫尾工作了。再走几步,这局棋结束了。
影子道:“还要玩第三局吗?”
岑诺伯格只是瞪着他,灰色的眼睛像钢铁一样冰冷。突然间,他开心地大笑起
来,用力拍打着影子的肩膀。“我喜欢你!”他宣布说,“你有种。”
卓娅·乌特恩亚亚把头伸到门口,告诉他们晚饭准备好了,他们得清理桌面的
棋子,放好桌布。
“我们没有吃饭用的餐厅。”她解释说,“很抱歉,只好在这里吃。”
盛着饭菜的碟子摆在桌子上,每人分到一个小小的漆托盘,放在腿上,托盘上
面是已经失去光泽的餐具。
卓娅·乌特恩亚亚拿了五个木碗,里面各放一个没有削皮的煮马铃薯,再舀进
颜色浓重的罗宋汤,最后在汤上加一勺白色酸奶油。她把碗分别递给每个人。
“我还以为有六个人吃饭呢。”影子说。
“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还在睡觉,”卓娅·乌特恩亚亚解释说,“我们把她的
饭菜放在冰箱里。等她睡醒了自己吃。”
罗宋汤带一点酸味,有点像腌过的甜菜。煮马铃薯太老了,煮成了粉末状。
下一道菜是咬不动的炖肉,配着绿色蔬菜——但因为煮得过久过烂,无论怎么
联想,它们都不像绿色蔬菜,变成了褐色的菜糊。
然后是卷心菜肉卷,里面包裹着猪肉和米饭。卷心菜叶子太韧,几乎没法顺利
切开而不把里面的肉末和米饭溅出来。影子把自己那份推到盘子旁边没有吃。
“我们刚才下棋来着,”岑诺伯格说着,挖下一大块炖肉。“这年轻人和我。
他赢了一局,我也赢了一局。因为他赢了一局,所以我同意跟他和星期三走,帮助他们实现
那个疯狂的计划。同时因为我也赢了一局,所以等这里的事结束之后,我就要杀了他,用我
的铁锤敲掉他脑袋。”
两个卓娅都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太可怜了。”卓娅·维切恩亚亚说,“如果
我给你算命的话,我就要说你将长命百岁,生活幸福快乐,还会有很多孩子。”
“所以你才能成为一个好的算命师。”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她看上去快要睡
着了,似乎正努力打起精神,“你总是捡好听的谎话说。”
晚饭结束了,可影子还是觉得很饿。监狱的饭菜很差劲,但还是比这一顿美味
得多。
“饭菜不错。”星期三恭维说,他带着非常明显的愉快表情,吃干净盘子里的
所有食物。“我要好好感谢你们几位女士。现在,恐怕我们还要麻烦你们给我们介绍介绍附
近有什么好旅馆。”
卓娅·维切恩亚亚看上去好像被他得罪了一样。“为什么住旅馆?”她责问,
“难道我们不是你们的朋友吗?”
“我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们……”星期三说。
“一点都不麻烦。”卓娅·乌特恩亚亚说,一只手玩弄着她那与年龄不相称的
金黄色秀发,她打了一个哈欠。
“你可以睡贝勒伯格的房间,”卓娅·维切恩亚亚指指星期三,“反正也是空
的。至于你,年轻人,我可以在沙发上给你铺张床,我发誓你会觉得比睡在羽绒床上还舒服
。”
“你真是太好心了。”星期三说,“我们衷心接受你的一片好意。”
“而且,只需要付我们一点点住宿费,比旅馆的收费便宜多了,”卓娅·维切
恩亚亚得意地甩了甩头发,“只要一百美元。”
“三十。”星期三和她讨价还价。
“五十。”
“三十五。”
“四十五。”
“四十。”
“好了,四十五。就这么定了。”卓娅·维切恩亚亚越过桌子,和星期三握握
手。她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碟。卓娅·乌特恩亚亚打的哈欠那么大,影子甚至担心她的下巴会
脱臼,她宣布说她得赶紧回房间睡觉,否则就要倒在甜品派里呼呼大睡了。然后,她和他们
每个人道了晚安。
影子帮着卓娅·维切恩亚亚把用过的盘子碟子收到狭小的厨房里。他出乎意料
地发现洗碗槽下面居然还有一台老式洗碗机,于是把盘碟都放了进去。卓娅·维切恩亚亚越
过他肩膀看见了,发出不满的嘘声,把木头做的罗宋汤碗拿了出来。“这些,在洗碗槽里洗
。”她吩咐他。
“抱歉。”
“别介意。好了,来吧,我们还做了派,饭后甜品。”她说。
那个派——苹果派——是在商店里买来的,刚刚在烤炉里加热过,非常非常好
吃。他们四个人就着冰淇淋吃完苹果派。然后,卓娅·维切恩亚亚叫大家离开客厅,在沙发
上为影子铺了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床。
他们站在走廊里时,星期三和影子小声交谈着。
“你在这里干的事,下棋的事。”他说。
“怎么了?”
“干得真棒。那么做实在太愚蠢了,不过真的很棒。好了,好好睡吧。”
影子在小卫生间里用冷水刷牙洗脸,穿过走廊回到客厅,关上灯。脑袋刚沾上
枕头,他就睡着了。

影子的梦中有无数爆炸:他驾驶一辆卡车冲过雷区,炸弹在车子两旁炸开。挡
风玻璃碎了,他感到温热的血从脸上淌下来。
有人正向他射击。
一颗子弹穿透他的肺,一颗子弹打碎他的脊椎骨,还有一颗子弹射中他的肩膀
。他感觉到了每颗子弹射中他的痛楚,他倒在失控的方向盘上。
最后一声爆炸后,一切都陷入黑暗。
我一定是在做梦,影子在一片黑暗中想,我好像死掉了。他记起当他还是个孩
子时曾经听人说过、而且自己也相信的一件事,那就是当你在梦中死掉时,你在现实中也会
死掉。但他并没有感到自己死了,于是极力睁开双眼。
狭小的客厅里有一个女人,她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他的心脏停顿了一拍。“
劳拉?”
她转过身来,身影沐浴在月光下,勾勒出身体轮廓。“很抱歉,”她轻声说,
“我不是有意要吵醒你的。”她的语音轻柔,带着东欧口音,“我这就走。”
“不,没关系。”影子说,“吵醒我的不是你,我刚做了个噩梦。”
“我知道,”她说,“你在叫喊,还在呻吟。我内心的一部分想叫醒你,但后
来又想,不,我还是别打扰他的好。”
在淡淡的月光下,她的头发是白色的。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长睡袍,高高的
领子上镶嵌着蕾丝花边,下摆缀着摺边。影子站起来,完全清醒了。“你是卓娅·波鲁……
”他迟疑片刻,“就是那个一直在睡觉的妹妹。”
“你说得对,我是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你叫影子,是不是?卓娅·维切恩亚
亚在我醒来后告诉我了。”
“对。你在这里看什么呢?”
她看他一眼,然后伸手招呼他过去,和她一起站在窗边。他起身穿裤子时,她
转过身。他走过去,尽管房间很小,但仿佛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她身边。
他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她的肌肤上没有一丝皱纹,眼睛黑亮,长长的睫毛,
一头长及腰部的头发竟然是银白色的。月光冲淡了所有的颜色,让他们两个人都像幽灵一般
。她的个子比她的两个姐姐都要高。
她伸手指向夜空。“我正在看那个。”她说着,手指北斗七星中的大熊星座,
“看见了吗?”
“大熊星座。”他回答说。
“在这里看,它像大熊。”她说,“但在我来的地方,它的形状有些不同。我
要坐到屋顶上看它,愿意跟我一起来吗?”
她打开窗户,光着脚爬出去,站在外面的消防逃生梯上。一阵冷风穿过窗户吹
进来。有什么事情让影子感到很不安,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他犹豫一下,然后穿上毛衣
、袜子和鞋,跟着她来到外面生锈的消防逃生梯。她站在那里等着他。他的呼吸在寒冷的空
气中凝成一片白雾,他看着她赤裸的双脚踏着冰冷的铁阶梯,然后,他跟着她一起往屋顶上
爬。
一阵冷风吹来,将她的睡袍吹得贴在身体上。影子不太自在地意识到,卓娅·
波鲁诺什娜亚在睡袍下面什么都没穿。
“你不怕冷吗?”他问。这时候他们正好爬到消防楼梯顶,但一阵风把他的话
吹走了。
“你说什么?”
她弯下腰,脸凑近他。她的呼吸带着一丝甜味。
“我说,难道你不怕冷吗?”
作为回答,她举起一根手指:等等。她轻巧地迈过楼顶边缘,走到平坦的屋顶
上。影子有些笨拙地跟着迈过去,跟着她走过楼顶,走进水塔的阴影里。那里有一张木头长
椅。她坐下来,他也坐在她身边。水塔成了挡风的盾牌,让影子觉得很高兴。
“不,”这时她才回答,“我不怕冷。这个时间是属于我的时间:我在夜晚不
会觉得有一丝不安,如同鱼儿不会在水中感到不快一样。”
“你一定很喜欢晚上。”影子说,真希望自己能说出更聪明、更深沉一点的话
来。
“我的姐姐们各有她们的时间。卓娅·乌特恩亚亚是黎明。在我们老家的时候
,她总是第一个起床,打开大门,让我们的父亲驾着他的——哦,我忘记那个词怎么说了。
一部车子,用马来拉的。”
“马车?”
“他的马车。我们的父亲会驾车出去。然后,卓娅·维切恩亚亚会在黄昏为他
打开大门,迎接他回到我们身边。”
“那你呢?”
她停了下来。她的嘴唇很丰满,但很苍白,毫无血色。“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父
亲。我一直在睡觉。”
“你生病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难以察觉地微微耸了耸肩。“刚才,你想知道我到底在看什
么。”
“大熊星座。”
她伸臂指向它。寒风再一次把她的睡袍刮得贴到皮肤上。那一瞬间,她的乳房
,还有乳晕周围小小的鸡皮疙瘩,全都贴在白色棉布上,清晰可见。影子不由自主打了一个
冷战。
“奥丁的马车,有人这样称呼它,也叫它大熊星座。在我的家乡,我们相信,
那上面有一个魔怪,它不是神,但是有点像神,是一个邪恶的怪物,被锁链捆绑着,禁锢在
那个星座中。如果它挣脱锁链逃跑了,就会吞噬世上的一切。负责看守天空的是三姐妹,她
们整日整夜地看守着。一旦那个囚禁在星星上的怪物逃脱了,整个世界就要被毁灭。‘噗’
地一声,完蛋了。

“人们竟然相信这种传说?”
“他们相信。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相信。”
“你是不是一直在看,想看你能看到星星上的怪物?”
“差不多是吧。你说对了。”
他笑起来。如果不是天气太冷,他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周围发生的一切
,感觉就像一场梦。
“我能问你多大年纪了吗?你的姐姐们看上去都很老了。”
她点点头。“我是最年轻的一个。卓娅·乌特恩亚亚在早晨出生,卓娅·维切
恩亚亚在傍晚出生,而我,我是在午夜出生的。我是姐妹中的午夜:卓娅·波鲁诺什娜亚。
你结婚没有?”
“我妻子去世了。上周出车祸死了,昨天是她的葬礼。”
“我很遗憾。”
“昨天晚上她来看望我了。”说出这个秘密并不困难。在黑暗的夜晚和柔和的
月光下,白天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现在说出来却是如此自然。
“你问她想要什么了吗?”
“没有。我没有问。”
“或许你应该问问她。向死人提问是最明智的选择。有时候他们会告诉你真相
。卓娅·维切恩亚亚告诉我,你和岑诺伯格下棋了?”
“是的,他赢得了用锤子敲碎我脑袋的权利。”
“过去的日子里,他们总是把人带到山顶最高的地方,到高地上。他们用石头
敲碎活人祭的牺牲者的后脑,向岑诺伯格献祭 。”
影子忍不住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屋顶上就他们两人。
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大笑起来。“傻瓜,他当然不在这里。不过你也赢了一盘
棋。这一切过去之前,他不会敲碎你脑袋的。他保证过。他要杀你的时候,你会看出来的。
就像他杀掉的那些牛一样,它们总是马上明白死亡即将来临。否则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对
吗?”
“我感到,”影子对她说出真心话,“我好像到了一个拥有自己的一套逻辑的
世界,这个世界有自己的一套规则。这就好像做梦的时候。就算在梦里,你还是知道梦也有
你不能破坏的规则,尽管你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规则。我正在顺应这个世界的规则。你明白我
的意思吗?”
“我明白。”她说着,用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有人曾经承诺保护你,甚至
连太阳都给了你。但你丢掉了那种保护。你把它放弃了。我能给予你的保护虚弱得多。它来
自女儿,而非父亲。但有点保护总比没有强,对吗?”她的白发被寒风吹起,飘拂在脸上。
“为了得到这种保护,我必须和你打一架吗?要不还是比赛下棋?”他问。
“你甚至用不着吻我就能得到。”她告诉他,“把月亮从我这里拿走就行。”
“什么?”
“拿走月亮。”
“我不明白。”
“看着。”
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说。她举起左手,放在月亮前,拇指和食指好像正捏住月
亮的边缘。然后,手指轻柔地一动,仿佛扯了扯高挂天空的月亮。就在那一刻,她似乎真的
把月亮从夜空中摘了下来。可紧接着,影子就看到月亮依然在天空发出光芒。卓娅·波鲁诺
什娜亚张开手掌给他看,食指和拇指间捏着一枚纯银的印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硬币。
“干得真漂亮。”影子说,“我没看到你是怎么把硬币藏在手里的,最后那一
下也没看明白。”
“我没有把它藏在手里,”她说,“我摘下了它。现在,我把它送给你,让你
平安。接着,这次不要再送给别人了。”
她把银币放在他右手掌心里,合上他的手指,让他握住它。银币在手中感觉冷
冷的。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俯过身来,手指轻轻合上他的眼睛,然后吻了他,在他双眼的眼
皮上各吻了一下。

影子在沙发上醒来,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穿戴整齐。一道狭长的阳光从窗户透进
来,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他起身下床,走到窗户前。白天日光照射下,房间显得更加小了。
从昨晚到现在,有个东西一直困扰着他。向外张望外面的街道时,这个东西突
然清晰起来:窗户外面根本没有消防逃生梯。没有阳台,也没有生锈的金属梯子。
可是,依然被他牢牢抓在手心里、在白天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正是那枚1922年
制造的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银币。
“哦,你起床了。”星期三从房门口探进头,“太好了。想喝咖啡吗?我们这
就去抢一家银行。”

来到美国
1721年

艾比斯先生在他的皮面日记本上写道,要了解美国的历史,你必须知道一件最
重要的大事:美国历史是虚构的,是给孩子们看的用碳笔画出来的简笔画,是极其简单无聊
的玩意儿。这一历史的绝大部分从来没有好好整理检查过。它没有想象力,没有脑子,只是
把某个东西表示出来,而不是这某个东西本身。作为虚构,它是很不错的,他继续写道,停
了一下,把笔尖伸进墨水瓶,蘸了蘸墨水,顺便理理自己的思路。这个虚构的东西——美国
历史——说,美国是被朝圣者们建造的,他们希望并且相信,在这里可以找到自由。他们来
到美国,迁移到各地,生下后代,填满空旷的土地。
事实上,美国殖民地是一块逃犯投奔的土地,同时也是倾倒社会渣滓的所在,
是一块被遗忘的土地。在那个年代,在伦敦,你可能因为只偷了十二便士,就被吊死在泰伯
恩行刑场。在这种情况下,美国这块流放地代表着仁慈和第二次机会。但对有些人来说,与
其被流放,还不如在绞架上往下一蹦,在空中双腿乱蹬,直到蹬不动为止。所谓流放,可能
是五年,十年,一辈子。全由判决决定。
你被卖给一个船长,搭乘他的船(挤得像贩奴船),就这样来到美国殖民地,
或者西印度群岛。下了船,船长会把你当作契约仆人卖掉,你将用劳动偿付买主付出的价格
,直到契约期满。但这样,你至少不用在某个英国的监狱里等着被吊死(在那个时代,监狱
只是个中间站,不是服刑的地方。你在监狱里蹲着,直到获释、被流放,或者被吊死)。契
约期满以后,你可以重新获得自由,开始新的生活。你还可以贿赂一个船长,在你流放期满
之前把你偷偷运回英国。有人这样做过。但是,只要有人发现你私自从流放地返回,比如说
一个旧日的敌人,或者有宿怨的老朋友,看见了你并且告发你,那么,法官眼皮都不眨一下
,马上就会绞死你。
有人给我讲了个故事,艾茜·特瑞格温的一生。他停顿片刻,从壁橱里拿出一
个红褐色的大墨水瓶,把墨水灌进桌子上的小墨水瓶里,笔尖蘸蘸墨水,继续写下去。她来
自英国西南部康沃尔郡寒风呼啸的悬崖边上的一个小村庄,她的家族在那里生活了不知道有
多久。她父亲是个渔民。可笑的是,他同时还是个打劫船难的家伙。每当风暴即将来临,他
们把灯高高挂在危险的悬崖暗礁上,引诱船只撞上暗礁,然后夺取船上载运的货物。艾茜的
妈妈则在当地乡绅家做厨娘。十二岁的时候,艾茜也开始在那儿干活,在洗碗间工作。她是
一个瘦弱的小丫头,长着大大的棕色眼睛和棕黑色的头发。她干活并不积极,总是偷偷溜出
来,缠着别人讲故事和传说给她听:比奇斯小精灵和保护者的故事、荒野上的黑狗,还有在
河边徘徊的穿海豹皮的女人。每天晚上,厨房的人总是不顾乡绅的嘲笑,把一瓷碟最香滑的
牛奶放在厨房门外,给比奇斯小精灵喝。
几年过去了,艾茜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小丫头。现在的她曲线玲珑,仿佛蓝色大
海上的波涛一样起伏有致,一双棕色的大眼睛总是含着微笑,栗色的秀发卷曲着披在肩头。
看到乡绅十八岁的儿子巴瑟罗曼时,艾茜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时他刚从拉格比市回到家中。
那天晚上,她来到耸立在树林边的大石头旁,把巴瑟罗曼吃剩下的面包放在石头上面,面包
外面还缠绕着她自己的一束头发。第二天,巴瑟罗曼开始借故找她说话,眼睛满意地打量欣
赏着她。当时,她正在他的房间里清理壁炉,外面的天空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种充满危险韵味
的蓝色。
艾茜·特瑞格温后来对人说,他有一双如此迷人而危险的眼睛。
没过多久,巴瑟罗曼去剑桥大学上学了。当艾茜的肚子越来越大时,她被开除
了。但孩子仍旧被生了下来。艾茜的妈妈是一位相当优秀的厨娘,为了给她一个面子,乡绅
的妻子说服丈夫,让艾茜这个前女仆回到她原来在洗碗间的位置上。
但是,艾茜对巴瑟罗曼的爱情已经转变为对他全家人的仇恨。很快,她找了邻
村的一个男人做她的新情人,那家伙名叫乔西亚,名声很差。一天晚上,乡绅全家人都睡着
了,艾茜在半夜起来,打开侧门的门栓,让她的情人进来。趁着这家人睡觉,他把家里的财
物洗劫一空。
嫌疑很快落到在宅子里干活的某个人身上。很显然,这是有内贼打开了门(乡
绅的妻子坚持说她亲自锁上了门闩)。肯定有人知道哪里是乡绅放银器的地方,还有他放钱
币、期票的抽屉。艾茜坚决否认任何怀疑,直到乔西亚·霍尼尔被捕。他当时正在埃克塞特
市的一个杂货店里,准备把乡绅的一份票据转卖给别人。乡绅认出了自己的票据,结果霍尼
尔和艾茜都被送上了审判席。
那个时代的刑法十分残忍,草菅人命。霍尼尔被当地法院判处死刑。但是法官
很同情艾茜,因为她还年轻,或者是因为她有一头栗色的秀发。总之,他只判处她流放七年
。她被押送到一艘叫“海王星号”的船上,船长名叫克拉克。就这样,艾茜出发前往卡罗莱
纳州。在路上,她说服了船长,让他成了她的同谋,带着她一起返回英国。她要做他的妻子
,和他一起去伦敦他母亲的家,那里没有人会认出她来。装犯人的货舱装满棉花和烟草,海
王星号返航了。对于船长和他的新娘来说,这是一段平静安宁、充满快乐的航程。他们俩好
像一对爱情鸟,或是比翼双飞的蝴蝶,无休无止地拥抱对方,向对方赠送表达爱情的小礼物

抵达伦敦后,克拉克船长把艾茜安置在他母亲家,老夫人把她当作儿子的妻子
,接受了她。八周之后,“海王星号”再次出航,一头栗色秀发的年轻漂亮的妻子在码头告
别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她回到婆婆家中。老夫人正好不在家,于是艾茜自己动手,拿了一
幅丝绸,一些金币,还有一个老夫人放纽扣用的银罐。把这些东西包裹好之后,艾茜消失在
伦敦的妓院里。
又过了两年,艾茜成为一个熟练的商店扒手。宽大的裙子可以隐藏许多赃物,
主要是丝绸和昂贵的蕾丝花边。她过得很不错。艾茜将她的成功脱逃归功于小时候听过的故
事里的所有精灵们,特别是比奇斯小精灵(她很肯定,他的影响力已经扩展到伦敦来了)。
每天晚上,她都把一木碗牛奶放在窗台上。她的朋友们嘲笑她,但她无疑是笑到最后的一个
。她的朋友纷纷得了梅毒或淋病,而艾茜却还是健康得活蹦乱跳。
差一岁满二十那年,命运给了她重重的一击。她坐在舰队街旁边的十字叉子酒
店,就在贝尔广场不远处。这时她看到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坐在壁炉旁,显然是刚从大学里
毕业的。太好了!飞来的肥鸽子,正好拔毛下锅,艾茜暗想。她坐到他身边,告诉他说他是
一个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她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另一只动作更谨慎的手则悄悄探进了
他的表袋。就在这时,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她的心脏猛地一跳,然后一沉。仿佛雷雨来临
前、夏日晴空中那抹危险蓝色的眼睛,再次凝视着她的双眸。然后,巴瑟罗曼少爷叫出了她
的名字。
她因私自从流放地逃归而被关进伦敦西门监狱。艾茜被判有罪,她没有向任何
人提出申诉,恳请减轻刑罚。但是,城里负责评估减刑请求(一般来说,减刑理由都是编造
出来的)的夫人们却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艾茜确实已经怀孕了。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艾
茜始终不肯吐露,
她的死刑再一次改为流放,但这一次是终生流放。
这次她搭乘的是“海洋处女号”,船上一共有200名流放犯,都被关在货舱里
,像一群运到市场上贩卖的猪。流感和热病在犯人待的货舱里蔓延,货舱拥挤得几乎无法坐
下,更不用说躺着了。一个女人在货舱后面生孩子的时候死掉了,犯人们是那么拥挤,甚至
无法把她的尸体从里面运出来。最后,她和她死掉的婴儿一起,被人们从货舱后面的一个小
舷窗推了出去,直接抛进波涛起伏的大海。艾茜已经有八个月身孕了,她奇迹般地保住了胎
儿。
在此后的一生里,她经常在做噩梦时梦到自己还待在那个货舱里。然后,她便
会在尖叫声中醒来,喉咙里仿佛还弥留着当时的感觉和恶臭。
“海洋处女号”在弗吉尼亚州诺福克港口停靠,一个小种植主买下了艾茜的卖
身契。他是一个种烟草的农夫,名字叫约翰·里查德森。他的妻子在生下女儿一周后死于产
后热,所以他的家里急需一个奶妈和做所有家务的女仆。
艾茜给自己的男婴起名叫安东尼,后来她说,她最后一任丈夫就是这孩子的父
亲(她知道这里没有人可以反驳她的说法,说不定她真的认识某个叫安东尼的男人)。她的
儿子和费丽达·里查德森一起喝她的奶水长大。她雇主的孩子总是优先得到哺乳,所以她长
成了一个健康的孩子,高挑强壮,而艾茜自己的儿子,由于只能喝剩下的奶水,长得瘦小虚
弱,像得了佝偻病。
孩子们不仅喝她的奶水,还从她那里听来了那些传说故事:住在矿井下面的蓝
帽子和诺克精灵;莆克,最爱恶作剧的精灵,它比戴着红帽子、长着短鼻子的比奇斯小精灵
还危险;至于比奇斯小精灵,渔夫总是把捕捉到的第一条鱼留在岸边留给它,在收割的季节
,新烤出来的第一条面包也一样要留在地里,以求能有一个好收成;她还给他们讲苹果树精
的故事:老苹果树成精后就能开口说话,只有收获的第一桶苹果酒才能安抚它们,把苹果酒
倒进它们的根里,它们才会保证你第二年能有好收成。她用康沃尔郡的绵软腔调给他们讲述
古老的歌谣,告诉他们必须提防哪些树:

榆树在沉思,
橡树让人们互相仇恨,
如果你深夜不归,
代替你四处溜达的是柳树人。

她把这些事全都告诉了他们,他们完全相信,因为她自己就坚信不移。
农场慢慢兴旺起来。艾茜·特瑞格温开始每天晚上把一小碟牛奶放在房子后门
外面,献给比奇斯小精灵们。八个月后,约翰·里查德森轻轻敲响艾茜卧室房门,走了进来
,问她能否尽到一个好心女人的职责,安慰他这个孤独的男人。艾茜告诉他,他的言行让她
太震惊了,心灵受到巨大伤害。她是一个可怜的寡妇,一个比奴隶地位好不了多少的有卖身
契约的仆人,现在竟然又被人当作妓女一样对待,而这个人又是她如此尊敬的人。按照规定
,有契约束缚的仆人是不可以结婚的,而他居然想折磨她这么一个可怜的被流放的姑娘,真
让她无法想象。她深棕色的大眼睛含满泪水,约翰·里查德森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向她道歉。
接着,约翰·里查德森激动起来。在那个炎热的夏日夜晚,在走廊里,他单膝跪下,主动结
束了她的卖身契约,并向艾茜·特瑞格温求婚。她接受了他的求婚,但在缔结合法婚姻、从
阁楼的小房间搬进前面的主人房之前,她不会和他同眠共枕。后来,约翰·里查德森的几个
朋友和他们的妻子在镇子上遇到他,大家都说新的里查德森太太真是个美人。这让约翰·里
查德森感觉非常得意。
不到一年,她生了一个男孩,和他的爸爸和姐姐一样,是个白肤金发的孩子。
他们给他起名叫约翰,和他爸爸的名字一样。
星期天的时候,三个孩子到当地教堂听旅行传教士讲经。他们还进了小学,和
其他小农场主的孩子们一起学习字母和算术。艾茜则让他们了解最神奇的比奇斯小精灵的魔
力。这些小精灵总是戴着红帽子,眼睛和衣服的颜色像河水一样碧绿,他们长着翘鼻子,老
是可笑地眯缝着眼睛。只要乐意,他们就能迷惑你,把你引上错误的道路。抵御这一招的办
法是在一边口袋里放一撮盐巴,另一边口袋里放点面包。孩子们出门上学时,他们每个人都
放一点盐巴在一个口袋里,另一个口袋里是面包——这是生命和土地的象征,能确保他们平
安从学校回到家中。果然,他们每次都能安全回家。
孩子们在生活舒适的弗吉尼亚群山中长大了,长得又高又强壮(只有安东尼例
外,他是她的第一个儿子,总是体弱多病,脸色苍白)。里查德森一家人都很幸福,艾茜也
尽自己的努力爱她的丈夫。结婚十年后的一天,约翰·里查德森突然牙疼,厉害得让他从马
上摔了下来。大家把他送到最近的镇子里,在那儿把牙齿拔掉。但是已经太晚了,血液感染
让他脸色漆黑,呻吟着死去。他被埋葬在他生前最喜爱的一棵柳树下。
里查德森的寡妇单独管理着种植园,等待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她管理着所有的
契约仆人和奴隶,管理一年又一年收获种植的烟草。她在新年来临时把苹果酒倒进苹果树根
下,在收获季节把新烤出炉的长条面包放在田地里,而且总是在后门门口放一碟牛奶。种植
园越来越兴旺,里查德森的寡妇获得了做生意时不好对付的名声。虽然不好打交道,但她的
种植园收成总是那么好,而且她从来不以次充好销售她的商品。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接踵而至的是不幸的一年。她的儿子安东尼在一次激烈争
执中打死了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争执的起因是种植园的未来和费丽达的婚嫁。有人说他并
不是有意想杀死自己的兄弟,只不过那愚蠢的一拳打得太重。但也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安
东尼逃跑了,留下艾茜亲手把自己最小的儿子埋葬在他父亲身边。有人说安东尼逃到了波士
顿,也有人说他跑到南方去了。他的母亲却认为他乘船去了英国,加入乔治国王的军队,镇
压叛乱的苏格兰人。两个儿子离去之后,种植园空荡荡的,充满哀伤的气息。费丽达精神憔
悴,仿佛她的心都已经碎掉了,无论她的继母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让她再次绽出笑容。
伤心归伤心,她们需要一个男人来打理种植园。所以费丽达和哈里·索姆结婚
了。他当过船上的木匠,厌倦了大海,梦想在陆地上讨生活,住在一个和他出生长大的林肯
郡的农场一样的庄园里。里查德森家的种植园和英国农场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但哈里·索
姆相当喜欢这里,他感到十分快乐。费丽达和哈里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其中三个活到成年。
里查德森的寡妇很想念她的儿子们,也想念她死去的丈夫,尽管在她的记忆中
,他只是一个对她体贴公道的男人。费丽达的孩子也会缠着她讲故事,她给他们讲荒野上的
黑狗、红帽子和血骨人,或者苹果树精的故事,可是他们都不感兴趣。他们只喜欢杰克的故
事——杰克和豆子,杀掉巨人的杰克,或者杰克和他的猫还有国王的故事。她像喜欢自己亲
生孩子一样喜欢这些孩子,尽管有时候她会叫错他们的名字,叫出那些很久以前死掉的人的
名字。
这是一个温暖的五月的日子,她把椅子搬到厨房后的花园里,坐在那里摘豆子
剥豆壳,晒着太阳。即使在弗吉尼亚暖洋洋的日子里,寒冷还是钻进了她的老骨头。她现在
已经白发苍苍,温暖的阳光是一种享受。
里查德森寡妇用苍老的双手剥着豆荚时,她开始幻想,如果能再次走在家乡康
沃尔郡的荒野和悬崖峭壁上,该是多么幸福呀。她回忆起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坐在海边卵
石沙滩上,等着父亲的船从灰蒙蒙的大海上归来。她打开豆荚,把饱满的豆子剥进一个陶土
碗,剩下的空豆荚丢到围裙兜里。她的手现在已经布满青筋,不太灵活了。这时,她发觉自
己在回忆早已一去不复返的往事,而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忆往事了:如何用灵活的手指夹出别
人的钱包,偷窃昂贵的丝绸布料……她又回忆起西门监狱里的看守告诉她,距离她的案子上
庭受审还有十二周的时间,她是个漂亮姑娘,如果她能在这段时间内把肚子搞大,就可以逃
脱绞刑架。她想起自己如何转身面对墙壁,勇敢地拉起裙子。她既恨自己,又恨那个看守,
但是她知道他是对的。腹中的小生命意味着她又能从死神手里多骗来一点时间……
“艾茜·特瑞格温?”一个陌生人问她。
里查德森寡妇抬起头,五月的明媚阳光被面前这个人挡住了。“我认识你吗?
”她问,却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那个男人从头到脚穿着一身绿:蒙着灰尘的绿色紧身格子呢绒裤,绿色的夹克
衫,还有暗绿色的外套。他一头胡萝卜红色的头发,正歪着嘴巴微笑着看着她。那人身上有
什么东西让她一看着他就觉得很高兴,但还有别的某种十分危险的东西。“你可以说你认识
我。”他说。
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她,她也眯缝着眼睛看着他,在他那张像月亮一样圆的脸上
寻找熟悉的线索。他看上去和她的外孙们一样年轻,可他却叫出了她年轻时用过的名字。还
有,他声音里带着英国北方人才有的喉音,那是她从小就熟悉的腔调,和她熟悉家乡的岩石
、沼泽一样。
“你是康沃尔郡人?”她问。
“是的,我是你的老乡。”红头发年轻人说,“或者说,过去是你的老乡。可
现在,我来到了这个新世界,这儿的人没有把麦酒或牛奶放在外面给一个诚实汉子喝的习惯
,收获季节也没有烤好的面包。”
老妇人扶稳放在大腿上的那碗豌豆。“如果你就是我想到的那个人,”她说,
“那我对你完全没什么意见。”她听到了费丽达在房间里冲着某个仆人发脾气的声音。
“我对你也没意见。”红头发的家伙说,他脸上有一点哀伤,“尽管是你把我
带到这里来的,你和像你一样相信传统的人,把我带到这个没有魔法、没有比奇斯小精灵和
其他种种精灵生活空间的地方来。”
“有好多次,你给了我好运。”她说。
“有好也有坏。”喜欢眯着眼睛看人的陌生人说,“我们就像风,既带来好运
,也带来坏运气。”
艾茜点点头。
“愿意握着我的手、让我带你走吗,艾茜·特瑞格温?”他伸出手给她。那是
一只长满雀斑的手,艾茜的视力已经很差了,但还是可以看清他手背上每一根橙红色的汗毛
,在下午的阳光下发出金色的光。她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一下,然后把自己青筋突起的手放
在他的手心中。
他们找到她时,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但是生命早已离开她的躯体。她的身边
还有一半没有剥掉豆荚的豆子。

第五章

生命不过是昙花一现,
死亡如影随形时时跟随,
她是房中暂时的租客,
他却是等在楼梯上的恶棍。
——W·E·亨利《生命不过是昙花一现》

星期六早晨,只有已经起床的卓娅·乌特恩亚亚和他们说了再见。她收下星期
三给的四十五美元,还坚持要写一张收据给他。收据写在一张过期软饮料折扣券的背面,字
很大,字母写得弯弯曲曲的。在早晨的阳光下,她显得有些像洋娃娃,苍老的脸上化着精致
的妆,金色的头发高高盘在头上。
星期三亲吻她的手,和她告别。“感谢您的盛情款待,亲爱的女士。”他甜言
蜜语地说,“您和您美丽迷人的姐妹们,如同天空一样光芒四射。”
“你可真是个坏坏的老男人。”她冲他摇了摇手指,然后又拥抱了他一次。“
你保重,”她叮嘱他,“我可不希望听到你离开我们的消息。”
“那种消息同样会让我悲痛不已的,我亲爱的。”
她和影子握手告别。“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对你的评价很高,”她说,“我也
是。”
“谢谢。”影子礼貌地说,“也谢谢您那顿晚饭。”
她惊讶地挑起眉毛。“你喜欢吃?那你有机会一定要再来。”
星期三和影子走下楼梯。影子把手伸进夹克衫口袋,又抽出来。一美元银币冷
冰冰地躺在他手心中,比他用过的任何硬币都更大更重。他以变戏法的传统手势握着它,手
掌边缘自然放松,然后把手伸直,让硬币滑到手掌前端,用食指和小指轻轻压住硬币,动作
自然而流畅。
“做得不错。”星期三说。
“正在学,还没入门呢。”影子说,“纯技术的手法我倒是会了不少,最难的
是引导观众盯着错误的那只手。”
“是吗?”
“是,”影子说,“这叫做‘误导’。”他把中指伸到硬币底下,轻轻一推,
把硬币推到手掌后部,摸索着在那里轻轻按住它。可是硬币从他手中滑了下来,咔哒一声掉
在楼梯上。星期三弯下腰捡了起来。
“你不能这样对待别人送你的礼物。”星期三不满地说,“像这样的东西,你
得把它紧紧抓在手心里才对。别再拿它到处乱抛了。”他检查一下硬币,首先看了有老鹰的
那面,然后翻过来查看有自由女神头像的那面。“啊,自由女神,她很漂亮,是不是?”他
把硬币抛回给影子,后者从空中一把接住,把它变没了。看似把它握在左手里,其实硬币在
右手,然后又把它变回来,重新出现在左手中。最后,硬币静静躺在他右手手心里。有它在
那里,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自由女神,”星期三说,“和美国人拥有的众多神祇一样,源自国外。为了
照顾美国人的敏感心理,法国人遮住了这位法国女郎的丰满胸部,这才把它当礼物送给纽约
。”他冲着楼梯下面一级台阶上一个用过的安全套皱了一下鼻子,带着一脸厌恶的表情,用
脚尖把它踢到楼梯边上,“有人会不小心踩到上面,摔断脖子的。”他不满地嘟哝着,“就
像香蕉皮一样,只有最下流、最冷血的人才会到处乱扔。”他推开楼门走到外面,阳光洒在
他们身上。“自由女神,或者说自由,”他们向车子走过去,星期三继续大声评论着,“其
实是个婊子,只能在死尸铺就的床垫上和她干。”
“真的吗?”影子好奇地问。
“这是有依据的,”星期三说,“是一个法国人提出的根据。所以他们才把雕
像竖在纽约港口:婊子总喜欢在货运垃圾上干那种事。你想把火炬举得多高都没问题,亲爱
的,但你的裙子里还是有老鼠,还有冰冷的精液从腿上流下来。”他打开车锁,让影子坐在
助手席上。
“我觉得她很美。”影子说着,把银币拿近一点儿看着。银币上自由女神的脸
,让他觉得有点像卓娅·波鲁诺什娜亚。
“而这,”星期三一边开车一边说,“正是从古至今男人的愚蠢之处。追逐甜
美的肉体,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不过是白骨红颜的皮囊,是蛆虫的食物。没有冒犯的意思,但
你晚上干的只是一堆蛆虫的食物而已。”
影子从来没见过星期三这么健谈。他觉得,他这位新老板的个性已经从内向开
始变为外向了。“这么说,你不是美国人?”影子问他。
“没有人是真正的美国人。”星期三说,“原籍不是美国。这就是我的看法。
”他看了下表,“在银行关门前,我们还有几个小时。顺便说一声,昨晚你对付岑诺伯格,
干得相当不错。虽说我反正会把他拉进来,但你却让他心甘情愿加入了,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
“只是因为他想在事情办完后杀掉我。”
“不会的。正如你很聪明地指出的那样,他已经老了,那致命的一击说不定只
会让你,怎么说来着,终身瘫痪,成为一个没有任何指望的残废。所以说,就算岑诺伯格从
即将来临的大麻烦中脱身了,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除此之外,我们这儿还有什么事要做吗?”影子模仿着星期三的口吻,又恨
不得自己没那么做。
“当然有。”星期三把车停在银行门口的停车场,“这里,”他说,“就是我
要打劫的银行。过几个小时银行才会关门。我们先进去打个招呼。”
他冲影子打个手势。影子不情愿地跟着下车。如果这老头真的打算做什么蠢事
的话,影子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让摄像监视镜头拍下自己的脸。但是好奇心牵引着他走进银
行。他一路低着头看着地板,还不断用手揉鼻子,尽量多做些小动作遮住他的脸。
“女士,请给我几份存款单。”星期三向那个孤零零的银行职员问道。
“在那边。”
“谢谢。如果我需要夜间存款……?”
“还是同样的表格。”她和蔼地微笑着,“知道夜间储存在哪儿吗?大门出去
,左手边的墙上。”
“非常感谢。”
星期三拿了一些存款单,笑着和那位银行职员道别,和影子离开了银行。
星期三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搔着胡须沉思片刻。他来到装在墙上的ATM自
动存取款机和夜间保险库旁,仔细查看了一番。之后,他领着影子穿过马路去对面的超市,
在那里给他自己买了一支巧克力奶油软糖雪糕,给影子买了一杯热巧克力。超市进门的墙上
装着一部投币电话,下面是房屋出租和认养猫狗的广告海报。星期三记下投币电话的号码。
两个人再次穿过马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星期三突然道,“就是一场雪。一场让人恼
火的漫天大雪。为我‘想象’一场雪,行吗?”
“你说什么?”
“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乌云上,西边天上那些。让云层加厚加黑。想象灰沉沉
的天空,寒冷的狂风从北极呼啸而来。想象下雪的情形。”
“我不觉得会有什么作用。”
“胡扯。别的不说,至少可以让你的脑瓜子有点事做。”星期三说着打开车门
,“下面去金科图文快印连锁店,快点儿。”
雪。影子坐在助手席上,一边啜饮热巧克力,一边在脑海中想象着。大片大片
的雪花,令人眼花缭乱,从天空纷纷飘下,在灰色的天幕下显得如此纯洁雪白。舌尖轻舔,
似乎可以从雪花冰冷的触感中品尝出冬天的味道。雪花轻柔地亲吻你的脸颊,却拥有冻死人
的力量。十二英寸棉花糖一样的积雪,可以把整个世界妆点成一个童话般的王国,让一切变
得如此美丽……
星期三似乎在对他说话。
“什么?我没听到。”影子问。
“我说我们已经到了。”星期三说,“你的脑子在想什么?”
“我正在想象一场大雪呢。”影子说。
在金科图文快印连锁店里,星期三开始复印刚才从银行拿的存款单。他让店内
的员工给他快印两套各十张名片。影子的头开始痛起来,肩胛骨之间也觉得很不舒服。不知
是不是因为昨晚睡得不舒服,头痛可能是躺在沙发上睡觉的结果。
星期三坐在电脑屏幕前,正在写一封信函,又在店内职员的帮助下,打印出几
个大写的标志牌。
雪。影子继续想着,在高高的大气层中,围绕一粒微小的尘埃,凝结成完美的
小小水结晶,每一道花边都是不规则的六边形,雪结晶组合在一起,形成雪花,从高空落下
。无数白色的细小雪花,覆盖了整个芝加哥,地上的积雪一寸一寸加厚……
“拿着,”星期三说着,递给影子一杯金科快印店里的免费咖啡,咖啡表面还
漂浮着一团没有融化的速溶脂沫。“我觉得差不多了。你觉得呢?”
“什么差不多了?”
“雪差不多了。我们可不希望整个城市彻底瘫痪,是不是?”
天空现在是一片军舰的那种灰色。雪花正在飘落。没错,真的下雪了。
“其实不是我干的,对吧?”影子有些糊涂了,“我是说,下不下雪跟我其实
完全没关系,对吗?”
“喝咖啡吧。”星期三说,“垃圾货,不过可以缓解头痛。”他又补充一句,
“干得不错!”
星期三付款给金科图文快印店的员工,然后带着标志牌、信笺和名片出来。他
打开汽车尾箱,把纸张放在一个很大的黑色铁盒子里,很像银行里送钱的警卫携带的那种盒
子。星期三关上尾箱,把一张名片递给影子。
“A·海多克,A1保安服务公司的保安总监?”影子好奇地问,“这个人是谁
?”
“就是你。”
“A·海多克?”
“没错。”
“A是什么的缩写?”
“阿尔弗雷多?阿尔封索?奥古斯丁?安博斯?随便你。”
“哦,明白了。”
“我的名字是詹姆斯·奥格曼,”星期三说,“朋友们管我叫詹米。瞧,我也
弄了张名片。”
他们回到车里。星期三道:“如果你能和想象下雪一样,认真想象一把‘A·
海多克’,我们很快就会搞到很多可爱的钞票,足够请我的朋友们今天晚上喝酒吃饭了。”
“我可不想再被抓回监狱。”
“你不会被抓住的。”
“我们已经达成协议,不让我去做违法的事。”
“不会让你做的。只要你稍稍帮我个小忙,参与一点点犯罪活动,然后就可以
分到偷来的钱。尽管相信我好了,保证你像一朵纯洁的玫瑰花一样,没有一点问题。”
“没有一点问题?你是指在你那位斯拉夫老朋友敲烂我脑袋之前还是之后?”
“他的视力已经不行了。”星期三说,“说不定他根本砸不中你。现在是星期
六,银行中午才关门,我们还有一点富余时间需要打发。你想吃午饭吗?”
“想,”影子说,“都快饿死了。”
“我知道一个好地方。”星期三说。他一边开车一边哼着小调,调子很轻快,
但影子听不出是什么曲子。雪花纷纷落下,和影子刚刚想象的一模一样,让他产生了一种奇
特的自豪感。从理智的角度考虑,他当然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控制下雪,就像知道口袋里的那
枚银币绝对不是月亮变成的一样。可话虽如此……
他们在一座很大的棚屋似的建筑前停下车。一个牌子上写得明白,只要4.99美
元,随你吃多少。“我爱这个地方。”星期三说。
“饭菜很可口?”影子问。
“不是。”星期三说,“不过这里的气氛好极了,你一定不能错过。”
影子点了炸鸡,觉得味道很不错。吃完饭后他才明白,星期三喜欢的所谓氛围
,原来是指占据建筑后面一侧的那家买卖。从横贯房间的大招贴来看,这是一家出卖破产清
算抵押品的库房。
星期三回到车子那边,带着一个手提箱回来。他把手提箱拎进男洗手间。影子
心想,无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他很快就会知道星期三到底有什么打算。于是,他没跟进洗
手间,只沿着清算货架四处逛荡,观看出售的商品:写着“仅供飞机上使用”的一盒盒咖啡
;给十几岁孩子玩的忍者神龟玩具和战斗公主希拉的模型;打开开关就会演奏爱国歌曲的泰
迪熊;肉罐头;橡胶套靴和其他各式各样的套鞋;果汁软糖;印着比尔·克林顿头像的手表
;带装饰的迷你圣诞树;做成动物造型的胡椒瓶和盐瓶;人体模型;水果;修女像;还有影
子最喜欢的全套堆雪人装备,“你只需要加上一根真胡萝卜就行”,里面甚至包括了塑料做
的煤球眼睛、玉米芯的烟斗和一顶塑料帽子。
影子心里琢磨的是,让人觉得能把月亮从天空摘下来、变成一枚一美元的银币
——这一手到底是怎么玩的。还有,是什么让一个已经死掉的女人从坟墓里爬出来,还穿过
整个镇子和人说话。
“这地方是不是很棒?”星期三从洗手间里出来了。手还湿着,他用手帕擦干
。“里面没有纸巾了。”他解释说。他换了一身衣服。现在的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夹克和相
配的裤子,蓝色的编织领带,还有厚厚的蓝色毛衣,白色衬衣,黑色鞋子。看上去像个保安
。影子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他。
“我还能说什么呢,年轻人?”星期三说着,拿起一个用漂浮塑料做的放在鱼
缸里的金鱼,(“不会褪色,也不用你喂食。”)“只能恭喜你的敏锐眼光了。你叫阿瑟·
海多克怎么样?阿瑟是个不错的名字。”
“太平庸了。”
“喂,那你自己想一个好了。好了,我们回城里去。现在正是抢劫银行的大好
时机,然后我就能有点可以自由花费的小钱了。”
“大部分人,”影子说,“只是规规矩矩从ATM取款机上取钱。”
“奇怪呀,这正是我的打算——差不多算是吧。”
星期三在银行所在街道对面的超市停车场停下车,从车尾箱里拿出铁箱子,一
个纸夹本和一副手铐。他把手铐挂在左边腰带上。雪还在下,他戴上一顶带帽檐的蓝色帽子
,把一个尼龙身份牌挂在夹克衫胸前的口袋上。帽子和身份牌上都写着A1保安服务公司。他
把存款单夹在纸夹本上。然后,他整个人突然懒散起来,看上去活像个退休的巡警。不知为
什么,居然还挺出一个啤酒肚。
“现在,”他说,“你到超市食品柜那儿买点东西,再在电话旁等着。如果有
人问你,你就说在等女朋友的电话,她的车子在半路抛锚了。”
“可她为什么要往这里给我挂电话?”
“见鬼,我怎么知道。”
星期三戴上一副褪色的粉红色耳罩,关上车尾箱。雪花落在他蓝黑色的帽子上
和耳套上。
“我看上去怎么样?”他问。
“很可笑。”影子老实说。
“可笑?”
“或者说有点傻乎乎的。”影子说。
“哦,傻乎乎,可笑。很好。”星期三笑起来。耳罩让他显得很让人放心,同
时又傻里傻气的挺可爱。他大步走过街道,沿着街边走到银行门口。影子走进超市,开始观
看他的表演。
星期三在ATM自动存取款机上挂了一个醒目的红色“故障”牌子,在夜间存款
处外面绕上一条红色带子,在上面贴了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告示。影子很感兴趣地看着。
牌子上面写着:“正在维修改进,以便更好地为您提供服务。为暂时给您带来
的不便表示歉意。”
星期三转过身,面对街道站着。他看上去很冷,像个低级保安员。
一个年轻女人走过去要用ATM机,星期三摇摇头,解释说机器坏了。她诅咒了
一句,然后马上道歉,走开了。
一辆车子停了下来,一个男人拿着一个灰色的小钱袋和一把钥匙走出来。影子
看见星期三向他道歉,让他在纸夹本上签名,检查他的存款条,有点吃力地开出一张收据,
然后把副本存下来。最后,他打开自己的黑色大铁箱,把那男人的钱袋放了进去。
那人在风雪中冻得瑟瑟发抖,不停地跺着脚,不耐烦地等着这个老保安做完这
一套毫无意义的规定动作,这样他才能放下他准备存的钱,逃离寒冷,赶紧走人。一拿到存
款收据,他立刻钻进汽车,离开了。
星期三带着铁箱穿过街道走过来,在超市里买了一杯热咖啡。
“下午好,年轻人。”经过影子身边时,他像个大叔似的朝他笑笑,“天气可
真够冷的。”
他走回街对面,从人们手中接过灰色的装钱的袋子或信封。星期六下午,正是
大家把一天的营业收入或者一周的工资存进银行的时候,而他是一个工作认真负责的老保安
,尽管戴着可笑的粉红色耳罩。
影子买了些杂志看,《火鸡猎手》,《人物》,还有《世界新闻周刊》——原
因是封面上那张可爱的大脚兽的图片,然后继续望着窗户外面。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一个中年黑人男子问他,大概是这里的经理。
“谢谢伙计,不需要。我在等一个电话。我女朋友的车子半路抛锚了。”
“可能是汽车电池的问题。”那人说,“那玩意儿的有效期只有3年,或者4年
,可人们老是记不住这个。这些卖汽车的,装个好电池能多花他们多少钱!”
“没错。”影子说。
“在这儿等吧,大个子。”经理走了。
大雪把街景变成了一个透明雪球玩具里的世界,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
影子欣赏着,被深深打动了。他听不到街对面的说话声,感觉好像在看一部很
老的默片时代的电影。一出哑剧,但表情生动,看得明明白白:老保安是个有点粗鲁,但认
真热心的家伙,有点装模作样,但完全是出于善意。每个人都把自己的钱交给他,然后走开
,因为认识了他而感到比刚才快乐了一分。
就在这时,警车出现在银行门口。影子的心沉了下去。星期三冲警察抬了下帽
子,慢慢走到警车旁。他打了声招呼,把手伸进打开的车窗里和警察握手,点点头,然后在
衣袋里翻了一通,找出一张名片和一封信函,把它们递给车里的警察。最后,他慢悠悠喝了
口咖啡。
电话响了起来,影子摘下电话听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厌烦无聊。“
A1保安公司。”他冲着电话说。
“我可以和A·海多克先生讲话吗?”街对面的警察在电话里问。
“我就是安迪·海多克。请讲。”影子说。
“海多克先生,我们是警察。”街对面警车里的警察继续说,“你们是不是安
排了一个保安在伊利诺斯州第一银行门口,就在市场和第二街转角处。”
“哦,没错。是詹米·奥格曼。有什么问题吗,警长?詹米他还守规矩吧?没
有喝醉吧?”
“没问题,先生。你的人表现得很好,先生。我们只是想确定一切正常。”
“请你转告詹米,如果再发现他在工作时间喝酒,警官,他就要被开除了。工
作吹了,让他滚蛋。我们A1保安公司的要求是十分严格的。”
“这些话恐怕不应该由我告诉他,先生。他现在干得不错。我们之所以关注这
件事,只是因为这份工作一般来说需要两个保安同时做。现在这样太危险,一个没有武器的
保安警卫,独自处理那么多钱款。”
“跟我说没用,告诉伊利诺斯州第一银行那些吝啬鬼吧。我放在岗位上的人都
是最优秀的。和你一样优秀。”影子发现自己开始慢慢熟悉起他扮演的这个人物来,他甚至
感到自己真的变成了安迪·海多克:他在烟灰缸里掐灭廉价香烟,虽说是星期六的下午,可
还是有一堆文件等着处理;他的家在肖姆伯格镇,还在湖畔的小公寓里养着一个情妇。“你
知道,你听上去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警官,你……”
“我叫迈尔森。”
“迈尔森警官。如果你需要一份周末兼职的工作,或者等你离开警队之后,不
管离职原因是什么,你都可以给我打个电话。我们永远需要优秀人才。你有我的名片吗?”
“是的,先生,我有。”
“留着那张名片,”假冒的安迪·海多克说,“记得给我电话。”
警车开走了,星期三又冒雪走回岗位,继续应付排成一队、等着把自己的钱交
给他的人。
“她还好吧?”超市经理从店内探出头来,关心地问,“你女朋友?”
“真是电池的故障,”影子说,“我还得接着等。”
“女人。”经理感叹一声,“希望你的女人值得你等待。”
冬日的夜晚来得格外早,下午的光线转眼即逝,天色慢慢转为灰暗,街灯开始
亮起来。更多的人把自己一周的薪水交给星期三。突然,仿佛收到某个影子看不到的信号,
星期三走到墙边,把“故障”的牌子移走,有些艰难地穿过泥泞的路面,走向停车场。影子
在原地等了一分钟,然后跟着走了过去。
星期三已经坐在车子后座里了,他打开金属箱,正把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地一
一放在后座上。
“开车。”他下命令说,“去州府大街的第一伊利诺斯银行。”
“再表演一次?”影子问,“过分了点吧?运气转向怎么办?”
“不是。”星期三说,“我们要去办理点银行手续。”
影子开车时,星期三坐在后座上,从厚厚一叠存款袋里取出钞票,收据仍然留
在袋子里。他从信封里取出现金,放回金属箱。影子把车子停在银行门口距离路边50码的地
方,避开监视摄像头的监控范围。星期三下了车,把信封塞进晚间存款槽。他打开夜间银行
的安全门,把灰色的存款袋扔进去,然后关上门。
他爬进车子坐在助手席上。“去I·90国道,”星期三说,“沿着去麦迪逊西
部的路牌走。”
影子开始开车。
他们离开时,星期三扭头看了一眼后面的银行。“你看,孩子,”他开心地说
,“这一手会他们搞得迷迷糊糊。不过,要想真的搞到大钱,你得在星期天凌晨4:30分干
这个。那个时候,所有的夜总会和酒吧刚刚结算完他们周末晚上的收入。只要选择恰当的银
行,盯着身携巨额的家伙——这些人通常是老老实实的大胖子,有时候还带着几个保镖,不
过都不是什么机灵家伙——一晚上就能搞走二三十万美元。”
“真要这么容易得手的话,”影子问,“怎么不见人人都来这一手?”
“因为这并不是零风险的买卖,”星期三说,“尤其是在凌晨4:30分的时候
。”
“你是说警察在凌晨4:30分的时候特别警惕?”
“才不是呢。但保镖会特别谨慎,所以事情可能会变得很棘手。”
他点出一叠50美元的钞票,再加上一小叠20美元的,在手上掂掂重量,递给影
子。“给你,”他说,“这是你头一周的薪水。”
影子没有数,直接把钱放进口袋。“这么说,这就是你的工作,你靠这个赚钱
?”他问。
“我很少这么干,除非需要很短时间内搞到一大笔钱。总的来说,我总是从那
些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被骗的人身上骗钱。这种人从来不会抱怨,等你下次再骗他们时,他们
还是会乖乖排好队等着你。”
“那个叫斯维尼的家伙说你是个骗子。”
“他说的没错。不过我不仅仅是个骗子,我需要你也不仅仅是为了干这个,影
子。”

他们在黑暗中开车前行,雪花在车前灯的光束下飞舞,迎面扑到挡风玻璃前。
这景象有一种催眠的力量。
“世上只有这一个国家,”星期三突然打破沉静,开口说话,“关心它自己是
什么。”
“什么?”
“其他国家都知道自己是什么。没人去探索挪威的心灵,或者莫桑比克的灵魂
。它们知道自己是什么。”
“你是说……?”
“只是想出了声。”
“你一定到过很多国家?”
星期三没有说话,影子望着他。“没有,”星期三叹了口气,“我从没去过其
他国家。”
他们在加油站停车加油。星期三穿着保安的衣服,拎着手提箱钻进洗手间。出
来以后,他已经换了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脚踏棕色皮鞋,还有一件长及膝盖的棕色外套,
看上去像意大利货。
“到了麦迪逊以后干什么?”
“走十四号高速公路往西到春绿镇。我们要在一个叫山崖石屋的地方会合其他
人。你去过那里吗?”
“没有。”影子说,“但我见过去那儿的指示路牌。”
在美国这块地方,通向山崖石屋的指示路牌到处都是,拐弯抹角,含糊其辞。
伊利诺斯州、明尼苏达、威斯康星州,都有这种路牌,影子估计哪怕远在依阿华州都有。它
们告诉你有一个叫山崖石屋的地方存在。影子看着指示标志,觉得十分好奇。那屋子真的摇
摇欲坠立在一座山崖上吗?那座山崖到底有什么有意思的?还有那所屋子?他过去也想过,
但马上就把它抛在脑后了。他向来没兴趣参观这些所谓的路边景点。
他们离开麦迪逊的州际公路,驶过圆屋顶的州府大楼(又是个逼真的雪球玩具
世界)。接着他们驶下州际公路,转到镇公路上。开车行驶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路过几个名
字类似“黑土地”之类的小镇,然后转到一条狭窄的路上,经过几个很大的、覆盖着白雪的
花坛,上面盘绕着类似蜥蜴的龙。树林旁的停车场上几乎是空的。
“他们很快就关门了。”星期三说。
“这地方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影子问。他们穿过停车场,走向一座低矮的、
毫不起眼的木头建筑。
“这是一个设立在路边、吸引人来参观的地方,”星期三说,“全美国最好的
一个。也就是说,它是一个充满力量的地方。”
“再说一遍?”
“很简单,”星期三说,“在其他国家,经过这么多年,人们一眼就能辨出那
些拥有神奇力量的所在。有时可能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地方,有时是一处特殊的存在。人们知
道那里一定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它们是焦点,是通道,或者是一扇窗户,通向无所不在的
神。于是,他们在这种地方建造寺庙,或者教堂,或者竖立起石头圈,或者……喂,你应该
明白了吧?”
“美国也一样呀,全国各地到处都有教堂。”影子说。
“没错,不仅每一个村镇都有,有时候甚至每一条街上都有。但要说到突出、
引人注目,它们跟牙科医生诊所处于一个水平。不过,在美国,仍然有人觉得自己获得了感
召,觉得超脱凡俗的虚空中有声音在召唤自己。为了回应这种召唤,他们会建起一座古怪建
筑,样子像他们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才有的一个啤酒瓶子,或者竖起一个蝙蝠们不太可能入
住的巨大的蝙蝠屋。这就是路边的参观景点。参观者们只是感到某种力量吸引自己来到这个
地方,参观这个地方。换了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人们马上就会知道,一种超越凡俗的力量
触动了自己。而在美国,参观者只是买上一根热狗,四处走走,看看热闹。从某种角度说,
他们体会到了一种他们自己也无法描述的心满意足;但从另一个角度说,他们同时又感到一
种极大的失望和不满。”
“你可真有些与众不同的古怪理论。”影子说。
“这不是什么古怪理论,年轻人。”星期三说,“用不了多久,你自己就会明
白的。”
售票窗口只有一个还开着。“还有半小时我们就停止售票了,”售票的女孩说
,“你看,要在里面逛一圈,至少需要两个小时。”
星期三用现金买了他们俩的门票。
“山崖在哪儿?”影子问。
“在屋子下面。”星期三回答说。
“那么屋子又在哪儿?”
星期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两人向前走去。往里面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一台自
动钢琴正在演奏一首曲子,有些走调,估计应该是一首轻快的西班牙波利舞曲。这个地方看
起来像60年代的单身宿舍,只不过在几何结构方面作了巨大的改变。里面有石头工艺品、成
堆的毛毯、巨大而难看的蘑菇形状的褪色玻璃灯罩。螺旋形楼梯上面还有另外一间塞满小玩
意儿的房间。
“据说这是弗兰克·劳埃德·错误先生建造的,这个人是弗兰克·劳埃德·正
确先生的邪恶的双胞胎兄弟。”星期三为自己的玩笑咯咯地笑起来。
“我在一件T恤上见过这个地方。”影子说。
上上下下走过许多台阶以后,他们来到一个长条形的、全部用玻璃建造的房间
,房间向外突出,像根伸出去的尖针,下面几百码处是黑白相间的荒野。影子站在那里,看
着外面雪花纷飞。
“这就是山崖石屋?”他迷惑地问。
“算是吧。这里是‘极限之屋’,是山崖石屋的一部分,不过是后来才加盖的
。我的年轻朋友,这座石屋,我们连个边儿都没碰到呢。”
“我想起了你刚才说的理论。”影子说,“照你的说法,迪斯尼世界就是这个
国家最神圣的地方了?”
星期三皱了皱眉,搔搔胡子。“沃尔特·迪斯尼在佛罗里达州中部买了一块橘
子树林,在上面建造了一个游乐世界。那里没有任何魔力。最初的迪斯尼世界大概还有些真
东西,有些力量也许保留下来了,只不过已经大大扭曲,让人很难接触到了。说到底,佛罗
里达州的很多地方都有真正的魔力,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啊,那儿有美人鱼……跟我来
,走这边。”
到处是音乐:刺耳的、难听的音乐,非常轻的打击乐和古老过时的音乐。星期
三掏出一张五美元钞票,塞进换币机器,换出来一把黄铜色的金属币。他塞给影子一枚。影
子接过来,发现一个小男孩注视着他,于是把金属币放在拇指和食指中间,一下子把它变没
了。小男孩奔到妈妈身边,用力拽着妈妈的外套下摆。但他的妈妈正在审视一个在这里随处
可见的圣诞老人像,上面写着:此地陈列数量超过6000个。
影子跟着星期三走出去,沿着标志往“昨日之街”走去。
“四十年前,阿力克斯·乔丹——他的头像就印在你右手里的金属币上,影子
——开始在一座高耸突出的山崖上建造房屋。这个地方并不属于他。连他本人也无法告诉你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人们跑来看他建造房子——好奇的人、困惑不解的人,还有另外一种人
:既不好奇、也不困惑,而且绝不可能把他们前来观看的理由老实告诉你。于是,他做了在
他那个年代里任何一个明智理性的美国人应该做的事:他开始向参观者收费。当然不是很贵
,可能只要五美分,或者一毛钱。他继续扩建下去,来参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把那些五分、一毛的门票钱收了来,开始建造一个更大、更奇怪的建筑。
他在房屋下面的地基里建造了仓库,里面摆满供人参观的东西,而人们也真的来了。每年都
有几百万人来这里参观游览。”
“为什么?”
星期三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们走进灯光昏暗、两旁是树木的“昨日之街
”。嘴唇红红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陶瓷娃娃一排排坐在布满灰尘的商店橱窗里,向外看着他们
,像恐怖电影里的道具。他们脚下踩着鹅卵石,头顶上是黑暗的屋顶,耳边还有刺耳的音乐
背景声。他们经过一个装满破烂木偶的玻璃盒子,走过一个放在玻璃箱里的颜色过于闪亮的
金色音乐盒。他们走过牙医诊所和药店。
街道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箱,里面有一具女性人偶,穿戴得像吉普塞人的算
命女巫。
“好了。”星期三大声说,声音盖过音乐,“办大事之前,最应该做的事就是
先请教命运女神诺恩
。我们假设这位女巫就是我们的命运女神,怎么样?”他把一枚黄铜色的上面
印有山崖石屋图案的金属币塞进投币口。机器一阵颠簸,运转起来。吉普塞女人抬起手臂,
再放下。一张小纸条从投币口弹了出来。
星期三拿起来看了一眼,嘟哝一声,把它折好放在口袋里。
“不把预言给我瞧一眼吗?我会给你看我的。”影子说。
“一个男人的未来是属于他自己的私事。”星期三表情僵硬地说,“我不会要
求看你的那份。”
影子把金属币塞进投币口,然后拿到了自己的纸条。上面写着:
每一次结束都是新的开始。
你的幸运号码是无
你的幸运颜色是死亡
箴言:
有其父必有其子。
影子做了个鬼脸。他把预言纸条折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他们继续往里走,走下一条红色的通道,经过很多房间,里面摆放着空椅子,
上面放着乐器。所有乐器都在自动演奏,或者看上去像是在自动演奏。只要你投入一枚硬币
,琴键就会压下,铙钹撞击,压缩空气进入单簧管和双簧管。影子仔细观察了一下,带着不
怀好意的快乐,他发觉机器手在演奏弦乐器的时候,弓弦并没有真正接触到乐器,不是还差
一段距离,就是位置偏了。不知他听到的音乐声真的是由这些乐器演奏出来的,还是播放的
录音带。
感觉走了有几公里,他们来到一间名叫“日本天皇”的房间。其中一整面墙壁
上堆满了只会出现在噩梦中的19世纪的东方打扮的假人,里面有穿着甲壳虫一样棕黑色盔甲
的机械人鼓手,敲打着铙钹和鼓,站在他们装饰着龙型图案的位置上,向外瞪视着众人。假
人们正演奏折磨听觉的《死亡舞蹈》这只曲子。
岑诺伯格坐在长椅上,面对天皇机器人。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音乐的拍子。笛
音嘈杂,钟钹刺耳。
星期三在他身边坐下,影子决定自己还是继续站着比较好。岑诺伯格伸出左手
,先和星期三握手,然后和影子握手。“很高兴和你们会面。”说完,他坐回去继续倾听,
看样子相当欣赏这段音乐。
《死亡舞蹈》到了狂风暴雨般的高潮,在一片不和谐的音符声中走向尾声。所
有乐器都严重走调,更增添了冥世的感觉。之后,一首新曲子开始了。
“你的银行抢劫干得怎么样了?”岑诺伯格问,“进行得不错吧?”他站起来
,有点不情愿地离开“日本天皇”房间和里面轰鸣的难听音乐。
“和钻进黄油桶里的蛇一样,流畅自如。”星期三说。
“我在屠宰场有份养老金,”史泽诺伯格说,“我没什么过分的要求。”
“养老金维持不了多久,”星期三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他们穿过更多的走廊,经过更多的自动音乐机器。影子开始意识到他们并没有
按照规定的游客参观路线前进,而是似乎按照星期三自己的计划走了另外一条参观路线。他
们走下一条斜坡,影子开始迷惑起来,因为这条路似乎曾经走过。
岑诺伯格突然抓住影子的胳膊。“快点,来这儿。”他说着,把他拖到墙边一
个巨大的玻璃柜子前。里面是一套立体模型,一个流浪汉躺在教堂门前的教堂墓地里。“醉
鬼的噩梦”,标签上写着说明,解释说这是一个19世纪的投币观看的机器,最初摆放在英国
的某个火车站里。投币口经过改装,适合投入带有山崖石屋图像的黄铜硬币。
“把钱放进去。”岑诺伯格催促说。
“为什么?”影子迷惑不解。
“听我的,你非看看这个不可。”
影子塞进硬币。躺在墓地里的醉鬼开始举起酒瓶,喝了一口。一块墓碑弹了起
来,出现一个伸出双手的僵尸。又一块墓石翻开,墓碑前的鲜花变成微笑的骷髅头。一个鬼
魂出现在教堂右侧,教堂左侧则浮现出一个长着尖角和令人不安的鸟脸的东西,一转眼就不
见了。一个灰白的影子,只有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幽灵,从墓碑石悄悄移到阴影中,然后消失
。就在这时,教堂的门突然打开,神父走了出来。幽灵、鬼魂和僵尸瞬间全部消失不见,墓
地上只剩下神甫和醉鬼。神甫轻蔑地低头看了一眼酒鬼,然后回到房间里,他背后的门关上
了。现在只剩下酒鬼一个人。
这个靠发条运转所讲述的故事让人极其不舒服。太不舒服了,影子想,发条启
动的故事没有权力让人这样不舒服。
“知道我为什么给你看这个吗?”岑诺伯格问。
“不知道。”
“这才是世界,真实的世界。就在那儿,那个柜子里。”
他们穿过一间血红色的房间,里面塞满老戏院里用的管风琴和硕大的风琴管子
,看起来像是从酿酒厂搬来的巨大的黄铜酿酒桶。
“我们要去哪里?”影子问。
“旋转木马室。”岑诺伯格说。
“通向旋转木马室的路标早就过了,走过好多次了。”
“他们走他们的路,我们是绕着走。有时候,绕远路其实来得最快。”
影子的脚走得开始疼起来,对岑诺伯格的话大不以为然。
楼上一个房间里,一台自动机器正在演奏“章鱼花园”。房间中央是一头巨大
的黑色鲸鱼一样的动物的复制品,那张巨大的玻璃纤维嘴巴里还有一艘船的模型,和真正的
船一样大。他们从旁边绕过,走到“旅行大厅”。那里有用瓷砖做的车子,还有鲁宾·戈德

设计的小鸡模型,墙上贴着发黄的缅甸剃须刀的广告。

生活充满艰辛,
辛苦操劳一生,
保持下巴整洁,
没有胡须烦恼。
缅甸剃须刀。

还有一则广告词:

他勇敢承担压力,
险途也在他面前屈服,
只有同样敢于承担责任者,
才是他真正的朋友。
缅甸剃须刀

他们来到一条坡道底部,前面有一个卖冰淇淋的小店。冰淇淋店还没关门,里
面正在擦洗桌面的女孩脸上却挂着一副“已经关门”的表情,所以他们只好去旁边的比萨咖
啡店。咖啡店空荡荡的,里面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他穿着一件亮色的格子花纹套装,
戴着淡金色的手套。老人个子很瘦小,就是那种看起来仿佛被流逝的时间缩小了的小老头。
他在吃一个巨大的、堆了很多雪球的圣代冰淇淋,喝一杯超大杯的咖啡。他面前的烟灰缸里
,还有一只正在燃烧的黑色小雪茄。
“三杯咖啡。”星期三吩咐影子去买咖啡,自己进了洗手间。
影子买了咖啡,回到岑诺伯格身边。岑诺伯格已经坐到老黑人身旁,偷偷摸摸
地抽着香烟,好像怕被人抓住似的。老黑人则开心地拨弄着自己的圣代冰淇淋,几乎忘记了
他的小雪茄。不过等影子一出现,他立刻拿起雪茄,用力猛吸一口,然后吐出两个烟圈。第
一个烟圈大一点,另一个小些,正好从第一个烟圈里穿过去。然后他笑起来,自鸣得意到极
点。
“影子,这位是南西先生。”岑诺伯格介绍说。
老人站起来,伸出戴着淡金色手套的右手。“很高兴认识你,”他的笑容很开
朗,“我知道你一定就是那个人。你给那个独眼老混蛋做事,是不是?”他说话带着一点轻
微的鼻音,可能是西印度群岛的口音。
“我为星期三先生工作,”影子说,“请坐。”
岑诺伯格继续吸烟。
“我认为,”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中透着沮丧,“我们这类人之所以这么迷
恋香烟,不过是因为香烟让我们回忆起他们曾经为我们焚烧的祭品。过去,只要他们希望求
得我们的赞同、求得我们的欢心,烟雾就会袅袅升起。”
“他们从来没给过我那种东西。”南西先生说,“最多不过是一堆新鲜水果,
或者是咖喱羊肉、冰凉的饮料,加上个大奶子女人给我作伴。”他微笑时露出一口白牙,还
冲影子挤了挤眼。
“现在全没了,”岑诺伯格接着说下去,还是那么沮丧,“什么也没有。”
“这个嘛,我现在能弄到的水果跟过去完全没法比,”南西先生说,他的眼睛
闪烁着,炯炯有神,“但只要有钱,大奶子女人还是搞得到的。没有什么比大奶子女人更棒
的了。有的人会说,用钱买到的女人没什么好东西。可我告诉你,在寒冷的早晨,只有大奶
子才能把我这台机器发动起来。”南西大笑起来,是那种呼哧呼哧、连咳带喘的笑法,但笑
得非常开心。从理智上说,影子应该讨厌这个人,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喜欢上了这个老头。
星期三从洗手间出来,和南西握手。“影子,你想吃点什么吗?来块比萨,还
是来个三文治?”
“我不饿。”影子说。
“让我教你点事吧。”南西先生说,“两餐中间可能会相隔很长一段时间。如
果有人提供食物给你,一定记得说要。我不再年轻了,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永远不要对上
厕所、吃东西,或者闭上眼睛打半小时瞌睡的机会说‘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可我现在真的不饿。”
“你是个大高个儿,”南西说着,一双红褐色的老眼凝视着影子浅灰色的眼睛
,“一个大块头。但我得告诉你,你看上去不太聪明。我从前有个儿子,要说他那股傻气儿
之足,简直跟买一送二愚蠢大甩卖时他买了一大批囤着似的。你让我想起他来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把你的话当作恭维来听了。”影子客气地说。
“老天爷给大伙儿发脑子时,你睡觉睡过了头,没赶上。我说你傻,你居然当
作恭维?”
“当作恭维,是因为你拿我跟你的家里人相比。”
南西先生掐灭雪茄,拍打干净手套上并不存在的烟灰。“这么说来,你也许不
是老独眼作出的最差的选择。”他抬起头看着星期三,“今晚有多少我们的人会来,你知道
个大概吗?”
“我给每一个我能找到的人都发了信。”星期三说,“很明显,不可能所有人
都能赶来。还有一些,”他盯了岑诺伯格一眼,“也许根本不愿来。不过我认为我们可以确
信至少有几十人会到场。见面以后谈的事会通过他们传出去。”
他们]继续前行,经过一套展示的盔甲(“维多利亚时代的赝品。”从装在玻
璃柜中的盔甲旁走过时,星期三说,“假货,17世纪复制的12世纪的头盔,15世纪的护臂…
…”)星期三推开出口的门,领着他们在建筑外面兜圈子。(“真受不了这些出出进进的门
,”南西先生抱怨说,“我不像过去那么年轻了,我可是从热带地区来的。”)他们沿着一
条上面有雨棚的走道,走进另一个房门。他们来到了旋转木马室。
汽笛风琴正在演奏音乐,是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曲调轻松活泼,偶尔会冒
出一两个走调的音符。他们进来的那面墙上悬挂着样式古旧的木马,足足有几百只,有些需
要重新油漆,有些需要好好擦洗去污。木马上方是几十个长着翅膀的天使,样子和商店橱窗
里的假人差不多,有些赤裸着她们让人分辨不出性别的胸部,有些假发已经不见了,在黑暗
中呆滞无神地俯视着下方。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一座旋转木马。
一块标志牌上说,这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旋转木马:总重量是多少,在哥特式
的树枝形装饰灯上悬挂了多少个灯泡(几千个),禁止任何人爬上旋转木马的基座,禁止骑
上旋转木马上的动物。
那是多么希奇古怪的动物呀!影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禁被吸引住了。几百只
真实大小的动物,正在旋转木马的转盘上转动着。有真实世界中存在的动物,也有只出现在
幻想中的动物,还有两者相结合的动物。每一只动物都与众不同。他看到了女美人鱼和男人
鱼,半人马和独角兽,大象(一只大的,还有一只小象),斗牛狗、青蛙和凤凰,还有斑马
、老虎、人头狮身龙尾兽和蛇怪,拉着马车的天鹅、白色的公牛、狐狸、双胞胎海象,甚至
还有海蛇。所有的动物都色彩鲜艳,看上去和真的一样。每当一支华尔兹舞曲结束,另一支
舞曲又立刻演奏起来,旋转木马永不停息地旋转着,连速度都没有减慢下来。
“这个是干什么用的?”影子问,“我是说,好吧,这个是世界上最大的旋转
木马,有几百种动物,几千个灯泡,永不停息地旋转着,而且还没有人骑上去过。既然不让
骑,它是干什么用的?”
“它可不是随便骑的,不是给人类骑的。”星期三解释说,“它在这里,是为
了让人赞美它、崇拜它。它拥有魔力。”
“这就好比一个转经轮,不停地转呀转呀,”南西先生补充说,“用来积聚力
量。”
“那么,我们在什么地方会见其他人?”影子接着问,“我记得你说过在这里
可以碰见他们的。可现在这儿是空的。”
星期三又露出他那种吓人的微笑。“影子,”他警告说,“你的问题太多了。
我给你工钱可不是让你来提问的。”
“抱歉。”
“好了,站过去,扶我们上去。”星期三说着,走到旋转木马基座一侧,旁边
就是旋转木马的说明牌和严禁登上木马的警告标志。
影子本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扶着他们一个一个地登上木马基座边缘。星期三的
动作笨重极了,岑诺伯格是自己爬上去的,只扶了一下影子的肩膀保持身体平衡,而南西先
生轻得仿佛没有任何重量。三个老人都爬上木马边缘,往前走一步,单脚一跳,跳上了旋转
木马的转盘。
“喂!”星期三冲他叫喊,“你怎么还不上来?”
影子犹豫了一下,他匆忙瞥了外面一眼,看是否有山崖石屋的工作人员注意到
他们,然后才用手在基盘上轻轻一撑,登上了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的台阶。影子感到很愉
快,还有一点迷惑,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在乎打破禁令登上木马,就和下午帮助星期三
打劫银行的感觉一样。
每个老人都挑选了一只怪兽。星期三骑到一头金色的狼背上,岑诺伯格骑上一
匹穿着盔甲的半人马,它的脸隐藏在金属头盔后面。南西咯咯笑着,跨上一头巨大的、正准
备跃起的狮子背上,雕刻师把狮子塑造成咆哮的姿态。他拍拍狮子的身体。施特劳斯的华尔
兹舞曲带着他们庄严地旋转起来。
星期三在微笑,南西开心地哈哈大笑,是那种老人的开怀笑声,连总是阴沉着
脸的岑诺伯格看上去也相当开心。影子觉得仿佛突然间放下了一副重担。三个老头骑在世界
上最大的旋转木马上,玩得很开心。可要是他们被人从这里赶出去呢?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为了能骑上世界最大的旋转木马,在这些宏伟漂亮的怪兽中穿行,值得为此付出代价吗?
哪怕只是很小一点代价?
影子看了看一只斗牛狗、一个人鱼怪物和一头背着金色象轿的大象。最后,他
爬上一只鹰头、虎身的怪物背上,紧紧抓住它。
“蓝色多瑙河”的华尔兹舞曲在他脑海中回荡着,枝形吊灯上数千盏灯一同照
耀着,灯光互相折射,令人目眩神迷。在一次心跳的短短一瞬间,影子再次变回一个孩子,
只要能骑上旋转木马就万分开心了。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骑着他的鹰头虎身有翼兽,感觉自
己就在世界的中央,整个世界都在围绕着他旋转。
影子听到自己在放声大笑,笑声盖过了音乐。他感到很快活。仿佛过去的36个
小时从来没有发生过,仿佛过去的三年从来没有发生过,仿佛他的一生都消失在一个小孩子
的白日梦里。他仿佛骑在旧金山金门公园的旋转木马上,那还是他第一次出门旅行、刚回到
美国的时候,之前是一场马拉松式的长途跋涉,汽车、轮船,换了无数交通工具。他的妈妈
站在他身边,骄傲地看着他,而他吮吸着快要融化的冰棒,紧紧抓着木马,希望音乐永远不
要停下来,旋转木马永远不要慢下来,旅程永远不要结束。就这样转呀转呀转呀……
然后,灯光突然间全部熄灭,影子看见了众神。

第六章

我们的门无人看守敞开着,
野蛮混杂的人群穿过大门,
来自伏尔加河的人与鞑靼人走了进来,
还有来自黄河两岸面孔扁平的人,
马来人,塞西亚人,条顿人,凯尔特人和斯拉夫人,
他们带来旧世界的贫穷与藐视;
一起带来的还有他们无人知晓的神与习俗,
这些猛虎一样的人们张牙舞爪,
大街小巷都能听到奇怪的语言,
我们的耳中充满威胁的腔调,
那是只有传说中的巴别塔才存在过的语言。

——托马斯·巴雷·阿德里奇《无人看守的门》,1882年

一瞬间之前,影子还骑在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上,紧紧抓住他的鹰头虎身有
翼兽。可突然间,旋转木马上红白相间的灯光闪烁一下之后全部熄灭。他从一片星光的海洋
中向下坠落,机器演奏的华尔兹舞曲也变成沉重而有节奏的隆隆声,仿佛从遥远的大海对面
传来的铙钹或者海浪的声音。
唯一的光源来自星星,冷冷的星光照亮一切。在他身下,他的怪兽渐渐变成活
生生的动物,伸展开它的四肢。他的左手可以触摸到它身上温暖的皮毛,右手则抚摸着它颈
上的羽毛。
“这趟旅程真不错,是不是?”他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同时回荡在他耳中和脑
海中。
影子慢慢转过身去。移动的时候,他的动作变成一格格的慢放影像,一连串几
分之一秒的定格,每一个细微动作仿佛都被无限地延长拉大。通过眼睛传送到大脑的图像稀
奇古怪,仿佛他是透过蜻蜓的多菱形复眼看着这个世界,但复眼的每一个棱面所看到的事物
都是完全不同的。他无法把眼睛看到的事物——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看到的事物——组合成一
个有意义的整体。
他现在正在看着南西先生,一个留着铅笔般笔直胡须的黑人老头,他穿着格子
纹运动衫,戴着柠檬黄的手套,骑在旋转木马的一头狮子上,在高高的空中上下翻舞。可是
,与此同时,在同样的位置上,他还看到一只和马一样巨大的镶嵌着宝石的大蜘蛛,它的眼
睛是翡翠色的,正神气十足地居高临下看着他。同时同地,他还看到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的男
人,长着柚木色的红棕色皮肤和三对手臂,戴着一副用鸵鸟毛做的飘逸的头饰,脸上画着红
色的条纹,他骑坐在一头暴躁的金色狮子背上,六只手臂中的两只紧紧抓住狮子的鬃毛;此
外,他同时又看到一个年幼的黑人小男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整只左脚都肿胀起来,上
面爬满了黑色的蚊虫;而最后,在所有这些影像的背后,影子看到一只小小的褐色蜘蛛,躲
藏在一片枯萎的黄叶下面。
影子看到了所有这些影像,而且他知道,这些影像都是同一个事物。
“如果你再不闭上嘴巴,”属于南西先生的那些影像一起说道,“就会有东西
飞进去了。”
影子闭上自己因惊讶而张大的嘴巴,有些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山顶上有一座木头搭建的礼拜殿堂,距离他们还有大约一英里远。他们分别骑
着自己的坐骑向殿堂跑去,那些怪兽的身体在继续长大,脚爪悄然无声地踩在海边干燥的沙
滩上。
岑诺伯格骑在他的半人马背上,他拍拍坐骑的人类胳膊。“这一切并没有真正
发生过,”他安慰影子说,声音低沉而压抑,“这一切只发生在你的大脑中。你最好什么都
别想。”
在影子眼中,他看到的是一个灰色头发的年老的东欧移民,穿着破旧的风雨衣
,一口烟渍斑斑的牙齿,真实可信。但与此同时,他还看到一个蹲坐着的黑色活物,比围绕
在它周围的黑暗更加黑暗,它的眼睛仿佛是两块燃烧的煤炭;他同时还看到一位王子,他有
一头长长的飘逸黑发,留着黑色的长须,双手和脸上沾满鲜血,全身赤裸,只在肩膀上披了
一张熊皮。他的坐骑是一头半人半兽的怪物,他的脸上和身上刺着蓝色的螺旋状花纹的文身

“你是谁?”影子问,“你是什么?”
他们的坐骑在海岸边行走,海浪猛烈拍击着夜晚的海岸,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星期三胯下的坐骑狼已经成了一头长着绿眼和炭灰色毛皮的庞然巨兽,他引导
着坐骑,来到影子身边。影子的坐骑不安地扭动着,想从狼的身边逃开,虎尾飕飕地挥动着
,摆出一副好斗的姿态。影子抓住它的脖子,不住安慰它。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到,应该
还有另外一只狼,和星期三骑的那只狼本来是一对,在后面的沙丘间不远不近地尾随着他们
,可是一转眼又不见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影子?”星期三问。他骑在狼背上,高傲地仰着头,右眼
炯炯有神,精光四射,左眼却呆滞无神。他穿着一件斗篷,是深色的僧侣式带兜帽的斗篷,
他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凝视着影子。“我告诉过你,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的真名。听着,人
们就是这样称呼我的名字:我被人尊称为战神、严酷之神、袭击者,还有第三大神。我是独
眼之神。我还被称为最高主神、真理探询者,我是严峻之父,是斗篷遮蔽的神。我是全能的
父,我是权杖之王。我有无数个名字,正如风有无数个称呼,死亡有无数种方式。我宠爱的
乌鸦叫胡因和穆因,意思是思想和记忆。我的宠狼叫弗来瑞和盖瑞,我的爱马叫绞架。”两
只幽灵般的灰色乌鸦站在星期三的肩膀上,像披着透明鸟羽外衣的两个鬼魂,它们把鸟嘴伸
进星期三的头发里,似乎正在探询他的思想。然后,它们拍打着翅膀,再次飞到遥远的世界
中去。
我该相信什么?影子暗自想。这时,一个隆隆的低沉声音从地底深处的某个地
方传来,回答他的问题:相信你眼前的一切。
“奥丁?”影子轻声问,一阵风从他嘴边刮走了这个名字。
“奥丁。”星期三低声说,但海浪拍击海岸的轰响也无法压住他的低语。“奥
丁。”星期三再次说道,声音变成胜利的呐喊,在天地间轰鸣回荡。这个名字的回声不断增
大,轰鸣声仿佛充斥天地,影子的耳朵几乎被震出血来。
然后,仿佛一切都在梦中,他们已经不在骑往遥远殿堂的途中了。他们来到殿
堂门前,坐骑也被栓在殿堂门前的马棚里。
殿堂宏伟高大,但是略显粗糙。屋顶是茅草搭建的,四壁以粗木拼造。殿堂的
中央燃着一团篝火,烟雾弥漫,刺痛了影子的双眼。
“真应该在我的脑子里做这些事,而不是在他脑子中。”南西先生嘟哝着对影
子说,“那样的话,我们这会儿就会暖和多了。”
“我们是在他的头脑中?”
“差不多吧。这里是瓦拉斯卡弗,他旧日的祭祀殿堂。”
影子放心地看到,南西又恢复成了那个戴着黄色手套的老头,但他身后的影子
在火焰照耀下不断地晃动、摇摆、变幻,变幻成种种非人形的阴影。
靠墙边是几排木头做的长凳,大约有十来个人或坐或站,相互之间保持着一段
距离,显然是临时聚在一起的。其中有一位皮肤黝黑、穿着红色印度沙丽的威严妇人,几个
看上去很邋遢的商人,还有别的几个人,因为距离火堆太远,影子无法一一看清他们。
“他们都在哪里?”星期三声音刺耳地冲着南西发问,“喂,他们都在哪儿?
这里本应该有几十个。几十个!”
“要说邀请,你全都邀请了。”南西说,“要我说,你能招来这么多人,已经
是个奇迹了。要不我先讲个故事,当个引子?”
星期三摇摇头。“绝对不行。”
“他们看上去可不怎么友好。”南西说,“讲故事是个好办法,能把大家争取
到你这边来。再说你现在也没有吟游诗人给他们吟唱传奇。”
“不要故事,”星期三说,“现在不要。等一下,会有时间让你给大家讲故事
的,但不是现在。”
“不讲就不讲吧,我来给大伙儿热热身。”南西先生说着,大步走到篝火的火
光中,脸上挂着轻松的微笑。
“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他开口说道,“你们在想,安纳西
老伙计到底在做什么?邀请你们来这里的是全能的父,但却是我跑出来和你们
讲话,好像是我把大家邀请来似的。好了,你们都知道,有时候人们需要被别人提醒一下。
进来的时候,我四下瞧了瞧,然后我就想,我们中的其他人都在哪儿?我又想,因为我们人
数稀少,而他们势力强大,所以我们是弱者,他们是强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已经完
蛋了。
“有一次,我在湖畔看到了老虎。动物中间,他的睾丸最大,爪子也最尖,还
有两只像匕首一样长、像刀锋一样锐利的虎牙。他对自己的睾丸相当骄傲。我对他说,老虎
兄弟,你下去游泳吧,我来为你照看你的睾丸。于是他就下湖去游泳,而我把他的睾丸安在
自个儿身上,把小小的蜘蛛睾丸留下来给他。接下来,你们知道我做什么了吗?我溜号了。
我伸出自己所有的腿,用最快的速度跑掉了。
“我一路不停地跑到临近的镇子,在那儿看见了老猴子。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安纳西,老猴子跟我打招呼。我对他说,你知道旁边镇子上的人都在唱什么歌谣吗?他们在
唱什么?他问我。他们在唱一首有趣的歌,我告诉他。然后我就跳起舞来,边跳边唱:
老虎的睾丸,嘿嘿,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
现在谁也不能阻止我,
谁也不能把我逼进墙角,
因为我吃掉了老虎的威风,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嘿嘿。
“老猴子笑得捶胸顿足,浑身哆嗦,然后他也开始唱起‘老虎的睾丸,我吃掉
了老虎的睾丸’,一边唱还一边拧响指,两脚交替地在地上踩着拍子。这是一首好歌,他说
,我要把它唱给我所有的朋友听。你尽管唱给大家听吧,我对他说。然后我掉头跑回湖边。
“老虎正在湖边焦急地走来走去,尾巴嗖嗖地甩来甩去,耳朵和脖子上的毛也
不安地竖起来。他用巨大的军刀一样的牙齿咬死所有从他身边飞过的昆虫,眼睛里冒出黄色
的愤怒火焰。他看起来非常羞愧、惊慌失措。尽管他身材高大,但是,在他两腿之间摇摆的
却是你所见过的最小的黑蜘蛛身上最小最皱的睾丸。
“嘿,安纳西,他看见我后,立刻责问道,你应该在我游泳的时候好好守护我
的睾丸,可当我从水中出来,岸上却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你这副小小的、皱巴巴的、黑乎
乎的、毫无用处的蜘蛛睾丸。
“我已经尽力了,我对他说,可那些猴子,他们跑来把你的睾丸全部吃掉了。
我走过去想劝他们离开,可他们甚至把我的小睾丸也揪了下来。我实在太羞愧了,于是就逃
跑了。
“你在撒谎,安纳西,老虎生气地说,我要吃掉你的肝脏。可就在这时,猴子
们从他们的镇子来到湖边。几十只快乐的猴子走在路上,拧着响指,扯开嗓门唱着歌:
老虎的睾丸,嘿嘿,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
现在谁也不能阻止我,
谁也不能把我逼进墙角,
因为我吃掉了老虎的威风,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嘿嘿。
“老虎顿时咆哮起来,他怒吼着冲进树林追杀猴子。猴子们惊恐地尖叫着,纷
纷逃到最高的树枝上。而我则抓起我崭新漂亮的大睾丸,它们挂在我瘦得皮包骨头的大腿间
的感觉真不错,然后我就回家了。直到今天,老虎还在继续追杀猴子。所以,你们都要记住
:你们弱小,但并不意味着你们没有力量。”
南西先生微笑着点头鞠躬,伸开双臂,接受听众的掌声和笑声,表现得像个专
业演员。他转过身,回到影子和岑诺伯格站立的地方。
“我记得我说过不要讲故事。”星期三说。
“你管那个叫故事?”南西说,“只不过刚清了下嗓子罢了,调动一下大家的
情绪,准备听你演讲。现在上去吧,把他们震了。”
星期三走出来,站在火光中。他看上去不过是一个穿着灰色西装和阿玛尼旧外
套、戴一只玻璃假眼的高大老者。他站在那里,凝视着坐在木头长凳上的人们,很长时间没
有说话,时间久到影子都开始觉得不自在起来。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你们认识我,”他说,“你们全都认识我,你们中的一些人甚至不怎么喜欢
我。但不管喜不喜欢我,你们全都认识我。”
长凳上的人发出一阵沙沙的低语。
“我来到这里的时间比你们大多数人都久。和你们一样,我曾以为,凭着过去
的老底子,我们也能继续过下去。虽然不足以让我们开心快活,但总还是过得下去的。
“但现在恐怕不是这样了。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而且不是由我们造成的风暴。

他停了下来,向前迈出一步,双手交叉叠放在胸前。
“人们来到美国的时候,他们将我们一同带来这里。他们带来了我,还有破坏
神洛奇和雷神托尔,蜘蛛神安纳西和狮王;他们带来了矮妖精、家神和班西女妖,还有财神
俱吠罗、风雪婆婆和堕天使亚斯他录。他们把你们也带来这里。我们寄居在他们的精神意识
里,和他们一起旅行,来到这里,在这里生根定居。我们和移民们一起穿越海洋,来到这片
崭新的土地。
“这块土地十分广袤。但是不久之后,我们的人民开始抛弃我们。他们只记得
我们是老家的神怪,以为我们没有和他们一起来到这个新世界。我们真正的信仰者纷纷去世
,或者停止了对我们的信仰。我们被他们遗弃了。我们惶恐不安,无依无靠,只能找到极其
稀少的祭祀品和信仰者。我们只好依靠自己继续生存下去。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苟延残喘,挣扎在社会的边缘,没有人关注我们的存在

“还是承认现实、有话直说吧:我们在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力。但我们依然
需要依靠他们来摄食生存,从他们身上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我们混日子,一天天活下去;
我们打劫、卖淫,我们拼命喝酒麻醉自己,我们吸毒、我们偷东西、我们诈骗,我们在社会
的边缘生存下来。在旧世界,我们是高高在上的神。但是在这个新世界,却没有我们神存在
的位置。”
星期三停顿下来,一个一个地看着他的听众,表情严肃,像个政治家。他们冷
漠地迎着他的目光,脸上仿佛戴了面具,读不出任何表情。星期三清清嗓子,冲着火堆重重
啐出一口唾沫。火焰猛地跳跃起来,照亮了整个殿堂内部。
“你们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了,现在,在美国,新一代众神已经成长起来。人们
信仰他们,对他们坚信不疑。他们是信用卡之神、高速公路之神、互联网之神、电话之神,
还有收音机之神、医院之神、电视之神、塑料之神、BP机之神和霓虹灯之神。那些高傲的神
明,其实是一伙肥胖而愚蠢的家伙,仅仅因为比我们更新、在这个时代具有重要性,于是不
断膨胀起来。
“他们意识到了我们的存在。他们害怕我们,他们憎恨我们。”奥丁继续演说
,“不相信这一点,你们就是在自我欺骗。如果他们有能力的话,他们一定会毁灭我们。现
在是我们大家联合起来的时候了,是我们必须有所行动的时候了!”
穿红色印度纱丽的老妇人走到火光中,她的前额上有一枚小小的深蓝色宝石。
她说道:“你叫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听你的一派胡言?”她冷哼一声,声音里混合着嘲讽
和愤怒。
星期三脸色一沉。“是我召唤你们来的,这没错,但这件事是有意义的,玛玛
吉,不是什么一派胡言。哪怕是个孩子也能看得出来。”
“你是说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啰,是吗?”她冲他摇晃着手指,“在印度众神
中,我的历史悠久,比你古老多了,远在你被想象出来之前我就存在了,你这个白痴。我是
个孩子?好吧,就算我真是个孩子好了,反正我在你的白痴演说里没听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
来。”
这一次,又有两个重叠的影像同时出现在影子面前:他看见一个老妇人,黝黑
的脸上满是皱纹,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但在她背后,他还看到了某种极其巨大的事物,是
个赤裸的女人,肌肤像崭新的皮衣一样黝黑闪亮,嘴唇和舌头是鲜艳的血红色。她的脖子上
挂着一串骷髅头项链,无数双手臂分别拿着匕首、刀剑和割下来的人头。
“我并没有说你是孩子,玛玛吉。”星期三心平气和地说,“但是,这显然是
不言而喻的——”
“唯一不言而喻的事,”老妇人伸手指点着他(在她背后,在她身体里,在她
之上,一只黑色的、指甲尖锐得像爪子的手指,也同样指点着他),“就是你自己对荣耀的
渴望。我们在这个国家平安地生活了很长时间。我承认,我们中的一些人做得很出色。我就
过得很不错。在印度,我的另一个化身过得更好。但这没什么,我并不嫉妒。我亲眼看着一
代代众神成长起来,也看着他们一个个衰落下去。”她的手放了下去。影子发现其他人都看
着她,眼神中混合了不同的表情——尊敬、嘲笑和困窘。“就在这片土地上,不久之前,他
们还崇拜过铁路呢。但现在,那批钢铁众神已经被人遗忘了,跟翡翠猎神一样……”
“说出你的看法,玛玛吉。”星期三说。
“我的看法?”她的鼻孔气愤地张大,嘴角往下一撇。“我?我这个显然只是
个不懂事的孩子?我说我们应该观望,什么也不做。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想对付我们
。”
“这么说,你打算继续观望等待,直到某天晚上他们闯进来杀死你,或者把你
永远带走?”
她的表情十分轻蔑,同时又好像被这话逗乐了。她的表情仅限于嘴唇和眉毛,
还有鼻子的微微一皱。“如果他们真的打算这么做的话,”她说,“他们会发现我很难抓住
,更难杀掉。”
坐在她背后长凳上的一个矮壮的年轻人嘘了一声,引起大家注意。他开始说话
,话音里带着轰轰作响的低沉鼻音。“全能的父,我的族人们生活得相当舒适,尽力在现有
的条件下尽可能好好过日子。如果你的这场战争不顺利,我们将失去所有的一切。”
星期三说:“你们已经失去了一切。我现在是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能夺回
点什么来。”
他说话时,火焰高高窜升起来,照亮了听众的脸庞。
我其实并不相信,影子心想,不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也许现在我还是十五
岁,妈妈还活在世上,我还没有遇见劳拉。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这只不过是一个特
别有真实感的梦罢了。但他也同样不相信自己的这个想法。我们必须相信我们的感知能力:
我们的视觉、我们的触觉和我们的记忆,这是我们感知这个世界的工具。如果连自己的感知
能力也对自己撒谎,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什么可以信赖的东西了。即使我们不相信,我们仍
然无法脱离我们的感知所指引的方向,我们必须沿着感知指引的道路走下去。
火焰突然熄灭。奥丁的神殿,瓦拉斯卡弗,陷入一片黑暗。
“现在怎么办?”影子悄声问。
“现在我们回旋转木马室去。”南西先生小声说,“老独眼请我们大家吃晚饭
,贿赂某些人,再和某些人拉拉关系,别再神呀神呀的了。”
“神呀神呀?”
“就是别再提起众神的话头了。给大家分发脑子那天,你干吗去了?”
“那天正好赶上有人在讲一个怎么偷老虎卵子的故事,所以我没去分发脑子的
地方,专心听故事去了。”
南西先生咯咯笑了起来。
“说到底,还是什么问题都没解决,没得出任何一致意见。”影子说。
“他正慢慢对他们下工夫呢。他会一个一个地说服他们的。瞧着吧,到头来,
他们会转过弯子的。”
影子感到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风。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拂着他的脸,还用力
推拉着他。
转瞬之后,他们已经重新站在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的房间里,听着“皇帝华
尔兹”舞曲。
房间里还有一群人,看样子像是游客,正在房间那头和星期三交谈着。数数人
数,和在星期三的殿堂里见过的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一样多。“这边来。”星期三大声道,
带领大家穿过唯一的出口。出口做成庞然怪兽张大的嘴巴,它的尖齿仿佛正准备把众人撕成
碎片。星期三站在众人中间,像个标准的政客,满嘴甜言蜜语,时而鼓励怂恿,时而微笑,
温和地表示不同意,耐心安抚着其他人的情绪。
“真的发生过吗?”影子追问。
“发生过什么,没脑子的笨蛋?”南西先生反问。
“殿堂,篝火,老虎的睾丸,骑旋转木马。”
“哎呀,这儿的旋转木马不让人骑的。没看见警告牌吗?别说傻话了。”
怪兽的嘴巴通向风琴室。影子被弄糊涂了——他们不是从这条路进来的吗?可
怎么第二次走过时还是这么陌生呢?星期三带领大家登上几层台阶,经过从房顶悬挂下来的
真人一样大小的四个骑手的雕像,沿着路标指示的方向找到了出口。
影子和南西走在队伍最后面。他们和众人一起走出山崖石屋,经过礼品店,朝
停车场的方向走过去。
“可惜必须在关门前离开,”南西先生惋惜地说,“我还挺想看看世界上最大
的管弦乐队呢。”
“我看过,”岑诺伯格突然说,“不怎么样。”

餐厅距离这里大约有十分钟的路程。星期三告诉每位他邀请来的客人,说今晚
的晚餐由他请客,还给几个没有自己开车来的人安排了车,送他们去餐厅。
影子觉得很奇怪。这些人没有开车,怎么能来到山崖石屋?又准备怎么离开这
里?但他什么都没说。这个时候,最聪明的选择就是什么都别说。
影子载了满满一车星期三的客人去餐厅:穿红色印度纱丽的女人坐在助手席上
,后座还有两个男人:那个长相奇特的矮壮年轻人,他的名字影子怎么都无法准确拼出来,
跟猫王艾尔维斯有点接近;而另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他的名字影子已经没有任何印象
了。
那个男人钻进汽车时,影子就站在他旁边,还为他打开车门、关好车门,可现
在却一点也不记得他的长相了。坐上驾驶座以后,他还转身看了他一眼,仔细记住他的脸部
特征、发型和衣服,以便下次再见到时可以认出来。可当他转回身发动汽车,却发现那人的
相貌再次从他记忆中消失了,除了依稀记得他的模样好像比较有钱之外,其他什么都不记得

我实在太累了。影子心想。他瞥了右边一眼,偷偷看那位印度女人。他注意到
她脖子上环绕着一条由细小的骷髅头组成的银项链,手镯上悬吊着头颅和断手形状的吊饰。
只要她一动,那些小吊饰就叮当作响,好像小小的铃铛一样。一块深蓝色的宝石悬挂在她的
额头上。她身上有一股混合着咖喱、豆蔻、肉豆蔻和鲜花的味道,她的头发早已变成灰白色
。她发现他在偷看她,微笑起来。
“你可以叫我玛玛吉。”她说。
“我叫影子,玛玛吉。”影子回答。
“你怎么看你老板的计划,影子先生?”
他减慢车速,让后面的一辆黑色大货车超车过去,货车车轮扬起一堆烂泥。“
我不问,他也不说。”他回答说。
“你问我的话,我认为他想最后昂扬一把,想让我们热血沸腾,为荣耀而战。
他要的就是这个。我们太老了,或者说太愚蠢了,所以,有些人说不定会赞同他的观点。”
“我的工作不是问问题,玛玛吉。”影子回答说。车厢里立刻响起她清脆的笑
声。
坐在后排的男人——不是长相古怪的那个,而是另外一个——说了些什么,影
子也回答了他。可是转眼之后,他再怎么使劲,也回想不起到底说了些什么。
长相奇特的年轻人什么都没说,没过多久,他开始哼唱起曲子来。那是一种低
沉的、旋律优美的男低音哼唱,车子内部都开始随着节拍嗡嗡震动起来。
长相奇特的年轻人只是中等身高,身材比例却非常古怪:影子听人说过胸膛宽
阔得像酒桶的人,但他对这种比喻没有任何实际体验,直到现在。这个人就是胸膛宽得像酒
桶,双腿粗得像树干,手掌像火腿(千真万确)。他穿了一件带兜帽的黑色皮衣,里面是毛
衣和粗棉布衬衣。穿了这么多冬天的衣物之后,他脚下居然极其不协调地穿了一双白色网球
鞋,鞋的尺寸和形状更像是只鞋盒子。他的手指粗得像香肠,指尖方墩墩的。
“你在哼什么?”影子坐在驾驶座上问。
“抱歉。” 长相奇特的年轻人说,他的嗓音非常非常低沉,有些发窘。他立
刻停止哼唱。
“不,我很喜欢。”影子说,“别停下来。”
长相奇特的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然后再次开始哼唱起来。声音和刚才一样低沉
,在车厢内回荡着。不过这次还加入了歌词,“当当当,”他唱着,声音低沉得让车窗都随
之微微颤动,“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路边的每一栋住宅和建筑物都在屋檐下装饰了圣诞节的彩灯。金色小灯泡从房
檐上小心翼翼地悬挂下来,闪闪发光,组成雪人、泰迪熊和多彩的星星等各种图案。
最后,影子在餐厅前停下车子,这是一座巨大的、谷仓般的建筑。他让他的乘
客在餐厅正门下车,然后把车子开到后面的停车场。他想独自一人散一小会儿步,走回餐厅
,让寒冷的空气稍微清醒一下他的头脑。
他把车子停在一辆黑色卡车旁边,心中猜想这是不是刚才在路上超过他的那一
辆。他关上车门,站在停车场里,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影子想象着餐厅里面的情形。星期三和他的客人们围坐在包间里的一张大桌子
旁,整个房间人声鼎沸。影子不知道自己的车前座上是不是真的刚刚载过伽梨女神
,也不知道坐在车子后座上的到底是谁……
“嘿,伙计,有火柴吗?”响起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影子本想转身说抱歉没
有,但已经动弹不得了。枪管重重击打在他的左眉上方,他倒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手,撑住
地面。有人把某种柔软的东西塞进他嘴里,阻止他喊出声来。那人的动作非常迅速,显然受
过专业训练,对付他就像屠夫对待小鸡一样轻而易举。
影子想大声叫喊,警告星期三,警告他们所有的人,但嘴里除了压抑的呜咽,
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目标全在里面。”有些耳熟的那个声音说,“所有人都就位了吗?”一阵电
子信号的劈啪声,对讲机里传来模糊的声音,“咱们冲进去,把他们抓起来。”
“这个大家伙怎么办?”另一个声音问。
“绑起来带走。”第一个声音说。
他们把一顶像只口袋似的兜帽套在影子头上,用胶带绑住他的手腕和脚踝,把
他扔进货车后箱,开车走了。

他们关押影子的那个小房间没有窗户。里面只有一把塑料椅子,一张轻便折叠
桌,一个带盖子的桶,估计是给影子做临时马桶用。地板上还有一张六英尺长的黄色海绵乳
胶床垫和一条薄毯子,毯子正中央有一块已经凝成硬皮的棕色污渍,可能是血、粪便或者食
物。影子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也没兴趣搞清楚。屋顶有一个铁格子通风口,下面是个光秃秃
的灯泡,但影子找不到灯泡的开关在哪里。灯一直亮着,他这面的房门上没有门把手。
他觉得饿了。
那些特工把他推进房间,撕掉绑住脚踝、手腕和嘴巴的胶带,留下他独自一人
待在房间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间里四处走动,仔细查看一切。他敲敲墙壁,墙发出
沉闷的金属声。屋顶有一个很小的通风栅格,门听上去是在外面反锁了。
他的左眉上方在缓缓渗血,头也很疼。
地板上没有铺地毯。他敲敲地板,结果发现地板和墙壁一样,都是金属的。
他揭开桶盖,在里面小便,再把盖子盖回去。他的手表显示,自从他在餐厅外
被袭击,到现在已经四个小时了。
他的钱包不见了,不过他们没有拿走他的硬币。
他坐在折叠桌旁的椅子上,桌上覆盖着有烟洞的绿色台面呢。影子准备练习让
硬币穿过桌面的魔术。他掏出两枚25美分的硬币,开始玩起来。
他在右手里藏了一枚硬币,用左手食指和拇指夹着另一枚硬币,展示出来。然
后,他做出把左手里的硬币拿走的动作,实际上却让这枚硬币悄悄落回左手手心里。他张开
右手,露出一直藏在右手里的硬币。
硬币戏法可以让影子集中精神,换句话说,如果感到愤怒或不安,硬币戏法就
玩不成。所以,虽然他花了大量精力,表演把一枚硬币从一只手变到另一只手里(真的表演
其实不用这样大费周折),这一套其实只是个幌子,让他可以借此平静下来,把他的头脑从
混乱和恐惧中解脱出来,清醒下来。
他开始变一个新的戏法,用一只手把一枚五十美分的硬币变成一美分。表演过
程中,这两枚不同面额的硬币时而显露,时而隐匿。问题是他只有两枚25美分的硬币,所以
这套戏法完全没有意义。一开始,他先显露出一枚硬币,藏起另一枚。他把手举到嘴边,朝
那枚暴露在外的硬币轻轻吹了口气,然后让硬币滑落在后掌部位,同时用两根手指把最初隐
藏的那枚硬币拈出来,暴露在外。但由于他只有两枚相同面额的硬币,所以看上去他只是朝
同一枚上吹一口气,然后再次展示这枚硬币。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戏法。
不知他们会不会杀他。他的手颤抖起来,虽然只是微微一颤,但一枚25美分硬
币从指间掉下,落在桌子脏兮兮的绿色台面呢上。
他无法继续玩下去了,索性把硬币放在一边,拿出卓娅·波鲁诺什娜亚送给他
的、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银币。他紧紧地把硬币握在手心里,等待着。

他的手表显示凌晨三点的时候,特工们回来审问他。两个人,都穿着黑色套装
和闪亮的黑色皮鞋,一头黑色的头发。其中一个是方下巴,宽肩膀,头发浓密,看上去似乎
在高中时代是打橄榄球的,手上的指甲被啃咬得很难看。另一个人发际有点微秃,戴着银丝
边的方框眼镜,指甲修整得很干净。这两人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但影子怀疑,在某个层次,
可能是细胞水平,这两个人的本性是完全相同的。他们各站在桌子一边,居高临下看着他。
“先生,你为卡格工作多久了?”其中一个问他。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影子回答。
“他还称呼自己为星期三、格林、奥父、老头子。你过去一直和他在一起,先
生。”
“我只为他工作了几天。”
“别对我们撒谎,先生。”戴眼镜的特工说。
“好的,”影子说,“我不会撒谎。可我真的只为他工作了几天。”
方下巴特工突然弯下腰来,手指夹住影子的耳朵用力一拧,同时使劲挤压。一
阵剧痛从耳朵上传来。“我们警告过你,不要撒谎,先生。”他和气地说,然后放开手。
每个特工的外套下面都有手枪凸出的轮廓,影子不想贸然反击。他就当自己又
回了监狱。管好你自己的事,影子对自己说,他们还不知道的事,一件也别说。绝不问问题

“和你在一起的是一群非常危险的家伙,”戴眼镜的特工说,“你应该为了国
家的利益尽到公民的职责,坦白和他们的关系。”他一脸同情地微笑着,笑容仿佛在说:我
是唱红脸的。
“我懂了。”影子说。
“如果你不想帮助我们的话,先生,”方下巴特工接着说,“你就会知道我们
不高兴时会发生什么了。”他大大方方地一拳打在影子腹部,让他顿时痛得无法呼吸。这不
是拷打,影子想,只是点明:我是唱白脸的。他干呕起来。
“我当然愿意让你们高兴。”终于能重新说话时,影子回答道。
“我们要求的不过是你的合作,先生。”
“我能问……”影子突然收声(绝不问问题,他想,可惜已经太迟了,话已经
脱口而出),“我能问一下,我到底在和谁合作吗?”
“想让我们把名字告诉你?”方下巴特工问,“你脑子有毛病吗?”
“不,他问得有理。”眼镜特工说,“知道我们是谁有利于和我们交流。”他
端详着影子,笑得好像在做牙膏广告。“我是石先生,我的同事是木先生。”
“其实,”影子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属于什么机构?CIA?FBI?”
石先生摇摇头。“哎呀,这就难了,先生,告诉你不合适。”
“有秘密部门,”木先生说,“也有公开部门。你知道,两者之间相互影响。

“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石先生说,再一次露出灿烂迷人的微笑,“我们是
好人。你饿了吗,先生?”他的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块花生巧克力棒。“给你,一个小礼物
。”
“谢谢。”影子说着,打开糖果包装吃起来。
“我猜你一定想喝点东西。咖啡,还是啤酒?”
“请给我水。”影子说。
石先生走向门口,敲敲门,对门外的警卫说了些什么,后者点点头。一分钟后
警卫返回,手里拿着一个装满冷水的塑料杯子。
“CIA,”木先生说着,悲伤地摇摇头,“那帮没脑子的家伙。嘿,石头,我
新听到一个关于CIA的笑话,是这样的:我们怎么能确保CIA不卷入肯尼迪总统的暗杀案中?

“我不知道,”石先生说,“怎么确保?”
“他已经死了,不就确保了吗?”木先生说。
两个人都笑起来。
“感觉好点了吗,先生?”石先生问。
“我想是吧。”
“那么,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告诉我们,好吗,先生?”
“我们参观游览,去了山崖石屋,然后出来准备吃饭,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知道
。”
石先生重重地叹了口气。木先生摇着脑袋,仿佛很失望,然后一脚踢在影子的
膝盖上。疼得钻心。接着,石先生把拳头顶在影子后背大概是右肾的位置,用指关节猛顶。
比膝盖的疼痛更加难以忍受。
我的个子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更高大,他心想,我可以打倒他们。但他们带着
枪。还有,就算他不管用什么手段把他们两个全部干掉或者打倒,他仍旧被锁在这个小牢房
里。(不过那时候他手上就有枪了,他可以有两把手枪。)(不,不行。)
木先生的手一直不碰影子的脸。不留伤痕,也没有永久的伤害,只对他的躯体
和膝盖拳打脚踢。疼得要命,影子手心里紧紧攥住自由女神像的银币,等待拷打结束。
似乎过了很久,拷打终于告一段落。
“我们一两小时以后再见,先生。”石先生说,“你知道,木先生相当痛恨拷
打别人。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我说过,我们都是好人。你站在了错误的一边。闲下来的这
段时间,你稍稍睡一会儿。”
“最好别不把我们当回事儿。”木先生警告说。
“木先生的话有道理,先生。”石先生劝说道,“好好想想吧。”
房门在他们背后关上了。影子本以为他们会关掉房间里的灯,但他们没有。灯
泡像一只冰冷的眼睛,照亮整个房间。影子艰难地爬过地板,爬到黄色海绵乳胶的床垫上,
把薄毯子拉起来盖在身上,然后疲倦地闭上眼睛。坠入虚空,坠入梦境。
时间流逝。
他15岁,妈妈快死了,她想告诉他某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但他却听不懂她在说
什么。他在睡梦中挪动一下身体,全身上下的疼痛让他从半睡眠状态进入了半醒的状态。他
痛得畏缩地颤抖一下。
影子在薄毯子下面颤抖着。他的右臂挡在眼睛上,遮住灯光。他不知道星期三
和其他人是不是都还自由,是不是都还活着。他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左手中的银币仍旧冷冰冰的,他可以感觉到银币就在那里,和他被殴打时一样
。他恍恍惚惚地想,为什么银币在他的体温下一直没有变暖。他又进入了半睡眠状态,半睡
半昏迷。隐约之中,银币、自由女神、月亮,还有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不知何故都缠绕在
一起,组成一道从地底深处直达天空的银色光带,而他乘着光带高高升起,将身体的疼痛、
心灵的伤痛和恐惧远远抛下,他远离痛苦,再次进入甜蜜的梦境……
从很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什么声音,但已经太晚了,来不及去琢磨这些声音了,
他已经沉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中,他希望那些人不要再来叫他起床,然后继续殴打他、冲他大声叫
喊。然后,他高兴地发现,他真的睡着了,不再感到寒冷了。

有人在某处叫嚷救命,声音很大。也许他是在做梦,也许不是。
睡梦中,影子在海绵乳胶床垫上翻一个身,发觉身体上又出现了几处疼痛的地
方。
有人在摇晃他的肩膀。
他想告诉他们别吵醒他,让他继续睡下去,别来打搅他。结果只发出一声梦呓

“狗狗?”是劳拉在说话,“你必须醒来了。快点起来,亲爱的。”
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好像他刚刚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
梦到了监狱、囚犯和接踵而来的众神,而现在劳拉叫他起床,告诉他上班的时间到了。也许
上班之前他还有时间来杯咖啡,来个热吻,或者不只是热吻。他伸出手摸她。
她的肌肤冷得像冰,而且黏乎乎的。
影子顿时睁开眼睛。
“这些血是打哪儿来的?”他问。
“别人的血,”她说,“不是我的。我身体里装满了甲醛,还混合了甘油和羊
毛脂。”
“别人是谁?”他继续问。
“警卫们。”她说,“没事了,我杀了他们。赶紧动起来。我想他们没人来得
及发出警报,从外面那儿拿件外套穿上,要不会冻坏的。”
“你杀了他们?”
她耸耸肩,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她的手看起来仿佛刚刚在画手指画,而且只用
了一种颜料:深红色。她的脸上衣服上沾着斑斑点点的红颜色(她仍旧穿着下葬时的那套蓝
色套装)。影子联想起了杰克森·波洛克
。想到杰克森·波洛克的画,比接受血淋淋的事实让人舒服得多。
“死了以后,你会发现杀人更容易接受些。”她告诉他,“我是说,消除偏见
以后,死其实没什么了不起。”
“对我来说可是大事。”影子说。
“你想留在这里等早班警卫?”她说,“喜欢的话就留下好了,我还以为你想
离开这儿呢。”
“他们会认为是我杀的人。”影子呆呆地说。
“也许吧。”她说,“穿上外套,亲爱的,否则你会冻僵的。”
他走到外面走廊里,走廊尽头是警卫室,里面躺着四具尸体:三个警卫,还有
那个自称石先生的家伙。他的搭档不知道去了哪里。从地板上拖拉的长条血痕来看,其中两
个人的尸体是被拖到警卫室,然后丢在地上的。
他自己的外套挂在衣架上,钱包还在口袋里,显然没有人动过。劳拉撕开两个
装着糖果的纸盒。
直到现在,影子才能好好看看那几个警卫。他们穿着深色迷彩装,上面没有任
何官方标志,让人无法辨别他们到底为哪个政府部门工作。光看打扮,他们完全可能是周末
来打野鸭的猎手,为了打猎特意穿的迷彩服。
劳拉伸出冰冷的手,把影子的手抓在手心里。影子送她的那枚金币,她已经用
一根金链子穿起来,挂在脖子上了。
“很漂亮。”他说。
“谢谢。”她甜甜一笑,美丽动人。
“其他人怎么样了?”他问,“星期三和其他那些人?他们在哪里?”劳拉递
给他一把巧克力棒,他揣进衣服口袋里。
“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很多空牢房,其中一间关着你。哦,对了,有个警卫
去一个空牢房看杂志手淫,被我吓了一跳。”
“你在他手淫的时候杀了他?”
她耸耸肩。“我想是吧。”她有些不太自在地说,“我担心他们会伤害你。得
有人保护你才行,而我说过我要守护你,是不是?给你,拿着。”她递给他一些内含化学药
品的手脚保暖垫:薄薄的衬垫,只要拆掉封条,它们就会自动升温,能保暖好几个小时。影
子把它们也都装到口袋里。
“守护我?对,你是在守护我。”他说。
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摩他左边眉毛上方的伤口。“你受伤了。”她说。
“我没事。”他说。
他打开墙上的金属门,门缓缓打开,门口距离外面的地面还有四英尺高度。他
跳了下来,感觉下面的地面铺着一层沙砾。他抱住劳拉的腰,把她抱下来,像过去一样,想
都没想就把她抱下来了……
月亮从厚重的云层后面露出来,低低悬挂在夜空中。月亮快落下去了,但洒在
雪地上的月光还是很亮,周围看得很清楚。
他们出来的地方原来是长长一串涂成黑色的货运火车的一节车厢,火车停在或
是被遗弃在一片树林旁边。很多节车厢一直伸展到树林里,超出他的视力范围。原来是被关
在火车车厢里,他早该猜到的。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他死去的妻子。
她缓缓摇头,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你跟黑暗世界中的灯塔一样闪闪发
亮。”她告诉他,“找到你一点儿也不难。好了,快点走吧。尽可能走得远远的,越快越好
。只要别用信用卡,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我该去什么地方?”
她一只手插进她纠结成团的头发,把一缕头发从眼前拨开。“公路在那个方向
,”她告诉他说,“该做什么尽管做,别有什么顾忌。办得到的话,偷辆车子。向南边走。

“劳拉,”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知道这些人都是
什么人吗?你杀的人是谁?”
“是的,”她说,“我想我都知道。”
“我欠你一份情。”影子说,“要不是你,我还得被关在这儿。我可不觉得他
们对我有什么好打算。”
“是的,”劳拉说,“他们不会对你打什么好主意。”
他们离开空荡荡的火车车厢,影子想起他见过的另外的列车,没有任何标志,
没有车窗,汽笛鸣响,孤零零地穿过夜色。手指在口袋里碰到了那枚自由女神银币,他想起
了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还有她在月光下凝视着他的样子。你问她想要什么了吗?向死人提
问是最明智的选择,有时候他们会告诉你真相。
“劳拉……你想要什么?”他终于开口问。
“你真的想知道?”
“是的,告诉我吧。”
劳拉抬起头,用一双死滞的蓝色眼睛凝视着他。“我想重新活过来。”她说,
“不是这种半死的状态。我想真正地活着。我想再次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我想感觉到
血液在血管中流动——温热、腥咸,真正的血液。你可能觉得很怪,觉得不可能感受到血液
的流动。相信我吧,等你的血液也停止流动时,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她揉揉眼睛,手
上沾染的血迹弄污了她的脸。“知道吗,当个死人是很难受的。知道为什么死人只在晚上出
来活动吗,狗狗?因为在黑暗中,它们更容易被别人看作活人。我不想只被别人误认为活人
,我想真正活过来。”
“我不明白你想要我做什么。”
“让我活过来,亲爱的。你会想出法子的,我知道你会。”
“好吧,”他说,“我会尽力。如果我真的想出办法,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但她已经离开了,树林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天边淡淡的一层灰白色,提
醒他那里是太阳东升的方向。十二月凛冽的寒风中传来几声孤独的悲啼,可能是睡得最晚的
夜鸟,或者是起得最早的晨鸟。
影子把脸转向南方,向前走去。

第七章

印度诸神的所谓“永生”非常独特,不同于其他神祇。他们既会诞生,也会死
亡,会经历凡人的大多数苦恼。他们常常只在一些细枝末节方面不同于凡人。神与魔的差别
更加微不足道。尽管如此,在印度人看来,神仍旧截然不同于凡人。他们是一种崇高的象征
,而凡人的生活无论多么伟大,都绝不可能达到这样的高度。他们的种种俗世特性只是为我
们上演的一出戏。在戏中,透过他们的神明面具,我们看到的是我们自己的脸。

——温迪·多尼哥·奥富拉狄,《引言》
摘自《印度神话传说》(企鹅丛书,1975年)

向着南方,或者说他希望是南方的方向,影子走了几个小时。他沿着树林里一
条既不知从何处开始、也没有标明方向的狭窄林间道路步行。至于树林本身所在的地方,他
估计是威斯康星州南部。几辆越野车从他背后驶来,车前灯明晃晃地亮着。他匆忙躲进树丛
,车子驶远才出来,回到路上。清晨的雾气浓密厚重,白雾一直弥漫到他的腰部。那几辆越
野车都是黑色的。
接着,大约三十分钟后,西边远处传来直升飞机的轰鸣。他立刻逃离这条运输
木材用的道路,匆匆钻入树林深处。一共有两架直升飞机。他蜷缩身体,蹲伏在一棵倒在地
上的树后的浅坑里,听着直升飞机从头顶上方飞过。直升机离开后,他查看动静,抬头瞥了
一眼灰蒙蒙的冬日天空,满意地看到直升机在空中留下的一条黑色烟雾带。他在树干下面继
续躲了一阵子,直到直升飞机的声音完全消失。
树下的积雪不是很多,踩在脚下嘎吱作响。那些化学的手脚保暖垫让他感激不
尽,幸好有它们,他的手脚才没有彻底冻僵。但手脚之外,他冻得全身麻木:心脏麻木、思
想麻木,就连灵魂也麻木了。他知道,麻木之感将长时间陪伴着他。
我想要的是什么?他问自己。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继续走下去,一次一
步,一步一步地在树林中向前走。所有树木看上去都似乎一模一样,所有景致都似曾相识。
他会不会一直在树林里绕圈子?也许他就要这样一直不停地走下去,直到保暖垫和巧克力棒
耗光吃尽,然后筋疲力尽地坐下去,再也不会站起来了。
他走到一条很大的小溪旁,决定顺着溪流走下去。溪流会汇入河流,河流则流
向密西西比。只要一直走下去,或许他还可以在途中偷到一条船,或者自己造一个木筏,最
后到达温暖宜人的新奥尔良。温暖宜人——这个想法既让他感到高兴,又让他觉得根本不可
能实现。
再也没有直升飞机来追踪他了。他有种感觉,从头上飞过的那两架直升机是清
理货车那个烂摊子的,不是来追他的。否则的话,他们肯定会折返回来,还会有警犬、刺耳
的警报声,铺开全套追踪场景。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到底想要什么?不要被人抓住,别把货车里那些人的死揽到自己头上。“不
是我干的,”他仿佛听到自己在分辩,“是我死去的妻子干的。”他可以想象执法人员脸上
的表情。他会被推上电椅,而人们会争论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疯了……
他不知道威斯康星州有没有死刑,有没有都不重要,他只想搞清这到底是怎么
回事,再再明白这一切将如何收场。最后,他挤出一个有点悲伤的笑容。他意识到,其实他
最想要的,就是让一切重新恢复正常。他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被关进监狱,劳拉也好好地活着
,他这几天所经历的一切压根儿没有发生过。
“恐怕没有这个选项,我的孩子。”脑海中,星期三粗声粗气地说,而他自己
也同意地点点头。没这种可能性,后面的退路已经被你自个儿断掉了。所以,你就接着走吧
,接着熬吧……
远处有只啄木鸟,正的的笃笃啄着一段朽坏的树干。
影子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窥视他:光秃秃的矮树丛中,几只北美红雀盯着
他,又低下头去,继续啄食黑色接骨木树上的一串串果实。它们的模样跟《北美鸣禽月历》
上画的丝毫不差。周围一片鸟叫声,各种各样。有的啭鸣低吟,有的咝咝尖叫,有的高昂清
脆。影子觉得自己好像在听立体声音乐。沿溪而行的一路上,鸟叫声始终伴随着他。但突然
间,鸟鸣声蓦地消失。
一只死掉的小鹿躺在山峰阴影下的林间空地上,一只黑鸟,体型大得像只小狗
,正用巨大、邪恶的黑色鸟喙啄食着死鹿,从尸体上撕碎、拉扯下一片片红色的鹿肉。小鹿
的眼睛已经不见了,头部还完好无损,它的尾巴上还长着幼鹿带白斑点的黄褐色鹿毛。影子
心想,不知这只鹿是怎么死的。
黑色大鸟把头一偏,开口说话了,声音像岩石相击。“你影子人。”
“我叫影子。”影子回答说。鸟跳上鹿的臀部,昂起头,竖起鸟冠和脖子上的
羽毛。好大的鸟,眼睛像两只漆黑的珠子。这么大的鸟,距离又这么近,让人不由得胆战心
惊。
“说他在卡罗见你。”这只大乌鸦嘎嘎地说。影子不知道这是奥丁的哪只乌鸦
,是胡因还是穆因,记忆还是思想。
“卡罗?”他问道。
“在埃及。”
“可我怎么到埃及去?”
“沿着密西西比河。向南。找杰奎尔。”
“听着,”影子说,“我不想让自个儿显得像个——耶稣啊,听着……”他停
了下来,重新组织一下自己想说的话。他很冷,孤零零地站在树林里,正和一只拿小鹿班比
当早餐的大黑鸟说话。“好了,我想说的是,这一套神神秘秘我已经受够了。”
“神秘。”乌鸦同意地说。它倒挺帮忙的。
“我想要的是解释。卡罗的杰奎尔。一个名字,一个地址,对我没有帮助。这
种无聊线索,只配用在二流间谍惊险片里。”
“杰奎尔,朋友,嘎,卡罗。”
“随你怎么说好了。我想得到的信息,得比这几个字眼稍稍多那么一点才行。

乌鸦半转过身,从鹿的肋部又撕下一条肉。接着,它飞了起来,飞进树林。红
色的鹿肉摇摇晃晃悬在嘴边,像一条很长的血淋淋的虫子。
“喂,至少把我带上一条正正经经的路呀!”影子大叫道。
乌鸦飞远了。影子看着地上的小鹿尸体,心想,如果他是个懂得如何在森林里
讨生活的人,一定会从鹿身上割下一大块肉,生起一堆篝火烤着吃。他没有这么做,只在一
棵倒下的树干上坐下,吃起花生巧克力棒来。他心里明白,他压根儿算不上什么林中居民。
乌鸦在林中空地那边叫了一声。
“你想让我跟着你走?”影子问它,“还是有人掉井里去了?”乌鸦不耐烦地
又叫了一声,影子朝它走去。它等着他走近,然后重重地拍打翅膀飞到另一棵树上。瞧它的
方向,比影子最初选择的路线偏左一些。
“喂,胡因还是穆因,随便什么名字都好,喂,你!”
黑鸟转过身,脑袋怀疑地偏在一侧,闪闪发光的眼珠子打量着他。
“说‘我下次再也不这样做了’,说!”影子说。
“日你妈。”乌鸦说。一人一鸟一起穿过树林,它再也没说一个字。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紧邻一个镇子的柏油公路上,乌鸦飞回树林。影子看到一
个黄油汉堡包店的标志牌,旁边还有一家加油站。他走进汉堡店,里面空荡荡的没有顾客,
收银台后坐着一个剃着光头、态度热情的年轻人。影子点了两个黄油汉堡包,一份炸薯条,
然后钻进洗手间去洗脸。镜子中的他看上去简直脏透了。他翻了一下自己的口袋:里面有几
枚硬币,包括那枚自由女神银币,便携式牙刷和牙膏,三根花生巧克力棒,五个化学保暖垫
,还有他的钱包(里面除了一张驾驶执照和一张信用卡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了。他不知道那
张信用卡的有效期还有多久)。外套内侧的夹袋里却还有一千美元现金,全是50美元和20美
元一张的钞票。这是昨天晚上打劫银行搞来的钱。他用热水洗干净手和脸,打湿他的黑色头
发,弄平整,再到外面的餐厅里吃他买的汉堡包、薯条和咖啡。
他回到柜台前。“想来一份奶油冻吗?”态度热情的年轻人问。
“不用了,谢谢。附近有没有地方可以租到车子?我的车在那边路上熄火了。

年轻人抓抓光脑袋上的发茬。“附近没有,先生。如果你的车坏了,可以打电
话给3A急救,或者到旁边的加油站借一部拖车。”
“好主意,”影子说,“非常感谢。”
他踩着半融化的积雪,从汉堡包店的停车场走到旁边的加油站。他在加油站的
超市里买了巧克力棒、牛肉干和更多的化学保暖垫。
“这附近哪儿能租到车子?”他问收银台后面的女人。她体态丰满,戴着眼镜
,一副乐于和别人说话的样子。
“我想想看,”她说,“我们这里太偏僻了点儿,麦迪逊市内才有这种业务。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卡罗,”他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她高兴地说,“从那边架子给我拿张伊利诺斯州的地图过来。”
影子把压膜地图递给她,她打开地图,得意地指着该州最底部的一个角落。“就在这儿。”
“开罗?”
“在埃及才叫开罗,但在小埃及
,他们管那个地方叫卡罗。那儿还有一个叫底比斯的城市呢。我嫂子就是底比
斯人。我向她打听埃及的底比斯,结果她却盯着我,像我脑子里哪根弦松了似的。”这女人
滔滔不绝地说着。
“那里有金字塔吗?”那个城市距离这里还有五百英里的路程,几乎在正南方

“反正他们没跟我提过。他们管那儿叫小埃及,是因为大约一百,哦,一百五
十年前,发生了一次大饥荒,庄稼没收成。但那个地方的庄稼却没事,所以大伙儿都上那儿
买粮食。跟圣经里的故事差不多,约瑟夫和梦幻彩衣,从埃及跑出去,等等。”
“要是换了你,又非去那儿不可,你会怎么走?”影子问。
“开车过去。”
“我的车坏在几英里外的路上了。一堆狗屎货色,请原谅我的粗话。”影子道
歉说。
“狗屎货色?”她说,“得了,我姐夫就这么叫的。他是买卖车辆的,小生意
。他常会打电话给我,说,玛蒂,我又卖出去一辆狗屎货色。对了,他可能会对你的旧车感
兴趣,能拆下点儿有用的零件什么的。”
“车是我老板的,”影子说。谎话来得这么自然流畅,让他吃了一惊。“我得
打电话给他,让他过来把车拖走。”他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好主意,“你的姐夫,他住在附近
吗?”
“他住在莫斯科达镇,离这里往南大约十分钟,就在河对面。有什么事吗?”
“这个,他手头上有没有一辆狗屎货色可以卖给我?我可以出五百,不,六百
块。”
她甜甜地笑起来。“先生,他后院里的车子,加满油也值不了五百块。不过别
对他说是我告诉你的。”
“你可以打电话给他吗?”影子问。
“我正想打呢。”她说着拿起电话听筒,“亲爱的?是我,玛蒂。你马上来我
这儿一趟,这边有个人想买辆车。”

他买的这辆狗屎货色是辆1983年的雪佛兰,只花了四百五十块,油箱里还加满
了油。里程表显示车子已经跑了大约25万英里,车厢里一股子淡淡的波旁威士忌、烟草和更
加强烈的、像是香蕉的味道。车子蒙着厚厚一层灰土和积雪,让他看不出车子原本的颜色。
不过在玛蒂姐夫的车场里,这是唯一一辆看起来还能载着他跑五百英里的车。
现金交易。玛蒂的姐夫只管收钱,根本没问影子的名字,也没要他的社会保险
号码或别的身份证明。
影子先开车向西走了一段,然后转而向南,离开州际公路。他口袋里只剩下五
百五十美元。这辆烂车上有一部收音机,打开后却没有任何声音。路边一块路牌告诉他已经
离开威斯康星州,进入伊利诺斯州。他经过路边的一个露天采矿场,巨大的蓝色弧光灯照亮
了黯淡的冬日。
他在一家叫妈妈餐厅的地方停下来吃些东西,正好赶在他们下午休息关门前。
路上经过的每一个村镇都在镇名标牌旁悬挂了另一个牌子,要么声称该镇十四
岁以下少年队是州际篮球联赛的第三名,要么夸口说本镇是伊利诺斯州十六岁以下女子摔跤
半决赛选手的家乡。
他继续开车前行,脑袋一点一点,越来越困。他闯了一处红灯,一个开道奇车
的女人差点一头撞上他的汽车侧面。一开出镇子,他立即驶上一条没人的机耕道,把汽车停
在覆盖着一团团积雪的收过庄稼的田地里。田里有一群肥胖的黑色野火鸡,像一群送葬者一
样慢吞吞走着。他关掉发动机,在车子后座上躺下来,很快便睡着了。
一片黑暗,一种向下坠落的感觉。他仿佛成了漫游仙境的爱丽丝,一头掉进一
个深深的窟窿里。黑暗中,他向下坠落了一百年,无数张面孔从他眼前掠过,在周围的黑暗
中浮游。他想伸手触摸那些面孔,可它们却纷纷裂成碎片,消失得无影无踪……
突然,一点过渡都没有,他不再坠落。现在他身处一个洞穴中,而且不是独自
一人。影子凝视着那双他熟悉的眼睛:巨大、湿润的黑色眼睛。它们对他温和地眨了眨。
他在地下深处。没错,他回忆起这个地方来了。散发出体臭的湿漉漉的牛,火
光在潮湿的洞穴墙壁上闪烁着,照亮了水牛头、人类身体和黏土色的皮肤。
“你们这些家伙就不能别来烦我吗?”影子道,“我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水牛人缓慢地点点头。他的嘴唇没有动,但影子的头脑中却响起一个声音。“
你要去哪里?影子。”
“开罗。”
“为什么?”
“我还能去哪儿?星期三要我去那儿。我喝了他的蜜酒。”梦中自有梦中的逻
辑,在影子的梦中,他的职责清清楚楚:他喝了星期三的三杯蜜酒,所以他们之间订立的契
约牢不可破——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听星期三的吩咐。
水牛人把一只手伸进火堆中搅了搅,火烧得更旺了。“风暴快来了。”他说。
他把沾满烟灰的手在光滑无毛的胸部擦了擦,胸口留下一条条烟灰。
“你们这些人总是这么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水牛人顿了顿。一只苍蝇停在他毛茸茸的额头上,他挥手把它轰走。“问。”
“那伙人真的是神吗?这简直太……”他停了下来,半晌才吐出一句话,“…
…太不可能了。”这并不是他打算说的话,但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别的表达方式。
“什么是神?”水牛人问。
“我不知道。”影子回答。
响起一阵敲打声,单调,持续不懈。影子等着水牛人开口,解释到底什么是神
,解释他的生活所陷入的这个混乱不堪的噩梦。他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哒、哒、哒。
影子睁开眼睛,头晕眼花地坐了起来。他快冻僵了。车窗外的天空呈现出深沉
的亮紫色,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哒、哒。有人在说话。“嗨,先生。”影子转过头,见有人站在车子外面。昏
暗的天空映衬下,只看得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影子伸手把车窗摇下几英寸,发出一阵刚睡醒
的人的哼哼声,这才开口打招呼。“嗨,你好。”
“你没事吧?你病了吗?喝醉了?”声音很尖,可能是女人或者小孩。
“我没事。”影子回答说,“等一下。”他打开车门走出来,伸展一下腰身,
顺便活动活动酸痛的四肢和脖子,然后他摩擦双手,让血液加速循环,让手暖和起来。
“喔,好个大高个儿。”
“大家都这么说。”影子说,“你是谁?”
“我叫萨姆。”那个声音说。
“是男孩还是女孩的萨姆 ?”
“女孩萨姆。我原来的名字叫萨米,我总喜欢把‘米’字画成一个笑脸,可后
来我讨厌那个名字,讨厌得要命,因为所有人似乎都取这个名字。于是我就不再用它了。”
“好了,女孩萨姆,到那边去,看着路。”
“为什么?你是变态杀手还是怎么?”
“不是。”影子说,“只是我现在要方便一下。我希望能有一点点隐私空间。

“哦,好的,没问题,我明白了。我和你一样,哪怕卫生间隔壁的格子里有人
,我都尿不出来。这叫膀胱羞涩综合症。”
“一边儿去,拜托。”
她走到车子的另一边,转头避开。影子向路边的荒地里多走了几步,解开牛仔
裤拉练,冲着一根栅栏柱撒了长长的一泡尿。他回到车旁。黄昏最后一丝光也消失了,夜幕
已经降临。
“你还在吗?”他问。
“在。”她说,“你的膀胱准跟艾里可湖一样大。在你撒尿的这段时间里,国
王都换了好几轮了。这么长时间,哗哗的没停过,我一直听着呢。”
“多谢夸奖。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哦,想看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死了,或者发生什么
状况的话,我可以打电话报警。但车窗上蒙着呼出来的雾气,所以我想,兴许你还活着。”
“你住在附近?”
“不是。我从麦迪逊市一路搭便车过来的。”
“那可不太安全。”
“我每年至少搭五次便车,已经这么干了三年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你要去
什么地方?”
“很远,我去开罗。”
“太好了,”她说,“我去艾尔帕索,和姨妈在那儿过圣诞节。”
“我不可能送你到艾尔帕索去。”影子说。
“不是德克萨斯州的艾尔帕索,是另外一个同名的城市,在伊利诺斯。这里往
南只要几小时车程。你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影子说,“完全没概念。52号高速公路上的某处?”
“下一个城镇是秘鲁,”萨姆告诉他,“不是叫秘鲁的那个国家,而是伊利诺
斯州的秘鲁市。让我闻闻你身上的味道。弯下腰来。”影子只好弯下腰,那女孩仔细嗅了嗅
他脸上的味道。“好了,我没有闻到酒味,你可以开车。我们出发吧。”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让你搭便车?”
“因为我是身处困境的可怜小姑娘,”她说,“而你是一位骑士。你的车可真
脏。你知道吗,有人在你的车后窗上写了‘洗我’两个字?”影子钻进车内,打开乘客座位
那边的车门。一般的车子,前门打开时,车内都会亮灯。这辆车没有。
“不知道,”他说,“没看见。”
她爬进车子。“是我干的,”她坦白说,“我写上去的。那时侯天色还亮,还
能写字。”
影子发动汽车,打开车前灯,重新回到公路上。“向左,”萨姆提示说。影子
将车转向左侧,顺着公路开下去。好几分钟后,暖气才开始工作。很快,幸福的温暖充满车
厢。
“你还什么都没说呢。”萨姆说,“随便说点什么吧。”
“你是人类吗?”影子问,“一个善良诚实、父母所生、活生生会呼吸的人?

“当然是。”她回答说。
“好了,只是想检测一下。那么,你想让我说什么?”
“说些可以让我感到安心的话。我突然有一种‘哦,该死,我可能错上了一辆
疯子的车’的可怕感觉。”
“没错,那种感觉我也有过。”影子说,“好了,什么才能让你安心?”
“只要告诉我你不是逃犯、连环杀手或别的什么危险人物就可以了。”
他仔细想了想。“你知道,我真的不是那种人。”
“你自己都要先考虑一下再说,是不是?”
“我蹲过监狱,但我从来没杀过人。”
“哦。”
他们驶进一个小镇,镇子被路灯和圣诞节的装饰灯照得通亮。影子偷偷瞥了一
眼右边。女孩有一头乱糟糟的黑色短发,长着一张既有诱惑力——他想了一下——又有点像
男人的脸:她的五官真像石头雕刻出来的。她也正在偷窥他。
“你为什么进监狱?”
“打了几个人,把他们打成重伤。我当时很生气。”
“他们活该挨揍吗?”
影子琢磨了一阵子。“那个时候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现在你还会那么做吗?”
“当然不会。我这辈子的三年好时光都扔在大牢里了。”
“唔。你有没有印第安人血统?”
“据我所知没有。”
“你看起来有点像印第安人。”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没关系啦。你饿吗?”
影子点点头。“我还没吃饭。”他说。
“就在下一个交通灯后不远,有家很不错的地方。好吃又不贵。”
影子把车开进停车场,两个人从车里出来,他甚至懒得锁车,只把钥匙装在口
袋里。他掏出几个硬币买了份报纸。“你有钱在这儿吃饭吗?”
“当然,”她说着,下巴一抬,“我自己买单。”
影子点点头。“告诉你,咱们这么办。抛硬币猜正负决定谁买单。”他说,“
正面朝上你为我买单,背面朝上我替你买单。”
“我先看看硬币。”她怀疑地说,“我有个叔叔,他有一枚两面都是正面的二
十五美分硬币。”
她仔细检查一番,满意地发觉那枚二十五美分硬币没有任何问题。影子把硬币
正面朝上放在大拇指上,假装往上一抛,硬币只晃了晃,但看上去好像在旋转。他抓住硬币
,倒扣在左手手背上,接着当着她的面张开覆盖硬币的右手。
“是背面!”她兴奋地大叫起来,“晚饭你买单。”
“好吧。”他说,“不过你甭想每次都赢。”
影子点了夹肉长面包,萨姆则点了肉酱意粉。然后影子开始翻报纸,寻找是否
有死在货运列车里的人的新闻。唯一让人感兴趣的消息是头版报道:破记录数量的乌鸦出没
该镇。当地农民想在镇子周围的公共建筑上悬挂死乌鸦,用来吓退其他乌鸦。鸟类学家说这
种办法毫无作用,活着的乌鸦会把死乌鸦同样当食物吃掉。但当地居民不肯就此罢休。“看
到死掉的同伴的尸体时,”一位代表说,“它们就会明白我们的意思:我们不希望它们来这
里。”
食物端上来了,每份都装得满满一盘,远远超过一个人的饭量。
“你到开罗做什么?”萨姆塞了满满一嘴食物,问他。
“不知道。我接到我老板给我的消息,说他要我到那里去。”
“你做什么工作?”
“给人家跑腿当差。”
她笑了起来。“嗯,”她说,“你不可能是黑手党,你一点都不像那种人,再
说还开着那种破烂车子。你的车为什么闻起来有一股子香蕉味道?”
他耸耸肩,开始吃东西。
萨姆眯起眼睛。“也许你是香蕉走私犯,”她猜测说,“你还没有问我是做什
么的呢。”
“我估计你还在学校上学。”
“麦迪逊大学。”
“毫无疑问,你会选择艺术史专业,那是女人最喜欢的专业。也许你还会自己
铸造一尊青铜像。你还可能在咖啡店里打工,帮忙补贴学费。”
她放下刀叉,鼻孔张开,眼睛瞪得大大的。“见鬼,你怎么知道的?”
“什么,猜中了?你现在应该说,不,实际上,我的专业是拉丁语和鸟类学。

“你是说你只是碰巧猜中的,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别的什么?”
她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盯着他。“你可真是个怪人。先生……我还不知道你的名
字呢。”
“大家都叫我影子。”他说。
她撇了撇嘴,好像尝到了什么不喜欢吃的东西。她不说话了,埋头吃完她那份
肉酱意粉。
“知道那边为什么叫埃及吗?”等她吃完东西,影子问她。
“开罗那边?知道,那是俄亥俄和密西西比河的冲积三角洲,跟尼罗河三角洲
的开罗一样。”
“有道理。”
她坐回去,点了咖啡和巧克力奶油派,一只手插进头发里。“你结婚了吗,影
子先生?”见他犹豫,她马上说,“哎呀,看来我又问了一个敏感问题,是不是?”
“上周四她刚刚下葬,”他小心地选择字眼,“死于车祸。”
“哦,天呀,真可怕,我很难过。”
“我也是。”
接下来是难堪的沉默。“我的同父异母姐姐的一个孩子死了,我外甥,就在去
年年底。真是太可怕了。”
“没错,是很可怕。他怎么死的?”
她喝了一口咖啡。“我们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失踪了。可
他只有十三岁呀。去年冬天的事。我姐姐整个人都差不多垮了。”
“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说话的腔调好像电视剧里的警察,于是他重新问了
一遍,“怀疑其中有什么不当行为吗?”这次问得更像警察了。
“他们怀疑我那个没有监护权的混蛋姐夫,那孩子的父亲。那家伙是个大混蛋
,做得出拐走孩子的事,说不定他真的这么干了。可那只是个小镇,在北伍德区,非常小,
又安宁又可爱,居民连房门都不锁。”她叹了口气,伤感地摇头,双手紧紧握住咖啡杯。“
你真的肯定你没有任何印地安血统?”
“据我所知没有。不过也有可能。我也不太清楚我父亲是谁。不过我猜,如果
他真的是美洲土著,我妈妈一定会告诉我的。”
她又撇了撇嘴。萨姆放下只吃了一半的巧克力奶油派。那块蛋糕几乎有她脑袋
的一半大。她把盘子从桌面上推到影子面前。“你想吃吗?”影子笑着说,“当然。”他把
蛋糕吃完了。
女侍应递给他们帐单,影子掏钱买单。
“谢谢。”萨姆说。
天气更冷了。车子打了几次火才发动起来。影子把车驶回干道,继续向南。“
你读过一个叫希罗多德的家伙写的书吗?”他问。
“老天,你说谁?”
“希罗多德。你没有看过他的《历史》?”
“知道吗?”她说话的声音恍恍惚惚的,像在做梦,“我不明白你这个人,不
明白你的话,也不明白你用的字眼。有时候你只是一个傻大个儿,可你却能看透我的想法,
转眼功夫,你居然谈起希罗多德来。我听说过他,也许是在电台广播里。他是不是被人称为
骗子之父?”
“我还以为魔鬼才被人称为骗子之父呢。”
“对,魔鬼也是。他们说,希罗多德的书上记载了巨大的蚂蚁、看守黄金矿的
狮鹫,统统是他编出来的。”
“我不这么想。他只是记下别人告诉他的故事罢了。他写的是历史,绝大多数
部分写得非常棒。里面记载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儿。比方说,你知道吗,在埃及,如果
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或者君主之类人物的老婆死掉了,他们不会马上给她的尸体涂防腐香料
,而要等待三天,先让她的尸体在热天里腐败变坏。”
“为什么?哦,等等,好了,我想我知道原因了。哎呀,真恶心。”
“里面还写了不少战争。一开头什么都很正常,可用不了多久,神灵出现了。
有个人跑回自己的国家报告战争的结果,跑呀跑呀,突然在一片林中空地里看到了潘
。潘对他说,‘告诉他们,在这儿给我建一座神庙。’那人答应了,然后接着
跑完剩下的路。他把战争的消息报告给国王,最后补充说,‘哦,顺便说一声,潘想让你为
他建一座神庙。’懂吗,说起神的事一点儿也不大惊小怪。”
“这样说来,这本书里写了不少神灵的故事。你怎么看的?这些人全都产生幻
觉了?”
“不,”影子说,“不是这么回事。”
她啃着指甲。“我读过一本关于大脑的书,”她说,“那本书是我室友的,她
到处借给别人看。书里好像说,五千年前,人类大脑的左右脑叶还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只
要那时的人们想象什么东西,大脑的右脑叶就让人感到自己仿佛真的听到神在告诉他们应该
做什么。其实这一切不过是大脑造成的错觉罢了。”
“我还是更喜欢我的理论。”影子坚持说。
“你的什么理论?”
“在过去的年代里,人们经常会跟神祇打照面。”
“哦。”两个人都沉默了,安静得只听见车子零件哗啦作响,还有发动机的轰
鸣,排气管的振动声(排气管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对劲)。最后,她终于打破沉默。“你觉得
神现在还在那儿吗?”
“在哪儿?”
“希腊、埃及、西印度群岛……诸如此类的地方呗。如果你到过去那些人碰上
神灵的地方去,你会见到神吗?你觉得呢?”
“也许吧。但我想,人们恐怕不会知道他们见到的到底是什么。”
“我敢说,其实神就是外星人。”她说,“现在大家知道是外星人,过去的人
却把他们看成了神。也可能,外星人同样是人类大脑的右半叶幻想出来的。”
“照我看,做直肠检查的肯定不是神,”影子说,“亲自动手屠宰牲口的也不
是。这些事儿都是人类代劳。”
她咯咯笑起来。他们安静地开了几分钟车,然后她又忍不住开口。“对了,我
想起了一个我最喜欢的天神的故事,是从101比较宗教学课堂上听来的。你想听吗?”
“想听。”影子道。
“那好。这个故事讲的是奥丁。你知道,他是北欧的神。从前有一艘维京海船
,上面有一个维京国王——一听就知道,这是个维京时代的故事。没有风,船动不了。于是
国王说,如果奥丁送给他们风,让他们返回陆地,他就将他手下的一个活人献祭给奥丁。好
了,很快就起风了,他们成功登上陆地。到了陆地以后,他们用抽签的办法决定谁将被献祭
。不幸抽中的竟然是国王本人。当然,他很不开心,不过他的手下出主意说,他们可以对他
来一次模拟的假绞刑,绝对不会伤害到他。他们找来一根牛肠,松松地挽成一个绳套,挂在
他的脖子上,把另一端悬挂在一根细树枝上。他们又找来一根芦苇,假装是枝长矛,刺在他
身上。最后,大伙儿大喊着:‘好了,你已经被处以绞刑了,’——还是即将被处以绞刑?
管他呢——‘你被献祭给奥丁。’”
道路开始转弯,经过安阿则镇,这里是十二岁以下级别速滑锦标赛入围选手的
家乡。道路两旁,分别耸立着两家隶属巨型连锁集团的大型殡仪馆。影子真搞不明白,一个
只有三百人的小镇,干嘛需要那么多殡仪馆……
“好了,他们刚刚提到奥丁的名字,芦苇立刻变成一根锋利的长矛,刺中那家
伙的身体侧面,细细的牛肠也瞬间变成一根粗绳子,小树枝变成粗壮的树枝,树本身也不断
升高变粗,地面则陷落下去。国王挂在树上吊死了,身侧有一个伤口,脸色变得黑黢黢的。
故事讲完了。你看,白人有那么多脾气古怪、不肯吃亏上当的神,影子先生。”
“是啊。”影子说,“你不是白种人?”
“我是切诺基印第安人。”她说。
“纯血的?”
“不是,只有四品脱印第安人的血。我妈妈是白种人,我爸爸则是真正的保留
地的印地安人。他从保留地里出来了,和我妈妈结婚,有了我。他们离婚后,他回了俄克拉
荷马州。”
“回到印第安人保留地?”
“没有,他借钱开了一家卖墨西哥玉米面豆卷的小店,生意很不错。他不喜欢
我,总说我是杂种。”
“真替你难过。”
“他是个怪人。不过,我对拥有印第安人血统还是感到很骄傲,它可以帮我减
免学费。如果有一天,我的青铜雕像卖不出去,我的印第安人血统还能帮我找到工作。”
“是这样。”影子说。
他在伊利诺斯州的艾尔帕索镇停下,让萨姆在镇子边上一栋房子前下车。房子
前院里有一个巨大的用铁丝做成的驯鹿模型,周围缠绕着无数闪烁的彩灯。“想进来坐坐吗
?”她问,“我姨妈可以给你煮杯热咖啡。”
“不必了,”影子说,“我还要继续赶路。”
她微笑着看着他,突然头一次显得有些脆弱。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日子
真是一团糟,先生。不过你这人还行。”
“按大家的说法,人就是这样。”他说,“谢谢你陪我。”
“不客气。”她说,“如果你在去开罗的路上碰上了神什么的,一定记得替我
问声好。”她下了车,走到房子的前门,按下门铃。她站在门口等着,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影子坐在车里等着,一直等到房门打开,她安全地进去之后,他才踩下油门,重新掉头回到
高速公路。他一路开车经过诺莫镇、布鲁明顿镇和劳恩达镇。
那天晚上十一点,影子突然全身哆嗦起来。这时,他刚刚进入中部镇。他觉得
自己需要睡上一觉,反正不能再开车了。他把车开到一家旅馆前,预先付了35美元现金的房
钱,然后走进位于一楼的房间,直接进了浴室。一只黑蟑螂仰面朝天躺在瓷砖地板中央。影
子拿一条毛巾擦干净浴缸内部,打开水龙头。他回到卧室脱掉衣服,放在床上。身上的瘀伤
已经变成蓝黑色,很显眼。他坐在浴缸里,看着水的颜色缓缓变化。然后,他赤裸着身体,
在水槽里洗干净他的袜子、内裤和T恤衫,拧干,挂在浴缸上方从墙壁上拉出来的一根晾衣
绳上。出于对死亡的敬意,他没收拾地上的蟑螂。
影子爬到床上。本想看一部成人电影,但打电话看付费电视节目需要信用卡,
这么做太危险。再说,看着别人在电视里作爱,却没有他的份儿,他觉得也不是什么开心的
事。他打开电视,把遥控器上的睡眠定时按了三次,这样电视机就会在45分钟后自动关闭。
现在是差十五分钟到午夜十二点。
电视效果很差,颜色闪来闪去。他不停地啪啪换台。现在是电视台的垃圾时段
,他从一个夜间谈话节目换到另一个夜间谈话节目,无法集中精神看进去。有人在厨房里示
范做什么菜肴,其间更换了大约一打不同种类的厨具,没有一件是影子曾经拥有过的。啪,
又换一个台。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在演说,说现在是募捐的最后时刻,只要影子肯捐款,耶
稣就可以让影子的生意更加成功,兴旺发达。啪,继续换台。MAS*H刚放完一集,《迪克
·凡达西》开始了。
影子已经好几年没看过《迪克·凡达西》这套电视剧集了。这部1965年的黑白
电视连续剧让他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于是他把电视遥控器放在床边,关掉床头灯。他看着
电视,眼睛慢慢闭上,心中却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他没看过多少集《迪克·凡达西
》,所以不记得以前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让他觉得奇怪的是剧中人说话的声音。
剧中所有人都在关心罗比的酗酒问题,他已经旷工几天没上班了。大家到他家
里找他,他却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好不容易才把他劝出来。他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摇摇晃
晃,但人还是那么幽默可爱。他的朋友们,由莫瑞·阿姆斯特丹和罗丝·玛丽扮演,插科打
诨一阵后离开他家。然后,当罗比的妻子数落他的时候,他重重地打了她一记耳光。她立刻
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但哭声并不是人所皆知的玛丽·泰勒·摩尔式的号啕大哭,而是小声的
、无助的抽泣,她双臂抱着自己,小声说:“不要打我,求求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不要
再打我了。”
“见鬼,这是什么玩意儿!”影子忍不住说出了声。
电视画面变成了一片雪花,等到恢复正常时,《迪克·凡达西》不知道为什么
居然变成了《我爱露西》。露西想说服瑞克,让她把家里那台老式冰柜更换成新冰箱。他离
开家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她走过去坐在沙发里,双腿交叉,把手放在大腿上,穿过几十年
时光,从黑白电视屏幕里默默凝视着外面的世界。
“影子,”她突然开口说话,“咱们得谈谈。”
影子惊讶说不出话来。她打开手袋,掏出香烟,用一个很昂贵的纯银打火机点
燃,把打火机放在一边。“我在和你说话呢,”她说,“喂,你听到了吗?”
“这简直发疯了。”影子说。
“难道说你这辈子其余的时间都是正常的?你他妈给我省省吧。”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好了,露西·芭尔从电视里跟我说话,这事儿可实在太古
怪了,比我经历过的其他任何事更怪了好几个档次。”影子说。
“不是露西·芭尔,是露西·里卡多——但我并不是露西·里卡多。我只不过
找个方便的方式和你见面,找个你熟悉的环境作背景罢了。就是这么回事。”她在沙发上挪
了挪,看样子坐得不太舒服。
“你是谁?”影子问。
“很好,”她说,“总算问了个好问题。我就是这个白痴盒子,我就是电视。
我是可以看到一切的眼睛,是阴极射线的世界。我就是全家老少聚在一起崇拜供奉的小小的
神殿。”
“你是电视?还是电视里的某个人?”
“电视机就是祭坛,而我就是人们奉献牺牲和祭祀品的对象。”
“他们奉献的是什么?”影子问。
“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奉献出自己的时间。”露西说,“有时候是别的东西。
”她扬起两根手指,比划成手枪状,吹了吹假想的枪口上的烟。接着,她调皮地眨眨眼,是
大家熟悉的《我爱露西》式的眨眼。
“你是神?”影子问。
露西得意地笑了,用女士优雅的动作吸了口烟。“你可以这么说。”她说。
“萨姆向你问好。”影子说。
“什么?谁是萨姆?你到底在说什么?”
影子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午夜过二十五分。“没什么,”他说,“那么,电
视上的露西,我们要谈什么?最近一段时间,似乎很多人都要和我谈话,但最后往往变成了
对我的一顿痛打。”
电视画面转为特写镜头,露西一脸关心的表情,撅起嘴唇。“我痛恨有人那么
做,我痛恨那些殴打你的人,影子,亲爱的,我永远不会那样待你。我想给你一份工作。”
“做什么?”
“为我工作。我听说了你和特工之间的麻烦,你最后解决问题的方式给我留下
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高效率、没有废话、简单有效。你竟有这种本事,谁想得到?他们现在
相当恼火。”
“真的?”
“他们低估了你的能力,甜心。但我不会犯这种错误。我想让你加入我的阵营
。”她站起来,冲着镜头走近几步。“看看吧,影子。我们是属于未来的新生力量。我们是
大型购物中心,你的朋友只是路边惹人讨厌的小摊贩;我们是互联网在线购物,而你的朋友
们则坐在公路旁,推着手推车叫卖自家种出来的东西。不,他们连水果商都算不上,只是一
帮子小贩,修理鲸鱼骨束胸的过时角色。我们属于现在和未来,而你的朋友们,甚至连昨天
都不属于他们。”
很奇怪,她说话的口吻中有一种熟悉的腔调。影子问她:“你有没有遇见过一
个坐加长豪华轿车的胖男孩?”
她摊开双手,滑稽地转转眼珠。现在的她又成了电视剧里那个有趣的露西·里
卡多,急于撇清自己和任何不干不净之间的关系。“高科技小子?你见过高科技小子?瞧,
他是个好孩子,是我们中的一员。不过在他不怎么喜欢的人面前,他的表现就不太好了。如
果你为我们工作的话,你就会发现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孩子了。”
“如果我不想为你工作呢?我爱露西?”
露西所在的公寓突然传来敲门声,可以听到瑞克的声音在楼下叫她,问她到底
出了什么事,让她耽搁了那么久。下一场戏里,他们还得赶到俱乐部去。露西卡通般可爱的
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恼怒的神情。“喂,”她说,“听着,不管那帮老家伙付给你多少钱,我
都可以给你两倍、三倍的价钱,一百倍都行。不管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我可以给得更多。
”她微笑着,完美无暇、调皮可爱的露西·里卡多式微笑。“只要你开出价来,亲爱的。你
想得到什么?”她开始解开上衣的纽扣。“嗨,”她诱惑地说,“想看看露西的胸脯吗?”
电视屏幕突然变成一片黑暗,睡眠遥控生效,自动关掉了电视。影子看了一眼
手表。午夜12点半。“这不是真的。”影子喃喃自语。
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与敌对一方相比,他更喜欢星期三、南西先
生和那一伙里的其他人。他突然明白了原因。其实非常简单:他们也许看上去邋遢肮脏、贫
穷,他们的饭菜更是难吃透顶,但至少他们说话挺有意思,绝不会满口陈词滥调。
他估计他有一天也会光顾路边摆摊,哪怕那里的货色全是假冒伪劣。总比大型
购物中心有趣得多。

第二天一早,影子开车继续上路。他驶过一片微微起伏的棕色大地,地里长满
了冬天枯黄的草和光秃秃没有叶子的树木。最后的积雪已经融化消失了。他在一个路过的镇
子为这辆破车加油。顺便提一句,这个小镇是本州十六岁以下级别女子三百米短跑选手的家
乡。为了让车子看上去不是那么破烂,他把车开进加油站的洗车房。车子洗干净以后,他吃
惊地发现——虽说看似不太可能,但它居然是白色的,而且上面并没有多少锈斑。之后,他
开车继续前行。
天空是不可思议的蓝色,白色工业废气从工厂的烟囱里冒出来,滞留在天空中
,仿佛一幅摄影作品。一只鹰从一棵死树上飞起,冲着他的方向飞过来,翅膀在阳光下缓缓
扇动,仿佛一系列静止动作的摄影照片合集。
走着走着,他发现他是在朝东圣路易斯的方向行驶。他想换一条路,却发现驶
进了当地工业区内一个显然是红灯区的地方。十八轮重型货运卡车和大型拖拽货车纷纷停在
样子像临时仓库的一排建筑物外面,建筑上面写着“24小时夜总会”,其中一个还挂着“本
镇最佳秀场”的牌子。影子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开车。劳拉喜欢跳舞,不管是穿着衣服还是
赤裸着身体(在几个有特殊纪念意义的晚上,她还会从一种状态跳到另一种,为他表演脱衣
舞)。他是多么喜欢看她跳舞呀。
他的午饭是在一个叫红芽的镇子里吃的,内容是一块三文治和一罐可乐,
他经过一个山谷,里面堆了几千辆黄色推土机、拖拉机和履带车的残骸。估计
这里是推土机的墓地,所有推土机都开到这里,死在这里。
他开车经过珀帕托普·朗奇镇,经过切斯特镇(“大力水手的家乡”)。他注
意到两边的建筑开始出现了前门廊柱。有了白色的廊柱,即使是最破烂、最小的房子,也极
力在外人眼前显出府邸的模样。他还经过一条很大的、泥土颜色的河。看到路牌上的河流名
称时,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那条河居然就叫“大泥河”。他还看见三棵死在冬季里的树
,树身上缠绕着棕色的野葛,把树勒成奇怪的、好像是人的形状。乍看上去,这三棵树就像
三个巫婆,三个弯腰驼背的干瘪老太婆,正为他预算未来。
他沿着密西西比河驱车向前。影子没有见过尼罗河,但是,下午时分的昏暗阳
光照在这条宽阔、棕色的河面上,让他想到了尼罗河流域的泥泞地带。不是现在的尼罗河,
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如同古埃及的动脉一样流淌的尼罗河。两岸是长满纸莎草的沼泽地,眼
镜蛇、豺狗和野牛的家……
一块路牌指出底比斯的方向。
那条路比他现在所在的大路高出12英尺,他只好开车经过沼泽地绕过去。周围
都是灌木丛,一群群鸟在天空中来回飞翔搜寻,像天空背景上的无数小黑点。
下午晚些时候,太阳开始西沉,精灵国度般的微弱光芒照耀整个世界。这是一
种厚重、暖和、奶油蛋羹颜色的光线,让整个世界有了一种超凡脱俗、极其不真实的感觉。
在这光线沐浴下,影子经过一块路牌,告诉他“欢迎来到历史名城开罗”。他从桥下驶过,
发现来到了一个小小的港口镇。开罗市议会是一栋很大的建筑,更大的是海关大楼,形状看
上去像一块新鲜出炉的巨型饼干,被黄昏的晚霞染上了一层糖浆似的金色。
他把车子停在街道旁,走到河边的堤岸,弄不清他注视的到底是俄亥俄河还是
密西西比河。一栋建筑后面的垃圾桶旁,一只灰褐色的小猫嗅着、跳着。黄昏的光线甚至给
垃圾堆也涂上了一层魔法的色彩。
一只孤独的海鸥沿着河岸飞行。一个小女孩站在河岸边的人行道上,距离他大
约十英尺。她脚上穿着旧网球鞋,身穿一件男人的灰色羊毛毛衣当长裙,正用六岁小女孩严
肃而忧郁的眼神看着他。她的头发又黑又直,长长垂下来,皮肤和河水一样是褐色的。
他冲她微笑,可她却挑战似的瞪着他。
水边传来一声尖叫和一声号叫。那只褐色小猫挨了一枪似的,从一只满得溢出
来的垃圾桶旁跳开。它被一只长嘴巴黑狗追逐着,一头钻进一辆汽车底下。
“嗨,”影子冲小女孩打招呼,“你听说过消失魔粉吗?”
她犹豫着,然后摇摇脑袋。
“好了,”影子说,“看这里。”影子左手掏出一枚25美分的硬币,举起来展
示给她看,然后他让硬币弹起旋转,做出把硬币投到右手里的假动作,右手紧跟着握拳,其
实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把右手伸到女孩面前。“现在,”他说,“我这就从口袋里拿出一些
消失魔粉……”说着,他把左手伸进衣服里面贴胸的口袋,同时把硬币留在那儿,“……把
魔粉洒到握着硬币的手上……”他假装洒了魔粉,“……好了,硬币现在已经消失了。”他
张开右手,里面空无一物。为了增加惊奇效果,他还张开左手,里面也是什么都没有。
小女孩仍旧瞪着他。
影子耸耸肩,把双手插进口袋,一只手抓了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一只手拿了
一张折叠起来的五美元纸币。他准备把它们从空气中凭空变出来,再把这五块钱送给小女孩
。看她的模样,她很需要这五块钱。“嗨,”他接着说,“我们来新观众了。”
黑狗和褐色小猫也在看他的表演,它们站在小女孩的侧面,专心凝视着他。狗
硕大的耳朵向上竖立着,有一种滑稽可笑的警觉神情。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长得象鹤的长
脖子男人也沿着人行道朝这边走来,他左右张望着,仿佛在寻找什么。影子不知道他是不是
狗的主人。
“你觉得怎么样?”影子问那只狗,想让小女孩放松些,“是不是很棒?”
黑狗舔舔自己的长嘴巴,然后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干涩。“我看过一次魔术
大师哈里·霍迪尼的表演。相信我的话,伙计,你不是哈里·霍迪尼。”
小女孩看了一眼动物们,又抬头看了一眼影子,接着转身逃掉了。她的脚在人
行道上踏得砰砰直响,仿佛地狱里的妖怪正在后面追赶她。两只动物看着她逃开,长得像鹤
的男人走到狗身边,弯腰抓抓它耸起的尖耳朵。
“得了吧,”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对狗说,“不过是硬币小戏法而已,表演的
又不是水下逃生魔术,拿他跟霍迪尼相比干什么。”
“这会儿表演的当然不是水下逃生,”狗说,“但他会表演的。”夕阳的金色
光线消失了,天色变得灰蒙蒙的。
影子把手里的硬币和纸币放回口袋。“好了,”他说,“你们两位哪位是杰奎
尔?”
“用用你自个儿的眼睛吧。”长嘴巴黑狗说,然后跟在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背
后,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开。犹豫片刻之后,影子跟了上去。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们走到
一栋位于一排木板房中间的很大的旧建筑前。门旁的牌子上写着“艾比斯和杰奎尔。家族经
营殡仪馆,源自1863年。”
“我是艾比斯先生。”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说,“我想我应该请你吃顿晚饭,
至于我这位朋友,他还有些工作要做。”

美国某处

纽约这个城市把萨立姆吓坏了,他用双手紧紧保护着自己的样品箱子,把它搂
在胸前。他很害怕黑人,害怕他们瞪着他看的样子;他还害怕犹太人,他们全身上下都是黑
色,戴着帽子,留着胡须和一缕卷发。犹太人可以通过衣着打扮辨认,还有很多他分辨不出
是什么种族的人。他害怕熙熙攘攘的人流。所有不同外貌、不同种族的人,都从他们高高的
、肮脏的大厦中涌出来,拥挤在人行道上。他还害怕车辆发出的喧嚣吵闹声。他甚至害怕空
气,闻上去既污浊又香甜,和阿曼的空气味道完全不同。
萨立姆在美国纽约已经待了一周。每一天,他都要上门拜访两到三家不同的客
户,打开他的样品箱,向他们展示铜制的小装饰品和小摆设,包括各种各样的戒指、瓶瓶罐
罐和迷你手电筒,还有帝国大厦、自由女神像和埃菲尔铁塔的模型,全都闪烁着铜的金属光
泽。每天晚上,他都要写一份传真,发给家乡马斯喀特
的姐夫福劳德,告诉他这一天他没有获得任何订单,或者,在某一个让人高兴
的日子里,他获得了几份订单。(但是,萨立姆痛苦地意识到,订单的利润甚至远远不够支
付他的机票和旅馆帐单)。
因为萨立姆无法理解的某些原因,他姐夫的生意合作伙伴帮他预订了纽约42街
的派拉蒙酒店。那家酒店让他晕头转向,让他产生幽闭恐惧症,与他格格不入。另外,酒店
非常昂贵。
福劳德是他姐姐的丈夫,他并不是很有钱,但却是一家小装饰品工厂的合伙人
。工厂生产的所有东西都是出口的,出口到其他阿拉伯国家、欧洲和美国。萨立姆已经为福
劳德工作了六个月,有点怕福劳德。传真上,福劳德的语气越来越难听。晚上,萨立姆坐在
他的酒店房间里,诵读他的可兰经,安慰自己一切都会过去,待在这个陌生世界的时间毕竟
是有限的。
他的姐夫给了他一千美元,用来支付旅途中的各种费用。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
时,他觉得这简直是一笔巨款。但是,花钱的速度比萨立姆想象的快得多。刚抵达纽约时,
因为害怕被人看作贫穷的阿拉伯人,他向每个人塞小费,给他遇见的每个人付钱;后来他意
识到,尽管他从小费中得到了好处,但也许别人在背后会更加笑话他,于是他就完全停止付
小费了。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坐地铁时,他迷路了。他辨不清方向,甚至错过了约会
。现在,迫不得已时,他乘出租车,其他时间走路。他蹒跚着走进暖气过热的办公室,脸被
外面的寒冷空气冻得发麻,外套里面却汗流不止,脚上的鞋子沾着泥泞。当凛冽的寒风沿着
大道吹过来时(在纽约,大道是从北到南,而大街则从西到东,就这么简单,因此萨立姆很
容易就知道朝拜麦加应该朝哪个方向),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肤冷得要命,仿佛被鞭子抽打
一样。
他从来不在酒店里吃东西(酒店的住宿费用是福劳德的生意合伙人出的,吃饭
的费用则必须由他自己支付),他在外面卖三文治的小店和其他小食品店里买些吃的,藏在
外套底下偷偷带进酒店。这样过了几天之后,他才发现这种事根本没人管。即使这样,他还
是觉得带着装满食物的袋子走进昏暗的电梯很不自在。萨立姆总是不得不弯下腰,眯起眼睛
,寻找电梯楼层按键,按下他住的那一层。就这样一路不自在着,最后才能回到他住的那间
小小的白色房间。
萨立姆感到很不安。这天早晨收到的传真很简短,里面却充满斥责和失望。上
面说萨立姆让他们大家都失望了——他的姐姐、福劳德、福劳德的生意合伙人,连阿曼的苏
丹和整个阿拉伯世界都因为他而失望了。除非他能得到订单,否则福劳德不再认为他有义务
继续雇佣萨立姆,大家都要靠他福劳德养活,而他的酒店帐单实在太昂贵了。萨立姆到底在
怎么浪费他们的钱?非要奢侈得像住在美国的苏丹国王不可吗?萨立姆在他的房间里看完了
传真(他的房间总是感觉太闷热,所以昨天晚上他打开了一扇窗户,结果现在却感觉太冷了
),然后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凝固成彻底的忧愁和苦恼。
之后,萨立姆步行去市区。他紧紧抓住自己的样品箱,仿佛里面装满了钻石和
红宝石。他顶着寒风,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艰难跋涉,一直走到百老汇和19街交叉处,找到
位于一家熟食店上面的矮矮的建筑。他沿着楼梯走到四楼,来到潘氏环球进口公司门前。
办公室里肮脏阴暗,但是他知道,这家潘氏环球公司控制了几乎一半从远东进
口美国的装饰纪念品的份额。只要从潘氏环球公司得到真正的订单,一份大订单,就可以补
偿萨立姆这次旅程的全部费用。这是决定成败的关键。萨立姆在办公室外间一张很不舒服的
木头椅子上坐下来,把样品箱平放在大腿上,看着那个坐在前台后面的中年女人。她的头发
染成太过鲜艳的红色,正不停地用一张又一张舒洁纸巾擤鼻子,擤完后再擦一下,这才把纸
巾丢进垃圾篓。
他是上午10:30分到达办公室的,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个小时。他坐在那里,
脸色有些发红,全身微微颤抖着。他担心自己可能发烧了。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
萨立姆看了一下手表,清清喉咙。
坐在前台后面的女人看了他一眼。“什么事?”她问,但说的声音有点像“舍
么四”。
“现在已经十一点三十五分了。”萨立姆提醒她。
那女人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是,”她说,“我知道。”
“我约定的会面时间是十一点。” 萨立姆说着,露出安抚的微笑。
“布兰丁先生知道你来了。”她用责备的口吻说。(“布拉丁先身字道你来了
。”)
萨立姆从桌上拿起一份过期的《纽约邮报》看。他的英语阅读水平比口语差得
多,他艰难地看着上面的文章,仿佛在做填字游戏。他继续等待着,这个胖乎乎的、有着受
过伤害的小狗一样眼神的年轻人,目光不时地在自己的手表、报纸和墙上的挂钟之间移动着

十二点三十分,几个人从里面的办公室走出来。他们说话声音很大,用美国英
语含混不清地快速交谈着。他们中有一个身材高大、挺着大肚子的男人,嘴里叼着一根没有
点燃的雪茄,出来时瞥了萨立姆一眼。他告诉坐在前台的女人应该试试柠檬果汁,补充锌元
素,他姐姐发誓说维他命C和锌可以保持健康。她向他保证说她会试试的,然后递给他几个
信封。他把信封装进口袋,和其他几个人一起走了出去。他们的笑声一直到楼梯间才消失。
已经下午一点了。前台后面的女人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褐色的纸袋,从里
面掏出一块三文治、一个苹果和一盒牛奶,还掏出一小塑料瓶鲜榨橙汁。
“对不起,” 萨立姆说,“不过,能不能麻烦你打电话给布兰丁先生,说我
还在这里等着他?”
她抬起头看他,仿佛很惊讶他居然还在这里,好像过去的两个半小时内没有和
他相距五英尺距离坐在同一间房间里。“他在吃午饭。”她说。他在次午饭。
萨立姆明白了。他恍然大悟,布兰丁就是刚才那个叼着没有点燃的雪茄的人。
“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耸耸肩,咬了一口三文治。“今天他很忙,还有很多约会。”她说。基天他
很绵,还有很多邀会。
“那么,他回来后,还会见我吗?”萨立姆接着问。
她耸耸肩,又撸起鼻子来。
萨立姆很饿,饥饿感不断增强。同时增加的还有挫败感和孤立无助的感觉。
下午三点时,那女人看了他一眼,说;“他五会亏来了。”
“什么?”
“布拉丁先身,他今天五会亏来了。”
“那我可以约明天的时间吗?”
她擦擦鼻子。“你必须达电挖,电挖约寺间。”
“我明白了。”萨立姆说着,露出微笑。离开马斯喀特之前,福劳德无数次告
诉过他,在美国,作为一个推销员,脸上不带笑和没穿衣服一样无礼。“明天我会打电话预
约的。”他说,然后拿起样品箱,走下楼梯,来到大街上。外面下着冰冷刺骨的雨雪,萨立
姆凝视着通往位于46街的酒店的那条长长的寒冷街道。样品箱实在太沉重了,他只好走到人
行道边,冲着从旁边驶过的任何一辆黄色出租车挥手,也不管上面亮没亮着空车灯。所有出
租车都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其中一辆出租车经过他身边时突然加速,一个轮子开进水坑中,把冰冷的泥水
溅到他的裤子和外套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冲到一辆开得比较慢的出租车前。但他想到
,他姐夫只会关心样品箱的命运,而不是他本人。除了他最爱的姐姐,也就是福劳德的妻子
,没有人会为他感到悲伤(在他父母眼中,他始终是那个给家人带来难堪的孩子。他的浪漫
史则总是十分简短,悄没声地便结束了)。再说,他怀疑这些车子的速度是否快到可以撞死
他。
一辆车身上撞扁一块的黄色出租车停在他身边,让他心怀感激地结束胡思乱想
。萨立姆钻进车里。
出租车的后座用灰色的胶带修补过,车厢里的隔离栅栏上贴着警告,提醒他不
要抽烟,还告诉他去不同的机场要付多少钱。录音机里,某个著名的、但他从来没听过的明
星的声音告诉他系好安全带。
“请到派拉蒙酒店。”他告诉司机地址。
出租车司机哼一声,发动车子离开路边,汇入车流。他没刮胡子,穿着一件很
厚的灰色毛衣,戴着黑色太阳镜。外面是阴天,夜晚即将到来,萨立姆不知道这个司机是不
是眼睛有什么问题。雨刷把外面的街景模糊成一团灰色的脏污光影。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辆货车,从他们面前冲过。出租车司机以先知的胡子的名
义诅咒起来。
萨立姆盯着车子仪表盘前的司机名牌,但从上面看不出什么来。“你开出租车
多久了,我的朋友?”他用自己的母语问那个男人。
“十年了。”司机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你从哪里来?”
“马斯喀特,”萨立姆说,“阿曼。”
“你从阿曼来呀。我也在阿曼待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听说过一个叫‘
尤巴’的城市吗?”出租车司机问。
“当然听说过,”萨立姆说,“失落的群塔之城。他们在沙漠中掘出了它的遗
址,大约是五年,或者十年前。我记不太清了。你跟探险队挖掘过那个遗址?”
“差不多吧。是个相当不错的城市。”出租车司机说,“大多数夜晚,会有三
、四千人在那里宿营搭帐篷。每一个旅行者都会在尤巴休息。有音乐,美酒像水一样流淌。
水从井里流出,源源不断。正是因为那些井,那个城市才存在。”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萨立姆说,“但它最后毁灭了,1000年前?还是
2000年前?”
出租车司机没有说话。他们在红灯前停下。交通灯转为绿色,司机却没有启动
车子。后面立刻传来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萨立姆犹豫了一下,然后透过隔离栅栏上的洞,碰
了碰司机的肩膀。那人的头立刻仰起来,发动汽车,一脚踩下油门,蹒跚着冲进车流。
“该死的,该死该死。”他用英语咒骂着。
“你一定很疲劳了,我的朋友。”萨立姆安慰说。
“这辆被安拉遗忘的出租车,我已经连开了三十个小时。”司机说,“实在太
久了。在那之前,我只睡了五个小时,再之前,我连续开车十四个小时。圣诞节前人手不足
。”
“我希望你赚了不少的钱。”萨立姆说。
司机叹了口气。“并不多。今天早晨,我开车送个人从51街到机场。到了之后
,他居然直接跑进机场,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五十美元的车钱没了,我还得自己付回来的
过路费。”
萨立姆同情地点头。“我今天也不得不浪费时间等着会见一个根本不想见我的
人。我的姐夫恨我。我在美国已经一周了,除了浪费钱之外一事无成,什么产品也没卖出去
。”
“你卖什么东西?”
“一堆垃圾。”萨立姆说,“不值钱的便宜货,小玩意儿,还有旅游装饰品。
讨厌、廉价、愚蠢、难看的一堆垃圾货。”
“你卖垃圾?”
“是的。”萨立姆说,惊恐地发现他居然把姐夫的样品的真相说了出来。
“而他们并不打算买?”
“不买。”
“不对吧,你看看这些商店,他们专卖垃圾。”
萨立姆有些紧张地笑起来。
一辆货车停在他们前面的街上,一个红脸膛警察站在车子前面,挥手叫嚷着,
指着让他们从旁边最近的一条大街走。
“我们先绕道第八大道,从那条路过去。”出租车司机说。他们开到那条街上
,结果那里的交通完全堵塞了。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连成一片,没有任何车子能移动。
司机在他的座位里摇晃着,他的下巴开始慢慢垂到胸前,一次,两次,三次。
他开始轻轻地打起呼噜来。萨立姆伸手推醒那人,心里希望这是正确的选择。摇晃他肩膀时
,司机动了一下,萨立姆的手触到那人的脸上,碰落了他的太阳镜。
出租车司机睁开眼睛,找到太阳镜,重新戴上黑色的塑料眼镜。太迟了,萨立
姆已经看到了他的眼睛。
出租车在雨中缓缓向前蠕动着,计价表上的数字不断增加。
“你要杀死我吗?”萨立姆问。
出租车司机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萨立姆在司机后视镜中观察他的脸色。
“不会。”司机平静地说。
车子再次停下。雨水纷纷击打在车厢顶上。
萨立姆说:“我祖母发誓说在某天傍晚,她见过一个伊夫里特
,就在沙漠边缘。我们告诉她,那不过是沙暴,是一阵风,但她坚持说看到了
。她看到了它的脸,还有它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样,是燃烧的火焰。”
司机微笑起来,但他的双眼仍旧隐藏在黑色的塑料墨镜后面,所以萨立姆无法
分辨那个微笑中有没有真正的笑意。“当祖母的也纷纷到这个地方来了。”他说。
“纽约有很多神怪吗?”萨立姆问。
“不多,我们人数很少。”
“世上有天使,也有安拉用泥土塑出的人类,还有生于火焰的神怪。”萨立姆
说。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们神怪的事。”司机说,“他们认为我们可以帮助凡
人实现他们的愿望。真有这种本事的话,你以为我还会开出租车维生吗?”
“我不明白。”
出租车司机看上去有些悲伤,当他开口说话时,萨立姆从司机后视镜里凝视着
他的脸,看着伊夫里特黑色的嘴唇。
“人们相信我们可以实现他们的愿望。为什么他们会相信那个?我住在布鲁克
林区一个臭烘烘的房间里,我开这辆出租车。只要有钱,随便哪个臭气熏天的混蛋都可以坐
我的车,还有人连钱都不给。我把他们送到他们要去的地方,有时候他们会给我小费,有时
候他们只按计程表上的价格给钱。”他的下唇哆嗦起来。这个伊夫里特似乎已经快到精神崩
溃的边缘了。“有一次,有个人居然在后座上大便。还车给公司之前,我不得不亲手擦洗干
净。他怎么可以那么做?我不得不清理干净座位上的那泡稀屎。怎么能这么做?”
萨立姆伸出手,拍拍伊夫里特的肩膀。透过毛衣,他感受到了他结实的肉体。
伊夫里特从方向盘上抬起一只手,放在萨立姆的手上,就这样静默了一阵。
这时,萨立姆想起了沙漠。在他的想象中,红色的沙子卷起沙尘暴,无数猩红
色的丝绸帐篷围绕着失落的城市尤巴。这个画面在他脑海中飞翔翻涌着。
他们开到了第八大道。
“坚守传统的老一辈人相信我们的存在。他们不会冲着洞穴小便,因为先知告
诉他们洞穴中住着神怪。他们知道如果偷听天使的谈话,天使会向他们投掷燃烧的星星。但
即使是老一辈人,来到这个国家以后,也觉得和家乡离得太远,于是不再在乎我们了。在老
家,我哪儿用得着开什么见鬼的出租车。”
“我为你难过。”萨立姆说。
“这是个艰难的时代,”司机说,“风暴就要来了。我被吓坏了。只要能离开
这里,做什么我都愿意。”
之后,车子开到酒店门前这段时间里,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
萨立姆下车时给了伊夫里特一张二十美元钞票,告诉他不用找零。然后,不知
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勇气,他把自己的房间号码告诉了他。出租车司机什么都没说。一个年轻
女人钻进出租车后座,车子驶回寒冷的大雨中。
晚上六点钟的时候,萨立姆还没有写好给姐夫的传真。他冒雨走出去,给自己
买了当作今晚晚餐的烤肉串和炸薯条。只过了一周,但他已经觉得自己在纽约这个地方变得
更胖、更圆,筋骨也软化了。
回到酒店时,他惊讶地看到出租车司机站在前台,双手插在口袋里等着他,眼
睛盯着架子上的黑白明信片。看见萨立姆后,他有点不太自然地笑起来。“我给你房间打电
话,”他说,“没人接。所以我想我应该等你一会儿。”
萨立姆也笑起来,碰了下那人的胳膊。“我在这里。”他说。
他们一起走进昏暗的、亮着绿灯的电梯,手拉着手,一路升到十五楼。伊夫里
特问他能否用用浴室。“我觉得很脏。”他解释说。萨立姆点头同意了。他坐在占据了这个
白色小房间大部分空间的床上,听着浴室里淋浴的水声。萨立姆脱下鞋子、袜子,脱光所有
衣服。
出租车司机从浴室走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只在腰上围了一块浴巾。他没有戴
墨镜,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他的眼睛燃烧着猩红色的火焰。
萨立姆眨眨眼,忍住眼泪。“真希望你也能看到我看到的景象。”他说。
“我不会替别人实现他们的愿望。”伊夫里特悄声说。他丢下浴巾,轻柔地,
但也是不可抵抗地,将萨立姆推倒在床上。
他们拥抱在一起做爱。有一刻,萨立姆意识到自己在哭。伊夫里特用灼热的嘴
唇把他的眼泪轻轻吻干。“你的真名是什么?”萨立姆问出租车司机。
“我的驾驶证上有一个名字,但不是我的真名。”伊夫里特回答说。
之后,萨立姆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结束做爱,什么时候沉入梦乡。
萨立姆醒来时,冰冷的阳光照进这间白色房间。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发现他的样品箱也不见了。所有瓶瓶罐罐、戒指、装饰用的铜手电筒,全都
不见了。除此之外,消失不见的还有他的西装、钱包、护照和回阿曼的机票。
他只找到抛在地上的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还有一件灰色毛衣。在衣服底下
,他找到了一张驾驶执照,上面的名字是艾伯拉罕·本·艾里姆,还有同名的出租车准驾证
。他还找到一串钥匙,上面挂着一个小纸条,用英文写着一个地址。驾驶执照和准驾证上的
照片并不很像萨立姆,但也不像伊夫里特。
电话铃声响起,是前台打来的,通知说萨立姆本人已经结帐离开酒店,请他的
客人朋友尽快离开,以方便清洁房间,留待后面的客人入住。
“我不会替别人实现他们的愿望。”萨立姆说。这句话仿佛自己成形,从他嘴
里吐出来。
穿上衣服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脑袋轻飘飘的。
纽约的道路很简单:所有大道都是从北到南,所有大街都是从西到东。有什么
困难的?他自问。
他把出租车钥匙抛起来,然后接住,戴上从口袋里找到的塑料墨镜。他离开酒
店,出去找他的出租车。

感觉不是很好看
没有那背景

……管理员请帮忙把上面我发的给删了吧

[ 本帖最后由 redlz2500 于 2007-4-1 04:24 编辑 ]
美国众神.zip (441 KB)

LSS的看不懂。
不完整?
下载了LS的

Dr.eye
AutoCAD
友立
ADOBE
DVD合輯

其实美国众神我是买了书的
但是没那社会背景
看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