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船伞兵

第一章

给我上,你们这帮猿人!想他妈活一辈子老不死吗?
—— 一位无名副排长,1918年
每次空降前我总是直打哆嗦。我打过针,在催眠状态下接受过检查,按说不应该觉得害怕。飞船上的精神病大夫检查了我的脑电波,还趁我被催眠时问了我一大堆傻问题,最后跟我说,打哆嗦不是因为恐惧,我没有不对劲的地方——等在挡板后的赛马还会打哆嗦呢。
这个我没法评论。我又不是赛马。事实就是事实:每次我都怕得要命。
离行动还差三十分钟,我们在罗杰·扬号飞船的空降舱内集合,排长检查了我们的装备。他不是我们的正式排长。拉萨克中尉在上次空降行动中牺牲了,现在这位其实只是个排副,杰拉尔军士长,绰号“果冻”。他是个来自普罗西马附近伊斯克地区的芬兰-土耳其混血儿,小个子,肤色黝黑,模样像是个小职员。但是我以前见过他制服两个狂性大发的士兵。那两人身高体壮,他得踮起脚尖才能抓住他们的脑袋,像砸椰子一样把两颗脑袋撞在一起,随即向后一跃,免得被两个摔倒在地的家伙砸到。
没有任务时他还是个不错的家伙。他是军士长,但你甚至可以当面叫他果冻。当然,新兵不能这么叫,至少参加过一次空降的人才有这个资格。
但是现在他有任务。我们每个人都检查过自己的装备(那可是我们自己的小命啊),大家集合后代理副排长又复查了一遍。可现在,果冻还是要亲自察看一番。他阴沉着脸,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忽然间,他停在我前头那个人面前,一按他皮带上能给出生理状态读数的按钮。
“离队!”
“但是,长官,只是小感冒,大夫说——”
果冻打断了他。“什么但是长官!”他喝道,“空降的又不是大夫——也不是你!你在发烧,体温高了一度半。空降前我没工夫跟你闲聊。离队!”
吉金斯离开了我们,看上去既难过又生气。我的感觉也很糟。自从中尉上次空降时牺牲之后,很多人都被提升了,这次空降作战我是第二分队副队长。现在我手下出现了一个没法补上的漏洞,这意味着如果有人遇上了麻烦,想找人帮忙,可能没人帮得了他。
果冻没有继续检查。他站在我们面前,瞪着我们,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一帮猿人!”他咆哮着,“没准儿你们都会死在这次空降中。上头的人只好重新开始,训练另一拨人,把他们塑造成中尉想要的真正的当兵的。问题是不太可能,瞧瞧最近一批新兵那副熊样。”他挺直身子,大声吼道,“我只想提醒你们这帮混蛋,政府在你们每个人身上大把花钱,武器、装甲、弹药、装备、训练,还有你们多吃的食物等等,所有一切计算在内,至少五十万。加上你们自己原坯子值的那两三毛钱,整个数目是非常可观的。”
他狠巴巴地瞪着我们,“所以,活着回来。我们可以丢下你们,但不想丢下你们那身漂亮衣服。我不希望我们当中冒出个大英雄,中尉也不会喜欢的。你们有工作要做,到下面去给我好好做完。竖起耳朵注意听好撤退信号,一给信号,立刻按顺序出现在回收点。明白了吗?”
他又瞪了我们一眼。“你们应该了解整个作战计划。但是你们有些人催眠时没带着脑子,所以我再简单说一下。你们以两条散兵线空降,两线之间拉开两千码间距。着陆后马上向我报告你们的方位,低头隐蔽,之后立即向队友报告你的方位和距离。这些事已经浪费了你十秒钟,所以你得攻击并摧毁眼前所有目标,直到你的侧翼队员着陆。”
(他在说我——左翼分队的副队长,我的侧翼再没有自己人了。我哆嗦起来。)
“一旦大家着陆——把两条战线拉直——保持战线之间等距!手头的事全都放下,开始进攻。十二秒。以奇偶数交替前进。副队长负责计数,指挥进攻。”
他看着我,“如果你们执行命令正确无误——对此我表示怀疑——听到撤退信号后两条战线开始会合……那时你们就能回家了。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从来不会有问题。
他继续道,“再多说一句。这只是一次突袭,而不是战役。只为展现火力,威慑对手。我们的任务是让敌人知道我们可以摧毁他们的城市——但是我们没有这么做。即使不全面轰炸,他们一样没有安全可言。不留俘虏,不得已时才开火杀敌。攻击目标必须彻底摧毁。我可不想看到你们这伙蠢猪中有谁带着没用完的炸弹回来。听明白没有?”
他看了看表,“拉萨克的硬汉子有光荣的传统。中尉在牺牲前告诉我说,他会时时刻刻盯着你们……他希望你们的大名闪闪发光!”
果冻看看第一分队分队长米格拉希奥中士。
“随军牧师,给你五分钟。”他宣布。
一些人离开队列,走上前去跪在米格拉希奥面前。不管信仰是否与他相同,不管是穆斯林、基督徒,还是犹太教徒,无论谁想在空降前和他说句话,他总在那儿。
我曾经听说,以前的随军牧师不参加战斗。我始终不理解,这怎么可能?我是说,一个不身体力行参加战斗的牧师怎么能保佑别人呢?在我们这儿,在机动步兵团,所有人都要空降,所有人都要战斗,不管是牧师、厨子,还是老头子的文书。当我们的投射舱顺着管子飞出去时,不会有一个硬汉子留在后头——除了吉金斯,当然,那不是他的错。
我没有走过去。我总是担心别人看出我在发抖。再说,牧师从他站着的地方也可以很方便地为我祈祷。但是,当他身边最后一个士兵站起来之后,米格拉希奥走了过来,他的头盔紧挨着我的,单独对话。
“乔尼,”他小声说,“这是你作为代理分队副的第一次空降。”
“是的。”但是我的职责跟真正的分队副相同,不是什么“代理”,就像果冻实际上就是个军官一样。
“很简单,乔尼。别贪功。你知道你的任务,完成它,完成就行。别总想挣块奖章。”
“嗯,谢谢,牧师。我不会的。”
他用一种我不懂的语言又说了些什么,说完后拍拍我的肩膀,快步向他的分队奔去。
“立——正!”我们一下子站得整整齐齐。
“全排注意!”
“分队收到!”米格拉希奥和约翰逊回应着。
“各分队——左右舷——准备空降。”
“分队注意!进入投射舱!行动!”
“全班注意!”
等四班和五班的人上了投射舱,接着被送进发射管之后,我的投射舱才出现在左舷的轨道上。我爬了进去。
不知道古代士兵爬进“特洛伊木马”之前会不会发抖?或者只有我才这样?
每个人的舱门关闭之前,果冻都要亲自察看一下。他亲手为我关上舱门。关门前,他凑到我跟前说:“别弄砸了,乔尼。只当是一次演习。”
舱门关闭,我现在成了孤身一人。“只当是一次演习。”他是这么说的。我开始止不住地打起了摆子。
紧接着,我的耳机里传来中央发射管中果冻的声音。“舰桥!拉萨克的硬汉子们……准备完毕!”
“还有十七秒,中尉!”船长令人愉悦的女低音回答。
她把果冻称为中尉,我不禁觉得有点难过。我们的中尉已经死了,或许果冻可以正式提干……但我们仍然是“拉萨克的硬汉子”。
她又补充了一句。“祝你们好运,小伙子们!”
“谢谢船长。”
“打起精神来!还有五秒。”
我被五花大绑——腹部、前额、胫骨,绑得紧紧的。但我比任何时候都抖得厉害。
弹出之后,你会好过一点。在此之前,你坐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为了对抗加速度被捆成了个木乃伊,只能勉强呼吸——不能打开头盔,即使能打开,舱里包围你的也是纯氮气——而且你知道得很清楚,投射舱在发射管里,如果在他们将你弹出之前,飞船中弹了,你连祈祷的时间都不会有。你根本无法动弹,只能在那儿无助地死去。黑暗中无尽的等待使你不安,让你颤抖——你会觉得他们已经把你忘了……你会以为飞船已经入轨,停止了运动,你很快就会死于无法动弹导致的窒息。或者你会以为坠机了——你会摔死,如果没有在下坠过程中被烤熟的话。
忽然,飞船的制动程序启动了,我们感觉像是被猛撞了一下。
我停止了颤抖。我认为冲击力有八个G,或者十个。哪怕驾驶飞船的是女飞行员,你也不会轻松多少,身上所有被绑住的地方都会出现瘀痕。是的,是的,我知道她们比男性更适合当飞行员,反应更快,能承受更多的G。她们上船快,下船快,因此提高了所有人的生存几率——你们的和她们自己的。不过,十倍于你正常体重的冲力撞向你的脊柱,你怎么都好受不了。
我不得不承认,黛拉卓尔船长是个行家里手。罗杰·扬制动后没有丝毫摆动。紧接着,我听到了她的命令。“中央管……发射!”
随后我感觉到了果冻和代理副排长被弹出时的两股反作用力——随即:“左右舷管……自动发射!”——剩余人员开始弹射。
砰!你的投射舱颠簸着前进一个位置——砰!又前进一格,就像老式自动武器中的子弹被压入枪膛一样。这就是我们……只不过枪管换成了星际战舰上的两根发射管,每颗子弹都是一个投射舱,大小也就是刚好能容纳一个步兵和他所有的地面设备。
砰!——我已经习惯了三号位,它弹出去较早。而现在我排在“C”班的后面,三个班之后才会轮到我。
等待过程十分漫长,尽管每一秒就有一个投射舱被发射出去。我试着数砰砰声——砰!十二。砰!十三。砰!十四,声音有点怪,那是原本为吉金斯准备的空舱。
砰!——随后,当啷!——轮到我了,我的舱被挤进发射膛——随后,轰!跟爆炸产生的冲击力相比,船长的刹车制动变成了一次爱抚。
随后,世界仿佛突然消失了。
什么都没有。没有声音,没有压力,没有重力。在黑暗中飘浮……自由落体,在三十英里上空,在大气层作用力之外,无重力地落向一个你从未见过的行星表面。但现在,我已不再颤抖。最难熬的是之前的等待,一旦被弹出,你不会再感到痛苦——如果出现任何问题,发生速度之快,没等你察觉你就已经死了。
几乎与此同时,我感到投射舱在打转、摇摆,接着稳定下来,我的体重压在背上。重力快速增加,等投射舱在稀薄的上层大气中达到终极速度时,我的体重已经接近在那个星球上自身的全部重量(他们说是 0.87G)。
出色的飞行员就像一位艺术家,比如我们这位船长,她能够调整驾驶和制动程序,使得投射舱被弹出时的速度刚好等于行星在那个纬度上的自转速度,那样在太空中你相对于行星来说就是静止的。满载的太空舱很重,它们穿过稀薄的高层大气时不会被吹得过于偏离预定地点。降落过程中,同一个排肯定会离散,弹射之前预定的完美队形会被打乱。一个生手飞行员能使得这一切变得更糟,他会使进攻队形分得太开,我们连赶回集合点接受回收都办不到,更不用说完成任务了。步兵只有在其他人把他送到位的情况下才能战斗。这么看来,飞行员也和我们一样不可或缺。
从投射舱进入大气的平稳程度来看,我知道船长把我们弹出时已经将横向矢量速度降低到我们所期望的无限接近于零。我很高兴——我们着陆后会保持紧密队形,从而节约了时间;另外,飞行员既然能将你准确弹出,回收你时也会非常有头脑,做到精确控制。
投射舱的外壳已经烧毁,开始脱落。过程不太均匀,因此我翻了几个筋斗。最后那部分分离后,我又恢复了直线下坠。接着,一阵震动之后,第二层壳体开始燃烧,航行又颠簸起来。现在的抖动更厉害,因为第二层外壳是一片接着一片燃烧并脱落的。这是一个能帮助星船伞兵活着享用养老金的措施。脱落的外壳不但能减缓投射舱坠落的速度,而且外壳碎片还能使目标区域的上空充满垃圾,因此在地面雷达屏上,每个降落的步兵身边都有十好几个反射信号,看上去可能是一个人,或是一枚炸弹,或是任何东西,足以引起弹道计算机的神经错乱——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更精彩的是,你弹出之后几秒钟,你的飞船会扔下一批傀儡蛋。傀儡蛋不会蜕皮,因此下降的速度比你快。它们跑到你的下方,爆炸,发出强光,甚至能扮作雷达收发机、火箭发射器等等,使地面的欢迎委员会会员更加糊涂。
与此同时,你的飞船则会牢牢锁住排长的信号,对于自己制造的雷达噪音视而不见。它还能跟踪你的行动过程,作好着陆计算。
第二层外壳消失后,第三层外壳自动打开我的第一张带状伞。这张伞没能支持多长时间,它就是这样设计的。一阵干脆的几个G的加速度之后,它和我分道扬镳了。第二张伞持续的时间长一点,第三张则伴随了我好一阵子。投射舱里变得很热,我开始考虑着陆了。
当最后一张伞分离后,第三层外壳也脱落了。现在我的肉身外面除了装甲动力服和一个塑料蛋壳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我仍旧被绑在它里面,无法动弹。现在该决定我如何降落、在何处降落了。我没有移动胳膊(也动不了),只用大拇指按下接地读数开关,并从我额头前方头盔内部的数据反射镜上读到了接地读数。
一又十分之八英里——比我企盼的稍稍近了一点,尤其是在没有同伴的情况下。像个蛋似的内舱已经达到了速度平衡,待在里头不会带来更多好处了,然而从它的表面温度来看,它还得过一会儿才能自动张开。所以,我用另一个拇指按下一个开关,把它抛掉。
第一阵冲击割断了所有的皮带;第二阵冲击把蛋体炸成了八瓣离我而去——我已经置身户外了,飞在真正的空气中,可以用肉眼观测!更妙的是,八个被抛离的碎片表面都镀着一层金属,它们在雷达上的反射波看上去像是一个穿着装甲动力服的士兵造成的。
任何一个雷达观测员,无论他是活人还是计算机,想把我从我身边的垃圾中挑出来都是件令人头痛的麻烦事,更不用提在我上面和下面还有数以千计的其他碎片了。机动步兵训练中有一项内容是让他在地面上用肉眼和雷达同时观测一次空降,以此了解空降对于地面上的守军来说具有多大的迷惑性。这么做有助于缓解你的紧张心理,因为在空中你会觉得自己无可逃遁,从而产生恐慌,结果要么开伞过早,变成一只坐着的鸭子①,(鸭子会坐吗?如果是的,那又为什么呢?)要么你会忘了开伞,扭断脚踝,也可能是脊柱或是头颅。
我伸直身子,舒展一下快抽筋的肌肉,朝四周瞥了一眼……随后弯下腰,头冲下再次伸直身子,以燕式跳水的姿势仔细观察。和计划的一样,下面已经是黑夜了,但是红外线窥视仪可以使你清晰地看到地形轮廓,只要你掌握了它的使用方法。一条从对角线方向穿过城市的河流就在我的下方,正飞快地向我扑来。它的温度比陆地高,在红外线窥视仪上闪闪发光。我不介意落在河的哪一边,只是不想掉在它里面,减缓我的行动速度。
我注意到在我同一高度的右方出现了一道闪光,一定是地面某个敌对的当地人击毁了我蛋体的一块碎片。我立刻点火,打开我的第一张降落伞,想趁他忙于跟踪那些近距离目标时,冲出他的视野。我承受着点火的冲击,随着冲击力横移,在向下飘浮了二十秒之后抛掉了伞——我可不想让自己的坠落速度与其他物体不同,再次引起敌人的注意。
一定是我的策略奏效了,我没有被烧焦。
大约在六百英尺上空,我打开了第二张伞……我很快发现自己正被带向河流,将从一百英尺的上空掠过位于河边的平顶仓库或是类似建筑。
我抛掉降落伞,利用装甲动力服喷射管产生的反作用力降落在仓库屋顶。降落时只有几下弹跳,还算不错。着陆后,我马上开始搜索杰拉尔军士长的信号。
我的降落点不对,到了河流的对岸。头盔内部的罗盘上,果冻的信号闪耀在预定地点的极南处——我的位置太靠北了。我沿着屋顶向河流方向跑去,同时搜寻在我侧翼的班长。他偏离了预定目标超过一英里。我呼叫道:“尖子,注意队形!”我跳下屋顶,往身后丢了个炸弹,随后开始飞越河流。尖子的答复不出我所料——我现在的职位本来应该是他的,但是他情愿继续指挥自己那个班,他才不会接受我的命令呢。
我身后的仓库被炸上了天。我原本打算利用河对岸的建筑物当掩体的,结果身体还跃在河流上空时,冲击波便击中了我。我的陀螺仪差点大翻筋斗,我也几乎摔倒在地。我已经将炸弹设成了延时十五秒……我设了吗?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太紧张了,在地面上,最危险的事莫过于此了。“只当是一次演习。”果冻告诫过我,就应当这样。慢慢来,把事情做好,即使多花费半秒时间也不要紧。
在对岸落地后我又读取了尖子的位置信号,再次命令他注意队形。他没有回答,但是他已经开始这么做了,我也就不再追究。只要尖子能完成他的职责,我就可以忍受他的粗鲁——至少目前可以忍受。但是回到飞船以后,如果果冻让我继续担任副队长的话,最终我们非找个安静地方来解决谁是上司的问题不可。他是职业下士,我只是个一等兵代理下士班长。但是他现在受我指挥,在这种情况下,你可不能由着下级对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但是现在,我没有时间考虑这些。跃在河流上方时,我发现了一个理想目标:位于小山上的一大片建筑,看样子像公用设施,有可能是寺庙……甚至是座宫殿都说不定。趁着其他人还没有发现,我想把它们亲手干掉。这些建筑在我们扫荡范围之外几英里,但是扫荡-撤退战术中有一个策略,就是把你的一半弹药倾泻在作战区域之外。这样敌人就会产生错觉,弄不清楚我们的目标到底是哪儿。另外你还得不断运动,迅速解决任何问题。敌人在数量上总是占优势,想活下来只有依靠出其不意、迅速行动。
察看尖子的位置,第二次命令他调整队形时,我已经将火箭筒装填完毕。果冻的声音从全体线路中传了出来。“全排注意!交替前进!进攻!”
我的顶头上司约翰逊中士回应道:“交替前进!奇数队员,进攻!”
这一连串命令给了我二十秒的空闲时间。我跳上最近的建筑的屋顶,火箭筒扛在肩上,对准目标,扣下第一个扳机,火箭锁定目标——随即扣下第二个扳机,火箭呼啸着向目标飞去。我跳回地面。“第二队,偶数队员!”我命令道……在心中默数了几个数,“进攻!”
我自己也向前冲锋,跃过下一排房子。在空中滞留时,我用火焰喷射器向临河的那排房子扫了一个扇面。房子似乎是木结构,正好放把大火——运气好的话,它们中的一些可能存放着燃料,甚至是弹药。落地之后,我肩膀上的火箭筒又发射了两枚小型枪榴弹,分别飞向我左右两侧前方几百码的目标。我没能看到它们造成的破坏,因为就在这时,我发射的第一枚火箭爆炸了——如果你见过类似爆炸的话,一看那种强光就知道是核爆炸。当然,它只是个小家伙,相当于2000吨的当量,爆炸所产生的温度和压力仅仅比核爆所需的临界点稍低一点。话说回来,我并不想搞一次巨型核爆。部队里谁也不乐意和一个制造了大惨案的家伙睡上下铺。爆炸足以扫平山顶,可以把待在城市中的家伙们赶进掩体逃避原子尘。更绝的是,任何待在户外并且碰巧朝着爆炸方向观看的当地人,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中看不到任何东西——包括我。但闪光不会使我眼花,我的同伴们也不会。我们的面罩中加入了大量的铅,眼睛上还戴着红外线观测仪。我们还接受过训练,一旦面对不该面对的方向,立刻转身闪避,让装甲动力服承受爆炸的冲击波。
所以我只是使劲眨了几下眼睛。随后,我睁大双眼盯住一个刚从前方建筑物大门出来的当地人。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举起一个东西——我猜是武器——就在这时,果冻又叫了起来:“奇数队员!前进!”
我没有时间和他耗下去。现在我已经比预定的前进距离落后了五百码。我左手仍然握着火焰喷射器,把他烤熟之后,就跳过他刚从里头出来的那幢建筑。火焰喷射器不只是纵火的主要工具,在狭窄的空间内它也是一种非常有效的反步兵武器——你不用瞄得很准。
赶路时我既兴奋又紧张,不知不觉中我跳得又高又远。你总是会禁不住诱惑,想把跳跃装置发挥到极致——但是,别这么干!这么做会使你的滞空时间长达好几秒,成为一个大目标。正确的前进方式是掠过你碰到的任何一座建筑,简简单单跳过去就行,落地时一定要注意隐蔽——绝对不要在同一地点待上超过一两秒,绝对不能给他们瞄准你的机会。到别的地方去,任何地方,不断运动。
这一次我弄砸了——在这排房子上花了太多时间,又没好好观察下一排房子。我发现自己正向一个屋顶降落,不是那种平坦的屋顶,可以在上头待上三秒钟再发射一枚亚氢火箭弹。这个屋顶简直就是个由管子、支柱和铁架子组成的丛林——可能是个工厂,或是个化工车间。没有可降落的地方。更糟的是,六七个当地人爬了上来。这些麻秆长得有点像人,八到九英尺高,比我们瘦得多,体温也比我们高。他们没穿衣服,支起一个像霓虹招牌似的瞭望仪。白天,他们在肉眼下显得更加怪模怪样。但是我情愿和他们打仗,而不是和节肢类动物——那些虫族让我直起鸡皮疙瘩。
如果这些老兄是在三十秒之前,也就是火箭弹爆炸的时候来到屋顶的话,他们现在应该看不到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是我拿不准,也不想和他们纠缠。这可不是这次行动的目的。所以我再次跃起,趁着还在空中时向他们扫射了一阵子,叫他们手忙脚乱。落地后立即再次跃 起,口中喊道:“第二小队,偶数队员……前进!”随即向前猛冲,缩小差距。每次腾空时,我都注意搜寻值得用亚氢弹火箭摧毁的目标。我还有三枚火箭弹,当然不想把它们带回到集合地点。但是上级一直反复训导我们:原子弹一定要物有所值——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二次获准携带这种武器。
现在,我想找出他们的供水系统。一次直接命中,整个城市就住不得了,不用杀死任何敌人就可以把他们赶出城市——派我们下来就是要制造这样的麻烦。根据我在催眠状态下被灌输的地图,供水系统应该在我目前所处位置上游三英里处。
但是我看不见。或许跳得还不够高。我忍不住想跳得更高一点,但是米格拉希奥叮嘱过我不要争功,一切要按照条例行事。我没有忘记他的话。我把火箭筒打在自动档,每次落地它都会发出两颗枪榴弹。滞空时我则随机挑选一些目标,同时搜寻供水系统或者其他值得放颗火箭弹的设施。
好了,有效射程内终于出现了一个目标——供水系统或是别的玩意儿,反正是个大家伙。所以我跳上附近最高的屋顶,锁定,发射。跃回地面时,我听到了果冻的声音。“乔尼!瑞德!两翼开始会合。”
我立刻表示收到,也听到了瑞德发出的确认信号。我把我的信号改成闪烁状态,让瑞德能跟踪我的位置,接着我又从他发来的闪烁信号了解了他的方位和距离。“第二小队,准备收拢!班长报告!”
四班长和五班长回应了。“遵命。”尖子说,“我们已经开始收拢了,你们得赶紧些。”
瑞德的信号显示,右翼部队在我前方十五英里处。天啊!尖子说得对。我得加快步伐了,要不然永远都不可能及时赶上。我身上还有大量各式各样的弹药,我必须花时间把它们都用了。我们是以“V”形队列空降的,果冻位于“V”字形的底部,我和瑞德分别位于两个顶端。现在我们必须在集合点会合成一个圈……这意味着瑞德和我必须比别人走得更多,同时还要给目标造成同样的打击效果。
随着会合的开始,交替前进阶段已经结束。至少我不用再计数了,可以全神贯注于提速。不过现在即使加快速度,无论在哪儿都没有战斗刚开始时安全。开始时,我们占了出其不意这个大便宜,没遭到任何攻击就着陆了(我想至少不会有人在降落过程中受伤)。另外,向他们冲过去时,我们的队形允许大家随意射击,不用担心伤着自己人,对方向我们射击时却很容易自相残杀——如果他们能找到目标并向我们开火的话。我不是博弈论专家,但是我怀疑对方计算机没有这个本事:能通过分析我们的上一步行动预测我们的下一步。
就算无法预测我们的下一步行动,当地人仍然开始反击了,不管是有组织的还是零星的。有两次爆炸几乎打中了我,爆炸产生的冲击波竟然使处于装甲动力服内的我都磕了一下牙齿。还有一次,我被一种光束扫了一下,头发根根竖起,好一阵子我都处于半麻痹状态,就像被击中了麻筋,只不过这根麻筋遍布我的全身。如果不是因为装甲动力服已经收到了跳跃的指令,我想我绝不可能逃出那个地方。
发生这种事本来会使你停下来,好好想想为什么当初竟然选择参军。只不过我太忙了,没时间为任何事停顿。有两次,我在跳过建筑物时,直接落在了他们的人中间——我立即再次起跳,并用火焰喷射器向四周疯狂扫射。
一路疾驰,在极短的时间内,我完成了我那部分的一半距离,大约四英里,但是一路上没有造成像样的打击,只搞了些小破坏。上两次跳跃之前,我的火箭筒已经空了。我独自一人停在一个类似后院的地方,往火箭筒里填装备用枪榴弹。我读取了尖子的位置,发现我离班里其他成员距离很远,是时候处置我的最后两枚火箭弹了。我跳上附近最高建筑的屋顶。
天已经放亮,肉眼足以视物。我把红外线仪翻起,固定在额头上,肉眼搜索远处四周,看看我们后方有没有值得摧毁的目标,任何目标都行。我没时间挑三拣四。
在他们的飞船发射场方向的地平线处有个东西,可能是指挥和控制中心,甚至可能是一艘飞船。几乎在同一方向,但只有一半距离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建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连猜都没法猜。飞船发射场已达到射程的极限,但我还是让火箭弹锁定了它。“找它去吧,宝贝儿。”火箭弹摇晃着身子飞走了。我装上最后一颗火箭弹,将它送往近处那个目标。之后,我跳了下来。
就在跳下时,我脚下这座建筑被直接击中。如果是对方麻秆干的,他肯定觉得以一座建筑来换我们中的一个很合算(事实也是如此),还有一种可能:我的队友放焰火时太随便了。不管怎样,我不打算在这个地方跳跃了。我决定穿过剩下的几座建筑,不再一跃而过。所以落地时,我从背后取下沉重的火焰喷射器,将红外仪又扣到眼睛上。我用最大功率的火焰刀切割面前的一堵墙。部分墙体倒塌了,我冲了进去。
眨眼间,我以更快的速度退了回来。
我不知道闯进的是什么地方。正在搞集会的教堂?麻秆的廉价旅馆?甚至可能是他们的国防部?我只知道那是一间大屋子,里面装满了麻秆,比我这一辈子愿意看到的还要多。
可能不是教堂,因为有人在我后退时冲我开了一枪——子弹被我的装甲动力服弹开,冲击力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我感觉被刺了一下,却没有受伤。但是这提醒了我,离开时应该先给他们留下点纪念品。我顺手拽下皮带上的不知什么东西扔了进去,只听它发出嗤嗤的声音。新兵集训时他们不停向你灌输:凭着第一反应迅速行动,效果比思考一小时后发现最好的办法更强。
纯粹凭着运气,我做对了。这是一枚特制炸弹,为了这次任务发给我们每人一个。我们得到的指示是,一旦发现情况合适,就可以使用。我扔出它时听到的嗤嗤声其实是炸弹在用麻秆的语言叫喊(免费翻译):“我是一枚三十秒定时炸弹!我是一枚三十秒定时炸弹!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
这东西应该能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或许它发挥了作用,至少把我吓得不轻。仁慈地杀人?我没有等着听倒数,立刻跳走了,心里还想着他们能不能找到足够的门窗及时撤出。
跳到高处时我读到了瑞德闪烁的方位信号,降下来时又读到了尖子的。我又落后了——抓紧时间。
三分钟之后我们完成了会合。瑞德在我左翼半英里处。他向果冻报告了自己的方位。我们听到了果冻向全排发出的声音,他长舒了一口气:“集结完毕,回收信号还未下达。向前缓慢移动,到处看看,别找麻烦。也要注意你旁边的战友,别给他找麻烦。到目前为止,干得不错,别弄砸了!各分队……集合!”
在我看来,我们着实干得不错。城市的大部分都起火了,虽然现在天色几乎已经大亮,但是很难说肉眼和红外仪哪个看得更清楚。烟太浓了。
约翰逊,我们的分队长,开口了:“二分队,点名!”
我回应道:“第四、五、六班——点名报告!”新型通讯装置的协调性大大加快了我们的通话速度。果冻可以和分队长或任何人通话;分队长可以和自己分队的任何人或班长通话。在每一秒都非常重要的情况下,全排集合的速度快了两倍。我听着四班点名,同时清点自己剩余的弹药,并朝一个从角落里探出头来的麻秆扔了一颗炸弹。他逃开了,我也离开了。“到处看看。”老板是这么吩咐的。
四班的点名中断,最后班长才想起来替吉金斯喊到;五班开始像拨动算盘珠子似的报告,我的感觉越来越好……直到点名在尖子那个班的四号停住。我问道:“尖子,昏头在哪儿?”
“闭嘴。”他说,“六号,报告!”
“六号!”史密斯回答道。
“七号!”
“六班,弗洛尔失踪。”尖子报告道:“班长出发救人。”
“一人失踪。”我向约翰逊报告,“弗洛尔,六班。”
“失踪还是死亡?”
“我不知道。班长和副队长离队救人。”
“乔尼,让尖子去做。”
但是我没有听到,也没有回答。我听见他向果冻报告,随后传来果冻的咒骂声。听着,我不是想得什么奖章。救人是副队长的职责。副队长是搜索者,最后一个上回收船的人,一个可以消耗的人。班长还有其他职责。你现在应该已经清楚了,只要班长还活着,副队长不是必需的。
此时此刻,我比往常更加感到自己是个消耗品,而且马上就要被消耗了,因为我听到了宇宙中最甜美的声音:回收的信号,回收船就要在此信号位置上降落。信号机是一枚先于回收船发射的火箭,它像根钉子似的扎进地面,开始广播欢迎回家的音乐。三分钟后,回收船会自动在它上方降落。你最好等在那儿,因为公共汽车不会等你,而且下一趟车永远都不会出现。
但是你不能抛下任何一个星船伞兵,不能在他还有生存机会时离开他。这种事不能出现在拉萨克的硬汉子里。不能出现在机动步兵团的任何一个部门。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救人。
我听到了果冻的命令:“抬起头,伙计们!开始闭合回收编队。注意阻隔敌人。”
我还听到了信号机令人愉悦的声音:“——为了步兵永存的荣誉,让这个名字光芒闪耀,让罗杰·扬的名字响彻四方!”
我多么想朝它奔去,想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但我却向相反的方向跳去,缩小与尖子信号的间距,一路用剩余的炸弹和子弹对付一切妄想阻挡我的东西。
“尖子!捕捉到他的信号吗?”
“是的。快回去,你帮不了我!”
“我已经看见你了。他在哪儿?”
“就在我前面,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处。滚开,他是我的人!”
我没有回答,只往左边抄近路,想赶到尖子所说的昏头的位置,与他会合。
到了之后,我发现尖子站在他身旁。几个麻秆正在燃烧,更多的朝远处逃窜。我走上前去。
“把他从装甲动力服里拖出来——回收船马上要降落了。”
“没法拖,他伤得太重了。”
我看了看,他说得对。昏头的装甲居然被打穿了一个洞,血正从里面涌出来。我被难住了。要救回一个伤员,首先你得把他从装甲中拖出来……然后把他夹在你的胳膊底下——装甲就甭管了——两腿蹦着离开那儿。一个无装备的人比你已经用掉的弹药轻得多。
“我们该怎么办?”
“带上他。”尖子冷冷地说,“抓住他的皮带左端。”他抓住右端,我们把弗洛尔提到直立位置。
“抓稳了!现在……我来数数,准备跳——一——二!”
我们跳了一下。不算很远,配合也不默契。一个人不可能扶着他直立,装甲动力服太重了。两个人分担重量就可以办到。
我们跳着——跳着——一次又一次,尖子负责发出指令,我们两个共同负责维持昏头落地时的平衡。他的陀螺仪似乎已经脱落了。
我们听到回收信号不响了,表示回收船已经降落在信号机上方——我看到它降落了……离我们太远了。
我们听到代理副排长大声命令:“按顺序,准备上船!”
果冻也命令道:“听命令行动!”
终于,我们走到一片空旷地带,看到回收船尾部朝地竖在那儿,听到了它发出的上船警告。全排仍旧在地面上围着它,形成一个防御圈。大家都趴在围成的掩体后。
果冻又叫起来:“按顺序上船——行动!”
我们仍然隔得太远了!可以看到一班离开队形进了船,防御圈收紧了。
忽然从圈中脱离出一个人,以装甲动力服才能达到的速度向我们奔来。
我们还在空中时,果冻便与我们碰头了。他抓住弗洛尔肩上的火箭筒支架,帮我们一块儿抬人。
跳了三次,我们到了船边。其他人都已经上船了,但是舱门还开着。我们把他抬进船,关上舱门。这个过程中飞行员一直在尖叫,埋怨我们耽误她错过了对接点,大家都得死。果冻没搭理她。我们放下弗洛尔,躺在他身边。当回收船启动的冲击波传来时,我听到果冻自言自语:“所有人都上船了,中尉。三个人受伤——好歹都上船了!”
我得为黛拉卓尔船长说几句好话:没有比她更出色的飞行员了。回收船和轨道上的飞船对接是经过精确计算的。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是你无法更改对接点。就是不能。
只有她能。她在望远镜内看到回收船的点火时间比预定的要晚,于是往后退了一些,重新加速,与我们会合,把我们拖进船内。仅仅凭着她的肉眼和感觉,根本没有时间计算。如果上帝需要一个助手来控制星星的行程,我知道他会找谁。
弗洛尔死于升空途中。

第二章

它令我惊恐,我让它脱了钩,
我记不起为何停手,
也忘了何时已经往回走,
直到回家
躲进妈妈的房中,
洋基·嘟得儿,加把劲儿,
洋基·嘟得儿,时髦哥儿,
留心音乐和脚步,
轻巧地伴着姑娘舞。
我从来没想过会参军。

更不会选择步兵!我宁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抽上十鞭子,被父亲骂个狗血淋头,成为家庭的耻辱。
对了,高三那年,我跟父亲提过我打算志愿参军。我想,十八岁生日就在眼前时,每个年轻人都会产生类似想法,我的生日又刚好在毕业那一周。当然,大多数人只是想想而已,回味一下,随后去干别的:上大学,找个工作,或是其他什么。我觉得我也会走这条路——如果不是我最好的朋友死也要参军的话。
高中时,卡尔和我无论干什么都在一起:一起看漂亮小妞,一起约会,参加同一个辩论队,在他的家庭实验室一起移动电子。我自己对于电子原理其实不是很懂,但我有一双稳定的适合握枪的手。卡尔是大脑,我则执行他的指令。我们过得很愉快,只要我们在一起,无论干什么都高兴。卡尔的父母不像我父母那么有钱,但这方面完全不成问题。我的父亲给我买了直升机模型作为十四岁生日礼物,这个模型是我的,也是他的;同样,地下室实验室是他的,也是我的。
当卡尔跟我说,他高中毕业后不会继续深造,会首先服役时,我愣了一下。他是认真的。他认为这么做很自然,很对,就该这么做。
所以我告诉他,我也会参军。
他怪怪地看了我一眼。“你老爸不会同意的。”
“哼,他有什么法子拦我?”是真的,按照法律,他无权阻止我做出这个选择。这是每个人一生中第一个完全由自己作主的选择(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当一个男孩,或是女孩,到了他或她的十八岁生日时,他或她就可以志愿参军,没有人能阻拦。
“你会知道的。”卡尔换了话题。
我对父亲说了。小心翼翼,旁敲侧击。
他放报纸和雪茄,盯着我。“儿子,你脑子出毛病了?”
我小声嘟囔说没有。
“是吗,听上去你病得不轻。”他叹了口气,“不管怎样……我早该想到的。男孩子嘛,这个阶段少不了。我还记得你刚刚学会走路的样子呢,婴儿时代一晃眼就过去了。……公平地说,有一阵子你是个小坏蛋。砸了你妈的一个中国明代的花瓶,我相信你是故意的……但是当时你还小,不知道它值多少钱,所以受到的惩罚也就是打了几下手心。我还记得有天你偷着抽了我的雪茄,身子很不舒服。你妈和我故意装作没发现你当天晚上根本没吃晚饭。今天之前,我一直没跟你说这件事。男孩子必须亲自尝试之后,才会发现成人的恶习不适合自己。到了青春期之后,我们眼看着你开始觉得女孩子和你不同——而且美妙。”
他又叹了一口气,“这些都是正常的成长历程。最后一个阶段就是,在青春期结束时,男孩想参军,披上一身神气的制服。另一种可能就是自以为爱上了,一种从来没人体验过的爱,爱得太深,非马上结婚不可。或者他想同时完成这两个心愿。”他冷笑一声,“我那时就有这样两个心愿,好在我及时清醒,没让自己成为一个傻瓜,毁了我的生活。”
“但是,父亲,我不会毁了我的生活。只是一段服役期,又不是职业军人。”
“咱们摊开来谈,好吗?听着,我告诉你你应该干什么——什么才是你应该做的。首先,我们这个家族不参与政治,专心经营自己的事业,已经有一百多年了。我看不出有什么原因能使你打破这个传统。我猜你们学校那个家伙影响了你——他叫什么来着?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他指的是我们的历史和道德哲学课老师——自然是个退伍军人。“杜波司先生。”
“哼,愚昧的名字——刚好配他。肯定是个外国人。把学校当作秘密招兵站肯定是违法的。我想我会就这件事写一封措词强烈的信。纳税人还是有这个权利的。”
“但是,父亲,他根本没那么做!他——”我停住了,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杜波司的态度总是高高在上,令人厌恶,一副我们班上任何人都没资格报名参军的样子。我不喜欢他。“嗯,非说做了什么的话,他只是泄我们的气。”

“哼,知道怎么才能领着一头猪走吗?别管了。该怎么做你知道得很清楚。毕业后,先去哈佛学商业管理。之后,你可以去巴黎大学,四处游历一番,见见我们的批发商,看看其他地方是怎么做生意的。然后回家,开始工作。先从基层干起,仓库保管员之类,走个形式而已——几下子就会当上主管。我已经不年轻了,你越早接过担子,对我来说越好。一旦你有了能力、自己又愿意时,你就是老板了。好了,这个计划听起来怎么样?跟你那个浪费两年的计划比一比?”
我什么也没说。他说的我都听过了,我得想一想。父亲站起来,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儿子,不要觉得我不同情你,但是看看现实吧。如果现在有战争,我第一个支持你,还要根据战争来调整生意。但是现在没有,感谢上帝,希望将来也不会有。我们已经结束了战争,这个星球现在处于和平时期,我们和其他星球的关系也不错。所以这个所谓的‘联邦服役’又有什么意义呢?仅仅是爱国主义,就 这么简单。一个毫无用处的机构,早就过时了,却仍寄生在纳税人身上。这是一种代价昂贵的浪费,使那些除此之外找不着工作的劣等人,花纳税人的钱服役两年,就能在以后的生活中混饭吃。这就是你想干的吗?”
“卡尔不是劣等人!”
“对不起。是的,他是个好孩子……但是被错误引导了。”他皱了皱眉,随后又笑了。“儿子,我原本打算给你一个惊喜——一份毕业礼物。现在我提前告诉你,这样你可以更加容易忘记你刚才的胡言乱语。我并不是担心你会干些什么。我对你的判断力有信心,即使你年纪还小。但是你现在有些想不开,我知道,这份礼物可以使你的头脑更清醒。你能猜到是什么吗?”
“嗯,不知道。”
他笑了笑,“去火星旅行一次。”
我肯定是惊呆了。“老天,父亲,真是没想到——”
“本来打算让你惊喜的,现在看来我做到了。我知道你们这些孩子喜欢旅游,尽管你们的旅行收获经常让我失望。但现在是你旅游的好时机——就你自己,我提到过吗?——从你现在的圈子中跳出来……因为一旦你在这儿承担了责任,即使在月球上待上一星期你都会良心不安的。”他重新拿起报纸,“不,不用谢我。走开,让我把报纸看完,今晚过会儿我们家会来几个人。生意上的事。”
我走开了。我猜他可能觉得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也这么想。火星!就我一个人!我没有对卡尔提,我私底下觉得他会认为这是一种贿赂。好吧,可能是个贿赂。因此,我只告诉他说,这件事上父亲和我的意见不同。
“是啊,”他回答道,“我父亲也是。但这是我的生活。”
最后一节历史和道德哲学课上,我一直想着他这句话。这门课和其他课程的不同之处在于,每个人都得上,但是每个人都必然通过。杜波司先生似乎也不在乎我们听没听懂他的讲授。他只是用他的左臂残肢指着你(他从来不会费心去记我们的名字),飞快地提个问题。然后辩论就开始了。
但是在最后一天,他似乎想了解了解我们到底学到了多少。一个女孩直截了当告诉他:“我母亲说暴力从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是吗?”杜波司先生冷冷地看着她,“我相信伽太基的长老们会乐意接受这种说法。为什么你妈妈不告诉他们呢?为什么你不告诉他们呢?”
这两人以前就吵过架。这门课你不可能不及格,所以也就没必要拍杜波司先生的马屁。她尖声叫道:“你取笑我!人人都知道伽太基已经毁灭了!”
“看样子你并不知道。”他冷酷地说,“假如你知道的话,难道你不认为彻底决定了他们的命运的正是暴力吗?不过,我并不是针对你,我只是在嘲弄一种愚蠢得无法原谅的说法。我会一直这么做的。任何坚持这种错误的——而且是道德低下的——历史观点,说什么‘暴力从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人,我建议他们把这种观点转达给拿破仑·波拿巴和威灵顿公爵的鬼魂,让他们争论去吧。让希特勒的鬼魂当裁判,陪审团就由渡渡鸟、海雀和信鸽来担任。在历史上,暴力,赤裸裸的暴力所解决的问题比其他任何因素解决的要多得多,任何与此相反的观点是最糟糕的一厢情愿。忘记这个基本真理的种族总是为此付出生命和自由的代价。”
他叹了口气。“又是一年,又是一个年级——对我来说,又是一次失败。一个人可以向一个孩子灌输知识,但他无法教会他怎样思考。”突然,他把他的残肢对准了我。“你。一个士兵和一个平民的道德差异是什么,如果有差异的话?”
“差别,”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在于公民的道德范畴。一个士兵有责任保卫他的政治团体的安全,如果有必要,他会用自己的生命来保卫它。一个平民则没有这种责任。”
“和书上的说法一模一样。”他嘲弄地说,“但是你懂这些话的意思吗?你相信吗?”
“嗯,我不知道,先生。”
“你当然不知道!我怀疑你们中是否有人能在眼前认出‘公民道德’这几个字!”他看了一眼手表,“就到这儿吧,都结束了。或许我们可以在比较愉快的场合下再次见面。下课!”
这之后不久就毕业了,三天后是我的生日,再过不到一个星期就是卡尔的生日。我仍然没有对他说我不会参军了。我相信他猜到了我不会,但是我们还没有挑开来明说。这太令人尴尬了。我们只是商量好在他生日的后一天见面,一块儿去征兵站。
在联邦大厦的台阶上,我们碰到了卡门西塔·班尼斯,一个高中同学,属于两性中令人愉快的那一性。卡门不是我的女孩,她不属于任何人。她从来不和同一个男孩连着约会两次以上,并且以同等的甜蜜——也可以说是冷漠——对待我们中的每一个。但是我对她还是相当了解的,她经常来我家的游泳池游泳,我们家的泳池是奥运会标准池。她有时候带这个男孩,有时候又带另一个。也有一个人来的时候,是我母亲逼她来的。母亲说她能给我带来“好影响”。她总算说对了一次。
她看见了我们,停下来等着,笑出两个酒窝。“你们好,伙伴们!”
“你好。”我回答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猜一猜。今天是我生日。”
“哦?生日快乐!”
“我来参军。”
“啊……”我猜卡尔和我一样吃惊。但卡门西塔就是这样的人,她从来不传闲话,也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不骗人?”我兴奋地加了一句。
“为什么要骗人?我想当个飞船驾驶员——至少会朝这个方向努力。”
“你如果想成功的话,什么都挡不住你。”卡尔飞快地说了一句。他说得对,我知道他的话有多么正确。卡门长得小巧可爱,非常健康,反应灵敏——看她跳水你肯定会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了。她的数学也很好。我的代数得了个“C”,商业数学得了个“B”。她却选修了我们学校提供的所有数学课,还自学了高等数学。我从来没想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事实是,小卡门像个极好的摆设,你从来不会想到她会有什么用处。
“我们——嗯,我,”卡尔说,“也是来参军的。”
“还有我,”我附和道,“我们俩。”不,我还没拿定主意呢。我的嘴巴自己做了决定。
“哦,太棒了!”
“我也想试一试飞船驾驶员。”我又坚定地加了一句。
她没有笑。她非常诚恳地回答道:“哦,太好了!说不定我们能在训练中碰到一块儿。”
“对撞?”卡尔问道,“好飞行员可不会干这种事。”
“别傻了,卡尔。当然是在地上。你也要当飞行员?”
“我?”卡尔回答道,“你知道我的,卡车司机的活儿我可干不了。我想搞星际研究,如果他们要我的话。专攻电子。”
“‘卡车司机’!希望他们把你派到冥王星,冻死你。不,我不会这么想的——祝你好运!咱们进去吧,好吗?”
征兵站位于大厅中一排栏杆内。一个中士坐在那儿的一张凳子上,穿着华而不实的制服,看上去像是个马戏团的小丑。胸前挂满我无法分辨的勋标,右臂短了一大截,他的上衣专门裁剪成没有右袖……还有,如果走进栏杆里,还可以看到他没有腿。
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烦恼。卡尔说:“早上好,我想报名参军。”
“我也是。”我加了一句。
他没理我们。虽然坐着,但他还是设法鞠了个躬,道:“早上好,年轻的女士。能为你效劳吗?”
“我也想参军。”
他笑了。“好样儿的!请去201号房间见拉加斯少校,她会照料你的。”他上下打量着她,“飞行员?”
“如果可能的话。”
“一看就像飞行员。好吧,去见拉加斯小姐。”
她离开了,对他说了句谢谢,冲着我们说了句回头见。现在,他把注意力转到我们身上,示意我们过去,他脸上刚才接待卡门的笑容已经无影无踪。“好吧,”他说,“想干什么?工兵?”
“哦,不!”我说,“我想当个飞行员。”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随后把视线移向一边。“你呢?”
“我对研发部门很感兴趣。”卡尔冷静地说,“特别是电子。我知道机会很大。”
“如果你能通过测试的话,机会是很大。”中士冷淡地说,“如果没有他们需要的基础知识和技能,你连一点儿机会都没有。听着,小伙子们,知道为什么他们派我来这儿露脸吗?”
我不懂他的意思。卡尔问道:“为什么?”
“因为政府根本不在乎你们参不参军!因为对于某些人——太多的人——来说,这一切不过是走个形式,服役一期之后,获取公民权,能够在领口绣上名牌说你是个退伍军人……不管见没见过战场。但如果你确实想服役,我们不能口头阻止你,我们不得不接收你,因为这是宪法赋予你的权利。它说任何人,男人或是女人,与生俱来就拥有服役并获得公民权的权利。但事实上,除了那些光荣的职业军人外,我们已经很难为所有志愿者找到合适的岗位了。你们不可能都成为真正的军人,我们也不需要那么多,况且志愿者中的大多数压根儿不是当兵的料。知道怎样才能成为军人吗?”
“不知道。”我承认道。
“大多数人认为只需要两只手、两只脚,外加一颗笨脑袋。这种货色当炮灰还行,凯撒大帝也许觉得手下有这种兵就够了,但现代士兵却必须是个专家,技能之高,放到其他行当里随便就能混个硕士。我们不会启用任何笨蛋。所以,为了打发那些坚持要服役、却缺乏必需技能的人,我们不得不发明出一系列肮脏的、恶心的和危险的工作,让他们在服役期满之前就夹着尾巴回家去……至少让他们在这辈子剩下的时间里牢记他们的公民权来之不易,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就说刚才在这儿的那个小姑娘吧,想当飞行员,我希望她能实现愿望;我们总是需要好飞行员,好飞行员数目不够。但如果她没能通过考核,可能只好把她派到南极洲去。那儿除了人造光线外,她什么都看不到。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会变红,干上一阵子繁重肮脏的体力活儿,她的手指头也会长满老茧。”
我想告诉他,卡门西塔是个数学专家,至少能在天空监测部找到个程序员的职位。但他说个不停,我根本插不进嘴。
“所以他们把我放在这儿,吓唬你们这些小伙子。看这儿。”他转了转椅子,让我们能看到他是个无腿先生,“假设你们不会被派到月球上挖坑道,或是一丁点本事都没有,干脆被当成试验新疫苗的实验室动物。假设这些事都没有发生,你们真的成了战士。看看我——你们以后很可能就是这个下场——如果不是彻底死翘翘,让你们的爹妈收到一份‘非常抱歉’的电报的话。后一种可能性更大,因为到了现在,无论是训练还是实战,伤员都不会很多。如果你彻底死了,他们会把你扔进棺材。我是个罕见的例外,我很走运……尽管你可能觉得我已经倒霉到家了。”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起来,“所以,你们还是回家去吧。去上大学,然后当个化学家,或是保险推销员,随便什么都行。服役不是参加夏令营,真正的军人生涯即使在和平年代都既艰苦又危险,大大超出常人的想像。绝对不是度假,也不是浪漫的冒险。怎么样?有何打算?”
卡尔说:“我还是要参军。”
“我也是。”
“你们无权挑选服役的部门,这个你们懂吗?”
卡尔说:“不是说可以列出自己的志愿吗?”
“当然。那也是你整个服役期间能作出的最后一个选择。职务委任官会认真对待你的选择的:他第一会检查这个礼拜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一个左撇子吹玻璃工,如果你的志愿正好符合这个需要,那你就乐去吧。勉强承认你的选择刚好有个地方需要——没准儿在太平洋底——他会测试你的技能和基础知识。在二十次当中有那么一次,他会不得不承认所有的条件都满足,这以后你就得到了工作……直到某天一个有实权的小丑一纸调令将你派往完全不同的岗位。但是剩下的十九次他会拒绝你,觉得你只适合去天王星实地测试生命保障装置。”他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天王星上很冷。还有件怪事,生命保障装置在那儿经常失灵。但是我们不得不进行实地检测,实验室不会提供所有的答案。”
“我有资格成为一名电子技师。”卡尔坚定地回答,“如果有这样的职位的话。”
“那么,你呢,小家伙?”
我犹豫了——突然间我意识到,如果不尝试一下,我这辈子都会认为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个老板的儿子。“我想试一试。”
“好吧,不能说我没努力劝过你们。出生证带了?证件拿出来。”
十分钟后,我们仍然没有宣誓入伍。我们到了大楼的最顶层,被人拿针头全身扎来戳去,被荧光镜看来看去。我觉得身体检查是这么回事,如果你没病,他们竭尽所能想让你染上病。如果他们的努力失败了,你就通过了。
我问一个医生通不过体格检查的人的百分比有多少。他看上去吃了一惊。“为什么?我们从来不会淘汰谁;法律不允许呀。”
“哦?我是说,对不起,医生,那么这种检查又有什么意义呢?”
“意思是,”他回答道,同时弯腰用把小锤子敲了敲我的膝盖(我踢了他一下,但是不重),“为了搞清楚你的身体状态适合哪种任务。即使你两眼瞎得什么都看不见,坐着轮椅进来,仍然愚蠢地坚持要参军,他们也会找到一种同样愚蠢的岗位来满足你的要求。或许是用手摸着数毛毛虫身上的绒毛。只有一件事能让你被淘汰:医生宣布你无法理解入伍誓词的意义。”
“哦。嗯……医生,你在参军前已经是个医生了吗?要不,他们觉得你应该成为一个医生,所以把你送进了医学院?”
“我?”他看上去很震惊,“年轻人,我的样子有那么傻吗?我是个平民雇员。”
“对不起,先生。”
“我不是针对你,但是只有跟蚂蚁差不多的人才适合军队,就是这话。相信我,我看着他们出发,看着他们回来——如果回得来的话。军队对他们做了些什么我都看见了。为了什么?一群政治特权阶层,从来没有贡献过一分钱,也不知道怎样聪明地花钱。如果他们让医务人员掌管政府……不说那么多了,你会认为我在犯叛国罪,不管是不是言论自由。但是,年轻人,如果你的聪明程度足够数到十,趁着还来得及时赶紧退出。好了,拿着这些文件,回征兵中士那儿去——记住我说的话。”
我回到大厅。卡尔已经在那儿了。中士审视了我的文件,阴沉着脸说:“很明显,你们两个都非常健康——除了你们脑壳中的空洞以外。稍等一下,我要叫几个证人来。”他按下一个按钮,随后出现了两位女职员,一个老太婆,另一个长得挺可爱。
他指着我们的身体检查单,出生证和身份证,非常正式地说:“我邀请并要求你们,各自检查这些文件,确定他们是谁,并且确定这些文件和站在这里的两位先生之间的关系。”
我相信,对于他们来说这完全是无聊的日常工作。她们检查了每份文件,采了我们的指纹——又一次!那个长得可爱的在她的眼睛上戴上一个珠宝匠用的小型放大镜,比较我们出生时和现在的指纹,又比较了我们的签名。我开始怀疑我究竟还是不是我自己。
中士加了一句:“根据你们的发现,文件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允许他们宣誓就职吗?你们的结论是什么?”
“我们认为,”那个老太婆回答道,“根据每一份由特许的医学委员会指派的医生签署的检查单,他们的精神状态满足宣誓的要求,他们中没有人受到酒精、毒品和其他药物的影响,也没有受到催眠。”
“很好。”他转向我们,“随我重复——”
“我,达到法定年龄,按照我自己的意愿——”
“我,”我们重复道,“达到法定年龄,按照我自己的意愿——”
“没有受到强迫,允诺,或是任何诱惑,在被明确告知此宣誓的意义和由此带来的后果之后——”
“现在加入地球联邦军队,服役期不少于两年,并且如有需要,将作相应延长,直至联邦认可为止。”
(这一部分使我吃了一惊。我过去一直认为一个服役期就是两年,大家都是这么说的。结果一签文件,一辈子都可能搭进去了。)
“我发誓将高举和捍卫联邦宪法,针对一切地球上或别的星球的敌人,保卫所有联邦和相关地区内公民和合法居民所拥有的宪法赋予的自由和特权,并且完成我的合法上司或权力机关指派给我的任务,不管此任务是在地球上还是在别的星球——”
“——服从地球军总司令和一切职位高于我的军官和相关人员的合法命令——”
“——并且对于任何职位低于我的人作出同样的要求——”
“——当完成服役期光荣退役时,或是完成服役后转为退役军官时,在我的有生之年应继续执行联邦的任务,同时享受联邦赋予我的公民权,除非被由具有同等公民权的公民组成的法庭剥夺了这种荣誉。”
(嚯!)杜波司先生早就在历史和道德哲学课上给我们分析了就职誓言,让我们逐句学习。当时你意识不到它有多长,直到它向你滚来,那么一大串,就像神的马车一样沉重,无法阻挡。
至少它让我意识到了自己不再是个衬衣下摆可以放在裤子外头、无忧无虑的老百姓。我不知道我将成为什么,但是我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
“上帝佑我。”我们结束了宣誓,卡尔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那个小可爱也这么做了。
此后又是签名、摁手印,我们五个都这么做了。卡尔和我拍了一次性身份证像,相片随即被贴在文件上。中士终于抬起了头。“早就过了午饭时间了。吃饭去吧,小伙子们。”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呃,中士?”
“说。”
“我能在这儿通知一下我的父母吗?告诉他们我——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
“我们做的比这更好。”
“长官,您是什么意思?”
“给你放四十八小时的假。”他冷笑一声,“知道你不能及时赶回来的后果吗?”
“嗯,军事法庭?”
“没事,根本没事,除了在你的档案上会有个记录,‘服役期未能完成’,而且你不会,不会,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这是我们所谓的头脑冷静期,借此剔除那些吃饱了撑的,没有诚意的,不该宣誓的孩子们。这么做不但节省了政府一大笔钱,也替这些孩子和他们的父母省了很多麻烦,邻居们也不会有闲话。你甚至没有必要告诉你的父母。”他把椅子移离桌子,“那么,后天中午见,如果我还能见到你们的话。带上你们的私人物品。”
离家令人心碎。父亲先是大骂了我一顿,随后不再和我说话。母亲则终日躺在床上。我最终出发时比预定时间早了一个小时,除了厨师和清洁工之外,没有人目送我离去。
我站在征兵中士桌前,想敬个礼,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不会,所以也就算了。他抬起头来。“这些是你的档案,拿着它们去201室。他们会带你参加测试。敲门,然后进去。”
两天之后,我知道自己当不上飞行员了。考察人员对我的一些评价列举如下:空间位置关系直觉不充分……数学天分不足……数学基础不足……反应时间符合要求……视力良好。我高兴他们写上了最后两条,测验开始没多久我就觉得自己的本事只够扳着指头数数。
职务委任官让我按顺序列出我的次要选择,接下来的四天内我接受了从未听说过的奇奇怪怪的智力测验。值得一说的是,一个速记员尖叫着,跳到了椅子上,结果发现地上那个他以为是蛇的东西只不过是条软管。
笔试和口试几乎同样愚蠢。但是既然他们喜欢这一套,我也就不得不参加考试。我干得最认真的事就是罗列自己的志愿。自然,我把所有太空舰队的职位(除了飞行员以外)都排在前面,不管是动力舱机械员还是厨师。我觉得海军随便哪个职位都比陆军强:我喜欢旅游。
接下来我的选择是情报人员——间谍也会四处游荡,而且,我觉得这份工作可能也挺有意思(我错了,但是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在此之后还有一长串职位:心理武器、化学武器、生物武器,还有战争生态学(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听起来挺有意思)、后勤部队(我犯了一个错误。我在参加辩论队时学过逻辑,但不知道“后勤”和“逻辑”是不同意思的两个词①),其他还有十几个职位。在清单最后,犹豫了一阵以后,我写上了K-9军犬部队和步兵。
我没有在清单上列出任何非战斗单位的名字。如果不能参加战斗部队,他们把我当作实验动物也好,把我派往水星做劳工也好,都没什么区别——无论哪个职位都是为傻子预备的。
宣誓一周后,职务委任官威斯先生召见了我。他是个退休的心理战少校,现在专职招兵。但他穿着便服,坚持让人称他为“先生”。你在他面前可以放松,可以跟他愉快相处。他手里拿着我的选择清单,我所有的测试结果,还有一份我的高中成绩单——对此我感到很高兴。我在学校干得不错。自认为挺出色,又没有出色到让人讨厌的地步。没有一门课不及格,只取消过一门选修课。学校的其他活动中我都算个人物:游泳队、辩论队、田径队。另外,我还是班财务委员、年度文学竞赛的亚军、返校委员会主席,诸如此类。这些不错的纪录都显示在我的成绩单上。
我走进去时他抬起头。“坐下,乔尼。”他又看了一会儿成绩单,随后把它放下。“你喜欢狗吗?”
“嗯,是的,先生。”
“喜欢到什么程度?你的狗在你床上睡觉吗?顺便问一句,你的狗现在在哪儿?”
“现在我没有狗。但是过去我养狗的时候——嗯,它不在我的床上睡觉。你知道,我母亲不让狗进屋。”
“没有偷偷带它进去?”
“嗯——”我想给他解释一下,我母亲这个人,只要她下定决心,而你又违抗了她,她不会生气,但却大受伤害。这是她的一贯做法。但是我放弃了。“没有,先生。”
“唔……你见过新狗吗?”
“见过一次,先生。两年前他们在麦克阿瑟剧院展出过一只。但是英国动物保护协会提出了抗议。”
“让我跟你说说K-9小组的生活。一条新狗决不只是一条会说话的狗。”
“麦克阿瑟剧院那条新狗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它们真的会说话?”
“真的。只是你要训练自己的耳朵,习惯它们的口音。它们的嘴无法发出‘b’,‘m’,‘p’或是‘v’的音,你必须熟悉这些音的替代音——听上去像是上腭分裂的残疾人发出的音。不过,它们的语音和人类语音一样清晰。但是,新狗不只是会说话的狗,它根本不是狗。它是从犬类中经过人工变异而形成的共生体。一条经过训练的新狗比普通狗聪明六倍,和人类低能儿的智力相差无几。当然,这么比较对新狗很不公平。一个低能儿是个失败的产品,而新狗在它自己的行当里却是一位天才。”
威斯先生皱了皱眉头,“不过,这一切都必须有个前提条件,它必须有自己的共生体,也就是说,一种和谐相处的……嗯,你太年轻了,还没结过婚,但是你见到过婚姻,至少见过你父母的。你能想像嫁给一条新狗吗?”
“不,不,我想像不出。”
“在一个K-9小组中,狗和人之间的感情纽带比大多数婚姻关系更加紧密,更加重要。如果主人阵亡,我们会杀掉新狗,马上杀掉。这是我们能给予那个可怜家伙的最大帮助。仁慈的杀生。如果阵亡的是新狗……当然我们不能杀人,尽管这是最简单的处理方法。我们会限制他的活动,把他送进医院,让他慢慢恢复。”他拿起一支笔做了个记号,“我们不能把一个无法抗拒他母亲的命令,因而从不与狗睡觉的小男孩派往K-9部队。所以让我们来考虑一下其他选择。”
在K-9之上我还填了不少志愿呢,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已经被所有这些单位淘汰掉了,而现在K-9部队也离我而去。我太震惊了,差点没能听清他接下来说的话。威斯少校说话时若有所思,脸上没有表情,仿佛不是说他自己,而是一个早已死去的陌生人。“我曾经是K-9部队的一员。当我的新狗死后,他们给我服用了六个星期镇静剂,随后把我调到其他部门。乔尼,你上了这么多课——为什么不选些有用的呢?”
“先生?”
“太晚了。忘了它吧。嗯……你的历史和道德哲学课老师认为你还不错。”
“是吗?”我吃了一惊,“他怎么说的?”
威斯笑了。“他说你不笨,只是太无知了,受了环境的局限。对他来说,这称得上是个很高的表扬。我认识他。”
我可不觉得是表扬!那个自大的倔老头子—— “再说,”威斯继续道,“一个电视欣赏课得C减的男孩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我想我们可以接受杜波司先生的推荐。你对于成为一名步兵有什么看法?”
从联邦大厦走出来时,我有点失落,但也没有不高兴。至少我是个战士了。我的口袋里有证明我职位的文件。我没有被人看作又笨又无用的那一类,而是个有用之才。
下班时间已经过了一会儿,建筑物空了,里面只剩下动作慢的、上夜班的。在大厅里我碰上一个正要离开的人,看上去很眼熟,但我认不出他是谁。
他看见并认出了我。“晚上好!”他轻快地说,“还没有出发吗?”
我这才认出他来——那个主持我们宣誓仪式的中士。我猜我的下巴都掉了下来。这个人穿着平民服装,用两条腿走路,还有两只完整的胳膊。“晚上好,中士。”我嘟囔了一句。
他十分清楚为什么我会有这副表情。他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笑着说:“放松点,小伙子。下班以后我不用再穿那套恐怖戏装了——现在我就没穿。还没有分配?”
“刚接到命令。”
“干什么?”
“机动步兵。”
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伸出手来。“我的行当!握握手,孩子!我们会把你训练成个男子汉——或是迫使你中途放弃。也有可能同时达成这两者。”
“这个选择好吗?”
“好吗?孩子,这是惟一的选择。机动步兵才是真正的陆军啊。其他所有人只不过按按电钮,或者做做研究。他们递给我们锯子,我们来干活。”他又握了一下我的手,继续道,“给我写张明信片——‘侯中士,联邦大厦’,就会寄到我手里。祝你好运!”他转身走了,挺起胸膛,脚步咔咔作响,头昂得高高的。
我看了看我的手。他向我伸出来的是以前不存在的东西——他的右手。感觉和真正的血肉差不多,握住我时非常有力。这种动力假肢我听说过,可真正接触到它还是感到万分惊奇。
我回到新兵待分配期间暂时居住的旅馆。我们还没有制服,白天穿着不分兵种的连裤装,晚上则穿我们自己的衣服。我回到房间,开始收拾行李。明天一早我就要出发了,得收拾行李寄回家。威斯警告过我,不要带任何东西,除了家庭相片和一件乐器以外,如果我会玩的话(但是我不会)。卡尔三天前就出发了,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研发职位。我替他高兴,他不必在我曾经面临过的一大堆选择面前发呆了。小卡门也出发了,带着海军候补少尉(见习)的军衔。她可以成为一名飞行员,挺好的,如果她能通过考核……我觉得她准行。
整理东西时,我的临时室友走了进来。“拿到命令了?”他问。
“是的。”
“干什么?”
“机动步兵。”
“步兵?哎呀,你这可怜的笨蛋!我替你难过,真的。”
我挺直身子,愤怒地说:“闭嘴!机动步兵是陆军中最好的部门——它才是真正的陆军!你们这些混蛋只不过给我们递上锯子——我们才是干活的人。”
他笑了。“你会知道的。”
“想尝尝我拳头的滋味吗?”

第三章

他将用铁杖统治他们。
——启示录II:25

我在位于北方大草原上的阿瑟·考利营和其他几千个倒霉蛋一起接受了新兵训练。我得强调一下,它的确是个营地,那儿仅有的一座永久性建筑是用来存放设备的。我们吃住在帐篷,但却在外头生活——如果那种日子称得上生活的话,当时我可不这么认为。我习惯了温暖的气候,那儿给我的感觉是北极点就在营地北方几英里处,而且有越来越近的趋势。毫无疑问,冰河期又回来了。
但是运动能使你保持温暖,他们会想方设法使你得到足够的运动。
到那儿第一天,没等天亮他们就把我们叫醒了。我因为无法适应时差,好像那时才刚刚睡着。半夜三更把人叫起来,我简直无法相信有人当真能干出这种事来。
但他们就是干出来了。一个不知道设在什么地方的喇叭大声播放军队进行曲,响得能把死人吵醒。一个浑身长毛的讨厌家伙从连部走来,一路高喊:“所有人都出来!站起来!马上!”当他回过头来又叫喊一遍时,我刚刚戴上帽子,接着便被我的衣服绊了一下,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他对于我的处境毫不在意,甚至没停下来看看我会不会摔下去。
十分钟之后,穿着裤子、内衣和靴子,我和其他家伙高高矮矮站在一起,准备开始训练。太阳刚从东方的地平线上露出脸。面对我们的是一个肩膀很宽,表情阴沉的家伙,身上的穿着和我们一样,只不过我看上去像是个活死人,而他则脸颊刮得发青,裤线笔直,靴子可以当镜子使,精神抖擞,完全清醒,像是经过了完全的放松,充分的休息。你会产生这样的感觉,那就是他永远不用睡觉,只需要每十万英里检查一下,时不时掸掸灰尘就行。
他咆哮着:“全连注意,立——正!我是职业中士兹穆,你们连的连长。你们跟我说话时,先敬礼,说‘长官’——要向所有拿着教鞭的教官敬礼,称呼他们‘长官’。”他现在就拿着一根其大无比的藤杖,在空中一挥,以此显示他所说的教鞭是什么。昨天晚上刚到这儿时,我注意到有人拿着它们,还以为自己也会领到一根哩。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我们这儿没有足够的军官来教你们。所以,我们训练你们。谁在吸鼻子?”
没有回答——“谁在吸鼻子?”
“我。”一个声音回答道。
“‘我’什么?”
“我吸了鼻子。”
“我吸了鼻子,‘长官’!”
“我吸了鼻子,长官。我觉得冷,长官。”
“喔!”兹穆走向那个吸鼻子的人,在他鼻子底下一英寸处挥了挥他的大藤条,发问道:“姓名?”
“吉金斯……长官。”
“吉金斯……”兹穆重复着,仿佛这个词让人恶心,甚至是一句下流话。“我想,今后你晚上巡逻时,也会因为流鼻涕吸你的鼻子,是吗?”
“我希望不是,长官。”
“我也不希望。但是你觉得冷。嗯……得想想办法。”他用棍子点了点,“看见那儿的军械库吗?”我向那边望去,除了草原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几乎在天尽头处有一座孤零零的建筑物。
“离队。跑个来回。我说的是跑。快!布鲁斯基!给他计时。”
“是,中士。”五六个拿着藤杖的人中有一个离开队列向吉金斯跑去,轻易追上他,用教鞭打了几下他的屁股。兹穆又转过身对着我们,我们仍然颤抖着保持立正姿势。他从头至尾走了一遍,逐个瞪着我们,满脸不高兴。最后,他站在我们面前,摇着头,仿佛在自言自语,但是声音响到足以让我们听清:“这种破事儿怎么老是落在我头上?”
他看着我们。“你们这些猿人——不,不是‘猿人’,你们还没有那么高等。你们这群有缺陷的病态猴子……一群关在围栏里、胸部塌陷、挺着松垮垮大肚皮的难民。我这一辈子里,从来没见过这么可耻的妈妈的小宝贝——你,说你呢!收起你的肚子!抬起头!我在对你说话!”
我缩起肚子,尽管我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我。他不停地说呀说呀,听着他的咆哮,我慢慢忘记了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他这一大堆话里连一句重样的都没有,也没有使用亵渎神灵或是淫秽的下流话。(后来我发现,只有在非常特殊的场合下,他才会使用它们。今天晚上的这次算不上。)但是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我们的缺点,身体上的,智力上的,道德上的,还有基因上的,说得详细极了,极具侮辱性。

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没有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我开始对他的遣词造句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要是他能加入我的辩论小组就好了。
终于,他停止了,好像快哭了。“我受不了了。”他痛苦地说,“非得活动活动筋骨,发泄一下子不可。我六岁时那套玩具木头兵都比你们强。好吧!你们这群丛林虱子中有没有自认为能打垮我的?你们当中有没有男人?说话!”
整个现场一片寂静。我没有开口。我毫不怀疑,他会反过来打垮我的。我坚信这一点。
我听到队列的远端,个子高的那头,传来一个声音。“我想我能……长官。”
兹穆看上去挺高兴。“好!站出来,让我瞧瞧你。”那个新兵站了出来,他看着挺吓人的,比兹穆中士还要高上三英寸,肩膀也比他宽。“你的姓名,士兵。”
“布莱金里奇,长官——我的体重有两百一十磅,决不是什么‘松垮垮大肚皮’。”
“你想怎么跟我较量?”
“长官,想怎么找死你自己挑吧。我可不是好对付的。”
“好的,没有规则。你准备好了就开始。”兹穆把他的藤杖扔在一边。
较量开始了——紧接着又结束了。大个子新兵坐在地上,右手攥着左手腕,一声不吭。
兹穆冲他弯下腰。“骨折了?”
“可能是吧……长官。”
“对不起。你冲得太快了。知道医务室在哪儿吗?别管了——琼斯!把布莱金里奇带到医务室。”他们正要走,兹穆轻轻拍了拍他的右肩,轻声说:“咱们过一个月左右再试一次,我让你瞧瞧今天我用的这一招。”我觉得这种话应该私下说,但是他们站的地方离快冻死的我还不到六英尺。
兹穆走了回来,道:“好的,这个连里至少还有一个带种的,我感觉好点了。还有一个吗?那就来两个吧。你们这帮癞蛤蟆中出来两个,跟我比划比划。有吗?”他将我们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胆小鬼,没有脊梁的家伙——哦,哦!是吗?站出来。”
队列中肩并肩站着的两个人一块儿走了出来。我猜他们刚才已经小声商量过了,但是他们远远地站在个子高的那头,我没有听到。兹穆朝他们笑笑。“姓名,包括你那位同胞的。”
“海因里希。”
“什么?”
“海因里希,长官。”他飞快地冲着另一个新兵说了一声,恭敬地加了一句,“他说不了几句标准的英语,长官。”
“叫梅耶,长官。”第二个人补充道。
“没什么。很多人刚到这儿时都说不了几句,我自己也是。告诉梅耶不要担心,他会赶上的。他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吗?”
“Jawohl①。”梅耶回应道。
“当然,先生。他听得懂标准英语,只是说不好。”
“好的。你们脸上的伤疤在!哪儿弄的?海德堡?”
“Nein——不是,长官,在科尼斯堡。”
“一回事。”和布莱金里奇较量过后,兹穆已经捡起了他的藤杖。他挥了挥它,问道:“或许你们都想借一根这玩意儿?”
“对您太不公平了,长官。”海因里希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如果您允许的话,空手。”
“随便你。科尼斯堡,嗯?按什么规则?”
“长官,三个人打架还谈什么规则?”
“有道理。好吧,咱们定一条,如果有谁把别人的眼睛挖出来,

打架结束后必须还给对方。告诉你的同胞我已经准备好了。你们想什么时候开始都行。”兹穆把他的藤杖扔向一边,有人接住了它。
“你在开玩笑吧,长官。我们不会挖眼睛的。”
“同意,不挖眼睛。‘准备好了就开火,格雷德里!②’”
“什么?”
“要打就上!不然滚回队列里去!”

【①德语:是。】
【②美西战争中美舰队司令杜威的名言,格雷德里是舰队旗舰舰长。】

这一次我确信自己看清楚了。在今后的训练中,这几招我也差不多学会了。但在当时看来,我觉得整个过程可能是这样的:这两人分别向我们连长的左右两边扑去,绕到他的两侧,这时几个人还没有交手。在这个位置上,单独作战的人有四个基本选择,这些选择可以有效地利用他的机动性和更高的协调性——两个人的协调性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一个人。兹穆中士后来说过,一群人要比单独一个人来得弱,除非他们受过训练,配合默契(他是对的).例如,他可以佯攻其中一人,紧接着出其不意迅速攻击另外一个,使之失去战斗力——比如打折他的膝盖骨,随后再对付头一个。
他却让他们先进攻。梅耶率先向他扑来,想抓住他把他摔倒在地。海因里希则从上三路进攻,用脚使劲踹去。战斗就这样开始了。
我认为下面就是我自己看到的格斗经过。梅耶根本没能抓住他。兹穆中士迅速旋转身体面对他,同时一脚踢在海因里希肚子上——随后梅耶也飞了出去,兹穆中士协助他完成了这个冲刺动作。
整个过程中,我最拿得准的就是:战斗刚一开始,两个德国小子就安静地躺在那儿,头对着脚,脚对着头。兹穆站在他们身旁,脸不红气不喘。“琼斯,”他说,“不,琼斯已经走了,对吗?默罕默德!拿个水桶来,把他们浇醒。谁拿了我的教鞭?”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醒了过来,浑身湿漉漉的回到队列中。兹穆看着我们,客气地要求道:“还有人吗?要不就开始仰卧起坐练习?”
我想不会再有人了,我猜他也这么想。但是在队列中矮个子的左端,一个小伙子站出来,走到中间。兹穆看着他。“就你一个?想挑一个同伴吗?”
“就我自己,长官。”
“照你说的办。姓名?”
“岗田,长官。”
兹穆的眼睛瞪大了。“和岗田上校有什么关系?”
“身为他的儿子我感到十分光荣,长官。”
“是这样!好!黑带?”
“不是,长官。还没有。”
“我会很乐意看到你取得这个资格。好吧,岗田,我们是按比赛规则来呢,还是先叫辆救护车来?”
“您来选吧,长官。但是,如果我有选择权的话,使用比赛规则更谨慎些。”
“不知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同意。”兹穆又将教鞭扔在一边,两人后退几步,面对面鞠了个躬。
随后,他们半蹲着转起圈来,手上做着试探动作,样子像两只公鸡。
突然间碰在一起——小个子朝地上一倒,兹穆中士从他的头顶飞出去。但他没像梅耶似的结结实实砸在地上,而是打了个滚,等岗田站起来时,他也已经站在地上,看着他。“好!”兹穆用日语叫道。
“谢谢。”岗田回答道,笑了笑。
没有任何停顿,两人再次缠在一起。我以为兹穆中士又要飞了。他没有,而是一个滑步抢进去。有一阵子,只见一片胳膊和腿扭打在一起。动作慢下来了,这时才看到兹穆将岗田的左脚扭到右耳旁。擒拿成这样,对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岗田用一只空闲的手拍了一下地面,兹穆马上就让他起来了。
双方再次互相鞠了一躬。
“再来一次,长官?”
“对不起,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做。另找个时间吧,嗯?为了娱乐……为了荣誉。或许我应该告诉你,我是你那位可敬的父亲训练出来的。”
“我猜出来了,长官。另找时间。”
兹穆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归队,士兵。全连注意!”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我们做了一遍早操,我从刺骨的寒冷一下子进入了汗流浃背的燥热。兹穆担任领操员,亲自做每一个动作,嘴里还喊着口令。就我所见,他那身衣服还是整整齐齐,收操时也不像我们喘得那么厉害。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领过操。(我们再也没有在早餐前见过他,军衔还是有其特权的。)但是那天早晨的确是他领的操。做完时,我们已经累得不行了。他领着我们小跑回帐篷,一路上扯着嗓门高喊:“快点!跑起来!别拖尾巴!”
在阿瑟·考利营,去任何地方我们总是一路小跑。我一直没弄明白这位考利究竟是何方神圣,准是个田径运动员。
布莱金里奇已经在营帐里了,手腕打着石膏,只露出手指头。
我听见他说:“不要紧,不过是个小骨折。我早就习惯了。等着瞧,总有一天,我会给他点颜色看看。”
我不相信他的话。岗田可能有这个机会,这只大猿人肯定没戏。
别人比他强得太多了,可他就是瞧不出来。第一眼看到兹穆时我就不喜欢他,但这个人挺有性格的。
早餐还算不错,一日三餐都不错。传说寄宿学校专门在吃饭时想方设法收拾你,这里倒没有那种事。如果你想狼吞虎咽,用两只手往嘴里塞东西,没人管你。这倒不错,因为吃饭时是惟一一段不会有人吆喝你干这干那的时间。早餐的品种和我在家吃惯的完全不同,我母亲要是看见食堂那些老百姓是怎么做饭的,非脸色发白逃进房间不可。不过饭菜是热的,分量充足,如果不挑剔,味道还算可以。我的饭量比过去的四倍还多,用一杯又一杯大量放糖大量加奶的咖啡把它们灌下去。我能吃下一条鲨鱼,连扒皮都等不及。
我们刚开始吃,吉金斯和布鲁斯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他们在兹穆单独享用的桌子前停了一会儿,随后吉金斯整个倒在我身旁的一张空板凳上。他看上精疲力竭,脸色惨白,呼吸急促。我说:“哎,来点咖啡?”
他摇了摇头。
“你最好吃点。”我坚持道,“来点炒鸡蛋,很容易消化。”
“吃不下。那个混帐,那个混帐王八蛋。”他开始低声地用单调的毫无起伏的声音诅咒兹穆,“只不过请他允许我不吃早饭。回帐篷躺一会儿。布鲁斯基不答应——说我必须去见连长。所以我去了,告诉他我病了,我告诉他了。他只摸了摸我的脸,数了数我的脉搏,然后告诉我看病时间是九点,不让我回帐篷。噢,那只老鼠!哪天半夜非干掉他不可,我会的。”
不管怎样,我还是往他碗里舀了些鸡蛋,又给他倒了杯咖啡。
让人高兴的是,他开始吃了。我们中的大多数还在吃时,兹穆中士起身走了,临走前在我们身旁停了一会儿。“吉金斯。”
“嗯?到,长官。”
“0—9—0—0,看医生去。”
吉金斯腮帮子上的肌肉都扭曲了。他慢慢回答道:“我不需要药片——长官。会撑过去的。”
“九点钟,这是命令。”他离开了。
吉金斯又开始了单调的诅咒。终于,他停了下来,咬了一口鸡蛋,大声说起了别的。“我实在忍不住,真想捉摸是哪个娘生出了这么一个东西,我只想见上她一面,这就够了。他有妈吗?”
只不过是个用于加强语气的修辞性反问句,但有人回答了。在桌子另一头,离我们几张凳子远的地方,坐着一位下士教官。他已经吃完了,正在抽烟,剔牙。他显然听见了我们的话。“吉金斯——”
“嗯——长官?”
“你知道中士们的事吗?”
“嗯……我听着呢。”
“他们没有妈。只要问问受过训的新兵就知道了。”他向我们喷了口烟,“他们都是靠裂变生出来的……跟细菌一样。”

第四章

耶和华对基甸说,跟随你的人过多,我不能将米甸人交在他们手中,免得以色列人向我夸大,说,是我们自己的手救了我们。
现在你要向这些人宣告说,凡惧怕胆怯的,可以离开基列山回去。
于是有二万二千人回去,只剩下一万。耶和华对基甸说,人还是过多。你要带他们下到水旁,我好在那里为你试试他们。我指点谁说,这人可以同你去,他就可以同你去。我指点谁说,这人不可同你去,他就不可同你去。基甸就带他们下到水旁。耶和华对基甸说,凡用舌头舔水,像狗舔的,要使他单站在一处。凡跪下喝水的,也要使他单站在一处。于是用手捧着舔水的有三百人,其余的都跪下喝水的。耶和华对基甸说,我要用这舔水的三百人拯救你们,将米甸人交在你手中。其余的人都可以各归各处去。
——士师记Ⅶ:2-7

到了那儿两个星期之后,他们收走了我们的行军床。也就是说我们得了一次大乐子:把床折叠起来,背着它们走四英里,卸在一个仓库里。到了那个时候,有没有床已经无所谓了。地上比床暖和,而且柔软得多,尤其是半夜紧急集合号吹响,我们连滚带爬跑出去操练时,地面构成的眠床真是又暖又软,让人舍不得起来。夜间集合每个星期大概会来三四次。但这样的操练一结束,我倒头就能睡着。我学会了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下睡觉,坐着可以睡,站着一样睡,行军时都可以照睡不误。我甚至能以立正姿势睡过整个早点名,欣赏着教官的训话,却不会被他们的嗓门吵醒,还能立即大声回答点名。
在考利营我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幸福是由足够的睡眠构成的。
就这么简单,没有更多的要求。忧郁的有钱人得靠安眠药才能入睡,机动步兵不需要。给士兵一个沙坑,允许他在里头睡觉,他就会像一条拱进苹果里的虫一样幸福——呼呼大睡。
理论上,每天晚上你都有八小时睡眠时间,晚饭后还有一个半小时自由活动时间。但事实上,你的睡眠时间受到紧急集合、夜间站岗、野外拉练,还有各种职位高于你的人所下的命令等等一系列因素的干扰。你的傍晚,如果没有被班务或是小小违例带来的额外勤务毁掉的话,也会被用来擦皮鞋、洗衣服、理发或是帮人理发(我们中的一些人理发手艺相当了得,不过,在部队里可以剃成个亮晃晃的电灯泡,任何人都有这个手艺),更不用提人事、装备和兹穆中士带来的无穷无尽的活计了。例如,在早点名时,我们学会了用“洗毕”答到,表明自己在昨天点名之后至少洗过一次澡。有人可能会撒谎蒙混过关(有那么几次,我也这么做过),但是我们连里至少有一位被人抓住了确凿证据,指出他最近没有洗过,随后他被同一个班的战士用硬毛刷子蘸着洗地板液刷了个遍,还有一位下士教官在一旁看着,时不时提出些非常有用的建议。
如果晚饭后没有其他更加紧急的事要做,你就可以写写信,到处游荡,说说闲话,谈论中士的种种精神上和道德上的问题,当然,最痛快的还是谈论人类中的另一性(我们已经开始相信世上没有女人这种生物,她们只不过是我们的想像——我们连里有个小伙子说他在团部见过一个女孩,大家一致认定他是个骗子,骗死人不偿命).你也可以打牌。我被一种非常粗暴的教学方式教会了最好不要再抓到同花顺。事实上,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玩过牌。
或者,如果你真的有二十分钟属于自己的时间,你可以睡觉。
这是个梦寐以求的选择。我们缺着好几个星期的觉。
说了这些之后,有人可能会觉得新兵营的训练过分艰苦了,没有必要。但是,这种感觉是错误的。
它被有意设计成尽可能的艰苦。
每个新兵都认定这一切毫无必要,纯粹是折磨人取乐,是经过精心计算的虐待,是以他人痛苦为乐的愚蠢的低能儿的把戏。
它不是。它的设计是如此精心,如此智慧,如此高效,不可能仅仅是为了满足变态的残忍。它被设计成冰冷的手术,就像外科医生一样不近人情。噢,我承认,有些教官也许从折磨他人的过程中得到了很大乐趣,不过我对这一点拿不准。(现在)我知道,心理战军官在选择教官时精心剔除了那些喜欢恃强凌弱的家伙。

他们寻找的是有技巧、有奉献精神的工匠,这些工匠的手艺表现在能为新兵创造出尽可能艰苦的环境。一般来说,喜欢恃强凌弱的人都是蠢材,会将自己的感情色彩带入训练,一开始是找乐子,但过不了多久,乐子没有了,他们便会垮掉,再也提不起精神。
但是,教官之中仍然可能存在喜欢恃强凌弱的人。我听说有些外科医生就酷爱伴随手术而来的切割和鲜血,这些医生的医术却并不一定就差。
这就是新兵营的全部:手术。它的近期目标就是淘汰,把那些太柔弱、太孩子气、永远不可能成为一名机动步兵的人赶出队伍。它达到了目的(他们差点把我赶了出去).头六个星期,我们的连队就缩编成了一个排。一些人离开时没有带着不良记录,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可以在其他非战斗单位完成服役期。还有一些人是因为行为不良,表现不佳,或是身体不适被强制退伍。
通常情况下,你不知道某个人为什么会离开,除非你在他离开时刚好碰到他,而他又主动向你透露了某些信息。有些人的确是受够了,他们大声嚷嚷着退了伍,永远放弃了获得公民权的机会。还有一些人,尤其是年纪大的,无论怎么努力,体力上都达不到训练要求。我记得他们中的一位,一个名叫克鲁索斯的挺不错的老家伙,肯定已经有三十五岁了。他们用一副担架把他抬走时,他还在高喊这不公平——还有他会回来的。
这件事让人觉得有些悲哀,因为我们喜欢克鲁索斯,他也的确努力了。我们扭过头去不看他,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以为他以身体不适为由被退伍了,成了平民。只有我在很久以后又见到了他。他拒绝退伍(你有权利不接受病退),成了一艘运兵飞船上的三级厨师。他还记得我,想和我一起回忆往事,因为自己和我这么一个机动步兵同在新兵营服过役倍感骄傲,就像我父亲为自己的哈佛口音感到骄傲一样。他觉得自己比普通海军士兵要强一点。他可能是的。
但是,最重要的还不是给部队减肥,节省政府的训练经费,不把钱浪费在注定要遭淘汰的新兵身上。整个新兵训练的最主要的目的是使每个机动步兵在坐进投射舱准备空降之前,已经尽可能作好了准备,作到合格、坚定、有纪律、有技能。如果他没有准备好,这对于联邦来说是不公平的,对他的队友来说显然更不公平,最糟的是对他自己不公平。
但是,把新兵营搞得这么惨,有这个必要吗?对这个问题,我只能这么说:下一次我不得不空降作战时,我希望我的战友是从考利营或是与它相当的西伯利亚营地毕业的。
否则的话,我拒绝坐进投射舱。
但是当时,我却认为上面的话纯属花言巧语,是恶毒的谎言。
各种小事都要整整你。我们到那儿一星期之后,领了一套点名时穿的栗色晨服,用来补充我们穿着的军便服(军服和制服很久以后才发到我们手上).我拿着我的衣服走进发衣服的小棚,向后勤中士抱怨。他只是管后勤的,看上去态度挺和蔼,我就把他当成了一个半平民。当时我还不懂通过看胸前的勋标来了解个人经历,否则我是不敢向他抱怨的。“中士,这件衣服太大了。我的连长说它穿在我身上像顶帐篷。”
他看看衣服,碰都没碰一下。“是吗?”
“是的,我想要一件合适一点的。”
他仍然没什么反应。“让我来给你长点见识,小家伙。陆军中的衣服只有两个号码:太大或是太小。”
“但是我的连长——”
“我相信。”
“那我该怎么办?”
“噢,你要的是个建议。我这儿还有些物资,刚发下来,就是今天。嗯……告诉你我会怎么做。这儿有根针,我甚至还能给你一圈线。你不需要剪刀,刮胡刀的效果更好。现在在你的屁股部位把衣服收紧,留着肩膀部位别动,今后你可能用得着。”
兹穆中士对我的手艺只有二句话评价:“你应该干得比这个漂亮点儿。罚两个小时勤务。”
于是,下次列队时我做得好多了。
头六个星期充满艰苦和侮辱,我们熬过了大量队列练习和野外拉练。终于,失败者离开了这里,去了别的地方或是回了家,我们上了一个台阶:在平地上我们能在十小时内跑完五十英里——相当于一匹好马的成绩。当然,马跑这段路程时背上一直骑着人。
我们的休息方式也特别,不是停下来,而是改变速率,慢行军,急行军,跑步前进。有时候我们一整天都在行军,晚上露营,吃野战定量,睡在睡袋里,第二天再回来。
一天,我们像平常行军那样出发了,不同的是没有带睡袋和野战食品。没有停下来吃午饭,我也不觉得奇怪。我已经学会了从食堂内顺手牵羊弄出一些糖和硬面包之类,藏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但是,下午我们仍旧继续背离营地行军。我开始疑惑不解了。好在我已经学会了不提傻问题。
快天黑前停了下来,总共三个人数已经减少很多的连队。我们组成一个营方阵,演练一番。随后部队设了岗哨,我们被解散了。
我立刻寻找教官布鲁斯基下士,因为他比其他人好打交道一点……
还有,因为我有点责任感。当时我是个新兵下士。新兵的臂章代表不了什么——很多时候不管是你的班还是你自己惹了麻烦,你总是会被挑出来承担责任——而且臂章的消失可能和它的出现一样突然。
刚开始时,兹穆首先挑选了一批老家伙暂时担任新兵军士。就在几天前,我们的班长卷起铺盖进了医院,我才继承了这个绣有“V”形杠的臂章。
我说:“布鲁斯基下士,到底出了什么事?什么时候开饭?”
他冲我笑了笑。“我这儿有两块饼干,分你点?”
“嗯?不,不,长官。谢谢。(我手头可不止两块饼干。我一直在学习。)没饭吃了吗?”
“他们也没告诉我,小子。但是我没看到直升机飞过来。如果我是你,我会把全班召集起来,想个对策。”
“是,长官。但是——我们会在这儿待一晚上吗?我们没带铺盖卷。”
他的眼睛瞪大了。“没有铺盖?噢,我是这么宣布的。”他似乎认真想了想,“嗯……见过暴风雪中挤成一团的羊群吗?”
“没有,长官。”
“试试看,它们不会冻僵,或许你们也不会。如果不喜欢跟别人挤,你可以一晚上到处走动走动。只要活动范围在警戒线以内,不会有人管你的。如果一直活动,你就不会冻僵。当然,明天早晨你会觉得有点累。”他又笑了笑。
我敬了个礼,随后走回我的班。大家拿出自己的私货分了分,结果是我得到的比我今早刚出发时带的少许多。一些笨蛋要么根本没从食堂里顺过东西,要么在行军途中已经把他们的所有食物都吃光了。不过只要有几块饼干和面包,就可以有效地消除你胃里发出的警告声。
羊群战术也挺奏效。我们整个分队三个班挤在一起。我不想推荐这种睡觉方式。你要么在外层,一侧身子冰冷,总想往中间钻;要么在里头,挺暖和,但是所有人的胳膊腿加口臭都往你身上招呼。整晚,你都会在这两个位置之间迁徙,活像作布朗运动,不会有睡得很熟的时候,但也不会有完全清醒的时候。这一切使得一个夜晚感觉上长得像一个世纪。
早晨,我们在熟悉的叫喊声中醒来。“起来,动作迅速!”辅之以教官的藤杖,精确地落在人堆的支撑点上。之后,我们做了仰卧起坐,我就像具尸体,不知道怎么才能碰到自己的大脚趾。但我还是碰到了,尽管使我很不好受。随后又是启程上路。我感到自己简直变老了,可兹穆中士还是那么精神。这个无赖,居然还设法刮了胡子。
我们行军时,太阳升起来了,照得我们背上暖融融的。兹穆中士带着我们唱了起来。先是些老歌,《火海浴血战》和《弹药箱之歌》之类,接着是我们自己的《星船伞兵波尔卡》,它会使你的脚步加快,变成跑步前进。兹穆中士在梦里也找不着歌的调子,他只有一副大嗓门。幸好布莱金里奇能发出准确而且坚定的调子,把我们从兹穆发出的可怕的音符中挽救回来。于是我们都觉得自己挺厉害的,腰板挺得笔直。
五十英里之后,我们再也不觉得自己厉害了。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却又迎来了一个更加漫长的白天。兹穆还想让我们的尊容达到阅兵要求,几个小子被臭骂一顿,因为他们在行军结束到点名之前的九分钟内没能刮好胡子。几个新兵当天晚上就要求退伍。我也想这么要求来着,但是没说出来,因为我手臂上有那副愚蠢的臂章,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弄砸。
那天晚上又来了一次两小时的紧急集合。
后来,我是多么怀念几十个温暖的身体挤在一起的奢侈感觉啊。十二个星期之后,他们把我赤身裸体扔在加拿大洛矶山脉的荒野中,我必须在山中走四十英里才能回去。我做到了,为走过的每一英寸路痛骂陆军。
最后报到时,我的样子还不算太糟。有两只野兔没有像我一样保持高度警惕,所以我没有饿扁……也没有全身赤裸。我身上裹着温暖的厚厚的一层兔子脂肪加泥土,脚上蹬着软皮鞋——兔子已经用不着它的皮了。迫不得已时,一薄片石头有那么多功能,你会觉得惊奇的。我想,我们的穴居祖先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傻。
其他人也做到了,包括那些情愿参加测试也不愿意退伍的人。
都成功了,除了两个死于途中的小伙子。然后我们全体又回到山里,花了十三天时间寻找他们。直升机在头上给我们指路,我们配备了最好的通讯器材,教官们穿着指挥服监督我们,查验各种消息——只要还有一丁点儿机会,机动步兵绝不会丢下自己的同伴。
然后我们埋葬了他们,伴随着《我们的土地》的军乐,他们被追认为一等兵,是我们整个新兵团中首批取得这么高军衔的人。一名星船伞兵必须随时准备死亡(死亡就是他任务的一部分)……
重要的是怎么个死法。机动步兵死时的样子应该是头颅高昂,仍然在挣扎前进。
布莱金里奇是两名死者中的一个。另一个是我不认识的澳大利亚人。他们不是训练中第一批死去的人,也不是最后一批。

第五章

他肯定是有罪的。
否则他不会来这儿!
右舷炮……发射!
射击真是便宜了他。
把这伙虱子赶出去!
左舷炮……发射!
——古代鸣礼炮时的小曲

那次意外发生在我们离开考利营之后,在此之前还出过很多事。大多数是战斗训练:实战演练、战斗练习,还有战斗机动,从赤手空拳到核武器试了个遍。我以前从来不知道打仗会有那么多方式。首先从手和脚开始。如果你觉得它们不是武器的话,那么你肯定没见过兹穆中士和我们的营长弗兰克上尉演练的搏斗术,也没体验过小岗田用他的双手和露出虎牙的笑容将你从他头上抛出的滋味。因为岗田的这项本领,兹穆中士让他当了个教官,要求我们服从他的命令,尽管不用向他敬礼,口称“长官”。
队列里的人越来越少,现在除了点名以外,兹穆自己已经不再多管编队之类的事了。他把越来越多的时间放在我们的个人训练上,以此补充下士教官们的教导。他用任何东西都能马上致人于死地,但他最喜欢用的是刀。刀是他自己磨制的,不是上头发下来的那种。他作个人指导时水平挺高,对傻问题相当有耐心,不再像从前那样对我们赤裸裸地不屑一顾了。
一次,我们正在享受分布在每天各个工作时段的两分钟休息时间,一个名叫泰德·亨德里克的小伙子问道:“中士,我觉得扔飞刀挺没意思,但是我们为什么非学不可呢?它有什么用处?”
“是这样,”兹穆答道,“想一想,如果你仅有一把刀,或者连刀都没有?你会怎么办?祈祷然后等死?或者想方设法杀死对方?小子,这是现实,不是你觉得落后太多就可以随时放弃的象棋比赛。”
“但我正是这个意思,长官。假设你没有任何武器?或者只有这么一把插烤肉的家伙?你的对手却满身厉害武器?你什么都做不了,他一伸手就能干掉你。”
兹穆以一种近乎温柔的语气说:“你错了,小子。从来没有一种称得上‘厉害武器’的东西。”
“嗯?长官?”
“没有厉害的武器,只有厉害的人。我们想把你们训练成敌人觉得非常厉害的人。即使没有刀也极其危险。只要还有一只手,一只脚,只要你还活着,就能致敌死命。如果你不懂我的意思,读一读《桥上的贺拉修》,或是《本·霍梅·里查德之死》。营地图书馆里就有。只说说你的第一个观点,假设我是你,只有一把刀。
目标在我身后,刚才没发现他。这个三号目标是个岗哨,除了没有氢弹,其他什么武器都有。必须干掉他……安静,迅速,不能让他有时间呼救。”兹穆中士稍稍转了转身——嗖——他一直拿在手里的刀立刻插在三号靶正中,刀柄颤动着。“明白了?最好带上两把刀——但是你必须干掉他,即使空着手。”
“嗯——”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说出来。我在这儿的目的就是这个,回答你们的问题。”
“是,长官。你说岗哨没有氢弹,但是如果他碰巧有一个呢?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你看,至少我们就有氢弹,如果我们就是岗哨的话……我们要对付的岗哨可能也有。我不是指岗哨,我说的是岗哨那一边的,我们的敌人。”
“我听懂了。”
“好吧……你明白了,长官?如果我们能用氢弹……你说过的,这不是象棋比赛,这是现实,这是战争,没有人会掉以轻心。
这种情况下,在草丛里爬来爬去,到处掷刀子,可能会让你送命的……甚至会输掉整个战争……当你有真正的、可以赢得整场战争的武器,哪儿还用得着刀子?轻轻按个按钮就行了。这种情况下,让一群人冒着危险使用过时的武器还有什么意义呢?”
兹穆没有立刻回答,这可不像他的为人。随后他轻声说:“你在机动步兵部队待得舒服吗,亨德里克?你可以要求退伍,你知道的。”
亨德里克嘟囔了一声。兹穆道:“大声说。”
“我不想退伍,长官。我想完成整个服役期。”
“我明白了。好吧,你问的那个问题,一个中士是没有资格回答的……你也不应该问我。你在参军以前就应该知道答案了。你应该知道。你的学校里难道没有一门叫历史和道德的课程?”
“什么?当然——有的,长官。”
“那答案你应该早就听过了。我现在要给你的是我自己的——非官方的——观点。如果你想教训一个孩子,会把他的头砍掉吗?”
“为什么……不,长官!”
“当然不会。你很清楚。在某些情况下,用氢弹去攻击敌人的一个城市就像用斧子砍孩子的屁股一样愚蠢。战争不仅仅是暴力和杀戮这么简单。战争是为达到某种目的而使用的有控制的暴力。
战争的目的就是以武力支持政府的决定,绝不是为杀人而杀人……
而是为了让他做你想让他做的事。不是杀戮……而是有控制、有目的的暴力。选择暴力的方式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士兵的任务不是决定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以及为什么——作战。那是政府高层和将军们的事。政府高层决定为什么、何种程度。将军们从他们那儿接受任务,决定时间、地点和手段。我们提供暴力,其他人——他们称之为‘聪明的老家伙们’——实施控制。这就是战争的形式。这是我能提供的最好的答案。如果你还不满意,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面见团长的机会。如果他同样不能使你信服——你就回家去,当个老百姓!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你永远不会成为一名士兵。”
兹穆站了起来。“我想,你让我这么喋喋不休只是为了偷懒。该训练了,士兵们!迅速点!站好位置,瞄准目标。亨德里克,你先来。这次我要你把刀掷向南面。南面,听懂了?不是北面。目标在你的南面,我希望至少你的刀能大致向那个方向飞去。我知道你不会击中目标,但是我想看一看你能不能吓唬对方一下。不要把你的耳朵割下来,不要脱手,伤了站在你后面的人——把你的小脑瓜子集中到‘南’这个概念上来!准备一瞄准!投掷!”
亨德里克又没能击中目标。
我们训练了怎样使用木棍,怎样使用金属丝(你可以用金属丝干出一系列野蛮的勾当).我们还学到了现代武器可以造成什么样的破坏,怎样才能达到那种破坏,还有怎样使用和维护我们的装备:模拟核弹、步兵火箭,还有各种毒气弹、纵火设备和攻坚设备。还有其他一些最好别在这儿谈论的东西。同时,我们还学了很多“过时武器”的使用方法,比如装在木头枪上的刺刀,还有的枪虽然不是假的,但是它们和某个世纪前的步兵使用的枪看上去差不多——和在打猎比赛时使用的运动步枪很像,惟一的区别只是我们的枪管里射出来的不是其他玩意儿,而是结实的金属块,包裹在合金内的铅弹。铅弹有时射向测好距离的目标,有时射向伏击战中受惊的目标。这一系列训练的目的是让我们学会使用任何武器,让我们学会动作敏捷,保持警惕,时刻准备应对一切。我猜它达到了效果。我确信训练是成功的。
我们在野外演习中用这些步枪模拟更加致命更加凶险的瞄定式武器。我们用了很多模拟装备。必须这么做。我们用模拟炸弹和手雷攻击装备和人员,它们爆炸后会发出浓浓的黑烟,有的爆炸后会发出气体,使你满脸鼻涕眼泪——表示你已经死了或是丧失了知觉.……它的残酷性同时也使你更加注意防化准备,被它攻击之后的难受劲儿就别提了。
我们仍然睡得很少。超过一半的训练是在夜间完成的,戴着红外仪、雷达和监听装置等等。
用于模拟瞄定式武器的步枪装的是空包弹,但是每五百粒子弹中随机装有一粒真子弹。危险吗?是,也不是。活着就有危险……一颗非开花弹可能杀不死你,除非它刚巧打中头部或是心脏。五百颗中加一发真子弹的真正用意是让我们用心寻找掩体,特别是当我们知道其中的几枝枪是由号称神射手的教官们负责,而且他们会想尽办法击中你的时候。想想看,如果这颗子弹刚好不是空包弹的话……他们向我们保证不会故意瞄准脑袋打——但事故还是会发生。
这个善意的保证不是十分令人安心。那颗真子弹使单调的练习变成了俄罗斯轮盘赌。你在听到步枪的射击声之前,就有一个金属块“咻”地一声掠过耳边,这种感觉一下子就驱走了你的乏味感。
但我们还是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上头传下话来,如果我们不加快动作,真子弹出现的几率就会变成百分之一……如果这样还是不行,五十分之一。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做出了这样的更改——不可能知道——但是我知道大家再次紧张起来,因为别的连里有个小伙子屁股上中了一颗真子弹,形成了一个吓人的大伤疤,加上一大堆笑话,并重新燃起了我们寻找掩体的兴趣。我们嘲笑这个小子中弹的地方……但是我们知道中弹的地方也可能是他的头部——或者是我们的头部。
不负责开枪的教官们不用掩护。他们穿着白衬衣,带着他们愚蠢的藤杖,直着身子走来走去,显然确信新兵们不会故意向他们射击——他们中的某些人可能有点太自信了。但是,机会很低,只有五百分之一,带有谋杀目的故意射出的一枪极有可能不是真子弹。此外,安全程度比想像的更高,因为新兵的射击精度还没那么高。步枪可不是轻易就能掌握的武器,它可没有自主寻的的本领。我知道过去那些用这种步枪来战斗并决定胜负的战争中,平均几千发子弹才能杀死一个人。听上去不太可能,但是军事史确认这种说法是对的——很明显,大多数射击没有经过瞄准,只是随意射出后迫使敌人低头隐蔽,以此干扰他们的射击。
我们没有出现教官受伤或是死亡的事故。受训者中也没有步枪子弹造成的死亡事件。所有死亡都来自其他武器或是其他玩意儿——如果你不按照书上的要求来做动作,它们之中有些甚至能转过身来反咬你一口。不过,确实有个小伙子因为急于寻找掩体折断了脖子,当时他们正要开始向他射击——子弹没能碰到他。
然而,由于连锁反应,这一系列步枪子弹和寻找掩体的练习使我进入了在考利营的低谷阶段。首先,我的臂章被撸掉了,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我班里的其他人干了些什么事,当时我甚至不在场……我指出了这一点,布鲁斯基叫我闭嘴。所以我把这件事报告了兹穆。他冷冷地告诉我无论我的人干了什么,我都得负责。除了撤职,还罚了我六个小时的勤务,因为我没有得到布鲁斯基的允许就跑来向他申诉。接着,我收到了一封让我十分伤心的信——我的母亲终于给我写信了。再接着,我又在首次穿上装甲动力服训练时扭伤了肩膀。他们改装了这批动力服,在你穿着动力服时,教官可以用无线电进行遥控,使你受伤。我摔倒了,扭伤了肩膀。受伤后,给我安排了一些比较轻松的勤务,给了我太多时间自伤自怜。
因为“轻松勤务”的缘故,那天我被指派为营长办公室的勤务兵。刚开始我很激动,因为我以前从没去过那儿,我想留下个好印象。结果发现弗兰克并不需要我的热情。他命令我坐下,闭上嘴,别打扰他。我不敢打瞌睡,于是又是很久的自伤自怜。
午饭结束后不久,突然之间,我不犯困了。兹穆中士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三个人。兹穆和平常一样军装笔挺,脸上的表情却像骑着白马的死神。他的右眼上有块黑斑,看上去像是个黑眼圈——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三个人中间那个是泰德·亨德里克。他身上很脏。连队在进行野外训练,他们是不会清洗这些草地的,而你的大部分时间都依偎在草地的怀抱里。他的嘴唇绽裂开来,脸上衬衣上都是血,帽子也不见了。他的眼神看上去狂躁不安。
站在他两旁的也都是新兵,每人手中拿着一枝步枪。亨德里克没拿。其中一位来自我的班,一个叫里维的小子。他看上去很兴奋,趁没人注意时还冲我挤了一下眼。
弗兰克上尉似乎吃了一惊。“出什么事了,中士?”
兹穆笔直地站着,机械地开口了,像背诵什么东西似的。“长官,H连连长向营长报告。纪律守则9107.模拟练习中无视战术命令和条例。守则9120.违抗命令,同一场合下。”
弗兰克上尉似乎有点疑惑不解。“这些事为什么找我?你是正式上报吗?”
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人能像兹穆一样,如此窘迫,同时却又保持平静的语调和面部表情。“长官,如果你允许的话。这个人拒绝接受纪律惩戒。他坚持要面见营长。”
“我明白了。充当一个新兵蛋子的律师。我仍然不十分清楚,中士,但从技术上说,他有这个权利。当时的战术命令是什么?”
“是‘保持静止’,长官。”我看了亨德里克一眼,心里想着:噢,他该倒霉了。听到“保持静止”,你就应该马上趴在地上,尽快找到掩体,随后“保持静止”:一动不动,甚至不能动动眉毛,直到命令解除。如果你已经处于掩体中,你可以就地保持静止。他们说过,曾经有人在保持静止过程中被击中……并且慢慢死去,至死没有发出一声声响或是做过一个动作。
弗兰克的眉毛扬了扬。“第二部分指控的原因?”
“同一件事,长官。在保持静止结束后,没能按照命令行动。”
弗兰克面容冰冷。“姓名。”
兹穆回答道:“亨德里克,长官。新兵号RP7960924.”
“很好。亨德里克,在三十天内,你被剥夺一切权利,没有勤务或非用餐时间内,不得离开你的帐篷,上厕所除外。你每天还得在教官的监视下完成三个小时的额外勤务,其中一个小时在熄灯号以前,一个小时在起床号以前,一个小时在午饭时,趁着午饭时完成。你的晚餐是面包和水——你能吃下多少面包就吃多少。
每个星期天还必须完成十个小时的额外勤务,如果你提出要求,服务时间将按照你的宗教需要做出相应调整。”
(我想:哎哟,我的妈呀,所有惩罚手段都用上了!)弗兰克上尉继续着,“亨德里克,你受到的惩戒这么轻,惟一原因是我无法在说服军事法庭之前给你更重的惩戒……还有,我不想破坏你们连的纪录。解散。”
他的视线又落回放在桌上的文件,这件事就此完毕————亨德里克叫起来:“你还没有听到我这边的说法。”
上尉抬起头,“噢,对不起。你也有说法?”
“你说得很对,我有!是兹穆中士把我逼成这样的。他一整天都在驱使我,驱使我,从我到那儿的一刻起就开始了!他……”
“那是他的工作。”上尉冷冷地说,“你否认对你的指控吗?”
“不,但是——他没告诉你我趴的地方是个蚂蚁窝。”
弗兰克看上去觉得恶心。“噢,这么说,就因为小小几只蚂蚁,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还要搭上你同伴的性命?”
“不是几只——有几百只。能咬人的那种。”
“那又怎么样?年轻人,让我来教教你。哪怕是一窝响尾蛇,你也得趴在那儿。”弗兰克停顿了一下,“你有什么能为你辩护的东西?”
亨德里克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我当然有!他打我!他动手打我!他们一群人整天拿着根愚蠢的棍子走来走去,抽你的屁股,捅你的双肩,告诉你要振作精神—一这些我都可以忍。但是今天他动手打我——他把我打倒在地,还喊着‘保持静止,你这个蠢货!’这些又怎么说?”
弗兰克上尉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后抬起头看着亨德里克。“年轻人,你有一种在平民中相当普遍的误解。你认为你的上司不能,用你的话说,‘动手打你’。在纯粹的社交场合下,你说得是对的。
比如,如果我们两个恰好在剧院或商店里碰上,只要你对我的军衔表现出应有的尊敬,我所拥有的扇你耳光的权利不会比你拥有的扇我耳光的权利更多。但是在军务中,规则就完全不同了——”
上尉在椅子中转了个身,指着一堆活页书。“这些就是适用于你的法律。你可以查看这些书中的每个章节,以及每一个与该章节有关的军事法庭案例,你不会发现一个词,说明——或者它所含的意义就是——你的上司在有任务时不能动手,或是不能用其他任何方式打你。亨德里克,我可以打碎你的下巴,为此我会向我自己的上司做出必要解释。但是我不必向你解释。我还可以做得更狠一些。在有些情况下,一个上级军官,不管是不是职业军官,他不仅仅被允许,而且被要求去杀死一个军官或是其他一个什么人,没有拖延,可能也没有警告——他不但不会被惩罚,反而会受到表扬。例如,在敌人面前制止一名胆小鬼的懦夫行为。”
上尉的指头敲着桌子。“现在说说藤杖。它们有两种用途。第一,表明谁是上级。第二,我们希望它们会被用在你们身上,敲在你身上,使你动作敏捷。你不可能因此受伤,使用藤杖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最多一阵刺痛,却可以避免很多废话。举个例子,你没有在起床号吹响之后马上出来。当然,值勤教官也可以哄你,说‘亲爱的,乖’,或是问你今早是否想在床上用早餐——如果我们能抽出一个教官专门当你的保姆的话。但是,我们不能这么做,所以他给你们这些懒鬼一记重击,要求你们跑向集合队伍,并在途中给予必要的刺激。当然,他可以简简单单踢你一脚,同样合法并且几乎可以收到同样的效果。但是主管训练和纪律的将军认为,对于值勤教官和你来说,用一根不近人情的权力棒把睡懒觉者从被窝中赶出显得更有威严。我也这么认为。你我认为事情应该怎么进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就是采取了这种方法。”
弗兰克上尉叹了一口气,“亨德里克,我必须把这些解释给你听,因为如果一个人不知道他因为什么被惩罚,那么对他的惩罚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你是个不听话的孩子。我说‘孩子’,是因为你明显还没有成为一个男人,尽管我们正在竭力让你成长为一个男子汉。在训练的这个阶段,你是个异乎寻常的坏小子。你说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成为你的辩护,也不能减轻你的罪状。你似乎并不知道训练的目的,也不知道身为一个士兵的职责。这样好了,我公平地对待你,你可以用自己的话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觉得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我要你毫无保留地说出你的心里话。或许你的话中会含有对你有利的东西,尽管我不能想像那会是什么。”
上尉批评亨德里克时,我偷偷向他看了一两眼。不知为什么,他安静柔和的话语比兹穆对我们的咆哮更有分量。亨德里克的表情从愤愤不平变成震惊,最后变成闷闷不乐。
“说出来!”弗兰克上尉严厉地说。
“嗯……好吧,命令我们保持静止,我卧倒在地,发现自己趴在一个蚂蚁窝上。所以我爬了起来,往前挪了几英尺,结果我被来自身后的攻击打倒在地。他对我大声吼叫——我跳了起来,回敬了他一拳,然后他——”
“住嘴!”弗兰克上尉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看上去足有十英尺,尽管他的身高几乎和我的一样。他怒视着亨德里克。
“你……打……了……你的连长?”
“啊?我是这么说的。但是他先打的我。从我身后,我连看都没看见他。没有什么人能打我。我打了他,然后他又打了我,然后——”
“闭嘴!”
亨德里克停住了。随后他又加了一句。“我只想调离这个愚蠢的单位。”
“我想我们能满足你的要求。”弗兰克冷冷地说,“而且很快。”
“给我一张纸就行,我要求退伍。”
“等会儿。兹穆中士。”
“是,长官。”兹穆很长时间都没说话。他只是站在那儿,双眼平视前方,僵硬得像一座雕像,纹丝不动,除了腮边的肌肉以外。
我看着他,他脸上的印记的确是个黑眼圈。亨德里克的攻击一定使他猝不及防。但是他没有就此说过什么,弗兰克上尉也没有问——可能他认为兹穆撞在了门上,如果他愿意,过会儿他自会说明。
“有关条例已经按要求在你们连里公布了?”
“是的,长官。条例已经公布并记录在案,每个星期天早晨。”
“我知道已经公布了,问一问只是例行公事。”
每个星期天早晨,在教堂礼拜开始之前,我们会列队听他们宣读司法部门和军队颁发的纪律条例。这些条例也贴在传令兵帐篷前的公告板上。没人在意,只不过是又一次队列操练,你大可以站在那儿睡过整个过程。非说注意到了什么的话,我们惟一注意到的东西就是大家称之为“三十一种让你滚蛋的方法”——毕竟,教官们想尽办法把各种条例生生灌输给我们。它们是三十一种重大违例。时不时地,有人会吹嘘自己或是别人发现了第三十二种方法,通常是些荒谬而又淫秽的东西。
“攻击上级军官——!”
突然间,这件事情不再有趣。攻击兹穆?为此被判绞刑?教我们徒手搏击时,几乎连里所有人都攻击过兹穆,有些人甚至还打倒过他。在其他教官训练了我们而我们开始骄傲,觉得自己还不错之后,他会向我们挑战——随后再想办法进一步提高我们的技术。有一次,我看到岗田把他打昏过去了。布鲁斯基往他身上泼水,他醒了,笑了笑,走上前去握手—一随后把岗田摔得远远的。
弗兰克上尉向四周看了看,向我示意。“你,马上联系团部。”
我笨手笨脚地照办了。一个军官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我往后退去,让上尉接手。“团长副官。”那张脸没有表情地说。
弗兰克口齿清楚地说:“第二营营长向团长致敬。我请求派遣一位军官前来组成军事法庭。”
那张脸说:“你什么时候需要,伊恩?”
“越快越好。”
“马上就来。我相信杰克正在他的办公室。条例和姓名?”
弗兰克上尉说出亨德里克的身份,同时引用了一个条例的号码。那张脸吹了声口哨,变得严肃起来。“马上就来,伊恩。如果杰克来不了,我会自己来,不过先得报告老头子。”
弗兰克上尉转向兹穆。“此次事件——有目击证人吗?”
“是的,长官。”
“他的班长看到了吗?”
兹穆几乎没有犹豫。“我想是的,长官。”
“叫他来。那儿有人穿着装甲动力服吗?”
“是的,长官。”
兹穆开始打电话,弗兰克冲着亨德里克说:“你想让哪个证人来替你辩护?”
“嗯?我不需要任何证人,他干了什么他自己知道!只要给我一纸退伍令就行——我要离开这儿。”
“等不了多长时间。”
在我看起来,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不到五分钟,琼斯教官身着一身装甲动力服跳着进来了,胳膊底下夹着默罕默德教官。他放下默罕默德,跳着走了。就在这时,斯皮克马中尉走了进来,道:“下午好,上尉。被告和证人都在吗?”
“都在。开始吧,杰克。”
“记录仪开了吗?”
“开了。”
“很好。亨德里克,走上前来。”亨德里克照办了,他看上去疑惑不解,开始紧张起来。斯皮克马中尉倒豆子般一口气说道:“根据地球联邦的法律和军事条例,由训练和纪律部司令官颁布的第四号将令所组编的阿瑟·考利营的战地军事法庭受司令官F·X·莫瑞尔中校命令就此开庭。检控官:伊恩·弗兰克上尉,第三团第二营营长。法官:希拉克·斯皮克马中尉,第三团第一营营长。
被告:亨德里克,男,新兵号RP7960924.条例9080.指控:在地球联邦被视为处于紧急状态之中的情况下攻击其上级军官”
我能记住的就是这一套进行得有多快。突然间,我发现自己也被指定成为一位“法庭人员”并被命令“带走”证人,让他们下去做准备。我不知道我怎样才能“带走”兹穆中士,如果他不喜欢被带走的话。但是他叫上了默罕默德,两个人都离开法庭,走到听不见庭内声音的地方。兹穆单独一个人待着,干干地等着。默罕默德坐在地上,卷了一支烟,不过马上捻熄了烟头——他是第一个被叫进去的。不到二十分钟,他们三个都出庭了,所陈述的事实跟亨德里克说的差不多。兹穆根本没被叫进去。
斯皮克马中尉对亨德里克说:“你想讯问证人吗?如果你想这么做,法庭可以协助你。”
“不。”
“向法庭说话时应该立正并说‘长官’。”
“不,长官。”他加了句,“我想要个律师。”
“战地法庭不允许有律师。你想为你自己辩护吗?你没有必要这么做,从目前取得的证据看,如果你不发言,法庭不会强迫你。
但是请注意,如果你要自我辩护,那么你所说的任何情况都将可能被用作对你不利的证据,而且你会受到检控官的质询。”
亨德里克耸了耸肩,“我没什么可说的。有什么好处?”
“法庭再重申一遍:你要为自己辩护吗?”
“嗯,不,长官。”
“法庭必须问你一个例行问题。在你被控违例之前,你被指责违反的这一条例是否向你公布过?你可以答是,或者不是,或者保持沉默,但是你的回答不得违背有关伪证罪的9167号条例。”
被告沉默着。
“很好。法庭会大声宣读你被指控违反的条例并再次问你这个问题。‘条例9080:军队中的任何人,攻击或者侮辱,或试图攻击或侮辱——”
“噢,我想他们公布了。每个星期天早晨,他们都会念这些玩意儿——一长串你不能做的事情。”
“这项条例有没有向你公布?回答是或者不是?”
“嗯……是,长官。公布了。”
“很好。在拒绝为自己辩护之后,你希望说些什么来减轻你的罪行,以争取从轻发落吗?”
“长官?”
“你还有什么要对法庭说的?任何你认为能够影响呈堂证供效力的情形?或是任何能减轻罪责的情况?例如病了,或吸食了毒品,或是药物的副作用。在这一环节下,你无需宣誓,你可以陈述任何你认为能帮助你的东西。法庭想要发现的是:这件事有什么对你不公平的地方?如果有,为什么?”
“嗯?当然不公平!所有一切都不公平!他先打了我!他们的证词你都听到了!——他先打了我。”
“还有什么?”
“嗯?没有了,长官。还不够吗?”
“案件审理结束。新兵亨德里克,走到前面来!”斯皮克马中尉在整个过程中一直站着。现在弗兰克上尉也站了起来。这个地方突然间变得冷飕飕的。
“新兵亨德里克,你被判有罪。”
我的胃仿佛作了个后滚翻。他们要干掉他了……他们要对泰德·亨德里克下手了。这个早晨我还在他旁边吃早餐呢。
“法庭判决你,”他继续着,我感到肚子里很不舒服,“接受鞭笞十下,并因表现不良而开除军籍。”
亨德里克咽了一口唾沫。“我想主动退伍!”
“法庭不允许你主动退伍。法庭还想补充一句,你得到的惩罚这么轻,只不过是因为法律赋予本法庭的判罚极限就是这么多。检控人请求成立一个战地军事法庭——至于为什么会如此要求,本法庭拒绝解释。但是一旦你被送往普通军事法庭审判,很明显在本法庭递呈的证据足以使普通军事法庭判处你绞刑。你很幸运——检控方对你很仁慈。”斯皮克马中尉停顿一下,随后又继续道:“在经上级机关审核并通过庭审纪录后,判决将尽早执行。本次审判结束。把他带下去并关入禁闭室。”
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但实际上需要我做的事不多:给禁闭室打个电话,在他们带走他时收下一张收据。
下午的看病时间到了,弗兰克上尉解除了我的勤务职责,叫我去见医生。医生认为我已经痊愈,让我回去参加正常训练。我回到连里,刚好来得及穿好衣服,参加列队——并被兹穆取笑制服上有斑点。好吧,他眼睛旁边的斑点更大,但是我没有说出来。
有人在列队场地竖起了一根大柱子,就在副官身后。现在正是贴出命令告示的时候,但这一回颁布的不是“每日命令”或其他琐事,而是亨德里克的军事法庭审判公告。
随后他们把他带了出来,夹在两个武装警卫之间,他的双手被铐在身前。
我从来没有见过鞭笞。在家时,他们也在公共场合执行鞭刑,就在联邦大厦后面。父亲下了严厉的命令,叫我离那儿远远的。有一次我偷偷违反他的命令……但是鞭刑延期了。从亨德里克的事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过鞭刑。
一次已经足够了。
警卫拎起他的双臂,把手铐挂在柱子高处的一个大钩子上。随后他们脱下他的衬衫。现在我们才知道衬衫为什么设计成这个样子,原来是为了方便脱下来。他没穿内衣。副官干脆地说:“执行法庭判决。”
一个其他营的教官走了上来,手里拿着鞭子。警卫连的中士计数。
非常缓慢地计数。每数一个数,中间有五秒钟间隔,但感觉长得多。打到第三下以前,泰德没有发出呻吟。随后他开始抽泣。
接下来,我只记得我瞪着布鲁斯基中士。他轻轻拍打我,关心地看着我。他停下来问道:“现在好了?那就好,归队。动作迅速。快点名了。”我们回到连队所在的位置。当晚,我没吃多少东西,谁都没有。
没人说起我晕倒的事,一个字都没提。后来我发现我不是睢一一个——晕倒的人有几十个。

第六章

对于唾手可得的东西。我们往往并不放在心上……如果最值得珍惜的自由都受到忽视。那岂非咄咄怪事。
——托马斯·佩恩

亨德里克被赶出营地的那个晚上,我的情绪达到了我在考利营的最低点。我失眠了——你必须亲身经历过新兵训练营才能理解,一个新兵的情绪要降到多低才会睡不着。我一整天都没有做过真正的训练,所以我身体上并不是很累。我的肩膀依然很疼,尽管上司认为我可以参加正式训练了。我的脑子里还装着母亲的信。
另外,每次闭上眼睛,我都能听到“啪”的一声,看到泰德瘫在鞭刑台上。
我并不为失去臂章烦恼。那已经没什么了,因为我准备退伍了,我决定了。如果现在不是午夜,手头没有纸笔,我会立刻开始的。
泰德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一个持续了半秒钟的错误。只不过是个小错而已。一方面他恨这个单位(谁会喜欢它),另一方面他却想完成服役期并取得公民权。他十分想步入政界,经常谈起拿到公民权后他要干些什么。“我会让这个世界有所改变的,等着瞧吧。”
但是,他永远不可能再进入政府部门了。就在那一刻,他已经远离了他的梦想,他完蛋了。
这种事能发生在他身上,当然也可能发生在我身上。设想一下我出了事?明天或是后天?甚至不允许自动退伍……而是被赶了出来,带着满背的鞭纹。
现在应该承认我错了,我的父亲是对的。现在就该递上那张纸,逃回家去,告诉父亲我准备好了去哈佛,然后做生意,如果他仍然同意我这么做的话。应该去见兹穆中士了,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告诉他我已经受够了。但现在不行,因为你不能叫醒兹穆中士,除非你确信他能把你的事视为紧急状况——相信我,你不能!不能对兹穆中士这么干。
兹穆中士——他给我造成的困惑和亨德里克事件一样多。军事法庭结束之后,泰德被带走了,他留了下来,对弗兰克上尉道:“我能和营长谈几句吗,长官?”
“当然。我正打算让你留下谈一会儿呢。坐下。”
兹穆瞟了我一眼,上尉也看着我。用不着等他们命令我出去,我离开了。外间办公室没什么人,只有一两个平民职员。我不敢走到外面去,因为上尉可能叫我。我在一堆文件后面找了张椅子坐下来。
只要我的头贴着隔板,就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声。营部是个永久性建筑,不是帐篷,里面有通讯设备和记录仪器。但它是个“最低野外标准建筑”,一座小房子。隔板起不了什么作用。我怀疑平民可能听不到什么,他们耳朵上都戴着转录耳机,弯腰对着打字机。再说,即使他们听到了也没什么。我不是有意偷听的。嗯,好吧,或许我是有意的。
兹穆说:“长官,我请求调到战斗部队去。”
弗兰克答道:“我听不见,查理。我的耳鸣又发作了。”
兹穆:“我是认真的,长官。这里的任务不适合我。”
弗兰克暴躁地说:“少跟我抱怨你的问题,中士。至少等到我们都没有任务在身的时候。你到底想说什么?”
兹穆倔强地说:“上尉,那孩子不该挨十鞭子。”
弗兰克回答道:“当然不该。你知道是谁弄糟了——我也知道。”
“是的,长官,我知道。”
“是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在这个阶段,这些孩子是凶猛的野兽。你知道什么时候背对他们是安全的,什么时候不是。你知道条例9080的内容——你永远不应该给他们机会来违反这项条令。当然有些人会尝试违反——如果连这点攻击性都没有,还算什么机动步兵,只不过是一帮穿军装的小绵羊。他们吃饭的时候,睡觉时,行军路上就地休息时,或是上课时,背对他们是安全的。
但是把他们拉到野外搞实战演习,或是进行任何使他们紧张,肾上腺素上升到极点的事时,他们就像可恶的雷汞一样易爆。你知道这一点,你们那些教官都知道。你受过训练——训练你注意到这一点,训练过在这种事发生之前就把它扑灭。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一个没有经验的新兵能在你的脸上打出这么一大块疤?他应该永远不可能击中你,一看出他想干什么就应该把他打昏。为什么你没有这么干?你的反应慢了吗?”
“我不知道。”兹穆慢吞吞回答道,“我想可能是吧。”
“嗯,如果是真的,战斗部队是你最不应该去的地方。但这不是真的。要不然,你和我三天前的格斗练习就不是真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兹穆回答得很缓慢。“我想我把他看成了一个安全分子。”
“没有安全分子。”
“是的,长官。但是他是这么渴望、这么顽强地要服完役期。
他不怎么聪明,但是很努力。我肯定是潜意识里把他看成了安全分子。”兹穆中士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加了一句,“我想是因为我喜欢他。”
弗兰克哼了一声,“一个教官不应该喜欢上任何新兵。”
“我知道,长官,但我还是这么想了。他们是一群不错的孩子。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淘汰了真正的笨蛋。除了有点笨拙以外,亨德里克仅有的缺点是以为自己知道所有的答案。这个我倒不介意。
我在他这个年纪时也是这么想的。笨蛋们都回家了,剩下的那些都积极上进、一竭力取悦上级、有很强的适应性,像一窝可爱的小狗崽子。他们中的很多人会成为真正的士兵。”
“这就是你的软肋。你喜欢他……所以没有及时制止他。所以他最后上了法庭,被处以鞭刑,而且因为表现不良被赶出军队。”
兹穆真诚地说:“我向上天发誓,希望有什么法子能让我来替他挨鞭子,长官。”
“如果真有这个机会,还轮不到你,我的军衔比你高。你以为过去的一小时里我在希望什么?你知道你带着黑眼圈走进来时,我在担心什么?我尽力想用行政处罚来缓解这件事,可是那个年轻的笨蛋不想就此了结。我真没想到他会疯到说出他给了你一拳——真是太蠢了。你应该几个星期以前就把他从这儿淘汰掉……
而不是照顾他,直到他惹出麻烦。但是他的确说了,当着我的面,就在证人眼前,逼得我不得不采取正式手段。难受啊。不能清除记录,不能避免军事法庭……只能把整个沉闷的过程走完,过后再给他吃些药片,制造出一个后半辈子都会和我们作对的平民。他必须接受鞭刑,你或者我都不能代替他。新兵们必须看到违反9080的后果。我们的错误……却是他自己的愚蠢。”
“是我的错误,上尉。所以我才要求调离。嗯,长官,我想这符合部队的利益。”
“你这么想,嗯?但是,怎么做有利于部队由我决定,而不是你,中士。查理,是谁挑了你?为什么?想想十二年以前,还记得吗,你是个下士?你当时在哪儿?”
“在这儿,你知道得很清楚,上尉。就在这儿,在这片被上帝遗忘的荒凉草原上。真希望我永远没到这个地方来。”
“我们都这么想。但它是陆军中最重要、最精细的工作——把不知深浅的年轻人调教成士兵。当时你的班中谁是最糟的?”
“唔……”兹穆缓慢地回答道,“我不会无礼到说你是最糟的,上尉。”
“你不会,嗯?但你得费一番劲才能想到第二个候选人。当时我最恨的人就是你,兹穆‘下士’。”
兹穆听上去大吃一惊,还有点委屈。“你当时这么想,上尉?可那时我并不恨你——我其实很喜欢你。”
“又怎么样?嗯,‘恨’不是教官随便使用的词。我们不能恨他们,也不能喜欢他们。我们必须教导他们。但是如果当时你喜欢我——你那时的表达方式可真奇怪呀——现在你还喜欢我吗?不要回答。我不会在意你是还是不是——或者,我不想知道答案,不管你的回答是什么。别管了。当时我恨你,常常在梦里幻想把你干掉。但是你的反应很迅速,从来没有给我制造违反9080的机会。所以我成了现在的我,这是你的功劳。现在再说你的请求:我还是个新兵时,你经常会给我下同一个命令,一遍又一遍。我记住了它,认为它比你所说的其他任何东西更加可贵。你还记得那句话吗?我记得,现在我把它奉还给你。‘士兵,闭嘴,当兵就要有个当兵的样子!”’“是,长官。”
“先别走。这团让人厌烦的乱麻还是有点用处的。任何一个新兵团都要接受一堂严厉的关于9080的课,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他们还没有学会思考,不知道阅读,也从来不听。但是他们可以看……将来的某一天,年轻的亨德里克的不幸遭遇可以挽救他的一位同伴免于被绞死。但是,这个教学案例出自我的营,我很遗憾。
我不愿意看到我的营再出现类似情况了。把你的教官集合起来,给予他们适当的警告。在未来的二十四小时之内,这些孩子还会处于一种休克状态之中。随后他们会变得沉闷,气氛也会紧张起来。到了星期四或星期五,一些注定要被剔除的孩子可能会开始觉得亨德里克受到的惩罚也不是那么厉害,还没有酒后驾车挨的鞭数多……他会开始觉得这么做或许是值得的,攻击一个他最恨的教官。中士——决不能再发生类似的攻击了!懂了吗?”
“是,长官。”
“我想让他们的警惕性提高到平常的八倍。我要让他们保持距离,我要让他们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后背,我要让他们像猫爪前的老鼠一样警惕。布鲁斯基——你要和布鲁斯基特别谈一次。他有一种保持友善的趋势。”
“我会让布鲁斯基明白的,长官。”
“一定要做好。因为当第二个孩子开始挥动拳头时,他应该被及时制止——而不是像今天似的丢球失分。那个孩子必须被狠狠击倒在地,而且,教官在这么做的同时不应该让那个孩子打伤他。
要让他们知道这一点。他们应该让那些孩子明白,违反9080不仅代价昂贵,而且是不可能的。还要让那些敢于挑战的孩子懂得这么做的后果是一记重击,一桶泼在脸上凉水,一个痛得要死的下巴——没有其他任何的好处。”
“是,长官。我会完成任务的。”
“最好这样。我不但会痛骂弄糟的教官,我还会亲自把他丢出草原,附赠脑袋上几个大包……因为我不希望看到我的人因为教官的懒惰再被拴在鞭刑柱上。解散。”
“是,长官。下午好,上尉。”
“有什么好的?查利——”
“长官有什么吩咐?”
“如果晚上你不是很忙的话,为什么不带上你的软鞋和护垫到军官区来?咱们练上几把。八点怎么样?”
“是,长官。”
“这不是命令,而是一次邀请。如果你真的变慢了,或许我可以把你的肩膀踢脱臼。”
“嗯,上尉介意小小地打个赌吗?”
“嗯?现在我可是整天坐在这儿磨椅子。我不会赌的!除非你同意你的一只脚上挂个水泥桶。严肃点,查理,我们度过了悲伤的一天,情况变好之前只会变得更糟。如果你我能在运动中出点汗,互送几下重拳,或许咱们可以睡个好觉,把那些烦心事抛在脑后。”
“我会来的,上尉。晚饭别吃得太饱——我得去处理一些事务了。”
“吃晚饭我是不指望了。还要坐在这儿处理完这份季度报告……团长希望晚饭后看到它……而且一个我不愿意点名的人使我浪费了两个小时。所以今晚的华尔兹我可能会迟到几分钟。现在,走吧,查理,别再来烦我。等会儿见。”
兹穆中士立即离开,动作之快,我勉强来得及弯下腰去系鞋带,这样在他穿过外间办公室时,我就可以躲在文件柜的后面不让他看见。弗兰克上尉喊着:“勤务兵!勤务兵!勤务兵!——我得叫你三次吗?你叫什么名字?罚你一个小时额外勤务。去找E、F和G连连长,告诉他们,晚点名之前我希望他们能来我办公室一趟。之后马上去我的帐篷,帮我拿一套干净制服、帽子、佩枪、鞋子,还有勋标——不要勋章。把它们放在我面前。然后去见医生——我看到你还能用那条胳膊挠痒痒,说明你的肩膀疼不到哪儿去。见医生以前你有十三分钟——马上行动,士兵!”
我完成了任务……其中两个连长我是在高级教官浴室找到的(勤务兵可以去任何地方),第三个在他的桌子边。你得到的命令不是无法完成的,只不过处于无法完成的边缘,看上去没有希望完成。当我在弗兰克上尉的桌子上放下他的晚点名制服时,刚好赶上去见医生的时间。他头都没抬,叫道:“别忘了额外勤务。解散。”所以我因为“叫了两次没有及时出现”而回去多做了一个小时的勤务,及时看到了那令人难受的一幕:泰德·亨德里克在机动步兵团的最后时刻。
那天晚上,我清醒地躺在床上,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我知道兹穆中士的工作并不容易,但是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他对自己的工作除了自鸣得意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想法。他看上去对于这个世界和他自己是这么得意,这么自信,这么愉快。
这个无法战胜的机器人也会觉得自己失败了,也会觉得自己的脸面丢尽,想要逃走,把他的脸藏在陌生人中间,甚至说他的离开有利于这个部队。这个想法和看到泰德受刑对我产生了同样的震动,在某些方面,它的震动还要更大一些。
弗兰克上尉同意他的观点——我是指这个失败的严重性——还刮了他的鼻子,教训了他。嚯!真是难以想像。中士们不应该被教训,他们应该教训别人。这是自然法则。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兹穆中士所受的教训太令人尴尬,太令人羞愧了。相比之下,所有我从中士们那儿听到的或是偷听到的咆哮简直就是一支求爱曲,尽管上尉始终都没有提高声调。
整件事情看起来是这么不可能,我决不会想到和任何人提起它。
还有弗兰克上尉这个人。我们不会经常看到军官们,他们在晚点名时出现,踱着步子,直到点名结束,不会做任何能淌下一滴汗的事。他们每星期检查一次,私下对中士们说些他们的看法,当然那些看法只会让其他人产生痛苦,而不是中士们本人。每个星期,他们还决定哪个连队能得到看守团旗的荣誉。除了这些以外,他们也会在临时检查中突然出现,站得远远的,歪着身子,仪态高雅,还带着股淡淡的香水味——然后又消失了。
噢,还有一两件他们经常干的事就是伴随我们一起拉练,有两次弗兰克上尉还演示了他精湛的格斗艺术。但是军官们不用工作,我是指真正的工作,他们也没有烦恼,因为中士们是他们的下级,而不是上司。
但是,事实表明弗兰克上尉的工作这么繁重,他不得不错过晚饭。他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才会抱怨缺少锻炼,并且愿意浪费他的私人时间,只不过为了出一身汗。
至于烦恼,很明显,对发生在亨德里克身上的问题,他比兹穆中士更加难过。尽管他根本不认识亨德里克,还得问他的姓名。
我有个令人不安的想法,觉得对于所处的这个世界的本质,自己过去的看法完全错了,仿佛它的任何一个部分的本质都和它的外表有很大的不同——这个发现就像发现自己的母亲竟然是个戴着一张橡皮面具的陌生人,以前你连她的面都没见过一样。
但是我可以确定一件事情:我不想知道机动步兵到底是什么。
如果它这么艰苦,甚至连上帝们——中士们和军官们——都因此而不快乐,那么它对于我乔尼来说肯定异常艰苦。你怎么能够在一个你不了解的单位里不犯错误呢?我不想被绞死,甚至不想冒被鞭笞的风险……尽管医生站在一旁以确保它不会造成永久伤害。
在我的家族中,还从来没有人被鞭笞过(学校里打手心除外,这两者之间有本质区别).我的家族中,无论是父系还是母系,从来没有出过罪犯,甚至没有人受过指控。我们是一个骄傲的家族。惟一缺乏的就是公民权,父亲并不将公民权视为荣誉,觉得这只是一种虚荣,毫无用处。但是一旦我被鞭笞了——好吧,他可能会中风的。
亨德里克所做的事我心里梦想过一千遍了。为什么不是我?胆小,我猜是这个原因。我知道这些教官,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把我的胆汁打出来,所以我闭上了嘴,从来没敢试过。胆小鬼,乔尼。至少泰德·亨德里克是条汉子。而我不是……一个没有胆量的人在陆军中是没有出息的。
还有,弗兰克上尉甚至不认为这是泰德的错。就算我没有胆量违反9080,要是哪天我犯下了另外的错误——和亨德里克一样,根本不能算自己的错——结果以我被绑在刑柱上收场呢?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乔尼,趁着最糟糕的事还没发生之前。
我母亲的信只不过加深了我的决定。只要我的父母仍然拒绝承认我,我还能硬起心肠。但是一旦他们软下来,我就控制不住了。至少我的母亲已经软化。她这样写道:

——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你的父亲仍然不允许提你的名字。
但是,我最亲爱的,那只是他表达伤心的方式,因为他不能哭泣。你必须理解,我亲爱的宝贝,他爱你胜过他自己的生命——胜过爱我——而你却深深地伤害了他。他对外人说你是个成年人了,有能力做出自己的决定,他为你感到骄傲。但那只是他自己的骄傲在说话,是一个骄傲的人所承受的痛苦伤害,一个他最爱的人在他心底留下的伤害。你必须明白,乔尼,他不提起你,不给你写信,因为他不能——还不是时候,得等到他可以承受这份悲伤。当这个时刻到来时,我会知道的,随后我会从中为你调解,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至于我自己?世上有什么事能使得一个孩子真正惹怒做母亲的呢?你可以伤害我,但是你不能使我少爱你一分。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选择干什么,你总是那个小男孩,磕破了膝盖之后蜷缩在我的腿上寻求安慰。我的腿已经变细了,或者是你已经长大了(尽管我从来不相信这一点),但是不管怎样,当你需要的时候,它总是等在那儿。小男孩从来不会拒绝母亲的腿。是吗。我亲爱的?我希望是的。我希望你能写信告诉我。
但我必须加上一句,因为你已经相当长时间没有写信了,因此你最好请你的阿姨把信转给我,直到我告诉你不用再这么做时。她会立刻把它交到我手上的——不会导致更多的伤心。你明白吗?
一千个吻给我的孩子
你的母亲

我明白,全都明白——如果父亲不能哭泣,我能。我哭了。
最后我终于睡着了……在听到警报后立刻醒来。我们跑出轰炸范围,接着全团又做了一次演习,没有装实弹。我们带上了除装甲之外的所有装备,包括耳机。当保持静止的命令传来时,我们还没有活动开。
我们保持静止了至少一个小时——我指的是我们甚至几乎屏住了呼吸。一只老鼠踮着脚走过都会听起来很吵。真的有东西从我眼前经过,我想可能是一只小狼。我没有惊慌失措。在保持静止时,我们冷得不行,但是我并不在乎。我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次。
我甚至没有听到第二天早晨的起床号。几个星期以来我头一次被打出被窝,勉强赶上列队。在早餐前要求退伍是没有意义的,我必须先和兹穆中士谈话。但是他没有来吃早餐。我请求布鲁斯基允许我去见连长。他说:“没问题,去吧。”他没有问我为什么。
但是你不能去见一个并不在这儿的人。早餐后我们进行了一次拉练,我仍然没能看到他。这是一次来回双程拉练,午饭由直升飞机送到现场——一次意料之外的奢侈,因为如果出发前没有通知我们的行程的话,那就意味着我们又要练习一次扛饿的本领,除非我们偷藏了储备食物……我忘藏了,最近脑子里的事太多了。
兹穆中士随着送饭队伍一块儿来了,还拿着我们的信。这不是意料之外的奢侈。我必须为机动步兵团申明这一点。他们可能会剥夺你的食物、水、睡眠,或是其他任何东西,事先不给你任何警告,但是他们决不会扣住你的信,不会比正常的送达时间长一分钟。那是你的信,他们会用最早的一班交通工具送到你手上,让你可以在最早的休息时间内读到,甚至拉练时都一样。这对我来说并不十分重要,因为直到母亲给我写信之前,我只收到过卡尔几封信,此外收到的几乎全都是垃圾邮件。
兹穆分信时,我甚至没有挤到他身边去。我觉得现在不是和他谈事的时候,回到营地之前最好不要让他注意到我。所以,他手里拿着封信,喊我的名字时,我呆了一下,这才快步上前拿走了信。
我又呆了一下。信来自杜波司先生,我高中时的历史和道德哲学课老师。我从来没想到圣诞老人会给我来信。
接着,我读了它,它仍旧显得不是很真实。我不得不检查收信人和发信人地址,来说服自己信确实是他写的,确实是写给我的。

我亲爱的孩子:
得知你不但志愿参军,而且还选择了我原先的部队。我应该早就给你写信表达我的欣喜之情。对于你的选择,我并不感到惊奇,我一直觉得你会这么做的——除此之外,还有一项对于我个人的奖赏:你选择了机动步兵。这是一种不会经常发生的圆满。但它却使得一个老师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为发现每一块金子,我们筛掉了大量的鹅卵石和沙子,但是金子就是努力的回报。
写到这儿,为什么我没尽早给你写信的原因已经很明显了。很多年轻人逃离了新兵训练,当然原因多种多样,很多是不应该受责备的。我一直在等(我有我自己的消息来源),直到你越过了那座小山峰,(我们知道越过那座小山峰有多么难!)并且可以确定,如果不出现疾病之类意外,你可以完成你的训练和你的服役期。
现在你正在经历你服役期内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并不是体能上的(体力上的艰苦不会再对你构成任何麻烦了,你现在已经有能力应付了),而是精神上的困惑……深深的,触及灵魂的调整和自我评价,它们都是实现潜在的公民权所必不可少的阶段。或者,我应该这么说:你已经经历了最艰难的那部分,但是你的前头还有各种苦难和障碍,一个比一个高,你必须把它们彻底清除。但是第一个小山峰是最重要的——小伙子,我等了这么长时间,终于知道你已经成功地翻越了它,否则,你现在应该已经躺在家里了。
当你到达精神障碍那座山峰的顶端时,你会产生一种感觉,一种全新的感觉。或许你不能用语言来描绘它(我知道我不能,当我还是个新兵时),所以,或许你会允许一个老同志给你说几句,因为能听到别人的心声总会有所帮助。那就是:一个人可以想像的最崇高的生活方式,就是将他自己的身体挡在荒芜的战场和可爱的家园之间。当然,你也知道,这些话不是我说的。
基本的真理不会改变,一旦一个有洞察力的人表达了它们,那么无论这个世界如何改变,都没有必要再对它们做出更改。它们是不变的,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对于谁,对于哪个国家来说都是真的。
让我能听到你的回音,如果你能为一个老家伙花费一点你宝贵的睡眠时间来写一封随意的回信的话。如果你能碰到我以前的战友,请代我致以最温暖的问候。
祝你好运,士兵!我为你骄傲。
杰·杜波司
中校(退役)
机动步兵部队

他的签名和信本身一样使我吃惊。大嘴巴竟然是个中校?我们的营地指挥官才只是个少校。杜波司先生在学校里从来没有使用过军衔。我们原以为(如果我们想到过的话)他只不过是个下士或是相近的职务,断了一只手之后,人家给他安排了一份轻松的工作,教一门不用考试,甚至也不用怎么教的课——只需要考察考察就行。当然我们都知道他是个退伍军人,因为历史和道德哲学课只能由公民来教。竟然是个机动步兵?他看上去不像。谨小慎微,却又透出一点洋洋自得,像舞蹈教师那一型——不是我们这些猿人中的一个。
但他就是这样签名的。
回营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着这封奇怪的信。读起来一点也不像他在课堂上说的那些话。哦,我不是说它的内容和他在课堂上讲的有什么相互矛盾之处,但是语气显然是不同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中校称一个新兵为“同志”的?当他还只是“杜波司先生”时,我只是他班上的一个学生,他很少注意到我。只有一次,他暗示我有太多的钱和太少的理智,让我感觉糟透了。(就因为我的老爸可以把学校买下来,当作圣诞礼物送给我——这有错吗?根本不关他的事嘛。)他当时正在谈论“价值”,比较黑格尔主义和传统的“使用价值”之间的差别。杜波司先生说:“当然,黑格尔主义关于价值的定义是荒谬的。如果是一团烂泥,你在它上面花多大功夫也不会把烂泥变成苹果馅饼。它仍然是一团烂泥。再进一步,技术差的工人可以轻易地导致价值的削减。一个没有天分的厨师可以把已经具有价值的生面团和新鲜苹果变成一团价值为零的糟粕。相反,一个技艺高超的大厨可以用同样的原料创造出比普通的苹果馅饼高得多的价值,而且他所付出的努力并不比一个普通厨师在准备甜点时所付出的更多。
“厨房里的这些例子推翻了黑格尔主义的价值观,显示了以使用价值来衡量的传统价值观的正确性。”
杜波司的残肢向我们挥舞着,“醒一醒,后面那位。凌乱的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黑格尔哲学是夸张的、扭曲的、混淆的、神经质的、伪科学的和无逻辑的。但是,这位华而不实的黑格尔,不管怎样,还是隐约瞥见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真理。如果他有点分析能力的话,或许可以第一个真正阐明价值的定义,这个星球也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令人痛心的灾难。”
“不过,也可能不是这样。”他加了一句,“你!”
我吓了一跳,坐直身子。
“如果你不想听,或许你可以说。告诉全班,价值是个相对量还是绝对量?”
我一直在听。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闭上眼睛、松弛脊柱时就不算听课。但是他的问题难住了我。我没有预习今天的课程。
“绝对量。”我猜着回答。
“错。”他冷冷地说,“与活人之间的相互关系一样,‘价值’这个概念,如果不比较的话就没有意义。一件东西的价值总是和一个单独的人有关,它完全是个人的看法,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它的量也是不同的。市场价值只不过是个虚拟的意义,是众人心目中的价值的一个不太准确的平均数。众人心目中_的价值的量肯定是不一样的,否则贸易就不可能存在。”(我不禁心想,如果父亲听到市场价值被称为虚拟意义,他会说些什么——轻蔑地哼一声?很有可能。)“这个与个人密切相关的比较值,价值,对于个人来说取决于两个因素:第一,这个东西能用来干什么,自己能拿它派上什么用场……第二,他必须要付出什么才能得到它,自己必须花多少。
有一首老歌唱道‘生命中最宝贵东西都是免费的’。这是错误的!
完全错误!就是这个令人悲哀的谬论瓦解并摧毁了二十世纪的民主社会。那些用心良苦的实验失败了,因为人民上了大当,以为不管自己需要什么,只要好好投票就能得到——不经过艰苦,不流汗,不掉泪,就能到手。
“只要是有价值的东西,决不会免费。为了能呼吸的生命,我们必须承受生育时的窒息和痛苦。”他仍然盯着我,加了一句,“如果你们这些孩子为了得到玩具,必须付出一个新生儿第一次呼吸时的努力,你们会活得更加幸福……更加富有。说到这儿,你们中的某些人,我同情你们贫乏的富有。你!我发给你一个百米赛跑的奖状。这会使你快乐吗?”
“嗯,我想可以吧。”
“请不要回避。给你奖状——这儿,我把它写出来:冠军大奖,春季百米比赛。”他真的走到我座位旁,把这张纸别在我胸前。“好了!你快乐吗?你觉得它有价值吗——或者没有?”
我气坏了。这个混蛋开始时取笑富家子弟——典型的酸葡萄心理,现在又搞出这场闹剧。我扯下纸片,向他扔去。
杜波司先生看上去很吃惊。“它没有使你感到快乐?”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得了第四!”
“对!第一名的奖状对你毫无价值……因为它不是你挣来的。
但是你对于第四名却有点小小的得意:那是你挣的。在场的梦游症患者中,我相信有些人可以理解这出小小的道德剧。我想,那个写下刚才那首诗的诗人可能是想暗示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必须用金钱以外的东西才能购得——他是对的,但如果单纯停留在他的字面意义上,你们就错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无法用金钱购得,为得到它们所付出的代价就是苦难、汗水和奉献……一切东西中,最宝贵的也就是最昂贵的,它的代价就是生命本身——为了获得最大价值,必须付出最高昂的代价。”
返回营地的路上,我一直思索着从杜波司先生——杜波司中校——那儿听来的话,还有他那封出人意料的信。随后我停止了思索,因为军乐队来了。我们唱了一会儿,一组法国歌,包括《马赛曲》、《古罗马军团》和《苦难和危险的儿子》等等。
军乐队演奏是件好事:当你的尾巴耷拉在草原上时,它会使你重新振作精神。一开始我们什么都没有,列队和点名时只能放点录音。但是长官们很快就发现了谁能演奏音乐,谁不能。于是他们发放乐器,组建了一个团乐队,都是我们自己的人,连乐队指挥都是新兵。
这并不是说他们能脱离训练。噢,不!只表示在自己的时间内,长官们允许并鼓励他们玩音乐,例如晚上和星期天。还有,他们可以在列队前进时向后倒退着走,同时演奏音乐,不用和我们走在一起。我们中很多事情都是这么搞的。举个例子,我们的牧师也是个新兵,年纪比我们中的大多数都要大,入伍前是某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小地方的牧师。他在布道中倾注了很多热情。不管他的信仰是原教旨的还是其他什么(不要问我),但他显然有能力理解新兵们的问题。唱圣歌也很有意思。再说,星期天早上早锻炼和午饭之间的这段时间我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乐队成员之间有过很多摩擦,但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坚持下来了。营地内有四套风笛和一些苏格兰制服,是一位苏格兰步兵团的老军官捐赠的,他的儿子在这儿死于训练事故。我们新兵中有一位竟然是风笛手,小时候在苏格兰童子军里学的。很快我们就凑齐了四个风笛手。技术可能不怎么样,但是声音很响。你第一次听到风笛演奏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它的声音很怪,一个新手的练习更会让你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听上去——并且看起来也像胳膊底下夹着一只猫,嘴里含着猫尾巴,时不时咬上几口。
但是他们能引起你的共鸣。当我们的风笛手第一次走在乐队前排,风笛呜咽出《阿拉曼之死》,我的头发一下子竖了起来,顶高了我的帽子。它会使你感动,让你流泪。
当然,拉练不能带上军乐队,对他们也不会有特殊照顾。大号和行军鼓必须留下,因为乐队里的小伙子必须带上所有装备,大家都得这样。他们只能带上一些不会增加太多负担的小乐器。但是机动步兵有一些小玩意儿,我相信别的地方都没有,例如一个比口琴大不了多少的盒子,一个小小的电子玩意儿,却能惊人地模拟出大号的声音,演奏的方法也差不多。长途跋涉时,一旦下达乐队演奏的命令,每个乐队成员都把装备卸下,由他的同班战友分摊,同时还不能停下脚步。随后他跑向军乐纵队,开始释放音波。
这对我们的帮助很大。
乐队慢慢走向队尾,几乎已经听不到了。我们停止了歌唱,因为歌声会淹没渐渐远去的乐声。
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的感觉还不错。
我想弄明白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因为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就会回到营地,我就能要求退伍了?不是。当我决定退伍时,我的确感到一定程度上的宁静,抚平了我紧张不安的情绪,使我得以入睡。但现在是别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看不到。
随后,我知道了。我已经越过了我的小山峰!
我已经越过了杜波司中校信中所说的小山峰。我已经爬了上去,现在开始下山了,脚步轻松。这儿的草原就像蛋糕一样平整,但是就在这片土地上,我曾拖着沉重的脚步艰难地向上攀登。然后,在某一点——我想是当我们纵声歌唱时——我越过了顶峰,现在全是下山的路了。我的装备变轻了,烦恼也被抛在了脑后。
我们到达营地时,我没有和兹穆中士谈话。我不再需要了。他却主动要和我说话,队伍解散时示意我走上前去。
“是,长官。”
“这是个私人问题……所以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就不必回答。”
他停住了,我怀疑他是想问我是不是偷听到了那次他挨训。我不禁颤抖起来。
“今天发信时,”他说,“你收到了一封信。我注意到了——完全是无意问,不关我的事嘛——回信地址上的名字。那是个在有些地方非常普通的名字,但是——你没有必要回答这个私人问题——给你写信的那个人是否恰巧没有左手?”
我猜我的下巴都掉了下来。“你怎么知道的,长官?”
“那场事故发生时我就在旁边。是杜波司中校,对吗?”
“是的,长官。”我又加了一句,“他是我高中时的历史和道德哲学课老师。”
我猜这是我惟一一次令兹穆中士刮目相看,即使只是小小那么一点点。他的眉毛向上扬了八分之一英寸,眼睛也瞪得大大的。
“是吗?你真是太幸运了。”他接着说,“当你给他回信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跟他说一声那条船上的兹穆中士向他致敬。”
“是,长官。嗯……我想他给你写了几句话,长官。”
“什么?”
“嗯,我不确定。”我拿出信,念了起来:“——如果你能碰到我以前的战友,请代我致以最温暖的问候——是写给你的吗,长官?”
兹穆陷入了沉思,他的眼睛越过了我,看着别的东西。“嗯?是的。写给我,还有其他一些人。非常感谢。”随后,突然间,一切都结束了。他冷冷地说:“九分钟后晚点名。但是你必须先洗澡,换衣服。动起来,士兵。”

第七章

年轻的新兵是个傻瓜——他想到了自杀。
他迷失在魔鬼的诱惑里;他还无法感受骄傲。
但是他们每天都驱使他。帮助他逐渐进步。
直到某天早晨。他找到了全新的自我。
抹去肮脏,理清乱绪,
闭上嘴。或多或少干些事情。
——吉卜林

我不会再多说我的新兵训练了。多数训练都很单调,我通过了,这就足够了。
但是我的确想多说几句有关装甲动力服的话题,部分原因是我迷上了它们。我不是抱怨——只是实事求是评价到手的东西。
一个机动步兵和他的动力服共存亡,就像K-9队员和他的狗伙伴共生一样。我们称自己为“机动步兵”,而不是简单的“步兵”,一半原因就是这种装甲动力服(另一半是我们乘坐的飞船和空降用的太空舱).我们的动力服能给我们更敏锐的眼睛,更机警的耳朵,更强壮的后背(可以携带沉重的武器和更多弹药),更快的腿脚,更聪明(军队意义的“聪明”;一个在动力服中的人可能和其他人一样笨,不过最好别这样),更强大的火力,更持久的忍耐力,还有,更不容易受伤。
动力服不是太空服——尽管它也有这个功用。它也不仅仅是装甲——尽管连圆桌骑士都不像我们捂得这么密实。它不是坦克——但如果真有人愚蠢到用坦克来对付机动步兵团的话,一个机动步兵就可以对付一小队这些玩意儿,无需别人帮助他就能将它们掀翻在地。动力服也不是飞船,但是它能飞,只不过距离很短——从另一方面来说,不管是飞船还是大气层内的战斗机都无法对付一个穿着动力服的士兵,除非对他所处区域进行饱和轰炸(就像烧掉整幢房子来杀死一只跳蚤!).反之,我们能做很多各种船——无论空中、海中或是太空中的船——无法做到的事。
世界上有几十种可以造成大规模杀伤的方法,通过飞船和导弹或是其他一些东西。它们造成的灾难如此之广,如此没有选择,以至于战争的结束是因为那个国家或是星球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们做的完全不同。我们的打仗方式是针对个人的,就像在某人的鼻子上打一拳。我们有选择,在确定的时间内针对确定的目标施以确定的压力。我们从来没接到过让我们下去并在规定区域内干掉或是俘虏所有红头发的左撇子的命令,但是如果他们要我们这么做,我们会完成的。
我们就是这样一群小伙子。到达特定地点,按照指定时间,占领指定区域,站在它上面,把敌人从他们的洞里挖出来,逼迫他们投降或是把他们干掉。我们是可怕的步兵,我们追踪敌人,并亲自对付他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武器在变,但是行为没什么改变。至少在五千年以前,伟大的萨岗的步兵就已经迫使闪米特人大声叫喊“叔叔”。
或许某天他们不再需要我们了,某个长着一双近视眼、大脑门的天才会发明一种武器,可以钻进洞中,找到敌对力量,迫使他们投降或是杀死他们——而且不会误伤被他们抓住关在那儿的自己人。我不知道。我不是个天才,我是个机动步兵。在这一时刻,直到他们能造出替代我们的机器之前,我的同伴们可以担任这个工作——或许我也能帮上一点忙。
或许某一天,他们能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达到了歌中所唱的“我们不再学习打仗”那种境界。或许吧。或许有那么一天猎豹也可以脱下它的皮毛,找份儿泽西奶牛的工作。但是,我不知道。我不是政治学教授,我是个机动步兵。政府需要我时,我就出发。任务间歇,我就补瞌睡。
但是,他们还没能制造出机器来替代我们,因此必须发明点好东西来帮助我们。具体的说,就是动力服。
没有必要再描绘它的外形了,因为它经常出现在媒体中。穿上动力服,你看上去像是个巨大的钢铁猩猩,配备了猩猩般的巨型武器。(可能这就是中士们拿“你们这些猿人”当口头禅的原因。
当然,也许凯撒的中士们也使用同一种光荣称号,这种可能性更大。)但是动力服比猩猩厉害得多。如果一个穿着动力服的机动步兵和一只猩猩相互拥抱,猩猩会被挤死,机动步兵和动力服不会有一点损伤。

动力服的“肌肉”,就是人造的肌肉组织,非常显眼,但实际上,这套衣服的真正价值在于对这些力量的控制。设计中真正天才的部分就是你不需要控制动力服,只需要穿上它,它就像你自己的衣服,或是皮肤。任何船只你都需要学习如何驾驶,要花费很长时间,需要一整套全新的反应,培养不同的、非自然的思路。
连骑自行车都需要学习技能,至于一艘飞船——哦,老天!我活不了那么长。飞船是为既是体操运动员又是数学家的人准备的。
但是,一件动力服,你只要穿上它就行。
它所有的装备加起来大概有两千磅。但哪怕第一次钻进它内部,你马上就能走路、跑步、跳跃、躺下,还可以抓起一个鸡蛋却不把它打破(需要少量练习,但无论什么技术,练习练习都是有好处的)、跳快步舞(如果在没有穿动力服的情况下会跳的话)——还能跃过隔壁房子的屋顶,像一片羽毛一样轻轻着地。
它的秘密就在于逆向力反馈和力放大。
别让我画出动力服的电路草图,我不会。但是我知道很多优秀的小提琴家也不懂如何制造小提琴。我可以做些战地维护和修理,检查三百四十七个项目,使动力服从“冷”状态达到可以装备的状态。傻乎乎的机动步兵嘛,人家只期望我们有这点本事。但是如果我的动力服病得太严重,我会去叫医生——科学医生(电子机械工程师).他是一位海军参谋军官,通常是个中尉(在我们的系统中相当于上尉),是运兵飞船机组成员之一——或者是个心不甘情不愿被派到考利营地的海军人员,他们觉得被派到那儿比死都惨。
但是,如果你的确对动力服的结构蓝图或示意图感兴趣,你可以找到它们中的大部分,那些已公布的部分,任何较大的图书馆中都能找到。被列为保密资料的那一小部分,你得向一个可靠的间谍查询——必须是“可靠的”,因为间谍很滑头,他可能会把那些在图书馆里能查到的资料卖给你。
接下来我说一说它怎么工作的,电路图之类除外。动力服的内部是大量压力感应器,成百上千个。用你的手掌后部摁一摁,动力服感觉到了压力,将其放大,并向人造肌肉发出“推”的命令。
听上去不好理解,刚接触到逆向反馈时总是使人摸不着头脑,尽管你的身体在你度过婴儿无助的乱踢时代后就已经开始这么干了。
小孩子们还没有完全学好,所以才会笨手笨脚。青少年和成年人在这么做时已经意识不到他们曾经学习过。
动力服的力反馈可以复制你的任何动作——以更大的力量。
完全受你控制的力量……而且不用刻意想着如何控制这种力量。你一跳,沉重的动力服也跟着跳,但是比你这具皮囊跳得更高。
奋力一跃,动力服的喷射管启动,进一步放大动力服肌肉的力量,三只喷射管赋予你强大的推进力,这股推进力与你身体的垂直轴线保持一致。你能跳过隔壁的房子,下降的速度与上跃同样惊人——不过不用担心,动力服的近地探测装置(一种简易雷达,起高度表的作用)重新启动喷射管,施加适量的反作用力,使得你能轻轻巧巧地着陆。整个过程中,根本不需要你刻意去控制。
这就是动力服最绝的地方:你无须刻意去控制它,无须驾驶它,操纵它,调整它的方向,只要穿上它就行了。它会从你的肌肉那儿接受命令,作出你希望你的肌肉作出的相同动作。这就使你的头脑能集中到使用武器、观察周围状况上……这一点对于一个想太太平平老死在床上的机动步兵来说太重要了。如果你必须照顾所有细枝末节,那么一个装备极其简单的人——哪怕只拿着一把石斧——也能趁你忙着察看标尺的时候,偷偷爬过来,砍下你的脑袋。
你的“眼睛”和“耳朵”也经过精心设计,既能帮助你,同时又不会分散你的注意力。举例来说,你有三条听觉线路,在作战型动力服里这很平常。控制频率以确保战术机密是非常复杂的活动:每条线路至少有两个频率,这两个频率负责所有通信信号,两个频率都由—个位于线路另一端的精确到微秒的铯钟控制——但这一切都不用你操心。你想用A线路和班长通话,咬合一次;用B线路,咬合两次。以此类推。麦克风粘在你喉咙上,耳机插在耳朵里,不会晃出来。只要说话就行。另外,头盔外部两侧的麦克风可以给你提供周围区域双耳立体音效,跟你没戴头盔时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而且,你只消转一下脑袋,就可以抑制周围的噪音,听清你班长的命令。
头部是身体惟一一个与控制动力服肌肉的压力感应器无关的部分,因此你用你的头——咀嚼肌、下巴和脖子——来切换各种装置,腾出手来战斗。所有视觉图像由下巴控制,咀嚼肌控制声音线路的切换。你额头前方的镜子上还有投影图像,显示发生在你头顶或是身后的事。头盔里这一大堆装置让你看上去像是一只得了脑积水的大猩猩。如果运气好的话,你的敌人会被你的样子活活吓死。
动力服的种种设置都非常容易使用,你可以在各种雷达显示之间迅速切换,比你换台跳过广告的速度还快:确定方位和距离,找到你的上司,检查你的同伴,无论什么,易如反掌。
如果你像一匹受苍蝇骚扰的马一样猛摇脑袋,你的红外仪会翻到你的前额上,再晃一次,又扣下来。松开火箭筒,动力服会把它送到你背上,直到你再次需要它。还有喝水奶嘴、进气装置、陀螺仪等等,这些都不用多说了——所有这些设计的目的只有一个:腾出你的手来干你的本行:杀戮。
当然,这些东西的确需要练习,必须练到挑选使用正确的线路就像刷牙一样自然。但是穿着动力服运动几乎不需要什么练习。
得练一下跳跃,因为你觉得自己在做一个极其自然的动作,实际上这一跃更高、更快、更远,滞空时间也延长了。单是这最后一点变化,情况便与过去大有区别:在战斗中,几秒钟时间是无价之宝。在空中,你可以趁机读取位置和距离,锁定目标,说话并应答,开火,装弹,决定是否需要暂不降落,在落地之前再跃进一段距离——只需要取消自动指令,命令喷射管重新点火就行。每一次跳到空中时,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可作。当然,需要一点练习。
但是,总体来说,装甲动力服不需要太多练习。它只是悄悄照料你的一切,就像平时你自己在做事一样。它几乎什么都能做,除了替你挠痒痒之外。如果我能找到一套能挠我后背的动力服,我会娶它的。
动力服分三种型号:作战型、指挥型和侦查型。侦查型动力服行动迅速,行动距离长,但是弹药配备较少。指挥型动力服带有大量的行走液和跳跃液,行动迅速,而且跳得很高,其通讯和雷达装置是其他类型动力服的三倍,还有一具统计伤亡的被动式追踪器。作战型则是为排成大队、一脸没精打采的家伙们预备的——他们是执行者。
我刚才可能说过,我爱上了装甲动力服,尽管我穿着它第一次摔倒时就拉伤了的肩膀。从那以后,只要哪天我的小队穿着它们训练,那一天就是我的节日。有一天我弄砸了,当时我戴着模拟的中士臂章,充当一位模拟的小队长,装备了模拟的原子弹火箭,在模拟的黑暗中对付模拟的敌人。这就是麻烦所在,所有的东西都是模拟的——但却要求你来真的。
当时我们在撤退——我是说,“向后方前进”。一位教官通过无线电遥控关闭了我小队中某个人身上动力服的能量供应,把他变成了一个毫无自救能力的牺牲品。按照机动步兵条例,我命令救人,并为自己抢在我的二号队员开始行动之前发出命令而洋洋自得(不管有没有命令,他都得马上去救),随后我开始着手下一步,发射了一枚模拟原子弹,吓退那些想干掉我们的模拟敌人。
我们的翼侧正在运动。我应该大致沿着对角方向将核弹发射出去。爆炸应该离我的人足够远,不会伤害到他们,同时又应该离那伙强盗足够近,足以扰乱他们。不用说,这一切必须在跃起滞空的一瞬间决定。事先我们讨论过在这种地形条件下应该如何行动、可能遇上什么样的困难。我们还是新手,所以暂时不要求我们考虑伤亡问题。
条例要求我通过信号准确判定己方哪些人会受到爆炸的冲击。
这些应该立刻完成,而我判读这些小显示屏还不是很在行。所以我作了个小弊——甩开我的红外仪,用肉眼在大白天观看。唉,将受我的“核弹”影响的只有一个人。我可以亲眼看到他,在半英里以外。我手头有的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烟雾火箭,除了能释放出大量烟雾之外,什么作用都没有。我用肉眼找到一个目标点,发射,让火箭弹飞了出去。
随后我跳跃着离开了,洋洋自得——没有浪费一秒时间。
我还在半空中时,动力服的能量供应被切断了。不会伤到你,这是个延时命令,等你落地之后才会执行。我落地了,被困住了,蹲在那儿,陀螺保持着我的姿势。当你被成吨重的金属围住并缺乏能量时,你只能老老实实地待着。
我只能责骂自己,没料到他们居然会让我牺牲,这次演习中我是指挥官呀。真他妈的。
我本应该猜到,兹穆中士肯定会紧紧盯着小队长。
他向我跳了过来,和我进行了面对面的私人谈话。他建议我去找一份清洁地板的工作,因为我太笨了,手脚太不灵活了,又太粗心,连洗盘子的工作都找不着。他谈论了我的过去,我可能的将来,和其他一些我不想听的事。最后,他面无表情地结束道:“让杜波司中校看看你干的好事,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随后他离开了。我趴在那儿,等了两个小时演习才结束。动力服,曾经像羽毛般轻盈,像真正的飞行靴,现在却变成了一堆废铁。最后他又回来了,恢复了我动力服的能量,随后我们以最高速度跳向营部。
弗兰克上尉说得虽然少,却更令我羞愧。
随后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以那种军官在引用条例时惯用的平淡的语调说:“你可以要求召开军事法庭,如果你选择这么做。”
我咽了口唾沫,说:“不,长官!”直到那个时刻,我才完全意识到我的麻烦有多大。
弗兰克上尉似乎放松了一些。“那么我们得看团长会怎么说。
中士,把犯人带走。”我们迅速奔向团部,然后我第一次面对面见到了团长。到这个时候,我确信自己无论如何都会上军事法庭了。
不过有件事我还记得十分清楚:泰德·亨德里克是怎么多嘴多舌,把自己说上法庭的——我什么都没有说。
莫瑞尔少校总共对我说了五个字。听了兹穆中士的汇报后,他说了其中两个。“对吗?”
我说:“是,长官。”我对他总共只说了这三个字。
莫瑞尔少校问弗兰克上尉:“这个人还有挽救的可能吗?”
弗兰克上尉回答道:“我想是的,长官。”
莫瑞尔少校说:“那么,就行政处罚吧。”随后他把头转向我,说了剩下的三个字,“五鞭子。”
他们没让我等多久。十五分钟以后,医生检查了我的心脏,卫兵中士给我穿上那件特制的无需经过手臂褪下的衬衫——从脖子那儿拉开拉链,一直拉到手臂。晚点名的号角刚刚吹响。我感到自己与世隔绝,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我就是在这儿知道了吓掉了魂是什么意思。一场噩梦般的幻觉——号角刚结束,兹穆中士来到禁闭室。他看了卫兵琼斯下士一眼,琼斯走了出去。兹穆走到我面前,朝我手里塞了点东西。“咬着它,”他悄悄地说,“会好受点。相信我。”
是个橡皮牙套,我们在徒手格斗训练时用这玩意儿避免打掉牙齿。兹穆离开了。我把它咬在嘴里。没过多久,他们给我戴上手铐,把我带了出去。
外头正在宣读团长的命令:“——在模拟战斗中,疏忽大意。
在真正的战斗中,这种错误可能会导致队友的牺牲。”然后,他们扒去了我的衬衫并把我挂了起来。
现在我要说的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鞭刑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可怕。我不是说它是一次愉快的野餐。这辈子我从没像这次这么疼痛难当,每一鞭之后的等待比鞭子抽在身上更难受。但是牙套的确起了作用,我发出的惟一一次惨叫也被它挡在了嘴里。
我要说的第二件奇怪的事是:没人跟我谈起鞭刑,连其他新兵都没有。到目前为止,我觉得兹穆和其他教官们对待我的态度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在现场,医生往鞭痕上涂了点药,告诉我回去执行勤务。这件事就此了结,完全结束。当晚,我甚至设法吃了点晚饭,假装和其他人一样狼吞虎咽。
关于行政处罚还有一件事:不会留下污点。新兵训练结束时,有关记录就会被销毁,你可以重新开始。仅有的记录留在了最重要的地方。
脑子里。你永远不会忘了它。

第八章

教养孩童,使他走当行的道,
就是到老他也不偏离。
——箴言XXII:6

鞭刑的事还发生过几次,但总的来说,数量非常少。亨德里克是我们团惟一一个被军事法庭下令鞭笞的人,其他的都是行政处罚,和我的一样。而且,要实施鞭刑,必须上报团长。下级军官可不愿意经常出现上报团长大人的事。即使到了团长那儿,莫瑞尔少校还是宁可以“不合要求,劝其退伍”为由把人赶出军营,而不愿意设立行刑柱。从某种角度来说,行政鞭刑是一种最温柔的善意,表示你的上级认为即使到了那个时刻,你仍有一丝最终成为一名士兵和公民的可能。
我是惟一一个受到最大限度行政惩罚的人,其他人最多只挨过三鞭子。没有人像我一样,曾经离穿上老百姓的衣服那样接近,最终却侥幸过关。这也是某种成就,但我不推荐你这么做。
我们听说过另外一件案子,比我和泰德·亨德里克的严重的多——一件真正令人恶心的事。那一次,他们设了绞刑架。
听着,别误解了。这案子其实和陆军无关。犯罪也不是发生在考利营,那个招收这个家伙进机动步兵的任务分配官应该引咎辞职。
那是个开小差的家伙,就在我们到考利营的两天前溜掉的。当然,这太荒堂了,这个案子的一切都出人意料——为什么他不要求退伍呢?开小差自然是“三十一种使你滚蛋的方法”中的一种,但是陆军不会因此判处这个人死刑,除非你当时处于特殊情况,比如“面对敌人”。在类似情况下,开小差这种极不正规的退伍方式就成了不能轻饶的大罪。
陆军不会费力搜寻开小差的并把他们带回来。这很有道理。我们都是志愿者。我们成为机动步兵,因为这是我们的理想,我们以身为机动步兵骄傲,机动步兵也以我们为荣。如果一个人不是从头到脚全身浸透了这种想法,发生战斗时我是不会与这个人做队友的。如果我受伤了,我希望身边的人来救我,因为他们是机动步兵,我也是。我这条命对他们来说跟自己的性命一样重要。我不会要一个假士兵,当局面变得艰难时,他就会夹着尾巴躲起来。
队伍里宁肯出现一个空缺,也比有一个患上“强征入伍综合症”的士兵安全得多。所以,如果他们要走,让他们走。把他们找回来只会浪费时间和金钱。
当然,他们中的大部分的确会回来,尽管可能多年以后才回来。出现这样的事后,陆军会判处他们五十下鞭刑,而不是绞死,随后便释放。所有人要么是公民要么是合法居民,在这种情况下,一个逃犯受到的精神压力肯定非常大,尽管警察并没想找他们。
“无人抓捕的逃犯”。自首,接受惩罚并再次自由呼吸的诱惑一定非常强大。
但是这家伙没有自首。他走了四个月了,我怀疑他连里的人还记不记得他,他们和他在一起也就待了两天。他只不过是一个没有脸的名字,“机动步兵迪林格”,一个每天都得报告的无故缺席早点名的人。
随后,他杀死了一个小女孩。
他被当地的司法机关审判定罪,但后来查明他是一个未退伍的士兵。他们通知了国防部,我们的司令官立即干预。军队的法律和权限的优先权比平民的高,他被送还给我们。
为什么将军要管这件事?为什么他不让当地的司法机关自己处理?为了“给我们一个教训”?不是。我确信我们的将军并不认为他的小伙子们需要这么恶心的事例来告诉他们杀小女孩是不对的。我始终相信他会设法让我们避开那一幕——如果可能的话。
我们的确学到了东西,尽管当时没人提。这一课慢慢渗进我们的思想,直至成为我们的第二天性。
机动步兵的事由机动步兵自己来处理——不管是什么事。
迪林格属于我们,他仍旧在我们的名单里。尽管我们不想要他,尽管我们当初就不应该接受他,尽管我们巴不得放弃他,他仍然是我们团的一员。我们不能扔下他,让一个一千英里以外的警长来处理他的事。如果不得不做的话,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应该亲手杀掉他的狗,不会雇一个可能把事情搞砸的代理人。

团里的记录文件表明迪林格是我们的人,所以,处置他就是我们的任务。
那个傍晚,我们向集合场地行军,每分钟六十步。(很难压着步子,我们已经习惯了每分钟一百四十步),军乐队演奏着《无人哀悼的挽歌》。随后,迪林格走了出来,身上和我们一样穿着全套机动步兵的制服。乐队开始演奏《丹尼·迪夫》,他们则除去他身上的各种徽记,甚至包括扣子和帽徽,最后留在他身上的是一套栗色和浅蓝色的衣服,不再是军服了。鼓手打出一串长长的鼓点,一切都结束了。
晚点名之后,我们快步跑回自己的营帐。我想没有人昏倒,也没有人会觉得很恶心,尽管那天晚上我们中的大多数都吃得不多。
餐厅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安静过。但是,尽管这很恐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亡,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是第一次),它和看到泰德·亨德里克受鞭刑时的冲击是不同的——我是说,你不会把自己放在迪林格的位置上,不会有这样的感觉:那也可能是我。不算开小差,迪林格至少犯下了四项死罪。哪怕他案子中的受害者能活过来,他还是会面临另外三项指控:绑架、勒索赎金、无视人质生命。任何一个都会让他随着《丹尼·迪夫》的节奏在绞刑架上晃晃荡荡。
我当时不同情他,现在也不。有个古老的谚语,“理解一切就是原谅一切”,这可需要有很大的肚量。有些事,你理解得越多,对它们的厌恶也越深。我的同情心给了我从未见过的巴巴拉·安·恩斯怀特和那对再也见不到他们女儿的父母。
那天晚上,军乐队放下手里的乐器之后,我们开始了为期三十天的对小女孩的悼念和对自己的反思。旗帜换成了黑色,早晚点名时没有了音乐,行军时也不再歌唱。我只听到过一次有人抱怨,结果另外一个新兵马上问他是不是想在头上长几个大包。当然,不是我们的错——但是我们的职责是保护小女孩,而不是杀害她们。我们团已经有了污点,我们得清除它。我们是可耻的,而且我们觉得自己的确可耻。
那天晚上,我力图找出可以防范发生类似事件的方法。当然,如今这种事已经很少见了——但是即使是一次也太多了。我始终没有找到满意的回答。这个迪林格——他看上去和别的人一样,过去的表现和记录也不会太糟糕,要不然当初他也不会到考利营来。
我猜他是那种你在书本上读过的变态人格,没办法分辨他们。
好吧,如果没有什么法子能防止它一次也不发生,那么,只有一种可靠的方法能防止它再次发生。
如果迪林格能够意识到自己的罪孽(这似乎难以想像),那么他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有点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像巴巴拉一样受到折磨。事实上,他根本一点儿罪都没受。
但是假如,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从来没有意识到他所做的事是错误的,那又怎么办?好吧,我们会杀掉疯狗,不是吗?是的。但是像这样的疯狂其实是一种疾病——我只想得出两种可能性。要么他不能治好——这种情形下,他最好死掉,对于他自己和别人的安全都有好处;要么经过治疗他能恢复正常,正常到足以重新进入文明社会……但考虑到他“得病”时所干的事,除了自杀以外他还能干什么呢?他怎么能和这样的自己生活在一起?再假设一下,如果他在治愈之前逃走了,再一次犯下了同样的罪行呢?可能还不止一次?你怎么才能向那些悲痛的父母们解释呢?给他们看他的病历?我只能得出一个答案。
我发现自己在温习历史和道德哲学课上的一次讨论。当时杜波司先生探讨了××世纪北美共和国解体前的混乱状态。据他说,在他们把阴沟淘干净之前,有那么一阵子,类似迪林格的案子就像狗打架一样常见。恐慌不仅仅存在于北美,俄罗斯和英伦三岛也有,其他很多地方也是同样情形。但以北美解体之前最为混乱。
“遵纪守法的本分老百姓,”杜波司告诉我们,“基本上不敢夜里去公园。这么做得冒着被狼群般的孩子攻击的危险,这些孩子配备着铁链、刀、自制枪支、狼牙棒……最起码会受伤,肯定会被抢,可能终身残疾,甚至还会送命。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俄英美联盟和日本霸权之间的战争爆发。谋杀、吸毒、盗窃、攻击和蓄意破坏成了家常便饭。还不止公园,这些事在大白天的大街上也随处可见。还有学校操场,甚至教学楼内。但是公园的不安全早已是声名狼藉,在晚上,正直的人就会避开它们。”
我试着想像我们的学校发生这些事。但是我想像不出。我们的公园也不可能。去公园是为了游玩,不是受到伤害。至于会在某个公园内被杀——“杜波司先生,他们没有警察吗?没有法庭?”
“他们拥有的警察比我们的多得多。法庭也更多。而且都在超负荷工作。”
“我想我弄不明白。”如果我们的城市里有孩子干了这样的坏事……好吧,他和他的父亲会并排接受鞭刑。但是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接着,杜波司先生问我:“说说什么是‘青少年违法者’。”
“嗯,那些孩子——殴打伤害他人的孩子。”
“错误。”
“嗯?但是书上说——”
“对不起。你的课本上确实是这么写的。但是把尾巴叫作腿怎么说都不是正确的命名。‘青少年违法者’是个自相矛盾的说法,这种提法指出了问题,同时导致问题无法解决。你养过小狗吗?”
“是的,先生。”
“你训练它不要在屋子里大小便吗?”
“嗯……是的,先生。试了好几次。”不过进展太慢,我母亲只好下令狗必须待在屋外。
“噢,好的。当你的狗犯了错误时,你会生气吗?”
“什么?为什么?它又不懂事,它只是一条小狗。”
“你会怎么做?”
“会骂他,把它的鼻子抵在大小便上来回刮,打他几下。”
“但是它听不懂你的话。”
“是的,可它知道我生气了。”
“你刚刚还说你并不生气。”
杜波司先生很擅长把人搞得晕头转向。“我必须让它以为我在生气。它得学习,不是吗?”
“我同意。但是,既然你已经让它明白你不喜欢它的做法,你怎么还能这么残忍,非打它不可呢?你说过,这个可怜的小动物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但你还是给它造成了痛苦。说出你的理由!
或许你是个虐待狂?”
我那时还不知道虐待狂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懂养小狗的事。
“杜波司先生,你必须这么做!你责骂它,它就知道自己有麻烦了。
把它的鼻子在那儿来回刮几下,它就知道麻烦是什么。你打它,它就知道以后最好别犯类似错误——而且这些事你必须当场做!事过之后再惩罚它不会有任何好处,只会使它迷惑不解。即便这样,一次教训也是不够的。你得盯着它,再抓住它,打得更厉害一点。
很快它就学会了。光责骂一顿只会浪费你的口水。”我又加了一句,“我猜你从来没有养过小狗。”
“我养过很多。我现在就养着一条德国猎犬——用的方法和你的一模一样。让我们回到青少年犯罪的话题。多数坏小子的年龄比你们班上的人还小……开始犯罪生涯的年龄甚至更小。永远不要忘记那条小狗。这些孩子经常被抓住。警察每天都要逮到好几批。他们挨骂了吗?是的,通常还很严厉。他们的鼻子被刮了吗?很少。媒体和官员通常不会透露他们的名字。他们被打了吗?绝对没有!他们中的很多从小就没被打过。当时有一种理论很盛行,即体罚,或是任何一种导致疼痛的惩罚,都会给孩子造成终生的精神损伤。”
(我想我的父亲肯定没有听说过这个理论。)“法律禁止学校体罚学生。”他继续着,“只有一个小州,特拉华州,才将鞭刑视为合乎法律的法庭判决,而且这种惩罚只和几种犯罪有关,很少实际运用。它被视为‘残忍的、不同寻常的惩罚’。”
杜波司的声音变大了。“我不理解为什么禁止‘残忍的、不同寻常的惩罚’。一个法官的目的必须是仁慈的,但他作出的判决却应该使罪犯感受痛苦,不然惩罚又从何谈起。疼痛是几百万年的进化给我们造就的基本机制,它能在我们的生存受到威胁时向我们发出警告。社会为什么拒绝使用这么完美的生存机制呢?那个时期充斥着蒙昧的伪心理学。”
“至于‘不同寻常’,惩罚必须是不同寻常的,否则便起不到作用。”他用他的残肢向另外一个男孩一指,“如果一条小狗每个小时都会挨一次打,会怎么样?”
“嗯……小狗可能会发疯!”
“有可能。可以肯定的是,它什么都学不到。这个学校的校长上一次体罚学生是什么时候?”
“嗯,我说不准。好像两年前吧,那个被打的孩子——”
“不必再说了。够长了。它意味着这种惩罚不同寻常,于是非常有用,可以阻止错误的发生,可以教导学生。现在我们再说那些年轻的罪犯。当小孩子时可能从来没有挨过打,犯罪之后肯定不会遭鞭打。通常的程序是:第一次违法,给予警告:骂一顿而已,通常不会立案;几次违法之后,监禁,但是延期执行,给这个年轻人缓刑。一个男孩在最终受到惩罚之前可能会被捕多次,几次被判有罪,最后只是一关了之,跟其他犯罪分子待在一起,从他们那儿学到更多的犯罪手段。如果监禁期内没惹出大麻烦,他还可以逃过这种过于温和的惩戒手段的大部分,他能得到缓刑,用那时的行话来说就是假释。
“这个难以置信的程序可以一直延续好几年,与此同时,他的犯罪频率和邪恶程度都加大了,却不会受到惩罚,除了条件舒适的监禁以外。随后,突然间,通常是到了法律规定的十八岁成年生日,这个所谓的‘青少年违法者’成了一个成年罪犯——有时仅仅几个星期或是几个月之后就在死囚室里等着执行,因为犯下了谋杀的重罪。你——”
他又把我挑了出来。“假如你只是责骂你的小狗,从来没有惩罚过它,让它继续在屋子里随地便溺……偶尔把它关在外面一次,但是很快又把它放了进来,只警告它不要再犯错误。随后有一天,你发现它已经是只成年狗了,却仍然没有教养。于是,你拿出一把枪,把它打死了。你有何感想?”
“那是我听过的最荒唐的养狗方法。”
“我同意。也可能指养育孩子。这是谁的错?”
“嗯……我猜,是我的。”
“再次同意,我不像你,连猜都不用猜。”
“杜波司先生,”一个女孩突然开口,“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在小孩子欠揍时不打他一顿?对于犯了错的年纪较大的那些,为什么不用皮带抽一顿?——这才是他们不会忘记的教训!我是说,那些干了很坏的坏事的人。为什么不呢?”
“我不知道。”他冷冷地说,“我只知道,有些方法经过了时间的考验,能向年轻人灌输社会道德,教会他们尊重法律。但蒙昧的伪科学阶层却拒绝接受那些方法,那些人自称‘社会工作者’或‘儿童心理学家’。我们所说的方法他们显然觉得太简单了,因为人人能作,只要拿出训练小狗时的耐心和决心就行了。有时我真怀疑他们心里暗自很喜欢天下大乱——但这种可能性不大。”
“但是——老天!”那个女孩回答道,“我并不比其他孩子更喜欢挨打,但只要有必要,我的妈妈就会动手。我在学校惟一一次被责打的当天,我在家又挨了一顿——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从来没敢想过被押解到一个法官前,被判处鞭刑。只要你遵纪守法,这种事就不会发生在你身上。我不觉得我们的社会体系有什么问题,比担心生命安全、不敢到外头去强多了。”
“我同意。年轻的女士,那些好心人的动机是一回事,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大得可悲。对于道德,他们没有科学理论。他们的确发明了一套道德理论,也尝试着将它投入实际运用(我不应该嘲笑他们的动机)——但是它一半是昏了头的自以为是,另一半是因为这种弥天大谎听上去振振有词。他们越是真诚,就越是误入歧途。知道吗,他们假定人生来便具有道德感。”
“可是先生?我想——人是这样的呀。我自己就是。”
“不,亲爱的,你有的只是一颗经过耕耘的良心,一颗精心训练而成的良心。人的本性并非向善。你不会生来就具备良心,我也不会——小狗也没有。我们之所以获得道德感,靠的是训练、教训和头脑做出的努力。那些不幸的青少年罪犯也是生来一张白纸,跟你我一样,但是他们没有获得道德感的机会。他们的体验不允许有这样的机会。什么是‘道德感’?它就是生存本能的具体表现。生存本能是人的自然表现,我们性格的每一方面都从它而来。
任何与生存本能冲突的东西都能或早或晚除掉这个人,因此,这种东西在接下来的人类进化过程中便不会出现。这个真理可以用数学表达,每一步都是可证明的。生存永远是最高指令,控制着我们的一切行为。
“但是生存的本能经过耕耘之后,”他继续着,“成为比盲目的、畜牲般的生存需求精细得多、复杂得多的各种动机。年轻的女士,你所谓的‘道德本能’,其实是你的长辈们向你灌输的、比你自己个体的生存更加重要的其他更强烈的需求。例如,你的家族的生存,或者,当你有了孩子之后,你孩子的生存,或者是你的国家的生存。继续数下去,这个名单还能一直向上延伸。一种科学的道德理论必须以个人的生存本能为基础——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基础,同时还必须正确描绘各种生存的层次,指出每一层的动机,解决各层次需求之间的冲突。
“我们现在已经有了这样一种理论,可以解决任何一个层面上的道德问题:个人利益,家庭之爱,对国家的义务,对人类的责任,甚至可以将这种理论扩展到非人类的种族上去。所有与道德相关的问题都可以用一个例子来说明:没有哪个人的爱比得上一只以死保卫幼崽的母猫。一旦你们明白了那只猫所处的困境,以及它是如何解决的,你们就可以开始检视自己,看看自己在道德的阶梯上能攀爬到多高的位置。
“那些青少年罪犯爬得很低。只有出生时那点生存本能,他们达到的最高道德境界只不过是对于某一组织——街头帮会——并不牢固的忠诚。但那些好心人却妄想‘唤醒他们善良的天性’,去‘触动他们’,‘激发他们的道德感’。废话!他们没有‘善良的本性’。经历告诉他们,他们靠他们那一套活得满好。小狗从来没有挨过打,因此它认定自己已经成功完成的乐事一定‘符合道德标准’。
“所有道德理论的基石都是责任,对于一个团体来说,责任的重要性相当于个人利益对于个体的重要性。没人把责任以一种他们可以理解的方式教授给那些孩子——也就是说,以责打的方式。
相反,社会不断地给他们宣扬的是他们的‘权利’。
“没有任何一个人与生俱来便具有任何天赋特权,所以,这种做法的结果是可以预见的。”’杜波司先生停顿了一会儿。有人禁不住接过话头。“先生?可是,‘生命,自由与追求幸福’的确是人的天赋特权呀。”
“噢,是的,是所谓‘不可剥夺的权利’。这个调调儿时时刻刻都有人引用。生命?一个即将淹死在太平洋里的人有生命的‘权利’吗?大海不会倾听他对自己‘权利’的呼吁。一个必须以死来拯救他的孩子的人有生命的‘权利’吗?如果他选择保留自己的生命,这么做是因为他有这个‘权利’吗?如果两个人处于饿死的边缘,除了吃掉对方以外没有其他任何可以继续生存的方法,那么他们中哪个人的权利是‘不可剥夺的’呢?至于自由,那些签下伟大宪章的英雄发誓以他们的生命换取自由。自由从来不是‘不可剥夺的’,必须时不时地用爱国者的鲜血来换取,否则它就会消失。
在那些所谓的人类的天赋特权之中,自由是最不可能轻易得来的,它从来不是免费的。
“第三个‘权利’——‘追求幸福’?它的确是无法剥夺的,但它并不是一个权利。它只是个普遍的存在,暴君不能将其剥夺,爱国者也不能重新树立。把我关进地牢,架在火上烧死,或是立为万王之王,不管怎样,我都能‘追求幸福’,只要我的脑子还活着——但是,无论上帝还是圣人,无论智者还是灵药,都不能保证我得到幸福。”
接着,杜波司先生又转向我。“刚才我告诉你‘青少年违法者’是个自相矛盾的概念。‘违法者’指的是‘不能承担责任’。但责任只是成年人的美德——只有当少年成为一个成年人之后,他才能明白责任的意义,并将责任看得比天生的个人利益更为重要。从来就没有、也不可能出现一个‘青少年违法者’。但是每一个青少年罪犯的身旁总有一个或更多的成年违法者,这些成年人要么不知道他们的责任,要么知道责任而没有承担。
“正是这个软肋摧毁了过去那个很多方面都值得赞赏的文明。
横行在大街上的小流氓是一个外部症状,表明那个文明已经身患重病:其公民(所有的人都是)只知道称颂着‘权利’的神话,却忘记了他们的责任。由这样的公民组成的国家是不可能国运长久的。”
我不知道杜波司中校会怎么给迪林格分类。是个不得不除掉、同时又让人怜悯的青年罪犯,还是个成年违法者,只配遭到人们的蔑视?我不知道,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只知道他再也不会杀死小女孩了。
知道这个就行了。我睡着了。

第九章

我们这支部队里没有失败者的位置,不管他们的心肠是多么善良。我们需要的是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男子汉。
——乔纳斯·因格拉姆海军上将,1926

在平原地区完成所有新兵训练项目之后,我们搬到崎岖的山区,进行更加艰苦的训练,地点在位于古福和瓦丁顿之间的加拿大洛矶山脉中。除了地势险峻之外,史密斯魔鬼中士营和考利营很像,但它的规模要小得多。第三团现在也小多了,从刚开始的两千人缩减到现在的不足四百人。H连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排的建制,全营列队时也变成了连队形。但是我们仍旧被称为“H连”,兹穆仍然是“连长”,而不是排长。
现在的训练更多的是针对个人因材施教,教官的数量比我们的班数还多,而且兹穆中士现在手下只有五十个人,而不是刚开始的两百六十个,所以他能无时无刻盯着我们,即使有时他并不在现场。只要你干了什么蠢事,他准站在你背后。
不过,现在你得到的训斥几乎有点友善,是那种严厉得吓人的友善。当然,我们也和当初不一样了,全团都跟过去不同。五个里头只留下了一个,那一个几乎已经算得上是个战士了。兹穆现在的努力方向是尽力将他变成一个真正的战士,而不是把他赶下山去。
我们也能经常看到弗兰克上尉了;他现在把大部分时间花在教导我们上,而不是待在办公桌后。他记住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和长相,脑子里似乎还装着一大堆卡片,记载着我们每个人掌握每件武器、每种装备的进展程度,当然,不用说,还有你的额外勤务、医疗纪录、最近是否收到过家信等等。
以前他对我们不像兹穆那样狠,说起话来总是轻言细语,只有当你干出一件愚蠢到家的事之后,才会逼得他收起脸上的微笑。
不过,你最好别被他迷惑住。微笑之下埋着火药。我从来没有弄清楚到底谁是更好的军人,兹穆还是弗兰克上尉?我是指拿掉他们的徽章,把他们看成普通士兵。毫无疑问,比起其他教官,他们俩是更合格的士兵,但哪个更出色?兹穆干任何事都很精确,有板有眼,仿佛正在大操场接受检阅;弗兰克上尉干起这些事来则更有锐气,有干劲,好像在打比赛。两种做法,结果差不多——也绝不像弗兰克上尉脸上显示的那么轻松。
我们需要大量的教官。我以前说过,穿着装甲动力服跳跃在平地上很容易。在山里,动力服也跳得同样轻巧,同样高,但如果要从两棵靠得很近的杉树中间越过一堵花岗岩石壁,你必须在最后一刻手动操纵喷射管。这种时候,事情就大不一样了。在地形险恶的野外进行动力服训练时,我们发生了三次事故,两个死了,还有一个病退。
但是如果不穿动力服,那堵石壁更加难以翻越。石壁上布满铁丝和钉桩。我一直搞不明白机动步兵进行高山训练有什么用处,但是我已经学会了闭上嘴巴,无论他们教什么,只管学就是了。我学会了,也不算太难。如果一年前有人说我可以爬过一堵高高的、和墙壁一样陡直的峭壁,所能依靠的工具仅仅是一把锤子,一些小得可怜的钢钉和一大捆绳子,我非笑话死他不可。我这个人是海平面型。更正一下,我以前是海平面型。现在已经有了很大变化。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在史密斯魔鬼中士营,我们有了自由。我指的是可以去城里。到了考利营一个月之后我们也有过“自由”,也就是说,星期天下午,如果你没被编进勤务排,登记之后便可离开营地,想走多远就走多远,只要记得及时赶回参加晚点名就行。问题是如果不把野兔算在内的话,徒步可达的范围内什么都没有——没有女孩子,没有电影院,没有舞厅。
不管怎么说,哪怕在考利营,自由也是不可或缺的权利。有的时候,这种权利的确很重要,走得远远的,看不到一顶帐篷,看不到一个中士,甚至看不到新兵中内你最好的朋友的那张丑脸……不用干什么事都得动作迅速,可以有时间拿出你的灵魂审视一番。丧失权利的程度有好几级:受到限制,只能在营地内活动……或者只能在你连队的那条街上活动,也就是说,去不了图书馆,也不能去那个让人产生误解的“活动中心”(大多数都是身体对抗之类的野蛮比赛)……或者被高度限制,在没有接到去其他地方的命令之前,只能待在自己的帐篷里。
最后一种限制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通常情况下,与之相伴的还有额外勤务,你会忙得除了睡觉以外,根本没有时间待在自己的帐篷里。这种限制只是个装饰品,像一盘冰激凌上面的樱桃,向你本人和周围世界表明:你犯的不是个每天都有的小过错,而是一种与机动步兵身份不符的大错误,在洗刷掉身上的污点之前,你不适合和其他机动步兵待在一起。
但是在魔鬼营,我们可以去城里,执行任务,履行公务等等。
每星期天早晨都有去温哥华的班车,就在做完礼拜之后(礼拜本身提前到早餐后三十分钟).你可以坐晚餐前或熄灯前的两班车赶回来。教官们甚至可以在城里度过星期六晚上,或是拿一张为期三天的任务许可通行证。
第一次拿到通行证时,我刚踏出班车,便意识到自己已经变了一个人。乔尼不再适应平民生活了。这种生活看上去如此复杂,凌乱得难以置信。
我没有在温哥华四处游荡。城市很漂亮,所处的位置也很好。
这儿的人很有魅力,已经习惯了机动步兵出现在城市。他们让我们觉得自己很受欢迎。市中心有个社交中心,他们每个星期都为我们举办舞会,安排了年轻姑娘陪我们跳舞,还有年长的女士为害羞的小伙子介绍舞伴,保证他能踩到女孩子的脚。让我吃惊的是,我也成了害羞的小伙子中的一个。但你试试看,在一个除了母兔子就没有其他雌性的地方待上几个月。
第一次进城时我没去那个社交中心。大多数时间,我就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看漂亮的建筑,看那些用没有必要的小东西装饰起来的橱窗(里面没有武器),看着身边行色匆匆的人群(还有些人甚至漫步逍遥),他们各自干着自己喜欢的事,每个人的穿着打扮都不一样。还有,看女孩子。
特别是看女孩子。我从来没意识到她们是多么美妙。听着,我第一次知道女孩子和我们之间的区别绝不仅仅在于衣着不同时,我就接受了她们。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男孩应该经历的那个阶段,即知道了女孩的不同并因此讨厌她们。我一直喜欢女孩子。
但是,就在那一天,我意识到自己一直忽视了她们。
女孩就是美妙。站在一个角落,观察她们走过就是一件乐事。
她们不是在“走”。至少不是我们平常说的那种形式。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比走复杂得多,而且好看得多。她们不仅仅移动她们的脚,身体所有部分都在移动,而且朝着不同的方向……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高雅。
如果不是有个警察走过来的话,我可能会一直在那儿站下去。
他向我们走来,道:“你们好,小伙子们。玩得高兴吗?”
我飞快地瞥了一眼他胸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勋标,“是的,长官!”
“不用称我‘长官’。在这儿用不着这一套。你们干吗不去劳军中心玩玩?”他给了我们地址,指了指方向,我们向那儿走去——帕特·里维,“小猫”史密斯和我自己。他在我们身后喊道:“玩得愉快,小伙子们……别惹麻烦。”和兹穆中士在我们爬上班车前对我们所说的一样。
但我们没去那儿。帕特·里维小时候在西雅图住过,他想看看他的老家。他身上有钱,提出如果我们和他一块儿去的话,他愿意替我们付车费。我不介意去一趟。车很多,每二十分钟就发一班,我们的通行证并没有限制我们必须待在温哥华。史密斯也决定一起去。 ’西雅图和温哥华的区别不大,那儿的女孩子也一样多。我享受着这一切。但是西雅图并不习惯见到一群群的机动步兵,我们又挑了个很糟糕的地方吃晚饭,一个靠近码头的酒吧餐厅。在那儿我们不是很受欢迎。
听着,我们没喝酒。好吧,小猫史密斯吃饭时喝了两杯啤酒,但是他的态度一直很有礼貌,很友好,所以他才有那个绰号。我们第一次徒手格斗训练时,琼斯教官厌恶地训斥他:“一只小猫出手都比你重!”绰号由此诞生。
那个地方只有我们穿军服。其他顾客大都是商船水手,西雅图港的航运吞吐量大极了。我当时还不知道商船水手不喜欢我们。
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的行业协会一直想使他们这一行享受军人待遇,他们想尽办法,但没有成功。我只知道这种争端古已有之,已经有很多个世纪了。
那儿坐着几个年轻人,和我们的年纪差不多,正是服役的年龄,只是他们不愿意。他们留着长长的头发,懒洋洋、脏乎乎的。
我是说,可能和我参军前的模样差不多。
我们注意到我们后面那张桌子,两个年轻蠢材,还有两个水手(从他们的衣服上可以看出来),几个人正高谈阔论着,故意要让我们听见。我不想重复他们的话。
我们什么都没说。慢慢地,他们的话越来越针对个人,笑声也越来越响。其他人都不作声了,听着他们的话。小猫悄声对我说:“咱们走吧。”
我看看帕特·里维的眼睛,他点了点头。我们不用结账,那个地方是先付账再吃饭。我们站起来,走出去。
他们跟着我们出来了。
帕特小声对我说:“注意。”我们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看。
他们上来挑衅。
我给那个朝我冲来的人的脖子上来了一记重劈,趁着他倒下的工夫转身去帮我的同伴。但是一切都结束了。四个冲过来的人都倒下了。小猫对付了两个,帕特可能把剩下那个人扔得太狠了,他现在缠在了一根灯柱上。
有人,我猜是餐厅老板,肯定在我们离开时通知了警察局,因为当我们还站在那儿不知该怎么处理那堆肉时,他们就已经赶到了——两个警察。这是个警察常来巡逻的地方。
他们中年长的那个要求我们提出指控,但我们都不肯。兹穆告诉过我们“不要惹麻烦”。小猫面无表情,装得像个十五岁的孩子。“我猜他们绊倒了。”
“我明白了。”一个警察同意道,脚尖把向我冲来的那个家伙手里的刀踢开,捡起来,向路边一磕,砸坏了刀刃。“好吧,你们最好离开这儿……到城里去。”
我们离开了。我很高兴帕特和小猫都不想把这件事闹大。事情本身非常严重:平民攻击军事人员。但是有必要追究吗?——已经摆平了。他们向我们扑过来,身上起了大包。就这么摆平了。
但是,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从来不带武器上街……而且接受过训练,懂得如何使对手丧失战斗力而不用杀死他。每一个动作都是自然反应。我原本不相信他们会真的扑过来,他们真扑过来时,我也没有思考,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我第一次知道了我的变化有多大。
我们走回车站,搭上一班去温哥华的车。
我们一到魔鬼营就开始空降训练。每次一个排,轮番训练。一个整排,也就是说,一个连。坐车前往瓦拉瓦拉北部的某个地方,上船,进人太空,空降,完成训练科目,随后收到信号回家。一整天的工作就此结束。总共八个连,因此有时候两星期才轮到我们一次。接着,随着人员淘汰,变成了每星期一次,空降的难度也加大了:山上、北冰洋中、澳大利亚沙漠——在我们毕业前,月球表面。在那儿,你的投射舱被射入离地只有一百英尺的空中,弹出之后立即炸裂。你必须头脑敏锐,仅仅凭借你的动力服着陆(没有空气,没有降落伞),稍有差池便会空气溢出,送掉性命。
有些淘汰来自人员伤亡,还有一些是因为有人拒绝进入投射舱——有些人这么做了,然后就结束了。甚至连指责都没有,只被示意站到一边,当天晚上就离开了。甚至一个已经空降过几次的人都有可能拒绝进入投射舱。教官们对这些人很温和,就像你对待一个得了绝症的朋友那样。
我从来没有拒绝进入投射舱,但是我的确开始哆嗦个不停。我总会这样。每次我都会害怕,现在还是这样。
但是,除非空降,否则你不会成为一名星船伞兵。
他们讲过一个故事,可能不是真的。故事讲的是个在巴黎游玩的星船伞兵。他参观了荣军院,低头看着拿破仑的棺材,问站在那儿的一个法国卫兵:“他是谁?”
法国人很反感。“先生,你不知道吗?那是拿破仑的坟墓!拿破仑·波拿巴——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士兵!”
那个星船伞兵想了想,问道:“是吗?他在哪儿空降?”
这个故事几乎不可能是真的,因为那儿有一个很大的牌子,告诉你拿破仑究竟是谁。但这就是星船伞兵心里的想法。
终于,我毕业了。
我知道,新兵训练的事儿绝大多数我根本提都没提。没有提到我们的武器;没有提到那次我们放下手头所有的事去扑灭森林火灾,一连三天;也没有提到那次紧急演习是真的,可直到结束之后我们才知道;也没有提到那天我们的餐厅被炸上了天。我甚至没有提过天气。相信我,天气对于一个步兵来说很重要,尤其是雨和烂泥。但是,尽管天气在发生时显得很重要,现在回忆起来却觉得没多大意思。天气历书中的所有描绘,随便挑,随便往什么地方一塞,可能都符合当时的情景。
整个团刚开始时有2009人,最后毕业的只有187人。至于其他人,十四个死亡(一个被处决),剩下的退伍了,开除了,换单位了或是病退了等等。莫瑞尔少校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演说,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一份证书。我们进行了最后一次点名,随后团部被解散,团旗被收了起来,直到下次展开(三个星期之后)——告诉另外两千个平民他们是一个战斗单位,而不是一个帮派。
我现在已经是“老”兵了。可以在我的序列号前标上“TP”
而不是“RP”①。伟大的一天。
我有生以来最伟大的一天。

【①TP:伞兵,RP,新兵。】

第十章

自由之树必须随时用爱国者的鲜血来浇灌。
——托马斯·杰弗逊

也就是说,在去我的飞船报到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经过严格训练的“老”兵。我错了,不过,不犯法吧?我知道,我没有说地球联邦是怎么把形势从“和平”调高到了“警戒”,后来又调到“战争”。我自己也没有怎么太在意。刚参军时,还是“和平”状态,正常状态,至少大家是这么想的。(谁还会想到别的?)接着,当我在考利营时,变成了“警戒”,但我仍然没注意到。重要的是布鲁斯基下士对我的头发、我的军服、战斗训练和装备有什么看法,兹穆中士对以上问题持什么看法则至关紧要。不管怎么说,“警戒”状态仍然是“和平”。
“和平”是这样一种状态,即没有哪个平民会注意到军队的伤亡人数——除非这个平民是伤亡人员的近亲,这些数字不会上报纸头版,不会成为头条新闻。但是,如果说“和平”的意思是没有战斗,我本人不知道历史上是否存在过这种“和平”。当我向我的第一个单位,“威利的野猫”,有时被称为第一机动步兵师三团K连报到,随着他们登上山谷要塞号出发时(身边揣着那张让人头脑不清醒的证书),战斗已经持续好几年了。
历史学家似乎还在争论,到底哪个名字更贴切,“第三次太空大战”(或是“第四次”),还是“第一次星际大战”。如果非说不可,我们只是简单地称之为“虫族战争”,但通常我们根本不叫它的名字。历史学家们把这次战争的开端定在我加入第一个单位、登上第一艘飞船之后,把这之前和之后不久发生的事称为“事件”、“巡逻”和“警察行动”。但如果被击毙的话,“事件”和公开宣战的战争没什么区别。
实话跟你说,除了自己负责的那一小块以及参加战斗的那几天,一个士兵并不比一个平民更关心战争。余下的时间里,他更关心的是睡觉时间、各种各样的中士、三餐之间能不能再从厨师手中骗点儿吃的。然而,当小猫史密斯、艾尔·吉金斯和我来到月球基地时,野猫连里每一个人都参加过不止一次战斗空降了。他们是士兵,我们则不是。不过大伙儿并没有因为这个不足整我们——至少我没挨过整,而且,和教官们的恐怖比起来,连里的中士和下士们出乎意料地好打交道。
过了一阵子我才明白,这种相对的优待只不过说明我们什么都不是,还不够资格接受教训。直到我们在一次空降中——真正的空降——证明了自己,我们才可能替代那些真正的、参加过战斗并已牺牲的野猫。我们现在占据的就是他们的铺位。
告诉你我菜鸟到什么地步。福吉谷号停留在月球基地时,我碰巧撞见了我的分队长。当时他正准备返回地球,身上穿着光鲜的全套制服。他的左耳垂上挂了一个小小的耳环。一个制作精良的小小的金质骷髅头,下面不是传统的海盗旗所用的两根交叉骨头,而是一堆细小的金骨头,小得几乎无法分辨。
在家里的时候,约会时我总要戴上耳环和其他饰物。我有些漂亮的夹式耳环,上面的红宝石有我的小手指末端那么大,是我母亲的祖父传下来的。我喜欢珠宝,去新兵营报到之前不得不把它们留在家里,我还因此很恼火呢……看中士的样子,部队里显然允许佩戴这种饰物。我的耳朵没有穿孔,母亲不准男孩这么做,但我可以把它安在—个夹子上……而且我手头还剩了点儿毕业时发的工资,我急着想在它发霉之前花掉。“嗯,中士?你那个耳环是从哪儿来的?很酷。”
他没有露出轻蔑的表情,连笑都没笑,只说:“你喜欢?”
“喜欢极了!”纯金与金黄色的肩章搭配起来,效果比绿宝石好得多。我还在想,用两根交叉的骨头来代替底部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样子就更漂亮了。“基地的消费合作社有卖的吗?”
“没有,合作社从来不卖这种东西。”他又加了一句,“我看,在这儿你是买不到的——但愿如此。这么跟你说吧,等我们到了能让你给自己弄一个的地方时,我会让你知道的。我保证。”
“嗯,谢谢。”
“不客气。”
那以后,我还见过另外几个小骷髅头,有的“骨头”多些,有的少些。我的猜测是正确的,部队允许佩戴这种饰物,至少休息时间可以。没过多久,我便有了“买”到一个的机会,而且发现,对于这么一个平平常常的饰物来说,它的价格高得惊人。
那是“虫穴行动”,史书上称之为第一次克兰达斯战役,就发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被夷为平地之后不久。正是付出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代价之后,那些一头扎进地里不抬头看天的土拨鼠们才知道厉害。没见过世面的人很难相信其他星球的存在,不会心底里真正相信,而重要的正是真正相信。我知道我以前就这样,我还算小时候就去过太空的人哩。
但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确使世人群情激愤。大家高声叫嚣,要把我们所有的军队都召回来,无论他们在哪儿,再把他们安排在地球的轨道上——紧紧挨着!——挡住太空生物的入侵。当然,这种想法很愚蠢。只守不攻是打不赢战争的。看看历史书就知道,国“防”部从来没赢过一场战争。这是典型的平民反应,一旦发现有战争了,他们本能地要求采取防御战术。下一步他们就想接手战争,就像飞机出现紧急事故后,乘客想从机长手里夺过操纵杆一样。
当时,没人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只是个听人差遣的小兵。我们签订过条约,对联邦属下的殖民星球和同盟者负有义务,不可能把军队全部召回来。与平民的愿望不同,我们忙得四脚朝天,急于智胜虫族:把战场搬到虫族的老家去,直捣黄龙。我想,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毁灭对我的影响没有平民们那么强烈。我们一直处于切伦科夫驱动状态,离地球几个秒差距①,直到我们结束了驱动,才从另外一艘飞船那儿得知了这个消息。
我记得当时我在想:上帝,太可怕了!我为船上仅有的一个阿根廷人感到难过。但布宜诺斯艾利斯毕竟不是我的家乡,地球又离得这么远,而且我又这么忙——布宜诺斯艾利斯刚刚毁灭,对虫族的故乡星球克兰达斯的进攻马上就进入了准备阶段。自那以后,我们就一直把自己捆在舱室各自的位置上,神志不清地打着盹,因为福吉谷号的内部引力系统已经关闭了,以节省能量,使飞船能以最高速度飞行。
实际上,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毁灭对我来说关系重大。它极大地改变了我的生活,但是直到几个月后我才知道这一点。
在克兰达斯上方空降的时刻来到了。我被指派给一等兵德国佬班博格当临时助手。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设法掩饰了他的快乐。
班长刚走出听力范围,他便说:“听着,新兵。你跟在我后面,别挡我的道。要是拖累我,我就扭断你愚蠢的脖子。”
我点了点头。我开始意识到这一次不是演习。

【①天文单位,等于3.26光年。】

我哆嗦了一会儿,接着我们就下去了——虫穴行动应该称作“疯子行动”才对。一切都出了差错。按计划,这应该是一次大规模行动,目的是使敌人臣服,占领它们的首都和行星上的关键地区,结束战争。然而,它却差点使我们彻底输掉了战争。
我不是批评丹尼斯将军。他本来要求提供更多的军队,更完善的后勤保障,但太空元帅否决了他的提议。我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也不关我的事。还有,我怀疑这些事后的天才是不是真的知道内情。
我只知道一件事:将军和我们一起空降,在地面上指挥我们作战,他还亲自指挥牵制进攻,使得我们中的很多人(包括我)得以被回收——并在这次进攻中送了命。他成了克兰达斯星球上的放射性碎片,想把他送上军事法庭已经为时太晚。所以,再喋喋不休议论他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只想评论评论那些坐在扶手椅内、从来没有参加过一次空降的战略家。是的,我们可以用氢弹饱和轰炸虫族的星球,直到它的地表成为放射性的结晶体。这我同意。但是这样就能赢得战争了吗?虫族不像我们。这些类蜘蛛动物其实不是蜘蛛。这些节肢类动物只是碰巧才和疯子们想像中巨大的具有智力的蜘蛛有几分相似。从它们的组织、心理和经济上来说,虫族更像蚂蚁或白蚁。它们是群居的社会化生物,具有最绝对的服从性。轰炸星球表面只能杀死士兵和工人,却不会打击制定决策的大脑阶层和女王。就算一枚钻地氢弹直接命中了目标,它能杀死一个女王吗?我不知道,我想没人说得准。我们不知道它们藏在多深的地方,我也不会急着去探个究竟——我们那些钻进虫洞的小伙子连一个出来的都没有。
就算我们真的摧毁了克兰达斯产出物资的地表,又怎么样?虫族和我们一样,有太空船、殖民地和其他行星,它们的总部丝毫未受打击。所以,除非它们投降,否则战争还将继续。
如果它们可以投降的话——虫族士兵不能。它们的工人不会打仗(向这些连对你起哄的本事都没有的工人开火,纯粹是浪费时间浪费弹药),而它们的士兵不会投降。但是,不要因为它们长得丑,不知道投降,就以为这些虫子只不过是愚蠢的昆虫。它们的士兵聪明,经验丰富,又好斗。它们抢在我们前头开了火,按照惟一的宇宙法则,这就是说,它比我们聪明。你可以烧掉它的一条腿,两条腿,三条腿,它还是向你冲来。一侧的四条腿全烧掉,它摔倒了——请继续射击,你必须瞄准它的神经腔,打中……此后它就会跌跌撞撞地越过你,胡乱开火,直到撞在墙上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上。
空降一开始就乱成一团。我们这一片有五十艘飞船。按计划,它们应该动作协调地结束切伦科夫驱动,转入聚变驱动状态,随后进入轨道,把我们按照事先排定的队形空降下去,降落到预定地点,连环绕行星轨道转上一圈来调整队形都不用。我猜要做到这一点是很难的。唉,我知道很难。但是一旦它们出了问题,倒霉的却是我们机动步兵。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是幸运的,因为没等我们落到地面,福吉谷号和它里面的一切便被炸了个粉碎。在那个衔接紧密、移动速度又快得惊人的飞船编队中(4.7英里/秒,轨道速度可不是漫步逍遥),它和伊珀尔号相撞了,两艘船都彻底毁了。我们在撞击之前便弹了出来,真是走运——我是指我们这些正常弹出来的人,因为撞击发生之后,飞船仍然继续向熊熊大火中发射着太空舱。这一切当时我并不知道,我被密闭在我的茧里落向地面。我想连长当时应该知道福吉谷已经完了(同时完蛋的还有一半野猫),因为他第一个被弹射出去,指挥线路上突然间失去了与船长的联系,他立即就应该明白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的十八个小时是一场噩梦。对这个,我不会说得太多,因为我没记住多少,只有一些片断,一些恐怖的静止画面。我向来不喜欢蜘蛛,不管是有毒的还是其他什么类型的。床上发现一只普通的室内蜘蛛就足以让我心惊胆颤,狼蛛我是连想都不敢想的,我也不敢吃龙虾、螃蟹或者类似东西。第一眼见到那个臭虫时,我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我开始乱喊乱叫,几秒钟之后,我才意识到它已经被我干掉了,这才停止射击。我猜它是个工人。
我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攻击一个士兵,并且杀死它。
但那一次,我的处境比K-9部队要好得多。他们应该空降在(如果空降顺利的话)我们目标区的外围。新狗应该在外围奔跑,向阻击部队提供战术情报,让他们能够确保外围的安全。这些新狗当然不会携带除了牙齿之外的任何武器。一只新狗的任务是听、看、嗅,并用无线电把发现报告给它的同伴。它携带的所有东西就是一部无线电和一枚自杀弹。被俘或伤得很重时,它或它的同伴就会引爆炸弹。
那些可怜的狗根本没等到被俘。很明显,它们中的大多数刚和虫族接触便自杀了。新狗对虫族的感觉和我一样,如果不是更糟的话。他们现在已经开始培养幼犬,使它们见到虫族时能四处观察、逃走,而不是直接炸掉自己的脑袋。但那时的新狗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这些只是所有差错的一小部分,你能想像出来的任何东西都成了一团糟。当然,当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紧紧跟着德国佬,向任何移动的东西射击或喷火,发现洞穴便往里扔个手雷。
那时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干掉一个臭虫而不过多耗费弹药和动力液,不过还不懂如何分辨哪些臭虫无害,哪些臭虫危险。五十个臭虫中间大约只有一个士兵——有这一个就绰绰有余了。它们的单兵武器不像我们的那么重,却和我们的武器一样致命,能发出一种光束,可以穿透我们的装甲,像切熟鸡蛋一样割下我们的肉。它们相互之间的配合比我们默契……一个“班”的思考完全交给一个大脑。大脑阶层躲在深深的洞里,抓不住它们。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德国佬和我一直很幸运。我们梳洗着大约一平方英里的土地,用炸弹封洞,杀死一切冒出头的东西,同时注意节省使用喷射管以应付可能的突发事件。作战思路是控制整个目标区,使后援部队和重型装备下来时不会受到像样的抵抗。
这不是突袭,而是一场战役,建立滩头,守住它,等待大部队和重装备来俘获或是清洗整个行星。
只不过我们没能完成。
我们自己的分队干得还行。我们走错了地方,和其他分队失去了联系。排长和中士都死了,我们一直没有机会重组队形。但是我们也有一大优势,我们的特种武器班已经建立了一个强固支撑点,只要新部队到达,我们就能将领地交给他们。
只不过他们没来。他们空降在计划中我们的降落点,碰上了不友好的当地人,惹了一大堆麻烦。我们始终没见过他们的面,所以我们待在原地没动,不断伤亡,抓住机会自己动手把伤亡人员抬走。我们的弹药和跳跃液越来越少,连动力服的能量都快消耗光了。我们仿佛在那儿守了好几千年。
德国佬和我沿着一堵墙,向着传来呼救声的特种武器班奔去。
突然间,德国佬前面地上裂开一个洞,一个臭虫跳了出来,德国佬倒下了。
我喷火烧了那只臭虫,扔了颗手雷封住洞口,然后转身去看德国人伤势如何。他躺在地上,样子好像没受伤。副排长可以监视排里所有人的身体状况,把死人从那些受了重伤必须接受救护的人员中分离出来。普通士兵也可以手工扳动一个人皮带右侧的开关,达到同样的目的。
我叫了德国佬几声,他没有反应。他的体温读数是九十九度(华氏),呼吸、心跳和脑电波的读数为零。看上去很糟糕,但是也有可能死的是他的动力服,而不是他本人。我就是这么想的,完全没有意识到如果是动力服的问题,那么体温的读数也应该为零。不管怎样,我取下自己皮带上的开罐扳手,动手把他从动力服里拉出来,同时注意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就在这时,我的头盔里传来全员命令,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听到类似命令了。“撤退!返回基地!返回基地!救起伤员并返回基地!赶往你能听到的任何回收信号发射地。六分钟!全体人员,快逃,带上你们的战友。赶往任何信号发射地,返回基地!撤退——”
我加快了动作。
把德国佬从动力服中拽出来时,他的头掉了下来。我把他一扔,拔腿就跑。在以后的空降战斗中,我会理智到带上他的弹药,但是现在我满脑子乱成一锅粥,无法思考。我只是从那儿跳开,奔向集合地点,那个我们刚才想抢上去救援的强固支撑点。
那地方已经撤了,我感到茫然若失……茫然若失加上被抛弃的感觉。随后我听到了召回信号,不是那首我应该听到的《扬基歌》(从福吉谷号下来的回收船以这首歌为信号),而是调子我不熟悉的《甜树林》。不管那么多了,它也是个信号。我向它奔去,慷慨地挥霍着最后剩下的跳跃液,抢在他们正要起飞时赶到,没过多久便进了沃察克号。当时我受的刺激太大了,连自己的序列号都想不起来。
有人称这场战役为一次“战略上的胜利”——我去过战场,我要说的是,我们被打得很惨。
六个星期之后(感觉像过了六十年),在大本营的舰队基地,我登上了罗杰·扬号,向船上的杰拉尔军士长报到。我的左耳已经穿了个洞,上面挂着个破碎的头颅,头颅底下是一根骨头。艾尔·吉金斯和我一块儿,也戴着个一模一样的耳环(小猫没能及时弹射出来).活下来的不多几个野猫被分散到整个舰队。福吉谷和伊珀尔号相撞时,我们损失了大约一半兄弟;地面上的惨烈混战又使伤亡数字上升了80%。大人物们认为我们这个战斗单位已经无法仅凭生还者重建了,于是暂时取消它的番号,把记录收在档案馆里,直到伤痕痊愈时再重建K连(野猫),补充新面孔,保持老传统。
再说,其他单位也出现了许多空缺,急需填补。
杰拉尔军士长热忱地欢迎了我们,跟我们说我们加入了一支聪明的队伍,“全舰队最棒的”,飞船也是最好的。他好像没注意到我们的骷髅耳环。那天晚些时候,他带我们去见中尉。中尉温和地微笑着,像个父亲似的和我们聊了一会儿。我发现艾尔·吉金斯没戴骷髅耳环。我也没戴。我注意到拉萨克的硬汉子当中没人戴这玩意儿。
他们不戴骷髅耳环的原因是:拉萨克的硬汉子们完全不在乎你参加过多少次空降作战,你参加过哪一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么是条硬汉子,要么不是一如果你不是,管你是个什么人,他们才懒得理你呢。我们是以参加过战斗的老兵而不是新兵的身份加入他们的,所以他们热情地接纳了我们,只是有点过分客气,像接待客人,还没把我们当成一家人。
但是,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就和他们一起参加了空降作战。之后便成了完完全全的拉萨克的硬汉子,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用昵称互相称呼,偶尔会挨一顿教训,但双方都不会感到受了冒犯,觉得对方没把自己当亲兄弟。我们能提出建议,听取别人的建议,在各种讨论上自由发表自己愚蠢的意见,也能无拘无束地评论别人的意见。没有任务的时候,我们甚至可以直呼士官的名字。当然,杰拉尔军士长总有任务,除非在厕所里碰到他,这时候你就可以称他“果冻”,而他则会一脸高阶军衔在硬汉子当中没什么特别之处的样子。
但是,中尉总是被称为“中尉”——从来不会被称为“拉萨克先生”,大家甚至不叫他“拉萨克中尉”。只是“中尉”,无论当面还是跟第三者谈起。这儿没有上帝,但中尉和杰拉尔军士长却是他的使徒。果冻说“不”的时候,至少对下级军士来说可能还有商量的余地;但如果他说“中尉不希望这样”,那就是权威,这件事永远不会再提。没有人会去查个明白,看中尉到底是希望这样还是不希望。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中尉是我们的父亲,他爱我们,宠我们,但在船上时他总是离我们很远,在地面也一样,除非我们通过空降到达地面。空降时——你不会认为军官有能力照顾到分散在上百平方英里土地上全排的每一个人吧。但他就是有这个能力。他为每个人操心,把自己累得要死。我说不出他怎么追踪我们中的每个人,但是一片混乱之中,指挥线路中总能听到他音乐般的声音:“约翰逊!注意六班!史密斯有麻烦。”中尉能比史密斯的班长更早发现问题。要是你肯拿这个跟我打赌,我准能赢你。
除此之外,你可以一百个放心,只要你还活着,中尉绝对不会抛下你登上回收船。与虫族的战斗中有人被俘,但却没有一个拉萨克的硬汉子。
果冻则是我们的母亲。他和我们很接近,照顾我们,却从来不宠我们。但是他从来不把我们的错误向中尉报告。硬汉子中从来没人上过军事法庭,也没人受过鞭刑。果冻甚至很少派发额外勤务,他用其他方法教训我们。他可以在例行检查中从头到脚将你打量一番,简单地说一句:“在海军里,你这副模样可能还不错。
你想调走吗?”——这种话很管用。我们全都坚信不疑,海军官兵穿着制服睡觉,从来不洗脖子以下的身体。这已经成了个忠不忠心,有没有信仰的问题。
果冻不需要维持士兵们的纪律,他只负责士官们的纪律,并要求士官们也能像他那样做。我刚刚加入他们时,我的班长是“红色”格利尼。两次空降战斗之后,我开始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个了不得的硬汉子,变得有点狂妄自大起来——居然跟红色顶嘴。他没有报告果冻,只把我带进洗衣房,给了我几个中等程度的青疙瘩。后来我们成了挺要好的朋友。事实上,一段时间之后,他还推荐我晋升一等兵呢。
说实话,其实我们不知道海军是不是真的穿着制服睡觉。我们待在分配给我们的船舱里,海军们待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一旦他们在没有任务的情况下闯进我们的地盘,我们准会让他们明白他们在这儿是不受欢迎的。说到底,各个团体都有自己的准则,这些准则团体成员有责任维护,不是吗?中尉住在男性军官区,那地方属海军管辖,我们从来没去过,除非是有任务,但这种任务的机会很少。大家争先恐后去那儿站岗,因为罗杰·扬是个男女混居的飞船,有女船长、女飞行人员和其他海军女军官。三十号隔断往前就是女性的天地,两个机动步兵日夜守卫在门口。(打起仗来,那个门会像其他气密门一样被锁住,不需要岗哨。没人因为站岗错过一次空降。)军官们有特权,可以进入三十号隔断以内地区执行公务。包括我们中尉在内的所有军官都在隔断里面不远的餐厅用餐。但是他们不会在里面逗留很久,吃完就走。或许其他轻型运兵飞船上不一样,但罗杰·扬就这个规矩。中尉和黛拉卓尔船长都希望有一条整洁的船,他们做到了。
不管怎么说,去那儿站岗都是个特权。站在那扇门旁等于休息,双足分开,叉手而立,打着瞌睡时间就过了,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但总是温馨地想到你可能看到一位女性,尽管除公务对话之外你不得与她交谈。有一次,我被叫进船长的办公室,她还和我说了话呢——看着我的脸,她说:“请把这个交给总工程师。”
除了打扫以外,我在船上的日常工作还包括维护电子设备,当然这得处于第一分队队长——“教士”米格拉希奥的严密监督之下,就像过去,卡尔得时时盯着我。空降不会经常发生,所有的人每天必须工作。如果一个人其他什么天分都没有,他总还可以不停地刷舱壁。对于杰拉尔军士长来说,没有什么东西干净到让他满意的程度。我们遵守机动步兵的规矩:人人作战,人人工作。
我们的第一厨师是约翰逊,他是第二分队的中士,一个来自佐治亚的和善的大块头,同时又是个厨子。他跟大伙儿混得非常好,他自己喜欢在两餐之间吃点东西,而且明白大家都有这个需要。
有了教士领导第一分队、厨子领导第二分队,我们的身体和灵魂都被照顾得不错。但是假设他们中非得死一个,你挑哪一个?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们一点儿也不想弄个水落石出,但总在争个不停。
罗杰·扬号一直没闲着,我们空降了很多次。每次都不一样,必须这样,让虫族找不出你的规律。但是一直没有激烈战斗。我们单独行动,巡逻,骚扰,突袭。事实是,当时的地球联邦还没有能力组织大规模战役,愚蠢的虫穴行动使我们损失了太多飞船和更多的有经验的老兵。伤口愈合,训练新兵,这些都需要时间。
与此同时,体形小速度快的飞船却无处不在,包括罗杰·扬号和其他巡航运兵船。它们扰乱敌人的平衡,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我们遭受了伤亡,每次到“避难所”基地都要补充投射舱。每次空降前我仍然会发抖,但是真正的空降作战不是很多,每次下去的时间也不长。每次战斗之间则是日复一日与硬汉们在船上生活。
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当时我却没有意识到。我像其他人一样,只知道吹牛聊天,尽情享受这个过程。
我们一直没有真正伤心过,直到中尉牺牲那一天。
我猜那是我一生中感觉最糟的一段日子。当时我本来已经够情绪低落的了:我得到了消息,虫族摧毁布宜诺斯艾利斯时,我母亲刚好在那儿。
我是在一次飞船返回“避难所”基地补充投射舱时知道这个消息的。在那儿我收到了一封信,发自我的阿姨艾琳诺拉。信封上没有写明我们部队的编码,因此它过了很长时间才到我手上。她可能是忘了加上编码了。信只有短短三行,而且不知什么原因,她似乎将母亲的死怪在了我的头上。至于是因为我身处军队而没能保护她,还是因为她觉得我要是一直待在我应该待的地方,我母亲就不会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旅游,信中没有明确写明。她设法在一句话中同时表达了这两层意思。
我把信撕碎,想从这件事中恢复过来。我认为我的父母都已经死了,因为父亲不会让母亲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艾琳诺拉阿姨并没有这么说,无论出了什么事她都不会提到我父亲,她所有的爱都给了她姐姐。我的感觉几乎是对的。后来我终于知道,父亲原本计划和她一块儿去,但是突然有点事,他留下来处理,准备第二天去和她相聚。这些情况,艾琳诺拉阿姨没有告诉我。
几个小时之后,中尉把我叫去,温和地问我是否想留在基地,休几天假——飞船马上就要出发进行新一次巡逻。他说我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假期,可以用掉一点。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失去了一位亲人,但是很明显他就是知道了。我说不需要,谢谢长官。我希望等一段时间,和大伙儿一起休假。
我很高兴我这么说了,否则的话,中尉牺牲时,我就不会在他身旁……那将是无法忍受的。事情发生得很快,就发生在回收之前。三班的一个人受伤了,不是很重,但他倒下了。副队长已经出发去救他,随后他自己也负伤了。和往常一样,中尉同时观察着全体人员的情况。他肯定遥控检查了那两个人的伤势,但是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他所做的就是确认副队长还活着,随后自己一个人救起了他们两个,一只胳膊底下夹着一个。
在最后二十英尺,他把他们扔了过来,两人被转送到了回收船上——每个人都上船了,所以没有人阻断敌人的火力。他被击中了,当场阵亡。
我故意没有提那个士兵和副队长的名字。中尉会用他的最后一口气救我们中的任何人。或许我就是那个士兵。他究竟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这个家庭的头被砍掉了。我们的名字来源于他,他是我们的父亲,他造就了我们。
中尉离开我们之后,黛拉卓尔船长邀请杰拉尔军士长去前舱,和其他部门的头头一起用餐。但是他婉言谢绝了。你见没见过严厉的寡妇将自己的家庭团结在一起,仿佛家里的主心骨只是出了远门,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的?那就是果冻的做法。他对我们的要求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严格,如果他不得不说“中尉不希望这样”,谁都承受不了。果冻很少会这么说。
他几乎没对我们的战斗编组作任何调整,也没有调换大家的位置,而是把第二分队的副队长移到了副排长(代理)的位置上,让分队长们仍旧留在最需要他们的地方——他们各自所属的分队。
他还把我从一等兵和副班长提拔为代理班长和装装门面的副队长。
他自己的表现就像中尉临时不在眼前,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从中尉那儿领受命令并传达给我们。
这把戏救了我们。

第十一章

除了鲜血、苦难、眼泪和汗水之外。我没有什么可奉献的。
——丘吉尔,××世纪

完成对麻秆们的突袭后——昏头弗洛尔死在这次突袭中,这也是杰拉尔军士长第一次以排长的身份空降——我们回到了船上。
一个正在关闭舱门的飞船炮手问道:“下面情况怎么样?”
“和往常一样。”我简短地说。我知道他的问话是善意的,但当时我感觉一团糟,没有说话的愿望:替昏头难过,为我们能把伤员救回来高兴,同时满腔悲愤,因为这次救人没有意义。这些感觉之外,还加上精疲力竭却又快乐庆幸之感:我们又回到了船里,四肢都在,还能动弹。再说,你怎么和一个从来没空降过的人谈论空降?“是吗?”他说道,“你们这些家伙日子过得可真轻松啊。游荡三十天,工作三十分钟。不像我,一天三班倒守着炮位。”
“是的,我想是这样吧。”我应了一声并走开了,“有人生来就幸运。”
“大兵,少跟我吹牛冒泡。”他冲着我的背影喊道。
这位海军炮手的话里还是有些正确的地方。我们这些星船伞兵就像从前机械化战争中的飞行员:漫长繁忙的军旅生涯可能仅仅只有几个小时和敌人面对面作战,剩下的都是训练、准备、出发——随后返回、调养修整,准备进入下一个循环,并且在战斗间隙不断练习,练习,练习。过了三个星期之后我们才再次空降,而且落在围绕着另一颗恒星旋转的另一颗行星之上,这是一个虫族的殖民地。征途漫漫啊,即使有了切伦科夫推进器,恒星们还是相距遥远。
同时,我也拿到了下士的臂章。果冻给我提的名,在我们排没有自己的委任军官的情况下由黛拉卓尔船长予以批准。理论上,士官补缺在获得舰队伞兵司令部认定之前,不得颁发正式军衔。这种做法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么高的伤亡率,机动步兵序列里的空缺远比那些可以用来补空的人多。果冻说我是个下士,我就成了下士。余下的都是走个形式。
但是那个炮手说我们“游荡”,这话就不对了。足足五十三件装甲动力服需要检查、维护,战斗间歇必须检修,更不用提武器和特殊装备了。有时,米格拉希奥会认为某件动力服无法修理,再由果冻加以确认,随后,船上的武器工程师弗雷中尉也许会认为他手头缺乏备件,也无法修理——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一套新的动力服就会从仓库中取出,从冷状态调到热状态。这个让人激动的过程需要二十六个工时,还没有算上那个要穿上这件动力服的人所花的时间。
我们一直忙个不停。
我们也有娱乐。任何时候总有好几场竞赛,从岗位能手到荣誉班等等。还有,我们的爵士乐队可能是方圆几光年内最好的一个(可能也是惟一的一个).约翰逊中士吹着小号领导他们演奏着甜美的圣歌。有需要时,他带领他们和着音乐的节奏撕下舱壁上的钢皮。在那次技术高超的飞船手动回收之后,排里的金工技工一等兵阿齐·坎贝尔给船长做了一个罗杰·扬号的模型,我们都签了名,阿齐把我们的签名刻在模型的基座上:献给迷人的飞行员韦蒂·黛拉卓尔,拉萨克的硬汉子敬上。我们还邀请她到船尾和我们一起用餐,“铁汉强拍”爵士乐团现场演奏,随后一个二等兵向她献上模型。她流下了眼泪,吻了他——还吻了果冻,果冻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得到V形臂章之后,我必须和尖子把我俩之间的事摊开来捋顺。
果冻让我继续担任副队长。这可不妙。一个人在仕途上应该一步一个脚印,我应该先成为一个班长,而不是从一等兵副班长的位子上直接跳到下士副队长。当然,这一点果冻也知道。他的想法我知道得很清楚,想让这个作战单位尽力保持中尉活着时的结构,也就是说,不更换班长和分队长。
但这样一来,他就给了我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我手下的三个下士班长的资历都比我老,而且,如果约翰逊中士在下次空降中牺牲了,那不仅意味着我们会失去一个好厨师,也意味着我会接手指挥这个分队。在战斗中,只要我下达命令,任何人都不应该产生丝毫犹豫。我必须在下次空降之前扫除任何猜忌的阴影。

尖子是问题的关键。他不但是这三人中资格最老的,还是个职业下士,年纪也比我大。只要尖子接受了我,其他两个班不会有任何问题。
在船上我和他之间没有起过任何冲突。肩并肩救了弗洛尔之后,他一直表现得挺礼貌。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们没有起冲突的机会。我们在船上的工作不在一起,只有例行集合时才能碰头。我们之间的谈话也非常简短,没什么内容。但是你可以感觉到,他没把我看成一个可以给他下达命令的人。
所以,我在休息时间找到他。他正躺在床上看一本书,《太空突击队员对抗银河系》——故事编得倒不错,只是我怀疑一个作战单位怎么能有这么多冒险经历,差错却那么少。船上有一个很好的图书馆。
“尖子,我正在找你呢。”
他向上瞟了一眼,“是吗?我刚刚交班,现在是休息时间。”
“我得和你谈一谈。把书放下。”
“什么事这么急?我得读完这一章。”
“得了,别读了,尖子。如果你等不及想看完,我可以告诉你结尾。”
“你要敢说,我非揍你一顿不可。”他到底把书放下,坐直了,听我说话。
我说:“尖子,我想和你谈谈队里的结构。你的资格比我老,副队长应该由你当。”
“唉,又来了。”
“没错儿。我想你该和我去见约翰逊,让他和果冻解决这个问题。”
“你真这么想?”
“是的,本来就该这样。”
“是吗?听着,矮子,让我来和你说个明白。我对你没有任何意见。事实上,那天救昏头时,你的行动很迅速。以后救人的工作就交给你了。但如果你想要一个班,自己去找一个,别盯着我的。我的小伙子们甚至不会替你削土豆。”
“说完了?”
“我想说的就这些。”
我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但我得确认才行。
好了,这一来就好办了。但是我还有件事;我刚巧注意到澡堂需要清洗……我觉得或许你和我应该解决这个问题。放下你的书……果冻说过,士官没有交班的时候。”
他没有立即跳起来,只轻声说:“矮子,你真的觉得有这个必要吗?我说过了,我对你没有意见。”
“看上去像。”
“你觉得你有这个本事?”
“至少我可以试一下。”
“好吧。去把问题解决了。”
我们走向船尾的澡堂,赶走一个正要洗个并非必要的澡的士兵。我们关上门。尖子说:“你有什么限制条件吗,矮子?”
“这个……我没想杀死你。”
“接受。不许打断骨头,不准故意使用任何使我们无法参加下次空降的手段。你觉得行吗?”
“行。”我同意,“唔,我想我得把衬衣脱了。”
“不想沾上血,嗯?”他的身体很放松。可我刚开始脱衣服,他突然一脚向我的膝盖踢来。没有风声,全无前兆,动作灵活自如。
只是我的膝盖不在那儿——他这一手我懂。
一次真正的搏斗可能只会持续一两秒钟。要杀死一个人,或者把他打翻在地,让他丧失进攻能力,这段时间已经够长了。但是我们已经商定不能把对方打伤打残,这就大不一样了。我们都年轻,身体状态好,受过训练,而且惯于忍受痛苦。尖子的块头比我大,但我的动作可能更快一些。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令人痛苦的过程不得不一直延续下去,直到有一方被打得无力继续——除非有谁一时疏忽,格斗才会提前结束。但我们不会疏忽,我们是职业选手,我们的警惕性都很高。
所以,格斗持续下去,一段又长又痛苦的时间。列下细节过于琐碎,也没多大意思。再说,我也没有时间记笔记。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躺在地板上,尖子朝我脸上泼水。他看着我,随后把我拉了起来,让我靠着舱壁站稳。“打我!”
“嗯?”我头很晕,看出去都是重影。
“乔尼……打我。”
他的脸飘浮在我眼前的空中,我瞄准它,用尽全身力气打去,足以打死任何健康状态不佳的蚊子。他闭上眼睛,倒在甲板上,我不得不抓住一根支柱,以防自己跟着他倒下。
他慢慢站了起来。“好的,乔尼。”他说,摇晃着脑袋,“我接受教训。不会再跟你顶嘴了……这个分队里也不会有这样的人了。
这样如何?”
我点点头,点头时头痛得要命。
“握个手?”他问。
我们握手了,握手也痛。
几乎人人都比我们更清楚战争的动向,尽管我们置身其中。在这个时期,臭虫们已经通过麻秆找到了我们的母星球,发动进攻,摧毁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把“接触性冲突”提高到了全面战争。当时我们还没有组成足够的兵力,麻秆也还没有转换阵营,成为我们的战时盟国和事实上的盟军。月球上也建立起了一些防御对地球攻击的设施(我们还不知道).但是,从整个战局来说,我们正在输掉这场战争。
关于这一点,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同样不知道正在进行的瓦解敌人联盟、把麻秆吸引到我们队伍中来的艰苦努力。最接近事实的命令是在弗洛尔被杀那次突袭前下达给我们的,要我们对麻秆们网开一面,摧毁尽可能多的设施,只有在无法避免的情况下才能射杀当地居民。
一个人被俘时无法供出他不知道的东西;不管是药物、折磨,还是洗脑、剥夺睡眠,都无法压榨出他不知道的秘密。所以我们只知道必不可少的战术进展和要求。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军队哗变退出战场,因为士兵不知道为了什么参战,不知道战争的目的何在,因此也就缺乏战斗的意志。但是机动步兵没有这样的弱点,我们每个人从一开始就是志愿者,每个人都有各自这样那样或好或坏的理由。我们战斗,因为我们是机动步兵。我们是职业选手,有团队精神。我们是拉萨克的硬汉子,整个机动步兵部队中最棒的单位。我们爬进投射舱,因为果冻说该我们上了。我们下去之后就开始战斗,因为那就是拉萨克硬汉子的职责。
我们当然不知道我们正在输掉战争。
虫族会下蛋。不仅下蛋,还知道把蛋储藏起来,等到需要时再孵化。如果我们干掉一个士兵——或是一千个,或是一万个,没等我们返回基地,替换它或它们的虫子就已经被孵化出来了,而且一经孵化,立即可以参战。愿意的话你可以想像一下,某个虫族的人口监控官给地下深处某个地方打个电话,说:“乔,开始孵化一万个士兵,星期三之前投入部队……哦,对了,告诉工程部门启动N、O、P、Q和R孵化器,需求量在增加。”
我不是说真的就是这么一个步骤,但结果是一样的。请不要产生误解,认为它们和蚂蚁白蚁一样,仅凭直觉办事。它们和我们一样聪明(愚昧的种族不可能制造宇宙飞船),相互之间的配合更加协调。训练一个新兵如何战斗,如何和战友配合,人类至少需要花费一年时间;一个虫族士兵孵化之后立即拥有这样的_本领。
即使干掉一千个臭虫我们只死一个机动步兵,对于虫族来说这仍旧是一次绝对的胜利。付出高昂的代价之后,我们才明白:绝对的共生社会模式一旦被一个在进化上与这种模式相适应的种族所采纳,可以产生多么高的效率。虫族指挥官对于士兵伤亡的关心程度只相当于我们的指挥官对于弹药消耗的关心。或许,我们本来应该从日本帝国重创俄英美军的历史中预见到虫族的战术。
然而,“历史教训”有个不好的地方:只有等到我们被打趴在地下之后才想得起来。
但是,我们毕竟在学习,在进步。每次与它们接触之后都要总结,从中得出的技术训令和战术条令被迅速传播到整个舰队。我们学会了分辨工人和士兵——如果时间来得及,你可以凭借外壳将它们分辨出来。但是还有一个更好的经验法则:如果它向你冲来,就是个士兵;如果它逃走,你大可以背对它。我们甚至学会了不在士兵身上浪费弹药,除非为了自我保护。我们搜寻它们的窝,找到一个洞,先往里扔个毒气弹,几秒钟后毒气弹就会爆炸,释放出一种油质液体,这种液体能挥发出一种针对臭虫的神经毒气(对我们没有危害).毒气比空气重,它会不断向下渗透——随后再扔颗手雷封住洞口。
我们仍然不知道我们的打击手段是否已经足够深入,足以杀死对方的女王——但是我们确实知道虫族不喜欢我们的战术。从麻秆和虫族自己那儿得到的情报确认了这一点。我们用这种方法清除了虫族在希奥行星地表的全部殖民地,或许它们设法救出了女王和大脑成员……至少我们学会了如何打击它们。
但是对硬汉子们来说,这些毒气弹袭击跟演习训练没多大区别,我们受领命令,完成得一丝不苟,干净利索。
最后,我们不得不回到“避难所”基地补充更多的投射舱。投射舱是易耗品(我们也是),消耗殆尽时,你必须返回基地,即使切伦科夫推进器还能带着你围绕银河系转上两圈。在此之前不久,来了一份任命书,将果冻晋升为中尉,领导拉萨克的硬汉子。果冻想隐瞒这道任命,但是黛拉卓尔船长将它公诸于众,随后要求他与其他军官一起用餐。但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仍旧和我们待在一起。
到那时,我们已经在果冻担任排长的情况下空降了很多次,全排已经习惯于中尉不在身边了——仍然让人难过,但是我们适应了。果冻当上军官的消息慢慢地在我们中间传播开来时,大家都觉得现在是时候了,应该和其他部队一样,以老板的名字命名我们的部队。
约翰逊的资历最老,他负责向果冻转达我们的想法。他挑我跟他一块儿去,在精神上支持他。“什么事?”果冻问道。
“嗯,军士长——不,中尉,我们在想——”
“想什么?”
“是这样,小伙子们已经议论了一阵子了,他们想——是这样,他们认为我们这个单位应该叫作‘果冻的美洲虎’。”
“他们真这么想?他们中有多少人喜欢这个名字?”
“大家都这么想。”约翰逊简单地说。
“是吗?五十二票赞同……一票反对。反对票通过。”没人再提这个话题。
此后不久,我们进入“避难所”基地的轨道。我很高兴来到这儿。在此之前,飞船上的人造引力场坏了两天,总工程师修好它时,船上所有人都尝到了自由落体的滋味——我恨这种感觉。我从来就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太空人,脚底踩着泥土的感觉真好。整个排休整了十天,被安排住进基地的一个临时军营。
我从来不知道“避难所”基地的坐标,也不知道它所围绕的恒星的名字和序列号——你不会招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嘛。它的位置是绝密的,整个飞船上只有船长和几个飞行员知道它的确切方位。我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接到命令,并且受过催眠,必要时坚决自杀以防被俘。所以,我实在是不想知道那个绝密。月球基地可能被攻陷,地球也存在被占领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地球联盟希望尽可能地维持“避难所”基地的秘密。这样,即使地球家园发生灾难,人类也不会沦落到非投降不可的田地。
但是我能告诉你它是个什么样的行星。它很像地球,但却是个弱智。
真的是弱智,就像一个孩子花了十年时间才学会了跟人挥手说再见,压根儿没指望学会做肉饼。这个星球和地球之间的相似性达到了两个不同行星之间所能达到的最高程度。行星学家得出结论,它们的年龄一样;天体物理学家说它围绕的恒星和太阳的年龄一样,类型也相同;它有大量动植物群落;大气层和地球上的也一样,气候也非常接近。它甚至也有一个巨大的月亮和与地球上类似的潮汐。
尽管存在这么多有利条件,它的生物进化却只勉强开了个头。
你应该明白,它上面的突变不够,不具备地球上的那种自然辐射。
这颗行星上最典型、最高级的植物是一种非常原始的蕨类。它最高级的动物是一种甚至还未形成群居模式的原始昆虫。我说的不是从地球带过来的动植物,我们的那些家伙过来之后便把当地土著赶到了一边。
缺乏辐射导致了非正常的低突变率,于是,这颗行星上的进化几乎被限制在零水平。“避难所”上的本地动植物从来没有得到一个合适的进化机会,因而无法和外来生物竞争。它们的基因可以在相当长时间内保持不变,它们没有建立适应性——就像打桥牌时,被迫永远抓到同一手牌,不会有换手的机会。
如果它们一直在自己人之间相互竞争,那还罢了——也就是说,弱智对抗弱智。但是一旦引入一个从高突变强竞争的行星上进化而来的外来生物,本土星球的生物就不是对手了。
上面所说的,高中生物课上就能学到……但是那儿的研究站里有个聪明人,他向我提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考虑过的观点。
这对于在“避难所”上殖民的人类意味着什么?不是像我这样暂时居住的过客,而是生活在那儿的移民。他们中很多人在那里出生,他们的后代也会继续在那里生活下去,直至无数代以后——这些后代身上会发生什么?对人来说,没有辐射不会带来任何坏处,事实上甚至更加安全——白血病和癌症在这里几乎不存在。而且,这里的经济条件更加优越,只要种下一片小麦(地球上的),他们连除草都不用。地球小麦可以取代任何当地植物。
但是,这些移民的后代不会进化。至少不会进化很多。那家伙告诉我,他们可以通过其他渠道的变异对现状稍加改善,例如,新移民可以带来新鲜血液,等等。但是比起地球上的进化速度来说,这种改善的步伐太小了。因此,结果会怎么样?他们会在原地踏步,眼看人类的其他种族把他们甩在后面,直至成为活化石,成为太空中的类人猿?或者,为了后代的命运,他们会定期接受X光照射,或是每年引爆一些有污染性的原子弹,增加大气中的放射性尘埃?(当然,在为后代提供正常的基因变异时,他们必须面对近在眼前的放射性危险。)这家伙预言,他们什么都不会做。他声称,人类太自私了,太自我中心,不会为后代担忧。他说,很多人根本不会想到由于缺乏辐射导致的遥远后代的基因匮乏。当然,这种威胁非常遥远。进化的过程是十分缓慢的,即使在地球上,发展一个新物种也需要成千上万年时间。
我不知道。唉,半数时间我连自己要干些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预测一伙陌生移民会干什么?但是我确信一点:“避难所”会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殖民地,要么是我们的,要么被虫族或是其他种族占领。它是个潜在的乌托邦,而且,在银河系这一端,可居住的地方这么少,不会让它留在没有升级的原始生物手里。
它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在很多方面,在这儿度上几天假比在地球上的许多地方都舒服。还有,这地方虽说有不少老百姓,大概多于一百万,但以老百姓的标准来说,这些人挺不错。他们知道现在是战时,其中一半人在基地和其他军工企业中工作,剩下的则设法筹措食物转卖给舰队。你可以说他们发战争财,但是,不管动机如何,他们尊重穿军服的人,与地球上的情形正好相反。如果一个机动步兵走进那地方的一家商店,店主会称他为“长官”,这种称呼似乎是发自内心的,尽管他同时想以高得不合理的价格卖出他的商品。
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些老百姓的一半是女性。
你得在外头巡逻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真正感受到这一点。你得有这样的体会,就是渴望着去站岗,可以享受每六天一次两小时背靠着三十号隔断舱壁的好时光,耳朵搜索着任何一丝女性发出的声音。不知道全是男人的船上日子会不会好过点……但是我仍然会选择罗杰·扬号。这种事是好事,知道你打仗的最终目的是存在的,她们不是你的幻想。
除了平民中那美妙的百分之五十,“避难所”上的联邦军人的百分之四十也是女性。把她们加在一起,你就能得到自宇宙大爆炸之后最美丽的景观。
除了这些无与伦比的天然优势之外,这里还作出了大量人工努力。他们想方设法使你的休假不会被浪费掉。大多数平民似乎都有两份工作,他们熬夜苦干,累出了黑眼圈,目的便是使每一个士兵都能带着欢乐离开。在基地通往城市的丘吉尔路两旁,布满了各种一心要把士兵从对于他们来说毫无意义的金钱那里无痛苦分开的企业,让他们把钱花在娱乐、小吃、音乐和各种其他玩意儿上。
如果在流失了大量的金钱之后,你能摆脱这些陷阱,在城里你仍然可以找到同样让人心满意足的地方(我是指那些地方也有女孩子).对军人感恩戴德的老百姓提供了许多免费场所,很像温哥华的社交中心,可态度比社交中心热情多了。
“避难所”,尤其是它的城市,埃斯普里图桑土,让我流连忘返。我觉得这个地方太好了,服役期结束时,可能我会要求到这里定居。毕竟,我不在乎我的后代(如果有的话)两万五千年后是否会和其他人一样长出长长的绿色触须,或者仍旧使用跟我目前一模一样的皮囊。研究站那个教授模样的家伙没有辐射之类的说法吓不倒我。就我看来(从我观察到的周遭事物来看),人类反正已经达到了进化的顶端。
毫无疑问,一只公疣猪面对母疣猪时,也会产生跟我差不多的想法。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两个的想法都是非常真诚的。
这儿还有其他娱乐机会。我还记得一天晚上我特别高兴,当时一桌子硬汉和旁边桌上的一伙海军(不是罗杰·扬号上的)进行了“友好的交谈”。争论热火朝天,但却稍稍吵了一点。因此,我们正在热身,准备反击时,基地警察冲了进来,用枪指着把我们分开了。除了赔偿家具之外,这件事没有造成什么后果——基地指挥官们认为度假的人应该享有更多的自由,只要他没有违反“三十一种使你滚蛋的方法”就行。
临时军营的居住条件还可以。不是很时髦,但是挺舒服,而且餐厅一天二十五小时开放,所有工作都由老百姓负责。没有起床号,没有熄灯号,你是在度假,你甚至不用返回临时军营。我每天还是回来睡觉,已经有了一个既干净又软和的免费床铺,还要把钱花在旅馆上,实在太荒谬了。况且,可以花费我攒下的工资的好地方多着呢。这里每天还多出来一个钟头,真不错,这意味着我有九个小时的时间呼呼大睡,白天的玩乐时间却不会减少——我补上了自从虫穴行动以来的所有缺觉。
这里干脆就是个旅馆。尖子和我两人共享士官区的一个房间,宽宽敞敞,不受旁人打扰。一天早晨,休假令人遗憾地即将结束,我打算一直睡到当地中午时分,尖子过来摇着我的床说:“马上行动,士兵!臭虫打进来了。”
我把应该拿臭虫怎么办的方法告诉了他。
“我们出去逛逛。”他坚持道。
“没钱。”昨天晚上,我约了一个研究站的化学家(当然是女性,而且很迷人).她在冥王星上认识了卡尔,卡尔曾经给我写信,让我去“避难所”时有机会去找找她。她是个苗条的红发女郎,很有品位。卡尔显然向她透露过,我身边的钱已经多到足以让我干傻事的地步,因为就在昨晚,她决定熟悉一下当地产的香槟。我没有让卡尔失望,奉献了一个伞兵所能挣到的所有酬劳。我给她买了香槟,自己喝着他们所谓的新鲜(实际上不是)菠萝汁。结果是,后来我不得不步行回家——出租车不免费。但这是值得的。
毕竟,钱算什么?——当然,我说的是从臭虫那儿挣来的钱。
“没问题。”尖子回答,“我给你补充弹药。昨晚我太走运了,打牌碰上了一个不识数的海军小子。”
所以,我起床了,刮了胡子,洗了澡,然后我们一起去餐厅吃了半打鸡蛋外加其他各种食物,诸如土豆、火腿和蛋糕等等。随后我们上路去找些东西润润喉咙。丘吉尔路上很热,尖子决定在一家小酒吧歇一会儿。我跟过去,想试试他们的菠萝汁新不新鲜。
不新鲜,但好歹是凉的。不能什么都占全啊。
这个话题我们聊了一会儿,尖子又叫了点东西。我又测试了他们的草莓汁——结果和菠萝汁一样。尖子盯着他的杯子说:“想过当个军官吗?”
我说:“啊?你疯了吗?”
“不。听着,乔尼,这场战争可能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不管他们对家里人是怎么宣传的,你我都清楚,臭虫们不会轻易认输。
所以,为什么不提前打算呢?就像别人说的,如果你非参加一个乐队不可,那么手里拿着指挥棒总比拿着大鼓强得多。”
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吓了我一跳,尤其是从尖子嘴里冒出这样的话题。“那你呢?你想当军官吗?”
“我?”他回答道,“检查一下你脑袋里的线路,小子——你大错特错了。我没受过教育,又比你大十岁。但是你受过教育,有资格参加军官学校的资格考试。而且,你还有他们喜欢的那种智商。我敢说,一旦你转成职业军人,准可以比我先当上中士……
在那以后还能转成候补军官。”
“现在我知道你是真疯了。”
“好好听着你大叔的话。我恨自己这么说,但你的愚蠢、热情和忠诚足以使你成为军官,而且是那种大家愿意跟随他进入任何困境的军官。但是我——好吧,我是个天生的士官,具备应有的悲观来抵消你这种人的热情。总有一天我会当上军士长……服役二十年,然后退休,找一份预留给我的工作——可能是警察——再娶一个和我一样品位低下的胖老婆。看看体育节目,钓钓鱼,快快活活过日子。”
尖子停了下来,吹了声口哨。“但是你,”他继续道,“你会留下来,升官,光荣战死。我会读到你的故事,骄傲地说‘我认识他,我还借钱给他呢——我们从前一块儿当过下士。’觉得如何?”
“我从来没想过。”我慢慢地说,“我只想完成我的服役期。”
他苦笑一声,“你现在见过退伍的吗?还想两年就完事?”
他是对的。只要战争还在继续,“服役期”就没有尽头——至少对于伞兵来说是这样。眼下的区别仅仅在于谈论它时的态度。我们这些有“服役期”的人至少感觉自己是个短期人员,我们可以说:“等这场成天挨跳蚤咬的仗打完了——”职业军人不会这么说,他哪儿也去不了,只要还没退休——或是送命。
可话又说回来,我们一样困在这儿,哪儿也别想去。但是,一旦你转成“职业”,却又完不成二十年……是这样,尽管他们不会挽留一个不想继续待下去的人,但是会设置种种障碍,让你很难拿到公民权。
“或许不止两年,”我承认,“但是战争总不会永远持续下去。”
“是吗?”
“怎么可能?”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这些事他们才不会告诉我呢。但是我知道,你不是为这个烦心,乔尼。是不是有姑娘等你?”
“没有。好吧,以前有过。”我慢慢地回答道,“她把我甩了。”
这是句谎话,作个小小的掩饰,我这么说是因为尖子是这么想的。
卡门不是我的姑娘,她从来没有等过谁——但是她的确在偶尔几次来信中以“亲爱的乔尼”开头。
尖子故作聪明地点了点头。“她们总这么干。情愿嫁给老百姓,身边好有人听她们唠叨。不要紧——退休时你会发现愿意嫁给你的人大把抓……到那个年纪,你更懂得怎么对付她们。婚姻是年轻人的灾难,老年人的安慰。”他看着我的杯子,“看到你喝这玩意儿,我真恶心。”
“对你喝的东西我也有同感。”我说。
他耸耸肩,“我说过,什么样的人都有。你考虑一下。”
“我会的。”
过了一会儿,尖子和别人玩起了牌。他借给我一些钱,我要出去走走。我得好好思考一番。
转成“职业军人”?除了可以成为军官的诱惑外,我真的想成为职业军人吗?为了取得公民权,我经历了这么多,不是吗?——如果转成职业军人,那么投票的特权就会变得遥不可及,跟我当初没参军时一样……因为只要穿着军装,你就没有投票的权利。当然,本来就该这样。如果他们允许硬汉子们投票,这些傻瓜可能会投票否决空降的。军人不能有投票权。
我当初参军就是为了获取投票权。
真是这样吗?我在意过投票权吗?没有,我在意的是一种特权,一种骄傲,一种作为公民的姿态。
真是这样吗?回忆自己为什么参军没多大意义。
总之,投票过程并不能造就一名公民。比如中尉,尽管他没能活到行使他的投票权,他却表现了公民这个词的全部意义。每一次空降都是一次表现。
我也是!
我能在脑海中听到杜波司中校的声音:“公民权是一种态度,一种理念,一种情感上的执著,认为集体的力量要大于个人……
而且个人应该为了集体的生存而骄傲地献出自己的生命。”
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否渴望把惟一的生命横在我“可爱的家园和战场的荒芜之间”——每次空降前我仍然会颤抖,而且那个“荒芜”的确是非常非常荒凉。但是,无论如何,我终于明白了杜波司中校的话。机动步兵是我的,同时,我也属于机动步兵。如果机动步兵所做的只是为了打发无聊时间,那么我的所作所为也一样。爱国主义对我来说过于深奥了,范围太广,无法理解。但机动步兵就是我的组织,我属于他们。他们现在是我惟一的家庭,是我以前从未有过的兄弟,比卡尔和我的关系还亲密。如果离开他们,我会迷失方向。
所以,我为什么不能成为职业军人?行啊,行啊——但是,如果我被晋升为军官又该如何?这又是一个问题。我可以预见自己承担二十年的责任,然后懈怠下来,就像尖子说的,胸前戴着绶带,脚下踩着拖鞋……或是在退伍军人大厅度过傍晚,与有关人员一起回忆当年。那么,候补军官如何?我想起艾尔·吉金斯在一次闲聊时谈过:“我是个士兵!我想一直当个士兵!你是个士兵时,他们不会对你要求太高。谁想当军官?连当中士都不想。可当士兵时,你呼吸的是同样的空气,不是吗?吃着同样的食物,去同一个地方,进行相同的空降。少的只是军官的烦恼。”
艾尔的话有点道理。V形臂章给我带来了什么?——除了满头大包以外。
但是我知道,一旦给我机会,我会当个中士的。你不能拒绝,一个星船伞兵不能拒绝任何东西,他会走上前去尽力完成。军官,我想我也会答应的。
不一定发生这种事。我是谁啊?我怎么能奢望成为一个像拉萨克中尉那样的人呢?我的漫步把我带到了军官学校,我不相信自己是有意来这里的。一连军官学校的学生正在操场上跑步,看上去和新兵营的新兵十分相似。太阳很大,一看就知道,比舒舒服服待在罗杰·扬号空降舱里聊天差远了。从我毕业后,我的行军路线从没有超过三十号隔断。那种无聊的训练已经是过去时了。
我看了他们一会儿。他们的汗水从制服中渗出来。我听到他们在挨训——教训他们的也是中士。都是老一套。我摇了摇头,走开了。
我回到临时军营,在军官区找到果冻的房间。
他在屋里,脚跷在桌子上,读着一本杂志。我敲了敲门框。他向上瞟了一眼,说:“什么事?”
“军士长——我是说中尉——”
“说!”
“长官,我想转成职业军人。”
他把脚从桌子上放下来。“举起你的右手。”
他给我主持了宣誓仪式,随后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几张纸。
他已经把我的文件准备好了,只等我签名了,我连跟尖子说一声的时间都没有。怎么样?

第十二章

一个军官的能力应该是没有止境的……他同时也应该是个受过良好教育、态度可亲、彬彬有礼、具有强烈荣誉感的绅士……
下属的任何功劳都不应当逃过他的眼睛,即使给予的表扬只是简单的赞许。另一方面,他也应当注意到下属的一切细微错误。
我们捍卫的是民主政治……但军舰本身却必须实施绝对的专制。
我相信我已经使你们懂得了我们肩负的巨大责任……必须立足现有资源,尽最大努力。
——摘自约翰·保罗·琼斯1775年9月14日致海军委员会的信

罗杰·扬号又一次返回基地,人员和投射舱都需要补充了。艾尔·吉金斯已经因为援救战友阵亡,那次援救同时使我们损失了我们的教士。另外,他们也把我替换下来了。我佩戴着全新的中士臂章(指挥米格拉希奥分队),但是我有预感,我一走出飞船,尖子就会接替我戴上它。它是奖赏给我的荣誉,这次晋升是果冻以自己独有的方式给我饯行。我要走了,参加候补军官学习。
但我还是为这副中士臂章而骄傲。在舰队的降落场,我高昂着头迈步通过出口,走向检疫台,让他们在我的命令文件上盖章。
正在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礼貌恭敬的问话声:“对不起,中士,那艘刚刚降落的交通船——是从罗杰·扬号——”
我转身面对问话的人,朝他的衣袖上瞥了一眼,看清楚了他是个瘦小的,肩膀略塌的下士,应该是我们的一个——“父亲!”
这位下士抱住了我。“乔尼!乔尼!哦,我的小乔尼!”
我吻了他,拥抱了他,抽泣起来。检疫台边的那位平民以前或许从来没见过两个士官互相亲吻。只要发现他哪怕抬抬眉毛,我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但是我没有注意他,我太忙了,他不得不提醒我别忘了带走我的命令文件。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擦干净鼻涕眼泪,不再扮演引人注目的角色了。我说:“父亲,咱们找个角落坐下来聊一聊。我想知道……
想知道所有的事。”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没有。或许有那么一两次差一点。不过,儿子……中士——我得先弄清那艘降落的交通船。你知道——”
“噢,是的。是罗杰·扬号上的,我刚刚——”
他看上去万分失望。“那么我得走了,现在就得走。必须去报到了。”他又急切地加上一句,“你很快会回船上的,是吗,乔尼?是在休假吗?”
“噢,不是。”我的脑子飞转,一定要想出办法来。“听着,父亲,我知道交通船的行程表。你要等上一个小时多一点才能上船。
交通船不是在执行紧急回收,它要等到罗杰转完一圈后才会开始以最小油量对接,说不定飞船还不止绕一圈。他们还要上货呢。”
他不太相信。“我接到的命令是立刻向第一艘下来的交通船的飞行员报到。”
“父亲,父亲!有必要这么拘泥于形式吗?那个开交通船的毛丫头才不在乎你现在报到还是赶在起飞前呢。再说,起飞前十分钟他们会用这儿的喇叭广播起飞通知。你不会误机的。”
他让我带着他去了一个无人的角落。我们坐下时,他又问了一句:“你会上同一艘船吗?还是以后再上?”
“嗯——”我给他看了我的命令。这是最简单的方法。飞船们在夜空来往穿梭,就像伊万杰琳①与她的恋人,永不聚首——唉,对我们来说,我的调令真是太残酷了。

【①西方爱情传奇中的人物。】

他读着命令,泪水盈眶。我急切地说:“听着,父亲,我会尽力要求回来的。除了硬汉们,我不会去其他任何单位。而且,你也在他们中间……我知道你很失望,但是——”
“我不失望,乔尼。”
“嗯?”
“我感到骄傲。我的儿子要当上军官了。我的小乔尼——哦,我是很失望,一直等着这一天,可……但是我可以再等上一段时间。”他挂满泪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你长成大人了,孩子。个子也高了。”
“嗯,我猜是吧。但是,父亲,我还不是军官呢,可能几天后就会回到罗杰号。我是说,有时候他们很快会把人淘汰掉,而且——”
“别再说了,年轻人。”
“嗯?”

“你会成功的。咱们别再谈论‘淘汰’了。”他突然笑了,“这是我第一次叫一个中士闭嘴。”
“好吧……我会努力的,父亲。如果我成功了,我一定会要求回到老罗杰的。但是——”我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是的,我知道。你说了不算,除非那儿刚巧有个适合你的空缺。没关系。如果这一个小时就是我们的全部,那就让我们好好利用它。我真为你骄傲,高兴得快炸裂了。你过得怎么样,乔尼?”
“噢,还行,挺好的。”我在想,事情还不算太糟。他待在硬汉们中比待在其他任何单位都强。都是我的朋友……他们会照顾他,让他活着。我得给尖子发个电报——告诉他们他就像我的父亲,但不让他们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父亲,你参军多久了?”
“一年多一点。”
“已经是下士了!”
父亲得意地笑了,“现在晋升都很快。”
我不必问他话里的意思。伤亡。士官中总有空缺,找不到足够的有经验的士兵填补空缺。我问了个别的问题:“嗯……但是,父亲,你——我是说,你不觉得自己的年龄当步兵大了一点吗?我是说,海军、后勤或是——”
“我想参加机动步兵,我的愿望实现了!”他强调说,“我并不比大多数中士年纪大。儿子,我比你大二十二岁,可还没到坐轮椅的地步。而且,年龄大也有优势。”
是的,他说得有道理。我记得兹穆中士挑选新兵士官时总是先试用年纪大的人。而且父亲在新兵训练中绝对不会犯下我曾犯过的愚蠢错误,他绝不会挨鞭子。可能还没等新兵训练结束,他就已经被视为当士官的好苗子。陆军需要一大批年长的人来填补中间职位,军队是一个实行家长制管理的组织。
我不必问他为什么他想加入机动步兵,也不必问他为什么、通过什么手段来到我的船上——我只觉得心里暖乎乎的。他的行动是对我最高的赞扬,比他的任何言辞都更加可贵。我也不想问他为什么要参军,我觉得我能猜出个中原因。母亲。我们谁也没有提到她——太令人痛苦了。
所以我突然转了话题。“跟我说说你的情况。告诉我你都去了哪儿,干了什么?”
“好吧,我在圣马丁营接受了训练——”
“哦?不是考利营?”
“一个新营。但规矩还是老一套,我知道。只不过他们让你提前两个月毕业,星期天也不休息。随后我要求上罗杰·扬号,但没去成——最后进了麦克斯拉迪志愿者。那个部队不错。”
“是的,我知道。”他们有够狠、够硬、够横的名声,几乎和硬汉子们一样棒。
“我说,那个部队真的不错。我和他们一起空降了几次,有些小伙子牺牲了。不久以后,我就戴上了它。”他瞥了一眼他的臂章,“在希奥行星空降时,我已经是个下士了——”
“你在那儿?我也是!”突然间,一阵暖流流遍我的全身,我从来没觉得跟父亲如此亲近。
“我知道。知道你们部队在那儿。我在你北方大约五十英里,我只能猜到这个程度。我们不断遭到反击,臭虫们像蝙蝠出洞似的不断从地下钻出来,弄得地面跟开了锅似的。”父亲耸了耸肩,“所以,一切结束时,我成了个没有单位的下士,我们剩下的人已经凑不成一个战斗单位了。他们就把我派到这儿来。我本来被派去国王的阿拉斯加棕熊排,但是我和任务分配官谈了谈,正巧罗杰·扬号返回基地补充一个下士。我就这么来了。”
“你什么时候参军的?”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说错了——但是我不得不把话题从麦克斯拉迪志愿者那儿引开。对于一个来自死亡单位的孤儿来说,最好尽快忘记老部队。
父亲轻轻地说:“就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出事后不久。”
“噢,我明白了。”
父亲有一阵子没有开口,随后他温和地说:“我不认为你明白了,儿子。”
“父亲?”
“嗯……解释起来不容易。当然,你母亲的死和我的决定有很大关系。但是我参军不是为了替她报仇——尽管也有这方面的因素。我的决定和你的关系更大——”
“我?”
“是的,你,我的儿子。你做的事,我一直比你母亲更理解。
这不怪她,她从来没有了解的机会,就像鸟不知道游泳一样。或许,我还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尽管照我看当时你自己都不清楚。我对你发了那么大火,其中至少有一半是纯粹的嫉恨……因为你做了一件我内心深处一直想做的事。但是,你也不是我参军的直接原因……你只是推了我一把,并且决定了我服役的单位。”
他停顿了一下。“你参军时我的心情很糟。我经常去看我的催眠治疗师——你以前不知道,是吗?医生和我得到的最明确的结论就是,我的内心深处存在巨大的不满足。‘你走了之后,我把这一切怪罪在你的头上——但这并不是你造成的,我知道得很清楚,我的心理医生也知道。我觉得我年轻时的想法仍然困扰着我。在紧急状态颁布前一个月,我们应邀竞标生产军事装备。你在受训时,我们已经几乎完全转产军用品了。
“那段时间我的感觉好些了。工作忙得要死,没时间看心理医生。但后来,我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迷茫了。”他笑了笑,“儿子,你了解平民吗?”
“嗯……我们说不到一块儿去。这一点我知道。”
“说得太对了。你记得鹿特曼女士吗?结束新兵训练后,我得到几天休假,回了家。我拜访了一些朋友,和他们说再见——她也是其中之一。她喋喋不休地说,‘你真的要出发了?好吧,如果你到了法拉维,你一定得去找找我的朋友拉加特一家。’“我尽可能婉转地告诉她这恐怕不太可能,因为虫族已经占据了法拉维。
“可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她说,‘哦,那没什么——拉加特一家不是军人,是平民!”’父亲嘲讽地笑了笑。
“是的,我懂。”
“我的故事讲得太快了。我跟你说了我的情绪变得更加低落。
你母亲死后,我可以放开手脚干我该干的事……尽管我和你母亲比绝大多数夫妇相处得更和睦,但她不在之后,我仍然自由多了。
我把生意交给了莫拉雷斯——”
“莫拉雷斯老头?他能办好吗?”
“是的,他必须干好。我们中很多人都在做一些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胜任的工作。我给了他很多股份。你也知道那句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把剩下的股份分成了两份信托基金,一份捐给孤儿院,另一份给你,无论你什么时候想回去继承它都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了自己什么地方不对头。”他停顿了一下,随后轻声说,“我必须为我的信仰拿出行动来。必须向我自己证明我是一个男子汉,不是一只刺激消费的经济动物……而是一个男人。”
就在这时,没等我回答,四周墙上的喇叭响了起来:“——让这个名字光芒闪耀,让罗杰·扬号的名字响彻四方!”之后一个女声道:“罗杰·扬号的全体人员,准备上船。H泊位,九分钟。”
父亲立刻站起身来,拎起他的行李。“叫我呢!你好好保重,儿子。好好考试,否则你会明白,你还没有长大到可以不挨打的地步。”
“我会的,父亲。”
他匆匆拥抱了我一下。“等咱们回来时再见。”随后他匆匆走了。
在司令官的外间办公室,我向一位军士长报到。他看上去非常像侯中士,甚至也缺了一条胳膊。他也像侯中士一样没有笑容。
我说:“职业中士乔尼·里科奉命前来,向司令官报到。”
他看了一眼闹钟。“你的船在七十三分钟之前就降落了。出什么事了?”
我告诉了他。他抿着嘴,静静地看着我。“各种各样理由借口我全听过,现在你可算添了新花样了。你的父亲,你的亲生父亲,真的在你离开时向你的船报到?”
“我说的全是实话,中士。你可以去检查——艾米利奥·里科下士。”
“我们不会检查这儿‘年轻绅士们’说的话,我们等到将来有事实表明当时他们没有说真话时一起算总账。好吧,为了跟自己老爹告别而迟到,如果连这个都不敢,小伙子也就没什么可指望的了。忘了这件事吧。”
“谢谢,中士。我应该向司令官报到吗?”
“就算已经报过到了吧。”他在名单上做了个记号,“或许一个月以后他会接见你的,和另外几十个人一块儿。这是分配给你的房间,这是一份教你如何开始的程序单,你可以从扒下你的中士臂章开始。把它保管好,将来你也许还用得着。从这一时刻开始,你是‘先生’,而不是‘中士’。”
“是,长官。”
“不要叫我长官。我应该叫你长官。”
我不想描绘军官学校。跟新兵训练差不多,只是塞了一大堆书本子。早晨,我们活像二等兵,做新兵训练营早已做过的事,参加模拟战斗,并且因为战法不当时时被人教训——被中士教训。到了下午,我们成了学员和“绅士”,听讲,背诵——大串课程长得没有尽头:数学、自然科学、星系学、地外生物学、催眠学、后勤学、战略战术、通讯、军事法、地形识别、特殊武器、领导心理学,各种各样的知识,从如何照顾士兵到薛西斯①为什么会吃大败仗。最重要的是如何盯着其他五十人,照顾他们,爱护他们,领导他们,救助他们——但是绝对不要溺爱他们。

【①波斯国王,与雅典作战。大败。】

我们有床,但是我们很少用。我们有房间,有淋浴和室内厕所,每四个学员有一个平民仆人。他负责整理我们的床铺,打扫我们的屋子,擦亮我们的鞋子,准备我们的制服,还有其他琐事。
这项服务不是为了提供奢侈享受,实际上它也不是。它的目的是为了给学员提供足够时间,去完成他们的种种不可能完成的学习任务。早已在新兵训练营中学会的勤务就没有必要再让我们重复了。
头六天你都得工作,使出全身力气;
第七天你还得做同样的事。
我真希望抓住一个认为我们整天游手好闲的平民,让他上一个月的军官学校,尝尝这个滋味。
晚上和星期天全天,我们一直学习,直到眼睛生疼,两耳轰鸣,这才睡觉(如果睡得着的话).即使睡觉时我们枕头底下的催眠教学喇叭仍然说个不停。
我们的行军歌很符合我们的心情,《不当兵,不当兵,宁愿拉犁当农民》、《不想学打仗》和《别让我儿去当兵,母亲泣下涕零零》等等,甚至还有一首名为《军官先生》的经典老歌,它借用《迷路羔羊》的旋律,“——上帝呀,可怜可怜我们吧。哇!呀!啊!”
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不记得自己不快乐过。我猜可能是因为太忙了。在那里,我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新兵都得克服的心理上的“山峰”,那里有的只是时刻担心自己会被淘汰的恐惧。我数学底子太差,让我很头痛。我的室友,一个来自海斯普里斯行星的殖民地后裔,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安琪儿”。他一晚接着一晚熬夜给我补课,让我苦不堪言。
大多数教官都有残疾,特别是其中的军官。我能记得的少数几个四肢健全、五官完好的人都是传授战术的军士。战术教官中残疾人也不少。我们的沼地战术教官便坐着电动轮椅,戴着塑料脖套,脖子以下的身体全部瘫痪了。问题是他的舌头没有瘫痪,他的眼睛如同探测器一样敏锐,分析批评之苛刻,完全弥补了他身体上的小小缺陷。
我猜整个学习过程中我的高潮阶段是海军少尉卡门西塔·班尼斯的来访。她是“曼纳海姆”轻型巡航运兵船上的见习飞行员。
卡门西塔一身白色的海军制服,令人难以置信地英姿飒爽,轻盈得像一张纸。当时我们班正排队准备前去吃晚餐,她沿着队伍走过来,你甚至可以听到眼球在她经过时发出的嗒嗒声。她走向我们的值日军官,打听我是否在这儿,声音清晰,极富穿透力。
大家一直坚信,值日军官查单上尉甚至从来没对他的母亲笑过,但是此刻,这家伙的脸都笑歪了,说我就在这儿……她冲他眨了眨长长的眼睫毛,并解释说她的船马上就要起飞了,可不可以把我带出去共进晚餐。
随后我便发现自己拥有了一张极不平常、前所未有的三小时通行证。或许海军已经开发出了一种全新的陆军闻所未闻的催眠技巧,又或者她的秘密武器要古老得多,而且无法为机动步兵所使用。不管是哪种情况,我不仅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在学员中的威信也从当时不太高的高度一下子急剧飙升,高得惊人。
那是个美好的夜晚,虽然我付出了第二天两门考试不及格的代价,但我仍然觉得太值了。惟一美中不足的是一个我们俩都知道的事实——卡尔的死讯。当虫族捣毁我们在冥王星上的试验基地时,他被杀害了。但是,不管怎样,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面对这些事。
有一件事让我吃了一惊。我们吃饭时,卡门放松下来,摘下帽子。她的一头黑色秀发不见了。我知道海军很多女孩子剃光头——毕竟,在飞船上料理一头长发不太现实。更重要的是,一个飞行员不能冒失重状态下头发乱飘的危险,头发会碍事的。唉,我剃光头是为了方便卫生。但在我的想像中,卡门的形象应该长发飘飘才对。
但是,你知道吗?一旦你习惯了,那样子看上去仍旧挺可爱的。我是说,如果一个女孩从前看上去很顺眼,那么,剃了光头的样子仍然是不错的。而且这么做能把一个海军女孩和平民姑娘分开——像一种标志,类似于星船伞兵戴的骷髅头耳环。它使得卡门看上去很特别,能够给她带来尊严。我第一次感到她的确成了一个军官,一名战士——同时也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在军官学校的课程中,我惟一想提的就是:历史和道德哲学课。
我发现课程表里排了这门课时感觉很奇怪。历史和道德哲学课与如何战斗、如何领导一个排毫无关系。非和战争扯上关系的话,就是讨论为什么打仗——对于所有学员来说,这个问题早在他们来到军官学校之前就已经解决了。机动步兵为什么打仗?因为他是个机动步兵……
我认为这门课肯定是为那些从来没有在学校上过这门课的人(大概有三分之一)开设的。我的同学中超过百分之二十的人不是来自地球联邦(殖民星球居民的参军比例比地球上高很多,有时候,你不禁会想,为什么会这样),而且,剩下四分之三中,有些人来自学校不开设这门课的地区。因此我认为,这门课我有把握,可以让我挤出点时间去应付其他更难的课程,那些带小数点的课程。
我又猜错了。跟我高中时不同,你现在必须通过这门课,但不是用考试。这门课也包括考试、论文和测验之类——却没有分数。你必须有的就是教官的看法,只有他认为你有资格成为一名军官才行。
如果他认为你不合格,那么你就会坐在一个听证会上,他们要检查的不仅仅是你是否能成为一名军官,还包括你是否适合在陆军中担任任何职务,根本不管你使用武器的速度有多快——他们会决定你是否需要额外教育……或是干脆把你赶出军队,让你当老百姓去。
历史和道德哲学课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你会夜半惊起,极力寻思:他说的那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在我的高中时代就有了,可我就是搞不懂杜波司中校到底在说些什么。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觉得把这门课安排在自然科学部是愚蠢的。它一点儿也不像物理化学。为什么不把它分在它应该属于的那些无聊学科里呢?我听课的惟一理由是因为那些辩论非常有意思。
参战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杜波司“先生”想教给我们的是“为什么要打仗”。当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好吧,我为什么要打仗?把我的细皮嫩肉暴露在不友好的陌生人的暴力之下,岂不万分荒谬?尤其是我这个军衔的工资只是些生活费,工作时间那么长,工作环境又是那么差?我大可以安坐家中,把这些事交给那些喜欢这种游戏的蠢材。尤其是,和我交锋的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在我出现在他们面前大打出手之前,从来没有和我有过任何个人冲突。这么看来,战争真是再荒唐不过了。
因为我是机动步兵,所以要打仗?哥们儿,你跟巴甫洛夫的狗一样,只知道条件反射,别人怎么教你,你就怎么瞎说一气。闭上嘴,开动脑筋吧。
我们的教官瑞得少校是个瞎子。他有个令人不安的习惯,就是叫你的名字时死死盯着你。我们正在回顾俄英美盟军和日本霸权之间的战争。就在那一天,我们得到了消息,旧金山和圣华金河谷地区被摧毁了。我以为他会慷慨激昂演说一番。毕竟,到现在,就算老百姓也能猜到了——要么是虫族赢,要么是我们赢。或是战斗,或是死亡。
瑞得少校没有提旧金山。他从我们这些猿人中抽了一个,让他也总结一下新德里条约①,谈谈该条约怎么忽视了战俘问题……而且,由于这个条约,此后再也没有就战俘问题进行过任何磋商。停战谈判陷入了僵局。交战双方中,一方扣押着战俘不放,另一方面则释放了自己辖制的战俘。在接踵而至的大动乱中,他们有的回了家,还有的则因为不愿意离开留了下来。

【①作者杜撰的一个停战条约。】

瑞得少校的牺牲品历数那些未被释放的战俘:两个英国伞兵师的幸存者,还有几千个平民,大多是在日本、菲律宾和俄国被捕的,被宣布为“政治犯”。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战俘。”瑞得少校的牺牲品继续着,“在战争中和战争前被俘虏。有传言说他们中有些人是在以前发生的战争中被俘的,一直未被释放。我们始终不知道未被释放的战俘的总数。最接近的猜测是六万五千人左右。”
“为什么说‘最接近的’?”
“嗯,书上是这么说的,长官。”
“请你说得明确点。数字是高于还是低于十万人?”
“嗯,我不知道,长官。”
“看来其他人也不知道。那么,它高于一千人吗?”
“可能,长官。几乎可以肯定。”
“完全可以肯定——因为最终逃出来的人数多于这个数字。他们设法回了家,他们的名字被记录在案。我看出你没有仔细准备功课。”
那个牺牲品没来得及坐下,瑞得少校便又叫道:“里科先生!”
现在我成了牺牲品。“是,长官。”
“一千个未被释放的战俘可以构成重新开仗的足够理由吗?想一想,成百万无辜的平民可能因此死亡。一旦重新开战的话,他们的死亡几乎可以肯定!”
我没有犹豫。“是的,长官!理由太充分了。”
“‘太充分了’。很好,那么,如果只有一个未被释放的战俘,这理由充分吗?”
我犹豫了。我知道机动步兵的答案——但我觉得他要的不是这个答案。他尖刻地催促:“快点,快点,先生!我们已经建立了一个为数一千的上限;我请你考虑考虑数目为一的下限。你不能兑付一张写着‘从一到一千英镑之间’的支票,开始一场战争可比支付一笔小钱严肃多了。为了拯救一个人而使一个国家——事实上是两个国家—一陷入危险,这是犯罪吗?也许这个人并不值得我们去救他?或者在此过程中他死了呢?每天都有好几千个人因为事故而死亡……为什么要为一个人的生命犹豫不决?快回答!”
他把我逼急了。我给了他星船伞兵的答案。“是的,长官!”
“是什么?”
“不管是一千个——还是只有一个,长官。都要开战。”
“哈!战俘的数目无关紧要。很好。现在,证明你的观点。”
我陷入了困境。现在我知道这个答案是正确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正确。他还在不断催促。“说呀,里科先生。这是完完全全的科学。你拿出了数学结论,现在你必须证明它。有人会用类比法说你在声称一个土豆和一千个土豆的价值是一样的,不多也不少。
是吗?”
“不是,长官。”
“为什么不?证明。”
“人不是土豆。”
“好,好,里科先生!我想今天我们已经把你的脑子折腾得够累了。明天带一份书面证明来课堂,用逻辑证明你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我给你点提示。看一下今天讲的这一章的第七个参考材料。”
“索罗门先生!”瑞得少校又点了一个人的名,“当代的政治体制是怎么从混乱期演变过来的?它在道德方面有什么合理性?”
萨利·索罗门结结巴巴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然而,没人能确切描绘联邦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它自然而然就生长出来了。在××世纪末期,各个国家政府都垮台了,必须有东西来填补真空,很多情况下,填补真空的人是返乡退伍军人。他们已经输掉了一场战争,大多没有工作,许多人都对新德里条约的条款痛心疾首,尤其是那个混蛋战俘条款。还有,这些退伍军人知道怎么打仗。发生的不是一场革命,更像1917年的俄罗斯:系统垮台了,其他人趁机进来了。
苏格兰的阿伯丁就是个典型例子,已经确知的此类事件中,它是最早的一例。几个退伍军人团结起来,成了义务警察,制止当地的骚乱和劫掠。他们绞死了几个人(包括两个退伍军人),并且决定,除了退伍军人,其他人员一概不得加入他们的委员会。从一开始,他们便独断专行,内部互相信任,但不相信别人。一两代人之后,开始时的应急办法逐渐演变成为宪法。
那些苏格兰退伍军人发现,他们有时不得不绞死的人中包括其他退伍军人。他们可能觉得,如果类似事件不得不发生,那么至少,他们不会让任何贪婪、牟取暴利、进行地下交易、不顾别人死活、欺骗军队、没有道德感的平民在这种事上有任何发言权。
老百姓只配听别人吩咐,要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得干什么。明白了?发号施令的是我们这些猿人!我估计,当时情况肯定就是这样,因为如果换了我,我很可能就这么想、这么干……历史学家也同意,当时的平民和返乡战士之间的矛盾十分激烈,远远超出我们今天的想像。
萨利没有照本宣科。最后瑞得少校打断了他。“明天上课带一份总结来,三千字。索罗门先生,给我一个理由——不是从历史的观点,也不是纯理论的观点,要从现实出发——说明为什么今天的公民权只颁给退伍军人?”
“嗯,因为他们是经过精心挑选的,长官。他们更聪明。”
“荒谬!”
“长官?”
“也许这个词对你来说太深奥了?我说的是你的观点太蠢了。
军人并不比平民更聪明。在很多方面,平民聪明得多。这也是新德里条约签署前的政变的合理之处,那场所谓的‘科学家的起义’的因由,似乎是只要知识精英领导国家,我们就会进入乌托邦。当然,那个愚蠢企图彻底失败了。因为科学的追求尽管能带来社会效益,但它本身并不是一种社会美德。从事这一行业的可能是完全没有社会责任感、极度自我中心的人。我给了你提示,先生,你听懂我的提示了吗?”
萨利回答道:“唔,军人都是有纪律的人,长官。”
瑞得少校对他还算温和。“对不起。你的说法倒是很吸引人,问题是没有事实根据。你和我虽然有纪律约束,但只要还在军队,就没有投票权。还有,纪律是部队强加给我们的,一个人退役后还能不能自我约束,事先谁也说不清楚。退役军人的犯罪率和平民一样高。另外,你还忘了一点,在和平年代,大多数退伍军人只在辅助性的非战斗部队里服过役,并没有完全受到严格军纪的约束。他们只是被折磨了两年,超时工作,冒一定的生命危险。可退伍之后,他们一样成了公民,投票一样有效。”
瑞得少校笑了笑,接着说道:“索罗门先生,我问你的问题很复杂,但如果从实用的角度看,答案其实很简单。为什么要延续我们目前的做法,目前的社会体系?原因和我们继续使用其他任何东西一样:这种体系管用,收到了满意的效果。
“但就算这样,更加深入的观察思考仍然大有裨益。纵观整个历史,为了全体人民的利益,人们尝试过种种办法,将这种至高无上的特权交给那些他们认为能合理、明智地使用它的人手中。早期的尝试当然就是君主制,被充满激情地称为‘神授君权’。
“人们作出了很多努力,希望选择一个明智的君主,而不是听天由命,比如过去瑞典人就选了拿破仑手下的一个法国将军来统治他们,反对方的反对意见只是,这个法国人带来的好处有限。
“在人类历史上,从绝对君主制到完全的无政府主义,人类已经尝试了上千种方法,至于各种各样的提议那就更多了。有些极端奇怪,比如蚂蚁似的共生社会,这是柏拉图在他那本书名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共和国》中提出的。所有这一切尝试的出发点都是符合道德的,即,提供一个稳定的、具有善意的政府。
“所有社会体系都通过同一种方式来实现这个愿望,即把公民权限制在那些被认为有足够的智慧,可以公平地使用这种权利的人之内。我重复一遍,‘所有社会体系’。即使那些所谓的‘无限制的民主,也把不少于四分之一的人口排斥在公民权之外,以年龄、出身、投票税、犯罪记录等等为理由。”
瑞得少校讥讽地笑了笑,“我一直不明白,投票的时候,一个三十岁的笨蛋怎么可能比一个十五岁的天才更明智……但那是一个‘神授普通人权’的时代。不管那么多了,他们已经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价。
“公民权的分配法则多种多样:出生地、家庭出身、种族、性别、财产、教育、年龄、宗教,等等等等。所有这些体系都能起作用,但是效果都不好。不管哪个体系都存在许多反对者,认为它们是暴政。这些体系最终都崩溃了,或是被推翻了。
“现在,我们创建了另外一个社会体系……运行得还不错。抱怨的人很多,但是没有反叛。个人自由在历史上是最大的,法律少,税率低,生活水平已达到生产水平的极限,犯罪率是历史上最低的。为什么?不是因为我们的投票者比其他体系中的投票者更聪明,这方面我们不存任何幻想。塔马尼先生,”他又叫了一个人,“请你回答,为什么我们的社会体系比我们先辈所采用的任何系统更好?”
我不知道克莱德·塔马尼的名字是怎么起的。我估计他是个印度人。他回答道:“嗯,我猜,因为投票者是一小群人,他们知道,社会的重大决定需要由他们作出,责任重大……所以他们作出决定前会认真研究。”
“不要‘猜’。我们在这里研究的是完完全全的科学。还有,你猜错了。很多其他社会体系的统治阶层也是一小群非常清楚自己拥有重大权力的人,再说,我们的公民并不是一小部分。你知道,或者应该知道,成年人中的公民占多大比例,从伊斯克殖民星球的百分之八十到地球上某些国家的不足百分之三——但是各地的政府却几乎一样。投票者也不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人。在行使这种最高权利的方面,他们并没有特别的智慧、才能,或是经过特别的训练。那么,我们的投票者和过去的公民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呢?别猜了,今天我们作的猜测已经够多了。我来说点儿明显的东西:在我们的系统之下,任何一个投票者或是政府官员都是一个这样的人,他已经通过志愿参加的艰苦服役表明,他能够将集体的利益摆在个人之前。
“这才是差别,在实际生活中,这是具有决定意义的。
“我们的投票者可能并不聪明,他可能缺乏某些社会美德,但是,我们的投票者的平均表现却比历史上任何统治阶层好上不知多少倍。”
瑞得少校停住了,他伸手碰碰他的老式手表的表面,一双瞎眼“看着”指针。“快下课了,但我们还没能弄清我们为什么能够成功地管理自己,这个机制背后存在着什么样的道德合理性。持续的成功决不是一时运气。记住,这是科学,不是一厢情愿。宇宙是自然存在的,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投票就是行使权利,它是至高无上的权利,是一切其他权利的根源——例如我有权每天一次折磨你们的生活,我的权利便源自投票权。行使投票权就是行使强权!——公民权就是强权,赤裸裸的强权。不管施行者是十个人还是十亿个人,政治权力就是强权。
“但是,宇宙万物都有二元性。权利的对应物是什么?里科先生。”
他挑了一个我知道答案的问题。“责任,长官。”
“鼓掌。无论从实用的范畴,还是从可以用数学证明的道德范畴来说,权利和责任必须是对称的。失去平衡必然产生动荡,直至重新获得平衡,就像电流一定会在不平衡的电势之间流动一样。
允许不负责任的权利就等于散布灾难的种子,而让一个人为那些他无法控制的事承担责任则是盲目的愚行。没有限制的民主不稳定,原因便是公民们可以随心所欲行使这种无上的权利,却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只有等到悲剧酿成时(这是历史的必然),他们才会明白自己犯下的大错。我们独有的‘投票税’,任何一个公民必须支付,但这种事却是过去闻所未闻的。过去的投票者拥有近乎无限制的公民权,却没有人检查他是否承担了相应的社会责任。如果他投票作出了荒谬的决定,那么灾难就有可能发生,这就是他的责任,不管他愿不愿意承担。他带来的灾难将把他和他的没有根基的社会体系一并埋葬。
“从表面上看,我们的体系只有些许不同;我们的民主不受种族、肤色、信仰、出身、财富、性别或是犯罪记录的限制,任何人都可以通过短短的并不十分艰辛的服役期——对于我们的穴居祖先来说不过是一场轻松运动而已——来赢得公民权。但就是这小小的不同决定了我们的机制可行,因为这个机制符合实际,而别的系统的本质就是不稳定的。因为公民权是人类权利中至高无上的,所以我们必须保证,那些行使这个权利的人应该敢于付出最大代价以承担自己的社会责任,我们要求任何一个想要行使公民权以控制这个社会的人押上他的生命——必要时牺牲生命——来拯救社会的生命。由此,一个人所能承担的最大责任和他所行使的最高权利相互对应了。阴和阳,完美对称。”
少校继续道,“历史上每个政府都遇到反政府革命,谁能说明为什么我们政府没有遇到?尽管大家都知道,社会上始终存在怨言?”
一个年纪较大的学员抢先答道:“长官,革命是不可能的。”
“是的。但是为什么?”
“因为革命——武装起义——不仅仅需要不满,还需要攻击性。一个革命者必须乐于战斗并付出生命,不然,他就只是一个夸夸其谈的人。如果你能把那些攻击性强的分离出来,把他们训练成牧羊犬,那么羊群永远不会给你制造麻烦。”
“这个比喻很好!类比总是让人怀疑,但这个比喻却很接近事实。明天给我一份数学证明。还有点儿时间,可以再讨论一个问题。你们提问,我来回答。有人吗?”
“嗯,长官,为什么不——嗯,不把这种制度推广呢?要求每个人都参军,然后让每个人都有投票权?”
“年轻人,你能恢复我的视力吗?”
“长官?不能,长官!”
“你会发现,恢复我的视力,比向某些人灌输道德和美德——社会责任——容易多了。这些人脑子里没有美德,也不想要美德,而且痛恨承担责任。所以我们才让参军这么困难,退伍又这么容易。高于家庭和部落的社会责任需要你具有想像力、奉献精神、忠诚,这些都是更高层次的德行,必须自己主动开发才能获得。硬灌下去的话是会吐出来的。强征兵员的尝试过去也做过,去图书馆读读日本战争中被洗脑的战俘的心理分析报告。下一节课带上你们自己的分析报告。”他碰了碰手表,“下课。”
瑞得让我们忙得要命。
但也很有意思。他随意分发了许多研究生论文题目,我选了一个,写了一篇论文。文中指出,十字军东征和其他大多数战争不同。瑞得少校驳回了我的论文,给我另外分配了一个题目,强制性的:证明战争和追求道德上的完美都来自同一通过基因遗传的内在动力。我的论文概要如下:所有战争均起源于人口压力。(是的,甚至十字军东征也是如此,不过你必须深入调查贸易路线和出生率以及其他一些资料,以证明自己的观点。)另一方面,道德——所有正确的道德规范——来源于生存本能,道德行为是超越个人水平之上的生存行为,比如一位父亲可以牺牲自己以拯救他的孩子。人口压力的本质也正是和他人争夺生存权的问题。所以,我们说战争源于人口压力,也就是说它发源于这样一个遗传本能,正是这个本能创造了所有适合人类的道德规范。
再核查结论:既然缓解人口压力能够消除战争(同时消除了在战争中明显存在的人口屠杀的邪恶),我们能不能通过建立一套道德准则,将人口的增长限制在当地资源所允许的范围内?先不讨论计划生育的有效性,观察下述事实即可明白上述提议是否可行:任何停止增长的物种最终会被继续增长的其他物种所取代。历史上曾经有些人类种族尝试过控制人口增长,结果是其他种族过来了,将他们吞没了。
退一步讲,假设人类达到了出生和死亡之间的平衡,人口数量刚好适合地球上的资源,因而也就实现了和平。又会发生什么呢?很快(下个星期三吧),虫族就会入侵,杀光那个高唱《不再学习打仗》的种族,宇宙随后就会把我们忘记。这是有可能发生的。要么我们扩张,消灭虫族,要么是它们扩张,消灭我们——因为这两个种族都既强悍又聪明,而且同样需要地盘和资源。
人口压力使我们向整个宇宙扩张,知道我们多久便能把宇宙挤得满满当当的吗?答案会让你大吃一惊的。以我们这个种族的整体寿命而言,只相当于一眨眼的工夫。
算算吧——这是一种几何级数的增长。
但是人类有“权利”扩张到整个宇宙吗?人就是人,一种想要生存的动物,而且有能力(到目前为止)与竞争对手对抗并生存下来。除非先承认这个先决条件,否则,所有道德呀、战争呀、政治呀——你随便列举,有关这一切的高谈阔论都是胡说八道。要树立正确的道德观,必须正视人类自己,了解“人”是什么——而不是慈眉善目的好心老太太期望它成为的样子。
到时候,宇宙会让我们知道人类是否“有权”扩张。
与此同时,机动步兵会时刻准备行动,为了我们这一方的生存。
学期快结束时,飞船把我们送到一位经验丰富的战地司令官手下。这是一次考试,相当于半决赛。和你同船的军官有权判定你不具备这份工作所必需的能力。你可以要求组织一个听证会,但是我从来没听说有谁这么做过。他们要么带上一个对钩回来,要么就再也见不到了。
有些回不来的人并不是没有通过,而是死了——我们被派去的地方都是即将参加战斗的飞船。我们奉命将所有装备打包,整装待发,随时准备上路。一次午饭时,我连里的其他学员都被点了名。他们连饭都没吃就走了,我则发现自己成了学员连的连长。
就像新兵时的臂章,这是一种让人不大舒服的荣誉,但是还不到两天时间,我自己的命令就到了。
我立刻前往司令官的办公室,身上背着装备包,感觉很是兴奋。我已经受够了两眼通红不断熬夜,从来得不到恢复,在课堂上被人当傻瓜教训。乔尼最需要的就是在一个精神焕发的连队的哪个战斗分队里待上几个星期!
我路过一群正以紧密队形跑向教室的新学员,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怅然若失的表情,候补军官学员意识到自己的军官梦可能是个错误后都是这种表情。我发现自己哼起了小曲。接近办公室耳力所及范围之内后,我闭上了嘴。
还有另外两个人在那儿,学员哈桑和贝亚。刺客哈桑是我们班上年龄最大的,看上去活像某个渔夫不小心从瓶子里放出来的家伙。小鸟贝亚的体形则比一只麻雀大不了多少,可模样和他的大个子同伴一样吓人。
我们被引进这座神殿的内堂。司令官坐在轮椅里。除了星期六的检阅外,我们从来没见过他离开这把轮椅。我猜他觉得走路很疼。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见不到他。可能你正在黑板上演算一个问题,一转身就发现那把轮椅正在你身后,而尼尔森上校正仔细打量着你犯下的错误。
他从来不会打断我们的活动。那地方有一个传统,不允许喊“立正”。这种做法让人很不好过,当官的可以神出鬼没,那地方似乎有六个尼尔森上校,随时可能出现。
司令官有个永久军衔,舰队将军。(是的,就是那个尼尔森。)挂上校衔只是第二次退休前的临时措施。上校军衔使他得以担任学校司令官。有一次,我向一个管财务的问起,这才知道了这项规定:司令官只能按照上校军衔发饷,但是一旦他决定再次退休,他的薪水就会回复到舰队将军的水平。
好吧,就像尖子说的,什么样的人都有。选择拿一半的工资,只是为了管理一群学员。我无法想像。
尼尔森上校抬起头。“早上好,先生们。大家请自在点。”我坐了下来,但并不敢自在。他滑向一个咖啡机,拿出四个杯子,哈桑帮忙倒了咖啡。我不想喝咖啡,但是学员不能拒绝一个司令官的好意。
他喝了一口。“我手头有给你们的命令,先生们。”他宣布道,“还有你们的临时任命。”他继续着,“但是,我先得弄清楚一点:你们是否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要说的内容上课时教官已经告诉我们了。我们将成为军官,不过仅仅是为了方便教学和考察——“编制外的,试用的,临时的”。我们级别非常低,常常是多余的,表现必须非常优秀,任命时间极其短暂。返回之后,我们的身份将变回学员。而且,考察我们的军官任何时候都可以把我们轰走。
我们将被授以“临时三级少尉”的军衔。这个军衔的必要性相当于鱼身上的脚,插在军士长和真正的军官之间如头发丝般粗细的空隙内。这是你能在被称为“军官”的情况下所能得到的最低军衔。如果有人曾经向三级少尉敬礼,那地方的灯当时肯定坏了。
“你们的任命是三级少尉。”他继续道,“但是你们的工资不变,你们仍然被称为‘先生’,制服上只有一处变动,那就是你们的肩章比学员肩章还要小。你们仍然处于学习之中,因为我们还没有决定你是否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军官。”上校笑了笑,“那么,为什么会称你们为三级少尉呢?”
我以前就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个象征性的任命不能成为真的任命?当然,我知道书上的答案。
“贝亚先生?”司令官说。
“嗯……为了把我们放在指挥序列中,长官。”
“正确!”上校向墙上的组织结构图滑去。它是那种通常的金字塔形,从上至下画着指挥链。“看这儿——”他指着一个方格,从方格延伸出来的水平线条连接着他自己的名字,方格里写着:司令官助理(肯迪克小姐).“先生们,”他说,“如果没有肯迪克小姐,我管理这个学校就会有大麻烦。对于发生在这儿的所有事来说,她的脑袋是快速处理器。”他碰了碰轮椅上的控制键,朝空中说:“肯迪克小姐,贝亚学员上次军事法考试得了多少分?”
她的回答立刻传了进来。“百分制九十三分,司令官。”
“谢谢。”他继续说道,“看到了吗?我会在任何肯迪克小姐送过来的文件上签字。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哪个委员会来调查她究竟多少次在我看都没看过的文件上签上我的名字。告诉我,贝亚先生……如果我在空降中死了,肯迪克小姐可以继续运作这里的工作吗?”
“嗯——”小鸟有点儿迷惑不解,“我想,她会继续日常必须的工作——”
“她不会做任何事!”上校咆哮道,“直到昌西上校告诉她该干什么——在他的命令下。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懂得你显然不懂的东西,那就是她并不属于指挥序列,她没有权力。”
他继续道,“‘指挥序列’并不只是一句空话,它和一记耳光一样真实。如果我命令你以学员身份参战,那么你顶多能传递别人的命令而已。如果你的排长被打死了,随后你向一个二等兵下了个命令——一个明智的命令。但你仍然犯了错误。如果他接受了你的命令,他就同样犯了错误。因为学员不属于指挥序列。一个学员在军队中没有位置,没有军衔,也不是一个战士。他是一个将要成为战士的学生——要么成为一个军官,要么返回他原来的职务。虽然他也受军纪辖制,但是他这个人却不在军队之中。这就是为什么——”
一个零。一个空壳。如果学员甚至不算军队的一员——“上校!”
“唔?说,年轻人。里科先生。”
我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可我必须说出来。“但是……如果我们不属于军队……那么我们就不是机动步兵,长官?”
他向我眨了眨眼睛。“觉得难受了?”
“我,嗯,我想我不太喜欢这种说法。”我根本不喜欢这种感觉。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扒光了衣服。
“我明白了。”他看上去并没有不高兴,“太空律师的事务还是交给我吧,小伙子。”
“但是——”
“这是个命令。理论上你不是个机动步兵,但是机动步兵并没有忘记你;机动步兵从来不会忘记自己人,不管他们在哪儿。如果你在这次行动中牺牲了,你会作为机动步兵乔尼·里科少尉被火化。”尼尔森上校停顿了一下,“肯迪克小姐,里科先生的船是哪一艘?”
“罗杰·扬号。”
“谢谢。”他继续着,“人们会记得你,轻型巡航运兵船罗杰·扬号船载机动步兵第一师第三团乔治连二排的‘硬汉子们’的一员。”他好像在背诵课文,中间丝毫不需要别人提醒。“一个很棒的部队,里科先生——傲慢、凶悍。如果你牺牲了,那儿将响起你的葬礼号,你的名字将带着老部队的番号进入这里的纪念堂。所以我们总是会追认一名学员,小伙子。我们用这样的方式把他送回家,和他的战友们待在一起。”
我一阵轻松,有点想家,因而漏听了一些话。“……我说话时闭上你的嘴,我们会把你送回机动步兵中去,那才是你的地方。在你的实习航行中,你必须作为一名临时军官。空降作战中没有免费乘客。你要参战,受领命令,并且发出命令。合法的命令,因为你有军衔,受命在那支部队中服役。这样一来,执行任务时你发出的任何命令都和总司令的签名一样有效。”
“更进一步说,”司令官继续着,“一旦进入了指挥序列,你必须作好随时接受更高权限指挥权的准备。如果你在一个排级单位——在战争的这个阶段,这种可能性是最大的——是个副排长,当你的排长阵亡时,你—就—是—排—长!”
他摇摇头,“不是‘代理排长’。不是由学员领导的一次演习。
不是一个学习过程中的下级军官。突然间,你成了家长,你成了老板,你成了这一时刻的司令官。你会感到强烈的心理冲击,只想呕吐。你的同伴依靠你一个人来告诉他们下面该做什么,怎么战斗,怎么完成任务,最后活着离开战场。他们期待着听到坚决有力的命令。时间正在嘀嗒嘀嗒过去——现在应该由你来充当那个声音,做出决定,发出正确的命令……不但要正确,而且要用平静、自信的声音发出。因为情况紧急,先生们,你们的队伍陷入了麻烦——大麻烦!——一个充满恐慌的陌生声音可以把银河系最好的战斗分队变成无组织、无纪律、胆小如鼠的乌合之众。
“这残酷的一幕发生前不会有预警。你必须立刻做出反应,你的上面只有上帝。不要期望他给你提供战术细节,那是你的工作。
一个士兵最多只能指望上帝帮一个忙:保佑你,让你的声音不要暴露出你不可避免会产生的恐慌。”
上校停顿了。我还算镇定,小鸟的脸绷得紧紧的,像个毫无经验的新兵,哈桑则皱着眉头。要是我能回到罗杰·扬号的空降舱该多好啊,最好手臂上不要有太多杠杠,而且刚刚吃完饭,大家正聊得起劲。仔细想来,分队副队长的工作也多得要命。与其绞尽脑汁,还不如直接送命呢。
司令官接着道:“这就是事实,先生们。很遗憾,军事科学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能把真正的军官从那些肩扛肩章、油腔滑调的花架子里分辨出来。只能通过战斗检验。真正的军官能通过——或者英勇战死;花架子则会垮掉。
“有的时候,在垮掉的过程中,不合格者本人也送了命。真正的悲剧在于,其他人也陪他送掉了自己的性命……好样儿的军人,中士、下士和士兵,他们没有过错,只有不幸,碰上了一个不合格的指挥官。
“我们极力避免发生这种事。一条牢不可破的规定就是,每个候补军官必须是一个有战斗经验的老兵,在战场上流过血,经历过空降作战。历史上还没有哪一支军队严守这个规矩,尽管有些比较接近。过去最伟大的军校甚至连样子都不装一下。他们招收平民男孩,训练他们,任命他们,然后把没有任何战斗经验的他们派出去指挥别人……有的时候,发现这个年轻聪明的‘军官’竟然是个傻瓜,或是胆小鬼,或是个歇斯底里的人,可是已经为时太晚了。
“我们至少不会有这样的不合格者。我们知道你们是好兵:勇敢,有技巧,经历过战斗洗礼——否则你们不会来这儿。我们知道你们的智力和教育合乎最低标准。以此为基础,招收入校后,我们又尽可能地剔除不那么合适的人。在强压在他们身上、超过他们自身能力的责任毁掉这些好伞兵之前,我们会尽快让他们返回原来的岗位。课程是非常艰难的——因为在将来,我们期望你们能迎接更艰巨的挑战。
“现在这个阶段,我们有一小群看上去大有前途的学员。还有一项测试,它的主要评判标准无法在这个地方考察。这个还没有确定的东西,就是一个战场的领导者……和一个只有耳朵却没有嘴巴的人之间的区别。所以我们要进行实地测试。”
“先生们!——你们已经达到了这个阶段。你们准备好宣誓了吗?”
一片寂静,随后,刺客哈桑坚定地回答道:“是的,上校。”小鸟和我也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上校皱起眉头。“我一直告诉你们,你们有多棒——完美的体能,警觉的头脑,受过训练,流过血。年轻军官们的榜样——”他哼了一声,“全是胡说八道!某一天你们可能成为军官……我希望如此。我们不仅痛恨浪费金钱、时间和努力,而且,重要得多的是,每次把你们这些半吊子军官中的一个送到舰队中时,我浑身都在发抖;我知道我可能给一支部队送去了弗兰肯斯坦似的魔鬼。
如果你们知道将要面对什么,你们就不会在我提问时立刻准备宣誓。你们可能会拒绝宣誓,逼我把你们送回原来的岗位。但是,显然你们并不知道。
“所以我会再尝试一次。里科先生!你想过一旦丢掉一个团,你会受到什么样的军事审判吗?”
我吓了一跳。“不,长官,我从没想过。”被军事法庭审判——不管是什么罪名,一个军官都要受到八倍于普通服役人员的惩罚。
能使士兵被勒令退伍(可能伴随鞭刑,也可能不会)的罪名对于军官来说却意味着死亡。你会觉得当初自己没出生就好了。
“好好想想。”他冷冷地说,“刚才我只假设你的排长可能会阵亡,最大的军事惨剧我提都没提。哈桑先生!哪一次战斗中,指挥官伤亡最多、指挥链缺失最大?损失数是多少?”
刺客的眉头皱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紧。“我没有把握,长官。
是不是在虫穴战役中的一次战斗,当时一个少校指挥起了一个旅?”
“是的,他的名字叫弗雷德里克。他得到了一枚奖章,并且获得提拔。如果你往回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你会发现有这么一个事件,一位海军少尉接管了一艘主力舰的指挥权。他不但指挥了这艘战舰作战,还像个海军上将似的,对其他军舰发号施令。当时指挥官中还有军衔高于他的军官,甚至没有受伤。后来,他的辩护理由是情况特殊——通讯系统被摧毁了。我还想到一个例子:六分钟之内,四个层次的指挥官全部阵亡了,当排长的眨眼工夫发现自己指挥起了一个团。你们中有人听说过吗?”
一片寂静。
“很好。那是拿破仑战争期间周边爆发的小战争中的一个。战舰当然很原始,实际上依靠风力推进。有一艘战舰上有个级别最低的小军官,和你们班上大多数人的年纪差不多,也没有任命。军衔是‘临时三级少尉’。注意,这也是即将给你们颁发的军衔。他没有战斗经验,指挥链上有四个军官的级别比他高。战斗开始时,他的指挥官受伤了。这孩子抱起他,把他送下火线。就这样——救一个同志。但是,他救人时并没接到可以离开战斗岗位的命令。
正当他这么做时,其他指挥官都战死了。他后来以‘身为指挥官,临敌擅离战斗岗位’的罪名受到审判,被判有罪,被赶出军队。”
我倒抽一口冷气。“就为这,长官?”
“这难道不够吗?是的,我们现在必须救助战友。但现在的条件已经与过去的海战大不一样了,每个人都受到严格命令,必须救人。但是,救人决不能成为临敌擅离岗位的理由。那个孩子的家族用了一个半世纪为他翻案。当然没有成功。他的案子里可能有些不清楚的地方,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他没有接到命令就离开了战场。虽然,他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但是他的确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他毕竟没有被绞死。”尼尔森上校冷冷地看着我,“里科先生,这种事会发生你身上吗?”
我咽了口唾沫,“我希望不会,长官。”
“让我来告诉你这次实习航行会发生些什么。假设你参加了一个多船混合行动,一次整团空降作战。当然,军官们会率先空降。
这么做有不利的地方,也有有利的地方,但我们这么做主要是为了士气:如果军官不下去,决不把任何一名士兵空降到一个敌对行星上。假设虫族知道这一点——它们确实有可能知道,假设它们发明了某种战术,可以杀光第一波降落的人……但是效率没有高到足以杀光所有空降人员。因为你只是一个临时人员,所以你得乘坐刚巧空出来的太空舱,而不是第一波就被弹射出去。那样的话,你会面临什么情况?”
“嗯,我说不准,长官。”
“你会接管一个团的指挥权。你将怎么使用你的指挥权呢,先生?快说,虫族可不会等。”
“嗯……”我想起了书上有这么一个答案,准备鹦鹉学舌照搬书本,“我会接过指挥权,根据我对战场态势的判断相机行事,长官。”
“你会吗,嗯?”上校嘟囔着,“你也会被打死的,出了那种大乱子,谁都跑不了。我只希望你不会吓瘫——还能大喊大叫给别人下命令,不管这些命令糟糕到什么地步。小猫跟野猫打起来,我们不指望赢——只希望他们能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就行。好了,站直了,举起你们的右手。”
他也勉强站了起来。三十秒后我们成了军官——“编制外的,试用的,临时的”。
我以为他会给我们一副肩章,然后打发我们走。我们不用花钱买肩章——这是借给我们的,就像它所代表的临时任命一样。他懒洋洋地躺在轮椅上,看上去甚至有些人情味了。
“小伙子们,你们瞧,我给你们说了一大通困难。我希望你们好好想想,事先考虑到各种最恶劣的情况,作好准备。记住,你们的生命属于你们指挥的士兵,不是你们自己的,不能一时头脑发热,自杀式的追求荣誉,把生命随随便便浪费掉。另一方面,既然命已经不是你们自己的,如果情况要求你们牺牲,不能贪生怕死。我希望你们担心得要命——空降之前。这样,一旦麻烦来临,你们就不会惊慌失措。
“当然,这是不太可能做到的。能做到的只有一件事。如果负担太重,你惟一能做的是什么?哪个人能回答?”
没有人回答。
“快点!”尼尔森上校轻蔑地说,“你们不是新兵。哈桑先生!”
“依靠手下的带兵中士,长官!”刺客慢慢地说。
“对。道理明摆着。他可能年纪比你大,空降次数比你多,而且他显然比你更了解他的队伍。他不用背负那个可怕的、令人麻木的高层指挥的责任,所以他的头脑可能比你的更清晰。问问他的建议。你们和中士有专线通讯联系,目的就是这个。
“那样做不会损害你在他心目中的威信,他已经习惯于别人向他咨询。如果你不这么做,他会认为你是个傻瓜,一个专横的、自以为是的家伙——而且他是对的。
“但你不是非接受他的建议不可。不管你准备采纳他的建议,还是他的建议触发了你的灵感,做出决定的是你,你要坚决果断地发出命令。有一件事——惟一一件事!——能使一个排里的中士心中产生深深的恐惧,那就是他发现自己正在为一个优柔寡断的老板工作。
“没有哪个兵种的官兵之间互相依靠的程度比机动步兵更深,中士是把官兵黏合在一起的胶水。决不要忘记这句话!”
司令官把轮椅滑向靠近办公桌的柜子旁。里面是一个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有一个小盒子。他拿出其中的一个,把它打开。
“哈桑先生——”
“长官?”
“特伦斯·凯利上尉在他的见习航行期佩戴的就是这副肩章。
你认为它们配得上你吗?”
“长官?”刺客的声音变尖了,我觉得这个大块头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是的,长官!”
“过来。”尼尔森上校把它们别在他身上,随后说,“戴上它们后,要像他一样英勇……但是,请活着把它们带回来。明白了?”
“是,长官。我会尽力的。”
“我相信你会的。一辆空中轿车正等在屋顶,你的船二十八分钟之后起飞。执行命令,先生!”
刺客敬了个礼,离开了。司令官转身取过另外一个盒子。“贝亚先生,你迷信吗?”
“不,长官。”
“是吗?我自己相当迷信。我猜你不会拒绝佩戴一副被五位军官佩戴过的肩章吧,他们都在战斗中阵亡了。”
小鸟几乎没有犹豫。“不会,长官。”
“好。因为这五位军官总共得到了十七次嘉奖,从地球勋章到受伤狮子勋章。过来。这块有棕色污点的肩章必须一直佩戴在你的左肩上,不要把污点扒掉!只是尽量不要让另一个也变成这个样子——除非有必要,你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必要的。这是以前佩戴者的名单。你的车离开之前你还有三十分钟。立刻去纪念堂查找每位佩戴者的事迹。”
“是,长官。”
“执行命令,先生!”
他转向我,看着我的脸,厉声说:“你在想什么,小伙子?说!”
“嗯——”我一口气说了出来,“长官,那个临时的三级少尉——那个被赶出军队的——我怎么才能知道当时的详细情况?”
“哦,年轻人,我没打算把你吓昏过去,只想让你从美梦中清醒过来。战斗发生在1813年6月,老式战争了。交战双方是美国的切萨皮克号和英国的香农号。查查海军百科全书,你的船上会有的。”他转身面对肩章盒,皱了皱眉。
然后,他说:“里科先生,我这儿有一封你高中老师来的信,一位退役军官,他请求让你佩戴他当三级少尉时用过的肩章。我感到很遗憾,因为我不得不对他说‘不’。”
“长官?”我很高兴听到杜波司中校仍然关注着我——同时也非常失望。
“因为我做不到。两年前我把它们发了出去——但是一去不回。在争夺战中和它当时的主人一起损失了。嗯——”他拿出一个盒子,看着我,“我也可以给你发一副新的。金属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老师希望你佩戴他的肩章。”
“听您的吩咐,长官。”
“或者,”——他抚着手里的盒子——“你可以戴这一副。它们被用过五次……最近四次佩戴它们的学员都没能取得任命。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只是讨厌的坏运气。你想试试打破这个不祥传说吗?把它们变成好运肩章?”
我情愿养条鲨鱼当宠物。但是我回答道:“好的,长官。我会试一试。”
“好。”他把它们别在我肩上。“谢谢,里科先生。你知道吗?它们是我的,我是第一个佩戴它们的……我会非常高兴看到你能打破那个不祥传说并把它们带回来,最后能够顺利毕业。”
我感到自己一下子长高了十英尺。“我会努力的,长官!”
“我知道你会的。你现在可以执行命令了,先生。你和贝亚乘同一辆车。稍等一下——你的背包里带了数学书吗?”
“长官?没有,长官。”
“带上。你船上的司磅员已经接到通知,知道你的行李会多一点。”
我敬了个礼,离开了。他一说到数学,立刻把我的个子打回原来的高度。
我的数学书就躺在我的桌子上,已经打成了一个包裹,我的日常作业塞在包裹绳子下。我产生了一个印象,那就是尼尔森上校做任何事都是有计划的。当然,这一点大家都知道。
小鸟在屋顶上的空中轿车旁等着。他看了一眼我的书,笑了。
“太糟了。好吧,如果我们碰巧在一条船上,我会教教你。你哪艘船?”
“图尔号。”
“对不起,我上莫斯科号。”我们上了车,我看了一眼飞行路线,路线已经被预先设成直接飞往飞船降落场。我们关上门,车子起飞了。小鸟道:“你还不算最惨的。刺客不仅带上了数学书,还带了其他几门课的教科书。”
小鸟很聪明,他说要教我时一点儿显摆的意思都没有。他是个教授型,只是胸前的勋标说明他同时也是个士兵。
小鸟不学数学,他教数学。每天的某个时段他就变成了教师中的一员,就像小岗田在考利营教柔道一样。机动步兵不浪费任何东西,我们浪费不起。小鸟十八岁生日时就取得了数学学士学位,所以自然被赋予了额外任务,当了教员——但却并不妨碍他在其他时刻被人教训。
他并不经常挨训。小鸟兼具罕见的超凡智力,坚实的教育背景,理解力和胆量。有了这些能力,他被大家视为一颗将星。我们一致认为,他三十岁时就能在战斗中指挥一个旅。
但是我的野心没有那么大。“如果刺客被被淘汰了,”我说,“那可真是老脸丢尽了。”其实我想的是如果我被淘汰了,那可真是老脸丢尽了。
“他不会的。”小鸟轻松地说,“他们会想方设法让他通过的,哪怕他们不得不用什么催眠柜或是管子之类东西把知识给他灌进去。话又说回来,”他继续道,“哈桑被淘汰后反而能升职。”
“啊?”
“你不知道吗?刺客的正常军衔是中尉——自然是战地任命。
如果被淘汰了,他就会恢复这个军衔。看看守则吧。”
我知道守则。如果我考砸了数学,我会恢复成中士,其实,回去当中士总比让人当着全班羞辱强得多。有一次我考砸了,在铺位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就这么想来着。
但是他的情况不同。“等等,”我抗议道,“他放弃了正常军衔中尉……变成了三级少尉……为了毕业后成为一个少尉?是你疯了还是他疯了?”
小鸟笑了。“疯狂程度刚刚好,正好当机动步兵。”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一说你就明白了。刺客没受过教育,当机动步兵时也没捡起来。所以,他能走多远?我敢说他能在战斗中指挥一个团,而且会干得很出色——只要有人已经作好了战斗计划。但是指挥作战只是军官任务中的一部分,高级军官更是如此。指导一场战争,甚至计划一次单独的战役并付诸实施,你都得具备博弈理论基础,操作分析,符号逻辑学,合成学,和其他几十种需要头脑的学识。如果你有基础,这些知识可以通过自学掌握。但是你必须先打好基础。不然的话,你的军衔不会超过上尉,或是少校。刺客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猜是吧。”我慢慢地说,“小鸟,尼尔森上校一定知道哈桑是个军官——一个真正的军官。”
“嗯?当然。”
“他的话里并没有透露出来。他给我们讲的话都一样。”
“不完全是这样。你注意到没有,每当司令官提出一个需要特殊答案的问题时,他总是找哈桑?”
我一想,真是这样。“小鸟,你的正常军衔是什么?”
这时车子停下了。他把手放在把手上,笑着说:“一等兵——我可不敢弄砸了。”
我哼了一声。“你不会。你怎么可能弄砸!”我很奇怪,他竟然连下士都不是。可转念一想,像小鸟这么聪明,又有良好教育背景的小伙子,只要在战斗中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很快就会进入军官学校……现在又在打仗,晋升很快,可能他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没多久就被选送军官学校了。
小鸟笑得更欢了。“还得走着瞧。”
“你会毕业的。哈桑和我担心过不了,但你不会。”
“是吗?假如肯迪克小姐不喜欢我呢?”他打开车门,吓了一跳,“嘿!我的船发出信号了。再见!”
“再见,小鸟。”
但是我没能再见到他,他也没能毕业。两个星期后他的军官正式任命书下来了,他的肩章被送了回来,带着它们的第十八次嘉奖——受伤狮子。追认的。

第十三章

你们这些家伙以为这儿只是个乱七八糟的烂地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它不是!懂吗?
——公元前1194年,一位希腊士兵在特洛伊城墙下的话

罗杰·扬号搭载一个排就已经拥挤不堪,图尔搭载了六个却仍然显得挺宽敞。它的发射管多得足够把所有伞兵一下子弹出去,而且还有足够的空间,大可以再多装两倍数量的伞兵,两次弹射就能把他们空降下去。这么做的话,船上便会非常拥挤,吃饭得轮班,吊床必须张在走廊和空降舱里,用水受限制,战友呼气时你才能吸气。还有,把你的手肘从我的眼睛旁拿开!我在船上时他们没有装载双倍人员,我很高兴。
但是它有足够的速度和推力,把这么多伞兵部队在作战条件下空降到联盟的所有区域以及虫族的大部分地域。在切伦科夫驱动状态中,它的速度能达到400麦①。也就是说,从太阳到御夫星座一等星,四十六光年的路程,只需不到六周的时间。

【①作者杜撰的速度计量单位。】

当然,一艘六个排的运兵船比起战列舰或是大型客船来说也不算大。机动步兵偏爱小小的搭载一个排的轻型巡航舰。这种船非常灵活,什么行动都能派上用场。如果一切都由海军说了算,那么我们除了团级规模的大型运兵船以外什么都没有。操纵一艘轻型巡航舰所需的海军人员和操纵一艘大到足以装下整个团的巨怪几乎一样多。当然,大怪物内的维护人员和清洁工要稍微多一点,但是士兵们可以承担这些工作。毕竟,那些懒惰的伞兵除了吃饭睡觉擦扣子以外什么事儿也没有,干些日常工作对他们有好处。海军的人都这么说。
海军内心深处的观点更为极端:陆军已经过时了,应该被废除。
海军从来没有在正式场合下讲过这句话,但只要和一个休假的海军军官谈谈,好好哄哄他,他非把这类屁话灌你一耳朵不可。
他们认为自己什么仗都能打赢,打赢之后派几个他们的自己人下去掌管整个行星,等着维和部队前来接收就行。
我承认,他们手头的新玩具的确可以把任何行星炸个粉碎。我从来没见过,但是我相信他们有这个本事。或许在他们眼里,我跟霸王龙一样,过时了。可我不觉得自己过时,我们这些猿人可以完成最时髦的飞船都办不到的事情。如果政府不希望干这些事了,他们一定会告诉我们的。
也可能陆军和海军都没有资格做任何决定。一个人只有同时具有指挥团级部队作战和主力舰作战的经验之后,才会具备将来竞争太空元帅的资格。要么先当机动步兵,满头大包之后再转成海军军官(我打赌小鸟就是这么计划的),要么先当个飞船驾驶员,然后再去考利营。
同时具备这两种资格的人,无论说什么,我都会恭恭敬敬聆听他的教诲。
和大多数运兵船一样,图尔号上也是男女混合。现在我获准进入“三十号以内”,这是最令人欣喜的变化。那个分隔女士天地和那些需要刮胡子的粗鲁家伙们的隔断不一定是三十号,但是依照传统,它在任何男女混合的船上都被称为“三十号隔断”。军官起居室就在它里面不远处,女士天地在更深的地方。在图尔号上,军官起居室也被用作女性士兵的餐厅,她们在我们之前用餐。在两餐之间,这里就是她们的娱乐室,里头还有一个女性军官休闲室。男性军官有个叫作桥牌室的休闲室,在三十号的外面。
空降和回收需要最好的飞行员(也就是说女性).除了这个最明显的理由之外,把女性派往运兵船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能大大提高伞兵的士气。
我们暂时把机动步兵的传统先放一放。让人把自己从飞船里弹出去,下面迎接你的不是受伤就是突然死亡,你还能找到比这更傻的事吗?然而,如果必须有人做这种愚蠢的特技表演,怎么才能让一个男人振作精神,不需要别人时时敲打,心甘情愿地投身战斗?还有什么比活生生就在眼前能说话会呼吸的异性更有效呢?在男女混合的船上,一个伞兵在降落前最后听到的(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听到的)是女人的声音在祝他好运。如果你认为这并不重要,那么你可能已经不属于人类了。

图尔号上有十五位海军军官,八女七男,还有八位机动步兵军官,包括我(我很高兴这么说).我不会说“三十号隔断”促使我想成为军官,但是可以和女士们一起用餐,这个刺激绝对要大于加薪。船长是餐厅的总管,我的老板布莱克斯通上尉是副总管——不是因为他的军衔,海军中有三个人的军衔比他高。但是作为进攻部队的指挥官,他的实际地位高于除了船长以外的任何人。
每一餐都是正式的。我们在桥牌室等着那一时刻的到来,然后跟着布莱克斯通上尉走进餐厅,在自己的椅子后等着。随后船长带着女军官进来,她走到桌子顶头时,布莱克斯通上尉便会鞠躬,道“总管好,女士们好”,她回答“副总好,先生们好”。之后,每个站在女士右面的男士应该协助女士坐下。
有这套仪式,用餐注定是个社交活动,而不是军官聚首。互相称呼也很郑重,使用军衔或是头衔,只有两三个低级海军军官被称为“先生”或是“女士”。机动步兵中享受这种待遇的只有我一个。还有一个特殊问题,我一开始真被弄糊涂了。
上船后第一次用餐时,我听到布莱克斯通上尉被称为“少校”,他的肩章分明表示是个“上尉”啊。后来我总算明白了,海军舰船上不能有两个人同时被叫作“船长①”,因此陆军的上尉在社交场合被往上提升了一级军衔——不能冒犯海军的传统啊,怎么能把舰船惟一主宰的称呼放到别人头上呢?如果一个海军上尉登上了飞船,她的职务又不是船长,那么那条船上的船长就会被称为准将,即使她只是个小小的中尉。

【①在英语中,“船长”和“上尉”是同一个单词。】

机动步兵对于这种安排的态度是:在桥牌室尽量避免使用它,在船上我们的区域内则无视这种愚蠢的习惯。
地位沿着桌子的两头向中间逐渐降低,船长坐在头上,攻击部队的指挥官坐在桌尾。海军少尉候补军官坐在靠上尉的右手边,我自己则坐在船长的右手。我做梦都想坐在那个海军少尉候补军官身旁,她非常漂亮。但座次是早就安排好的,我到最后都没有搞清楚她的名字。
我知道身为级别最低的男性,我应该坐在船长身边——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协助她坐下。第一次用餐时,她就这么等着,其他人则全都站着不动,直到一个三级助理工程师捅了捅我的手肘。
自从幼儿园的一次非常不幸的事故之后,我还从来没这么尴尬过,尽管乔戈森船长表现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船长站起来就意味着用餐结束。结束的时机她总是掌握得很好,但是有一次她仅仅迟了几分钟,布莱克斯通上尉就有点不耐烦了。他站了起来,道:“船长——”
她停了下来。“什么事,少校?”
“船长允许我和我的军官们告退吗?”
她冷冷地回答:“当然,少校。”我们退了出去,但是没有哪个海军军官跟着我们出来。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她行使了检查船上机动步兵的权力。运兵船的船长几乎从不这么做。她只是按照军衔从高到低看了看我们,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她不是个严肃的人,只要不紧绷着脸,微笑还挺迷人。布莱克斯通上尉指派少尉“铁锈”格雷汉姆辅导我的数学,她不知怎的知道了,并告诉布莱克斯通上尉让我每天午饭后去她的办公室待上一小时,她利用这一个小时辅导我的数学,我的“作业”不够好时还要训斥我一顿。
我们的六个排分属两个连队,这两个连队组成了一个不完整的营。布莱克斯通上尉指挥D连——布莱基①的黑卫士,同时负责指挥这半个营。我们的营长吉拉少校和AB两连搭乘图尔号的姐妹船诺曼底海滩号——可能在半个星空之外,只有全营一起空降时他才会直接指挥我们。布莱基上尉不时传达他发出的报告或是书面命令,其他事情都上报舰队、师或是基地。布莱基有个非常精明的军士长,帮助他处理所有大小事宜,在战斗中协助他指挥连队和这半个营。

【①布莱克斯通的昵称。】

对于一支分散在许多光年之内几百条船上的军队来说,日常管理不是件容易的事。无论在最早的福吉谷号、在罗杰·扬号上,还是在眼下的图尔号上,我都隶属于同一个团:第一机动步兵师(北极星),第三团(贪吃宠物).这个团是虫穴行动时由两个东拼西凑凑够数的营组成的,但在战役过程中我压根儿没见过“我的团”,我看到的只有一等兵德国佬班博格和很多很多的臭虫。
我可能会在“贪吃宠物”中接到我的委任状,在团里变老并退休——永远都见不到我的团长。硬汉子们有连长,但是他在另外一艘轻型巡航运兵船上指挥着第一排(“大黄蜂”).在我看到要求我前往军官学校报到的命令前,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们中间还流传着一个“失踪排”的传说:这个排在休整时,它所在的运兵船退役了。它的连长升职到了别处,另外几个排则因战术要求被调配到了其他连队。我忘了那个排的中尉当时去了哪儿,但是休整期内军官被安排到别处很常见——严格按要求的话,应该等另一个军官临时代理排长后他才能离开,问题是临时排长很难找到。
他们说在其他人想起这个排之前,他们已经在丘吉尔路上花天酒地了整整—个本地年。
这件事我不相信,但这种事的确可能发生。
长期缺乏军官极大地影响了我在布莱基黑卫士中的任务。所有有记录可查的陆军各兵种中,机动步兵中的军官比例是最低的。
这个比例指的是机动步兵特有的“师级楔”。“师级楔”是军队的行话,解释起来很简单:如果你有一万名士兵,参加战斗的是多少?有多少只能削削土豆皮、开开卡车、数数墓碑,或是整理整理文件?在机动步兵中,这一万个人都要参加战斗。
在××世纪的大规模战争中,有时一万名战斗员便需要七万名非战斗员的支持。
我承认我们需要海军把我们送到战斗地点,然而,即使在一艘轻型巡航运兵船上,机动步兵的人数至少也是海军艇员的三倍。
我们还需要平民提供后勤及服务,我们中间大约总有10%处于轮流调整之中,有些特别优秀的还轮流去新兵营执教。
至于那些从事文案工作的机动步兵,你会发现他们总是缺胳膊少腿,或是缺些别的东西。比如侯中士和尼尔森上校,这些人拒绝退休,事实上他们的服务也确实必不可少,因为他们解放了身体完好的机动步兵,使他们免于从事只需精神不需完好身体的工作。他们所做的是平民无法胜任的工作,普通只需要技巧和头脑的工作我们只雇平民就行。平民就像是豆子,需要时大把买来就行。
买不来的是战斗精神。
它太稀有了。我们的利用率是百分之百,没有一点浪费。相对于被保卫的人口来说,机动步兵是历史上最小的军队。你买不来一名机动步兵,也无法征募,更不能强迫他——如果他想走,你甚至不能强留他。他可以在空降前三十秒退出,精神垮掉了,拒绝进入投射舱,这么做的后果仅仅是他结账走人并永远无法投票。
在军官学校里我们学过,历史上有的军队像战舰上的船奴一样,只有暴力强制才能迫使他们投入战斗。机动步兵却是自由的人,他的动力来自他的内心——自尊、企盼得到战友的尊重,还有就是为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而感到骄傲。这就是士气,或者叫团队精神。
我们士气的根源就是:所有人都要工作,所有人都要战斗。机动步兵不会搞暗箱操作来为自己弄到一份容易应付的安全的工作。
这里没有这样的工作。哦,一名机动步兵也可能有自己的小想法。
一个士兵,聪明程度只要能听懂闹钟报时,完全可以列出些理由来,为什么他就不能去清扫车厢或是管理商店?这是士兵自古以来就有的权利。
但是所有“容易应付的、安全的”工作都由平民承担。那个想偷懒的士兵在爬进投射舱之前可以百分之百相信,所有人,从将军到士兵,都在和他一起这么做。至于地点是在几光年之外,时间是在不同的一天,或是一个小时后——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的人都要参加空降。这就是他进入投射舱的原因,即使他本人意识不到这一点。
一旦偏离这个信条,机动步兵就会四分五裂。把我们团结在一起的是一个信条,它使我们团结在一起,比钢铁还要坚强。要保持它的魔力,我们就绝对不能改变这个信条。
正是“所有人都参加战斗”这一信条使得机动步兵在军官如此之少的情况下也能正常运作。
关于这一点,我知道得比我想了解的还要多,因为我在军事史课上问了个愚蠢的问题,随后,一份作业便落到我的头上,让我查阅大量资料,分析一个理想中的机动步兵师。这个师只存在于纸上,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我的任务是看它需要多少军官。我用不着考虑配属的其他兵种的部队,他们可能不会出现在战场上,而且他们和机动步兵不同。比如后勤保障和通信部门,里面有一些特殊人才,比如记忆力超群者、心灵感应者、遥感者。这些人全都是军官,向他们敬礼我心悦诚服。这些人的价值比我高得多,哪怕我活到两百岁也无法替代他。再比如K-9部队,50%都是军官,但另外一半都是新狗。
上述部队全都不属于这个理想中的师的指挥序列,所以我要考虑的只有我们这些猿人,看看领导我们都需要什么。
这个想像中的师有10,800人,分散在216个排中,每个排都有一个中尉。每三个排构成一个连,需要72个上尉。每四个连构成一个营,需要18个少校或是中校。六个团需要六个上校,可以构成两到三个旅,每个旅都需要一个少将,再加上一个中将当老总。
加在一起,官兵总人数为11,117人,其中军官317名。
这支部队中没有空缺,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位军官都指挥着一队人马。军官占3%。在现实生活中,机动步兵部队的军官的确只有这个比例,只不过职位安排略有不同。事实上,很多排是由军士长指挥的。另外,为了完成必不可少的参谋业务,许多军官头上都“戴了不止一顶帽子”。
即使一个排长也需要“参谋”——他排里的中士。
有时没有中士他也能对付;没有他,他的中士也可以应付。但一个将军却必须有参谋。这个工作量太大,他戴不起这么一顶“帽子”。他需要一大群计划参谋和一小队作战参谋。因为军官的数量总是不够,所以他旗舰上的部队指挥官数量增加了一倍,作为平时的计划参谋。他们都是从机动步兵中最擅长数理逻辑的人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最后,他们还要率领自己的部队空降。将军则和一组作战参谋一起空降,再加上一小队机动步兵中最凶悍,反应最为迅速的伞兵。他们的职责是在将军指挥作战时,保护他免受粗鲁的陌生人打扰。有时候他们成功了。
除了参谋配置外,任何一个建制大于排的单位都必须有一名副指挥官。但是军官的数量总是不够,所以只好立足现有资源,想方设法凑合应付。要填补每一个空缺,一个军官只从事一份工作,那么军官的比例就会成为5%——但3%是我们的上限。
和机动步兵永远无法达到的5%理想值相比,历史上很多陆军任命了10%的军官,甚至高达15%——有时竟能达到荒谬的20%!
听上去像是个神话故事,但它却是事实,特别是在××世纪。军官数量比下士还多,士官的数量又超过了士兵!这是什么样的军队啊!
那只能是个输掉战争的结构。如果历史能说明什么的话,一支机构庞大、官僚盛行、组织臃肿的军队,它的大多数“士兵”从来不打仗。
再说“军官们”,如果不指挥作战,他们干什么?显然是无足轻重的工作:军官俱乐部管理军官、宣传鼓动军官、体育运动军官、公共信息军官、娱乐活动军官、运输军官、法律军官、随军牧师、随军助理牧师、随军助理牧师助理,什么事都有个军官负责——甚至还有护士军官。
在机动步兵中,这些事是军官们的额外勤务。或者,如果它们真的可以称得上是个“事”的话,雇用平民完成它们更好、更廉价,不至于让一个战斗单位琐事缠身,士气低落。但是在××世纪的一个世界强国中,情况变得糟糕至极,以至于真正的军官,那些指挥战士的军官,被授予了特殊肩章,用于把他们和成群结队乘骑转椅的轻骑兵区分开来。
随着战争的进行,军官的稀缺变得日益严重。机动步兵的伤亡率一直是所有部队中最高的……机动步兵又从来不会仅仅为了补上空缺而任命某人。从长远来看,每个新诞生的团必须由它自己提供相应的军官员额,而且军官比例的上升不能以牺牲质量为代价。图尔号上的攻击部队需要十三名军官:六个排长,两个连长,两个副连长,还有一个战斗部队指挥官以及起参谋作用的一位副指挥官和一个副官。
但是只有六名……和我。

组织结构表
“半营”攻击部队——
布莱克斯通上尉
(“第一顶帽子”)
军士长
C连——“瓦伦的狼獾” D连——“布莱基黑卫士”
中尉瓦伦 布莱克斯通上尉 (“第二顶帽子”)
第一排——中尉贝恩 第一排——中尉希福(住院)
第二排——少尉铃木 第二排——少尉科罗申
第三排——少尉甘姆 第三排——少尉格雷汉姆

我本来应该被安排在希福中尉手下,但就在我报到那天他住院了,因为某种严重的神经痛。这并不意味着我能得到他的排,没人把一个临时三级少尉当作有用的资源。布莱克斯通上尉可以把我派给贝恩中尉,指派一个中士掌管希福的排,甚至可以戴上“第三顶帽子”,自己接手。
事实上,他来了个双管齐下,不过他仍然指派我为黑卫士第一排的排长。他是这么安排的:首先从狼獾那儿借来最好的中士当营部参谋,把营军士长调往他的第一排当副排长——这个工作比他戴的臂章低两个级别。布莱克斯通上尉在一次训诫中让我不要被冲昏头脑:在结构表上,我显示在排长的位置上,但实际上这个排由布莱基自己和军士长指挥。
只要我规规矩矩别放肆,一切都好说。我甚至被允许以排长的身份空降,但是只要我的副排长对连长说句话,老虎钳就会合上,把我钳个稀巴烂。
这种安排很适合我。只要我能应付下来,它就是我的排;如果我不能,越快把我赶到一边,对大家越有好处。除此之外,以这种方式得到一个排比战斗中因为突发惨剧把这个排塞到我手里好得多。
我把这份工作看得很重,因为它是我的排——组织结构表上是这么说的。但是我还没学会如何将我的权力分配到下级手里。大约一个星期中,我出现在伞兵们中间的次数太多,多到对一个战斗集体产生了不良影响。布莱基把我叫进他的特等舱。“小伙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身体绷得直直的,回答道,我在尽力让排里的士兵作好战斗准备。
“是吗?好吧,但结果却不是这样。你把他们搅得像一窝野蜂。
你以为我把舰队最好的军士长交给你是为什么?回你自己舱里去,找本书看,待在那儿……等到‘准备战斗’的命令响起,他会把已经调教得像把小提琴的那个排交还给你。”
“遵命,长官。”我闷闷不乐地回答。
“还有一件事:我受不了一个军官表现得像个讨厌的军校生。
对我说话时把那些尊称去掉——留给将军和船长。别绷着肩膀,碰响后跟。军官的样子应该沉着自如,小伙子。”
“是,长官。”
“这声‘长官’是这星期内你最后一次这么叫。敬礼也一样。
别绷着一张军校脸,面带笑容。”
“是,长——好。”
“好多了。身子靠在舱壁上,在身上到处挠挠,打个哈欠。只要别像个锡兵,怎么都行。”
我试了试……发现老习惯很不容易打破。我羞愧地笑了笑。歪歪倒倒朝舱壁上一靠,真比立正难多了。布莱基上尉观察着我。“多练练。”他说,“军官的外表不能害怕,也不能紧张。会传染的。现在告诉我,乔尼,你的排需要什么改进。别管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不关心柜子里储没储备规定数目的袜子。”
我飞快地动着脑子。“嗯……你知不知道希福中尉准备把布隆比提升为中士?”
“我知道。你的意见呢?”
“嗯……根据记录,他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一直担任着代理分队长。他的工作效率得分挺高。”
“我问的是你的建议,先生。”
“好吧,长——对不起。我没见过他在地面上的表现,所以拿不出什么真正的意见。在空降舱,任何人都能表现得像个战士。但是就我的观察,他代理中士的时间那么长,不能简单地把他压回去,把一个班长提拔起来指挥他。我们空降之前一定要让他得到第三条杠杠,不然的话,我们回基地后得把他调走。最好现在就调走,如果现在有战地调动机会的话。”
布莱基哼了一声。“送走我的黑卫士你倒是挺大方——对于一个三级少尉来说。”
我脸红了。“可是,这是我排里的一个软肋。布隆比应该被提升,或是调走。我不希望他返回原来的职位,把另外一个人提升到他头上。他会有情绪的,我这儿的软肋也就更软了。如果他不能得到那条杠杠,就应该把他派到新兵训练营当教官。那样他就不会觉得没面子,他也能公平地在另一个部队中当上中士。在这儿他陷进了死胡同。”
“是吗?”布莱基没有冷笑,不过也差不多了。“进行了大师级的分析之后,再运用一下你的归纳能力,告诉我,三个星期前我们在‘避难所’时,希福中尉为什么不把他调走?”
对于这个问题我想过。一旦你决定放弃某人,那就应该迅速动手,以最快速度,事先不打招呼。对于他个人和整个团队都有好处——书上是这么说的。我缓慢地说:“希福中尉那时已经生病了?”
“没有。”
我觉得自己明白了。“上尉,我建议马上提升布隆比。”
他的眉毛往上一扬。“一分钟以前你还准备把他当成废物扔掉。”
“嗯,不是这样的。我说过只有两种选择——但我不知道是哪个。现在我知道了。”
“继续。”
“我的结论是建立在假设希福中尉是个高效率的军官上——”
“嘿!先生,告诉你,‘快手’希福的31号表上记录着一连串‘特优——建议提升’。”
“我知道他很优秀,”我费劲地说,“因为我继承了一个优秀的排。一个尽职的军官不提升一名士兵可能是为了——哦,原因很多,他不会把他的疑虑写出来。但是就这件事来说,如果希福中尉不能推荐提升他为中士,那么他就不会继续把他留在这个排,他会以最快速度把他赶出这艘船。但是中尉没有这么做。所以我认为,他想提升布隆比。”我又加了一句,“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在三个星期前提出来,那样的话,布隆比在休整期间就能戴上第三条杠。”
布莱克斯通上尉笑了。“那是因为,我也是个称职的军官。”
“长——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已经明白了该怎么做,至于当时为什么没有提拔,这个嘛,我不指望一个胎毛未退的军校学生知道所有窍门。但是听着,小子。只要战争还在继续,绝对不要在返回基地时提拔任何一个人。”
“嗯……为什么,上尉?”
“你说过,如果布隆比得不到提升,你就会送他去新兵训练营当教官。但是如果我们在三个星期前提拔他,上头就会立即把他派到训练营去。你不知道新兵训练营多需要教官,抢得多凶。查查派遣单,你会发现那儿有个单子,要求我们提供两位中士担任教官。我们已经有一位副排长去了军官学校,本来就少一个中士,我自己人手都不够,当然有理由拒绝他们的要求。”他残忍地笑了笑,“这是一场野蛮的战争,小子,而且你的自己人会从你这儿把人偷走,如果你不好好看着他们的话。”他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纸,“给你——”
其中一张是希福写给布莱基上尉的信,信上推荐布隆比担任中士,日期是一个月以前。
另外一张是任命布隆比为中士的证书——日期是我们离开“避难所”一天以后。
“满意了?”他问道。
“嗯?哦,是的。”
“我一直等着你指出你队伍中的缺陷,并且告诉我该干些什么。我很高兴你发现了——但不是特别高兴,因为一个有经验的军官应该有能力从组织结构表和服役记录中一眼看出问题。没关系,慢慢就有经验了。现在听着你该怎么做。像希福一样给我写封信,日期写成昨天。让你的副排长告诉布隆比你已经为他申请了第三条杠——别告诉他希福也这么做了。推荐他时你并不知道希福已经这么做了,所以我们就保持这个状态。等我让布隆比宣誓就职时,我会让他知道他的两位长官都分别独立地做出了推荐——这会使他感觉更好。好了,还有什么事?”
“嗯……不是关于组织结构,对了,不知希福中尉是不是打算提升奈蒂为布隆比分队的副队长。如果是这样,我们可以将一名一等兵提升为下士……然后,加上现有的三个空缺,可以把四名二等兵晋升为一等兵。我不知道你是打算现在就填满结构表,还是以后再说。”
“可以现在就执行。”布莱基轻声说,“你和我都知道,这些小伙子中有些人享受晋升乐趣的时间不会太长。只不过记住,我们不会随便把一个二等兵提拔为一等兵,除非他已经在战斗中证明了自己——至少在布莱基黑卫士中我们不这么干。和你的副排长商量一下,把结果告诉我。不要急……今晚睡觉以前告诉我就行。
现在……还有什么事?”
“上尉,我担心那些动力服。”
“我也是。各排都担心。”
“我不知道其他排情况怎么样,但是我们有五个新兵等着试装,还有四套损毁需要调换,上个星期还有两套没能通过检查,需要从库存里拿出新的代替。说实话,我不认为参哈和纳福瑞来得及预热那么多新动力服,同时还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另外四十一套的例行检查。即使不发生意外——”
“意外总是会发生的。”
“是的,上尉。仅仅预热和试装就需要两百八十六个工时,例行检查还得花上一百二十三个工时。而且实际所花时间总比计划中的多。”
“好吧,你认为有什么办法呢?如果其他排能提前完成,他们可以借给你人手。但是我怀疑他们是否能做到。狼獾没能力帮你的忙,说不定我们还得帮他们一把。”
“嗯……上尉,我不知道我这个提议你会怎么想,因为你说过,让我别过多打扰士兵的生活。但我还是个下士时,我是弹药和装甲中士的助手。”
“说下去。”
“好的,最后我当上了弹药和装甲中士。我没受过完整的弹药和装甲技术训练,只不过能凑合。可我当助手还行,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可以预热新动力服,或是做例行检查,让参哈和纳福瑞有更多的时间应付其他故障。”
布莱基身子向后一靠,露出了笑容。“先生,我仔细地察看过条例……我没有找到有那么一条说什么军官不能弄脏他的手。”他继续着,“我这么说是因为某些被派到我这儿来的‘年轻绅士’显然读到过这个规定。好了,去领几套工作服。没有必要让你的制服变得和你的手一样脏。去船尾找你的副排长,告诉他布隆比的事,让他准备一份推荐表,填补结构表上的空缺。然后告诉他,你要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弹药和武器之上,让他替你处理其他所有事务。告诉他,如果有任何问题,去军械库找你。不要告诉他你和我商量过了——是你给他下命令。明白了?”
“是,长——是,我知道了。”
“好,开始干吧。经过桥牌室时,替我向铁锈打个招呼,告诉他把他的懒屁股挪到这儿来。”
我从来没有像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这么忙过,甚至在新兵营里也没有。每天当十个小时的弹药和装甲技术员,这还不是我的全部工作。还有数学——教我的是船长,我找不到偷懒的办法。用餐——每天大约一个半小时。还有一些只要活着就必须干的琐事:刮胡子,洗澡,往制服上钉扣子,还要到处寻找海军的军械员,让他在点名前的十分钟打开洗衣房的门(任何设施在最需要的时候总是锁着的,这简直成了海军的一条不成文的条例).安排哨兵、列队、点名,这些最简单的例行公事每天也要花一小时。除此之外,我还是个“万金油”。每支部队都有个“万金油”,他是军衔最低的军官,承担了很多额外勤务——运动教练官、邮件检查官、竞赛的裁判、学习指导员、函授课程官、军事法庭的检控官、福利共同基金的财务官、出版物管理官、商店管理官、伞兵餐厅管理官等等,望不到头。
在高高兴兴把这个头衔移交给我之前,铁锈格雷汉姆一直担任“万金油”。我坚持要检查每样我签名接收的东西是否存在,对这个他不太高兴。他说,如果我愚蠢到无法接受一位正式任命的军官签署的库存清单,那么或许应该给我下达一个直截了当的命令。我也有些恼怒,让他把命令写在纸上,另外再提供一份有效的复印件,这样我就可以保留原件,把带有我签名的复印件交给部队指挥官。
铁锈愤怒地让步了——即使是一个少尉也不会愚蠢到把这样的命令写在纸上。我也很不高兴,因为铁锈是我的室友,又是我的数学教师。但是我们仍然检查了库存。因为我这种愚蠢的多此一举,瓦伦中尉教训了我一顿,但他还是打开了他的保险箱,让我检查了易耗品登记表。布莱克斯通上尉没有说什么就打开了他的,至于他是不是乐意让我检查,我无法判断。
易耗品的数量正确,但是固定资产却不是。可怜的铁锈!他接受了前任报的数,但是现在数目短缺了。而且,他的前任不仅仅只是离开了,他已经死了。铁锈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我也是),随后向布莱基报告了事实。
布莱基把他一顿痛斥,随后检查了缺失项目,设法把其中的大部分都归入“战斗中遗失”。这使得缺失项目的价值减少到了几天的工资。至少布莱基没砸他的饭碗,而且现金偿付可以无限期往后推迟。
“万金油”的工作也不是全都让人那么头痛。这儿没有军事法庭,优秀的战斗部队中不会有。也没有邮件要检查,因为飞船还处于切伦科夫驱动状态。因为同样的原因,福利基金的事务也不多。我让布隆比处理运动方面的事,至于当裁判得看我有没有空。
至于伞兵餐厅内的工作,这是大好事:菜单是我安排,有时我还会检查一下厨房,也就是说,在军械库工作得很晚时,我会穿着工作服溜进去拿个三明治。函授课程带来了大量文案工作,因为很多人在继续接受教育,不管有没有战争。但是这些事我让我的副排长来处理,所有档案都由他的文员,一名一等兵掌管。
尽管如此,“万金油”的活儿还是每天要花我两小时——工作太多了。
你可以看看我的时间怎么安排:十个小时的弹药和装甲,三个小时数学,一个半小时用餐,一小时个人事务,一小时军队例行事务,两个小时“万金油”,八小时睡眠。一共是二十六个半小时。
飞船上甚至不像在“避难所”那样,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出发之后,我们就恢复到了格林尼治标准时间和通用日历。
惟一能削减的只有我的睡眠时间。
一天凌晨一点左右,我坐在桥牌室,继续和数学战斗。这时,布莱克斯通上尉走了进来。我说:“晚上好,上尉。”
“应该说早上好。你什么毛病,小伙子?失眠?”
“嗯,不是。”
他拿起了一堆纸,继续道:“文案工作你的军士长不能照顾吗?哦,我明白了。睡觉去。”
“但是,上尉——”
“坐下,乔尼。我一直想找你谈谈。我从来没有在傍晚看到你出现在这个桥牌室。我走过你的房间,你坐在桌子旁;当你的室友睡觉时,你搬到这儿来。有什么麻烦吗?”
“嗯……我总是觉得赶不上趟。”
“没人赶得上。军械室的工作进展怎么样?”
“很好。我想我们应该能及时完成。”
“我也同意。听着,小伙子,你得分清楚主次先后。你有两个主要任务。第一是保证你排里的设备及时准备好——这个你正在努力。至于排里的工作,我跟你说过你不用担心。第二点——与第一点同等重要——你自己必须准备好战斗。而你正在搞砸这一点。”
“我会准备好的,上尉。”
“胡说八道!再说些别的:你平常不锻炼,睡觉时间也不够。
你受到的空降训练是这样的吗?当你领导一个排时,小子,你得反应敏捷。从现在开始,每天十六点到十八点之间,体育锻炼。二十三点熄灯时,睡觉——如果连续两天你在十五分钟之内不能入睡,到医生那儿去接受治疗。这是命令。”
“是,长官。”我感到舱壁向我压来,无奈地说了一句,“上尉,我无法在二十三点就上床——要干的事太多了。”
“那就别干了。就像我说的,小子,必须分清轻重缓急。告诉我你是怎么分配时间的。”
我告诉了他。他点了点头。“跟我想的一样。”他拿起我的数学作业,抛在我面前。“收起来。当然,你得完成它,但为什么空降以前要这么拼命呢?”
“嗯,我想——”
“‘想’什么?压根儿不该‘想’。总共有四种可能,其中只有一种要求你必须完成这些作业。第一种,你可能会打死;第二种,你可能受伤,然后得到一个荣誉任命,退役;第三种,你可能会安全度过这个时期……但是你的考官,也就是我,会在你的31表上注明未通过。你现在正朝这个方向走——小伙子,如果你以这副模样出现在我面前,由于缺觉两眼发红,坐在椅子上时间太长所以肌肉松弛,我甚至不会批准你参加空降。第四种可能就是:从现在起管好你自己……这样的话,我或许会让你试着指挥一个排。
让我们假设你这么做了,而且在战场上的表现是自从阿基琉斯杀死赫克托耳①之后最好的,我会让你通过。只有出现这种情况之后,你才需要完成这些数学作业。所以,这些作业留在返航路上做吧。

【①见荷马史诗之《伊利亚特》,阿基琉斯与赫克托耳分别是希腊与特洛伊方面的英雄。】

“就这么定了。我会通知船长的。现在,放下你手头剩下的作业。在返航路上,你尽可以把时间花在数学上,如果我们能返航的话。但是在学会分清轻重缓急之前,你哪儿也去不了。睡觉去!”
一个星期后,舰队会合了,脱离切伦科夫驱动,以亚光速前进。舰队各舰船之间的通讯交流超乎想像地繁忙。我们收到了战略摘要、战斗计划、我们的任务和命令——一大堆话,和小说一样长;吩咐我们,不用空降。
哦,我们会参与行动,但是我们得像绅士一样下去,乘坐回收船舒舒服服着陆。我们能这么做是因为联邦已经占领了行星表面,第二、三和五师已经控制了它——为此付出了代价。
计划中描述的地产似乎不值这么大的价钱。P行星比地球小,海平面重力0.7G.表面大多数地区覆盖着冰冷的海洋和岩石,有一些苔藓植物,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动物。它的空气不适于长期呼吸,含有一氧化二氮和过多臭氧。惟一的一块大陆相当于澳洲的二分之一,另外还有些毫无价值的小岛。或许我们得投入和当初重整水星地形差不多的工作量,这个地方才能为我们所用。
然而,我们并不是为了去买下赖以生存的土地。我们去那儿是因为虫族去了那儿——而且参谋们认为它们去那儿是为了对付我们。参谋们告诉我们,P行星是个未完成的针对我们的进攻基地,概率在87%加减6%之内。
这个行星没有什么价值,所以要摧毁这儿的虫族基地,惯常的做法是让海军在安全距离以外,把这个丑陋的球体变成一个人类和臭虫都无法居住的死亡之地。但是总司令有不同的想法。
这是一次袭击。把一次由几百条船参加、造成几千人伤亡的战役称为“袭击”是不可思议的,尤其是与此同时,海军和很多其他部队在许多光年以外的虫族领空不断骚扰,以阻止它们增援P行星。
但总司令并不是在浪费人员。这次巨型袭击是为了决定谁能赢得战争,不管是在明年还是三十年以后。我们需要进一步掌握虫族心理:是不是必须消灭宇宙中的每一只臭虫?可不可能给它们一顿痛揍,逼迫它们求和?这些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对于它们的了解就像对白蚁一样少。
为了掌握它们的心理,我们必须和它们交流,了解它们的动机,找出它们为什么要打仗,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会停止战斗。为了这个目的,心理战部队需要俘虏。
工人很容易被逮到。但是一个虫族工人比一台自动机器好不了多少。要是你把士兵的腿打断得足够多,让它无法行动,你也可以活捉它。问题是在接不到上级命令的情况下,它几乎和工人一样蠢。从这些战俘身上,我们那些教授型人物学到了非常重要的东西。通过分析工人和士兵的生理结构,开发出那种油性气体,可以杀死它们而不会伤害到我们。就在我成为一名伞兵之后短短的时间内,从这些研究中还开发出了其他新式武器。但是为了发现虫族为什么要打仗,我们必须研究它们大脑阶层的成员。还有,我们希望交换战俘。
至今为止,我们从未活捉过一个脑子。我们只能肃清虫族殖民地的地表部分,在希奥行星就是这么干的。只要突击队员深入它们的洞里,就再也出不来了。很多勇敢的人都是这么失踪的,这种事太多了。
回收失败造成的失踪更多。有时在地面上的部队发现他们空中的飞船被干掉了。这些部队后来怎么样了?可能它会战至最后一个人。更有可能的是战斗到动力和弹药全部耗尽,幸存者随后便被轻易地俘虏了——围攻他们的臭虫实在是太多了。
我们从麻秆盟军那儿获悉,很多失踪的伞兵还活着,成了俘虏——希望有好几千个,我们确信至少有好几百个。谍报人员相信战俘总是被押送到克兰达斯。虫族对我们的兴趣就像我们对它们的一样浓厚——一个能够建造城市、飞船和军队,却是由独立个体组成的种族,在虫族社会眼中可能会比我们眼中的虫族社会显得更为神秘。
只要有可能,我们希望换回那些战俘。
依照严酷的宇宙逻辑,这可能是个弱点。某些从来不会营救个体的种族可能会利用人类的这一特性把我们彻底扫除。麻秆们还有一点儿援救个体的特性,虫族则似乎完全没有。从来没人见过一个臭虫营救另一个受伤的战友。它们在战斗中的配合十分默契,但是个体一旦不再有用,它们会立刻遭到抛弃。
我们的行为则完全不同。像这样的头条新闻你看过多少次?——为救落水儿童,俩成人不幸遇难。如果一个人在山里迷了路,会有上百个人前去搜救,而且经常有那么两到三个救援者会遇难。
但是下一次有人迷了路,还是会出现同样多的志愿者。
糟糕的数学……但是非常人性化。所有民间传说,所有宗教,所有文学作品中都有这种观念,这是一个种族的信念——一旦一个人需要救援,其他人不应该计算得失。
弱点?它可能是一种独有的力量,能帮助我们赢得整个银河系。
不管这是弱点还是力量,虫族没有这种东西。用士兵交换士兵是没有指望的。
但是在一个共生化的等级社会中,有些等级是有价值的——至少我们的心理战部队希望如此。如果我们能抓住虫族的大脑,一个活着的没有任何损伤的脑子,我们或许可以做上一笔好交易。
再假设一下我们抓住了一个女王!
女王的交易价值有多高?一整团伞兵?没人知道,但是作战计划命令我们活捉虫族的“皇室成员”,脑子或女王,不惜一切代价。我们要赌一赌是否能拿它们来交换人类。
皇家行动的第三个目的是找到方法:怎样钻下去,怎样把它们挖出来,怎样以最少的消耗赢得战争。伞兵对士兵,我们可以在地面上打败它们;飞船对飞船,我们的海军更强大;但迄今为止,一旦钻进洞里,我们的好运就到此为止了。
如果我们在任何条件下都无法交换战俘,我们仍然必须:1.赢得战争;2.在这么做的同时,创造在战斗中营救自己人的机会;3.直说吧——死于尝试过程,并输掉战争。P行星是个试验场,从这里我们将看出,到底有没有根除它们的办法。
战略摘要被传达给了每一名伞兵,在催眠状态中又听了一遍。
所以,我们一方面知道皇家行动将为拯救我们的战友奠定基石,另一方面也知道P行星上没有人类战俘——它从来没有遭到袭击。所以我们也不会妄想能因为救出战俘获得一枚勋章。这只是另一次臭虫狩猎,却由大量部队和新技术来执行。我们会像剥洋葱一样清除那颗行星的整个表面,直到我们确信掘出了所有臭虫。
海军轰炸了那些小岛和大陆上没有虫族定居的部分,直至那些地方散发出强烈的放射性射线。我们进攻臭虫时不必担心后方了。海军还在围绕行星的近地轨道上密集巡航,保卫我们,监视行星表面,确保虫族不会从我们后方冒出来,尽管那些地方已经被轰炸过了。
根据作战计划,布莱基的黑卫士受领的任务是,接到命令或是机会合适时,在控制区和我们的兄弟部队换防,保护那个地区其他单位的人员,和我们周围的机动步兵保持联系——并且打烂任何晃着丑陋脑袋的臭虫。
所以我们舒服地降落了,没有受到任何抵抗。我带领我的排以动力服的跑步速度离开回收船。布莱基走在前方,他要去跟换防部队的连长会合,了解情况并熟悉一下地形。他向地平线跑去,像一只受惊的野兔。
我让参哈派出他手下第一分队的侦察兵,确定我的巡逻区域的前角方位;随后我把副排长派往我的左边,去接触第五团的巡逻队。我们第三团负责一个长三百英里宽八十英里的区域。我的那一块是一个长四十英里宽十七英里的矩形,位于我们团最左侧的前角。狼獾在我们后面,科罗申少尉的排在我们右面,铁锈在他的更右方。
在我们之前,我们的第一团已经换防了第五师的一个团。这样一来,一团既在我们前方,部分防守区域又与我的责任区的一角重合。所谓“前”、“后”、“左”、“右”,指的是每件指挥动力服上示踪器标示出的方位,这些方位又与作战计划图相匹配。我们没有真正的前线,只是那么一个区域,此时惟一正在进行的战斗发生在几百英里以外,大概在我们的右后方。
那个方向的某个地点,可能是两百英里以外,驻守着第三团第二营G连二排——通常被称为“硬汉子”。
硬汉们也有可能在四十八光年之外。战术图从来不会和组织结构图相匹配,我只知道有个叫作“第二营”的部队在我们右面,中间隔着来自“诺曼底海滩”的小伙子们。但是那个营也可能是从别的师借来的。太空元帅下棋时从来不会征求棋子的意见。
不管怎样,我不应该考虑硬汉们,我得全心全意想着黑卫士。
此时,我的排一切都好,敌对行星上,我们这样已经算很安全了。
但是在参哈的第一班到达远角之前,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得:

1.找到我要换防的那个排的排长。
2.设立好驻守区域的几个角,并把它们的方位传达给分队长和班长。
3.联络与我驻守区域边角相邻的八个排的排长,其中的五个应该已经就位了(他们都来自第五和第一团),剩下的三个(黑卫士的科罗申,狼獾的贝恩和铃木)正向他们的目标前进。
4.命令我的小伙子们尽快以最短路径赶赴他们的计划位置。

最后一条必须首先完成,不能长时间保持下船时的队形不变。
布隆比的最后一个班要布置到左翼,参哈指挥的那个班必须从最前面移动到左后方,其他四个班应该呈扇形分布其中。
这是个标准的方阵,在空降舱中我们已经模拟过怎样才能迅速完成。我用士官线路命令道:“参哈!布隆比!分散队形。”
“第一分队收到!”——“第二分队收到!”
“分队长开始行动……关照每个新兵。你们会碰到很多‘胖娃娃’的小伙子们。我不想让他们被误杀!”接着我咬下私人通讯线路道,“军士长,你在左边接触到其他部队了吗?”
“是的,长官。他们看见我了,也看见你了。”
“好。我没有看到我们左前角有信号。”
“失踪了。”
“——把方位告诉参哈。也告诉前面的侦察兵——是休斯——让休斯新设立一个信号机。”那个地方处于我的左前角,是三个团的交汇点。我不知道为什么第三团或是第五团没有替换掉那个坏掉的信号机。
光想是没有用的。我继续着:“方位检查。你的方位是275,十二英里。”
“长官,你的是96,十二英里。”
“很接近。我还没找到换防排长,所以我得全速前进了。照顾好我们排。”
“明白了,里科先生。”
我以最高速度前进,同时转换到军官线路。“黑一号方块,回答。黑一号,昌的胖娃娃——听见了吗?请回答。”我想和我们要换防的那个排的排长通话。我不愿意马马虎虎地说一声“我接替你,先生”,我需要的是事实。
我不喜欢我看到的景象。
要么是高层的指挥官们过于乐观,相信我们对于这个小小的还没有完全成形的虫族基地投入的力量是压倒性的;要么是黑卫士碰巧受领了这块最危险的地盘。离开飞船后不久,我就在地面上发现了半打装甲动力服。希望它们是空的,可能里面也有死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它们实在太多了点。
除此之外,我的战术雷达显示一个整排(我自己的)正在向预定地点前进,但是撤向回收点或仍然留在指定位置的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我也看不出他们在运动中保持着任何队形。
我需要负责680平方英里的敌对区域,在我的队伍深陷其中之前,我得想尽办法尽可能多地了解当地情况。战术计划提出了一个我很不喜欢的新战术条令:不要封住虫族的洞口。布莱基在解释这个条令时表现得仿佛这个想法是他自己高高兴兴提出来的,但我怀疑他是否真的喜欢它。
整个策略是简单的,我估计也是合乎逻辑的……如果我们能承受因此带来的损失的话。让臭虫们冒出来,在地表和它们对决并杀死它们。让它们不断钻出来。不要炸毁它们的洞,不要往洞里扔毒气弹——让它们出来。过上那么一阵子—一天,两天,一个星期——如果我们的确拥有压倒性的力量,它们总有出不来的一天。计划参谋预计(不要问我他们是怎么得到答案的),虫族在消耗了百分之七十到百分之九十的士兵后,便会停止想把我们逐出行星表面的尝试。
随后我们就开始扒皮,钻进它们的洞里,杀死剩余的士兵,设法活捉“皇室成员”。我们知道大脑阶层的模样,看过它们死了之后的样子(在照片上),我们还知道它们不会逃跑——它们的腿几乎纯粹是摆设,膨胀的身体中几乎全是神经系统。从来没有人见过女王,但是生物战部队就它们应该长成什么样子准备了草图,看上去像个猥亵的魔鬼,长得比马还大,完全无法行动。
除了大脑和女王之外,虫族可能还存在其他“皇室等级”。例如可能有的专门负责鼓动士兵,让它们出去送死。不管怎样,我们要活捉除了士兵和工人以外的任何臭虫。
一个很有必要的计划,纸面上看也很漂亮。对于我来说,意味着我得负责一片17×40平方英里的地区,其中可能布满迷宫似的臭虫洞。我必须把每个洞的坐标标出来。
如果洞太多了……好吧,我可能会不小心封住一些,让我的小伙子只操心剩下的。一个穿着作战型动力服的士兵可以看守一大片区域,但他一次只能注意到一样东西。他并不是超人。
我跳跃着超过第一班几英里,同时不断呼叫胖娃娃的排长,并时不时呼叫那个排的任何军官,向他们描述我的信号机发出的信号(嗒——嘀——嗒——嗒).没有回答——最后我从我的老板那儿得到了回答。“乔尼,别制造噪音了。
在会商线路上回答我。”
我照办了。布莱基冷酷地告诉我停止尝试与黑一号胖娃娃排的排长通话,已经没有排长了。哦,可能在什么地方还有个士官活着,但是指挥链已经断了。
书上说,总会有人接过排长的位置。但是现在这种情况的确会发生,因为指挥链损失的环节太多了。尼尔森上校曾经警告过我,那已经是记忆模糊的过去了……几乎一个月以前。
昌上尉和其他三位军官一起投入战斗,现在只剩下了一个(我的同学,艾比·摩耶斯),布莱基正试着从他那儿了解情况。艾比的话帮不了什么忙。我加入会商线路并表明自己的身份时,艾比误以为我是他的营长,马上作了个令人心碎的详尽报告。最让人痛心的是,出现这么大伤亡,原因却不清楚。
布莱基打断了他,命令我继续执行任务。“不要再想什么换防情况简介了。情况就是你眼前见到的一切——到处走走,睁大眼睛。”
“好的,老板!”我以最快速度穿过我的区域,向着我的远角——左前角——前进。第一次跳跃时,我转换了线路。“军士长!
那个信号机设好了吗?”
“那个角上没地方安置,长官。那儿有一个新弹坑,大小约为六级。”
我吹了声口哨。一个六级弹坑足可以容下图尔号。只要我们在地面上活动,臭虫们待在地下,它们对付我们的诡计之一就是地雷(除了在飞船上,它们似乎从来不会使用导弹).如果你离爆炸地点较近,地面冲击波可以击中你;如果爆炸时你刚好在空中,冲击波可以扰乱陀螺,使你的动力服失去控制。
我从没见过任何大于四级的弹坑。理论上说,它们不敢使用过于强烈的爆炸物,因为爆炸会损坏它们的巢穴,即使它们已经在巢穴周围塞满填充物。
“在其他地方设立一个补充信号机。”我告诉他,“通知分队长和班长。”
“已这么做了,长官。角度110,距离1.3英里。嗒——嘀——嘀。你应该收得到,方位是你所在位置的335.”他的声音和演习时的中士教官一样平静,我不禁怀疑我自己的声音是否已经变尖了。
我在显示屏上找到了信号,就在我的左眉上方——长两短。
“好。我能看到参哈的第一班即将到达指定位置。让那个班散开,巡逻那个弹坑。保持各班的巡逻区域相等——布隆比得再承担四英里纵深。”我厌烦地想着,每个人本来已经要负责巡逻十四平方英里。摊子铺得这么大,意味着每人十七英里——一只臭虫能从一个宽不到五英尺的洞里钻出来。
我继续着,“那个弹坑有多‘热’?”
“弹坑边缘是琥珀红区。我还没有进去,长官。”
“别进去。过会儿我来检查。”琥珀红可以让一个没有保护的人死亡,但是穿着装甲的伞兵可以承受较长时间。如果边缘区都有这么强的辐射,那么它的底部毫无疑问可以烤熟你的眼球。“告诉奈蒂,让他把马兰和丘克撤回琥珀区,让他们设立听地器。”我手下五名新兵中的两个在那个班,新兵又很像小狗,总把鼻子到处乱伸。
“告诉奈蒂我对两件事感兴趣:弹坑内的活动迹象……还有它周围地下的声音。”我们不会把伞兵派去检查一个辐射如此剧烈的洞,光在那儿待着就会要了他们的命。但是只要通过那儿能接近我们,臭虫就会这么干。“让奈蒂直接向我报告。我是说向你和我报告。”
“是,长官。”我的副排长答道,“我能提个建议吗?”
“当然。下次别停下来请求我同意了。”
“纳瓦瑞可以负责一班的剩余人员。参哈中士可以指挥那个巡逻弹坑的班,这样就可以空出奈蒂,让他去照顾那两个听地兵。”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奈蒂是个刚刚提升起来的下士,他以前从未在地面上指挥过一个班,看来显然不适合驻守有可能是黑一号最危险的地点。军士长之所以希望撤回奈蒂,原因和我撤回那些新兵一样。
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在想什么。那家伙很令人头疼,他穿的动力服是专门为布莱基的营部参谋准备的,上头的线路比我的还多一个,专门用来和布莱克斯通上尉直接联系。
布莱基可能正在通过那个线路监听。显然我的副排长不同意我排兵布阵的方法。如果我不采纳他的意见,接下来可能就会听到布莱基的声音插进来:“军士长,由你指挥。里科先生,你被解职了。”
可是一事情的复杂在于,一个不被允许指挥自己的班的下士不是真正的下士……一个只能愚昧地重复他的副排长的命令的排长只不过是一件空的动力服!
我没有琢磨很长时间。这些念头只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我马上回答道:“我不能把一个下士浪费在照顾两个小孩上,也不允许一个中士只指挥四个士兵和一个下士。”
“但是——”
“别说了。我要求监视弹坑的人每小时换防一次。我要求立即对我们的区域进行第一次巡逻。班长负责检查每个洞口,确定洞口信号方位,以便分队长、副排长和排长到达这些洞口时再次检查。如果洞口不是很多,我们会在每个洞口边派上一个人——过会儿我再做决定。”
“是,长官。”
“第二次巡逻时,我要求缓慢进行,要尽可能细致,尽力发现第一次未发现的洞口。副队长在这次巡逻时要戴上红外仪。班长必须确定每个伞兵——或是动力服——在地面上的方位,胖娃娃可能还有些受伤的士兵活着。但任何人都不能停下来,即使去检查生理状态也不行。必须首先了解臭虫的状况。”
“是,长官。”
“有建议吗?”
“只有一个。”他回答道,“我认为副班长第一次巡逻时就应该戴上红外仪。”
“很好,就这么办。”他的建议有道理,因为行星表面的大气温度比臭虫洞里低得多。透过红外仪看过去,伪装过的换气洞像是片闪光的羽毛。我看了一眼显示屏。“参哈的小伙子们快应付不过来了。行动吧。”
“是,长官。”
“通话结束。”我切换到公开线路,继续向弹坑前进,同时听到全体人员在副排长下达改变原计划的命令之后立刻做出反应:抽出一个班前往弹坑,安排剩余的第一分队开始两个班的背对背巡逻,让第二分队按原计划轮流巡逻,但是巡逻区域的纵深加大了四英里。命令第二分队开始移动,随后在第一分队到达左前角时指导他们该如何行动;最后留下了充裕的时间用以向分队长指明新信号机的方位——他们应该在此方位转身。
军士长就像检阅时的鼓手一样精确,发布命令比我能做到的更快,用词更少。装甲作战服作战过程中,安排分散在战场好几英里范围内的一排士兵的位置比指挥队列操练困难得多——但是位置必须精确,否则战斗进行中,你会打爆战友的脑袋……或者,在我们这个行动中,有些地区检查了两遍,有些则漏检了。
这位操练高手只有一个雷达显示屏可以用于布置队形,他只能通过肉眼看到周遭的东西。我听着他发布命令,同时看着我自己的显示屏——一条条萤火虫以精确的队形从我眼前爬过。只能用“爬”来描述。当你把长达二十英里的队形压缩到能用肉眼观察的显示屏上时,哪怕速度高达每小时四十英里,看上去也仍然是爬行。
我立刻开始注意倾听每个人的谈话,我想听听班里的小伙子们都在说些什么。
没有人说话。参哈和布隆比下达了他们那一层次的命令——随后闭上了嘴。下士们只有在班里的队形必须调整时才会开口。分队副和副班长偶尔才会发出命令,让手下保持合适的距离和队形——士兵则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听着五十个人的呼吸声,听上去像是拍岸浪退却时发出的嘶嘶声,偶尔被一些必要的命令打断,命令的词汇已经压缩到最少程度。布莱基是对的。这个排在交给我时已经被“调教得像把小提琴”。
他们不需要我!我大可以打道回府,我的排照样能继续正常运行。
可能会运行得更好一不让参哈监视弹坑是正确的决定吗?我拿不准。如果那地方出了问题,其他人又不能及时赶到,即使我搬出“书上是这么说的”这个借口也没用。如果你死了,或是让其他人因此而死,不管书上是怎么说的,都无法挽回损失。
不知硬汉们中间还有没有位置,能不能接受一个被打回原形的中士。
黑一号方块的大多数地方和考利营附近的草原一样平整,只是更加贫瘠。我真该谢天谢地,这种地形有利于我们注意到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臭虫,迎头痛击。我们的队形很分散,士兵之间相隔四英里,每一波检查之间相隔六分钟,我们的队形最多只能达到这个密度。这种密度远远不够。任何地点在每波检查之间至少有三到四分钟的空子——三到四分钟,足以使大批臭虫从一个很小的洞口钻出来。
当然,雷达比肉眼看得远,但是它同样无法看得精确。
此外,除了短距离武器之外,我们不敢随意开火。各个方向上都分布着我们的战友。如果一只臭虫蹦了出来,你发射一枚致命武器,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臭虫身后不远处就有我们伞兵。这个现状极大地限制了你能使用的打击手段。在这次行动中,只有军官和副排长才配备了火箭,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不希望使用它们。火箭弹有个讨厌的习惯,如果没能击中目标,它会继续向前飞,直到找到下一个目标为止……而且它不能分辨敌我,能被塞进一发火箭弹的脑子必然相当愚笨。
如果这次巡逻不是身旁有几千名机动步兵就好了。我喜欢只有一个排参加的突击,因为在简单的单排突击中,你知道自己人都在哪儿,剩下的一切都是敌方目标。
我没有把时间浪费在抱怨上。我不断向前跳跃,冲向左前角的那个弹坑,同时注意观察地面,读取雷达照片。我没有发现臭虫洞,但是我确实跳过了一条干涸小溪,里头可能藏着几个洞。我没有停下来检查,只把它的坐标告诉我的副排长,让他派人去看一下。
那个弹坑比我想像的还要大,图尔号进了里头说不定会迷路。
我把我的辐射计量器转换到定向层叠状态,读取底部和边缘的读数——红色,倍红,直至溢出计量范围。哪怕穿着动力服,长时间暴露在这儿也是非常危险的。我用头盔测距装置估计了它的宽度和长度,随后沿着四周仔细搜索,想看看有没有通向地下的开口。
我没找到,却碰上了附近第五团和第一团的排派往这儿的监视者。我把弹坑分成了几块巡逻区域,通过这种安排,一旦有事发生,这个联合监视组就可以同时向三个排呼救。我们左面“猎头族”的杜·甘布中尉认可了我的安排。随后我撤回了奈蒂的副班长和他班里的一半人(包括新兵),把他们调回排里,又向我的老板和副排长报告这里的一切。
“上尉,”我告诉布莱基,“我们没发现任何地面震动。我准备下去检查是否有洞口。读数显示我所受的辐射量不会太大,如果——’’“年轻人,离那个弹坑远点。”
“但是,上尉,我只是想——”
“住嘴。你发现不了什么有用的东西。离开。”
“是,长官。”
接下来的九个小时很乏味。通过强迫睡眠、增加血糖含量和催眠灌输,我们已经被调整到了可以执行四十小时任务(相当于P行星自转两圈),个人卫生问题动力服自身就可以解决。虽然动力服支持不了那么长时间,但每个人都带上了额外的能量块和超级空气补充罐。没有战斗的巡逻令人生厌,不经意间很容易出事。
我做了所有我能想到的事,让参哈和布隆比轮流担任巡逻中士(这样就可以让副排长和老板自由地四处转转);我还命令巡逻人员的配置必须每次不同,这样每个人检查的地形对于他来说是全新的。针对某个特定区域的巡逻,通过不同的排列组合,人员配置的方式几乎是无穷的。除此之外,我和我的副排长商定,下列行为可以在各班争夺荣誉班时加分:第一个发现真正的臭虫洞,第一个杀死臭虫等等——都是新兵训练营的把戏,但是保持警惕就意味着生存,任何能防止士兵厌倦的法子都有用。
终于,我们这儿来了一个特殊单位:三个战地工兵军官,坐在一辆飞行工程车里,陪同着一位天才——一位空间感应者。布莱基事先对我说过他们要来。“保护他们,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
“是,长官。他们会要些什么?”
“我怎么知道?哪怕兰德里少校需要你扒下自己的皮,撑着骨头架子跳舞,你也要照办不误!”
“是,长官。”
我把命令传达下去,并在相关地区设立了岗哨。他们到达时我迎了上去,因为我感到好奇,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位特殊天才工作呢。他们在我的右翼降落,离开了飞行车。兰德里少校和另外两个军官穿着装甲,手里拿着火焰喷射器。那个天才既没穿装甲,也没拿着武器,只戴了一个氧气面罩。他穿着一件没有肩章的工作服,脸上带着对一切都厌倦透顶的表情。没人把我介绍给他。他样子像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不过我走近他时,看到他疲倦的眼睛旁有一圈皱纹。
他一走出来便摘下氧气面罩。我很担心,没有用无线电,头盔贴着头盔对兰德里少校说:“少校——这附近的空气很‘热’。另外,我们接到警告——”
“别担心,”少校说,“他知道他在干什么。”
我闭上嘴。天才向前走了一小段,又转身回来,揪扯着下嘴唇。他闭着眼睛,仿佛迷失在自己的思绪里。
忽然间,他又睁开眼睛,烦躁地说:“这么多傻瓜跳来跳去,我还怎么工作?”
兰德里少校冷冰冰地说:“让你的排待在地上。”
我咽了口唾沫,开始和他争论——随后不得不在公开线路下达命令:“黑卫士第一排——落地并保持静止。”
我得为希福中尉说句好话;他训练的排真是出色,我只听到一片重复我的命令的声音,一直向下传达到班。我说了一句:“少校,我可以让他们在地面来回走动吗?”
“不行,闭上你的嘴。”
现在,这位空间感应者回到车里,戴上面罩。车里没有我的位置,但是我获准——确切地说是受命——抓着车身被拖着一块儿走。我们移动了几英里左右。感应者再次摘下面罩,四处走来走去。这次他和那两个战地工兵中的一个说了几句,那个工兵军官不断点头,在一块垫板上画着草图。
这个特勤小组在我的区域内大约降落了十几次,每次都做着同样的似乎毫无意义的事,随后他们向第五团负责的区域驶去。离开之前,那个负责画画的工兵军官从他的草稿盒底部拿出一张纸,把它交给我。“这是你区域的地下分布图。这条粗粗的红带子是你区域内惟一一条臭虫们的林荫大道。它进入这个区域的地点在地下大约一千英尺,不断向你的左后方向上攀升,这条坑道离开这个区域时,深度只有四百五十英尺了。和它相连的那个浅蓝色的网状物是一个大型臭虫殖民地,这个殖民地只有一处距地面少于一百英尺,我已经标注出来了。你可以在那儿布置些听地器,直到我们彻底解决它。”
我盯着草图,问道:“这图可靠吗?”
工兵军官看了感应者一眼,随后以非常小的声音对我说:“当然,你这个傻瓜!你想干什么?想把他惹火不成?”
他们离开之后我研究起这张图来。这位艺术家一般的工兵军官画的是一张双视角草图,把它放进投影仪之后,就能看到地底一千英尺以上的三维图像。我完全沉浸在图中,直到被人提醒之后才想到要解除“保持静止”命令。接着,我撤回了弹坑附近的听地兵,并从每个班抽出两个人,通知他们地下图所示的重点方位,让他们注意倾听虫族大道和城市的声音。
我把这儿的情况向布莱基做了汇报。在我开始描述虫族坑道的坐标时,他打断了我。“兰德里少校给我发了一份传真。你只需要报告你安排的听地器的坐标就行。”
我照办了。他说:“干得不赖,乔尼。但跟我想的有点不同。
你在图上画出的坑道上布置的听地器太多,没有必要。沿着它们的大道放四个听地兵,在它们的城市上方以菱形布下另外四个听地兵,这样你手头还剩四个。把一个放在你的右后角和坑道形成的三角形中,剩下的三个布置在坑道另一面的广大区域中。”
“是,长官。”我又说,“上尉,这张地图靠得住吗?”
“你有什么问题吗?”
“嗯……我觉得这玩意儿像巫术,嗯,邪术。”
“噢,听着,小子,我这儿有一条太空元帅给你的口信。他让我告诉你这张地图是官方认可的……还有,一切都由他负责,你只要全心全意照管好你的排就行了。明白了?”
“是,上尉。”
“虫族掘进速度很快,你要特别注意坑道上方以外的那些听地器。只要在任何外围四个听地器中听到响于蝴蝶叫的声音,马上向我报告,不管是什么声音。”
“是,长官。”
“它们挖洞时会发出油炸熏肉似的声音。这是给你提个醒,怕你以前没听过。停止巡逻。保留一个人肉眼监视弹坑。让你的排里一半人进入睡眠两小时,另外一半两人一组轮流负责听地。”
“是,长官。”
“你可能会碰到更多的战地工兵。现在战斗计划有所改变。一个工兵连会在坑道离地面最近的地方爆破,塞住那个坑道,地点也许在你的左方,也许在‘猎头族’的区域。同时,另一个工兵连会在你右方三十英里第一团的区域内,针对虫族辅助坑道采取同样的行动。塞子填进去以后,它们的一长段干道和定居点就会被切断。很多地方都会同时采取类似行动。最后——或者我们能看到臭虫们冲出地面,与我们激战;或者它们被堵在那儿不动,我们钻下去,一段一段收拾它们。”
“明白了。”我说不准自己是否真的明白了,但我知道我的任务:重新调配听地兵,让我的半个排睡觉。接着再来一次臭虫狩猎——走运的话,战斗在表面;必要时不得不下去。
“让你的翼侧注意迎接过来的工兵连。如果他们需要帮助,你们就提供帮助。”
“好的,上尉。”我兴奋地答应着。战地工兵几乎和步兵部队一样出色,和他们共事是一种享受。在紧要关头,他们会战斗,可能不是那么专业,但的确非常勇敢;或者他们继续手头的工作,头也不抬,毫不在意身边的激战。他们有一个非官方的、非常愤世嫉俗的和非常古老的座右铭:先挖坑,再死在坑里。它补充了他们的正式座右铭:事必成!两个座右铭都真实地反映了实际情况。
“执行任务吧,小伙子。”
十二个听地器意味着我能在每个听地器旁安排半个班,由一个下士或是他的副班长带领三个士兵。安排每个听地小组四个人中的两个人监听,另两个人睡觉,随后轮换。纳瓦瑞和其他的副队长可以轮流监视弹坑、睡觉,而分队长可以轮流照顾整个排。谁也不需要远距离移动,我把详细计划和方位告诉副排长之后,整个重新布置只花了不到十分钟。我告诫每个人,必须瞪大眼睛注意迎接工兵连。等每个分队长报告听地器已经就位时,我切换到公开线路,命令道:“奇数队员!躺下,准备睡觉……一……二……三……四……五——睡觉!”
动力服不是床,但它能让你睡着。战斗催眠有一个大好处,哪怕在最不宜睡眠的场合,催眠命令也可以使一个人立即进入睡眠状态,尽管下命令的这个人根本不是个职业催眠师。被催眠者可以马上醒来,头脑清醒,立时便可以投入战斗。这可是个救命法宝。在战场上,如果一个人的体力消耗到了极限,他可能会向着空气开火,却对真正的射击目标视而不见。
我自己一点儿也不想睡。我没有接到这样的命令,也没有要求。一想到我入睡时,身子底下没准就有好几千只臭虫,我的胃都抽搐起来。只寄望于那个感应者一贯正确,只寄望于虫族冲出来时肯定会被听地器察觉。
也许真是这样,但我不想碰运气。
我切换到私人线路。“军士长——”
“是,长官。”
“你也趁机睡一觉吧。我负责监视。躺下,准备睡觉……一……二——”
“请等一下,长官。我有个提议。”
“什么?”
“从改变后的计划看,接下来四个小时内不会有行动。你可以现在睡一觉,然后——”
“别说了,军士长!我不会睡的。我要检查一圈那些听地器,还要准备迎接工兵连。”
“好的,长官。”
“我在这儿检查一下第三号听地器。你那边和布隆比一起睡上一会儿,然后——”
“乔尼!”
我立刻收住后半句话。“什么事,上尉。”老板一直在听吗?“你的听地器都安排好了吗?”
“是,上尉,奇数队员已经入睡了。我正打算开始检查每一个听地器。然后——”
“这件事让你的军士长去干。你睡觉。”
“但是,上尉——”
“躺下。这是命令。准备睡觉……一……二……三——乔尼!”
“上尉,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先检查一下听地器,之后再休息,如果你坚持的话。我自己情愿醒着。我——”
布莱基在我耳边大笑。“听着,小子,你已经睡了一个小时又十分钟了。”
“长官?”
“看一下时间。”我看了——感到自己真蠢透了。“你清醒了吗,小子?”
“是的,长官。我认为是的。”
“情况发展得比我们原来想的快。叫醒你的奇数队员,让你的偶数队员开始睡觉。运气好的话,他们可以睡上一个小时。让他们换班,你去检查听地器,向我报告。”
我服从命令,开始检查,其间没有和我的副排长通话。我对他和布莱基都感到不满。对于连长的不满在于他违背我的意愿强行让我入睡;至于我的副排长,我则阴暗地以为,他才是排里真正的老板,我只是个摆设,不然的话,我也不会被迫入睡。
但是当我检查完三号、一号听地机后(没有任何声音,这两个都设在虫区前方),我冷静下来。毕竟,不能因为上尉干的事责怪一个军士,哪怕是个军士长。这很愚蠢。“军士长——”
“有,里科先生。”
“你想和偶数队员一起睡觉吗?我在叫醒他们之前一两分钟叫醒你。”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长官,我想亲自检查听地器。”
“你还没检查吗?”
“没有,长官。刚才那一小时我也在睡觉。”
“啊?”
他听上去很尴尬。“上尉下的命令。他让布隆比临时负责指挥,然后在让你休息后马上就让我睡觉了。”
我正想回答,却禁不住大笑起来。“军士长?咱们俩干脆离开这儿找个地方再睡一觉算了。在这儿只是浪费时间,指挥这个排的是布莱基上尉。”
“长官,我认为,”他正正经经地回答,“布莱基上尉干每件事肯定都有他自己的理由。”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忘记了我的对话对象远在十英里之外。
“是的,你是对的,他总是有理由。嗯……既然让我们两个都睡了,他一定希望我们现在完全清醒,保持警惕。”
“我想一定是的。”
“嗯……想到为什么了吗?”
他等了很长时间才回答。“里科先生,”他缓慢地说,“如果上尉知道,他会告诉我们的。我从来没听说他隐瞒消息。但有时他无法直接解释他所做的事。上尉的直觉——这么说吧,我已经学会了尊重他的决定。”
“是吗?班长都是偶数,他们都在睡觉。”
“是的,长官。”
“警告各班副班长。我们不会叫醒任何人……可一旦需要,每一秒都是宝贵的。”
“马上执行。”
我检查了剩余的前方听地器,又检查位于虫族城市上方的四个听地器,把我的麦克风线以并联形式搭在它们上面。我逼着自己倾听。我能听到它们,就在下面,互相像鸟一样啾啾地叫着。我想离开这个地方,我能做的只是不让自己的想法表现出来。
我怀疑那个特殊天才只不过是个听力好得异乎寻常的人。
好吧,不管他是怎么做的,臭虫就在他说的那个地方。在军官学校时,我们听过臭虫声音的录音。这四个听地器收集到的是典型的虫族大型巢穴的声音。啾啾声可能是它们的语言(但如果它们受大脑阶层远程控制,彼此之间还有交谈的必要吗?),还有树枝和干叶子发出的沙沙声,另有一种呜呜作响的背景噪音,在虫族巢穴经常能听到,很像是机器发出的——没准是它们的空调。
我没听到它们挖掘岩石时发出的嘶嘶声和噼啪声。
虫族大道的声音和巢穴中的声音不同:低沉的隆隆作响的背景噪音,短时间内突然增大为一种咆哮,仿佛大队人马正在通过。
我在第五号听地器那儿听了一会儿,随后想到一个主意——让在虫族大道上方四个听地器边待命的人注意倾听,当他那儿的咆哮声增至最大时向我报告一声“到达”。
我向上尉报告。“上尉——”
“什么事,乔尼?”
“这个虫族殖民地的交通流量都指向一个方向,从我这儿到你那儿。速度大约为每小时一百一十英里,每分钟大约有一支部队通过。”
“很接近。”他同意道,“我的得数为一百零八英里、五十八秒一个单位。”
“噢。”我有点沮丧,改变了话题,“我还没有碰到那个工兵连。”
“你不会碰到了。他们在‘猎头族’区域的后半部分选了个地方。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还有什么事?”
“没有了,长官。”我们结束了通话,我的感觉好些了。连布莱基都会忘事……而且我的想法没错。我离开坑道区,前去检查虫区右后方的第十二号听地器。
和其他地点一样,那儿有两个人睡觉,一个倾听,另一个待命。我冲那个待命的说:“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长官。”
那个在听的人是五个新兵中的一个。他抬起头说:“里科先生,我觉得这个声音听上去不太对劲。”
“我检查一下。”我说。他往旁边挪了挪,我联上听地器。
油炸熏肉!声音这么响,仿佛能闻到香味。
我打开公开线路。“第一排,苏醒!醒过来,点名,向我报告。”
——随即转到军官线路。“上尉!布莱克斯通上尉!情况紧急!”
“别急,乔尼,报告。”
“听到‘油炸熏肉’声,长官。”我回答道,竭尽全力保持自己的声音平稳,“第十二号听地器,坐标东九,黑一号方块。”
“东九,”他同意道,“读数?”
我匆匆看了一眼声音仪表。“我不知道,上尉。超过最大读数。
听上去就在我脚下。”
“好!”他一声欢呼——不知他为什么这样,“今天最好的消息!现在听着,小子。把你的小伙子叫醒——”
“他们已经醒了,长官!”
“很好。撤回两个听地兵,让他们在十二号附近目测。设法找出臭虫们冲出来的地点。离那个地方远远的!明白了?”
“听到了,长官。”我小心翼翼地说,“但是我不明白。”
他叹了口气。“乔尼,你会让我的头发愁白的。听着,小子,我们需要它们出来,越多越好。当它们到达表面时,你的火力不足以把它们全都干掉。只有一个办法:封住它们的洞口——但你绝对不能这么做!它们倾巢出击,一个团都对付不了,但这正是将军希望看到的,而且他有一个旅的重武器盘旋在轨道上待命。因此你要做的就是确定拥出地点,退后并监视那个地点。如果你的运气足够好,在你的区域出现虫族大冒头,你的勘测会一直上报到最高层。保住你的运气,还有,保住小命!明白了?”
“是,长官。确定拥出地点。退后,避免接触。观察并报告。”
“执行命令。”
我撤出了虫族干道中段的九号和十号听地器,让他们从左右两个方向接近东九区域,途中每半英里停下来倾听是否有“油炸熏肉”的声音。同时我把十二号听地器往我们后方移动,倾听声音在何处消失。
与此同时,在我前方的虫族城市和弹坑之间,我的副排长正在重新集结部队。集合所有的人,除了十二个听地兵之外。受命不准攻击,我们俩都担心整个排散得太开,无法互相支援。所以他把队形收缩到五英里,布隆比的分队在左,接近虫族城市。这种安排使得兵员间距不超过三百英尺(对于伞兵来说,这就等于肩并肩了),并使九个听地兵处于左右两翼照顾得到的范围内。只有那三个和我一起的听地兵处在他们的即时援助范围之外。
我告诉狼獾的贝恩和猎头族的杜·甘布我不再巡逻了,并告诉了他们原因,还把队伍的重新集结报告给了布莱克斯通上尉。
他哼了一声。“你自己决定吧。预测到了拥出方位?”
“中心区域可能位于东十,上尉,但现在很难确定。在直径大约为三英里的范围内,声音都很响,区域好像还在扩大。我想仅根据声音大小画出一个强度范围。”我继续道,“他们会不会在地底下挖一条水平方向的坑道呢?”
他吃了一惊。“有可能。我希望不是——我们想让他们出来。”
他说,“如果声音中心移动了,马上告诉我。继续检查。”
“是,长官。上尉——”
“嗯?说。”
“你告诉我们它们出来时不要攻击。如果它们冒出来了,我们该怎么办?只当观众吗?”
他沉默了相当一段时间,大概有十五至二十秒,肯定是和“上头”商量。最后总算开口了。“里科先生,在东十和邻近区域不准攻击。其他地方——命令是臭虫狩猎。”
“遵命,长官。”我高兴地说,“我们打臭虫。”
“乔尼!”他厉声说,“如果你追逐的是勋章而不是臭虫——而且被我发现了——你会得到一张非常难看的31表①。”

【①指前文提到的实习军官考评表。】

“上尉,”我真心诚意地说,“我根本不想得勋章。我的想法是打击臭虫。”
“对。现在别再烦我了。”
我呼叫了我的副排长,向他说明我们必须遵守的新规定,并让他把我的话传下去,最后让他提醒每个人重新给动力服加满能量和空气。
“我们刚刚完成,长官。我建议把和你在一起的听地兵替换下来。”
这个建议很有道理,因为我的听地兵没有时间加注动力服。但是他推举的替换者都是侦察兵。
我不出声地咒骂着自己的愚蠢。侦察动力服的速度和指挥官的一样快,是作战服速度的两倍。我原本就依稀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最后却把这感觉归结为处在虫族的环境中不可避免的紧张。
现在我知道了。我站在这儿,领着另外三个人——他们都穿着作战型动力服——和我的排相距十英里。臭虫们冒出来时,我会面对一个十分棘手的局面……除非和我在一起的人能以和我同样的速度与排主力会合。“很好。”我同意道,“但是我不再需要三个人。立刻把休斯派过来。让他替换奈博格。用另外三个侦察员替换最前面的听地兵。”
“只要休斯?”他疑惑地问。
“休斯一人足够了。我自己会看着一个听地器。我们两个人就可以覆盖整个区域。我们知道现在它们在什么方位。”我加了一句,“让休斯立刻来这儿报到。”
接下来的三十七分钟,什么事也没发生。休斯和我在东十区来回巡逻,每过五秒听一次,接着继续前进。现在已经没有必要把麦克风射入岩石层了,放在地面都能得到清晰响亮的“油炸熏肉”声。发声区域扩大了,但它的中心没有移动。其间我曾向布莱基上尉报告声音突然消失了,三分钟之后又向他报告声音又出现了。其他时间,我一直留在侦察兵线路上,让副排长照顾排里的其他人和接近排主力位置的那几个听地站。
最后,所有的事一下子发生了。
一个声音在侦察兵线路上大叫起来。“‘熏肉炸熟了’!阿尔伯特二号区!”
我切换线路喊道:“上尉! ‘熏肉炸熟了’,地点阿尔伯特二号区,黑一号!”随即再次切换线路和我的排联系,“呼叫! ‘熏肉炸熟了’,地点阿尔伯特二号区,黑一号”——接着立即听到杜·甘布的报告声:“阿道夫三号区,绿十二发现‘油炸熏肉’声。”
我马上把新情况报告布莱基,又切换到侦察兵线路,听到线路上有人喊道:“臭虫!臭虫!请求帮助!”
“哪儿?”
没有回答。我又切换线路。“军士长!谁报告发现了臭虫?”
他大声回答道:“从它们城里出来的——大约位于曼谷六号区。”
“揍它们!”我转而和布莱基通话。“曼谷六号区发现臭虫,黑一号——我方正在攻击。”
“我听见你下命令了。”他平静地回答道,“东十号情况怎么样?”
“东十号——”我脚下的大地突然陷了下去。我被成群的臭虫吞没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受伤,感觉像是掉进了一棵树的枝叶里——但这些枝叶是活的,还在不断挤压我。同一时间里我的陀螺仪嗡嗡哀鸣,竭尽全力想使我站起来。我掉下去大约十到十五英尺,深得看不到天光。
随后,潮水般的活生生的魔鬼们把我托进了亮光里——训练起了作用,我两腿着地后,口里报告,手上战斗。“东十出现拥出——不,东十一,就是我现在的方位。洞很大,大量拥出。好几百。
不,多得多。”我两手各抓一只火焰喷射器,报告的同时不断焚烧它们。
“快离开那儿,乔尼!”
“遵命!”——我开始跳跃。
接着马上停下来。我及时停止跳跃,不再喷火,仔细察看起来——因为突然间我意识到我本该已经死了。“更正,”我说,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东十一区的拥出是假的。没有战士。”
“重复。”
“东十,黑一号。目前这里的拥出全是工人。没有战士。我被臭虫包围了,它们还在往外拥,但是没有一个携带武器,与我身边最接近的那几个有典型的工人特征。我没有受到攻击。”我继续着,“上尉,你认为这可能是声东击西吗?真正的士兵会从别的地方拥出?”
“可能。”他承认道,“你的报告被直接转给了师部,让他们考虑吧。到处走走,复核你的报告。不要假设它们都是工人——你可能会以最痛苦的方式发现真相。”
“好的,上尉。”我跳得又高又远,想远离这片无害却又令人厌恶的恶魔。
石头嶙峋的地面到处布满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形体。我手动控制喷射管,跳得更高一些。我叫道:“休斯!报告!”
“臭虫,里科先生!好几百亿!我在烧它们。”
“休斯,好好看看那些臭虫。它们中有向你开火的吗?会不会都是工人?”
“嗯——”我落回地面,紧接着又跃上空中。他报告道,“嘿!
你说对了,长官!你怎么知道的?”
“返回你的班,休斯。”我切换线路,“上尉,几千个臭虫已经从这一地区拥出,洞的数目尚未确定。我没有受到攻击。重复,根本没有受到攻击。如果它们中有战士,它们一定是利用工人作掩护,同时避免开火。”
他没有回答。
在我左方极远处突然出现一道异常明亮的闪光,紧接着,右前方更远处出现了第二道。我下意识地注意到了它们的时间和方位。“布莱基上尉——请回答!”在跳跃的最高点,我极力确定他的信号,但那个方向被黑二号绵延的小山包挡住了。
我切换了线路,叫道:“军士长!你能帮我转接到上尉吗?”
但就在那一刻,我的副排长的信号突然消失了。
我以动力服所能达到的极限速度向那个方位奔去。刚才我没有太在意雷达显示屏,我的副排长在指挥整个排,而我一直忙着,先是倾听地底动静,后来则是应付几百个臭虫。我关闭了所有非士官信号,想看得更清楚些。
我看了看只标出士官信号的显示屏,找出布隆比和参哈,还找出了他们的班长和副队长。“参哈!副排长在哪里?”
“他在勘查一个洞,长官。”
“告诉他我正赶过去。”没等他回答我就切换了线路。“黑卫士第一排呼叫第二排——请回答!”
“什么事?”科罗申少尉吼道。
“我无法接通上尉。”
“接通不了了。”
“死了?”
“不。没有能量了——所以退出了。”
“噢。那么现在你代理连长?”
“是的,是的,又怎么样?你需要支援吗?”
“嗯……不用。不用,长官。”
“那么就闭嘴。”科罗申告诉我,“除非你需要支援。我们这儿出了大麻烦,简直对付不了。”
“好的。”突然间,我发现自己也面临着无法应付的局面。在向科罗申报告时,我将显示屏调到近距全显状态,因为现在我离我的排已经很近了——我眼睁睁看着第一分队的人一个接一个消失,布隆比的信号是第一个消失的。
“参哈!一分队出了什么事?”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他们跟着副排长钻进洞里去了。”
书上讲过如何应付这种局面吗?我可记不得。布隆比是擅自行动吗?或者他接到了命令,只不过我没听到?听着,那些人已经钻进了臭虫洞,看不到也听不到他们了。现在不是讨论军法问题的时候,这些事明天再说。如果我们中有谁会有明天的话——“很好。”我说,“我回来了。向我报告。”我的最后一跳把我带进他们中间。我看到我的右面有只臭虫,在落地之前我把它干掉了。这只不是工人——它一边移动,一边猛烈开火。
“我损失了三个人。”参哈喘息着,“我不知道布隆比损失了多少。它们一下子从三个地方拥出来——我们的伤亡都发生在那个时候。但我们正在肃清它们——”
我正要起跳,一阵巨大的冲击波猛地击中了我,把我摔向一旁。三分三十七秒——就是说三十英里的距离。是我们的工兵在往洞里填塞子?“第一分队!注意迎接下一次冲击波!”我笨手笨脚地落地了,几乎落在三四个臭虫上。它们没有死,也没有射击。被震晕了。我朝它们扔了颗手榴弹,继续跳跃。“趁机干掉它们!”我喊道,“它们都晕了。注意下一次——”
就在我说话时,第二阵冲击波到达了。不像第一次那么强烈。
“参哈!马上清查你分队的人数。每个人都动起来,快,把它们消灭干净。”
点名疙疙瘩瘩缓慢地进行着——从我的生理显示器上可以看到很多人都失踪了。扫射却进行得又快又准。我本人沿着周边干掉了十几只臭虫。最后那几个在我把它们撂倒前突然恢复了行动能力。为什么冲击波给它们造成的伤害比给我们的大得多?因为它们没有护甲?或是它们藏在地下某个地方的大脑被震晕了?点名的结果是还剩十九个人有战斗力,两名阵亡,两名负伤,还有三个因为动力服故障退出战斗——但是纳瓦瑞的这三名手下中有两人凭借从伤亡战士的动力服上卸下来的零件修好了自己的动力服;第三人动力服的无线电和雷达坏了,现场无法修复,所以纳瓦瑞派这个人去看护伤员。回收之前我们对伤员的照顾只能是这么多了。
与此同时,我和参哈中士一起检查了臭虫们从中拥出的三个洞。和地下图一对比就能看出,它们在坑道距地面最近的地方掘了几个出口。
一个洞已经被封住了,成了一堆松散的石头。第二个洞附近没有虫族活动迹象。我命令参哈派一个副班长和一个士兵看着这个洞口,碰到少量臭虫可以把它们干掉。如果它们大量拥出,就把洞口封住——太空元帅大可以舒舒服服待在天上,下达什么不准封洞的命令。可我眼下必须面对现实,而不是理论。
接着,我察看起第三个洞来,就是那个吞没了我的副排长和半个排的臭虫洞。
这是一条臭虫的通道,接近地面的部分长二十英尺,它们只需要把五十英尺长的一截坑道的顶部掀掉就行。顶部岩石层没有了,怎么还会传来“油炸熏肉”的声音?我不知道。坑道壁歪歪斜斜,上头还有一道道的凹槽。通过对照地图,我们可以看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另外两个洞来自小型支线坑道,而我正在看的这个坑道是它们主干道的一部分。所以,其他两个洞的拥出只是佯攻,它们的主攻来自这里。
臭虫们可以透过厚厚的岩石层观察到地面的情况?洞里面什么都看不到,既没有虫族,也没有人类。参哈指出二分队消失的方向。副排长已经下去了七分四十秒,布隆比跟下去找他也过了七分钟多一点。我朝黑暗深处望去,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心里直发毛。“中士,管好你的分队。”我说,努力使我的声音轻松一点,“如果需要支援,联系科罗申少尉。”
“有什么命令,长官?”
“没有,除非上头有什么命令下来。我要下去寻找二分队,所以我可能会有一阵子联系不上。”随后我纵身跃进洞里,动作很快,因为我觉得自己的勇气正在迅速消失。
我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全分队!”
“一班!”——“二班!”——“三班!”
“以班为单位,跟我来!”——参哈也跳了进来。
至少我不再感到孤单。
我让参哈在洞口留下两个人,守住后方。一个在坑道口,另一个在地面。随后我率领大家以最快的速度顺着二分队消失的方向前进——但是速度并不快,因为坑道顶部刚好碰着我们的头。穿着动力服时可以用类似溜冰的方式前进,不需要抬脚,但这种方式既不简单也不自然。不穿着动力服的话,我们反而能跑得快点。
我们需要立即戴上红外仪。此刻,我们确定了一个早已存在的理论:臭虫们通过红外线观察。黑暗的坑道在红外仪里显得很亮堂。至此,这里面还没有特别的地方,只有光滑的岩石壁,呈半圆形罩在光滑平整的地面上。
我们到达了坑道内一个十字路口,我不禁停下来思索。条令中有如何在地下分布进攻力量的内容,但是管用吗?惟一能确定的就是,写下这部分内容的那个人自己从来没有执行过它……因为在皇家行动之前,没有人活着钻出洞口,告诉大家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
条令要求我们守卫每一个碰到的十字路口,就像我们面前的这一个。但是我已经用了两个人守住我们的逃生口;如果每个十字路口都得留下十分之一的攻击力量,很快就会全体死翘翘。
我决定大家待在一起……还决定我们之中任何一人都不能被俘虏。不能成为臭虫的俘虏。最好能成为一次漂亮干净的地产争夺战。打定主意之后,我卸下了思想包袱,不再左右为难。
我小心地向十字路口的各个方向张望。没有臭虫。我通过士官线路呼叫道:“布隆比!”
结果令人震惊。平常使用动力服无线电时,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因为你与你发出的声音被隔开了。但是在这儿,地下一个光滑的通道网中,我发出的声音被反弹回来,整个建筑仿佛是个巨大的扩音器。
“布—布—隆—隆—比—比—比—”
我的耳朵在轰鸣。
紧接着又轰鸣了一次。“里—里—克—克—先—先—生—”
“别那么大声。”我说,迫使自己尽可能轻地发声,“你在哪儿?”
布隆比回答了,声音不再那么震耳欲聋。“长官,我不知道。
我们迷路了。”
“好吧,别急。我们来接你。你离我们不会很远。副排长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长官。我们一直——”
“等一下。”我切换到私人线路。“军士长——”
“我听到你了,长官。”他的声音很平静,音量也较小。“布隆比和我取得了无线电联系,但我们一直未能会合。”
“你在哪儿?”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长官,我建议你和布隆比分队会合,然后回地面上去。”
“回答我的问题。”
“里科先生,即使你在这底下待上一个星期也仍然可能找不到我……我目前也无法移动。你必须——”
“闭嘴,军士长!你受伤了?”
“没有,长官,但是——”
“那为什么无法移动?被臭虫包围了?”
“很多。它们现在无法接近我……可我也出不来。所以我认为你最好——”
“军士长,别浪费时间!我相信你很清楚自己拐了哪几个弯。
现在,趁我手里拿着地图,好好跟我说说。并告诉我你的方位仪上的游标读数。这是命令。报告。”
他作了报告,简洁又精确。我打开了头盔灯,把红外仪翻上额头,对照着地图前进。“好,”我说,“你差不多在我正下方两层——我知道怎么到你那儿去。我们找到二分队之后马上赶到你那儿。”我切换了线路,“布隆比——”
“有,长官。”
“碰到第一个坑道十字路口时,你是向右、向左,还是直行?”
“直行,长官。”
“好,参哈,把人带过来。布隆比,你那儿有臭虫吗?”
“没有,长官。但是我们迷路的原因就是碰上了臭虫。我们干掉了它们中的一伙……战斗结束时,我们已经拐了几个弯。”
我准备问问伤亡人数,但转念一想,最好晚些再知道坏消息。
我的任务是把我的排聚在一起并离开这儿。不知怎的,一个没有臭虫的臭虫城市比遭遇臭虫本身更令人不安。布隆比指引我们又拐过两个弯,我则朝着那些我们不会进入的坑道里扔了几个烈酒炸弹。“烈酒”是过去我们用来对付臭虫的神经毒气弹的衍生产品——它不会杀死臭虫,但是每个路过它的臭虫都会颤抖直至瘫痪。
这次行动中我们专门装备了这种炸弹,但我情愿拿一吨这玩意儿换几磅真家伙。尽管如此,它也许可以保护我们的侧翼。
在一段长长的坑道中,我和布隆比失去了联系。我猜可能是由于无线电某种古怪的物质反射了回来,因为在下一个十字路口,联系又恢复了。
但是,到了那里,他就不知道该让我向哪儿转弯了。这地方,或是这儿的临近区域,就是臭虫们向他们发起进攻的地方。
也是臭虫进攻我们的地方。
我不知它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刚刚还是一片安静,紧接着我听到从纵队后方传来大叫声,“臭虫!臭虫!”,我转过身——突然间到处都是臭虫。我怀疑那些光滑的坑道壁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结实。我只能这么想,否则便无法解释它们怎么能够忽然间出现在我们的周围和中间。
我们无法使用火焰喷射器,也不能使用炸弹,因为很容易误伤自己人。但臭虫却不会受到类似的良心谴责,它们想做的就是把我们干掉。好在我们还有手,还有脚——战斗持续时间肯定没超过一分钟,接着那里便不再有臭虫了,地板上仅剩下它们破碎的肢体……还有四名躺倒的星船伞兵。
其中一个是布隆比中士,他死了。战斗过程中,二分队加入了我们。他们就在离此不远的地方,所有人都聚在一起,以防在这个迷宫中陷得更深。他们听见了战斗声,尽管无法用无线电和我们联系,但还是循声找了过来。
参哈和我确认了躺下的队员确已死亡,随后把两个分队合并成一个由四个班组成的分队,继续向下搜寻,找到了已经被臭虫包围的副排长。
那场战斗根本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因为他事先已经警告过我将看到什么局面。他活捉了一个脑子,把它臃肿的身体当作挡箭牌。他出不来,但是臭虫也不能攻击他,这么做等于向自己的脑子开火,无异于自杀。
我们没有这种限制。我们在它们的身后开了火。
之后,我看着他活捉的那个令人生厌的家伙。尽管我们有所损失,但我仍然欣喜若狂。紧接着,我听到一阵“油炸熏肉”声向我逼近。一大片坑道天花板砸在我的头上。我的皇家行动就此结束。
我在床上醒来,以为自己还在军官学校,之前只不过做了一个又长又复杂的臭虫噩梦。但是我不在学校里,我在阿贡号运兵船上临时养伤。我的的确确在战斗中指挥过自己的排,时间总共不超过十二小时。
现在我只是一个病人,病因是一氧化二氮中毒,外加在没有动力服保护的情况下遭受过量核辐射,暴露过程大约为一小时,直至我被回收。另外还有几根折断的肋骨,头上的一记重创,正是这记重创使我失去了知觉。
过了很长时间我才大致弄清皇家行动的整个状况,但有些事我恐怕永远都弄不明白了。例如,为什么布隆比会带着他的分队钻进洞去。布隆比死了,奈蒂紧随其后也阵亡了。我庆幸他们两人事先都得到了一条杠杠,并且在那天佩戴着它参加了P行星上那场完全不像按计划进行的战斗。
最后,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我的副排长决定钻进洞去。他听见了我给布莱克斯通上尉的报告,知道了那个“大拥出”其实只是个幌子,让大量工人出来送死。当真正的士兵从他所在之处拥出来时,他得出了结论(正确的结论,比参谋们得出结论的时间还要早几分钟),认为臭虫在作垂死挣扎,要不然它们不会轻易把工人赶出来送死。
他看到来自虫族城市的反击力量较为薄弱,于是推想出敌人的储备力量已经不多了——并且进一步决定,趁这个天赐良机,单独一个人或许就能发起进攻,搜寻“皇室成员”,并将其俘获。请记住,那才是整个行动的惟一目的。我们有足够的部队,可以肃清整个P行星,但我们的目标是活捉皇室成员,并在这个过程中学习洞穴战。因此他尽力一搏,抓住机会,同时达到了上述两个目标。
这样一来,第一排可以自豪地宣称“任务完成了”。好几百个排中,只有少数几个才有这样的资格。没能抓到女王(臭虫们先把它们打死了),脑子也只抓到了六个。这六个当中没有哪个实现了战俘交换,它们只存活了很短一段时间。但是心理战部队的小伙子们确实取得了活体组织,因此我觉得皇家行动应该算是个胜利。
我的副排长得到了火线提拔。我没能得到(即使得到了,我也不会接受).我没有为他的提拔感到惊奇。布莱基上尉早就跟我说过,我得到的是“整个舰队最棒的军士长”。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话。副排长我很早以前就见过,但我想黑卫士中没有人知道这一点——至少不会从我这儿得知,更不可能从他那儿。我怀疑布莱基本人是否知道这一点,但是我从成为新兵的第一天起就认识我的副排长了。
他的名字叫兹穆。
在我看来,我在皇家行动中的所作所为并不合格。我在阿贡号上待了一个多月,首先作为病人,随后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直至他们返航把我和其他十几个人送回“避难所”。整个航程给了我太多的思考时间,其中大部分用在思考伤亡上。我责备自己在地面担任排长的短短一段时间内做了多少蠢事。我知道我的指挥算不上一个好军官,我甚至没能在战斗中负伤,只被一块大石头把自己砸晕了过去。
至于伤亡——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我只知道合并小队时,我带出来的六个班只剩下四个了。我不知道兹穆带领他们回到地面,等着黑卫士被换防和回收之前,还会倒下多少人。
我不知道布莱克斯通上尉是否还活着(其实他还活着——事实上,差不多就在我钻进洞里时,他就返回了指挥岗位),也不知道如果一个考察对象还活着,他的主考官却死了,像这种情况该走什么样的程序。但是我觉得,我的31表肯定会把我打回一个中士。连我的数学书都被扔在了另外一条飞船上,但这已经无所谓了。
尽管如此,在阿贡号飞船上我获准下床的头一个星期里,大量闲逛和沉思之后,我从一位低级军官那儿借来几本书,开始学习。数学是不容易对付的,它会占用你大部分脑子。而且,不管你是什么军衔,多学点东西总是有好处的。任何有点用处的东西都建立在数学的基础上。
当我最终向军官学校报到并交回我的肩章时,我得知自己又成了一个学员,而不是中士。我猜是因为布莱基上尉无法找出我不合格的确凿证据,只好推想我合格了。
我的室友,安琪儿,正待在我们的屋子里,他的脚跷在桌子上——脚前有个包裹,那是我的数学书。他抬起头来,吃了一惊。
“你好,乔尼!我们以为你死了!”
“我?臭虫没那么喜欢我。你什么时候走?”
“我已经出去过了。”安琪儿抗议道,“你走之后的第二天。我总共空降了三次,回来刚刚一个星期。你怎么用了那么长时间?”
“回家的路太长了。当了一个月乘客。”
“有些人就是走运。你参加了哪次空降?”
“没有空降过。”我承认道。
他瞪着我。“有些人真太走运了。”
或许安琪儿说得对。我终于毕业了。他把他自己的幸运分了一些给我——通过耐心辅导我的数学。我猜我的“幸运”大多都来自于他人——安琪儿、果冻、中尉、卡尔和杜波司中校。是的,还有我的父亲和布莱基……还有布隆比……还有尖子——当然少不了兹穆中士,他已经获得上尉的荣誉军衔和中尉的永久性军衔。
这很好,我觉得,如果我到头来军衔比他还高,未免有点不对劲。
毕业后的一天,我的同学贝尼·蒙泰兹和我一起站在飞船降落场上,等待着登上我们各自的飞船。我们是崭新出炉的少尉,还不大习惯。别人向我们敬礼让我们很不自在,于是我假装看着环绕在“避难所”轨道上的飞船航班表——名单那么长,肯定是在准备一次大战役,尽管他们认为我还不适合与闻机密。我感到激动。我有两个最真挚的愿望,也可以说是一个:一是被派回到我的老部队,我父亲仍然在那儿。现在我实现了第二个,不管这个大战役是什么,它意味着在这次重要的空降作战中,我可以在果冻·杰拉尔中尉率领的队伍中间接受磨炼。
这个念头占据了我的心,我不敢把它说出口,所以只能研究这个名单。嚯,这么多飞船!幸好按照类型分类列在航班表上,否则我们别想找到某条船。我浏览着伞兵运输船,只有这些船才和机动步兵有关。
名单上有曼纳海姆!有机会见到卡门吗?或许没有,但是我可以发封信,查询一下。
大船——新型的福吉谷号和伊珀尔号,马拉松、阿拉曼、硫磺岛、加里波利、莱特岛、马恩、图尔、葛底斯堡、黑斯廷斯、阿拉莫、滑铁卢①——是士兵使这些名字无比辉煌。
小船都以英雄的名字命名:贺雷修斯、阿尔文·约克、沼泽之狐、还有我亲爱的罗杰·扬、鲍威上校、德弗雷克斯、威辛格图里斯、桑蒂诺、奥布里·考森斯、卡梅安哈、奥迪·墨菲等等。
我说:“应该有条船叫作麦格赛赛。”
贝尼问道:“什么?”
“拉蒙·麦格西西②。”我解释道,“是个了不起的人,真正的战士。要是活到今天,准能当上心理战部队的司令。你学过历史吗?”
“是这样,”贝尼承认道,“我是个粗人,只知道一个英雄人物西蒙·玻利瓦尔③。他建造金字塔,打败了无敌舰队,第一个登上了月球。”
“还娶了克里奥佩特拉,你忘了。”
“噢,那个啊。是的,好吧,我猜每个国家都有各自版本的历史。”
“我想是的。”我说完之后,又嘟囔了一声,贝尼问道:“你说什么?”
“对不起,贝尼,是我母语中的一句老话。大致翻译出来,我想应该是‘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是什么语言?”
“塔加路语。我的母语。”
“你的老家不使用标准英语吗?”

【①均以人类历史上各次重大战役命名。】
【②菲律宾政治家,曾挫败一次兵变。】
【③南美洲的解放者。下面的话是开玩笑,把其他人的业绩安在他头上。】

“噢,当然用。生意和学习之类的事都用标准英语。我们只是在家里偶尔说说自己的母语。这是传统,你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我父母在家也常说西班牙语。可你是从哪儿——”喇叭里突然想起了“牧场”的曲子,贝尼容光焕发。“该和我的船约会了!伙计,自己保重!再见。”
“小心臭虫。”我转身继续浏览着航班表:蒙哥马利、格雷尼莫——接着响起了世上最动听的声音:——让这个名字光芒闪耀,让罗杰·扬的名字响彻四方!
我抓起行李急匆匆奔去。“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回家了。

第十四章

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创世纪Ⅳ:9
一个人若有一百只羊,一只走迷了路,你们的意思如何。他岂不撇下这九十九只,往山里去找那只迷路的羊吗?
——马太福音Ⅻ:12
一个人比一头羊好多少?
——马太福音ⅩⅤⅢ:12
以仁慈的主的名义……无论谁救了别人的性命。都好似拯救了整个人类。
——可兰经,苏拉Ⅴ:32

每年我们都取得一点进展。必须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
“时间到了,长官。”我的下级军官正等着接受指示,这位候补军官,或称“三级少尉”贝尔帕,就站在了我的门外。他的长相和声音都十分年轻,跟他剥人头皮的印第安祖先一样温良。
“好的,吉米。”我已经穿上了装甲。我们走向船尾的空降舱。
我边走边说:“提醒你一句话,吉米。跟着我,不要碍手碍脚。玩个痛快,记得用光你的弹药。如果我碰巧死了,你就是老板——但是如果你还有点脑子的话,你会让你的副排长发号施令。”
“是,长官。”
我们进去时,副排长命令全排立正敬礼。我回了个礼,道:“稍息。”随后开始检查第一分队,吉米则检查着第二分队。
接着,我回过头检查了第二分队,查看每个人身上的每件装备。我的副排长比我细心得多,因此我没发现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我从来都没发现过。但如果老板亲自检查每样东西,我的小伙子们就会觉得安全些。再说,这是我的工作。
检查完毕后,我站在队伍的正前方。“又一次臭虫狩猎,小伙子们。这次有点不同,你们已经知道了。由于它们仍然关押着我方的被俘人员,我们无法在克兰达斯上使用超新星炸弹——必须空降,降落到地面,守住,把克兰达斯从臭虫手里夺过来。不会有船下来回收我们,不过它们会送来弹药和各种补给。如果你被俘了,咬紧牙关,牢牢记住:你身后有你的部队,你身后有整个联邦,我们会来救你们的。沼泽之狐和蒙哥马利上被俘的小伙子们依靠的就是这一点。那些仍然活着,还在等待的人,他们知道我们会出现的。现在我们已经来了。现在我们就要去救他们。
“不要忘了我们能从自己的周围得到帮助,还有更多支援来自我们上方。我们只需要操心我们的那一小块地盘,和演习时一样。
“最后一件事。就在我们出发之前,我收到了杰拉尔上尉的来信。他说他的新腿很好使。他要求我转告你们,他记得你们每个人……他希望你们的名字闪闪发光!
“我也这么希望。给随军牧师五分钟时间。”
我觉得自己又要开始颤抖了。命令他们立正给了我一丝解脱。
“各分队……左舷和右舷……准备空降!”
我检查着这一侧的每个人进入他们各自的茧,此时我的感觉还算镇定。吉米和副排长看着另一侧。随后我们把吉米送进中央发射管的三号舱。他的脸刚被盖住,颤抖又回来了。
“儿子。”
“我知道,父亲。”颤抖马上停止了,“只不过等待受不了,没什么。”
“我知道。还有四分钟。我们可以进去了吗,长官?”
“马上,父亲。”我迅速拥抱了他一下,然后让海军空降舱操作员把我们关进投射舱。颤抖没有再次出现。我很快报告道:“舰桥!里科的硬汉子……空降准备完毕!”
“还有三十一秒,中尉!”她加上一句,“祝你们好运,小伙子们!这次我们要彻底打垮它们!”
“对,船长!”
“万事俱备。等待过程中来点音乐怎么样?”她开始播放起来:“为了步兵永存的荣誉——”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