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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一个历史学家不只是一个把发生过的事件按年代顺序排列起来的人,”历史学家说道,“他的劳动成果是一系列的词句,人们可以从这些词句中推知将来要发生的事情。”
“他所起的重要作用不应该是将事件记录于典籍之中,而应该是预测未来。”
接着,他下笔如飞地写道:
一座通往各星球的桥梁。
多少世纪以来,光速一直是太空旅行的绝对极限速度。但即便以这一速度往来于各星球之间,仍需花上好几年的时间。后来,埃戎管道能源、交通和通信公司采用了管道。只要一艘携带着终端设备的普通飞船一到达一个遥远的星球,就能将它与埃戎连接起来。星际间的距离被拉近了。
3个小时到埃戎。
在神秘的金色能量管道中,空间不知怎么被缩短了。这是一种与众不同的能量,它创造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空间。
更有甚者,管道还能以同样的速度传递能源与信息。有史以来第一次,一种跨越星球的文明得以实现。毫无疑问,埃戎公司值得获取巨大的回报。
然而每座桥梁都通往埃戎,而且通行的费用是昂贵的……
历史
帝国……
所有帝国中最大的帝国,疆土广阔以光年计算,它如同一位耐心的渔夫一般,用一张金色的大网捕获着星辰。
埃戎。贫穷、荒瘠的星球,孕育出了伟大事物的母亲。这便是那帝国的名字。
它包含了一个又一个世界,一颗又一颗星球。如果用一英寸相当于一百万英里的比例尺做一个埃戊的模型,那么地球般大小星球将放不下这个模型。
但如果你有了这个模型,并凑近。再凑近去看的话,你会看到这些星星被一个发着淡淡金光的精致的窗格状结构联结在一起,像一个闪光的蛛网。
因为一个帝国的作用便是维系与沟通,也正是这种维系与沟通造就了一个帝国。埃戎帝国的实质便是管道。庞大的蛛网中发着光的每一段丝便是一根管道,一座架于两个星球之间,跨越了广阔、黑暗的空间长河的桥梁。
星际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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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一章 禁地
太阳的火轮已经在天际掠过了它一日行程的最高点,开始向隐隐的方山背后它的憩息之处落去。此时,骑手停了下来,让他那匹疲惫的鹿斑小马到一处石膏泉边饮水。小马曾经是鹿斑的,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汗水与红色的尘土混合在一起,为它染就了别样的一件外衣。
小马刚开始将粘满尘土的鼻孔浸入水中时,吃惊地朝后猛然一退,但干渴又迫使它重新低下头来,呼噜呼噜地饮了起来。
骑手没有动,但他那双坚毅的灰色眼睛却没有闲着。它们正扫视着灼热而又无云的天空。那儿没有能使埃戌帝国的巡航飞船泄露行踪的闪光,惟一的动静是一只黑翼的老鹰在懒洋洋地盘旋。
视线又往下投射到地平线,在方山上逗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穿过起伏的荒漠收回到眼前。骑手在马鞍上转过身回望来时的路。小马紧张地抬起头来,腿哆嗦开了。
骑手轻轻地拍了拍小马淌着汗的颈背。“我们已经把他们给甩了,小家伙,”他的轻声细语也仿佛沾满了尘土,“我想我们已经把他们给甩了。”
他带着还有点恋恋不舍的小马离开了泉水,赶着它顺着饱受风霜侵蚀、遍布红色尘土的荒漠向方山走去。这光秃秃没有一丝生气的方山曾经是伟大的森波特城面对群星傲然矗立的地方。
骑手个子很高,乍一看让人以为他很瘦弱。其实在必要的时候,他的身手是敏捷而又果敢的。他那宽阔、平坦的双肩也充满了力量,肩上披着一片曾经是一件深灰色制服的破布。尘土与汗水已经将破烂裤子的裤腿染红了,不过皮靴还是完好无损的。
小马耷拉着脑袋,迈着沉重缓慢的步子朝方山走去,挂在鞍头的水壶有节奏地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骑手的左肩上绕着一条皮带,紧系着腋下一把沉甸甸的单粒子手枪。蓝色的枪管上打着“埃戎制造”的字样。
没有人会说这位骑手英俊潇洒。他的脸瘦削、冷峻而又带点僵硬;长了1个月、已经带点蓝色的胡须也未能使它免于被阳光烤成接近黑色。他的名字叫艾伦·霍恩,是一个雇佣兵。
在所有有人居住的星系中, 只有不到100个人操着霍恩的这种行当。他们所干的就是制造事端、从中得益然后抽身而退。他们都是强壮、聪明和训练有素的人。他们必须如此。做不到的人已经都死了。
红色的尘土在他的身下腾起,又在他的身后飘散开。他眯缝着的眼睛一刻也没有停过,目光不断地划着长长的弧线,搜索着天空与荒漠,最后又总是落到身后。
黄昏前一小时他来到了告示牌前。
雨水冲刷掉了地表的土壤,露出了花岗岩的砾石。插在地上的一根已经生了锈的金属杆子上,歪挂着一块椭圆形的铁片。几百年的光阴已经使它形残色褪了,但那上面已成为宇宙语言的可恶的埃戎文字仍依稀可辨。
警告!
禁地
此地即日起宣告废弃。禁止所有人在此居住。全体人员请向最近的公司居住区投降。拒绝遵守者将被剥夺一切财产及人身权利。此地将向获得许可的狩猎者开放,特此告示。
——依照总经理令立于埃戎公司纪年1046年
霍恩从被太阳晒得起了泡的嘴唇间朝告示牌啐了口唾沫。两个多世纪以来,这片荒漠上的游民们像野生动物一样遭受着追猎,这片荒漠的范围很大——要向东走大约1000千米直到密西西比峡谷才能见到最近的居住区的围篱——不过埃戎帝国的效率是不容低估的。霍恩在荒漠中见到过一个蛮人,他的小马就是从他那儿买来的。
买的?不管怎么说,他是付过钱的,尽管他的手枪比钱起了更好的说服作用。
小马抬起头,开始战栗起来。霍恩站到马镫上向后面望去。他就那样站着,一声不响,纹丝不动。然后他也听见了。顿时,他觉得背上一紧,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猎犬的吠声远远传来,恐怖异常。猎手们随着这死亡的音乐疾驰而来。
霍恩坐回到马鞍上。“他们闻到味儿了,小家伙,”他低语道,“不过他们以前也追到过我们的踪迹。我们脱身了。这次也准行。”
不过那时小马要比现在更精神。荒漠中练就的肌肉,在恐惧的刺激下,将他们拖出了险境。可现在呢,几个星期无情驱策的后果是不言而喻的。小马已经身形憔悴、无精打采了。远来的喧嚣只能令它战抖。而在它身后追赶的人已经换了新的坐骑,精力旺盛、辔头上系着铃铛、淌着口水的坐骑。
想到这里,霍恩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们为何要追赶他呢?是把他当做了荒漠的居民, 他们眼中一头普通的猎物呢?还是作为一个从300光年之外雇来的肩负特殊使命的人呢?霍恩有太多不知道的东西,一旦知道了或许能使他化险为夷。他向下瞥了一眼手枪,那玩意儿对于追赶他的人来说将是个意外。
他的手从鞍头伸向腰际,伸向皮带下紧裹在腰间的鼓鼓囊囊的腰带。硬梆梆的现钱,不是公司本票,而是跟埃戎一样实实在在的现钱。
是什么使得300光年外的一个人穿越星系来到这里呢? 钱吗?霍恩耸了耸肩。对于他来说,金钱是一种只能控制视钱如命者的力量。不是每个人都受它控制的。那个蛮人就情愿保留他的小马。有些东西是你无法用金钱买到的。
在“卡农四号”星球上一间漆黑的房间里,霍恩对那个压低声音说话的男人就是这样说的。
那时,霍恩生命中惟一一件利他的行为刚刚如注定的那样以失败而告终了。星团联盟从一开始便注定是要被打败的。可它仍然抵抗了,而霍恩竟然也傻乎乎地自愿与它并肩战斗。他与它共同经历了战斗,也共同经历了那不可避免的失败。身无分文、手无寸铁,霍恩跑去见那个男人,他的消息将带来金钱。
霍恩来到这个为了谨慎起见而选择的黑暗之处时感到有点意外。他朝黑暗中望去,一转念间,他决定不接受这项差事。
“你无法用金钱来收买一个人。”
“正确——对一小部分人来说是这样的,而且其他的人也不会一直甘心被收买。可我要买的是一个人的命。”
“在300光年之外?”
“暗杀对象将在那里为胜利纪念碑的落成献辞。刺客只要能见到他就能得手。”
“听你说的倒挺容易。刺客该怎么做呢?”
“那是他自己的事了。”
“一旦得手的话,埃戎就不得不……”
随着各种各样的计划在脑海中辗转,霍恩改变了最初的决定。为什么呢?是为了那份挑战吗?
这件事从一开始便是不可能的,但不可能性全在于你接受与否。如果有人不承认这种不可能性的话,它也就不再是那么绝对的了。困难很大,失败的机会更大,但霍恩会战胜它们。而且,在战胜了它们之后,他仍然会感到不满足的。
生活是不会善待这种人的。任何失败,只要不是死亡,便只是一种激励;而成功则是毫无意义的。
经过冷静的自我分析之后,霍恩认识到了这一事实,接受了这一事实,然后依然故我。
霍恩再次向后望去。追猎者们已经又近了一些。猎犬的吠声更清晰可闻了,落日的斜晖映红了卷起的尘云。
这是一场由三方参加的与死亡的竟逐:霍恩,追猎者,还有霍恩要刺杀的对象。霍恩猛地将靴子后跟上的马刺磕进小马的肋腹,小马吃惊地朝前一跃,然后充满疲惫地飞奔起来。
霍恩惟一的机会是抢先赶到方山。可15分钟以后,他就知道他永远也无法做到了。
他注意到了地上的足印。
红色尘土中的足印还是新鲜的,步间距小,左右不对称。这人一定是在蹒跚而行。他立即做出决定,拨转马头跟了上去。
大约几百米外的尘土中显现出了一个男人的身影。霍恩催马前行。身后的犬吠声越来越响,可是霍恩却充耳不闻。时间所剩无几了。太阳已成了坐落在方山上的半盏碟子,黑暗不久就将掩去地上的踪迹,却不会令那些能嗅出他来路的鼻孔变得迟钝。
突然,小马那没有蹄铁的蹄子“嗒”的一声踩上了一片岩石。地势已经开始渐渐升高了。重又向下回到尘土中时,小马绊了一下,摔倒了。霍恩将它拉了起来,然后纵目朝渐浓的暮色中望去。
就在那儿!霍恩又踢了一下小马。小马出于高尚的本性再一次做出了反应。前方的身影离得更近了,渐渐地可以看清他正叉开四肢在地上划拉着,他转身朝后看了看,黑乎乎的嘴无声地张了张,然后开始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等到靠近了另一片岩石的时候,身影倒了下去,躺着不动了。
霍恩骑到岩石突出部上好大一截之后才让小马停下。他在马鞍上坐了一会儿,察看了一下这片岩石形成的平台。它足有一百米宽,在靠近方山的一侧,平台倾斜着再次缓缓延伸入红色尘土中;而在左面,平台则笔直地削了下去。
这之后他才朝扭曲着身子倒在尘土中的那人望去,他可能一度也曾身形魁伟、气字轩昂,可现在他只是烤黑的皮肤包着嶙峋瘦骨的一根芦柴棒了。看不出形状的破布自他的腰际垂下。
霍恩耐心地等待着。那人用一个手肘支起身子,抬起头来,用眼圈红红、肿得快睁不开的眼睛绝望地凝视着霍恩。眨了一下之后,他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一点,眼神中既有惊奇又有宽慰。
“嗷!嗷!”猎犬的吠声已隐约可闻了。
那人张了张嘴,又默默地闭上了。他的舌头又黑又肿,他的喉头费力地动着,想要说出话来。终于,他用劲挤出了一丝声音。
“水!发发慈悲吧,水!”
霍恩跳下马来,从鞍头的挂钩上解下水壶。他走到岩石边上,将水壶朝尘土中那个男人伸着晃了晃,水壶里的水发出了哐啷哐啷的声响。
那人低咽了一声,便用手肘拖动着身躯朝前爬了过来。霍恩又晃了晃水壶。那人爬得更快了,到岩石边不过几米的距离在渐渐缩短着,但慢得让人感到痛苦。
“来啊,伙计。”霍恩不耐烦地喊道。他将视线越过那人的头顶,朝荒漠中的来路望去。尘云激荡得更高了。“水就在这儿,快啊!”
那人快了起来。他朝着水壶爬来,呻吟着,脸部痛苦地扭曲着,半瞎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水壶。他爬到了岩石上,一只手向前伸着。
霍恩迅即弯下身子,扶起他来,将水壶向他的唇间倒去。那人的喉咙一阵痉挛,水溅到了他的脸颊上,又向下流到他的胸口。
“够了,”霍恩说着拿开了水壶,“一次不能喝太多。好点儿了没有?”
那人用点头表示着无声的感激。
“嗷!嗷!”
霍恩抬头望了望。“他们越来越近了。你走不了路,我又不能把你撇下喂狗,我们只能合骑一匹马了。你能挺得住吗?”
那人急切地点了点头。 “不能——让你——这么干, ”他气喘吁吁地讲道,“走吧,别管我。谢谢——你的水。”
“少啰嗦!”霍恩喝住了他的话,扶他站了起来,在小马边站稳,又举起他的脚塞进了马镫,然后用力往上一推。尽管他的身体很轻,但这些分量也是实打实的,让他在马鞍上坐稳也需要点技巧。
“嗷!嗷!”霍恩已经可以分辨出群犬中各各不同的吠声了。他将那人的双手绑到马鞍上。“挺住!”那双手攥紧了,发白了。
那人用惊恐万状的眼神向下望着霍恩。“别——让他们——抓住我。”他用沉闷的声音低声哀求着。
“吁——!”霍恩尖叫了一声。
“啪!”他用手掌在小马的臀部上用力一拍,小马向前纵去。那人在马鞍上像醉鬼般地晃悠开了。他转过头来朝后望着,眼神中显现出一种突然领悟后的怨毒。霍恩盯着在马上摇来晃去的那个人,咬紧了牙关。
小马跑下石坡,进入尘上,那人绝望地附在马背上,霍恩转过身来,只迈了四大步便来到了左侧的岩石边缘。他纵身一跃,弯腰落到了尘土上,就势一滚,便伏倒不动了。
“嗷!”最后叫了一声,然后便再也不响了。猎犬已经靠得太近,太专注于猎物而无暇打破这寂静的杀气了。
霍恩听到了裹着尘土的蹄爪那轻捷的脚步声。他潜行到岩石边,望着一道红尘朝岩石边扬卷而来,越来越高,越来越浓,越来越近。猎犬到达岩石时,脚步声因掺进了趾甲与岩石的摩擦声而变得益发尖利了。霍恩闭起眼睛倾听着。
脚步的节奏突然被打破了,有一条猎犬慢了下来。霍恩的手伸向了手枪。
接着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喝。放慢的蹄爪重又恢复了先前的步履,被尘土裹着渐行渐远了。
霍恩冒着危险朝一米多高的突出的岩石外迅疾地瞟了一眼。他们已经走了。他们的注意力全集中到前方骑马奔逃的那人身上去了。
霍恩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前面那些就是可怕的埃戎猎犬。这些经过了基因突变,被培育成和马一般大小的巨獒,可以载着人长时间地奔跑;它们的巨颚可以拽倒任何移动的东西。真是令人恐惧的四足兽。
而在它们背上喝唤他们进行杀戮的是金黄色皮肤的埃戎巨商。他们那金红色的头发在暮色中闪闪发亮。据说他们也经过了基因变异的培育。当然,他们要比他们的坐骑可怕得多。
他们已经接近了猎物。奔逃的那人在马鞍上转过身来,双手朝腰间抓去。
在后面追赶的大队人马只有100米远了, 这时霍恩看见有样东西发出了微弱的暗光。他本能地将头一低,一道挟着劲风的呼啸过后是金属撞到石头上的尖利声响。子弹受到手枪中的小型单粒子场的击发,呼啸着向荒漠深处窜去。
一把手枪!那个骨瘦如柴的家伙从哪儿弄来的手枪呢?霍恩思忖道。
他又越过岩石的边缘向外望去,有一条狗倒下了,一条腿蜷曲着压在身上,口中因欲望未逞而狂嗥着。它的驾驭者倒在尘土中失去了知觉。其他的追击者依然毫不畏惧地追了上去。他们的猎物在拼尽全力做了鱼死网破的一击之后,双手绝望地紧握着鞍头,扭转脸来面对着死亡。
周遭已经谧无声息了,只有一幕死亡的默剧在霍恩的面前上演着。靠得最近的猎犬抬起了头,张开了大口。待到大口合上时,里面己赫然叼着小马的后半身了。
小马遭此巨痛,前蹄遽然离地,对着天空惊恐万状地划动着,将骑在马上的人高高地抛到了空中。在它前蹄高地时,它的两条后腿被猎犬从身下撕扯掉了。待它一落下来,迅即便被撕扯得四分五裂了。
马上的那人再也没有能够落回到地面上。猎犬张开凶猛的大口在等待着他,他下落时拼命挥舞着臂膀,然而尽管恐惧激起了无穷的生存欲望,却还是无法将它们变成一对翅膀。
可怜的鹿斑小马,霍恩一边想着,一边把身子更深地埋进了红色的尘土中。
历史
收费的桥梁……
想想那个发明了一种新的交通方式的人,正是他的努力使得路途缩短了。他理所当然地应该受到他的同类的感激与报答。
多少世纪以来,光这一直是太空旅行的绝对极限速度。但即便以这一速度往来于各星球之间,仍需花上好几年的时间。后来,埃戎管道能源、交通和通信公司采用了管道。只要一艘携带着终端设备的普通飞船到达一个遥远的星球,就能将它与埃戎连接起来。星际问的距离被拉近了。
3个小时到埃戎。
在神秘的金色能量管道中,空间不知怎么被缩短了。这是一种与众不同的能量,它创造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空间。
更有甚者,管道还能以同样的速度传递能源与信息。有史以来第一次,一种跨越星球的文明得以实现。毫无疑问,埃戎公司值得获取巨大的回报。
然而每座桥梁都通往埃戎,而且通行的费用是昂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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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血腥
夜色深沉,云儿掩却了星光。即便陡峭的崖面上有一处裂缝,霍恩也差点没有发现。因此,当霍恩刚看到方山映衬出的黯淡光亮时,耸了耸肩,并没有在意,还以为是自己太想见到光亮,而疲劳的眼睛在骗他呢。
当霍恩从突出的岩石向方山爬去的时候,黑暗还像是一块让人感到舒服的毯子。但不久它就成了一块让他辨不清方向的大幕,一道他无法逾越的障碍,一个他无法与之搏斗的对手。 它是一个敌人,就像那300光年的距离,就像这贫瘠的荒漠,像那些追赶的猎手,像面前的这座方山。
黑暗会过去的,正如其他那几种情况一样,但这无法攀登的山崖却仍将矗立在那里,高峻、陡峭、荒凉——不可逾越。
现在时间也成了一个敌人,不过是一个正在逃逸的敌人,一小时一小时地溜走,一分钟一分钟地逸去。地球在转,黑夜在他的身边娓娓絮语,而太阳则将找到他的行踪——那时他会在哪儿呢?是仍在寻找一个地方试图攀登这无法攀登的山崖呢,还是在埃戎最伟大时刻的现场埋伏着等待他那毫无戒备的牺牲品呢,他手枪里的子弹是有人付过钱的,那钱正沉甸甸地挂在他的腰际。
霍恩咬紧了牙关——过了一会儿又松开了。他已经克服了其他的困难,也一定能克服眼前这些困难的。命运之神从一开始就紧紧跟随着他,他每迈出一步,命运便踏进了他刚留下的脚印里。不久,他便能抓住那个时刻,将它钉在一个确定的时间上,看它像被大头针钉住的蝴蝶一样蠕动挣扎——那时他将从瞄准镜里注视着他的牺牲品,一个站在致命舞台上的孤独的演员,而他的手指将慢慢地、慢慢地扣动扳机……
闪亮变红了,摇曳着,益发地分明起来。
它来自于一片背靠着峭壁的凹地。火光勾勒出了暗红的身形和在灰色花岗岩上舞动的影子。
霍恩在火光所及边缘的尘土里绕着凹地悄没声息地匍匐着。传来的声音让他停了下来。一个是男人的声音,嘟嘟嚷囔的,不甚清楚。另一个又尖又高,隐约像是女人的声音。女人?在这儿?霍恩摇了摇头又接着听。
“好啦,快点,”女声说道,“来点吃的。一小口都没有?一颗忘了吃的谷子都没有?好好摇摇那个旧袋子。你肯定能为饿着肚子的莉儿找到一口吃的。”
男人嘟囔了一句。
“快找,老家伙。眼睛睁大点!你要知道,我可不是在向你要钻石,哪怕是像种子那么小的一颗。请替莉儿找一找好不?一小块煤?一点点灰尘、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老东西。从早到晚,没日没夜,莉儿干活养活你,让你活到现在,不然你早就死了。而你却连一点碎渣渣都不肯给莉儿,让她饿到现在……”语声渐渐低弱成了轻轻的抽泣。
霍恩凝神注视在崖面上跳动着的影子。其中一个比其他更暗更清楚一点的影子慢慢变得实在、真切起来。如果说灰色的石崖是确凿无疑的事实,那么这影子便像是投射在上面的一道梦幻。它看上去像一个矮矮胖胖的黑色魔鬼,长着两个头,一个圆圆的,没什么特征;另一个长着鹰钩鼻,显得气势逼人。
霍恩移开了目光,又接着朝前爬。每隔几米他就停下来听一听。荒漠中没有传来会令他警觉的声响。当他爬完半个圆圈,又一次面对方山的石崖之后,他确定这周围除了一个老头儿和一个正在哭泣的女人之外再也没有别人了。
低位声突然中断,变成了一阵尖声的叫喊。“好吧,你这个老醉鬼,就算你不肯给我点东西吃,至少别把酒光留给自己喝。让我喝一口,你这个下流的老东西,你个醉酒桶,你个……”接下来的一串话骂得极富创意,粗得令人叫绝。
霍恩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越过尘土的边缘看去。他一下子惊呆了,不由得浑身冰冷。
下面,在簧火与方山的石崖之间,一个老头儿靠在一块圆圆的石头上。在一顶紧绷绷的猩红色便帽下面是一张布满皱纹的黄色脸庞。两眼半开半闭着,眼角是斜的。短短的脖子上系着一条脏兮兮的黄色手帕,和破旧的绿色闪光人造丝衬衫下露出的皮肤是同样的颜色。只剩一根背带吊着一条大口袋一样的太空裤。
在他身后,一只红绿相间、色彩俗丽的鸟儿停在圆石上。它用一条腿摇摇晃晃地保持着平衡,因为它的另一条腿正拿着一只半升的瓶子朝它那大得离奇的嘴里倒。它的身上满是泥尘,污秽不堪;尾部的羽毛有一根断了,另有几根显然是掉了。它只有一只眼,在火光中眨动着。
簧火上挂着一只小罐子,从中飘散出令霍恩垂涎欲滴的香味儿。除了这些以外,凹地中的东西只剩下老头儿身边的一只破旧的金属手提箱了。
霍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着手枪跳进了营地里。经过篝火的时候,他一脚将尘土踢了过去。火灭了,冒出缕缕轻烟,霍恩背靠着石崖站定下来。
那鸟儿呛了一下,迅即拍打着破破烂烂的翅膀飞到了空中。老头儿腾地跳了起来,瞪大了黑色的眼睛张望着,圆脸和粗短身子上的肥肉兀自颤动着。
“有强盗!”鸟儿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快做好准备,对付来敌!”
老头儿满是皱纹、看不出年龄的脸变成了惨黄色,“别杀我!”他说的是一种古老的方言,声音颤抖,鼻音很重。“请别杀我这可怜的中国仔。”他打了个嗝儿。霍恩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合成酒精的味道。“可怜的莉儿和中国洗衣仔可是连谁都没惹过啊!”
这声音让霍恩听着觉得非常虚假,甚至比这滑稽的一对儿呆在森波特的废墟脚下这件事更不真实。
霍恩朝老头儿脚边的手提箱瞥了一眼。箱子的一面上写着字,字迹已经磨损、褪色了,显得很陈旧,像老头儿说的话一样。箱子上写的是:
奥立佛,吴先生,新广州洗衣店老板。
霍恩紧走了几步来到了箱子的右面,在这一面上写着:
莉莉。会做算术的鹦鹉。能算加法。
“可怜的中国仔会因为在禁地上点火而很快惹来杀身之祸的,”霍恩故意这样说,“金族的一支捕猎队追着我已经来到了离这儿不到500米的地方了。”
吴老头的脸更白了。他双腿一软,就坐倒在了圆石前面。鹦鹉停到了他的肩头,用她那只好的眼睛注视着霍恩。
吴老头颤巍巍地说道:“可怜的莉儿和中国仔啥也没有。只有一只傻鸟——”鸟儿一听,在他的耳朵上啄了一下,吴老头疼得一皱眉,他用大得有点不合脚的靴子照着破手提箱踢了一脚,又接着说道,“——和一身旧衣服。可没给任何人惹过麻烦哪。”
“那些猎手可顾不了这么多,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的,”霍恩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这会儿他们是走了,可他们会回来的。我们要是还呆在这儿的话……”霍恩故意把话只说了一半。
“面前对着一把枪,没人能好好说话。”鹦鹉插嘴道。
霍恩笑了,笑声中听不出开心来。他把枪放回到了枪套里,套子上的皮带把它拉得紧贴在胸口上,手一伸就能够到。“真是只聪明鸟,很聪明,话说得比它主人还要好。”霍恩说道。
渐渐地吴老头脸上的气色又恢复了。“这么说他们还没到这儿?那些猎手?”他喘息着说道,话里的方言一下子没有了。
“原来你会说这儿的话!说不定你能说得让我明白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吴老头长出了一口气,呼吸变得轻松多了。“即使是我们这种可怜的家伙也必须活下去——至少我们觉得我们该活下去。”他的语调中充满悲伤。“有钱人大吃大喝的时候,总会有点面包屑掉到桌子底下的。人斗不过肚子呀。就为了这,我们才辛辛苦苦地赶了这么多路,穿越这可怕的荒漠去参加胜利庆典。一路上忍着渴,还遭到猎手的追逐。我们已经看到三个人死于他们的这种运动了。”吴老头说到这儿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莉儿晃了晃脑袋,她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着微亮。“这班天杀的、挨千刀的猎手。那几个死了的都有跟你一样的手枪,全都是陌生人。”
“奇怪,”吴老头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们居然会有单粒子手枪。埃戎对这种武器看管得可紧了。”他斜眼瞅着霍恩。霍恩迎视着他的目光,手臂交叉着抱在胸前,双唇紧闭成一条直线。“很多人死了,”吴老头接着说道,“而我们却穿越了荒漠,躲过了猎手,明天就能到达废墟了。到了那儿我们会找到办法多活几天的,是吧,莉儿?”
霍恩眨了眨眼。
“弱者被杀死,强者才能生存。”莉儿冷冷地说。
她抬起头来看了看四下的地面, 那只瓶子里的东西已经早就洒到了尘土里。“啊,可爱的,可爱的酒啊!全没了,全没了。”一大滴眼泪在她的眼眶里转了转,然后落到了吴老头的绿色衬衫上。
突然吴老头跪倒在地爬了起来。莉儿拍打着翅膀飞到了空中,用沙哑的声音抱怨着。吴老头跪在火堆的灰烬边,朝罐子里张望着。“炖杂烩沾上灰了,唉!不过说不定有些还能吃。”他掏出一把破旧的汤匙,小心翼翼地撇掉浮在汤面上的东西,甩到地上。然后再舀起一匙送到唇边,带着评判的神色尝了尝。“虽然脏了,可还能吃。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我们的生活一样。陌生人,你差点把它们全毁了。”
“我叫霍恩。”他的手一扬,一张发光的水晶碟片旋转着飞向了空中;吴老头很熟练地接住了。“我从不欠人任何东西。”
“一枚5克伦, ”吴老头把镶着金边的碟片举到眼前说道。天上的云开始散开了,从罅隙中透出几缕星光来,“而且是真的。漂亮的新董事。美和价值难得的结合。用这来赔偿给我们造成的麻烦可是绰绰有余了,是吗,莉儿?”吴老头把硬币收进了宽大的衣服里。
“美对空的肚子有什么用呢?”鹦鹉嘟囔道。
“莉儿看问题就跟蚯蚓一样。”吴老头开始把炖杂烩舀到两个边上有缺口的塑料盘子里。他把其中一个递向霍恩,“给,你付过钱了,应该有你一份。”
霍恩犹豫了片刻,然后走过去接下了食物。他退回到石崖边,蹲了下来,等待着。吴老头对霍恩的戒心毫不在意,把粗粗的手指伸进杂烩里吃开了。过了一会儿,霍恩也开始吃了。虽然时不时地会有东西咯着牙,炖杂烩倒是出人意料地好吃。小肉块还辨得出来是兔子肉,其他东西是什么就吃不出来了。
一会儿就吃完了。霍恩举起盘子凑到嘴边,让最后一滴肉汤都顺着嗓子眼儿流了下去。这么多天来,他的胃第一次有了温暖和充实的感觉。他疲倦异常,恹恹欲睡,紧张的肌肉和神经也松弛了下来。他的体内升腾起一股暖意,使他想要对这位胖老头和他的鸟儿表示感激。
霍恩站直了身子,用崖脚下的沙子把盘子擦干净,轻轻扔到了吴老头的脚边。“谢谢。”他干脆地说道。回到石崖边后,他把油乎乎的手指在破烂裤子上擦了擦。然后,他重又蹲了下来,把身上的各种感觉调节到习惯性的、永无休息的戒备状态。
吴老头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把盘子推到了一边。他转向了身边的手提箱,用身体挡住了霍恩的视线。待他转过身来的时候,箱子已经关上了,而他的手里又有了一瓶半升装的酒。他猛喝了几口之后,把酒瓶伸向霍恩,用探询的眼光望着他。霍恩摇了摇头。什么东西也没吃的莉儿急忙伸出爪子,抓住瓶颈倒过来就喝,清澈的液体咕咚咕咚地从喉咙里灌了下去。
吴老头在一个很深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之后,掏出了一块压扁了的烟草块。他不厌其烦地把包布的一角弄干净,然后把它咬下,开始嚼了起来,眼睛眯得只剩了一条缝。
霍恩研究起他来。上一个他见到过的又嚼烟草又喝酒的人很快就死了。霍恩自己曾一度走私过烟草,但几天下来货舱里烟草的气味把所有的人都熏昏了,差点船毁人亡。吴老头看上去倒一点都没什么。
老头儿吐了一口痰,尘土中显出一小摊红褐色。“在这儿,”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三个流浪者在这块禁地上相遇了。你知不知道这儿曾经是这片大陆上最肥沃的耕地?”
“我不信。”霍恩答道。
吴老头耸了耸肩。“没关系。我提这个只是想说明人们有多傻,还以为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在历史的长河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奇怪漩涡把我们冲到了这里?接下来它又会把我们带到哪儿去呢?”
“它哪儿都别想带我去,”霍恩说,“我只去我想去的地方。”
“我们都这么想,我们都这么想,在事情发生的当中,我们看不出有什么规律。但是当我们往回看,看到事情的全过程时,我们才意识到人是怎样被他们从未去想过的力量驱使着的。零碎的事件有了它们自己的位置,规律就变得一清二楚了。”
霍恩一言不发。
“莉儿和我,我们以为是出于自己的选择才到森波特的废墟来的,可实际上驱使我们的是饥饿。没有什么是能和饥饿相比的力量。你为什么到那儿去?”
问题提得很不经意,却出人意料,让霍恩吃了一惊。他眨了一下眼睛,皱起了眉头。“谁说我要去那儿?”
“不去那儿你到这荒漠上来干嘛?你是去偷东西,像莉儿和我一样呢,还是去杀人的?”
“难道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对于一个在荒漠上带着枪赶路的人来说,他到庆典上去还能干什么呢?偷东西或是杀人没什么两样的。到时候,废墟会成为全帝国警戒最森严的地方,蛮力总会被更强大的力量折服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地就送了命真让人可惜啊。”
霍恩等待着。他已经学会让自己等待别人先露出身份和意图。
“我们三个是一路人,”吴老头接着说道,“我们相互之间无须隐瞒什么了。莉儿和我都活得太久了,什么大道理都看透了。人就是得活下去,该干什么就得干什么。”
“我不会死的。”霍恩开口了。
“我们是这么想的,我们都这么想的。可我们还是会死的。不过你可能是对的。你现在还不会死,因为你无法及时赶到废墟去。”
“你错了,”霍恩平静地说道,“你说过,我们三个是一路人。我们之间不用隐瞒什么了。你们不是也要赶去参加庆典吗,你们会给我带路的。”
霍恩对于老头儿会成为他的向导表现出一种平淡的自信,这种自信由来已久了,或许在他俯视凹地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不,不,”吴老头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能那么干。我是说——那样会——”
霍恩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吴老头的脸。
吴老头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然后耸了耸肩,重又坐定。“就随你吧。谁叫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呢。可是你不知道这样做会引出怎样的后果哟。”
“人们总是自己给自己勒紧了绞索。”莉儿阴沉沉地说道。
霍恩默默地盯着他们俩,双眉紧蹙着。吴老头打了个哈欠,身子抖了抖,躺倒在火堆的冷灰边,像婴儿般蜷成了一团。
“没人放哨?”霍恩略带讥讽地问道。
“为什么?”吴老头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裹住了,有点沉闷。“死亡会来临的,就像黎明会来临一样。要是它们一块儿来的话,谁都挡不住。这两样我哪个都不愿醒着看到。”
“那你怎么能活得这么长呢?”
一声哈欠传到了霍恩的耳朵里。“该吃就吃,能睡就睡,不愁明天。背后是石崖,我们又能跑到哪儿去呢?此外,莉儿会放哨的。”
霍恩耸了耸肩,带着习惯性的谨慎爬到了凹地的边缘。等适应了夜的寂静之后,他让他的各种感觉都散发进荒漠:荒漠中没有生命。他一捏裤子背带里侧那条沉甸甸的腰带,一枚硬币跳到了他的手心里。这个水晶碟片镶的是银边,霍恩将它举到眼前,对着星空。
手发抖了,他连忙用另一只手抓住,止住颤抖,将硬币拿稳。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处于极度紧张状态,但是现在还不到放松的时候,否则后果将是致命的。
嘎斯·科尔纳从硬币里望着他。他那眉目粗大的古铜色脸庞,硬挺、发红的头发和灰黄色的眼睛是那么令人吃惊地栩栩如生,这位大权在握、气势逼人的埃戎公司总经理用坚走的目光盯着手持硬币的人,仿佛在说:
“这是钱,是贸易的工具,是帝国的象征。这是硬通货,铸造精良,无法伪造,支撑它的是埃戎全部的力量与财富。你为了得到它而历尽辛苦,但你的辛苦不会白费。你的手中举着你的报偿,这是一件艺术品,是价值的象征。你为了得到这枚钱币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你拥有了埃戎的一份。索取吧,你将毫无疑问地得到它。”
夜风带着寒意吹到霍恩半裸的身体上。他强忍住没有发抖。他把硬币放在荒漠的尘上中,然后一枚接一枚地一共掏出五枚水晶碟片,把它们一字排开,五枚硬币镶边的颜色分别为银色、橙色、绿色、蓝色和黑色。硬币上的人像为总经理和他五位董事中的四位:梅特尔主管动力,费尼伦主管交通,隆霍姆主管贸易,杜凯因主管安全。
5张脸有的瘦有的胖, 有的长有的短,有的显得勇武,有的透着狡黠。不过这些差别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全部有着表明纯正血统的金色皮肤,而他们的眼睛则透露出一种更深层的同属关系。他们的共通之处便是权力,在他们的身上都有着对最高权力的渴望,这种渴望并未得到全部的满足,而且从根本上来说也是无法满足的。
第六枚硬币镶着金边,跟霍恩扔给吴老头的那枚一样。那是主管通信的象征。霍恩将这枚硬币举到了眼前。
硬币上浮现着一张女人的脸,就好像一朵花轻轻地含着一滴晨露,晨露中映射出重新开始的世界所具有的无限的可能性。她那淡金色的皮肤由金红色的头发映衬着,束发的带子上镶嵌着白色的大钻石。红红的嘴唇微微弯着,露出浅浅的笑意,在向能赢得她们的男人许诺着一个帝国。她的头骄做地昂着,在告诉他便是一整个帝国也不配放到她的脚边。她那黄褐色的眼睛望着霍恩,目光直透他的眼中,审视着,掂量着……
就是这个男人吗?
“可爱的文姐,”一个带着喘息的声音说道,“文妲·科尔纳,新董事,总经理的女儿。”
霍恩猛然一惊,朝着声音发起处转过身子,手迅即抛下硬币,朝手枪摸去。吴老头跪在他身边,手无寸铁。霍恩的手缩了回来。
“长得真美,”吴老头不紧不慢地接着说,“还是那一切东西的继承人。”他朝着缀满星星的夜空胡乱一摆手。“要是她能找到一个男人强得能帮她掌管那一切就好了。”
“千万别那样,”霍恩说道。他用手指着刚刚升起到地平线的昂星团的七姐妹星。“埃戎征服了卡农联盟,但要统治它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帝国就好比涨起的大潮,”吴老头用柔和的声音说道,“总有一些小浪花跑在它的前面,但后面的大波涛会把它们砸碎。现在帝国已经扫平了星团,把它像小浪花一样砸扁了。它再也起不来了。当大潮最终退去的时候,只留下遍布沙砾的废墟。”
“胜败还没最后见分晓呢,只要解放者还活着。”
“你以为埃戎不知道这点吗?”吴老头反问道。“彼得·塞尔已经被送到监狱终端去了。几个月前,他死在那儿了。我听人这么说的。”
“死了?”霍恩略有点吃惊。他朝着地平线举目望去,望着昂星团,那群星星彼此之间靠得那么近,无须管道即可进行文明的交流,而在管道中是没有自由的存身之处的。他凝望着自己的家乡,第一次意识到他再也回不去了。
300光年的距离将他同星团隔绝开了。从管道中走只需6小时。而用速度仅次于管道的其他交通方式走便需花上他六倍的生命。管道是通进埃戎的,而他所做过的事和将要做的事已经把他挡在埃戎的大门之外了。
我怎么会在这儿的?霍恩在心里纳闷道,但随后他就把这个念头赶开了。
“晚安,理想主义者。”吴老头轻声说了一句,然后走开了。
霍恩耸了耸肩,收起了摆在面前的硬币。
你为了得到这些钱币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把手伸向腋下的手枪,毫不费力就拔了出来。他把拿枪的手夹在两腿之间,枪口对着荒漠。
这些钱他还没挣到手。明天他就要去挣这些钱了。
历史
文明……
同其他任何东西一样,文明是有价的。现在的代价就是自由。为了获得共同生活的权利,人类放弃了随心所欲地行使的权利,他们制定出法律来约束自己的行为。
当文明受到来自外部的干涉时,它的代价便更昂贵了:法律由别人来制定了。
只有管道才能实现跨越星球的文明。只有埃戎知道管道的秘密。
有的人不愿付出代价。他们宁肯去买自由,宁肯为了自由付出尝尽千辛万苦的代价。
因此人们从埃戎帝国的跟前逃开。他们乘着破旧生锈的飞船,顺着星际航路逃去,逃离这种文明以及帝国的日益扩张的范围。
在一个曾叫做昂星团的地方,自由停止了奔逃。星团中的各星球既近得可以构成一个松散的联盟,可以互通贸易,又远得无法相互征服。低速飞船将这些星球串联成了卡农联盟。这个联盟的象征不是一艘飞船,而是一个人。
而在现在的星团上,在经过两场大战之后,自由已经死了,埃戎已经将它碾碎了。因为自由是会传染的,而桥梁是有利可图的。
消息传得很快:彼得·塞尔已经死了。
但是塞尔是一种象征,而作为象征的东西同自由一样,只要还有一个人相信便不会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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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窄桥
霍恩一下子醒了过来,神经因警觉而兴奋异常。
他手中端着枪朝荒漠中极目望去。东方的地平线上已经开始泛灰了,群星也从那儿隐去了。但危险不在荒漠中,荒漠中没有生命。
他把目光转向左侧,但凹地中依然是漆黑一片,漆黑而又安静。但是漆黑之中有点东西改变了。
一个常常遇到危险的人学会了依靠他的直觉,靠它来对无意识的观念进行微妙的分忻。这也是情势所迫,因为危险不容你从容判断。
虽然僵硬的肌肉在提出抗议,霍恩还是悄然起身爬下斜坡。凹地中已经空无一人了,只有尘土中黑色的灰烬表明曾有人到过这里。
吴老头和鹦鹉已经走了。他们收拾起寥寥几件行李,在他睡着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走了。
这就是让人不懂的地方。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让自己拥有过真正睡着的奢侈享受了。他的睡眠离清醒只差一步,周围环境只要有一点变化便能惊醒他的瞌睡。他们怎么可能不吵醒他而离开呢?
他根本没准备睡觉。越是接近目标,危险性便越大。难道是身体对受到超过忍受限度的驱策而做出的反抗?真是滑稽。但不管怎么说,他睡着过了。他觉得自己比刚出发时还要精力充沛、头脑清醒。
如果说即便他处处小心,仍然被吴老头下了药的话,那么吴老头一定是聪明过人了。霍恩只能这样想下去,不然他快要怀疑他们是否到过这里,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真正出现过。
霍恩下意识地把灰烬掩埋好,然后耸了耸肩。他觉得这下没有后患了。
怎么说这对他都不是一件好事。那老头儿本来对他很有用的,霍恩确信吴老头知道一条通往方山山顶的路。不过为此生气是毫无道理的。对霍恩来说,吴老头是一样可以利用的东西。因此,如果吴老头有办法的话,他当然有权逃避被利用。
霍恩考虑了一下爬方山的问题。借着渐亮的天光,他看见石崖上没有缝隙。很可能寻找缝隙要花上他一天的时间,那太长了。
霍恩顺着单独的一行靴印跑上斜坡,研究起足迹来。它笔直地沿着悬崖边伸向前方,一直远到看不清楚为止。
霍恩跟着靴印,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起来。足迹还很新,最多只有一两个小时,靴子上的补片印得很清楚。霍恩熟练地阅读着痕迹:在这儿吴老头把手提箱换到了左手;在那儿他停下来歇了口气或喝了点东西,接着出现了一条之字形蛇行痕迹,然后又突然消失了;再往前,脚印边又出现了一只兔子的痕迹。
霍恩在路边看到一只被扔掉的半升的瓶子,标签上写着:乙基酒精,合成类,酒精度18度。埃戎出口管理局监装。
霍恩开始感到渴了。他把水壶中最后一点水喝了,只有微少的一小口,聊胜于无罢了。他重新旋好水壶盖子,舔了舔嘴唇。
几乎在不知不觉间,脚印变得更新鲜了。吴老头就在前面,只有几分钟的距离了。霍恩像一路上时时在做的那样抬头望去,只看见左面是陡峭的悬崖,前面是红色的尘上。
然后脚印不见了。它们终止于一面被风刮得光光净净的岩石斜坡前,再也没有从任何交界处回到尘土中。
霍恩朝悬崖打量着。鸟儿可以从上面飞过去,但吴老头绝办不到。霍恩仔细端洋着紧靠崖脚生长的灌木。它呈现出一种不太可能的绿色。有些叶子有刚擦过的痕迹。
霍恩小心翼翼地拨开灌木。 后面露出一片黑色。是一个洞口,有1米高,0.67米宽,霍恩不喜欢山洞或隧道,因为里面有大多不确定的东西。但这个山洞却是通向森波特的。
霍恩手足并用地在黑暗中爬行,感觉到光滑的岩石是潮湿的。这一点点细微的水流应当就是洞口那丛灌木的成因了。在荒漠中水是一种稀罕东西,空水壶碰在洞壁和地面上发出的声响提醒着霍恩水有多么稀罕。这声音对于嗓子眼儿沾满尘土的霍恩来说不啻是一种折磨。
他苦笑了一下,爬得更快了。渐渐地四周的黑暗变淡了,现出光明的轮廓,终于豁然开朗。
霍恩小心地直起身来,岩石已经在他的身后了。见惯了荒漠的土褐色之后,眼前的绚丽色彩一时让他的眼睛有点刺痛。满眼弥望的是一片绿色,中间夹杂着红色。蓝色与黄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各种感觉又被这许多的气息给激活了。他有一种起死回生的感觉。
这时,一个念头闪进他的脑海:他必须离开这里,重新回到死亡中去。
他拨开密集生长的绿色植物,将它们的颜色与气味统统踩在脚下,走到了一片空地中。透过周围的树丛与灌木,他可以看见光秃秃的灰色花岗岩依然绕着这片谷地毫不中断地延伸着。现时的情形比刚才好不了多少,不过吴老头肯定是顺着这条路走的。
水流的美妙声响已近在咫尺了。霍恩踏出一条路来循声而去,毫不顾忌树枝和荆棘在撕扯着他的手臂及前胸。他在小溪边站定。树上的鸟雀静了下来,但见他站着没动,便重又恢复了歌唱。
霍恩在小溪边舒展了一下身躯,然后一下子把脸埋到了水里,一任涓涓的溪水缓缓流入口中。然后他又抬起湿淋淋的脑袋,让水流冲向他的喉咙,荡尽荒漠的尘埃。
真是好水啊,和碱性石膏泉的苦涩相比,这水简直甜得让人难以置信。他重又弯下身子去喝,这次喝了个够,直到他看见溪水对面有一只兔子正用好奇的黑眼睛打量着他。
霍恩小心翼翼地摸出枪来,调到低射速然后快速瞄准了兔子。他需要吃肉。但他拿枪的手臂慢慢放下了,兔子转过身去,纵身一跃,消失在灌木丛中。
片刻之后,就当霍恩还眯缝着眼睛在看的时候,一只褐色的鸟儿从灌木丛中弹起,朝着远处的石崖飞去了。霍恩若有所思地目送它飞到看不见为止,然后又喝了几口水,并把水壶灌满。
霍恩快步朝远处的石崖走去,一路上不时蹲下身子避开树枝,或是绕开一丛丛的灌木。待走到近前时,他透过树丛看见这儿的崖面已经破碎了。崖面的大部分已经掉落下来,碎成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在崖面前堆成了一个陡峭的斜坡。
弯腰从最后一棵树下钻出来之后,霍恩看见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正吃力地向斜坡的顶端爬去,脚下蹬松的石头骨碌碌地顺着斜坡滚下来。一个更小的身影在天空中绕着他的头顶盘旋。
霍恩握枪在手。
“站住!”霍恩叫道,语声在山崖间前后回响。
一张白白的脸朝他转了过来。霍恩把枪举到了眼前。从高倍的瞄准镜中望去,吴老头被牢牢地抓在十字标尺上,好像离他只有几米远。他往下看着枪口,黑黑的眼睛大张着,脸色苍白,犹豫不定使他一时不知所措。
一个长着翅膀的褐色家伙从视线中飞掠而过,消失在了黑漆漆的山崖间。
“呆在那儿别动!”霍恩喊道。
吴老头此时突然动了起来,以与他这样一个矮胖老头儿不相称的迅捷,向岩石上方拼命爬去,十字标尺一直尾随着他。一丝恼火的表情掠过霍恩的脸:这老头儿真蠢,他这是咎由自取。霍恩的手指扣动了扳机,但就在最后一刹那他把十字标尺朝边上一闪。
子弹呼啸着离开了枪膛, 划过空气,打在离吴老头头部左边1米的岩石上溅开了。然后吴老头就不见了,跟那只褐色小鸟一样,遁入黑黢黢的崖面中去了。
霍恩厌恶地放下枪朝着岩石上冲去,丝毫不顾碎石在他的脚下翻滚滑动,有造成脚下天然斜坡大滑坡的可能。细小的砾石扑簌簌地滚下坡去。在一处石头疏松的地方,他绊了一下,单膝着地了,但几分钟之后他就看到了一个黑黑的洞口。
溪水在光滑的地面上蚀刻出一条弯曲的槽道,消失于从洞口削落下去的疏松岩石中。正是这水流加上多少世纪以来长久的冷热交替,使得崖面疏松、倾圮了。
霍恩迈步走入黑暗之中。洞口圆得很不自然,洞壁也呈现出不自然的光滑。这是一个隧道,而不是一个山洞。
隧道看来是直的,在前方远处的黑暗中一点亮光在摇曳。霍恩朝着亮光跑去,心里在想脚下会不会有又宽又深的大洞呢,但他马上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了出去。
亮光摇曳着,差点消失了,但随即又亮了起来。终于霍恩看清了那是一只手电筒。吴老头正拿着它在疲惫不堪地走着,脸转过来朝后望着。鹦鹉在他的肩头。
霍恩呼吸轻松地踏进手电筒闪烁的光环时,吴老头停了下来,靠在隧道壁上,叹息了一声。汗水从他黄色的面颊滑落下来,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你真是个有决心的人,”他喘息着说道,“就其本身而言,那倒是一种令人钦佩的品质。”
“品质的好坏得看它用来干什么。”莉儿用刺耳的声音说道,她的一只眼睛在电筒光中闪闪发亮。
霍恩的脸色很平静。“昨天晚上我说过你得带我到森波特去。如果这就是通往森波特去的路,那咱们就接着走吧。”
吴老头把一只手放到胸口,像是在平抚着疼痛。“我是个老人,我刚才走得太快了。还有,你对我开了枪,我差点就被你杀死了。”他的声音中兀自带着惊恐。
霍恩点了点头。“你差点就被我杀死了。快带路。”
手电筒从吴老头的手中滑落下来。霍恩捡起电筒,把他从墙边推开。吴老头抗议了一下,但还是朝前走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霍恩问道。
吴老头耸了耸肩说:“人要是活得够长的话就能知道很多千奇百怪的东西。有时候我觉得我活得太长了。森波特还年轻的时候,整座山像蜂巢一样布满了通道。深一些的后来叫水淹了。剩下的很多都被埋进了山洞。不过这条应该是通向山顶的。”
有两次他们必须手足并用在成堆垮下的碎石上爬行,这些碎石差点把隧道给堵死了。吴老头再次发出抱怨时,霍恩伸手去拿他那只破旧的手提箱。吴老头有点不情愿地把箱子给了他。手提箱重得出奇。霍恩推着吴老头向前走进黑暗中,手电筒的亮光只能在黑暗中占得小小的一席之地。
他们在黑暗中默默地走着,缓缓地攀登着,时不时的脚会踏进冰冷的水流中。这些水要么好好地在地里流着,要么遇到了石块的阻挡而蓄成了小小的水潭。
“一个在荒漠上浪迹的人,”吴老头喘着粗气开了腔,“一个来自埃戎卫队的浪迹荒漠的人——对被打败的星团表示同情——赶着到森波特的废墟去参加胜利庆典——还带着一把枪。这些加起来倒是挺有趣的一幅图画。”
“很高兴你喜欢。”霍恩答腔道。
“它还带来一些有趣的可能性。一个卫兵从哪儿弄来的钱?不是从埃戎,埃戎发的军响可没那么多。谁都差不多可以猜到你是从星团来的了。你是那些战败后获准编入埃戎卫队的士兵之一,你到这儿来是有目的的,你一心一意地在地球上游荡,还千方百计地要赶着到森波特的废墟去参加胜利庆典——不过这不可能啊。没有人会做这样的尝试,也没有人知道庆典的事。这件事是不久以前才传开的。”
“你说得大多了。”霍恩恶狠狠地冒出一句。
吴老头忽然停住了脚步,霍恩一下子撞到了他身上。莉儿飞到了空中。吴老头抓住了霍恩把他朝后推。在吴老头身后,霍恩看见了大坑。
在横跨了整个隧道的宽度里,路面陷得无影无踪了。他们站在了一个又宽又黑的洞口边缘。霍恩跨过了吴老头身边,举高了手电筒。有一架锈迹斑斑的金属梯子横跨着这个大坑, 另一头架在对面一处不太稳固的地方,之间相距有5米多。架梯子的人肯定已经死了好多年了,这成了一座穿越无限黑色的窄桥。
霍恩跪在坑边,将手电伸进去照。手电光还没照到底便已经发散得无影无踪了。他站起身来,一脚把一块卵石踢了下去。卵石撞在坑壁上发出一阵声响,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远远传来一记落水声,表明坑底有水。
吴老头看了看大坑,又看了看横跨大坑的半米宽的梯子,黄色的圆脸上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
霍恩伸出一只脚踏到梯子上,试试看稳不稳。梯子没有动。他把另一只脚也放了上去。梯子没有下垂。霍恩不紧不慢地稳稳地顺着梯子走去,走的时候先踏出一只脚,然后另一只脚从外侧绕到它前面。就这样一步接一步,霍恩安全地到达了另一端。
霍恩放下手提箱,转过身来,举起手电筒照着对面。“来吧,”他喊道,“时候不早了。”
莉儿拍打着翅膀飞了过去,在霍恩身边停下,然后回过身来望着吴老头。吴老头正在梯子的另一头犹豫。
“我是个老头儿了,”他带着哭腔说道,“我又老又弱,走不过去的。我一整天都在跑,还在这大山的黑色心脏里连滚带爬的。我走不过去的。我一想到高就害怕。我已经头晕眼花了。”
霍恩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把一只脚踩到了梯子的一头上。莉儿用她那一只好眼睛望着吴老头。
“过来吧,”吴老头哀恳道,“过来吧,我的朋友。我做出这副多愁善感的傻瓜相已经够久了。过来我让你吃块煤。”
“生命比钻石更珍贵, ” 莉儿含糊其辞地说道,一边不怀好意地眨着眼睛,“说不定这个强壮的年轻人会愿意替我找钻石的。”
“你不会撇下我让我去死吧?”吴老头喘着气说道,“等等,我来了。”不过他的声音已经颤抖了。
他摇摇晃晃地迈开了步,呼吸变得又短又急。他伸出胖乎乎的手臂寻找平衡,两眼盯着霍恩肩头后方黑暗中的一点。他惴惴不安地走着,一只脚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另一只脚一步步地拖在后面。
待他走到一半的时候,梯子在霍恩的脚下摇晃了起来。吴老头浑身僵硬了,晃悠了两下之后终于又稳住了。
“噢!别!”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别让它动。我那可怜的、吃尽了苦头的心脏啊——再来一次它可就受不了了。”
“我想现在该是我们聊上两句的时候了。”霍恩慢悠悠地说道。
“当然,”吴老头答应道,“聊聊,聊聊,聊什么都行。我会聊的。我是你听说过的最能聊的人了。不过得等我过来以后。”汗水不断地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
“你站在那儿的话我可以得到更好的回答,”霍恩平静地说,“别动。”
吴老头开始一点点朝前挪动了,梯子又晃动了起来。他喘息着停了下来。
“我们聊什么呢?”霍恩故作随意地问道,“就聊聊森波特,还有老头儿们为什么要到那儿去?聊聊隧道和山谷?聊聊突然出现又无缘无故消失的蛇和兔子的踪迹?聊聊——”
“随你聊什么——”吴老头喘着粗气。
“你是什么人?”霍恩问道,“莉儿又是什么东西?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一只眼是在左面的,可现在它跑到右面去了。”
“我会告诉你的,”吴老头哀求道,“先让我过来。我不能在这儿说。我会掉——”
“别动!”霍恩向下看了看鹦鹉,“你也别轻举妄动,我可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不然你的主人就——”
不过就在霍恩朝下看的时候,梯子在他的脚下扭曲了。吴老头尖叫着摇晃起来,两条手臂滑稽地舞动着。
霍恩还没来得及动,老头儿已经一头栽进黑黢黢的大坑中去了。
历史
太阳的港口——森波特……
它像太阳一样从自己的灰烬中重生,将其闪闪发光的、没有翅膀的孩子发射向群星。它们发散向广袤的宇宙,寻找着新的星球,未被开垦过的星球,带着一星不朽的火焰。它们一到哪里,这一星火焰就在哪里跳动、生长。
森波特等待着,但是它们没有回来。
它们找到的是各种各样的星球:有的甜蜜可人,令它们不忍离去;有的情势险恶,它们只能奋力战斗而无暇脱身……它们要么乐不思归,要么在浴血奋战。它们在改造着环境,也在被环境改造着。
疲惫不堪如同地球,森波特在等待着。渐趋枯竭如同土壤和矿藏,森波特在等待着。重又变回了灰烬,森波特依然在等待着。
它们终于回来了,作为征服者回来了。不过它们还是地球的孩子。虽然有了一点点变化,它们还是男子汉。
灰烬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躁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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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凤凰
吴老头向下坠去的时候,有样东西从霍恩身边飞过,急速消失在黑暗之中。霍恩马上朝身边一望:他们都不在了,吴老头和莉儿。霍恩屏息静听。几秒钟过去了,坑里没有传来远远的落水声。
霍恩一只脚踏在梯子上,举起电筒向下照去:吴老头正在梯子的下端摆来荡去,嘴巴一张一翕,吓得发不出声音来;手脚朝下蹬踏着,好像这样便能把黑暗推走似的。
一根电线发着微光,缠绕在梯子生了锈的横杠上。一个锃亮的金属搭钩穿在吴老头那条破裤子的腰带上。电线和搭钩相连的地方发着蓝荧荧的光,在电筒光的照射下闪烁出眩目的冷光。它有许多面,像钻石,像上千颗钻石在闪闪发光……
吴老头急促地前后摇摆着,双脚乱蹬,不停地喘着粗气。霍恩也随之摇摆起来,他向下走到横杠上,弯下身子,抓住了那条来历不明的电线。电线在他的手里像液体一般滑动着,他险些松开电线和它下面坠着的分量。突然他的手抓紧了,手里握着的东西竟变成了一个舒服的把手。
他沿着梯子往回走,胸部因为受了力而绷得紧紧的,晶莹的汗珠在上面闪着亮光。吴老头在下面沉重地摆来摆去,每摆一次都有将两人一同拖入深渊的危险。终于一只向后伸出去的脚触到了坚固的岩石。霍恩用力往回一拽,吴老头向上摆了过来。他的手抓到了岩石的边缘,沿着边缘奋力向上爬来,翻过坑边又往里爬了几米之后,他一下子瘫倒在地,浑身颤抖着,大口喘着粗气。
霍恩手里的东西又流动了。他向下看去,鹦鹉正停在他的手指上,她那破破烂烂的翅膀疲惫地耷拉着。
“患难见真情,”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的主人和我,我们俩谢谢你。”
吴老头慢慢坐起身来:“说得对,说得对。你是个高尚的年轻人,既勇敢——”
“以后你闭上眼睛就会想起这件事的。”霍恩说道。
他把电筒嵌到一条石缝里,电筒透过一层迷蒙的烟雾照射着他们。霍恩坐下来,拔出枪来,举在两膝之间,枪口对着老头儿和这会儿停在他肩头上的鸟儿。
“我把你从梯子上晃下去的,”霍恩开口道,“我可以马上把你再扔下去。”
“这样做可太傻了,”吴老头说,“你从死人口中是得不到回答的。”
“说得对。可你的命对我又算得了什么呢?你是死是活我根本无所谓。”
吴老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唉!暴力!你让我们根本没有选择。一个老头儿和一只老乌儿,面对一个年轻力壮、铁石心肠又拿着一把枪的人,能有什么机会呢?”
“只要你回答。”霍恩说。
“你认为我有多大了?”吴老头问道。
霍恩看了看吴老头那张显不出年龄的脸:“70?80?”他猜着,心里知道肯定是错的。
“1500多岁啦,长得让人厌倦的1500年哪。一直在求太平可老也太平不了,想要歇息了,可又怕死。莉儿和我就这么年复一年地活着。”
霍恩蹙了一下眉,不过脸部的其他地方没有丝毫表情。
“和莉儿一样,我也是我们一族中的最后一个了。”吴老头接着说下去。“我在旧金山的斯托克顿街上出生的时候,我这一族人是地球上数量最多的,也是最古老的一族。不过别人跑到其他星球去的时候,他们不肯离开地球,于是他们和地球一起死了。”
“我和别人不一样。我移民到了火星。在塞蒂斯城,带着年轻人的傻气,我开了新广州洗衣店,但是水源稀少,清洁剂又贵,织新的塑料布都要比清洗便宜。”
“后来我跑到一艘小型勘探飞船上去当了厨师。飞船的主人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宝藏。在一颗小行星上,我们找到了钻石洞。”
吴老头小心翼翼地爬到位于坑边的手提箱旁边,翻了一通,带着一只酒瓶又爬了回来。他把瓶子举到嘴边,只见喉咙猛动了两下,这才放下酒瓶递给莉儿。吴老头心满意足地出了一口长气,小小的黑眼睛眨巴了一下。
“有生命的钻石,先生。这些碳的沉积物藏在一座从一个爆炸的星球中分离出来的山里面,洞底都是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能量养活着莉儿这一族。当能量开始衰竭的时候,他们学会了怎样使单个原子裂变。等铀彻底用完了,他们又不受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局限,学会了从甚至是很冷的分子中收集热能。听上去不可能吧:可这是真的。不过实际上所有的生命都是以某种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方式存在的。”
“有生命的钻石。不过这些家伙要比他们水晶般的皮肤更令人叫绝。你可能注意到了,莉儿不是一只鹦鹉。她是钻石洞的化身。”
一滴眼泪如宝石般一闪,从莉儿的独眼中掉到隧道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莉儿这一族可以提供给人类很多东西。他们的文化几乎跟地球本身一样久远。那儿的能量很低,时间过得很慢。他们几乎是不会死的。可是飞船上的人只看到一样东西:钻石。一颗放射炸弹毁了钻石洞和洞里所有的生命,在这一过程中大多数钻石变了色,毁了。只有莉儿得救了。我把她藏在厨房里。自那以后我们俩便从没分开过。”
莉儿悠然一声轻叹。“可怜的老莉儿,”她抽噎道,“她孤身一人哪。呜——鸣——。她的族人全没了。她的星球被人毁了,被人遗忘了。茫茫宇宙中她除了吴老头再也没朋友了。啊,那逝去的辉煌和美丽啊……”
莉儿枯萎下去了。霍恩举起了枪,吴老头举起一根手指以示警告。“嘘——,”他轻声说道,“你就要见到这世上除我之外没人活着见到过的东西了。”
莉儿那色彩艳丽的、乱蓬蓬的羽衣褪去了。两条黄色的腿萎缩成了柔韧的伪足。闪闪发光的钻石表面显露出来。其他部分已经看不清形状了,统统都汇入了顶端的一个开口处,只剩下了一颗大钻石,有两只人手相握那么大。
手电光照上去,钻石将它反射回来,加倍的眩目,现出绚丽无比的七彩。霍恩看得连大气也不出一口。
“再等一会儿,”吴老头轻声说,“等她全打开。”
在闪着耀眼光芒的千面球体顶端出现了一条条的缝。六瓣钻石花瓣缓缓垂落下来。在花瓣上生出六根细细的有生命的卷须。这些卷须朝外伸展着粉红色的手指,在生长着,分化成了精巧细致的膜状结构,像一张纯白色的蛛网。
“凭着这些和她那没有固定形状的身体,”吴老头解释道,“她就能显现出她想要的任何形状。你看见的那些痕迹、在小溪对面望着你的兔子、朝我飞来的那只鸟——这些全都是莉儿。”
霍恩手一松,手枪滑进了腋下的枪套里。他面前那件钻石家伙应声飞弹到空中。刹那间,它的光芒就被鹦鹉的破旧羽毛给遮掩起来了。
莉儿身子摇晃着又抽噎道:“没了,全部不在了。”
“别哭,莉儿,”吴老头柔声宽慰道。他在一只口袋底部摸索了一阵。“这件小玩意儿我一直藏着准备应急的。是从一个贪赃在法的埃戎公司巡官的领带夹上弄来的,这家伙想要以流浪罪把我们俩关到牢里去。”
莉儿停止了抽噎,拍打着翅膀飞到了吴老头的肩上,用她那坚实的喙从他那粗粗的手指问小心地叼过了一颗闪着光的、大约半厘米大小的钻石,一阵低沉的嘎啦嘎啦声响过后,钻石就没有了。
“一个明天胜过100万个昨天。 ”她的语调又转悲为喜了。她充满感情地把嘴在吴老头满是皱纹的脸颊上蹭了蹭。“好美的一颗钻石啊。”
“她可以吸收任何形式的碳,”吴老头解释道,“不过她偏爱钻石。我们阔的时候,她整天吃钻石,最近这段日子我们只能吃无烟煤了。”
“你们怎么能活这么长,奥秘何在?”霍恩冷冷地问道。
“莉儿这一族在他们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生命中学会了很多东西:长生不老、变化成各种东西、改变原子结构……长生不老只是人类因为贪婪而失去的东西中的一样。她让我活着,我替她找食。”
“我们四处流浪。如果我们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杜凯因的索引网就能找到我们。网里庞大的记忆储存很快会将我们的相貌特征和千年以来的珠宝失窃案记录对上号,我们喜欢呆在边界地区,埃戎的势力触及不到的地方,不过这些地方没多少钻石。”
“就这样四处飘荡,一直在流浪。我们到过好多地方,熟悉了那些地方的一切,只是时间太久了,都记不起来了。我们必须不停地走。人们会奇怪我为什么不死。我的秘密就像莉儿的钻石外壳一样,会令他们为之疯狂的。为了得到我的秘密,他们会杀了我。”
“不过也有让人感到宽慰的东西。总有明天——一艘新的船可以搭乘,一个新的星球在等待着我们。记忆累积得太长久了,有个办法可以把它清除掉。我抽烟草,莉儿吃钻石,还有我们共同的爱好:朗姆酒。”
霍恩端详了他们一会儿,然后说道:“你整天就干这些?”
吴老头耸了耸肩,反问道:“那你干什么呢?”
“人各有志,”霍恩想了想说道,“你可以为全人类做些事情:科学啊、政治啊、哲学啊。你得回报——”
“回报什么?”吴老头直直地问道,“人类和我毫无关系。在人类的代表灭绝了莉儿的族人时,人类就已经失去机会了。”
“原罪?”一丝微笑掠过霍恩的脸上,“如果有个人思考问题周到全面,计划细致周详,行事不急躁鲁莽,他就能把他的人民引向更好、更明智的道路;”霍恩沉思着说道,“如果出现了一个暴君,像埃戎这样的,他就可以——”
“一个人对抗一个帝国?”吴老头插嘴道,“帝国起起落落,这种循环是由别的力量操纵的,而这些力量是不会把微不足道的人放在眼里的,它们在操纵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高深莫测就像命运本身一样。埃戎会垮掉的——在它该垮的时候。不过或许那时你早就死了,我说不定也死了。就算是莉儿也不可能一直躲过她的末日的。”
“力量!”霍恩颇有些不以为然,“只要人们聚成团就行了。一个人就能领导他们或推动他们。而且即便是一个人,只要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以正确的方式行动的话,也能推翻最大的顽石。”
“然后在它倒下来的时候被它压在下面,”吴老头冷冷地接口道,“不,对此我敬谢不敏。虽然我已经活了这么久了,虽然生命有时让人感到厌倦,可我还是想活下去——甚至比你想得更厉害。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过两年不开心的日子吗?你很容易就能蔑视危险去蛮干一通,可我必须小心谨慎、胆小伯事。我这具可怜的皮囊已经让我在它里面呆了那么久了,说不定还能让我再熬上这么久,但是得小心哪。”
霍恩站了起来,把手电从墙里拔了出来,用头示意吴老头和莉儿走在他前面。吴老头拎起手提箱,回过头来看着霍因
“你不信我的话吗?先生?”
“你这会儿不在坑里了是吧?”霍恩回答道。吴老头提出的问题是他无法正面回答的。暂时他愿意把它作为一种可信的假设接受下来,至少它与观察到的现象相符。此外,吴老头的话要是一点道理都没有的话反倒令人觉得不可思议了。“快走,照这样的话说不定会迟到的。”
“我们不会让你赶不上和命运约会的。”吴老头带着嘲弄的话语向后飘了过来。
隧道开始变宽了,将他们带入一长串又大又黑的空间:这大概是最早的星际贸易时用的库房,霍恩猜测道。斜斜的坡道带他们越走越高。随着远处出现了第一缕阳光,霍恩将手电靠着墙放下,又朝前挪了挪,把它靠在隧道被光照到的一边的墙上。
暴风雨将泥浆和碎石卷进了破裂的隧道口,仅剩下的一道狭窄的出口被一棵长满树瘤的柏树巧妙地遮掩起来了。霍恩透过树叶看去,远处便是森波特的废墟:一道摇摇欲坠的墙像一杆锈迹斑驳的长矛一样贯入饱经风霜的碎石冈。这是一片废弃之地。霍恩爬出洞口,从最矮的一根树枝下面滑了下去。吴老头如释重负地低叹了一声也跟着出来了。
霍恩轻手轻脚地走到摇摇晃晃的墙跟前,迅即朝墙后望去,发出了一声窒闷的惊叹:“胜利纪念碑!”
它直指向午后的天空, 就在800米开外,那儿过去曾是森波特的火星飞船坞。但即便是森波特在她最值得骄傲的时期,也造不出这么雄伟的东西来。
它的底座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立方体,上面像帽子般覆着一个黑色的半球体。整个底座至少有900米高。 在那圆乎乎的底座上一个巨大的圆柱体直刺天穹。圆柱的表面呈波浪形涂着鲜艳明丽的颜色,美仑美奂。紧靠着黑色半球体的是血红色,然后又弥散成橙色、黄色、绿色、靛蓝和紫色。到了顶部则褪成闪亮的白色。
圆柱的上面,大约离地面有4000米高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铁灰色的球体,除了左右两端外显得光滑而普通。而在那儿,成千上万条金色的细刺如鬃毛般指向各个方向。
“埃戎!”吴老头在霍恩的身边说道。
“我从没见过。”霍恩说。
“一个绝妙的翻版,”吴老头说,“那就是埃戎,你的大石头。让我们看你把它推倒吧。”
霍恩把眼睛从纪念碑上移开,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废墟只有在靠近方山宽阔边沿的一边才能看清,另一边则因为距离遥远而渐渐缩小成灰色的一片。除了废墟之外的地面则全部被镶嵌着图案的光滑大理石封起来了。
“森波特,”吴老头轻声说道,“人门把它建得高大宏伟,建在一座叫做丹佛的城市的废墟上,以使它和群垦靠得更近。和埃戎一样,它统治着所有已知的世界。据传说,一个伟大的蛮人首领在其鼎盛的时候洗劫了它。他率领着他的游牧部落攻陷了城池,将它夷为平地,把它,包括它所有的力量和它对别人的压迫全都归还给了太阳。”
“埃戎同样是可以被摧毁的。”霍恩说道。
“真是个傻瓜。”吴老头咯咯笑道,“传说是不可信的,森波特早在那之前就已经消亡了。出于历史的需要,它被创造了出来,一旦它的使命完成了,它就死了。那个部落英雄烧毁的只是一具尸体罢了。”
雀恩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他有迫在眉睫的问题要对付,他关心的是废墟被覆盖的表面上那熙熙攘攘的人群。
在黑色立方体正面两扇巨大的门前是一个宽阔的平台。虽然明显是临时搭建的,但其坚固程度却像是要派永久的用场一样。平台连同通往平台的宽阔楼梯都是亮闪闪的金色塑料,从平台下开始出现的埋得很深的两条金属轨道一直通向很远的地方。面对着平台的是呈半圆状展开的露天看台,一层层的座位能容纳上万人。
四周到处是色彩各异的帐篷,在这些帐篷间兜来转去的就是那些金族人,霍恩想以前肯定没这么多金族人像在这里这样聚集在一起过。在他的下面是埃戎的贵族,宇宙的继承人,傲慢、强大、骄纵——却又弱不禁风。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吃得了他为能赶到这里而吃的苦。
下面的声音传到了霍恩的耳朵里,他们的笑语,他们的欢声,音调尖利,透着紧张。这声音听上去像是为临终前的勉力一舞而作的音乐。
他们都是些蚂蟥,是些吸血鬼。要是能够把他们统统碾个稀已烂,该是件多么让人开心的事啊。各地饱受欺凌的白皮肤的人们会保佑他,他们终会再度强大起来。不过这些金族人之中只有一个人将要死去,时间只够让一个人去死。
金族人对他不构成威胁,威胁只存在于他们买来的力量中——那些卫队。他们密密麻麻地散布在四周,数目超过了他们的主人。他们沿着铺上地面的方山边缘站成一线,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各个险要之地部有小分队把守。黑色立方体底座的周围更有重兵把守。即使从霍恩这里远远望去,他们也显得异常高大。霍恩明白了,那些身高3米的德涅伯伦持矛骑兵一定是近卫军。
要说害怕他们那是绝对谈不上的,他们只是要考虑到的一个麻烦而已。
沿方山边缘是一溜庞然大物, 它们是又黑又高,呈尖锥形的战船。100米的直径和500米的高度只有在纪念碑前才略显矮小。 前后两条宽阔的金带使它们正好能沿着管道飞行。金带后面并没有什么发射装置,人们都知道它们的用处是不让战船触碰到管道那致命的管壁。
庞然大物共有9个, 每一个都是一架骁勇、高效而又无情的战斗机器。每艘战船都带有12挺76.2厘米口径的来复枪。 它们发射的单粒子螺旋线足以推动1.2万千克的发射物,而且速度之快足以使这些发射物在受到撞击之时便化为蒸气。只需一枪便能将大山劈开。
只有这些来复枪在忙碌着,它们平时缩在氮铁外壳下平平的炮塔之中,这会儿它们不停地在苍白的天空中搜索着目标,或是把枪口指向远处的群山。这些山看似不太远,实则隔了有好几公里,看来它们没发现什么能让它们从搜索中停下来的东西。
其他的战船有的在空中,有的在地面:巡洋舰、护卫舰……不一而足。埃戎对它的统治者们的护卫堪称是全方位的。
一把手枪要对付摧毁了一个星团的强大力量。这也不算太不公平。霍恩不是要去和战船交手,而大炮用在打蚊子上不是很有效的。要杀死一个人只需小小的一粒子弹就够了。
他们还以为800米超出了任何可随身携带的武器的射程。 霍恩冷冷一笑。埃戎真是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装备。
什么东西在头顶呜呜作响,霍恩本能地趴倒在灌木覆盖的凹地中,然后转过头来朝上望去。一艘战船庞大的黑色身躯正悬在他们的头顶,它的外壳闪着七彩的光芒,显露出了使飞船升空飞行的单粒子场极其微小的能耗。
吴老头尖叫着跳了起来,霍恩用一只手不客气地将他按进灌木丛里,并按注他不让他动。
“闭上嘴!趴下!”霍恩盖过呜呜声对吴老人喊道。
吴老头无助地颤抖着,脸埋在尘上里,口中念叨着:“列祖列宗啊,救救我吧!”
巨大的船尾缓缓下降, 从离他们不到100米的地方经过,缓缓停在下面的空地上。巨大的三足起落架打开,牢牢地嵌入山石中。起落架下的地面在战栗。飞船后面传来岩石滚落的声音。霍恩想到了隧道,只盼隧道口没有被堵上。
霍恩从墙边探出头去,墙已经被震坍了,只有原来的一半高。他仍然能看见纪念碑和碑前的平台。这艘飞船相反倒帮了他的忙,它为霍恩提供了一道屏障,使得别人无法轻易发现他。
他抬起目光朝黑塔望去,莉儿拍打着翅膀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这才知道她刚才飞走了。
“卫兵多得跟叫花子床上的虱子一佯,”她报告道,“不过那个大怪物倒没什么可担心的。一个全副武装的人是不会注意脚下的蚂蚁的。”
吴老头愤愤不平地闷声说道:“难道一个人就不能去捧起一大把钻石吗,埃戎为什么要派出那么多战船呢,多得能把整个星球都打成原子。”
霍恩把手枪从绕在肩头的皮带上解下来。计划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不过霍恩连一成不稳的风险也不愿去冒。
霍恩以埃戎士兵的熟练将手枪卸开,从枪柄中他晃出了小小的倍增器电极囊,像分子壁那样薄薄的胶片中储存了相当一吨化学炸药爆炸时产生的能量。装有50发子弹的小弹仓好好地涂过油了,子弹可以轻便地滑动,刻着螺旋线的枪管干净明亮。
手枪处于十分良好的的工作状态。只要他一扣扳机,就会有一颗子弹冲破空气阻力,以古时候炮弹才能达到的速度离膛而去。
吴老头看了看拆开的枪,身子一震:“这些防卫措施好像都是冲着你来的。”他慢慢开口道,“我求求你,别去用那把枪!一个人的死亡除了对他自己以外是毫无意义的。而且那把枪带来的死亡是属于你的。”
霍恩默默地把目光掠过方山投向纪念碑,心里再次想道:我为什么在这儿,为了要杀一个人,他对自己说,来做一件别人做不了的事。
“与崇尚暴力的人做伴是危险的。”莉儿突然开口道。
“你说得对,莉儿,跟往常一样对。”吴老头说。
霍恩还没来得及拦住他,老头儿已经抓起手提箱以令人吃惊的敏捷越过了矮墙。待听到他从墙的另一面滑下去的时候,霍恩正忙着把手枪重新装好。
他把枪举过矮墙——然后慢慢放低,吴老头和鹦鹉已经混迹于下面的人群中了。现在开枪除了暴露自己之外什么用处也没有。
要是——有那么短短的一刻霍恩陷入深深的自责。这就是心软的代价。那个黄种人肯定会跑去出卖他以保住他自己那副老皮囊。
霍恩耸耸肩,除了等待之外他无事可做。
历史
秘密无法保持长久……
大自然的奥秘原封不动地记录在了原子上,原子在所有的地方都以相同的现象揭示着这些奥秘,期待着有才智的人来发现。才智是无法垄断的。
然而有一个秘密保持了足足1000年。
很多人为了获知埃戎的秘密而付出了生命:他们中有科学家、间谍和偷袭者。原理、计算方法和技术细节都可以从厚厚的手册和更厚的教科书中得到,俘获的技师能够建造终端,但他们无法将终端连接起来,缺了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既无法估量,也无从猜测。这就是秘密所在。
保守秘密的方法有许多种,但最完美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不告诉任何人。但是有的秘密是不能被带进坟墓的。
必须得有个人知道。谁呢?董事?还是总经理?每次一条新的管道启用时,他们中至少有一人会到场。
秘密。它究竟是什么呢?又究竟是谁知道呢?埃戎将它守护得严严实实。
要是人人都能造桥,谁还会付过桥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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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刺杀
时间一秒一秒地慢慢流逝,不过并没有警报声响起。霍恩的脉搏开始慢了下来。他冒险朝墙外又张望了一眼,攥着枪的手心里已经汗津津了。没有人在朝他看。人群中的警卫也没有聚拢到吴老头和莉儿的身边去。
吴老头站在他那口破箱子上,带着令人生畏的自信,用出人意料的大声朝着好奇的金族人演讲开了。有些词句甚至传到了霍恩的耳朵里。
“……太空的君主们!强大埃戎的优秀工程师们……来参观这母亲星球吧,请驻足稍停来看看她最新的奇迹……”
莉儿在吴老头的肩上伸展着羽翼,她的目光紧盯着人群中的某样东西。这些征服者们全都个子高高、头发金黄、趾高气扬。即便男人也都衣着华丽,戴着垫胸,女人般匀称的腿上层层叠叠地套着人造丝和毛皮。当然还少不了珠宝。一粒巨大的钻石在一位身型庞大的主妇的颈下放射出七彩的光亡。
“……有着人的头脑的鸟,”吴老头瓮声瓮气地喊着,“……精通算术……能对你们提出的任何算术问题做出正确的回答……”
穿着紫红色衣服的那位主妇用一根镶着珠宝的手仗朝鹦鹉指了指,说了点什么,但霍恩听不见。
莉儿拍拍翅膀飞到吴老头伸出的手指上,尖声叫开了,“二加二等于四。四加四等于八。八加八——”
吴老头的手猛抖了一下。莉儿闭上了嘴。
一个高个子男人拨开人群挤上前来。在他的外衣上有一颗缀着珠宝的金星,表明他是一个退役的太空军官。“我这儿有道题给你,”他醉醺醺地喊道,“一艘单粒子飞船以与黄道面46°的交角进入一个G-4型的二元系统,并准备沿E-3轨道降落到一个Y-18型的星球上, 请说出协同弧度的各项数值。已知减速常数为80G,星球与相对连接点的夹角为8°。”
吴老头马上转过身来对人群说了点什么,可莉儿从他的手指上腾身而起,飞到了那位军官的肩头上,用沙哑的嗓子学着他的腔调说道:“你会发现协同弧度为Y-18型乘以因数e。c加上G场校正值0.0094。”
那个男人惊呆了。
“不过,若是想完整地解决您的问题,”莉儿用取笑的口吻接着说道,“您就会发现这样的着陆将会是很不明智的E-3型的轨道对于G-4二元状态下的Y-18型的星球是极其不稳定的。事实上,在越过E-3轨道后的4小时之内,该星球就将和不起眼的太阳相撞。”
军官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本飞船驾驶员手册和一个小计算器起劲地算了起来。
莉儿重又飞回到吴老头身边。霍恩注意到太空船飞行员身上那颗金星正中的白色钻石已经不见了。
号角声在场地上响起了。原本像一条大阿米巴虫般蠕动着的人群停止了无目的的流动,凝固下来,眼睛都朝霍恩这边看来。霍恩赶忙隐身到墙后,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但是没有发动进攻的声响传来,也听不到枪声。只有号角在鸣响,霍恩实在等不下去了,忍不住把头伸了出来。
卫队清理出了五条通道,从停在方山边缘的战船越过空地直到纪念碑前。一队人沿着通道向前行进,走在头里的是德涅伯伦持矛骑兵,他们那两米的步幅走这点距离实在是毫不费力。他们那氮铁铠甲的闪亮釉面涂的是蓝色,同样,他们手中高举着供仪式甲的长矛,其顶端的羽毛也是蓝色的。在他们的腰际别着的则是灰色的单粒子手枪。
紧随在他们身后的闪亮的蓝色汽车离地面一米多高漂浮而行。鱼雷般的车身在通往平台的台阶前停了下来,霍恩把枪举到眼前,通过瞄准镜紧盯着从车里出来的人。出来的是个年轻人,登台阶的步履十分轻盈。他个子高挑,肩宽腰窄,肌肉分明。他刚一转过身,山谷间便荡起一阵掌声,这是一张年轻人的脸,肤色是表明纯上埃戎血统的金黄,轮廓分明的面庞上流露着自信与傲慢。现在这张脸上正带着微笑。霍恩认出他来了:他是隆霍姆,主管贸易的董事。
在第二条通道上,另一行队伍行进过来,它的主色调是绿色,绿色代表交通,霍恩在心里翻译道。瘦削然而贵族派头十足的费尼伦不急不忙地拾级而上,然后将他尖削的脸庞转向人群。他的眼睛深陷,目光中充满力量。他把目光傲慢地投向人群,期待着他们的效忠。人群在他眼里仿佛是一头形状不定的野兽,他要用目光使它变得驯从。
他们加快了速度。接下来的是橙色的队伍。主管动力的董事梅特尔身材矮胖,一边上台阶,一边喘着粗气。他带着灿烂的笑容答谢人们的掌声,下已上的赘肉不住地颤动着。但是瞄准镜把那张脸拉到了霍恩的近前。霍恩看到了他的眼睛,它们几乎深陷在肥肉之中,正充满算计地望着人群,时而也向站在他两边的人们瞥上一眼。贪婪,霍恩想道,贪婪而且饕餮。
随后是黑色,黑色代表安全,黑色就是杜凯因。他没有坐时髦的单粒子轿车,而是骑在一头黑色猎犬的背上来的。这头庞然大物快有两米多高,杜凯因骑着它上平台的时候,它的口涎顺着台阶淌了一路。
杜凯因翻身落鞍,让胯下的大怪物坐下,它便像杜凯因的影子一样伏在平台后方,眼睛红红的,嘴巴张开着。人群一片肃静,但对于杜凯因来说那像掌声一样令他感到满意,他身体粗壮结实,四方脸上充满着力量。望着看台后攒动的人头,他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杜凯因面色苍白,再配上他颜色更暗些的眼睛和头发,显得很不正常。不过霍恩明白,他是埃戎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当然,他对此是很得意的。无情、冷酷再加上好色,杜凯因是埃戎帝国最招人恨的人。他的间谍遍布各地,他的权力几近无限。
杜凯因几乎是正对着霍恩的方向望着。霍恩赶忙缩回身子。他用一个手指塞住枪管,小心地在枪上撒了一层灰土。等他重新回到墙边时,他的枪已经不会因为突然反射太阳光而让他暴露了。
杜凯因的目光稍稍移开了一点。霍恩看到了他在看的东西,第五行队伍正从霍恩身边的战船向纪念碑走去。待它进入视野的时候,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了。这行队伍的主色是金色。金色代表通信。
霍恩透过瞄准镜望着汽车中惟一的乘客。柔软的金色肩膀以及垂落其上、闪着亮光的金红色头发只可能属于文妲·科尔纳。她是不是像五克伦硬币上的头像一样美呢?霍恩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哪个女人能有那样美的。
她登上台阶了,身材挺拔而又苗条,举手投足问透着高傲。顿时,霍恩的呼吸在嗓子眼凝住了。他等待着她转过身来。她转过来了。等她的脸充满了整个瞄准镜的时候,霍恩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这是一个值得上一个星系的女人,是一个堪与埃戎的名字相配的女人。
她一边举起裸露的手臂回答着如雷的掌声,一边向人群点头致意,她的头上戴着和硬币上一样的钻石头带。等她抬起目光的时候,又像是在望着霍恩的眼睛。她的大眼睛明澈无比,充满睿智。
霍恩把目光移开了。
号角奏出一个更新、更强烈的音符,然后便归于寂静。
总经理的银色队伍朝看台走来。卫兵是银色的,汽车也是银色的。当科尔纳站在长长的台阶脚下的时候,可以看见他的头发也是银色的,而不是硬币上呆板的红色。两个身形魁伟的持矛骑兵上前将他从汽车里搀出来,并扶着他走上台阶。
科尔纳怎么啦?
到了平台上,他转过身来,抓注栏杆,然后举起一只手来,向面前成千上万的人们用食指和中指做出胜利的手势。那些金族人顿时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欢呼。
他们无法像霍恩看得这么清楚。他从瞄准镜里望去,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科尔纳的脸像老太太一样,满是褶皱的黄色脸皮松松地耷拉着,面颊上敷着厚厚的胭脂,嘴唇涂成了猩红色,稀疏的眉毛用眉笔勾上了黑色。鼻子周围的肉已经萎缩了,留下了一张干瘪、蜡黄的嘴。
这是一张富有耐心、老谋深算而又冷酷无情的脸。从这张脸上可以看出,他具有其他董事的全部力量,这些力量集聚在一起,服务于一个钢铁般的意志。作为总经理,他控制着这个公司,并进而通过公司控制着埃戎,又通过埃戎控制着整个帝国。然而他却是个濒死的人。他已经把精力全都耗费在漫长的对权力的追逐,以及使用这种权力来征服星团上上。
此时此刻,科尔纳面对着这片废墟来品尝他的胜利。他把人类从这里赶到了其他的星球上,埃戎真正成了所有人类控制的星系的主人。然而科尔纳已经日薄西山了。
其他的董事都己陆续在平台后部的座位上就坐了,科尔纳仍然用他那双颤抖着的黄色爪子般的手紧握着栏杆。在胭脂底下,他那松弛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色。汗水从他的额头沁了出来。可是等他一开口说话,扩音器把他的话语传送到广阔场地的偏远角落时,他的声音却是尖利而又有力的。
“埃戎的人民,地球的儿子们,”他慨然说道,“我们在此庆祝的不是埃戎的胜利,而是人类的胜利。各种各样的国家、各种各样的星球、各种各样的帝国赢得了许多的战斗。它们同样也在许多战斗中落败。然而到了最后,它们输或赢是无所谓的。惟一必须赢得的胜利是人类的胜利。所以我们回过头来庆祝人类漫长而又荣耀的征服史上的又一个胜利。我们回到我们的出生之地——地球——我们的母亲星球,但是让我们回溯到更远吧,一直回溯到万物的肇始。”
他停了下来,一边费力地喘着粗气,一边用手指摸索着找到了一个按钮。在他的身后,衬着纪念碑底座的一片黑色,映出了一幅不同色块镶拼而成的图画,色彩斑斓,看上去像是立体的一样。
背景上是最初的宇宙,一片广袤的混沌中躁动着诞生前的生命。再近一点的是一片迷蒙而又壮丽的螺旋状星云,随着星云缓慢的转动,它的外沿在向外延伸着。正对着它的是绕成一圈、正燃烧着火焰的太阳,显示了星球进化的过程。巨大的红色球体收缩了,星球凝结了。画面的一角是安详的地球,另一角是狰狞的埃戎。
“从混乱中出现了秩序,从秩序中出现了生命。”科尔纳说道。
他又按下了另一个按钮。画面从立方体的各个角落流走了,迅即又出现了另一幅画面。
这是地球和生命进化的过程。在宽阔全景的左侧,某种形状不定但却有生命的东西从原始的海洋中爬了出来。怪物们在湿气氤氲的丛林中相互格斗。一个洞穴人点燃火堆来抵御刺骨的严寒。人们狩猎、种植、收获,又用轮子把他们的农产品推到小村子中的集市上去;小村庄慢慢变成了有士兵在昂首行进的大帝国,帝国兴起又衰落,而人却在不断前进,身形日趋高大完美,毁灭了自己,又重新站了起来,直到他建起了森波特的高塔,巍然直指群星。右面是罗伊·克伦——金族们富有传奇色彩的先祖——正站在“诺瓦”号的舱门前,准备出发去进行第一次星际飞行。
“请看这幅,人历尽艰辛,不断建设,就为了能把他继承到的遗产——群星,给联系起来。”
科尔纳又按了一下按钮,黑色立方体表面的画面又换了一幅。
埃戎。它像此际悬在头顶的大球一样发射出铁灰色的冷光。同它一样,埃戎也发射出金色的光芒,伸向帝国的各个偏远角落。惟一不同的是它们不是归结到一个个的点,而是把远近的星球,把所有的一切都和埃戎联结到了一起。其中包括了各种各样的星球:有大型的和超大型的星球,有密度极大的白矮星和气态的红巨星,以及介于其中的蓝白色、白色和黄色的星球。只要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利可图,管道就会将它吮吸干净,送到埃戎。其中便有一条管道越过浩瀚的星系,直刺进了巨大的凯诺帕斯星球的心脏。
埃戎好比是一只肥大的灰蜘蛛,霍恩想道,盘踞在它那金色蛛网的中央,等待着有颤动传来,因为那表明又有新的牺牲品被捕获了。
霍恩耸了耸肩。那些金族人高叫着表示对科尔纳的赞同。“埃戎!埃戎!埃戎!”他们一遍遍地叫喊着,直到喊声在山谷间引起了回声。
“对!是埃戎!”科尔纳说道,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盖过了众人的喊声,“可比那还要重要的——是人!是人类最大的成就——星球的文明。埃戎是人类到达的巅峰!一个伟大的文明,从埃戎向各个方向发散到几乎五百光年之外,这种奇迹只是因为有了埃戎才能得以实现。而现在,你们将看到的是埃戎最近的胜利!”
他按下了一个按钮。
出现在画面背景上的是星团。前方是“卡农四号”星球上最后一个被攻陷的要塞的巨大废墟和彼得·塞尔正在投降的场景。 又矮又胖、 满头白发、老态龙钟的“解放者”正跪在被描画得高大英武的科尔纳面前签订投降书。塞尔的身后是他那些被打败的部下,一排排地跪着,正在接受发给他们的黄色号码碟。在他们的身后,象征性地画了几个身上挂着号码,在田间、矿区和工厂中劳作的奴隶。而在他们的头顶,黑色镶金边的巡航战舰正在来回盘旋。
“胜利!”科尔纳的声音嘶哑而又低沉,“不是属于埃戎的,而是属于人类的。那些挑战埃戎的人不是在挑战帝国,而是在挑战人类的伟大。就让这作为对他们的回答。对于星球,这些人类的目标和遗产,埃戎将永保其强大和统一。这是埃戎的使命。虽然我们会为了完成这一使命而死去,但埃戎却永远不会让这一使命死去。现在,作为人类持久不懈努力的象征,我们奉上这条管道,它将联结起埃戎和我们的祖先向众星球发射第一批飞船的地方。”
在他的身后,诸董事齐步走上前来。文妲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将右手搭在他的身上。杜凯因和梅特尔站在他的右侧,费尼伦和隆霍姆立定左厢,科尔纳把他的手放到栏杆顶部的一个金色开关上,其余众人则将手覆在他的手上。他们一起合上了开关。
管道。瞬息之间,它就那样真实地呈现在那里了,金光闪闪,从黑色立方体的远端向东方伸出,直指苍穹,刺入太空,跨越着隔开地球与埃戎的30光年距离。
霍恩的视线随着它向上再向上,一直远到它成了一条线,然后连线也看不见了。他有点怀疑是否仅仅是透视关系就使得直径100米的庞然大物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隐约记得,真正的缩小似乎应该是……
地球和埃戎现在只需一秒便可互达,相互之间被一种新型的脐带维系到了一起。经历长期分娩阵痛,变得疲惫而又衰竭的母亲非但没有得到滋养,反而正被榨干最后一点生命的液汁。
靠这些金色脐带维持的帝国,在子宫中被滋养成一个巨大而又贪婪的孩子。他已经大得无法独立生活了,他必须保持这些脐带,不然便只有挨饿。
霍恩想,这可真奇怪,力量竟然使人变得虚弱了,虽然埃戎星球非常强大,可它已经变成了帝国中最富依赖性的一个星球了。
不过在看到管道时,霍恩还是无法不感叹于它的美。
他的目光又顺着金色管道滑落下来。一只秃鹰不小心掠过管道壁,顿时化作了一团灿烂燃烧的火焰。管道附近时常冒出星星点点的闪亮,那是盲目的昆虫在向它跳去。
这就是管道的实质:一种致命的美。美是对埃戎而言的,它为贪婪的孩子提供着食物。而对于其他的人,它意味着死亡。
卫兵在观礼台的四周来回巡逻。霍恩朝下一看,正好看到几个德涅伯伦巨人拖着一个男人从下面经过,霍恩从瞄准镜中定睛望去,发现竟然是吴老头。衣衫褴褛的老头儿正在拼命地抗议,双手死命抓住他那口破箱子。莉儿则连影子都看不见。吴老头被人匆匆拖走了。在他的脖子后面有一块霍恩以前从未注意到的红水晶。
霍恩的嘴唇咧动了一下。被抓住的居然是小偷,而不是刺客。
瞄准镜重又顺着台阶向上,移到了平台上的这群人之中。此刻,他们正在答谢观众的热情,彼此之间分开了一些。
瞄准镜就像命运的手指一样,从埃戎统治者们的脸上一一掠过。
年轻而又傲慢的隆霍姆,脸上正泛着成功的红晕。
瘦削的费尼伦面带冷笑,对人群充满蔑视。
可爱而又光彩照人的文妲·科尔纳上用她那金色的纤手晚着她父亲的手臂。
濒死的科尔纳在阳光下眨着眼,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正在费力地让自己站住。
大权在握、趾高气扬的杜凯因正用目光搜索着人群,想要找出那些没有欢呼或是没有在真心欢呼的人。
又矮又胖的梅特尔,转动着小眼珠子,正在测算着这一大片掌声中有多少是给他的。
该是哪一个呢?这纯粹是个多余的问题。霍恩知道是谁。那就是他到这里来的原因。来杀一个人。从他的隐蔽之处将一个人射倒。瞄准镜摆动着。
我怎么会在这儿的?这次回答略有不同了。因为有人要这个人死。
此事与霍恩毫无干系。他只是一件工具。突然他对此感到厌恶,厌恶自己非得干一件不能从中得到乐趣的事。赶到这里来是另当别论的一件事。眼下要干的事既轻而易举,又令人生厌。
但他非于不可。他收了人钱财,便要替人干活。眼下活儿还没干完呢。
瞄准镜的十字线定了下来。它们落到了濒死之人的身上。
霍恩把翼形螺钉又旋了半圈,测算了一下风速,然后再一次朝瞄准镜中望去。枪由于架在了墙上,所以没有半点摇晃。埃戎的总经理看上去就像在几米开外,这位帝国的象征正等待着行刑者。
霍恩的手指慢慢扣下了扳机。手枪跳动了一下,只是很轻微的一下。一秒钟之后,科尔纳面露惊奇之色,然后他的脸毫无表情地朝下一耷拉,身子软软地瘫倒在平台上。
历史
星际漂泊……
最早的星际文明崩溃后,随之而来的是一段神奇的岁月。那场不可阻挡的移民潮将人类的种子散播到了上百光年范围内的群星之间。那是充满挣扎与冒险,恶行与侠迹的时代。
那是英雄辈出的年代,有的人超上了事实并在反复的转述中被不断夸大。罗伊·克伦之类的人成为了一部新神话中的半神半八。
人们在星际漂泊中的遭际不尽相同。最早的星际飞船的发动机保护装置相当筒陋,这改变了他们。人们降落的不同星球改变了他们。孤立的处境改变了他们。然而他们的祖先都可追溯到那些英雄和半神半人。
这样的出身应该能造就超人。然而这些改变是无足轻重的。人毕竟还是人,即便是组成埃戎近卫军的身高三米的德涅伯伦巨人。
即便是埃戎那些金族人也像其他人一样生活,一样爱,并同样难免一死。
不过,低估染色体的细微变导在精神上的重要性门然是不明智的。
该如何来定义超人呢?那些金族人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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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逃亡
这幕场景在午后的阳光中凝住了,全部的永恒好似浓缩进了这短暂的一刻,毫无变化,也似乎无可变化。然后——
骚乱顿起……
董事们四下散开,只留下了文妲。她跪在地上,身边缩成一团的东西曾经是她的父亲。稍顷,她站起身来,毫无畏惧地挺直了腰杆,用目光搜索着场地的边缘。
霍恩从瞄准镜中端详着她的脸。这是一种爱抚,他的手指根本没有放在扳机上。
卫兵们冲到了平台上, 用血肉之躯构成了一道3米高的屏障。霍恩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杜凯因的猎犬那笨重的身躯。它已经死在纪念碑前厂。子弹穿过了科尔纳,击倒了另一个杀手。
扩音器中传出大声叫喊的命令,语调坚定,充满威势,一定是杜凯因,霍恩想道。
命令发得迅速而又准确。除了卫兵之外其余人一律不得移动。卫兵由各自的长官召集,在纪念碑的这一侧集合。
小型巡逻飞艇从大型战船的体内飞出,爬上天空,没头苍蝇般懒洋洋地在场地上空转着圈儿。一队队卫兵从纪念碑前呈扇形向外散开。圆心是科尔纳的尸体,圆弧外侧则将霍恩藏身的墙后的这片凹地准确无误地包括在内。
“总经理死了。”杜凯因静静地说道。他的声音森然可怖,仿佛在宣布某人犯了悻理逆天、亵渎神明的罪行。
霍恩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对埃戎来说,这的确是一桩悸理逆天的罪行,一桩亵渎神明的罪行。霍恩打碎了帝国的象征,不抓到他并施以惩罚,埃戎是决不会罢休的。埃戎将会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搜捕。
精神方面的因素对于帝国来说几乎和他们所能调集的舰队和装备的火力一样重要。叛乱诚然是不足畏的,因为埃戎能在几小时之内荡平任何星球,但是如果一任叛乱的火星四下闪烁,经久不熄,从而导致贸易受到阻滞,雇佣兵军心不稳的话,埃戎也会开始动摇的。
埃戎的统治是建立在她无所不能这样一个基础之上的。再远的距离她的舰队也能到达;再轻微的不敬也会冒犯她的威严。征服者是靠征服才得以生存的;这第一次挫折是一个信号,表明被征服者开始起来反抗他们了。
埃戎是无所不能的。如若不然,帝国怎么可能统治人数百万倍于金族的被征服者呢?但是如果让那些受奴役的星球怀疑埃戎的基础已经出现了裂缝……
即便不是出于一时的狂怒,而是作为经过仔细筹划的策略,埃戎也必须抓住刺客。必须抓住!不借一切代价!而且一旦抓住了刺客,对他的惩罚必须具有示众的效应。要让刺客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漫长的折磨。
霍恩舔了舔嘴唇。一个帝国对付一个人,这无异于一份死刑判决书。他的胸膛起伏着,把空气深深地吸进肺里。空气在他这个必死之人闻来是那样的甜美。阳光照在身上也是暖融融的。
霍恩的身子猛然一振。他还没死呢。他们先得抓到他再说。他得让他们好好追上一番。
卫兵们已经快赶到矗立在霍恩身边的那艘战船下了。那些没有翅膀的黑色“秃鹰”在他的头顶盘旋着。该走了。
霍恩回身穿过丛丛柏树枝撤进了隐蔽的隧道口。在他转身走进黑暗中时,他把手枪别到了肩头的皮带上,任它把手枪牢牢地拽紧在胸前。朝黑暗中走了几百步之后,他伸出手来摸索着重又找回了手电。片刻之后,手电又放出了亮光。
逃亡者的步履快而不慌。双腿如果是在和飞船竞逐的话,急是毫无意义的,追赶者们肯定还不等他到达荒漠就已经想到那里了。
但是他们要多久才能发现隧道口呢?被追逐的人慢慢开始小跑了起来。小跑随即又变成了猛跑。霍恩边跑边感到被一阵恐慌攫住了。
霍恩顺着长长的斜坡跑进了无限的黑暗之中。他在黑暗中狂乱地奔跑着,手电光随着他的步伐在黑暗中飞舞跳跃,又迅即被黑暗吞没。狂奔……狂奔……翟恩感到迷失了方向……
隧道下得太快了,在一个黑池子前到了尽头。霍恩睁大了昏花的眼睛看着池子。狂喘着的肺部渐渐平息了下来。他的神智略微清醒了一点。他一定是在哪里转错了弯。
他循着自己的足印原路折回。在有回声的一间间空室内,他试图重新找到正确隧道的方位。在他认为该是的地方只有一片粗石堆。霍恩在石堆中艰难地跋涉着,越走越急,石头在他的脚后翻滚滑动。手电筒在一堵墙上碰了一下关上了,霍恩在一片完完全全、无法穿透的夜色中前行。
终于他感到有一缕空气吹向他挂满汗珠的脸。前面肯定有一片空间。他向上爬着爬着又开始跑了起来,一只手中紧抓着一根毫无用处的浸过柏油的木棍。
一个极其微小的警告让他放慢了脚步:是远处的一声脆响,还是他那狂乱脚步的回声有了变化?总之他停了下来,又开始正常呼吸了。他又一次开始了思考。他重新按亮了手电。
他把手电举到身前。一米以外便是那个大坑,正张开着黑漆漆的饥饿的大口。他朝大坑走去,两腿因疲惫而打着颤。一只脚踏上梯子后,他停了下来。他想起了吴老头从梯子上摇晃着掉下去的那一幕……
几小时之前他还从这座桥上轻松地走过。现在是什么在阻挡着他呢?霍恩心里明白。今天早上他还不知恐惧为何物,现在他知道了,因为身边的一切都已染上了它的气息。他的心脏快速地跳动着。他的胸膛贪婪地朝里攫取着空气。他的手在发抖。
但在他的身后是确凿无疑的死亡。往前则生死未卜。他迈步上了梯子,战战兢兢,想着要是掉下去的话会摔得很深,想着想着就觉得四肢发软,头晕眼花。他晃了一下,旋即稳住身子,用笨拙的动作跑完了最后一米的距离。
恐惧毫不费力地跃过了大坑,再次抓住了他,还将肾上腺素注射进了他的血管,刺激着他的脚步。他再次跑了起来,不能跑的地方他就爬,再不行就连滚带爬。光亮终于出现了,起先只如一点鬼火,随后越来越亮,仿佛在向霍恩承诺他可以从死亡的黑夜中复活了。霍恩扔下手电筒朝着亮光奔去。
他在高高俯视小山谷的隧道口停了下来,眼前的景象令他平静下来。恐惧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弄不明白刚才它为什么会在身后一直追着他,现在他觉得隧道中的长途奔逃就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他重又恢复了理智。
大半个山谷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中。再过一会儿太阳就要落到山崖后面去了,山谷就会变得一片阴暗,然后暮色就会越来越浓,直至夜幕完全降临。到那时他必须跑到荒漠上去。夜晚将是他的机会。它曾是他的敌人,而现在却要变成他的朋友了。
在天黑前他所能做的就是好好休息一下,并且积累信心。他的胃在抱怨了。一定得把它填饱。在摆脱追逐者之后,他的身体还必须带着他穿过漫漫的红尘荒漠。
霍恩小心翼翼地从不稳的碎石坡上择路而下。他拨开灌木丛来到了小溪边,然后手脚麻利地干了起来,用藤蔓、树枝和用刀刻划过的细枝做成陷阱。他时而抬头望望渐暗的天空,空中什么也没有。到目前为止,追逐者们还没有发现这片绿洲。
霍恩捡起一把树叶,把陷阱周围人的痕迹全都扫干净,然后倒退着朝冰冷的小溪走去。在一个小水潭边他停了下来,这个小水潭是由一株倒卧的树干、堆积起的树叶和卵石围塞而成的。霍恩在水潭边跪下,猛喝了几口,又把只剩一半水的壶重新装满。
他脱下浸了水的靴子和身上的破烂衣服,一个猛子扎到了水里。冰冷的潭水刺痛着他胸背上星星点点密布着的各种伤口。虽然他有着一副坚强的颚,牙齿还是禁不住直打战。又过了一会儿之后,颤抖停止了,随着他用力地拍水,身子也渐渐地热了起来。他一次又一次地把头闷到水里,再把头伸出水面左右摇晃,甩出一道道飞舞的水帘。
等他最终从水里出来,用破衬衫把身子擦干后,他觉得又恢复了元气。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胡子上想了想,随即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长长的折叠刀,在一块光滑的卵石上磨厂磨。然后他举刀在胡子丛中一阵劈砍,再磨一下刀,就这样,几分钟之后,他的脸就变得相当光滑了。与他那黝黑的脸色相比,他的下巴和面颊显得很苍白,而他那失去了遮掩后的嘴也显得令人吃惊的敏感。
一股生命的力在他的体内汹涌奔突,决心与果敢也随之而来了。他又是干干净净的了,而且还年轻力壮、生气勃勃。他已经完成了他打算要做的事,一件别人付了钱要他办的事,一件没有人认为可能办到的事。或许从暗处射杀一个人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但科尔纳也不是一个无辜的人,他的手上也沾着别人的血。
就让整个埃戎来对付他吧,他会生存下来的,因为生存不仅是一种本能——它还是一种欲望,而且在他的身上这种欲望很强烈。
他一边对自己说着这些,一边把沉甸甸的装钱的腰带系到腰上,穿上裤子和靴子,把依然潮湿的破衬衫搭到肩头,套上手枪皮带,拎着水壶带子,出发去巡视他设下的陷阱。
所有的陷阱全都空空如也。日头西坠,暮色苍茫,他只能饿着肚子进荒漠了。
霍恩耸了耸肩,跟着小溪往前走。溪水越来越细,成了如线的一注,在靠近山崖的洞边几乎消失了。他四肢着地爬进窄小的隧道,隧道里好像有泣诉般的“呜呜”声,让霍恩听了很不舒服,到了隧道的另一头,他小心地拨开灌木丛朝外看去,外面比隧道里也亮不了多少。这儿的呜呜声更响了。发出声音的不是隧道,而是飞船,是荒漠上空许许多多的飞船。
隧道外的黑暗被一片片的灯光割裂得支离破碎。这些灯光在荒漠中漫无目的地扫来扫去。霍恩向外爬到平整的岩石上,在夜色中站起身来,背部紧贴在身后尚有太阳余温的岩石表面上。
片片灯光几乎呈正方形,在荒漠中构成一张不停运动着的国际象棋棋盘:忽明忽暗,忽暗忽明,颠来倒去……
霍恩赶在探照灯扫过他之前在崖根儿前放倒身子,靠近灌木丛缩成一团。一秒钟之后,呜呜声从头顶泻下,然后他看着灯光朝荒漠中扫去。
霍恩仔细观察着纵横交错的灯光,发现它们是有一定规律的。在暗格与亮格的移动方式中存在着一致性。飞船是运用扇形原理在搜索。数百艘飞船正用急切而又致命的手指翻检着荒漠。但是一些没有被指派到搜索任务的飞船使得这一模式变得复杂了,它们一会儿把灯打开,一会儿又关上,照照这儿,又照照那儿,完全是随机的。根本没有办法确定荒漠之中哪块地方会是安全的黑暗,哪块地方会是致命的明亮。
然而模式毕竟存在,而霍恩能发现这种模式也不啻是对埃戎的一种批判。集权的政府是靠标准和规则维持的。忠实与顺从是最受推崇的美德;而表现主动则会更多地受到惩罚而不是奖赏。在展开搜索前便已经有了规定好的步骤,没有谁会因为忽略实际情况执行规定而受惩罚的。
不过,如果说模式这种东西还有点好处的话,在这儿倒是对他有利了。天空中的呜呜声宛如一种被束缚着的欲望,期待着在被追逐的人身上得到发泄。霍恩蜷缩着身子,靠着灌木丛以掩护自己,一边倾听着,仔细研究着这张棋盘,他用目光从两头打量着它,一头在山崖的下方,另一头一直延伸到看不清的远处,他可以想像一旦不小心让雪亮的光柱现出他的行踪的话会出现怎样的情况。
他或许可以躲避上一阵,往这边跑跑,再往那边跑跑,来个急转弯或是兜兜圈子什么的,但是飞船会集合到一起,把灯光汇聚到一处,在这片夜的荒漠中砌出一片白昼般的巨大广场。在广场中等待着他的将是死亡。
他测算着飞船通过他身前的时间,慢慢地在心里计算着。当一艘随意飞行的飞船从有规律的图案变化中经过之后,他全速奔跑起来,边跑边计算着,专挑棋盘中那些安全的暗格跑。一亮一暗,一亮一暗,不断变化着的图案在他的身后掠过。霍恩忽而朝这边转向,忽而朝那边跳跃。暗格、暗格、暗格、暗格。跳!
他差点误算了飞船的速度。一艘飞船在他的身后尾随而至,他拼命扑进了黑暗之中,而恰在此时,那艘飞船也到达了它的搜索范围的尽头,掉头回去进行新一轮的搜索了。霍恩从尘土中站起身来,又开始研究下一种模式。
直到他的身后有了三列飞船,霍恩才开始有点灰心了。棋盘依然在他面前的荒漠中挺进着,老也没个完。“呜呜”的轰鸣声依然在他的头顶盘旋着。这声音会一直持续下去的。它已经钻入了他的体内,锉磨着他的神经,咬啮着他的头脑,令思考也变得费力了。
接着他听到了犬吠声。一队乘着坐骑的追逐者越过手指般梳弄荒漠的灯光而来。追逐者们在那里前前后后地打着转,等待着那个聪明得能穿过灯光的人。
一排猎犬,宛如来自地狱,将灯光照着的棋盘围得严严实实。这是霍恩应该想到的。他们有自己的办法做到万无一失。飞船在空中巡逻,等他们累了,就让新来的追逐者及他们的坐骑来换防。即使他侥幸得以从他门布成的大网中钻出,他们也很快就能找寻到他的气味,然后追踪而来。光靠两只脚又能逃得过多久呢?
而且,在他们的背后,又是什么在等着他呢?怕是又一排荷枪实弹、严阵以待的卫兵吧?一排之后还有一排吧?
荒漠的夜晚透着阵阵的寒意,然而霍恩的身上却在冒汗。他已经陷入绝境了。如果帝国下了决心要找一个人的话,是没有谁能指望躲得过去的,更不用说在这片没有藏身之处的荒漠上了。白昼会比探照灯更无情。只要天一亮他就死定了。天亮之后,他们会搜索各个山丘,派小分队把所有能藏身的地方搜个遍,连一条缝都不会漏过。一个帝国必须要找到刺客。
霍恩此时意识到他该怎么做了,干草堆不是藏针的好地方。最好的地方是把它放在其他的针中间。海滩是一粒沙子最好的藏身之处。而一个人要是想躲起来的话,最好是混迹于其他人之中。霍恩知道他该到哪儿去了。
他开始掉头,刚一掉头便被搜索的手指触到了。
灯光从他身上掠过。就在掠过的一刹那,霍恩用尽全力地跑了起来。他从背靠的山崖飞速跑进荒漠之中,绊了一下,就势一滚,身子裹在一团呛人的尘土中滚落到一条干涸的河道中。他刚一落地就又跑了起来,不过现在灯光已经过去了,他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他又朝着悬崖,朝着方山跑去。看他跑的样子就像是正在被死神追逐一样。
“呜呜”声越来越响,渐渐汇成了大合唱,灯光射进了河道,霍恩紧贴着河道壁跑着。远处的猎犬开始吠了起来。霍恩跑得更快了,他大口大口地把空气吸到肺里,他的呼吸在燃烧。
灯光从他的身上扫过,并在他的身后汇聚成一个方块。这是一个不安分的方块,它一会儿移向这边,一会儿移向那边,因为它找来找去只找到了荒漠,喉咙口勒着皮带的猎犬和全副武装的骑手,方块不耐烦地分开了,然后又组成了新的图形。现在,方块变小了,亮格之间的暗格也变小了,因为河道越来越窄,终于无迹可寻了,霍恩重又跑上了荒漠。
他不停地转变方向躲闪着。事情现在已经变化得大快,根本不容人思考和判断。他全凭本能挑选着接下来会变暗的方格,而随着方格不断移动、合并、扭曲,就还得再加上一点运气才行。也许是他本能正确,或是运气够好,崖面渐渐呈现在他的面前了。霍恩最终奋身一跃,窜到了山崖下的一个石堆前,只留下探照灯光在他的身后不停地乱射。
往左还是往右?霍恩选择了右边,只是因为他非得从中做一个选择。他知道,如果他选错了,那将是他的最后一个选择。他沿着岩石根部匍匐而行,忽然一盏灯光向他逼来,他马上停住,一动不动,希望自己看上去像一块从山上落下的石头。
他爬了很长的一段,身后的犬吠声越来越响,迫使他加快速度,快到足以暴露自己的致命速度。他越来越怕自己转错了方向,但在经过了一段仿佛无限长久的时间之后,他的身下感受到光滑的石头在惩罚他的膝盖,他的左手触到了一些刺痛着他并发出沙沙声响的东西,于是他借势滑进了灌木丛后的洞口里。从他离开洞口到现在仅仅过去了1个小时,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他返身走进山谷,宛如置身一片安宁之中,这安宁令他倍感珍惜,因为它不会长久了。猎犬会找到他的踪迹的。他再度折回可能会令猎犬稍感迷惑,但是它们的主人在它们循迹追去后,马上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是在荒漠中兜了个大圈子,然后他们就会回到石崖,并且会发现灌木丛后的洞口,因为这是这个大圈子里惟一可以藏身的地方。
他沿着淙淙作响的溪水爬了一会儿,因为那儿的灌木长得不像别处那样密。接着他慢慢地瘫软了下来,转身仰面躺着,感到了无限的疲惫。一直都被追赶着,追赶着,他的体力已经快要耗尽了。漫长的旅程就快要结束了。
他脑子里又回想起了从最初的“卡农四号”星球上的黑房间到最后的刺杀。但是那颗只将科尔纳的生命缩短了几天的子弹只有对于总经理本人才是个终结。霍恩没有再往下去想其不可避免的后果——他自己的死亡。他现在在怀疑黑房间是否整件事真正的开始。他觉得不是。
所有构成一个生命的微小因素都促使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踏上300光年的漫漫旅途来赶赴这个与死亡的约会,因为是星团赋予了他生命并且造就了他。
在星团,个人至上被奉为神圣的准则。人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根本没有时间去浪费在制定法律上;人们根据是否对自己有利来选择遵守某条法律或是对其不屑一顾。生活是一场竞争;人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同样可以摆脱某种生活方式。那儿到处部是开疆拓土的下羁边民。
霍恩很早就学会了要一切都靠自己。第一次卡农战争使他成了孤儿;临时政府对他置之不理,他对这两者都不感到怨恨。那就是生活,越早领悟到这一点,对一个人越有好处。
他所拥有过的每样东西都是他经过一番奋之后才到手的。他变得越来越坚强,越来越善于领悟新事物,在获得他想要的东西方面,他变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了,而且他相信只要是他确实想要的东西,他一定能弄到手。
所有的事业,无论好坏,都是差不多的。人们都只是在从中各取所需罢了。人惟一必须要对得起的只有他自己。
总而言之,一个人不能动心。一个人动了心就等于脱下了他抵御侵害的盔甲,把伤害他的权力拱手交到了全世界的手里。让宇宙自管自地运行去吧,霍恩只在意他自己的生活,并且尽力从宇宙中获取他想要的东西。
霍恩透过树叶的缝隙望着天上的星星。他想过,人们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彼此之间被黑暗的墙阻隔着。但他看见他们现在已经被一张神经般敏感的细线编织起的网络联结在一起了,不再有人与世无争地生活了,也没有哪个行动是孤立的了。多年以前袭击星团的那些黑色战船间接导致了射穿科尔纳胸膛的那致命一击。
难道到处都是这样的吗?霍恩寻思道。
霍恩翻转身去,膝盖着地,重又向前爬了起来。或许他不只是为他自己而活着的。当年他没有与父母一同被杀,于是现在有一个人因他而死了。要是他现在能活下来,会不会又在其他某个地方产生什么后果呢?
有样东西拂到了他的脸上,摇晃着,而且是毛茸茸的。他伸手摸去:是一只兔子,体温尚存,正挂在其中一只陷阱的套索上摆来摆去。
霍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个好兆头,一只兔子死了,它的死会给他带来力量。或许那股力量会再度给他带来生机。
霍恩记起了他在荒漠棋盘上决定要回来做的事,找一个藏身之处。惟一可以供他隐匿的地方。他把免子从套索上解下来开始剥皮,此时,一个计划在他的头脑中慢慢成形了。
历史
文化不是生命体……
然而它们有许多相似之处。一个生命体是由一群相互协作的细胞组成的;而一种文化是由一群相互协作的个人构成的。与细胞相同,个人也有他们各自特定的功能;他们分工协作,有时候还把这种分工一代代继承下去。他们自我繁衍,有时候疯长得失了控,会威胁到整个有机体的生存。
与一个生命体一样,埃戎需要血液。神经和食粮。埃戎自己则是心脏、大脑和胃。
一个金色的大汽缸从埃戎发出,直通向最了不起的发动机卡诺帕思那燃烧着的黄色心脏。它是最大的一条管道。它就是动力。这动力支撑着其他管道的致命管壁,而它们将它传送到每个终端的动力中心。动力,就是帝国的血液。
管道则是神经。沿着管壁急速奔驰着的是诸如信息之类的各种变种,它们将光年变成几小时便可到达的距离。
在管道之中,同样迅速地行驶着的还有各种巨大的飞船:有运货的,有巡逻的,也有载人的。吊篮将它们慢慢地推进闸门;厚重的大门在它们身后关拢;空气被抽走。前面的门打开,然后它们便坠落,坠入黑暗之中,坠向越来越窄的管道中段,待通过之后才开始减速。只有围绕着飞船的金带才能确保它们不与无形的管壁发生致命的接触。管壁,就是帝国的食粮。
这样的类比还能继续进行下去,但是类比是不会在解剖台上流血的。埃戎既像又不像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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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暗路
灯光从人工的高处往下漫射着,逃也似地掠过镶嵌着图案的光滑地面,在一闪之际照出了一个黑暗的身影。黑影掉过头去躲避着令人难以忍受的亮光,随即跃入岩丛中,在山丘间攀爬着,又越过一道像一柄巨剑般的光束。它来自战船黑色侧面和金带本身的微微泛光,以及战船自己的眼睛那些不停转动的、无处不及的探照灯。
纪念碑那不断变幻的七彩颜色和指向群星的金色管道对它的反光,使得场地的中央亮得带上了一种奇幻的色彩。然而场地的边缘却是黑暗的,卫兵们像耐心的影子一样站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期待着黎明的到来能使他们得以休息。
在这些影子般的卫兵之中,有一个影子在移动着。它比其他的影子都要略矮些,一袭带兜帽的斗篷把它罩成了圆乎乎的一团,看不出身材与相貌,它在卫兵与卫兵之间行进着,有时会停下一会儿,接着又继续向前走去。
巨大的森波特废墟被封锁着,一片寂静。别处有着喧闹与生气,而这里只有一片死寂、幢幢黑影与探照灯光的扫射。白天聚集在这里的成千上万的人已经不在了,他们接受了检查,检查通过之后登上飞船,由纪念碑圆顶底座中的管道或是卡里斯图星上更早建立的终端运往别处。绕着场地边缘停着的战船只剩下了一半,船上都有配备好的卫兵。惟一例外的是一艘小巡逻船,靠在庞然大物般的战船旁边显得很不起眼。
荒漠被飞船和搜捕队激起一天漫卷的尘土。它们旋舞着掠向群山,毫无遗漏地扫过每一座山丘,每一道沟壑。不过这里仍是一片寂静。刺客暂时逃脱了,但他走不了多远的。他当然不会再回来的。
“卫兵”!
当圆乎乎的影子在一个黑影身边停下的时候,他一下僵注了。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又轻又柔。
“什么事?”
“你看见什么没有?”
“其他的卫兵。”
她上待要走,却又停了下来,朝他影影绰绰的脸上瞥去。天太暗了,根本看不出轮廊。而那个卫兵也只能看到兜帽下一团模糊的浅色。一股淡淡的幽香向他飘来,他皱了皱鼻子,心跳加快起来,他以前从来没有和一个金色皮肤的女人站得这么近过。他只要伸出手来就能触摸到她,如果他有这份胆量的话。
他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两眼看着前方。
“你不认为刺客会回来吗?”女人问道。
“卫兵拿钱不是来思考问题的。”
“现在是我在问你。”她的声音显示出她对这场谈话是认真的。“我说他会回来,他们都笑我。他们说他们会在荒漠上抓到他的。”她又对卫兵说道,“你是怎么想的?他会回来吗?”
“如果我是他,我就会回来。”
她又朝他的脸好奇地瞥了一眼,还是徒劳无获,“你的口音很怪,你是哪儿人?”
“星团。”
“那你是星团战争以后才入伍的喽?”
“是的。”
“那你对这儿不了解。”
“知道一点儿。”
“那么刺客是从哪儿来的?”
“从荒漠。”
“可是搜索队已经派出去了,那儿没吃的,水也很少。”
“一个壮汉能受得了,一个聪明人能最终逃脱。”
“但他怎么能到得了这儿?又怎么能逃得脱呢?”
“飞船后面,在那儿,有一棵树。树后面有一条隧道,贯通山腹,另一头往下通到荒漠。没有比这更方便的捷径了。”
“你知道?那你为什么不说?”
“说给谁听?我不是已经把理由告诉过你了吗。”
“卫兵拿钱不是来思考的?”女人沉吟了一会儿,“也许你是对的。我觉得你不爱埃戎。”
“我必须得爱吗?”
“如果你不想为埃戎服务,那你加入卫队干什么?”
“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不管怎么说,埃戎给你发饷,让你有饭吃,有地方住。你用什么来回报埃戎呢?”
“用埃戎要我和所有人做到的:服从。”
“那么你认为我们这些金族人不是好主人喽?”
“主人有好有坏,可埃戎还是埃戎。它不是靠了仁慈变得强大起来的。埃戎吃得脑满肠肥,可帝国的其他地方都在挨饿。”
“那他们为什么不造反呢?”
“用什么?用拳头来对抗战船吗?不,只要管道还在,埃戎就是安全的。”
这回,女人沉吟了更久。卫兵站得笔直,可他的呼吸十分急促。
“刺客为什么要回来呢?”她最终问道。
“他还能去哪儿呢?去荒漠等于自杀,那些山丘不久也会变得同样致命。他惟一的机会就是回到这儿来偷上一艘飞船。只要他到了其他人中间,你们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我觉得你好像很同情他。”
“他是个和其他人一样的人。也许受了迷惑,不过他做的事和任何一个卫兵拿了钱去做的事没什么两样。”
“至少你是诚实的,”女人说道,“我不来问你的号码了。我必须去报告你的叛国行为。你今天晚上帮了我的忙,对此我十分感谢。”
她转身要走开,可就在她刚转过身之后,周围的人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呻吟。女人手脚摆动着向后倒去,同时发现自己被挟进了那个卫兵有力的臂弯之中,一只汗津津的大手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她急吸了一口气,随后便开始挣扎起来。
不容置疑,这个女人是很有点力气的,霍恩一边用力对付着她,一边在嘴里自言自语地轻声骂着。她的身体令人吃惊地结实而又年轻,她的肌肉像铁丝一般在他的臂弯中扭动着。
本来只要再过几分钟他就能冲到巡逻飞船边了,可他刚换好衣服就被这个女人给绊住了。如果他不是那么虚弱而又多嘴的话,本来也没什么大碍的。全是那些话让他现在脱身不得了。
他应该杀了那个粗心的卫兵的,那个蠢家伙把背对着黑暗。可在最后关头,他手下留情了。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或许同他一样,也是被骗来替埃戎卖命的,他有什么理由得死呢,他不是敌人。于是霍恩饶了他一命,使他现在得以呻吟。而他自己竟然也在这个女人都要离开了的时候留住她进行了这样一番傻乎乎的问聊。
为什么?霍恩决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女人无声然而剧烈地挣扎着,她又扭又踢,急促而又灼热的呼吸喷到了霍恩的手上。突然她停止了反抗,她的身子一下僵住了。
“对,”霍恩轻声对她耳语道,“我就是刺客。”
一道漫射的灯光扫了过来。霍恩拽着她一起退进了黑影之中。灯光散漫的边缘触摸到了他们。女人的兜帽从肩头滑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大蓬长长的翻动着的金红色秀发和轮廓柔和的金色面颊。有那么一刻,霍恩的手臂几乎松开了,她差点脱身而去。
在他臂弯中的竟然是文妲·科尔纳,硬币上那张可爱的脸,主管通信的董事,他杀死的那个人的女儿。
霍恩的手臂又及时地箍紧了。“我不想杀你,”他轻声说道,“不过你要是逼我那样做的话,我会的。这全取决于你。我马上就会让你走的。我不叫你动你就别动。别想要叫喊,还没等你张嘴我就会从背后一枪打死你。手枪已经调到了低射速,不会发出任何声响的。明白了吗?”
她点了点头。霍恩的手臂拿开了。她急速地吸了一口气。手枪的枪管顶到了她的背上。
“小心!”霍恩轻声道。
“我透不过气来了,”她很快地说道,“你这个血腥杀手!”她恨恨地又加了一句。
“我只杀了一个人,可是你父亲杀了多少亿个人呢!还不只是男人呢!他连妇女和孩子都杀。”霍恩反击道。
“这么说,你认识我?”她边说边把头开始向后转过来。
“眼睛朝前看,”霍恩厉声喝道,“对,我知道你是谁。”
“可那不一样。”文妲又接着前面的话题说。
“杀人就是杀人。”
“可你为什么要杀他?”文妲问道,她的声音中充满了迷惑不解。“他已经是垂死的入了。”
霍恩没有回答。他不知道答案,而且他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为什么,是谁想要科尔纳的命呢?是谁出钱雇霍恩来杀他的呢?为什么非要赶在科尔纳寿终正寝之前杀了他呢?
这一点很重要。有人费了这么多周折,花了这么大的代价,甚至冒了自己的生命危险来实施这一计划,因此这一点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不过此时此刻,它比不上从这里逃生重要。
“我们将一起走过场地,”霍恩慢慢说道,“你走在头里,我跟在后面。到了巡逻船那儿,沿舷梯走上去,命令船上的人出来。你要是想有什么不轨,你就死定了。”
“好吧。”文妲答应道。
“走吧。”霍恩说。
她走在他前面穿过了场地。 到小飞船的路不算太长,只有大约200米,但在他们朝纪念碑的方向走去的时候,它那绚丽夺目的反光更亮了。
文妲的步履稍稍显得有点犹疑和僵硬,不过霍恩觉得别人不会注意到的。谁会来盘问一个埃戎的董事呢?霍恩走在她的身后,中间隔开的距离是表示尊敬的两步,方向略微偏左。在黑暗之中,除非是特别锐利的眼睛才能看见他低垂在右侧大腿边的手中握着手枪。
一半的距离已经留在了他们的身后,迄今为止没有人来盘问他们,也没有人怀疑到他们。场地静静地躺在夜色之中,打扰它的只有漫扫而过的灯光和他们踏在路面上的脚步声。
通向黑暗的巡逻飞船船坞的陡峭楼梯已经高他们只有几步之遥了。
“慢点。”霍恩轻声道。
文妲很听话地放慢了脚步。
突然之间,危险的气息令人感到窒息起来。霍恩差点想要喊叫或是发疯般地跑上能带给他自由与安全的楼梯。他用牙齿紧紧咬住下嘴唇,抑止住了肌肉因急切而产生的颤抖。危险当然会有的。他越往前走,形势就会变得越危险。危险的程度会越来越高,直到巡逻船飞离方山,逃出战船的射程,摆脱一切追逐。
在他的身前,文妲耸起了肩膀。
“我不想杀你。”霍恩轻轻说了一句。
文妲把肩膀放了下来,开始迈步走上台阶。
危险的感觉越来越近了,好像就蹲伏在黑暗之中。霍恩脸上挂着面具般的平静表情,眼睛则四下张望着。不过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冷静!冷静!
霍恩跟在文妲身后向上爬着,眼睛紧盯着她的背,脚下稍微加快了一点步子以缩小和她之间的距离。等他们走进飞船的时候,他必须在她身后半步之内。
还有两步了。一步。
危险!终于爆发了!有个什么东西在小飞船的暗影中一动。见到第一下闪光时,霍恩本能地把文妲朝前一推。
子弹“嗖——”地一声从他们之间穿过,呼啸着从飞船圆形的舱壁钻厂出去。
“卫兵!”文妲叫开了,“刺客。卫——”
船坞的“叮当”声切断了她的话语。那条路被堵上了。文妲耍了他?!不,这不是一个骗局。有人朝他们开了一枪。
霍恩急速转身,振作精神防备着第二枪。第二枪还没响,霍恩的枪先开了火。飞船边的暗处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一声呻吟和一阵衣服布料的摩擦声。
脚步跑动的声音夹杂着叫嚷声传了过来。探照灯经过片刻的犹疑之后开始向这边集中。
霍恩跳着跑下楼梯,三蹿两跳就到了地面上。他毫不犹豫地就奔向了场地的中央,奔向了闪闪发光的纪念碑。
身后的脚步声向他逼近,听声音有很多人。
“那儿!”霍恩喊道,“他在那儿!”
他把手枪举在身前拼命地跑着。身后,奔跑着的脚步声杂沓掩来,但是没有人开枪。
他们奔跑着,构成一组跃动变幻着的、多彩的迷离光影,宛如有人用蘸着颜料的手指在点画着……
“他往那儿跑了!”有人高声叫道。
后方的远处传来了船坞门打开的“咔咻”声,接着隐约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叫喊声。
“你很机敏,文妲,”霍恩思忖道,“但是还不够。”
猎人必须知道他要追踪的是什么,可卫兵们不知道。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长相,连文妲也不知道,她知道他穿得像一个卫兵,但她是惟一知道这点的人。只要这场追逐还在继续,只要他们不把卫兵集合到一起进行搜查和盘问,他们就无法找到他,而在他们这样做之前,他必须退回到山里去。这次他得到远处那些山里去了。
有人在前胸把他朝前拽了一把。荒漠中的漫长旅程、饥渴和睡眠不足已经使他有点虚弱了。但身边拽他的这个卫兵眼睛是看着前方的,他要找的是一个刺客。
刺客,刺客。这两个字不断地敲击着他的脑海。什么是刺客呢,他该长什么样呢、怎样才能把他和其他人区分开呢?
胜利纪念碑越来越近了。霍恩的步履踉跄起来,卫兵们像潮水一般从他的两边涌过。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他现在有时间来回头想想那颗离他那么近飞过去的子弹了。很近,但又太远了。在他身前足有一英尺。这么不准对于一个卫兵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子弹飞过的是文妲一刹那之前呆着的那块地方,如果不是霍恩用力把她推过那道闸门的话,她还在那里。文妲?难道那颗子弹是冲着她去的?
难道还有别的刺客吗?
片刻间霍恩来到了高大的立方体旁边,星团投降的巨幅画面上放着光,平台已经不在了。他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跟着卫兵们跑到远处的山里去,而是来到了这里:他随即就明白了。他跑不掉的。他已经不可能再一次从一场追逐中逃生了。他无力继续逃亡了。他的本能再次走到了他决断的前面。
这里就是他的逃生之处,惟一可能的逃生之处,危险,还可能是致命的,但只要能活下来,就能脱身。除此之外别无机会了。
他竭力回忆他在“卡农四号”星球上观察过的终端,那个管道终端矗立在星团首都的城外,像一座毫无价值的纪念碑。在星团的另一个地方还有一座终端,这两个终端和埃戎的其他终端在每个细小之处都一模一佯。它们从来都没有显露过一丝生机,多年以来一直像是满布尘埃的陵墓。
霍恩用手沿着光滑的黑色墙面触摸着。在靠近一个角落的地方有一条缝。他顺着这条缝往上摸到够不着为止,缝还在向上延伸。往下,这条缝在离地面几厘米处拐了一个角,与地面平行着走了一米之后又往上走了。一个长方形。这就是门。
霍恩将身子朝门靠去,门摇开了。霍恩悄无声息地走进一问灯光黯淡的房间,然后让3米高的大门在身后关上。长长的房间中空无一人。
霍恩转身回到门边。墙上一个微微凹陷处嵌着一个圆形按钮,霍恩把手放到圆形按钮上,一只手按着圆形按钮,另一只手一拉门把手。门纹丝不动了。
霍恩回到房间中间,感到了片刻的安全。技师们到哪儿去了?难道去协助搜捕了?或是还没有搬进来、或许这个管道还没有做好启用的准备。一丝恐惧掠过霍恩的心头。
恐惧随着霍恩对房间的打量渐渐消散了。他记起来了。这里是饭厅。装饭菜的塑料盘子堆在房间的另一头,还没洗过。
霍恩走过一道拱门,进了一个有着一排床铺和衣帽箱的房间。对面的墙上有四扇向外开的门,第一扇门应该是控制室,第二扇是通信室,第三扇——霍恩把手按到门边的圆形按钮上。门朝一边打开了。霍恩踏进了一间巨大的,有着穹顶的房间,房间的高度有900米, 宽度也几乎相同。离中心稍偏一点的地方是一个庞大的氮铁制成的支架,托着一个巨大的枪形的管子,向前上方延伸着。在一个甚至比它更大的洞口处,管子与闪着耀眼光芒的真正的管道连接在一起。地板微微地颤动着,好像这儿整个一切都处于平稳的运行之中。
它确实在运行,霍恩意识到了。它必须要跟上埃戎星球那明显的运动。
在金属管子的此端是一只带铰链的吊篮。飞船被装在有许多轮子的缆车上,沿着有凹槽的轨道送进这个立方体大屋中,吊篮放低接收这些飞船,然后将它们举起,向前推进主闸门。
霍恩跑向支架, 攀上焊接在一条横梁上的梯子。第一个转折处离地面有200米高。然后带扶手的楼梯沿30°角向上直通到主闸门。楼梯顶端有一扇门,边上有一个圆形按钮。霍恩犹豫了一下把手掌按了上去。
门后是一个小房间,沿墙一溜儿太空服从腋窝处挂在木钩上。这是工作人员用的闸门,霍恩心想道。他转身关上了门。
他挑了一套和卫队发给他那套尺寸相仿的太空服。由于以前穿过很多次,他轻而易举地就把太空服套上了身。
他把塑料头盔套到头上、落下、夹紧,又把手使劲伸进长手套,摸索着把抽扣“咔哒”一声扣上。计量器的各种读数跳现到头盔的前部。空气供应:12小时。水量:1升。食品:两份紧急配额。气密程度:完全隔绝空气。
他用手一摸太空服的胸部,墙上的圆形按钮消失了。他迈着沉重的步履向远处墙上的一道门走去。门向一边打开,露出一个狭小的卧舱,舱顶装着一个发光盘,照亮着整个舱室。
霍恩的对面还有一扇门。他按了旁边的圆形按钮,但门没有开,相反地,身后的门倒关上了。一时间霍恩无助地站在那里,可以感觉得到汗水开始从额角向下滑落。此时,门打开了。霍恩走进一个巨大的管道里,足有500米长,直径为100米。
霍恩开始朝着管道的远端跑去,那里有一扇扇紧闭着的巨门。待他跑到门前时,他又气喘吁吁了。在与他视线水平的高度,两道门之间缝隙的右面,是另一个圆形按钮。圆形按钮呈红色,上方印着:危险——紧急时使用。
霍恩用力吸了一口气。这些门后面就是管道,通往埃戍的管道,可以使他远离地球、远离危险的管道。
埃戎比地球好吗?至少对他来说确实是这样的。地球对他意味着死亡,而埃戎至少是生死未卜。一旦到了那里,只要他能够混进入群密集的居住区,他就能销声匿迹,他们再也别想找到他了。
他站在第二道更暗一些的隧道口,脑海中闪现着以前想过的念头。这个隧道才是更致命的。他想起了那只撞到管道壁上烧出灿烂火花的秃鹰。与管道的接触就意味着死亡。
单靠这身太空服他能行吗?
他慢慢举起手来伸向红色圆形按钮。金属手套盖住了红色圆形按钮……
他坠落了,坠进无尽的黑夜之中,坠向远在30光年以外的埃戎星球……
历史
埃戎……
粗心的母亲生下它之后便把它忘却了,它对此怀恨在心。
埃戎。人类的最大挑战。人类的最大胜利。
你一无所有,除了你肆意给予的仇恨。有人对你那稀薄的空气进行压缩,使之能供人呼吸,你便让他受冻。有人徒劳地想要寻找有用的矿物和肥沃的土壤,你便令他备尝苦辛。你改变了他,你使他变得和你一样的冷酷、一样地充满怨毒。
因此他离你而去,投身浩瀚无尽的宇宙就不足为奇了。去贸易或是去劫掠,反正两者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据传说,罗伊·克伦发现了你,但传说是一个人尽可夫的轻浮女子。为什么他要选择你?几乎随便哪个星球都比你更美好、更温馨、更可爱。而且你离地球差不多有30光年的迢迢路程,一段足够耗去人们疲惫一生的漫长旅途。
埃戎。你现在到了何方了呢?人类对你的改变已经超过了你对他的改变。他将你掩藏于一张日益扩张的金属表皮之下,将你置于一个群星簇拥的帝国中央。你端坐在那里,驯顺而又听话,用金色的弦丝维系着帝国。
埃戎。你就是中心。所有的道路都通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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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走出混沌
虚空。不知身处何方。没有光,没有声音,失去了重量……虚空。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摸不着,没有形体,如梦似幻……虚空。
宇宙黯淡、死去、消失。世界已告终止。
没有星辰,没有温暖,没有生命:暗夜已经获胜,光明永远地离去了。死亡占了上风,巨大的创造之钟停止了运行。巨大的能量曲线被拉直了。热、冷——这些词都失去了意义。没有运动。虚空。
无限也同样成了漆黑一片。此处、彼处——这些说法已经毫无意义了。无处即处处;处处皆无处。
意识陷入了永恒的黑夜,晕眩、翻转、惧怕。生命生存在无尽的死亡之中。在感知成为徒劳的时候徒劳地去感知事物。头脑在没有时间思考时却在思考。
霍恩尖叫。尖叫无声。没有行动。这是令人吃惊的思维,但没有引起任何身体上的反应。它被囚禁在意识那狭窄而又无法冲破的硬壳之内了。它好比是一道闪电被捉住了放在一个空心的球里。
没有呼吸冲过他的鼻孔或是激荡他的肺部。胸膛中也没有了充满节奏的跳动。没有肌肉在紧张或是放松。他成了一份孤独无望的意识。
头脑在无限之中旋转。
思考!思考!
无限被劈开了。创造!
意识在子宫中孕育,没有重量,永远地下坠着,下面、上面、四周,到处都是无尽的距离。那是不对的。思考!没有上,没有下,所有的方向都是向外的。
意识。一个可以用来思考的头脑。存在。循环论证了。而在这之外,虚空。
诞生!
在某个事实之上人就能建立起一个宇宙。总是那个事实,总是这样的,我思故我在。事实由我而肇始。我即宇宙!我即创造者。
创造,创造出一切。一切都已被毁灭,只剩下了创造。只有创造还活着。没有思想,没有记忆,只有你。创造!
宇宙正坠入虚空。是在下坠还是处于失重状态?区别毫无意义:都是一回事。下坠。牢牢抓住这点,某件事物必定坠自某处,坠经某物,坠向某处。
抓住这点。抓住健全的理智。创造。
坠自某处。自某个有重量的和稳定的地方。地球。霍恩创造出了地球,完整的地球,有着绿色的平原和灰色的山峦,还有河流、湖泊和海洋,有蓝天、白云和阳光。他又为它加上了动物和人,地球。他的创造令他神往。但地球在他的身后。他便是从那里坠落的。
坠向某处。向某个有重量的和稳定的地方。埃戎。霍恩创造出了埃戎,完整的埃戎,披着钢铁的外衣,冰冷,巨轮的中央,辐条穿越群星。他把它从冰一般的金属表层下面挖掘了出来,又为它加上了鼹鼠般的人,他们在隧道中盲目蹦跳着。埃戎。它在他的前方,他便是坠向那里的。
坠经某物。坠经其中一根金色的辐条。管道。霍恩创造出了管道,完整的管道,外表闪着能量的金光;内部,一片黑色的虚空,一片没有时间和空间的虚空,缩小空间或是扩展时间以使光年计的距离可以在数小时内跨越。他为它加上了一个人,他自己。他正在管道中坠落着。
事实。霍恩创造了它……
记忆又恢复了。理性也随之而来。感觉依然缺失,但他已经有了这两样了,他必须紧紧抱住它们,不然他就会发疯。他坠进了管道,坠进了虚无和非理性。他依然身处其中,但现在他的心智又起作用了。
他用意念强迫自己的心智去感受。在永恒的尽头,他放弃了。要么是他的心智被隔离了,要么就是确实没有东西可以被感受到。
永恒。管道中同样是没有时间的。每个瞬间即是永恒。
这种状态可以是死亡。霍恩平静地考虑着这种可能性。他随即又把这个念头抛开了。这是一个不能带来任何好处的假设。如果这是真的,那他的境况便永远也无法改变了;如果这不是真的,那他接受这个假设可能会使之由假成真。
他置身管道之中。这些感觉——或者说这些感觉上的缺乏——正是其结果,或许这正是管道的效果。
他以前进过两次管道:一次从“卡农四号”到埃戎,一次从埃戎到卡里斯图。两次他都是无意识的。第一次他觉得是因为某种气体。第二次他屏住了呼吸,躺在卫兵区的铺位上,身上捆着皮带,可那种眼前一黑的感觉丝毫也没有推迟。他们肯定有别的办法。
他当时曾经怀疑过这是为了防止管道的真相被泄露出去而采取的一种措施,现在他不敢肯定了。这很显然是——即使不完全是——一种防止精神错乱的措施。他知道自己的意志是很坚强的,可他也十分危险地濒临了无可挽回的疯狂。
他又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他正在管道之中,从地球坠向埃戎。其感觉如下:没有光,没有声音……比这更妙的感觉是:没有运动。再美妙一点的是:没有能量。换言之,他的感觉就是没有感觉。
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了解事情的真实状态到底是怎样的呢?因为没有刺激和没有反应对意识所造成的感受是一模一样的。又或许,如果没有反应的话,刺激也不存在了。如果没有耳朵的倾听,声音还存在吗?
霍恩切断了思绪,那是一个形而上学的死胡同。他必须由他自身以外的东西来推断出事物的真实性。他所处的这种存在状态已经够以自我为中心的了,他不想再回到宇宙创造者的幻想中去。
应该做一些测试来决定究竟这两种情况中哪种是真的。但是头脑怎么能用来测试东西呢?头脑有三个功能:记忆,分析和综合。记忆……
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人在看他的表: “我想这些旅行共花了3个小时,一分钟都不多。”
分析……
1.埃戎在骗人;旅行其实在瞬间就完成了。
2.是那个人弄错了;他的手表停了。
综合……
如果1是对的, 那么我正在思考中的这些想法都只是一瞬间的。这个看来是无限长的旅行可能是无限短的吗?时间是人创造出来的概念,这是不错的,而且它可能不是以一种我们能够理解的方式存在于管道之中,可是我对于时间持续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无论这种持续的长短怎样。而且瞬间传递意味着一样东西同时存在于两个地方。判断:难以令人相信。
如果2是对的, 那么运动在管道中是停止的。这包括:光,声音,能量的各种表现形式,呼吸,心跳,所有物质的内部活动包括中子运动……那我又是怎么思考的呢?难道智力可以脱离形体而存在吗?判断:更有可能。
这一假设是能自圆其说的,而且符合观察得到的现象。如果这是正确的,那么两种情况都可能是真实的:没有刺激存在而且感觉也无法接受印象并把它们传递进大脑。要是他能检验一下……
霍恩认出了熟悉的管道壁。至少他有了一个假设,已经聊胜于无了。
管道壁——他突然想起它们来了。他记得它们是很危险的。他决不能碰到它门。战船上绕着的金带就是派这个用场的,不让战船接触到管道壁。可是他没有金带,没法让自己不碰到管道壁,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靠近了管道壁。即使现在他都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向它慢慢靠近着。
他敛定心神,把自己从恐惧的边缘拉了回来。为管道壁而担忧是毫无意义的。要是他碰到了管道壁,一切就都结束了,而对此他是无能为力的。
他想起管道看上去越变越窄的事来了。他曾经见过一幅管道的素描,他竭力让画面浮现于脑海,管道变窄了。就好像把一个玻璃管中间加热后朝两边拉一样,管道被拉成了一条细线。它是不是宽得能让他通过呢?
飞船要比他大得多,它们都能通过。不过这可能是那些金带在起作用。等他到了管道的狭窄部的时候……
得做点什么,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听凭命运的摆布,采取无为的态度或许是很自然的,但这会对心理造成灾难性的影响。
他决定把注意力集中到一种感觉之上。他目力去看,但经过长时间绞尽脑汁的拼命努力之后还是失败了。他被一种模糊的感觉困扰着,觉得在他身体的四面八方等距离地存在着一样无法芽透的东西。那样东西会是管道吗、如果心智是与大脑不同的东西,那么它能直接去感知吗,尤其是在现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接受了这种可能性,却又无法证明它或是去使用这种能力。
旅行似乎永无尽头,这种感觉使他倍感压抑。时间或许是人的发明和他的工具,但它也能成为摧毁他的敌人。由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测量它的流逝,他可能会在对一个瞬间流逝的等待中衰老。这趟旅行在客观上的持续时间可能只有三个小时,但在主观上却是无数个永恒。
他逃离了一个通向疯狂的陷阱口,却发现自己又站在了另一个陷阱口的面前。他必须让自己的心智保持忙碌,他必须要用思想来填满永恒。
他计划着到了埃戎之后要干些什么。管道会将他带到极点上的某一个穹形终端站,它就像是一顶插满管道的帽子。这些帽子不随着埃戎一起运转。如果是那样的话,管道马上就会扭曲得像意大利面条一样了。庞大的、布满钢钉的帽子浮在一个浅浅的水银池中,沿着与埃戎相反的方向运转,或者说得更精确些,埃戎在它们的下面运转着,而它们则通过马达来保持静止。
飞船穿越空气闸门后进入埃戎附近的空间。它们要找到各自分配好的升降机。巨大的升降机把每艘飞船一层一层地往下送,直到它到达合适的地方。货船要一直往下,停在靠近埃戎自身那古老而又寸草不生的岩石的地方。战舰则停在兵营那层。仅供那些金族人乘坐的客轮则几乎只须往下降一点就够了。
但是飞船对他是毫无用处的。就算他偷到一艘飞船并飞进太空的话,他也无处可去。他没法进入埃戎。升降机是由人从星球表壳下的内部操纵的。最近的星球按常规航速也得飞上好几年,因此他很快就会被抓回去的。
除了飞船之外,必须要找到一种办法从帽子进入到埃戎内部。他能不能就穿着太空服走到埃戎星球的表面,然后找到办法进去呢,不,这决不是个办法。就算他能从静止的帽子跳到旋转的星球上而不出事的话,他也会在寻找进口的时候冒暴露的危险,更何况这样的进口还不一定有。
帽子与星球之间应该有一个直接的连接点。不会在帽子的边沿上,尽管那里的相对运动速度不是很大。如果帽子的直径有50千米而埃戎的运转速度与地球相同的话, 相对运动的速度就低于每小时7千米。不过两边的门要是得边转边等着才能对齐的话,那该有多傻呀。埃戎肯定不会那样设计的。
而在另一方面,一个人越是靠近极点,其直线速度就越低,等他正对着极点的时候,速度就为零了。如果有通往埃戎的进口的话,那一定是在那里了。霍恩尽他对埃戎的了解所及详细地计划着,该怎样才能从帽子进入埃戎,进去之后又该干什么。
但他对那只在他心智边缘咬啮着的疯狂的老鼠仍然难以释怀。思想有多快?时间有多慢?3小时有多长呢?
那份自称为霍恩的心智没有任何感觉,正盲目而又无助地漂浮在一个无形的区域之中,受着一股感觉不到的力的牵引,奔向一个越来越萎缩的目标。只有信心才能支撑它,而它拥有的惟一的信仰便是自信。
这真是件有点讽刺意味的事情,霍恩想道,因为此时的他正是最孤独的,一点都无法借助外力,也无法对他的环境做出反应;他是一个被完全隔绝的个体,连一块肌肉都无法运动,无法以任何方式改变他的处境。这其中怕是有点什么启示吧,他想着。
尽管信仰是对宇宙的一种屈服,但或许还是相信点儿什么东西会更好些,他思忖道。按照熵教所宣扬的,创造之轮看似毫无目的,但在其背后却有一股伟大的、仁慈的力量。要是他能够相信的话,这种信念现在或许会给予他支持。
他确实有些可相信的东西:他信埃戎,相信它的技艺和力量。埃戎造的东西都是很管用的;管道就很管用,它能把他带到埃戎。但对埃戎的相信只是他相信自己的一种形式。这其实是对他自己的感觉,他的判断和对外部环境的真实性的相信。
思想有多快?到埃戎要多久?
相信自己并不是件太糟糕的事情。若他信的不是自己,而是别的东西的话,他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吗?他自己知道是不可能的。正是自信将他从自怜、容易满足和轻信中解救出来了。自信告诉他,一个人的命运掌握在他自己的双手中,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能的,更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避免的。
自信使他三次拥有了财富,其中两次已经被他挥霍掉了。第三次他将它浪费在一场与埃戎的徒劳无益的战争上了,自信带着他在星团的十几个星球上经历了无数的冒险, 曾使他从中获益,也使他最终又落得两手空空。自信带着他历经300光年的距离穿越帝国到地球上进行了一场暗杀。
要想到达地球,只有通过埃戎。靠一场大赦,霍恩才得以加入了卫队。在“卡农四号”星球上经过一番粗略的训练,尝到了野蛮的雇佣兵执行的可怕纪律之后,霍恩被飞船送到了埃戎。在那儿,他被交到了埃戎的教官手里,接受进一步的训练。
没有一个新兵在训练中死去,军官们称他们为“幸运军团”。但是被指派到一艘飞船上奉命去地球的机会如遭雷劈一般微乎其微,霍恩对此是不存奢望的。他和司令部的人套上了近乎,等一叠叠命令的副本到来的时候,他翻阅了一下,找到一份派往地球的,用模仿了多时的笔迹写上自己的连队,不到一天,他就到了卡利斯图,这是太阳系中一颗大星球的卫星,而地球也是在太阳系中的。
到地球的旅行要慢得多了。一到那里,他就整天找机会从飞船上逃跑。一天晚上,他被派到三号船坞站岗,正好飞船上的巨型来复枪因为要重新吊装而卸下来了。在与他一起站岗的卫兵被绑住手脚兀自惊魂未定的时候,他已经逃之夭夭了。
他花了一个星期才摆脱了追捕,来到了隔离墙下。氮铁制成的隔离墙高高地矗立着,墙上通了电,分隔着墙内的粮食生产基地和墙外的美国大荒漠。沿墙有人巡逻,墙基也打得很深,来不及从下面挖洞钻过去,后来他只能从一道门里硬冲出去,三个卫兵死了两个,另一个太警觉了,被他跑掉了。
在穿越荒漠的一路之上,他凭着自信,拿取他所需要的东西,比如那游牧民的小马和那个骨瘦如柴的人的生命。小马最终送了命,而那个游牧民靠两条腿背着他的帐篷行走,必定也是同样的下场。不过既然连霍恩都能追上他,说明他本来就逃不过后面那一大帮追逐者的。骨瘦如柴的人固然是因他而送了命,但如果只死一个人就够了,为什么非得搭上两条命呢?
霍恩又想起了那个惊弓之鸟般的中国人,那个老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吴老头,想起他在面临黑色深渊的那架扭曲的梯子上摇摇欲坠,吓得说起话来连气都接不上来,又是怎样跌落下去,高声尖叫……霍恩想他应该不是故意要弄弯梯子的,但是不吓唬他一下霍恩又怎么能够知悉关于他和莉儿的所有真相呢?虽然事后看看,这些真相和他是毫无关系的,但他当时又怎么能知道呢?
霍恩在想,不知道死神有没有最终撵上他们。他们要么死了,要么被抓起来了,不过相比之下,还是死了的可能性更大。
忽然。一阵羞耻感令他心头一痛,他想起在科尔纳死后的那场逃亡中他害怕得大叫的情景,他想起了那个山谷,荒漠上的棋盘,那个只在黑格里移动的人,绝望,重又回到山谷,还有那只免子,从它身上取得的能量支撑着他到了这儿,支撑着他第三次穿过那杀黑暗的隧道来到了这条更黑暗的隧道。
他又想起了将文妲·科尔纳揽在臂中的情形,这是一段美好的记忆,因为在他的身体里已经什么感觉都不剩了。他想起她在他的手臂里挣扎,她的身子给他留下了纤小而又坚挺的感觉,还有她喷在他手上的灼热的呼吸。一想到她的美貌,她的勇敢,以及她说话的样子……霍恩就能感到他的心脏又在加快跳动了。
思想有多快?到埃戎还有多远?
文妲是帝国的继承人,去想她真是一件蠢事,不过这也比变疯要好。而变疯又比永远死去要好,因为霍恩有一种预感,在他从管道中脱身之前他会需要一个能派用场的头脑。
死亡。那颗呼啸而过的子弹是朝文妲站着的地方打的。这是冲着她来的,这一点霍恩现在已经弄明白了。是谁想要杀她呢?
是谁雇他来杀科尔纳的呢?
那都是发生在他身后的事情了。在他前方的是埃戎。他肯定不久就能到那里的!
他再次尝试着想看看,结果还是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一种无法穿透的东西在各个方向等距离地包裹着他。只有一个方向例外。他的头脑紧张起来了。那是光吗?还是只是他的想像?难道是幻觉吗?
远远地,一种印象在他的头脑中渐渐成形了。光亮,硬币般大小的,正越变越大。远处现出了长长的桶的形状。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主闸门的样子在霍恩的头脑中变得越来越鲜明了。这是不是某种特异功能,还是幻觉——走向疯狂的第一步?没有办法确定,因为没有办法检验。亮光好像是越来越近了。快思考!
如果他是在用自己的心智直接感知着这一切,那又怎么会受到限制呢?为什么他早看不见这一切呢?回答:也许他原来就能的,也许有一种天然的限制,也许……太多答案,又太多问题了。
亮光变大的速度更慢了。太慢了。如果他真的是在看着它的话,他会把距离估算成20米、15米、13米、12米、11米。
太快。太快了。
有没有可能他并不是在渐渐向闸门靠近?他正在感受的东西是真的吗、他会不会因为某种原因而差一段距离到达不了呢,会不会是因为他进入管道时自身没有任何速度呢,他会不会差10米到不了呢?
10、10、10、11。
他必须把这当做一种真实的情况来处理,而不能把它当做是歇斯底里的头脑出于恐惧而产生的幻觉,可他没法有所举动。他什么都没法干——干啊——他动不了……
12、13。
思考!会有多少机会呢,比方说一样东西从一条笔直的管道中坠落30光年的距离而一点都不碰到管壁?没有机会。这是毫无意义的问题。没有——绝对没有!如果这是真的话、那么肯定有样东西使他和四周的管道壁保持等距离,难道是心智?是它对这个奇异的宇宙施加厂一些意念力,不妨试试!又会有什么损大呢?
除非是理智。
霍恩推理着,没有其他的词可以来描述现在这种感觉了。重力攫住了他,拽着他重重地摔向闸门的地面。亮光迷住了他的眼,各种感觉的印象一下子淹没了他的意识。
霍恩长出了一口气,初时听来像是一声叹息,而到后来便更像是一声抽泣了。
他成功了,他终于到达埃戎了,而此时的埃戎在他眼中便有如老友一般亲切。
不过这只是一个假象。要是真这样想便无异于自杀。
历史
梦想者,建造者……
和蚂蚁一样,人们建造城市。和蚂蚁不一样,人们是有意识地这样做的。是因为城市方便而又经济,并不是因为他们需要或是喜欢城市生活。人是讨厌城市生活的,历来都是这样。然而城市的建造一旦开了个头,便再也停不下来了。
所有的事物都是朝着极限发展的,然而极限的本质便是永远无法达到。不过如果埃戎不能被称做是一个极限的话,那只是因为定义上的问题,埃戎是人们——即那些城市建造者们——的梦想。
追溯一下以前的足迹,以前的梦吧。古老的巴黎和伦敦;年代长久的纽约和丹佛;盛极一时的森波特。但在埃戎开始建造以前它们就已经只剩一片顽城残郭了。
埃戎城。一个星球被装入金属的外壳之下,在遥远的太阳光芒照射下闪着清辉。一个星球,一个城市。随着埃戎因为管道而变得强大,金族人上建下掘:他们需要空间,更多的空间,再多的空间。仓库和贸易中心,学校和兵营,住宅和宫殿,娱乐中心和工厂,餐厅和公共食堂,控制室和动力室……
埃戎是一个群星簇拥的帝国的中心:政治中心、经济中心和社会生活的中心。每一次离开行星装船出货,每一条信息,帝国的大部分动力都要从埃戎经过。埃戎在自动地生长着。只要金色的管道通向埃戍,这种生长便永不会停息。
埃戎。超级大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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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蛛网
霍恩缓过劲儿来了,这费了他不少力气,就好像他的一部分还留在地球上,而他必须在经过了所有这一切的疲惫旅程、危险、黑暗和恐惧之后把它和剩余的自己拾掇到一块儿。
如果那种感觉是独立的话,那么我现在拥有的独立够我用上好久了,他不无讽刺地想道。
各种各样的感觉已经减缓了对他头脑的愤怒的冲击,于是他的头脑又开始像往常一样运转起来了,收集信息,进行分析,然后根据结果做出相应的举动。他勉力站起身来。一道道巨大的闸门在他的身后关上,封注了管道回,霍恩朝着那个应急用的红色圆形按钮望了一眼,转过身去,兀自有些不寒而栗。他快步沿着长长的、发光的桶形过道走下去。
工作人员使用的闸门仍在相同的位置上,闸门应手而开,又在霍恩身后关上,随后对面的门打开了。小房间里沿墙挂着太空服,从腋窝处挂在木钩子上。这些终端站全都一模一样,是按着一成不变的规格建造的。这个和他从地球离开时的那个终端站一模一样。他简直没法知道他是否又回到了那田
信念支撑着他。他相信埃戎,相信代表着埃戎的伟大的管道。埃戎擅长造东西,而且埃戎造的东西都是很管用的。
不过霍恩还是在想,要是他又回到了地球那可真是太滑稽了。他应该留下一些记号的——他留过的。他拿走过一件太空服,而现在的墙上没有空位置,他确凿无疑地到了埃戎。
他把一件太空服捅落到地上,然后站到那个空位里。在他取走任何东西之前,他若有所思地用戴着长手套的手拂过胸前的圆形按钮。各种读数一下子跳现到了头盔的前部。空气供应:12小时。水量:1升。食品:两份……
没有变化。在管道里的时候他没有使用过空气,这似乎证明身体的各种活动确实停顿了。不过现在来吃上一点喝上一点应该是个不坏的主意,他可能要有一段时间没机会来做这件事了。
他设法把吸管送进嘴里,喝了半升微微有些温的水。他松开吸管,又用牙齿咬注放食物的小囊,一颗小丸子滑落到他的嘴里,他让它慢慢地化开,品尝着肉的味道。小丸子吃完后,他把水喝光,然后他开始脱太空服,这时……
房间开始震颤起来。
霍恩停了下来,半个身子露在太空服外面,倾听着混响声。这些声音只可能是一件事:一艘飞船在几米之外的地方进入了主闸门。一艘从地球来的飞船跟他前后脚到这里,只可能是来追他的。
他随意地踱着步,让自己不要慌,一边端详着挂在墙上的一长溜太空服。它们就像是许多被斩首了的怪物一样,全都是灰色的,丑陋无比,疲软地耷拉着。他把手探进其中一件的领口,一挤放食物的小囊,一粒小丸子弹到了他的手里。等他走到门边的时候,手里已经拿着五颗小丸子了。他把它们倒进紧身外衣的口袋里。
霍恩打开门,双脚踏到了斜伸向下的有扶手的楼梯上。楼梯离地面有几百米高,霍恩走下去的时候,楼梯随着他的脚步晃动着。他抓住扶手朝后望去,一艘飞船正从闸门里出来,进到吊篮中。从先露出来的尾部看,这是一艘小巡逻船。
霍恩快步跑到连接处,也就是金属梯子开始的地方。吊篮摇摇摆摆地向地面降下的时候,整个支架都跟着晃动。等支架停止晃动后,霍恩开始急速地沿梯而下,脚几乎都没怎么踩过梯子的横档。他只朝那艘飞船瞥了一眼便知道不能跟它来硬的,一辆专用的滑轨车来到飞船跟前,把飞船放低到水平位置。一点微光显露出飞船的单粒子场极低的能耗。
一队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从边门的通道走进屋里来。霍恩赶紧把身子兜转到梯子的背面去。这样,支架就隔在他和卫兵们之间了。这队卫兵共有12人,都穿着跟他身上一样的灰色制服。他们没有抬头朝上看,而是像有什么任务似的直直地朝飞船走去。
霍恩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下着梯子,小巡逻船上的一道暗色的门越开越大,由椭圆形变成圆形。门口变亮了,而且还出现了熠熠的闪光,那是穿着金色制服的卫兵露面了,他们沿着滑轨车上的台阶踏上地面。总共是六个人。他们朝等候着的灰衣卫兵打量了一下,耸了耸肩,然后将目光沿着台阶投回到飞船上。他们等待着。灰衣卫兵等待着。霍恩已经下到离地面只剩几米了,他也在等待着。
文妲·科尔纳走出飞船,沿着台阶走下来。就在她踏上地面的一刹那,灰衣卫兵一下子击倒了文妲的护卫,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在金衣卫兵纷纷倒地的时候,另有两个人朝文妲扑去。文妲在他们的挟持下挣扎着,既怒不可遏,又大惑不解。
吵闹声盖过了霍恩最后落地的声响。霍恩隐身在一根巨大的横梁后面看着这场混战,脑子不停地思考着。他犹豫不决地把手指放到了枪柄上,脑海中正与一股不合情理的想要帮助那姑娘的冲动搏斗着。
他弄不懂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搞不清搏斗的人代表的是哪两方。灰衣卫兵的人数占了明显的优势。这是一场与他无关的战斗。他为什么要为了这个女人而引火上身呢?她只会把他抓去接受埃戎的惩罚。让他们打他们的去,他的任务是逃命。
灰衣卫兵带着文妲重又消失进了飞船里,留下那些金衣扩卫像熔化了的金子一样软瘫在地上。船坞又关上了。
霍恩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宽阔的地板,朝着边墙上的门口走去,他做着深呼吸,想要驱走沮丧和觉得自己没用而给心情蒙上的一丝阴郁。去它们的!让这些念头全都见鬼去!可是无济于事。
“抓到她了?”
霍恩马上抬起头来。一个技师正站在他的面前,他的容貌几乎是纯粹的金色。“谁?”
“刺客啊。”
“当然喽。”霍恩一边答应着一边试图擦身而过。
技师拦住了他。“从地球传来一些有趣的信息,说刺客在管道里,不过代词目的是‘他’,也没有提到飞船,而是说的‘太空服’。”
“讹传。 ” 霍恩应了一声。这次他终于得以脱身了。他离开时大屋子正发出“隆隆”的声响。
他走到通向饭厅的拱门时又回转身来。“知道我们抓到谁了吗?”他朝后喊道,“是文妲·科尔纳。”
有那么一会儿,那个技师的脸上露出表示难以置信的茫然神色,随后他就快步朝控制室跑去,霍恩快步穿过饭厅,来到了一条有两百多米宽的走廊上。地板里深埋着金属的轨道。霍恩朝右一转,迈着轻快的步履走开了。
走廊空无一人。他听到的“隆隆”声是小飞船重又被举升回吊篮中去的声音。主闸门会把它转到合适的位置,它便由那里自行飞进太空。然后它便绕着埃戎盘旋,直到最终停到升降机上,由升降机把它送到——随便哪个想见文妲的人——那里。如果他们确实是要出去的话,那么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进到太空中了。
这场抓捕经过了仔细的筹划,动手的时候也显得很老练。据霍恩的判断,在那个技师能够说服控制室拦截飞船之前,他们就能够脱身了。不过由此而引起的混乱可以掩护他逃走。
霍恩走到了一条宽阔的交叉走廊前。这条走廊看起来是朝内弯的。这表明他正在远离帽子的中心。如果帽子的构造符合逻辑——而埃戎最显著的特点恰恰就是处处都符合逻辑——它应该是一个由呈放射状的直走廊和同心的圆弧形走廊交织而成的大蛛网。盘踞在中心的应该是蜘蛛,那是一个既敏感又危险的区域。那正是他必须去的地方,这是确凿无疑的,不过不是在这一层。他需要从另一个方向靠近它。
他置身的走廊肯定是放射状的,它朝两头笔直地延伸开去,直到远得看不清为止,尽管走廊上的照明情况很好。同心的走廊弧度平缓,不过霍恩发现凭肉眼无法测算出这一弧度。这儿距帽子的中心可能只有几千米,也可能有20千米。
霍恩沿着他碰到交叉走廊而停下来之前的路继续快步走下去。在还不到另一条交叉走廊的地方,他发现一条相对窄一些的坡道通向下方。他毫不犹豫地拐到了坡道上。在下降了几米之后,坡道碰到了一条水平的交叉走廊,比上面的那些走廊要暗一些,窄一些。
飞船不会下到这里来的。霍恩穿过走廊继续沿坡道向下走去。第二条水平走廊更窄,几乎已是漆黑一片了。地板上满是灰尘,霍恩惟一能看到的脚印便是他自己的。这儿有一种长久无人使用才有的霉味。霍恩转向左边,朝着蛛网的中心走去。
走廊随着定期的振动而轻轻颤抖着,他已经接近帽子悬浮其上的水银浅池了。那儿的某个地方有着巨大的发动机,抵消着埃戎的自转。振动要么来自发动机,要么来自埃戎,要么就兼而有之,霍恩朝着帽子的中心快步跑去。
走廊看上去永无止尽,又一成不变。霍恩被他的脚步带起的灰尘呛得轻轻咳嗽了几下。霍恩将一颗食物小丸子塞进口中噬着,觉得自己被一种如梦似幻的儿时记忆包围起来了。
有人对他说过关于埃戎的事——会是他的母亲吗?那描述在一个孩子的头脑中产生了一幅竭尽其想像之能的生动画面。画中的一切当然都是虚假的,不过它具有一个虚构世界的全部真实性。金色的管道,金属的星球,庞大的、转动着的帽于漂浮在水银的海洋之上……
水银海洋——那是最棒的部分了。那个孩子曾在梦中见到过它,汹涌的波涛,泼溅的浪花全都是金属的,像熔化的银子一样闪着光泽。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珍藏着这种幻想,当他知道水银只有几厘米厚的时候,他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件无价之宝被打破了。这是他最后的一个梦。
而这里的走廊则是漆黑一片,满布灰尘,毫无美与幻想可言。他现在真的置身在漂浮于水银海洋之上的帽子里了,当年的惊奇与欣喜却连一丝一毫也唤不起了。他正站在埃戎的门槛之上,寻找一扇门户通向那失落已久的迷梦。他不会找到了。埃戎对他而言不是一个梦幻的世界,只是一个避难所,他已经厌倦了永远都得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的生活。
他所处的射线状走廊在碰到一条同心走廊后突然断了。在他面前是一堵看得出弧度的密不透风的墙。霍恩转向右面继续跑着。几百米之后,他又得以向左转,另一条射线状的走廊继续指向中心。
霍恩点点头明白了。显然,所有的射线状走廊不可能汇聚于中心。对于一片广阔的区域来说,是不会有墙的——只有走廊。
这条走廊在一个死胡同里断掉了。霍恩站在盒子一样的断头里,双手搭在一边的墙上,让远处的光从他的肩头透射过去。两堵墙、地板、天花板相交在第五个平面上,它和这四个面都构成直角。
这应该是一道门,霍恩对自己说。这只能是一道门。如果这是一个扁平口袋的话,那就毫无逻辑可言了。
墙上没有可以触摸或撤按的东西。霍恩用力推隔板,坚固的隔板对此无动于衷。他用手拂过边缘,有样东西发出了“咔哒”的声响。霍恩用尽全身的力量朝面前的障碍物推去。它“嘎嘎吱吱”地朝后退了一点,然后卡庄了。一条明亮的光线从右面透了出来。
霍恩深吸了一口气,又试了一次。门像是在抱怨般地发着“嘎吱”的声响打开了。霍恩小心翼翼地踏进一间粗圆柱形的大房间里。在正当中的地方,有一个直径约4米的小一些的圆柱从地板一直通到天花板。房间是空的。
霍恩关上身后的门,然后绕着屋子想找到一个出口。出口吗?倒还不如说是进口。进入埃戎的进口。
正中那个小圆柱的表面光滑而且完好无损。在他进来的那扇门对面,房间的弧形墙上还有一道门。他把这道门推开,门后面只是另一条又长又黑的走廊。他“砰”地摔上门,把身子靠到了门上。
他的肩头疲惫地耷拉了下来,两腿微微打着颤。自他上次休息过以后,又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了。他把头向后仰在凉凉的金属门上,合上了眼睛。他马上又强迫它们张开。要是让眼睛闭着,他会睡着的,而现在的他是根本无暇睡觉的。此际他独自一人身处在帽子低层的一片寂静之中,这个环境是具有欺骗性的。他是不可能拥有平静的,就像他不可能拥有睡眠一样。追捕仍在某处进行着,他要是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追逐的人就会追上他了。
他看见了天花板上的轮盘。
它位于天花板之下几厘米,由一恨粗铁杆连着。在它旁边的墙上有一架梯子,下端距地面有3米。
霍恩纵身一跃,抓住了最下面的横档,然后一幅接一格地用手把身子拉丁上去。等他的头靠近天花板的时候,他用一条腿勾住一格横裆,身子向后一仰,抓住了轮盘。轮盘上方的天花板上开着一个直径1米左右的口,口子的上面盖着一个金属盘。
轮盘相当紧,而在他现在的位置上,他使不出劲来。于是霍恩用手紧紧抓住轮盘。腿和背一起使劲朝前推,轮盘开始旋动了。霍恩不停地旋动着,等轮盘旋到快要贴到天花板上的金属盘时,霍恩已是大汗淋漓,背上的肌肉也开始抽筋了。
他休息了一会儿,用袖子擦了擦脸,再次鼓起劲来,用力朝上推。轮盘转起来了,顶开了上面的金属盘。霍恩抓往圆洞的边缘一撑,进了上面的房间,在他刚才弄出了这么大的响动之后,他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小心翼翼了。
这问房间几乎和下面那间一模一样。不同的地方是:这儿更干净,灯光更明亮,屋子正中的圆柱只通到离屋顶几米的地方。这间房间也是空的。
霍恩对上中的圆柱颇感兴趣。它是从这里直通下去的,这儿是它的头。
霍恩绕柱而走,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在略低于水平视线处的圆形按钮。然后他看到了按钮边上有一条细如发丝的缝。他用手掌按下了按钮然后等待着。刚开始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随后他感到手下微微一震,那条缝变宽了。一道门对他打开了,门后是圆柱形的一间小室,大小刚容得下一个人。
霍恩等心跳平挣下来之后才踏进小室。这一定是一条进入埃戎的通道,是一部电梯或是一辆管道车。屋中惟一的一把气垫椅已经把小室塞满了,霍恩愉快地朝椅子上一坐。他看着眼前弯曲的墙,墙上涂的是柔和的金色,这颜色让人看着挺舒服,只不过没什么特色。
没有用来操纵的东西。没法知道这车将驶向哪里,或是到了地方之后怎佯停下来。这么说来它一定是自动的。既然没有选择,可能就只有一个终点。根据合乎逻辑的判断,那么应该就是另一个终端帽子,如果他直直地穿过埃戎从另一极出来的话,那比呆在这里也好不到哪儿去。
霍恩拧起了眉头:这意味着没有办法直接从帽子进入埃戌,这看上去是不合情理的。
他伸出手去抓住圆柱的门把手,轻轻地拉向自己。在门就要全部关上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要和谁对着干似的,“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屋里的灯随之而灭。黑暗之中,有样东西推着霍恩的手臂,把他推上了车,然后关上了。霍恩奇怪他为什么没有运动和下坠的感觉。
8个发光的圆形按钮浮现在了他面前的黑暗之中。其中6个位于正中。在它们的左侧稍微隔开一点距离,即六个按钮的水平中心线以下略超出其半径的地方,是一个白色的按钮。中间的6个按钮是有颜色的,它们分别是银色、金色、橙色、绿色、蓝色和黑色。最后那个黑色按钮在黑暗背景的映衬下几乎分辨不出来。此外,在右侧隔开一段距离的地方是一个红色的按钮。
控制器!肯定是的。他能够在埃戎内部选择一个目的地了。他要做的就是搞清楚这些按钮的含义,然后选择一个,选择正确的那个。
左侧的那个白钮很容易明白。它代表的应该是南端的那个终端帽子。如果他是在南端的帽子里的话,这个按钮应该是暗的,而它上面的那个按钮则该亮着,如果他是在其他某个目的地的话,两个按钮都会亮着,以供乘客选择。
至于那些有颜色的按钮——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意义。它门代表着埃戎的各个主管董事。如果他按下其中的一个,车子便会将他带到某一个董事的住处去。这个发现应该是合乎情理的。
他误打误撞地进了董事们的私人交通系统。这看来是惟一从埃戎直接通向帽子的路径了。它能带他进入埃戎,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却是把他送进最想抓到他的人手里。就像把他从地球送到埃戎来的管道一样,这只是暂时延缓了他的被捕,但却把他推向更加无法逃脱的绝境。
但他毫无选择。猎物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奔跑。一旦他停下了,他就完了,游戏便结束了。 霍恩坐在近乎彻底的黑暗之中,注视着浮现在黑暗里的8个选择,回想着自他离开星团之后,必然性是怎样一步步引导着他的行动的。自他从黑暗中的那个声音那里收下了钱之后,便只有一步可以迈,他已经迈了;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他也已经走了。在那之前,他还是有选择的,至少看来如此,但又有谁说得准呢,
于是必然便带着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不易察觉但却是持久不懈地用宿命的铁管引领着他,而他还一直在用自己滋养出来的自由意志的幻象安慰着自己。一旦踏上了这条路,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头了。只有一样东西能够阻止他和科尔纳的约会——死亡。死亡几乎总是各种邪恶势力之中最强大的。
“我去我想去的地方。”霍恩在方山的悬崖底下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那位老得不得了的吴老头当时这样回答:“我们都这么想,我们都这么想。在事物进行的过程当中我们看不出有什么规律。不过当我们回首来路,看到完整的图景时,我们就明白人是怎样被他们从不去怀疑的各种力量驱策着东游西荡的。各个片段和细节都找到了各自的位置,规律于是清楚地显现了。”
换言之,当某个人做出行动的时候,总是受某样东西推动的。
选择。哪有过什么选择呢?从战场上逃脱之后,如果继续呆在被占领的国土上,他一定会发疯的,在荒漠之中,是追兵逼着他朝方山逃去的。背靠着悬崖的时候,他只有一条路可走:从山里面穿过去。
不一而足。他有过两次可以选择的机会:开始的时候和结束的时候。他可以拒绝那份差事的。可以吗?以他的境况、经历、背景和环境,他可以自由选择吗?或许连当时的选择都是冥冥之中已经决定好了的呢?
瞄准镜罩住科尔纳的时候,他可以拒绝扣下扳机的,他不能不扣吗?或许是这样的,或许这也是由他全部生命中与生俱来的安排所决定的。
再往下,行刺之后,更是连选择的幻象也消失了。一直都被赶着、领着、推着。穿过黑暗的隧道之后却发现荒漠已经被封锁了。又回到方山之后发现只有一条路还对他开放:管道。再下来就是穿过终端的帽子来到了这里。
一个人惟一真正的选择是不是真的就只有生或死?即便那样,选择生死的骰子也是灌过铅的,随便他投多少次,骰子都会对他说:活下去!就算是受苦也比什么都感觉不到要好,有意识的头脑可以反抗;在其短暂的神智健全的时候,它甚至还有可能赢得一场出人意料的最后胜利。不过这种情况太少见了,而且谁又能说那不也是事先决定了的呢?
“我不会死的。”霍恩这样说过。
“我们都这么想,我们都这么想,”那个胖胖的黄种人是这样回答的,“可我们确实会死。”
现在又有了一次选择,一次对颜色的选择:银色、金色、橙色、绿色、蓝色、黑色。你付了钱你就可以做出选择。选择不是免费的,也不是只付一次钱就够的。因为金钱就是生命。
其他的董事现在可能早已回来了,只有两个人不会在家里:科尔纳,因为他死了,还有他女儿,因为她被抓走了,银色还是金色?不管是哪种,都会有卫兵,他门会保持警惕的。到底选哪个?还有一种选择是留在这里,那样他肯定会被抓住的,或者说是在有人走到这个私人管道之前再苟延一阵。
霍恩咬着嘴唇。猎物没有选择。他必须跑到不能跑为止。
银色或许是更好的选择。总经理的家里这会儿应该正是群龙无首、乱作一团。但说不清什么道理霍恩不愿去那儿。
他的手朝按钮伸去,犹豫片刻之后,落到了金色按钮之上,他选择了文妲。难道这也是受了什么东西的推动吗?
椅子从他的身下掉了出去,一下子打断了他的思路。发光的按钮消失了。黑暗像是对他的当头一击,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睁大了眼睛,笼罩着他的是漆黑一片和自由下落时丧失方向的难过感觉。有一阵子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管道里,但这次他的感觉还在。身后的感觉是光滑的。他将身子朝后轻轻一顶,漂浮到了黑暗之中,双手向前摸索着。过了一会儿,他又把自己拉回到椅子里,用他以前没注意到的一条带子把双腿绑住。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后脑勺。有颜色的按钮都暗了;他的脑袋还没有完全丧失知觉。只有最右面的那个红色按钮仍然亮着,霍恩盯着看了一会儿,发现它在闪烁。
于是他明白这是派什么用场的了。他“啪”地一声把手拍了上去,心想但愿还没有太迟。
然后整个表盘统统暗了。车子开始减速。
历史
希望……
它从绝望中生长出来。这便是他们拥有的一切。
真正的宗教来自于奴隶。它是生存的一个要素,对他们而言,更是最主要的一个。
熵教以及它那幻想中的希望就诞生于埃戎那些永无出头之日的编了号的奴隶们之中。它的符号是分成两半的圆环,预示着当永恒的圆环转回来与另一头接上的时候,物质和精神便能得到重生。
再生之日。穷人、绝望的人、受压迫的人等待着预言中的乾坤倒转,到那时低下的将升上高处,高高在上的将倒落下来。
它诞生自黑暗之中。无论是在活人聚集的地方还是在最深的坟墓里,它都在黑暗中成长着。它是科学与绝望的可怜的私生子。
在正规场合,熵教是被禁止的。但在私底下,金族人认为,如果它自己不出现的话,他们也会把它发明出来的。因为它令奴隶们温顺。
但是压迫和绝望也能孕育出别的东西。而一个符号也可以包含很多种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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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空心世界
霍恩有那么一会儿被重重地按到了能弯曲的椅子里,然后他的身体被绕着腿的带子给勒得紧紧的。车子或者说更像是炮膛内的一颗炮弹剧烈地震动着,突然巨大的拉力消失了,又恢复成了普通的重力。车子停了下来。
停在了哪里?
霍恩看着那些重又浮现在黑暗之中的按钮,所有的按钮都亮了,包括左侧一上一下两个白色按钮和右边的红色按钮。他不知停在了何处,不过对霍恩来说,这比停在某处要好些。
霍恩解开带子,在车子的表盘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一个按钮将它按下。在表盘的后面,一扇门打开了。光线涌入了车内,是蓝色的。
红色按钮是紧急停车。这儿是一个没有标出来的通往空心星球的出口。这样的出口可能有几十个。肯定有不止一个的出口,不然红色的按钮会暗掉的。
霍恩跨出车子来到了蓝色的房间里。房间是空的。他转过身来研究起管道的门来。他怀疑门关上的时候,它与墙相接处的那条细线会被发光表面上逼真的壁画给完全遮掩起来。
一片蓝色的世界。周围的墙上和天花板上都有壁画在流动,还不停地变幻着。天空是午夜的那种蓝;植物是有着蓝色叶脉的白色蔗类,被一阵他感受不到的清风一吹而微微颤动着。长着蓝色皮毛的动物在他的身后无声地走动着,用陌生而又谨慎的目光瞥着他,使霍恩生出一丝不安的感觉。
地板上是如茵的蓝草。在房间的一角地板与壁画上一个宽阔的、长满蓝苔的小丘相连,霍恩怀疑会有人走进画里去的。他打了个寒战。蓝草的那边,一股小溪自墙中淙淙流出,沿着一条窄窄的沟壑穿过地板。
管道门和其他的墙壁极其相似,只是在一端的门缝处画着一个小小的、蓝色的太阳,蓝得有点过头,显得不大真实。它应该呈蓝白色并且是热的,可相反它却使房间感染上了一股阴冷的煞气,霍恩又打了个寒战。他不喜欢这个房间。星团的夜空是绚烂的,堪与白昼媲美。地球上的夜晚已经够糟的了,而这儿的图景更是使他不寒而栗,感到窒息。
他把手放到蓝色的太阳上,感到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咔哒”的声响。这是门锁和给管道车的信号。他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关上了门。这儿比他期待在管道车的其他目的地所能发现的都要好,如果他的期待合理的话。但是那难听的“咔哒咔哒”声像是宣告了某种结局。他想像着那辆车子顺着金属管道坠落下去,直开到它该停泊的地方,因为它不可能一直停在蓝色房间门外堵着管道的。
在这片蓝色世界中呆上半小时,他觉得都已经是多呆了25分钟。霍恩一边寻找着离开屋子的路径,一边对抗着心中渐渐强烈的失望情绪。不过半小时之后他终于找到了。这期间他曾不情愿地跪在蓝草上,喂饮蓝色的流水。水又冷又甜,喝了让人感到隐约有些兴奋。他还打开过一个小橱,里面装满了精致的蓝色和白色的衣服;还有一些只可能是鞭子的东西,上面沾满了斑渍。霍恩最终找到了出去的门。
霍恩踏进黄色的大厅时,长出了一口气。他态度上的改变是很明显的。他感到活力充盈,精力旺盛,强壮无比。他对这种感觉同佯在心里戒备着,一面小心翼翼地沿着大厅走下去。在他经过的一道道门上都有不同颜色的按钮。当他走得离其中一些门太近的时候,他听到从里面传出怪声的浪笑、尖声的叫喊、低声的呻吟和动物般的喘息。如果说他刚才还对这是个什么地方有所疑问的话,那么现在这些疑问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此后他便一直顺着大厅的中间走。他并不是那种很拘谨的人,只是因为某些消遣的方式不对他的胃口罢了。
一路走来他没有碰见一个人,直直的走廊终于在一扇无法推动的门前到头了。霍恩冷冷地打量着这扇门:门上没有按钮可以掀,没有东西可以按,也没有把手可以转动;打开它的惟一线索是一道小口子,几厘米长,宽度则约为长度的四分之一。
霍恩皱起了眉头。这是一扇普普通通的门,位于大厅的尽头,显然应当是供人使用的。走到这一步要是再被它逼得只能掉头往回走,那可真是太令人哭笑不得了。门上的小口子显然是让人放什么东西进去的。
霍恩从装钱的腰带中取出几枚硬币来放了一枚进去。小口子把硬币“当啷”一声心满意足地吞下肚去, 可门还是没开。霍恩边扔边数,等硬币的总数达到500克伦的时候,门打开了。
霍恩扮了一个鬼脸。真是一个高价的出口啊,它这一口就把霍恩从科尔纳之死中得到的酬金咬去了可观的一部分。看来在埃戎无论是从外面潜进来还是从里面逃出去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当这扇门在他身后关上,另一道门在他前面开启的时候,霍恩不由得耸了耸肩。他从来都没有记过账。
他小心地踏进一条大概算是有顶棚的巷子。这里灯光昏暗,是刺客与小偷出没的好地方。不过或许是因为这块地方有人巡逻过了,所以巷子里空无一人。
一出巷子是一条宽阔的、五颜六色的大道,霍恩以前看到过平行的自动扶梯,但从没见过有这么多,这么快的。头顶的天花板是一种中性的颜色,毫不刺目地映射着下面各种各样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汇到一起的光亮。自动扶梯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上面那些金色皮肤的人全都衣着怪诞。女人都穿得很少,这令霍恩意识到空气很温暖,暖得有点过头了,女人们穿着短裙或是短裤,露出修长漂亮的双腿,腿上大部戴着宝石饰物。衬衫更暴露,有透明的,有剪裁得很短的,有只遮住一半的,还有的开了衩,恰到好处地露出金色的肉体,让人看了不免想入非非。
女人脱掉的衣服都被男人穿上了。他们身上层层叠叠地穿着人造丝,裹着毛皮,戴着珠宝。他们的胸部都垫了东西,奇怪地模仿着他们的配偶。他们那被高跟鞋架着的双腿具有一种女性的匀称。这就是那些金族人在家里的样子。霍恩在想他要怎样才能从他们中间走过而不受到阻挡。
他把肩膀抬平,有意踏上了第一条自动扶梯,双眼警惕地张望着。明亮的灯光把他的目光引向了左面。在一扇五彩斑斓的发光门上,一个个字母蠕动着,拼到一起构成四个字:享乐世界。霍恩换上了另一条更快的扶梯,这些字便落到了他的身后。
好像在执行一项无情的使命一样,霍恩从一条扶梯踏上另一条扶梯,脸上露出决绝的表情。身边的男男女女看看他,又把目光移开了,而从那一瞥之中霍恩看到的是厌恶、不安和一丝恐惧。
你们感觉到什么了?霍恩想道。一个刺客?还只是隐约感觉到我这个你们眼中什么都不懂的、残忍却又是充满力量的野蛮人,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你们?还是你们对自己的社会感到害怕,觉得有必要采取安全措施来支撑它?
自动扶梯在永无止尽的塑料和金属构成的隧道中运行着,经过了橱窗摆设让人昏昏欲睡的购物中心,散发出诱人香味的餐馆和艳装女郎频频召唤的娱乐区,它们都在对人驱策着、引诱着、索取着。自动扶梯像是一条有生命的蛇一样,随着一位熟练的驯蛇者那变换的曲子而舞动着,人们走上走下,可它始终如同一条蛇。霍恩无可奈何地跟着它移动,看着传送带岔开,进入其他的走廊或是转而往下,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想一个人竟然可以脚不移步便逛遍整个星球,想他竟然可以旅行一辈子而不会有两次站在同一个踏脚点上,想着这自动扶梯永无止境地运行,像没有头的蛇吞下它自己的尾巴……
霍恩用力地摇了摇头。任何地方都可能有危险,而且有可能到处都是危险,但他必须决定要上哪儿去。他不能就这样站着等决定来找他,但是这条蛇正在随着音乐那强制性的节奏没有知觉地扭动着,耳边充斥着各种“买这个!”“买那个!”“干这个!”“干那个!”“用这个!”“用那个!”的请求和命令,叫他很难思考。霍恩试图把这一切都抛到脑外,但是有一个声音挤进了他的意识:
“凡现未在其指定兵营的卫兵请速回营报到,全体卫兵一再重复一遍——全体卫兵请回指定兵营报到。不得寻找任何借口,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例外。在岗上的卫兵请坚守岗位到有人换岗为止。凡拒绝报到的卫兵将被当场击毙……”
脚下的蛇转弯了,像是掉过头来在看着霍恩。霍恩快步走上了右面的传送带,然后又踏上了第一条往下走的自动扶梯。扶梯带着他渐渐远离辉煌的灯火,他听见刚才那个声音在说:
“董事会已在召集之中,将在未来24小时内某个不确定的时间召开。据推测这次董事会最紧急的事务将是选举一名新的总经理以取代……”
往下,那是正确的路径。往下朝着兵营而去。往下而去,服从对全体人员发出的命令,这个命令只能表明杜凯因知道他进了埃戎,穿着卫兵的衣服。卫兵们将逐一受到检查,这是一项工作量很大的事,但却能确保找到那个隐藏在灰色制服和与实际相貌不符的黄色身份卡后面的刺客。
如果他不去报到,一场追捕将在埃戎展开。任何孤身行走的卫兵将遭到逮捕或枪击。
在他转过一个拐角去搭乘下一段往下的自动扶梯的时候,他在不经意之间看到了墙上发着光的楼层号: 111。如此说来他刚才是在顶层,因为埃戎标过数字的楼层共有112层。 这是一个奇怪的事实,突然之间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令他回想起来生出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因为他刚才到过的地方是没有哪个蛮人到过的。
追捕就快要重新开始了。霍恩又有了受到某种介于恐慌和兴奋之间的东西烦扰的熟悉感觉。他的手变冷了,他强抑住了一次战栗。他做着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转过一个拐角,踏上又一条滑动的斜坡。往下,寻找他的楼层,那里充斥着老鼠、害虫和其他遭到追逐的东西。
在往下的一路上,闪烁的灯光和沉沉的黑暗在他的身边交织着:居住层,学校,中产阶级购物中心,餐馆,娱乐区,音乐,嘈杂的语声,往来的行人……他们全部幻化到了一起,变成了一只万花筒,明亮,绚丽,迷离,神奇,却又毫无意义。
随着他越下越低,穿着制服的人开始加入进来,都是遵照命令去报到的卫兵,他们成了一条小溪流,沿着光滑、倾斜的坡道向下流淌,一路上不计其数的支流汇入,小溪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河流。
灯光变亮了。坡道变平,向外延伸进了一个宽阔的、屋顶很低的地方,荷枪实弹的卫兵等候在两边。河流在他们的中间流动着,霍恩被河流挟裹而行。霍恩看了看河流中那些在他身边移动着的脸,一张张全都是毫无表情的漠然。不过边上拿枪的那些人倒是都很警惕。
再往前走就要到又长又窄的兵营了,那里两边靠墙的是上下铺,中间是吃饭用的长条凳。霍恩对这些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一旦到了那里,他最后的机会就丧失了。他的眼睛在前方的墙上寻找着,想找到一个豁口。他一直把枪藏在腋下。这里有通往下面的自动坡道,大多数被召集的卫兵是从下面上来的。
当墙上的缺口出现时,霍恩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在50米外就看见了坡道。他偷偷地把枪拿到手里,朝着灰色河流的右边挤去。等到了离坡道只有10米远的地方,他把枪拿到身后贴住臀部,枪口向上指着低低的金属天花板。
他扣动了扳机,子弹呼啸着从天花板上弹下,又从墙上溅开。
“他在那儿!”霍恩大叫了一声。
卫兵们都回转身来看,河流开始加速流动了,人们跑了起来。霍恩沉下肩膀,从靠墙而立、全副武装的卫兵们组成的防线中冲了出去,躲闪着穿过了缺口上了坡道。他在移动中的传送带上大步往下纵跃着,一边左右躲闪着。
尾随而来的子弹来迟了,身后跑来的脚步跑慢了。几分钟之后,他就甩掉了他们。他朝下行去。
经过数不清的拐弯和下行之后,传送带停止了运行。它们看上去就像好久没有动过一佯。长长的斜坡比上面更暗、更窄、更脏。霍恩向外走到一条街道上,一股腐败的气味扑鼻而
这里的人们面色苍白而不是金黄了;他们的衣服色彩单调,褴褛不整;他们的眼光如鼹鼠般呆滞。他们在静止的传送带上蹒跚而行,眼睛向下盯着在昏黑暗影中移动的双脚,耳边没有音乐,只有鞋子在塑胶上趿拉的声响。
店铺全都肮脏而又寒酸。塑料饰面已经裂开,大块大块地掉落了。店里摆着要卖的货物也和店铺的外表很般配。
霍恩与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们一起走着,感到了一种家人般的亲近。和他们一样,他也是饥肠辘辘;和他们一样,他知道生活是悲伤的,悲伤是永恒的。
他们在工厂之间走着,机器发出的响声震动着空气,铁锤的敲打激荡着它,爆破声撕裂着它,而空气则向摇摇晃晃地穿过它的人们施加着报复。他门走过公共厨房敞开的门扉和一排排又长又脏的板凳,厨房朝外散发着腐烂食物的味道,许多人转身走了进去。
霍恩犹豫了一下,像对待身体中一种有生命的东西似的感受着他的饥饿,不过他又觉得这样子真傻。他从口袋里摸出最后一颗小丸子,然后让人群带着他继续向前走去。当他们走到又一排穷酸店铺前的时候,霍恩注意到走近他身边的人们开始用眼角的余光小心地打量起他来了。
是制服的缘故。要是他想躲起来的话,他一定得把这身灰皮扔掉。他拐进一个半明半暗的门口,这是一家服装店。廉价的罩衫和质量低劣的轻便晨衣胡乱堆在橱窗里。门上有个把手,他一转把手推门走了进去。
身后不知何处的一个铃响了一下,发出嘶哑空洞的一声待霍恩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他看见一个白白的东西向他走拢过来。原来是一个畸形的身躯和连在上面的一张苍白的脸。
“什么事啊?”是发自喉咙口的一声轻问。
“拿衣服来。”霍恩粗声粗气地说道,无端生出了一股厌恶的情绪。
那张脸左右摇摆着,用与铃声同样嘶哑空洞的声音笑了起来。“不行!那些屠夫不会放过我的。不能卖衣服给穿灰制服带枪的人。这是法律。”
“拿衣服来。”霍恩粗鲁地重复了一遍,“我会讨钱的。”
苍白的脸又摇了摇,皱纹间看得见一道道的污垢。过了一会儿霍恩才意识到那个诛儒又在笑了。“不行!穿灰制服带枪的人可没这么多钱。”
“10克伦。”霍恩开口道。
侏儒停止了笑,犹疑了片刻之后摇了摇头。“不行,不行。”
“15。”
他们以25克沦的价钱成交了,侏儒递给霍恩一套号称是白色的薄薄的工作服,打手势让他到后面的房间里去换,因为怕有人看见。
霍恩耸耸肩,推开脏兮兮的门,走进一间弥散着食物与汗臭相混杂的陈腐味道的房间,这里甚至比店里还要暗,他迅速解开紧身外衣,开始朝下脱。
突然间几只强壮的手抓住紧身上衣往下一扯,将霍恩的手臂反剪到了身后。耳畔“嗖”地传来一记破空的声响。霍恩朝前一蹿,双膝着地,就势一滚。就在他身形向前掠出的当口,霍恩觉得脑袋被什么东西擦了一下,不过抓住他手臂的人也被他甩跌出去,“砰”的一声撞到墙上,随即又传来某种东西破裂的声音。
紧身上衣扯破了,霍恩的双臂又重获自由。他站起身来,转过头,准备迎接预料中的猛扑。一团黑影朝他扑了过来,霍恩挥拳击去,另一拳随即跟上。第一拳打出毫无知觉,他的右臂不听使唤了。不过左拳还是打到了。在这第二个人踉踉跄跄的时候,霍恩又朝他一掌砍去,把他砍得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第一个暗算者头晕眼花地想要站起来,霍恩转过身来,用膝盖朝他顶去。黑咕隆咚的身形再次摔到墙上,然后瘫软着沿墙朝地上滑下去。第二个家伙用手和膝盖支起身子,像一头没有睡醒的熊那样摇晃着脑袋。霍恩用掌沿朝他的后颈一切,他便朝前仆倒了。
霍恩凝立不动,深深地吸着气,一边倾听着动静。屋里现在是一片寂挣。他弯下腰,找到了在搏斗中被打落在地上的手枪。他慢慢地转动着身子,原地兜了一个圈子。什么也没发现。于是,他手脚麻利地脱下灰裤子,褪下紧身上衣的残片,把宽松的工作服套了上去,他把手枪放进一只深一些的衣袋,然后晃动了一下右臂。麻木感已经消失了,前臂上有个地方有点疼,不过在霍恩把拳头捏紧放松几次之后就好
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回转身来瞥了一眼地板上的那两个人。他们都是身高体重的蛮人,但是面目却浮肿而又苍白,一副身体孱弱、机能退化的样子。霍恩摇了摇脑袋又走回到店里。他的手在口袋里握着枪,可一看到侏儒脸上那副惊恐交加的样子时,他又把手松开了。
侏儒刚才一直躲在门边。霍恩转身对着他,嘴角挂着蔑视的冷笑。“拿顶帽子来。”霍恩开口说道。
他试的第二顶帽子戴着挺舒服。他把造型难看的帽檐拉低到遮住前额,走近到浑身筛糠、大气不敢出一口的店主面前,向他伸出手去,侏儒恐惧地朝后一缩。
“给,”霍恩一边说,一边把硬币扔到他那脏兮兮的手里,“我可是花钱买衣服的。要是我不付钱,你早晚会出卖我的。我劝你别动这样的念头。卫队或是杜凯因手下的间谍会找到钱的。他们会把你的钱和你一块儿带走。他们不会相信你没帮过我的忙。把你见过我这回事忘掉。”
侏儒点了点头,眼珠骨碌碌地转着。
“给我一张仓库苦力的身份卡。”霍恩命令道。
侏儒把硬币摸在手中,到一张高高地堆着便宜布料的桌子跟前弯下身子,一会儿他直起身子,手里多了一个黄色的圆片,在碟片上一条小横杠后面写着一个数字。
“替我把那套制服处理掉,”霍恩一边把圆片别到帽子上一边说道,“马上就去弄。还有,好好料理你那两个伙计,他们要生你的气了。”
霍恩快步走到前门,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察看了一下晨光熹微的街道。在这儿,即便是奴隶也想着要抢他、杀他。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层面。他还得接着往下走,一直走到最低层,即用做库房的那几层。
或许,他想道,一个杀手生来就是没有盟友的。
他看见一个卫兵从慢吞吞走着的一大群奴隶中挤出来,加快步伐从他们身边走过,然后又消失了。工人们晃晃悠悠地走着,一阵渐起的轻响传到了霍恩的耳朵里,随即变成了呼喊与喝骂,一队卫兵面对挡着路的身体左右挥舞着手枪,清出一条道来,冲了过去。奴隶们顿时向两边分开了。
在骚动与呼喝远去之后,霍恩溜出门去,加入到了兀自乱哄哄的队伍里。他随着大队走了几分钟,想看看背后有没有什么人一直跟着他。然而身边的人大多了,长得又几乎一个模样,他只好放弃了努力,见到第一个宽阔的往下的斜坡时他就拐了下去。空气在最顶上几层时,虽然有点温乎乎,但毕竟是新鲜的,而到了这儿已经陈腐而又炎热了。再往下走经过的是一些又大又暗的岩洞,里面胡乱堆放着码在一起的板条箱、各式各样的盒子、木桶和包裹,这里的空气越来越糟了。偶尔可以看到一些正在做工的人,但霍恩躲得离他门远远的。有两次他看见庞大而又矮胖的运输飞船呆在发射井里,人门在忙着装货卸货,那里光线明亮,离他有一段距离。霍恩专挑着最黑的暗影一路走向埃戎的深处。
在往下奔逃的一路之上,不时会有老鼠听见他的脚步声而四散逃逸,也会有飞着的东西拍打着翅膀从他的脸颊掠过。通道变得越来越狭窄,越来越尘埃满布、酷热难当了。斜坡上有时还能碰到一个个的洞,在那些已遭废弃的昏暗岩洞里不时仍可见到粗粗的氮铁横梁。自几个世纪之前人们便已经任由它们锈蚀了,这里的空气已经快要令人窒息了。
霍恩竭力不去想头顶那么巨大的重量竟然是由这些被人忘却已久的横梁支撑着的。单是那么多人的身体的分量就令他一想起来便不寒而栗。
霍恩停了下来。他现在置身在一个黑暗、狭窄的走廊里。脚下的地面粗糙不平,墙面是经过雕凿的岩石,摸上去热乎乎的。空气中满是灰尘;蛛网也粘到了他的脸上,他挥起粗布的衣袖将它们拂去。
他现在是在最低一层的下面。他已经下到了位于埃戎岩石地壳中心的古墓里。他尽力做了一次深呼吸,继续迈着疲惫的步子向前走去。
走廊最终拐向了右边,变得豁然开朗了。眼前的光亮让霍恩有些吃惊。在人工开凿出来的通道中呆了数小时之后,他的身上已经满是蛛网与灰尘了。霍恩眨了眨眼睛。过了一会儿之后,他看清光亮只是一点模糊的反光。他继续朝前走,向左一拐,在一个从岩石中开凿出来的穹顶房间面前停了下来。
粗糙的木头板凳干干净净地摆放在粗糙的地面上。一排排凳子朝着房间的远端。那一端很明亮,在光线的映衬下显现出一个符号的宏伟轮廓。这个黑色的符号是从岩石上雕刻出来的:一个圆圈被一根粗线纵向一分为二,粗线上下出头,上端连着呈水平方向的双臂,下端连着呈水平方向的双脚。
霍恩认得这个符号,这是熵的科学符号,如此说来这儿是一个熵教的教堂了。有一些人单独地散坐在板凳上,他们的头都盖着东西低垂着,在思考问题或是打瞌睡。他们的衣服是破烂不堪的。霍恩高兴地坐定到一条板凳上,也把头埋到了臂膀里。
他已经累得实在跑不动了,这儿就是终点了。他从地球那光秃秃的荒漠一直跑到了埃戎的岩石心脏之中,他再也跑不动了。可是一个猎物除了拼命跑之外还能干什么呢?
埃戎要抓到他,他成了埃戎最迫切想要得到的东西。埃戎永远都不会把他忘记的。只要他还没有落入埃戎的手中,埃戎便不会罢休。霍恩是刺客,是偶像的毁灭者,是帝国的心腹大患。他的前景是黯淡的。
于是他明白他必须做什么了。即便是最怯懦的动物在被逼急的时候也会拼死一搏的。在还有机会逃跑的时候,它会逃跑,但是如果它走投无路了,它便会拼命。因此,霍恩也同样会拼命。惟一的求生之路便是摧毁埃戎。霍恩咬紧了牙关:他要摧毁埃戎。
只是到了很久以后这个决定才显得滑稽可笑:一个人竟然向人类最伟大的帝国宣战。而在当时霍恩只觉得这个决定是合情合理的。埃戎是能够被摧毁的,他要摧毁它。
当时他的想法就到此为止了。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他没有想到过实现这个决定的可能性或是方法或是具体的计划。只有一个决定,执着、不可动摇和……
在他起身离开板凳的时候,他的手臂突然被人抓住,反剪到了身后。霍恩无望地缩紧了双肩抵御着疼痛。
历史
原子和人……
它们都被某些根本的力量按照某些根本的法则推动着,因此通过某些广义的归纳与概括,可以预知它们的行动。
物理性的力量,历史性的力量——如果有人对于两者的法则了解得同样完全和彻底,那么他便能像预知一艘火箭飞船的反应一样预知一种文化的反应。
有一个历史性的力量是明显的——埃戎。它是不能被忽视的。它的影响是遍及整个宇宙的。
挑战与回应。那也是一种力量。埃戎提出了挑战;人们以管道作为回应。于是自管道中衍了生出了帝国。
但现在最大的挑战就是帝国本身;它造就了对自己的回应。在它自己那可怕的重压之下,它创造出了威胁自己的力量。它创造出自己的敌人,然后铲平它们,然后发现在这些敌人之后、之下、之中又有新的敌人涌现了。
它创造了星团然后毁灭了它,在这之前它曾毁灭过其他成长中的文化,而在这之后它也会继续这样的创造和毁灭,直到它虚弱得无法再恢复元气做出回应,从而导致自己的毁灭。
此外还有其他的力量在起着作用,这些无法察觉却又是不屈不挠的力量像浪潮一样荡涤着各种各样的人、星球和帝国。
那么人呢?他是完全受这些力量支配的吗?他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吗、
传统物理的法则是建立在数据之上的;而无法预知的、单个的原子则喜欢自由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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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回潮
霍恩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
他醒来时刚做过的梦还很真切,一股洪水以不可阻挡之势灌进管道,他还清楚地记得被洪水卷走的感觉,记得呛了水,绝望地张口喘气,长长地一路翻滚着却不知被卷向了何方。他同样记得随着突然涌起的一股决断与力量,他抓住了管道上的一个把手,用自己的身躯堵住了管道,承受着狂暴的水流的剧烈冲击,然后渐渐地,却又是实实在在地令水流退了回去……
霍恩身下是温暖的、磨得有些光滑的岩石。空气中依然满布尘埃,散发着陈腐的气息,但却是可以呼吸的。霍恩坐起身来,辨认着眼前这狭窄的小室,身上感觉得到了休息,元气有所恢复,头脑重又清醒了。他坐在黑暗之中,把双膝紧抱在胸前,记起了他是怎样被带到这里来的。
当时在熵教的教堂里,他的两边各站着一个身穿黑斗篷的人,脸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看不出是谁。霍恩的双臂被紧紧地反剪在身后,抓住他的手强壮而不容反抗,令他想抬抬肩膀都不可能。他们毫不费力地、悄没声息地带着他穿过粗糙的地板。那些弯腰低头坐在板凳上的人中没有一个抬眼看他一下的。
在他们通过岩墙上的一个缺口走进一条黑暗的走廊时,霍恩扭头朝后看了一下。只见一群身穿制服的卫兵像一波灰色的潮水一样,从雕刻的熵教标志附近的一个进口涌了进来。霍恩和护送他的人脚不停歇,静悄悄地一口气走进了一个由黑暗隧道构成的迷宫。
他们将霍恩的双手反绑在背后,拿走了他的枪,还在他的脖子上系了两个套索。一条绳子由走在前面负责带路的人牵着,另一条拿在后面一个带兜帽的人手里。要是他企图逃跑的话,就会被绞死。
霍恩忧心忡忡地夹在两个人中间快步走着,尽力使绳索松弛一点。这可是一件伤脑筋、费体力的事情,他不时地要跑上几步才跟得上,害得他除了脖子上收紧的绳索之外什么都顾不得想。他们像是没完没了地在走着,一路上有着数不清的岔路,要穿过无数个从岩石上凿出来的黑暗走廊。霍恩的脚步开始有些跌跌撞撞了,再这样下去那两个不说话的家伙早晚会发现他们拖着的已经成了一具尸首了。
在霍恩彻底垮掉之前,他们进了一个房间,墙上固定着的一个铁架子上,有一只手电照亮了屋中的一小片空间。可以看到天花板是黑乎乎、光秃秃的岩石,离开头顶不是很高,但手电光照不到房间的其他墙壁。霍恩从回声情况得出的印象是:这个房间既很深又很宽。
有人一直在等他。是一个男人,比送他来的人矮,但和他们一样穿着一件把人遮得严严实实的带兜帽的袍子。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袍子的胸口上绣着被隔成两半的熵环。
霍恩站在他们之间,他挣扎着想站得直一点。抓住他的两个人之一开口说话了,这还是霍恩第一次听到他发出声音。
“他符合描述的样子。是在53号教堂发现的。”
这声音听上去很空,在岩石的墙壁之间前后回荡着。霍恩脸一动不动地笔直朝前看去。
“把他的帽子朝后拉一下。”面前那人的声音坚定而又果断。
随着帽子被人从眼前朝后一推,霍恩一眼瞥到了兜帽下的那张脸。那个男人在端详着他,光线斜斜地照过他的脸。这是一张冷酷而又专注的脸,霍恩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这声音,这脸,都是陌生的,霍恩在奇怪为何他的直觉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就是他。”
他们把他关进小室之中,割断了他手上的绳子,给了他食物和水。食物挺粗,但能填满肚子。在吃了那些有营养但填不了肚子的小丸子之后,霍恩很需要这样的食物。金属的栅栏门在他们的身后关上,发出一下坚实的、富有决定意味的声响。
霍恩独自一人呆在黑暗之中,周遭是一片完全的寂静。他先把东西吃完,然后审视起这个小室来。里面什么都没有,但却挺干净。除了门之外没有其他的出口了,带栅栏的门同时也是出气口。霍恩用手摸了摸门上的锁。锁比门新一些,是专门用来防止人逃跑的。锁上由细小的孔构成的小方块要用经过磁化的极细的细丝才能打开。
还没等他来得及为此而操心,他已经睡着了。
现在,他已经醒了过来,他在想是什么把他弄醒的。他再一次听到了那奇特的“叮当”声,这声音被周围的一片寂静衬托得很响。
“快点!”有人低声说道。
霍恩感到全身的肌肤为之一凛,肌肉也紧张起来了。随着最后一声“叮当”响罢,小室的门“咯吱”打开了。还没等霍恩跳起,一道光已经直射到了他的眼睛里,晃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啊,伙计,伙计,”有人压低了嗓子柔声说道,那道光消失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吴老头!”霍恩将信将疑地喊道。
“就是老头儿我呀。”某样金属的东西碰到小室的石头地面上,发出铿然一声响。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了。“还有莉儿,别忘了可怜的莉儿!”
霍恩快步来到门边。门关上了,锁得紧紧的。他在黑暗中急速转过身来,背靠着门上的铁栅。“你们为什么又把它锁上了?我们得出去呀。”
“别紧张,我的伙计。我们能进得来,就能一样快地出去。但我们先得谈谈。”
“那就谈吧。你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最后看到你们时,那些持矛护卫正把你们带离胜利纪念碑。”
“的确如此。杜凯因的档案里又得添一个不解之谜了。囚室可不是为莉儿和我造的,锁既关不住我们也挡不住我们。能关得住我们的监牢还没有造出来呢。”
“樊地也不行?”
“监狱终端?”吴老头低声说道,“也许能行吧。樊地也许能关住我们。但他们得先把我们带到那儿去,而在路上他们又怎么管得住我们呢?”
没有回答,只听见在靠近地板的地方有一阵窸窣的急步声。在吴老头的手电光一闪之际,霍恩看见这个中国老头的穿着还和以前一样。他那口破旧的铁皮箱就在他的脚边。地板上有一只眼睛闪闪发亮的猫,身上的毛已经褪色了,脸上还有一道疤。它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他们跑来,嘴上叼着一只瘫软的老鼠,随着它的脚步一晃一晃的。
“你怎么样了?”吴老头问道,“我知道,你当然是既够胆也够蠢的,会去刺杀嘎斯·科尔纳。”
霍恩简要他讲述了一下自吴老头和莉儿从废墟的墙边跳过去之后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霍恩讲完之后,吴老头沉吟了几分钟。
“我可以帮你从这儿逃出去,”吴老头终于开口说道,“但你能上哪儿去呢,在埃戎,刺杀总经理的刺客哪会有藏身之地呢?”
“没有,”霍恩平静地说道,“不摧毁埃戎我就永远不会安全。”
“这么说你放弃了?”
“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喔。”吴老头咯咯笑了起来,“一个人对抗埃戎。这个念头倒是大胆得令人高兴——只是毫无指望。等时机成熟了帝国自然会垮掉,可现在时机还没到。”
“当一棵树已成朽木之时,便是最轻微的一阵风也能将它掀倒。”莉儿突然在一旁插嘴道。
“你也这么想?”吴老头叹了一口气,然后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无所畏惧的青年,我倒想重新感受那些激情,那些坚定的信念,相信没有哪座高山是无法攀登的,没有哪个海洋是不能邀游的,没有哪件事情是不可能办到的。你准备怎样开始呢?”
“我不知道,”霍恩缓缓地说道,“或许应该先从雇我杀科尔纳的那个人开始。”
“他是谁?”
霍恩耸了耸肩,然后才意识到在黑暗中这个动作是毫无意义的。“那是在一间跟这儿一样黑的房间里。”
“你能听出他的声音来吧?”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能指望找到他呢?”
“通过你曾说起过的一件事,那是我们在隧道里的时候。我是在星团受雇的,这你知道,就在‘卡农四号’刚投降之后。你说过当时就有人知道献辞的事了。”
“对啊。”吴老头赞同道。
“有人知道这件事。科尔纳肯定是知道的。谁是他信得过的人呢?他会信任谁呢?是谁背叛了他呢?”
“我明白了,”吴老头轻声说道,“那样一来就把他的敌人都排除掉了,无论是在星团还是在别的地方,剩下的就只有他的朋友了,而且还是他的密友。他把他的梦想向谁说了呢?”
“正是这样,”霍恩接着说道,“在我看来那个人应该是董事之一。谁能从科尔纳的突然死亡中得益最多呢?”
“猎人,”莉儿用空洞的声音说道,“那个最最最最血腥的猎人。”
“杜凯因?”吴老头接口道,“有可能。他,或者其他人中间的一个,想从混乱中获得无法从有秩序的权力交接中获得的东西。就目前看来杜凯因得益最多。他升得又快又稳;眼下他是活着的人中间权力最大的一个。他的地位相当有利,要是能抓到刺客,或是下层不反抗他的话,他的地位就更有利了。他能指望的是前者,或许他根本就不能指望后者。是杜凯因。又或者是其他人中间的一个。”
霍恩听见了轻微的金属声响。他听出这是吴老头的箱子打开了。一技棒状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他听见了汩汩的声响,随后一股合成酒精的刺激性气味扑鼻而来。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棒状的东西。甜的,还挺油。他狼吞虎咽地吃开了。
“别忘了可怜的莉儿!”鹦鹉赶紧说道。
手电“啪”的一声短短地亮了一下。霍恩瞥见吴老头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包,包里露出了大颗钻石的闪光。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霍恩突然问道。
“莉儿和我早就习惯找出藏起来的东西了,”吴老头说,“我们找到了可爱的文妲的钻石头饰,啊,莉儿?”
回答他的只有一阵低沉的“嘎啦嘎啦”的咀嚼声和心满意足的一声长叹。“可爱,可爱。”莉儿随口应道。霍恩不知道她指的是文妲,是头饰,还是钻石。
“肯定是通过熵教的人。”霍恩说道。
“你真是个聪明人,”吴老头轻声说道,“对,熵教欠了我一两次人情,所以我让他们找到你。”
“这一定是个有趣的组织,甚至比杜凯因的更有效率。对一帮宗教信徒来说这是挺不可思议的。”
“不是吗,”吴老头表示赞同,“相对于他们所用的方法和所处的层次来说,的确是很有效率了。他们跟了你一阵,然后用了个替身把追兵引开,这才把你带到了这里。”
“一定是从店门口跑过去的那个卫兵吧。”霍恩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
“没错。”吴老头答应道。
“你为什么要找到我?”霍恩又问。
“你有权利拥有好奇心,而我也有权利不满足你的好奇心。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可以把它归结为你自身的魅力,或是一个老头儿的怪念头。你很有趣,你知道受雇的杀手总是很有趣的。不是令人钦佩,而是有趣。”
“我从来就不想让人钦佩,”霍恩柔和地说道,“这不是一个令人钦佩的人物出现的年代。这样的人死得早。我惟一的兴趣就是活下去。不过我想大概也没有人会认为你令人钦佩吧。”
“不错,”苍老的声音在黑暗中说道,“但我们追求生存的特性是有一点点不同的,你用的是技能。力量、勇气和道德。我用的是诡计、虚弱、怯懦和不道德。我意识到了各种社会力量的强大,因此我在夹缝中求生存;见风使舵让我活到了今天。”
“能意识到自己弱点的人是一个强者。”莉儿用深沉的口气说道。
“而你恰恰相反,”吴老头接着说下去,“你无视社会力量并且触犯它们,你的力量使你敢于去和一个帝国作对。不过我喜欢你,霍恩先生。你说得对,这不是一个令人钦佩的人物出现的时代。我很高兴你认识到了是历史的需要在塑造并推动着我们,不管我们愿不愿意。”
“我被利用过,也被推动过,”霍恩用坚定的语调说道,“但以后再也不会了。从现在开始,我是一个自由的入,我要行动而不是被推动了。”他轻轻地笑了一声,笑声在黑暗中显得有点怪怪的。“让埃戎和历史都给我小心着点儿。”
“只看见自己力量的人是一个弱者。”莉儿用同先前一样的语调说道。
“你怎么知道在这些决定和行动中你不再是一件工具了呢?”吴老头说道。
“我们是在浪费时间,”霍恩很快地说道,“我们需要的不是问题而是答案,肯定有人知道答案,雇我的人就是一个。”
“就算你找到了他,”吴老头说,“就算你明白是为什么了——你的处境又能改善多少呢?”
“我就能知道该怎样行动了,”霍恩说,“比方说,有一件事就可以去做:切断管道!”
吴老头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赞赏地笑道:“大手笔!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想得出来。”
霍恩觉得吴老头的口气之中有一丝嘲讽之意。“埃戎依赖管道,完全地依赖。要是没有从帝国其他地方来的新鲜给养她生存不了几天。如果要开战的话,反抗成功的惟一机会就是将埃戎隔绝起来。没有了新鲜的兵源——”
“你不用把好处都列出来,”吴老头打断了他的话,“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这样一来,帝国就成了瘸子,就像车轮缺了毂。但你怎样才能割断管道呢?现在甚至连它们是怎样运作的都不知道。”
“董事们应该知道的。”霍恩说。
“又回到他们身上来了,是吗?”吴老头沉思着,“我还真忍不住想帮你了。就当我们暂时合作吧。我之所以说‘暂时’是因为我不知道这种堂·吉诃德式的理想主义精神能维持多久。我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儿,很容易就累的。不过我们都不爱埃戎,对吧,莉儿?让帝国吃点苦头我们的心里可没什么过意不去的。”
“好。”霍恩轻声说道。他不会小看吴老头和莉儿提供给他的帮助,要是没有一点天赋的异禀和过人的才智,他们决不可能活上这么久。“我们浪费的时间够多的了,快走吧。”霍恩催促道。
“上哪儿?就这个样子?盲目行事?唉,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哪!”
“好吧,那你想到哪儿去?”
“怎么,当然是直奔一切事情的中心而去喽。但是得先有合适的装备和足够的准备。把这些穿上。”
霍恩感到有重重的布递到了他的手里。他摸出来了这些是短裤、一件紧身上衣和一顶制服帽子。他犹豫了片刻,然后脱下了他的工作服。
“来点儿光。”莉儿不耐烦地说道。
在亮光一闪之际,霍恩看见莉儿正紧贴在门锁边,一只脚爪的末梢散成许多细小的触须,插进了门锁的小孔中。锁栓带着金属的脆响“啪”地弹开了。难怪锁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一回事儿!
霍恩把衣服套到了身上。从感觉上他知道这是一套制服,倒是出奇地合身。他一边听着吴老头的叹气声和窸里窣落的声响,一边在想着这套衣服是从哪儿来的。这只能是从吴老头那口破手提箱里拿出来的。他那只箱子真是只神奇的、取之不尽的百宝箱,它的里面肯定要比外面看上去的大得多。
吴老头长出了一口气,“啪哒”一声把箱子合上。“给!”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件重重的东西交到霍恩手里。霍恩一接过来就知道是什么了,那是一把单粒子手枪,还带着皮带呢。“你至少有两个理由需要它。”
“伪装和防身。”霍恩应道。他把皮带搭到左肩上,跟在吴老头的后面从敞开着的门口走了出去。他们沿着黑暗的走廊走了有几分钟。吴老头停下来过一次,带着深深的惋惜把手提箱藏到了一个暗橱里,第二次停下来他把手电打开照在一面光滑的岩石墙上。他把手伸到了光照着的地方。霍恩注意到他的手看上去有点不对劲,但他没有时间去细想。
岩墙朝外打开了。门后边是由黯淡灯光照着的一辆管道车的内部。光线衬出了吴老头的身影。他身上穿着华丽的价格昂贵的橙色人造丝和皮衣,圆圆的肚子上带衬垫的胸部高高凸起着。莉儿不知上哪儿去了。霍恩朝下看了看自己的制服,它同样是橙色的。
橙色,霍恩想道,橙色代表的是动力主管。
吴老头向后转过脸来对着霍恩。霍恩朝后一缩,不由得大惊失色。这不是吴老头的脸,而是一张金色的埃戎贵族的脸,肥胖的脸上长满垂肉,黄褐色的眼睛越过一楞一楞叠着的肥肉朝外瞪着他,头发黏糊糊的,泛着红色。
手枪就握在霍恩的手里。他认得那张脸。就在不久前,他还离得很近地见过这张脸。这是主管动力的董事梅特尔的脸。
“啊,”吴老头小声说道,“这么说化装很有效喽?”
霍恩又吃了一惊。他的手放松了。手枪重又荡回到胸前。“可——”他张口欲言。
“这是莉儿许多本事中的另一项。”吴老头不等他发问就回答他了。
“这衣服,这伪装,很明显你早就计划好这一切了。”霍恩说道。
“计划好的?”吴老头狡黠地重复道。“我总是作好准备迎接一切的,比方说,机会。”
“看来我又被利用了,”霍恩沮丧地说道,“你想要干什么?”
“我们都是被利用的。如果说我是在利用你,那么反过来你也在利用我。问题是:我们是不是正朝着想要去的地方前进?”
“我们要去哪儿呢?”
“去参加埃戎董事们的一个会议,”吴老头静静地回答道,“他们必须要选出一个新的总经理。这是自公司成立以来最关键的一次会议。我们要到场。我们要参与决定,我作为动力主管,你就是我的私人护卫。”
“好的。”霍恩答应道。这正是他们该去的地方;他能从直觉上感到这一点。“但是真的梅特尔也会到场啊。”
“梅特尔已经死了。”
“死了?”霍恩重复道。
“他一直都是个不谨慎的家伙。贪婪和死亡终于追上他了。杜凯因的刺客发现他只有一个人。他正急着去跟手下的总工程师们开会。权力正在他的面前闪着光,控制别人行动的权力才是真正的动力,而权力让他瞎了眼。他捂着肚子死在南面的终端帽子里了,这个可怜的帝国的替死鬼。”
“杜凯因知道了吗?”
“就算是杜凯因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接收这样的消息。不,刺客得竭尽全力躲避追捕,费上好大一番周折才能见到安全主管。他得走上好长一段路,不过要是我们再耽搁下去的话,他就赶在我们前头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儿有辆车的?”霍恩问道。
“埃戎的事很少有我不知道的,”吴老头平静地说道,“要对一个经历了一段又一段文明的人保守秘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董事们的私人管道建造的时候我就在这儿了。再比如说吧,我还知道这车子虽然是让一个人坐的,但能挤得下两个人。我让你坐椅子。”
霍恩犹疑了一下踏进车里。他坐下以后用皮带束住了腿。吴老头痛苦地把他那庞大的带衬垫的身躯从霍恩的膝盖前费力地挤了过去。他一边挤,一边喘,一边抱怨,但最终还是把身子嵌进了霍恩双脚前的那块空间里,背靠在控制板下的壁上,双脚定定地插在椅子下面。
“关上门,”吴老头叹息道,“对于我这种个头和体型的一个老头儿来说,这样可真是不舒服到极点了。我已经觉得我的热情在消退了。”
霍恩低下了目光。在眼前面对的这片光影中,有一份熟悉的感觉让他心烦,让他困惑。霍恩摇了摇头,慢慢地关上了门。“咔哒,”声过后,黑暗随之而来,内门滑上的时候触动了他的手肘。五颜六色的圆钮再一次浮现在了霍恩的面前。
“按哪个?”他间道。
“黑的。”
霍恩觉得脊梁骨一阵发凉,他皱起了眉头。“杜凯因?”
“会议就在那儿开。”吴老头说。彩色的圆钮在他那泛红的头发上洒下一片怪异的斑驳,而他的脸却是暗的。“到事物的中心去。快。”
霍恩伸出手去,按下了黑色的按钮,他又尝到了那种令他不安的自由下落的感觉,除了向外没有别的方向。这种不安的感觉或许一半是出于袭过他心头的怀疑。
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很明显的,那就是吴老头知道得太多了,而他知道得太少了。他所知道的关于吴老头的事全是老头儿自己告诉他的,那极有可能都是谎言和借口。吴老头可以是任何人,他自己都有可能是为杜凯因工作的。他有可能正在把霍恩领进一个圈套。在他的背后一定有某个组织,要不然的话他不可能获得他提到过的所有信息,即便有莉儿的帮助也不可能。
“你知道很多东西啊,”霍恩在黑暗中说道,“连杜凯因都不知道的东西:我和我的所在,梅特尔和他的命运。还有除了董事们之外没人知道的东西:秘密的管道,会议和开会的地点。真奇怪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
“我是——”
“我知道,”霍恩不耐烦地打断道,“你是一个老人,而且你知道了很多东西。”
他忽然一惊,一阵光影掠过了吴老头的脸,就像给他加了一顶兜帽一样。电光石火间,一个与此极为相像的形象跳了出来。
“是你!”霍恩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就是那个袍子上绣着标志的神父。”
“是先知。”吴老头平静地纠正道。
历史
啄的秩序……
在人当中,就像在鸡群中一样,这是一件必不可少的东西。
母鸡甲可以啄母鸡乙;母鸡乙可以啄母鸡丙;母鸡丙可以啄母鸡丁。啄的秩序如果不建立好,鸡场里便永无宁日。
小鸡们从降生之日便懂得的道理,人们必须要靠自己去学会:权力是不可须臾或缺的东西。
嘎斯·科尔纳对这条道理学得很好,因此他能够从一个没落的贵族,沿着权力政治的危险阶梯一路奋斗取得高位:权力是不可须臾或缺的,而为了得到权力是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阴谋、腐败、揭露腐败、幕后交易、背叛……
公司的管理体制被建立成了一种相互制约与平衡的体制。五个主管是通过竞争考试挑选出来的,他们全都是金族人中合格的工程师。他们的责任是:制定政策,选举总经理,保守住管道的秘密。
总经理按理说只是一个执行者,可实际上他从来没有以执行者的身份工作过。科尔纳一直以铁腕统治着公司。
他的死亡打碎了鸡场的安宁。必须要找到新的啄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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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僵局
“你难道认为能活得像我这样长久的人仅仅是靠的自己的感官吗?”吴老头问道。
“那么说熵教的出现只是为了保护你喽。”霍恩不无揶揄地说道。
“为了保护我,”吴老头同意道,“也为了给受苦受难的人们带来安慰。此外可能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不过这会儿不能说,因为我们到地方了。”
车子停了下来,门摇开了。外面是一个空旷的大房间,四周是发亮的黑色大理石墙。吴老头作手势让他先出去,霍恩解开皮带,小心翼翼地踏出车门,手里摸着手枪。房间是空的。
吴老头带着他来到一堵黑色的墙边,他们刚一靠近,有一块墙面就向一边滑开了。后面是一个小的正方形的房间,墙是用黑色的镜子做成的。房间由靠近天花板的隐性光源照明。一张张黑暗的、令人感到不安的脸从墙里望着他们。他们刚一转过身,门就滑动着关上了。脚下的地板给人异常坚实的感觉。
“我的耳目比你想像的多,”吴老头说,“不过现在还是少说为妙。杜凯因同样耳目众多,这辆车说不定装了窃听器。”
“的确如此。”厚重有力的声音从边上的一堵墙里传了出来。杜凯因从墙里用黑色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欢迎到来,梅特尔。”他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丝毫的惊奇。“我们一直在等你。”
车子停了下来,门打开了。吴老头在霍恩前边走进一个狭长的大厅。和下面的其他房间一样,这里四面的墙也都是黑色大理石。即便是他们脚下厚厚的地毯也是黑色的。
“你就是喜欢搞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吴老头说道。他的声音已经变了,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嗓子眼里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承蒙夸奖。”杜凯因说道。他的声音从靠近天花板的地方下来。这种感觉真是骇人,就好像整个建筑都是有生命的,是杜凯因的一部分。“毕竟这就是我的职业嘛。”
他们来到一扇门边,两个面无表情的黑衣卫兵站立两旁。门在他们面前打开了,门后是另一个短一些的小厅,又是两个卫兵,又是一道滑动门。然后是一个大的六边形房间,与其他房间一样,这间也是黑色的,但比其他房间都要亮。霍恩看着门在他的身后关上了,居然看不出门缝在哪里。他竭力想记住门的位置。
会议桌是一张与房间相配的、锃亮的黑色六边形桌子。三个边上已经坐了人。杜凯因坐在门的左侧;费尼伦正对着门;隆霍姆则背对着门。隆霍姆和费尼伦身后各站着一个卫兵,穿着代表各自董事的蓝色和绿色衣服。
杜凯因身后没有人护卫,蜷伏在他椅边的是一头巨大的黑色猎犬。它同霍恩看见死在胜利纪念碑前平台上的那条狗就像是孪生的一样。杜凯因的手亲切地搭在这头怪物的头上。
“你迟到了,”杜凯因态度随便地说道,“不过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
“我被——耽搁了,”吴老头喘着气说道,“通信主管,可爱的文妲在哪儿?”
“她也有事——耽搁了。我想她过一会儿——”
“我讨厌这儿这种充满恫吓的气氛,”隆霍姆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意气快速地插话道,“我提议我们跟过去一样,把会议放到总经理家的董事会议室里举行。”
杜凯因用柔和的眼光望着隆霍姆。“那样为什么行不通道理是很明显的。第一,总经理死了;在正式的哀悼期间我们行事要充满尊重。第二点,也是更重要的一点,现在正是多事之秋,科尔纳刚被人暗杀了,下一个说不定就轮到我们了。下层怨声四起,已经用上了‘起义’这样的字眼儿。这儿是我惟一可以保证绝对安全的地方。”
“我可以保证我住处的安全。”隆霍姆厉声说道,他那张英俊的脸涨得通红。
杜凯因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你可以吗?”他笑出声来了,“你真的可以吗?有董事提出了一个动议,全体都同意吗?”只有隆霍姆应了一声。杜凯因耸了耸肩。“看来你是少数啊。”
吴老头心满意足地把身子埋进正对着杜凯因的椅子里。霍恩站在假冒的梅特尔身后,眼睛看着杜凯因。
费尼伦用他那尖细的、充满贵族腔调的声音问了一个谁都想问的问题。“安全主管有什么关于这个刺客的情况要报告的?找到刺客了没有?”
杜凯因那张撤过金粉的脸沉了下来。“暂时还没有,不过再等几个小时就行了。我们已经知道他到埃戎了,我们正在步步紧逼。”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吴老头问道。
杜凯因向他射去迅捷而又阴冷的一瞥。“我会抓到他的。等我把他解决了之后,我要把他的尸体拿来喂惊怖。”他摩挲着黑狗的大脑袋。“这样对死去的恐惧才算公平。”
“你对那条来自地狱的大狗的哀悼比对科尔纳的还要多啊。”隆霍姆挖苦道。
杜凯因的眼睛眯得只剩了一条缝。“恐惧是我的仆人,也是我的朋友。我们的手还没有放到刺客的身上,暂时还没有。但我们已经找到了比他更有罪的人——那个出钱买凶的人。”
“谁?”隆霍姆脱口而出。
杜凯因把他的目光从隆霍姆滑向吴老头,又从吴老头滑向了费尼伦。“等到了时候我自会说的,我的董事们。”他的嘴唇扭曲着,挤出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微笑,“让我们先来考虑一件更迫在眉睫的事情:选举一位新总经理。”
“科尔纳的尸骨还未寒呢!”隆霍姆出言反对。
“事情容不得我们再感情用事了,”杜凯因柔声说道,“把埃戎的领导层迅速稳定下来是至关重要的。上行下效嘛。我们必须给帝国一个强有力的新政府,紧密地团结在一个人的周围,不可动摇。要是帝国看见我们出现了动摇,在搞窝里斗,那么暴乱的苗子就会变成现实。我们现在该决定了,一旦做出选择之后就要精诚团结。”
“有道理。”吴老头说道。
费尼伦点了点头。隆霍姆则阴沉着脸。
“我现在征求提名。”杜凯因边说边用眼光扫着他们。
“文妲。科尔纳。”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开口的竟是费尼伦。
“文妲!”杜凯因惊呼道,“我要的是力量,而你却给我一个女人。传统、政策、战略,无论从哪方面都说不过去。”
“除了常识,”费尼伦慢慢地说着,他那张瘦削的、轮廓分明的脸上透着坚定的表情,“一个女人,没错。可是一个女人可以给人生命和教育。你要的是力量,那么我跟你说,单靠那种力量是不够的。只有文妲能得到人民的信任。只有文妲所受到的拥戴能延缓叛乱的爆发——”
“骄纵他们吗?”杜凯因用怀疑的语调叫道,“用一个会受到这些被征服的奴隶喜欢的总经理来放纵他们吗?用我们金族人的鲜血来满足他们的饥饿吗,不,以克伦的名义发誓,决不!奴隶们该吃的就是鞭子,对反叛的惟一回答就是死亡!”
霍恩吃惊地听到吴老头那呼噜呼噜的声音又响起了,“听着!听着!我提名我们年富力强、心狠手辣的安全主管来担任他梦寐以求的职位。”
杜凯因的眼里放出满意的冷光,但他只微微地点头表示致意。
“文妲!”隆霍姆粗声说道。
“文妲。”费尼伦附和道。
杜凯因默默地用目光打量着他们。
“但是可爱的文妲在哪儿呢?”吴老头又问了一遍。
“在这儿。”杜凯因说道。
在他的左边,正对着霍恩和吴老头进来的那道门的地方,有一道门打开了。文妲就站在门后,衣着打扮和霍恩最后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她那金红色的头发有点凌乱,肩上披着的深蓝色斗篷有几处撕破了,露出下面金色的肌肤。她的双手都放在身前,被一条细蛇般的发光电线牢牢地缚着。
“她就在这里,”杜凯因冷笑着说道,“可爱的文妲,拭父的罪人。”
整个屋子的人都倒抽一口冷气,霍恩无法区分出各自的反应是出于怎样的心态。吴老头是第一个回过神来开口说话的。“哦,不可能!”他说。
“真是异想天开!”隆霍姆从椅子里半站起身子高声喊道。
“真想得出来啊!”费尼伦平静地说道。
一只手推了文妲一把,她跌跌撞撞地进了房间。门在她的身后关上了,她停住脚步,直起身子,傲然站立在众人面前。她那抑郁的黄褐色眼睛在杜凯因身上停了一会儿,然后又转向了其余三位董事。
“问他要证据!”她开口说道,声音清晰,毫无畏惧。
隆霍姆坐回到椅子里。“放开她!”他用冷静而又不可抗拒的语气说道。
“对,”吴老头跟着说,“放开她,然后我们要听据。”
“当然可以,”杜凯因温和地说道,“只要她走过来占——”
文妲稍微犹豫了一下便朝他快走了两步。她把双手举了起来,正好放在了杜凯因猎犬的黑色头顶上方。大狗好奇地抽了一下鼻子,然后便把眼睛转向了别处。杜凯因朝文妲伸出手去,碰一下她手上那条金属蛇一般的手铐,手铐便自她的腕上滑进了他的手里。文妲转过身去走开了,杜凯因则把带灵性的金属蛇,缠绕在他的手里。
“证据,”他略一沉吟,“这倒很难说。没抓到刺客,我们就无法证实他是和文妲或者代表文妲的人接的头,接受指令和酬金,然后将指令付诸实施的。不过我可以给你们一个完全符合情理的推理,想想这些问题吧:是谁在筹划胜利庆典?谁反对用我的人来做侍卫?又是谁,要不是我的手下动作快的话,差一点就把刺客带上了她的巡逻舰,从那里安然逃逸了?”
霍恩闻听此言眯起了眼睛。整个事情的脉络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清晰了。那颗子弹不是冲着他来的。杜凯因在科尔纳死后马上就动手了。是他派了一个间谍去刺杀文妲的。
整件事情可能计划得比那更早。有可能是杜凯因雇他来行刺科尔纳的。
在行刺文妲失手之后,杜凯因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他逮捕了文妲,又刺杀了梅特尔。正在这时吴老头开口说话了。
“是真的吗?”他问文妲。
“有些是真的,但经过了巧妙的歪曲,就像他手里那条链子一样。杜凯因的手下在这里是一个很奇怪的矛盾。他靠得很近,近到能认出一个他从没见到过的刺客;然而他的眼神又那么不济,居然看不出刺客用枪顶着我的后背。他的枪法又那么差,那发子弹离我比离刺客更近。杜凯因的故事是荒诞不经的。我是在终端帽被捕的,那时他还不知道刺客又折回纪念碑并从那里逃了出来——他当时根本不可能知道。我雇人杀我的亲生父亲又动机何在呢?”
杜凯因像是被这话逗乐了。“你想问现实中的动机还是心理上的动机呢?难道还要我点明吗?你的父亲大限已近了,按照和平的方式进行权力交接的话你是没有希望继承他的职位的。只是到了现在我们才听到有人因为你受到人们欢迎而提出让你候选你父亲的位子。”
文妲气得两腮都鼓了起来,“我一点也无意于总经理一职,我不会接受提名的。”
杜凯因一撇嘴。“现在说这话有点晚了,亲爱的。要我来探究一下你的心理动机吗?需不需要我背一段档案库中的资料、要不要我向大家证实你恨你的父亲,因为他和你母亲缔结了一段缺乏爱情的婚姻,利用她的金钱和卡利翁家的姓氏作为实现他野心的阶梯,然后又将她抛在一边,好给他那一大串情人们腾出地方来?要不要我——”
“住口!”文妲叫道。随后,她的语调又平静了下来。“我很高兴我根本没有考虑你的求婚建议。”她转过脸来对着其他董事。“那就是他放弃这个荒诞的指控的代价。他是真的相信我有罪吗,还是他情愿庇护一个谋杀犯以进一步实现他的野心?他总不可能同时有这两种想法吧?”
“对此我根本不想否认,”杜凯因心平气和地说道,“我有第三种解释。罪行与正义较之于埃戎的未来而言,只是毫不相干的抽象概念。”
“一个绝妙的建议,”吴老头思索着说道,“将力量与民心结合到一起的婚姻。这样一来或许会让所有的——”
“决不行!”隆霍姆叫了起来。
文妲用感激的目光看着他。“决不行。”她平静地应道。
“为了拯救帝国也不行吗?”吴老头问道。
“我不信帝国需要靠如此的手段来拯救,”她冷冷地说道,“如果它真的有那么腐朽的话,它就应该灭亡。我情愿嫁一个蛮人。”
霍恩的眼皮眨了一下。
“杜凯因指控我雇佣了刺客,”她又接着说下去,“但他用推理构筑起的大厦却只是纸牌搭的房子,一点都不牢靠。这些事件同样可以用在对他不利的方面。谁能从我父亲之死中捞到最大的好处?是谁千方百计想把胜利庆典的保安措施置于其控制之下?谁的位置最适合雇佣或是指派一名胆大妄为到试图行刺的人?又是谁想暗杀我,而且在刺杀失败后,想把他自己的罪名栽到我的头上?是谁——”
“够啦!”杜凯因吼道。作为一种响应,那条叫做惊怖的地狱猎犬也从喉咙深处“嗷——”地发出一声充满威胁的低吠。“我还有其他的证据——”
“我认为,”吴老头静静地开口道,“这些指控非但是毫无意义的,而且是极其危险的。如果我们窝里斗的话,我们怎么能指望压制住来自下层的反叛呢?有没有罪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是没什么意义的。如果文妲受到公开指控的话,遭殃的将是埃戎。她必须得到释放。对应地,她必须忘掉你对她做过的一切,这是生死存亡的问题——牵涉到我们自己和帝国的存亡。我们现在不可以再分散力量了。”
杜凯因黑暗的眼睛环视着桌边的面孔。“那么,来表决吧。表决产生下一任的埃戎总经理。”
“文妲!”隆霍姆表态道。
“文妲。”费尼伦紧接着重复道。
“杜凯因。”吴老头说道。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转而注视着文妲。她犹豫了一下,用迷惑不解的目光望着吴老头。霍恩看不见假梅特尔的脸。文妲的嘴唇抿紧了。
“杜凯因。”她终于轻声说道。
杜凯因松了一口气。“我本应回报这份好意的,但你们都明白我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我当然投我自己一票。表决结果是三比二,必需的多数——”
他的话突然中断了,头转向了右边,门打开了。一个黑瘦的小个子穿着脏兮兮的橙色工作服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悄悄来到杜凯因的身边,弯下身子对他附耳而言。还没等他说出第二个词,他那一刻不停扫视着房间的眼睛落到了吴老头身上,顿时睁大了。
那人后退了一步,手朝紧身上衣的口袋中掏去,摸出一把手枪,可还没等他抬起枪口,他就已经死了。
击毙他的那颗子弹飞进了倒下的身躯后面的软墙里,发出了“砰——”的沉闷的一声。在那之前,霍恩的手枪对着的是杜凯因黑色的胸膛。
杜凯因的身边,巨獒已站起身来蓄势待扑了。它那大大的脑袋朝前探着,晃动着,巨颚张开着,朝下淌着口水。
眼光不离开杜凯因,霍恩就能感觉到隆霍姆和费尼伦身后的卫兵也都已经是持枪在手了。杜凯因对着三支枪口,脸上毫无惧色。
“暗杀?”吴老头用疑惑的口气说,“就在这里?”
杜凯因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他说了你的名字。”
“显然是这样。”吴老头答应道。
形势已经紧张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霍恩明白,它就像一条拉得紧紧的绳子,随时随地都会绷断,然后便有人要送命了。任何事物都有可能触发它。在杜凯因的手下,那条大狗正蓄势待发
“看看墙。”杜凯因平静地说道。
霍恩没有把目光从杜凯因身上移开,因为他没有必要这样做。杜凯因的身后,三条狭长的裂口从墙上露了出来,从每一个裂口中探出一个单粒子手枪的枪口。其中一个正对着他。其他的墙上应该也有裂口,他身后的墙可能是个例外。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枪口对着的会是杜凯因。
“不要有什么突然的动作,”杜凯因说道。“不然会引起他们误解的。”
“你要是够聪明的话,就该知道这话对你也同样适用,”吴老头说,“你可以杀了我们,这是不假。但请记住你会第一个死的。把你的手从桌子和椅子扶手上拿开。就算是最快的子弹也没法让扣扳机的手指停下。”
一片寂静。在那一刻中,霍恩觉得没法更紧张的局势已经紧张得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限度。
“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费尼伦冷冷地说道,“但你大低估我们了。从我进来的那一刻起,你的住处便已经被包围了。”
杜凯因脸上露出了笑容。“你那些卫兵早就被解决了。”他轻巧地说道。不过他的眼睛还是紧盯着自己的手。
只有隆霍姆一言不发,他的沉默颇令人费解。
吴老头从他的嘴角里很快地吐出几个字来,“别紧张,呆在那儿,别轻举妄动。那样做没什么好处。”
隆霍姆朝后颓下了身子。
“看来我们陷入僵局了,”吴老头淡淡地说道,“你要是想杀我们,就得把自己的命也搭上。我们都陷入困境了。我建议我们马上找出解决的办法来。在目前这种局势下,人会产生一种紧张感觉的。谁都知道手指有时会不听使唤乱动的。埃戎的政府要是就这样自己毁了自己的话,可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没有人搭腔。不可能有打破僵局的方法。双方谁都不相信对方,谁先放下枪谁就死。
豆大的汗珠从杜凯因宽阔的脑门上沁了出来。霍恩眼看着它们从他脸上扑的金粉里流淌下来。霍恩握枪的手开始有一点点颤抖了。
历史
衰败……
它的气息是独特的。当这种气味很强烈的时候,任何一个历史学家都能辨别出来,并循着这种气味找到最早发生腐烂的地方。但必须是睿智之人才能在征兆显现之初便予以发现。
埃戎已经有了衰败的征兆。敏锐的鼻子开始有所察觉了。
管道是一个辉煌的成就,但它也是权力。有一句老话早在森波特之前就有了力导致腐败,而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1000主来,公司成了全人类取得更大进步的一道宏伟而叉顽固的障碍。但是生命的洪流在这道障碍后面高涨起来,将它冲刷得越来越薄弱了。
埃戎那些太空的王者不再亲自作战了。他们出钱找雇佣兵来替他们作战。技师、宇航员、工程师——他们都是些蛮人。金族人所依恃的只是那些影子般虚幻的东西:继承来的财产和封号,还有一个秘密。这秘密就是管道。
问题是:一个新的挑战能不能将这个民族失去的活力重新激起呢?
1000年。在这样长的一段时间里,公司汲取了一颗星球所能提供的无尽能量,得以筑起堤坝,将生命的河流围在其中。但河流蓄积着力量,将要决堤而出,吞没那些竭力躲避着它的人,然后浩浩荡荡继续向前进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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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铁原
“我们谁都不想死。”吴老头的声音在寂静中响得令人吃惊,“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事态保持静止,然后等它朝任何一方都不会受损的方向做出改变。让我们选择出口,所有的人,除了杜凯因,因为我们有理由相信躲在墙后的枪手不会对他不利。在一个信号之后,让我们走向各自选定的出口,大家同时瞄准着我们尊敬的安全主管,然后同时离开。”
“可是只有两个出口啊,”隆霍姆反对道,“无论谁走在别人后面都是很吃亏的。”
“是这样的吗?”吴老头问杜凯因,“只有两个出口吗?”
杜凯因点头作答,好像他会信不过自己说出来的话一样,
吴老头转向隆霍姆。“那你先选吧。你选好以后费尼伦选。”
霍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样?”吴老头转过来问杜凯因,“都同意吗?”
杜凯因的目光从一张脸扫到另一张脸上,这次不再若有所思了,却好像是在寻求一个他找不到的答案。
“不然的话,”吴老头温和地提醒道,“就是死。”
“好吧。”杜凯因用嘶哑的嗓音说道。
吴老头又转向了隆霍姆。“你选吧。”
“那个。”隆霍姆很快地说道。他指着的是吴老头和霍恩进来的那扇门。霍恩的牙齿咬紧了一下又放松了。
“右面的。”费尼伦耸了耸肩说道。
文妲刚才就是从那扇门里进来的。霍恩并不羡慕这两个先挑选的贵族;出去并不见得比呆在房间里好到哪里去。客观地来说,两个人谁都没有多少机会。就算是隆霍姆也得杀开一条血路才能到得了电梯,而且等他到了那儿的时候还不知道电梯是不是开得了。
说不定等枪战开始的时候还是呆在这里和杜凯因在一起更好些。
“我们从第三个出口出去,”吴老头不经意地说道,“我要把文妲带走。”
“不行!”这两个字简直像是从杜凯因的嘴里迸出来的。他身边的大狗身子朝前倾,一边咆哮着。
“小心点!”吴老头警告道,“还记得你的选择吗?”
“把她带走吧!”杜凯因痛苦地说道。“趴下,孩子!”他轻轻说道。大狗稍稍放松了一点。
“过来,文妲。”吴老人说着,一边慢慢从椅子里直起身子。“好了,我患难的朋友们,退到你们选好的出口去吧。门应该是开着的,走廊里应该没有人。”
隆霍姆站起身来开始朝后退。他紧张地舔着自己的嘴唇。费尼伦则转过身子轻快地朝着他选好的门走去。在他们朝门口退去的时候,他们的卫兵稳稳地端着枪。
文妲站在吴老头的身边。吴老头跟在他们的身后朝墙边退去。霍恩将手中的枪稳稳地瞄着杜凯因的胸口正中。他朝后退了一点。
吴老头的脚在地上拖着,像是要朝墙边转身一样。一会儿,霍恩听到了一阵轻轻的响动,一股空气让他觉得后颈一凉。屋里原来有第三个出口,吴老头不知怎么知道的而且还把它打开了。
杜凯因气得眼睛都发红了。霍恩的手指在扳机上紧张万分。
“准备好,先生们,”吴老头说,“慢点儿,开始。”
霍恩一步一步地朝后退着,感觉到墙从他身体的两边合上。在他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到其他两个门廊里都空无一人。门合上的时候发着轻微的声响;他面前的矩形迅速地变窄。与此同时,霍恩听到了远处传来了子弹横飞的呼啸声。
霍恩从窄窄的开口处朝门外开了一枪。一团黑色的东西向他扑来,越过桌子,张开大嘴咽下了原本射向杜凯因的子弹。霍恩倒着张开手臂朝门后的墙上扑去,把吴老头和文妲挤在身后。在门完全关上之前有3颗子弹从窄窄的门缝里钻了进来。
“这是什么地方?”霍恩赶紧转过身子来问道。
吴老头在霍恩前面灯光昏暗的走廊里小跑着。文妲夹在他们两个之间,她一面跑着一面回过头来好奇地望着霍恩。
“杜凯因这人诡计多端,”吴老头喘着气说道,“他想着的不是陷阱就是秘道。这是后者之一。”
“我还没时间谢你呢,梅特尔。”文妲开口道。
“现在同样不是时候。”吴老头说。
一段又长又窄的楼梯把他们向下引进了一片黑暗之中。吴老头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在楼梯边的墙壁上摸索着。又一扇暗门滑开了。门后,楼梯是通向上面的。吴老头把他们推到头里,走上了楼梯,自己停下把身后的门关好。
楼梯长得要命。他们快步走着,直到吴老头要求停下来歇口气。他背靠在墙上,一只手按在垫着衬垫的胸口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慢慢的血色又回到了他那苍白的脸上。
“接着走。”他喘息着说道。
霍恩犹豫了一下,然后一把抓过了吴老头的右臂。他把它搭上自己的肩头,又伸出左手搂住吴老头的大粗腰,就这样半拖半拽着他朝楼梯上走。
“我没事。”吴老头抗议道,但霍恩根本不理睬他,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楼梯顶端一个小小的布满灰尘的房间里。有六件太空服挂在一面墙上,衣服上面挂着透明的头盔。
“我们现在干什么?”文妲问道。
“赶快离开这里,”吴老头答道。
“上哪儿?”霍恩问,“杜凯因已经掌权了,只要他是总经理,哪儿都不会安全。”
“你为什么要我投他的票?”文妲问道。
“要是你当选的话,你以为我们还能活多久?”吴老头柔和地说道,“但霍恩是对的,我们必须向杜凯因还击。而那样做的惟一方法便是将管道切断。”
“我们不能这么做。”文妲反对道,她被这个主意吓坏了。
“不能?”吴老头扬起了一条眉毛。
“不,不能那么干,当然不行,那会让帝国变成残废的!”
“暂时变成残废也比落入杜凯因那种人的手里要好。”吴老头严肃地说道。
“那也许是对的,”文妲赞同道,“但想想那对人们的生命来说意味着什么!全帝国的动力将中断。在成千上万个星球上,一切将停顿下来:工厂、汽车、飞机、电梯、人行传送带;家里会没有暖气;食物也没法煮了;恐慌和事故会夺去上百万的生命;孩子们会挨饿;埃戎本身也会走向死亡;一连几天没有食品——”
吴老头耸了耸肩。“在帝国的各处,大人们都奄奄一息,孩子们都在挨饿。要是没有了埃戎通过管道从卡诺布思传送来的能量,他们连几天都撑不下去的话,那他们就不配活下去。想想,要是杜凯因巩固了权力的话,会有多少人死去啊!”
“不行!”文妲摇着头果断地说道,“那不是拯救埃戎的办法。我们一起到我的住处去。在那儿我们是安全的,然后我们调集力量进行还击。”
“就听你的吧。”吴老头掉过脸去,“不过我们得赶快穿上太空服。”老头儿朝另一面墙转过身去。墙上装着一个小巧的视盘,盘上有十个标着数字的按钮。吴老头按了一个八位数的号码,按完之后手指都弄脏了。吴老头回过头来发现霍恩在看着他。“快点!”他喊道。
文妲正手忙脚乱地穿着太空服。霍恩在帮她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身体,这使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晕眩感觉。他赶忙敛定心神。
“在‘卡农四号’上受降的时候,有谁知道你父亲的庆祝计划?”他慢慢地说道。
她那黄褐色的眼睛不解地望着他的脸。“我知道。他随便提到过,就在我们刚到那儿之后不久。”
“其他的董事有知道的吗?”
“除非他在我们动身前就跟人说过,”文妲回答道,“我是惟一跟他一起到星团去的人。怎么啦?”
霍恩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他动手把头盔放到她的头上。
她朝他笑笑。“谢谢。”她低声说道。
霍恩顿时觉得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暖流流遍他的全身。“没关系。”他一边回答着一边把头盔扣上。他指了指那些读数,她点点头把它们揿掉了。
霍恩又转向吴老头。视盘上现出一个小小的空房间,四面是暗灰色的墙。房间里寥寥几件家具要么横倒着,要么摔烂了。吴老头按了另一个按钮。屏幕变回到一片空白。他转过身来。
“熵教总部,”他说着无奈地耸了耸肩。“遭到洗劫了。”
“我们现在上哪儿去?”霍恩问道。
“当然去帽子喽,去把管道关掉。”吴老头张大着眼睛说道。
霍恩朝文妲瞟了一眼,想起她是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她的眼睛中带着好奇,笨拙地离开墙边,但走了几步之后便已经掌握了能使沉重的太空服保持平衡的那种小而快的步子。吴老人劈手拿下墙上最短的一套人空服,结果还是太大,他穿进去时有点困难。
“她怎么办?”霍恩问道。
“你越来越感情用事了,”吴老头轻声说道,“又是帮着我上楼梯,又是替一个女人担心。我们会带着她的。”
“去帽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霍恩说。
“不错,”吴老头说,“可现在去哪儿都比去那儿容易不了多少了。”
“你让投票对杜凯因有利到底是为什么?”
“杜凯因真是个傻瓜。他有了实权,但他还非想要有名分。文妲或许能拯救帝国,奴隶们怕杜凯因甚于怕死;他的任期将会充满血腥,但却长不了。快!我们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
霍恩套上了一件太空服,只用了几秒钟便把它扣紧了,等他从墙边离开的时候,吴老头已经打开了另一道门。门后是又一条通向一个金属天花板的窄一些的楼梯。文妲正站在楼梯上,半弯着身子,吴老头示意霍恩走在他前面。
霍恩在梯子上转过身来,看见吴老头正把一只额外的长手套小心翼翼地塞到侧壁和上在关上的门之间,当他们头顶的圆盘向边上打开的时候,空气从他们身边一下子涌进外面的黑色之中,霍恩感受到了一股爆炸般的推力,然后又是一股渐渐缩小的拉力。冰冷的水汽将空气变白了,水平的门檐上悬着一串串的冰挂。
气流开始变缓了,晶莹的冰挂不见了。他们——文妲、霍恩和吴老头——小心地爬了出来,来到了埃戎灰色的金属表层之上。
在灰色的地平线上,一条昏红的。渐远渐窄的小径未端,微弱的Ko型人造太阳悬挂在一片黑色之上,像一点即将消失在冰海之中的黯弱火星。没有月亮,不会眨眼的星星所发出的亮光几乎和太阳一样多。
霍恩慢慢转过身来,朝着那浑然一体、单调乏味的灰色望出去,发现它从自己身边向四周呈弧形扩散开去。这种感觉就好像站在一个巨大的圆球上一样。霍恩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他怕自己在这光滑的呈弧形的金属平原上会很容易失足跌倒,滑出去,再也停不下来了。眼前空无一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住目光的缓慢扫动。
霍恩眨了眨眼,打了一个冷战。他朝上望去,上面更糟。他感觉自己像是头冲着星星被倒吊着一样,只靠头顶一片薄薄的金属盘岌岌可危地粘连着。
在另一个方向的地平线上,一条条金色的带子泛出了光晕,又遁入了无垠的夜色之中。金属的表层模糊不清地反射着它们的光芒。这使霍恩想起了他很熟悉的极光现象。不过极光是一种大气现象,而这里是没有空气的。霍恩随即便明白了,那些金色的带子是管道。
尽管在这片没有特征的平原之上很难估算距离,霍恩还是判断出离这儿不远就是一个终端帽子的所在。
有什么东西在敲打霍恩太空服的臂部。他转过身来,发现是吴老头的手。霍恩把手伸向胸口的圆盘要去打开互相通话的开关,但吴老头把他戴着长手套的手拂开了。霍恩凑上前去,这才注意到文妲也正把头盔顶着吴老头的头盔。霍恩把头盔和他们的碰在了一起之后,听到了吴老头尖细且变了形的声音。
“不要用耳机通话,”吴老头说,“太危险了。下面没有了空气的房间和楼梯可以阻一阻追兵。他们还得去找太空服,但我们不能指望会有太多的时间。杜凯因可不傻。不到一小时他就会派出飞船,而我们是无处可躲的。我原本指望的避难所现在就算能到达的话也已经不存在了。”
“去我住的地方。”文妲再一次建议道。虽然经过过滤后变得有些空洞,她的声音还是低沉而又可爱。
“就算杜凯因这会儿还没有占领它的话,他也会派兵包围的。”吴老头指出道。
“我的卫兵都是很忠诚的。”文妲坚信不疑地说道。
“也许是吧,”吴老头让步道,“即便如此,我们也得找一条安全的路径到达那里。虽说从上面走更直接,但我们还是不能这样可怜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要找个地方回到埃戎内部去。进去之后,最好的途径就是专用管道了,那儿基本上是安全的。杜凯因无法在几个小时之内把它破坏掉的。但是要问从哪儿能到达专用管道——或者单说我们现在在哪儿吧——我可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霍恩朝金色的带子一指:“那儿是正北或正南。”
“正北!”文妲接口道,“杜凯因的住处就在北端帽子附近。”
吴老头抬起头来朝远远的管道望了一会儿。“从管道的外观尺寸来看,我估计离这儿大约有60千米。这段路走起来可太远了。文妲?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文妲困惑地摇了摇头。
“我惟一知道的一个管道入口是一个叫做享乐世界的地方。”霍恩加了一句。
“享乐世界,”吴老头沉思道,“听着好耳熟啊。我们来看:埃戎是用三种不同的方法来划分的。经度是用字母来标示的,纬度和层次是用数字标示的。光知道经纬度的话只能确定出一个截成平面的倒金字塔。”
“是在顶层。”霍恩打断道。
“那就对了,”吴老头说着皱起了眉头,“让我想想!那儿的方位是——BRU-6713-112。顶层,从这儿往南走。如果我对距离的估算没有错的话,我们现在要向南走7千米。 我们一边朝那个方向走,一边还要想个办法确定我们的经度。大家靠紧点,要是谁掉队了,我们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们朝着与金带相反的方向进发了,他们所走向的地平线不会变化,不会移动,只是一味向远处呈现出平缓的弧形。根本看不出到了哪里。在西南方向,纹丝不动地悬挂于地平线上的,是埃戎那黯淡的红色太阳。
他们沿着无尽的灰色长路迤逦而去,不一会儿吴老头便走得跟霍恩一样顺溜了。不过霍恩心想,他可是一个活过近百辈子的人啊。时不时地,霍恩会帮上文妲一下。他发现,即便是隔着金属的接触依然令他心猿意马。
时间变得毫无意义了,太阳是静止不动的。霍恩在想,不知他们沉重的脚步声有否惊扰了脚下的埃戎贵族们。他们当然是不会的,因为防流星的缓冲层和绝缘层是声音所无法穿透的。
霍恩突然停下了脚步,吴老头从脚下的震动中觉察到了,朝后望来。霍恩做手势要求再开一个“碰头会”。霍恩咧了咧嘴,想想觉得这真是怪啊,他们这个小小的小组在这一片灰色世界中挤在一起,而在他们的脚下,人们像一群住在小山上的蚂蚁,生生死死,既享受着关爱,也承受着折磨。
“飞船肯定有某种识别系统,诸如该在哪儿降落之类的,”霍恩说道,“靠目测的话太慢了,因此只可能是无线电,而这些太空服中是包含有星对舰通话频率的。”
吴老头点点头说:“大家都别出声。”
霍恩打开开关,调到星舰频率。头盔里响起了电波的“呜呜”声,一种让人痛苦不堪的噪声。霍恩赶紧把它关掉。长吁了一口气。“是自动控制的,当然也只可能是这样的。”
“有谁往下看过吗?”吴老头问道。他们茫然地相视着;了无变化的地平线对目光会产生一种诱惑,诱惑它朝上去徒劳地寻找一些别样的东西。“我和你们想得不一样,”吴老头说,“就在你停下来之前,我注意到左面有点东西。”
有几分钟的时间他们都在向下看三个漆在地上的字母,在一条宽阔的由北向南延伸的金色条纹边写着:BRT。
“修理工和工程队要用到这样的路标的,”吴老头兴高采烈地说道,“我们走了还不到圆周的一千七百分之一。在这个纬度,那就是大约22米。他们标字母的是哪条路?啊,我可怜的脑袋都乱成一团了!”
“西面的。”文妲说。
他门朝西走夫,几分钟以后,他们就站到了另一条金线的面前。这条边上写着:BRU,他们在两条金线之间是在往南走。
他门沿着金色条纹向南走,一直走到另一条条纹与它垂直相交。旁边标着一个数字:67。
“离开极点67千米,”吴老人舒了一口气,“要是我的记性没跟我开玩笑的话,再往南走130米就是享乐世界了。”
等他们开始凑近看的时候,才发现在他门一直沿着走的金色条纹边上有规律地漆着小小的数字。数下慢慢地从“1”增大到“12”,然后到了“13”。
“这里!”吴老头喊了一声,“老天保佑就是这里吧!再过一会儿飞船就要大规模出动了。”
他们四下散开寻找暗门。文妲掉转身朝他们跑来,差点跌倒,然后领着他门来到了一个凹进灰色金属中的小圆盘跟前。 圆盘上赫然写着此地的方位:BRU-6713-112。
“你就在门这儿试试,”吴老头对霍恩说,“我和文妲在外面四周踩踩地面看,应该有介法从外面将它打开的。”
他们并不知道门闩的确切位置。就在他饲进行着这种奇怪的舞蹈时,一道门突然在霍恩“咚咚”跺着的脚下开始滑汗了,霍恩赶紧跳到文妲身边安全的地方,星光照耀下洞口现出一道楼梯。霍恩迈步向下走去。
这道楼梯看上去和杜凯因住处的那道是一样的,手向外一伸就能够碰到金属,文妲紧贴在他的身后。她背后是吴老人,正在洞口下痛苦地弯着身子。
文妲的头盔贴住了霍恩的头盔,宛如一忡亲密的爱抚。“梅特尔说门边上应该有一个开关按钮,你用手摸摸看。”
霍恩的双手已经在门的两边摸开了。这时,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眼前的黑暗突然加深了,成了无法穿透的黑夜:头顶的暗门关上了。前面的门为什么打不开呢?
问题当然出在空气上。房间是用空气锁住的,只有让空气漏进这小小的楼梯井里,前面的房门才能打开。门开了,可霍恩还是看不见。水汽变重了,在他门的头盔上结成了霜。霍恩用长手套拂去了一些霜,迈步进了亮着灯的屋子。随着霜的再度凝结,眼前的灯光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然后霜开始融化了,化成一道道小水流从头盔的塑料面罩上淌下。
霍恩转过身子倒着进到墙上的一个空架子里,顶住架子将双手伸向自己,就这样褪下了长手套,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去动头盔上的螺栓。螺栓是冰凉的,但没有什么危险。过了一会儿,他已经脱下了太空服,开始帮别人的忙了。
他们沿着长长的楼梯一路往下走,终于来到了霍恩还记得的那个蓝色大厅。这次,大厅里一片寂静。他们没遇见一个人,整个地方好像被废弃了一样。
“享乐世界,这是个什么地方?”文妲问道。
“在这儿,只要出个价,男人便可以放纵他们的欲望,有的方式怪僻,有的普普通通。”吴老头答道。
“噢。”她随口接了一声,金色的面庞微微一暗。
“就是这里。”霍恩指了指一道有一个淡蓝色按钮的门。
吴老头按了一下,门纹丝不动。吴老头在门前跪下,将前额顶到了门上。霍恩好奇地往下看着,只见吴老头的眉毛像小蛇般动了起来,它们设法钻进了门边的缝里。这准是无所不能的莉儿。
门朝里打开了。吴老头站起身来朝后望了望。他的眉毛已经回到了原位;他的脸还是梅特尔的脸。他们一起走进了蓝色的世界。
文妲环视了一下屋子,用斗篷紧紧裹住身子。“我不喜欢这里。”
霍恩用手掌按了按蓝色的按钮。几秒钟之后,墙朝外打开了。里面亮着灯,管道车呈现在了他们的眼前。如果说他们还没有到达安全之地的话,至少他们已经到达了通往安全之地的路径。
文妲开始朝车里走去,但吴老头拦住了她。他把手挡在门框上。彩色按钮在前控制板的映衬下显得十分黯淡。吴老头把身子探进车里,按下了金色的按钮。几个声音一下子传了出来。
“……把她稳在那儿,梅特尔也是,如果他跟她在一起的话。还有,要是你留不住他们的话,开枪……”
“杜凯因!”霍恩轻声说道。
“我明白,先生。您就放心吧。”
声音还在继续说话,但文妲显然没有在听。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可那是——”她开口说话
“可那是——”
“怎么啦?”吴老头问道。
“那是我的管家,他从我小时候就一直跟着我。我对他信任得连命都肯交给他。”
“那可是不太聪明的举动,”吴老头轻轻地说道,“只要价钱合适,任何东西都是可以收买的。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还能上哪儿呢?”
霍恩盯着文妲喉咙了面的脉搏跳动,心里在想他们的漫长逃亡是否已经到了尽头。
历史
金色的血统……
他们将之称为伟大的变种。据传说,罗伊·克伦是始祖,而他的儿子就是金族的第一人。
超人。适合征服并统治宇宙。金色的血统在每个方面都是高人一等的:智力、勇气、精力。而只有纯正金色血统的人才能够制造并控制管道。
难道那就是秘密吗?如果是的话,这个秘密可保守得不好。埃戎任由这个谣传散布着,被征服的心更下沉了。
向超人欢呼吧!
这是最了不起的一个变种。只要想想为了要创造出一种像人眼般复杂的东西,必须采取数以百万计的连续的步骤——在这之中还自动毁灭了数以百万计的出了错的变种,就会让人感到真是难以置信。
金族。如果你有胆子在他们身上割一下的话,你会发现他们流出的也是红色的血。
也有人说只有董事们才知道管道的秘密。你自己选择吧,反正不可能两种情况都是。
或许还有另一个秘密——一个连董事们也不知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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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是怎么啦,梅特尔?”文妲失魂落魄地说道,“他想把我们都杀了。”
“权力是一种让人疯狂的幻象。”吴老头一边从车子里缩回身子,一边郁郁地答道。
“我们得阻止他,”文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们得先杀了他,不然他会弄垮整个帝国的。”
“我们现在根本近不了他的身。”霍恩说。
“如果我们不让他得到增援的话,奴隶们会替我们料理他的。”吴老头说道。
文妲朝吴老头看了看。“切断管道?好吧,我们这就去北端帽子的总控制室。”
一丝阴云从霍恩的脸上掠过。他觉得吴老头正在利用文妲,很巧妙地操纵着她,让她自己提出要切断管道。如果说杜凯因和文妲的管家之间那场直截了当的对话是吴老头安排好的,霍恩也不会感到惊奇。
他们都想置杜凯因于死地,但却出于各自不同的原因。在文妲看来,这是保全帝国的惟一办法。霍恩想要让帝国垮掉,而杜凯因的死能使他达到这个目的。只要推倒了杜凯因,就再也没有哪个新的统治者能够收拾残局了。帝国的神话就将被打破。
霍恩在想,不知道吴老头的目的是什么。是寻开心解闷呢,还是有比这更深刻更充分的理由呢?
“你们两个——进那辆车,”吴老头说道,“你们一走我就坐另一辆跟上你们。”
“我们两个?”文妲叫了起来。
“你们两个又年轻又苗条,”吴老头叹了口气道,“我可是又老又胖。”
“可——”文妲用眼光打量着霍恩。
“我们不能再拘泥礼节了,”吴老头说,“你可以信任霍恩。和我们一样,他要是落到了杜凯因的手里也死定了。而且啊,算了。快进去吧。”
霍恩看到吴老头迅捷地向他投来一瞥,领会了他的意思。狡猾的老头儿并不完全信任文妲。或者说是他信不过文妲的一时冲动。一旦她独自一人,有可能会独立地做出别样的决定。奇怪的是,霍恩倒是很信任她,没有任何理由,而且他是一向谁都不信任的。
从没有哪个女人像文妲这样吸引过霍恩。她有一个男人的脑子和一颗女人的心。她特立独行、高傲而又勇敢。她能很快认清局势,接受现实,毫无怨言地去做她该做的事情。这不是帝国的一个被娇纵坏的孩子,也不是一个受到拥有无上权力的父亲庇佑的千金小姐;对于任何一个经历过无止歇的长途跋涉的蛮人来说,这样的女人是适合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并肩战斗的。她是那种会付出爱,也会为了得到爱而斗争的女人。
霍恩扮了个鬼脸,叫自己不要再去想她了。他对她性格的揣测可能已经超出了实际。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无望而又荒唐的。就算她能够付出巨大的爱,那爱也不会是给他的。他不仅是一个蛮人,而且还杀了她的父亲。
文妲正好奇地打量着他。“好吧。”她答应了。
霍恩爬进车子,坐进座位里,用皮带系好双腿。他示意让文妲坐到他的腿上。她犹豫着,但这显然是最好的安排了。她僵硬而又充满戒备地坐了下来。霍恩把手伸向了车门把手。
“北端帽子。”他对吴老头说。
“我马上就跟来。”吴老头向他保证道。
车门关上后,霍恩伸出一只胳膊揽住文妲的腰,另一只手伸向了左上方的白色按钮。车子骤然向下坠去。在黑暗之中,霍恩的胳膊箍紧了文妲的腰。这种接触让霍恩感到一阵发冷,他不由自上地打了一个寒战。
“你讨厌跟我一起坐车吗?”文妲突然问道。
她肯定是看见霍恩刚才做的鬼脸了。“不足,我在想自己的事。”霍恩解释道。
“喔,你不用把我抓得这么紧的。”文妲口气生硬地说道。
“请原谅,董事。”霍恩开始把手朝后一撤。
文妲立刻就好像没有分量一样朝上飘了起来。霍恩赶紧把她拉了回来。这次,等霍恩抱紧她之后,她没有再反对。
黑暗之中只有应急的红色按钮透出一星亮光。文妲慢慢松弛下来。
“我无法相信我的管家会背叛我,”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他不只是我的仆人,他还是我的朋友。”
“当世界变得腐朽之后,只有坚强的人才能抵御腐蚀,”霍恩说。
“像你这样的?”文妲不屑地问道。
“不,”霍恩道,“不是我这样的。”
“腐朽?”文妲重复了一遍,“你是指埃戎?”
“一旦一个种族不再为自己的战争而作战了,它就开始死去了,”霍恩说道,“你们的指挥官,你们的执行者,你们的工人,你们的战士都在哪里?你会发现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是金族人。在金族人里你只会发现女里女气的花花公子,胸部衬着衬垫,长着漂亮的双腿,永远只关心寻乐子解闷的事。他们只会去我们刚离开的那种地方。在那里你可以找到从背后捅刀子的和不忠不义的人。你在哪里可以找到一个可以信赖的,做起事来会先想到埃戎,然后才考虑自己的人?”
“我不知道,”文妲说道。接着她很快又说,“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嘎斯·科尔纳就是埃戎。他为埃戎做事就是在为自己做事。他是个坚强的人,而且也很聪明,知道比权力本身更重要的是怎样明智地运用权力。”
“不错。”文妲附和道。
“不过他还是不够聪明,没发现他竭力维护的东西已经僵死了。”
“可僵死的东西打败了星团!”文妲厉声说道。
“就算是僵死的东西也是很危险的,如果它像埃戎这么强大的话。但有趣的问题是:埃戎为什么要攻击呢?”
“星团一直是一个威胁,一个——”
“帝国最前哨的地方和星团都还隔着10光年远。威胁从何而来呢?埃戎自身离星团差不多有300光年。 埃戎的危险在哪里呢?星团对埃戎的威胁只在于它是一种潜在的宣传,表明在星系之中还有自由,在帝国之外还存在着生机勃勃的崭新的文明,那里的人们是自由的。惟一的危险来自于内部:造反。”
“帝国正处于前所未有的鼎盛时期,怎么会腐朽呢?你说的这些我一点都没看出来。”
“那是因为你没有下到底层去看,那里的人们像畜生一样,从生到死都处于暗淡的光线之下,从来没有见到过一颗星星。你从来没有到被征服星球的耕地上去看看,奴隶们辛辛苦苦为埃戎种粮食,还受着监工的鞭打。你没有看见星团中那些遭到劫掠的星球,数以亿计的人被屠杀,城市被摧毁,侥幸活下来的人忍受着饥饿的——”
“我见过。”文妲平静地说道。
“对奴隶们来说,生与死之间只是一线之隔。给他们希望,给他们哪怕是最微弱的一点星光,他们便会像一颗新星一样爆发出一股能够摧毁一切的力量。”
“还把星际间的文明变成废墟。那对帝国有好处吗?”
“但对奴隶们或许有好处。况且这并不是不可避免的。有一个人能够控制他们。有一个人能够使文明免遭彻底的破坏。”
“谁?”
“解放者。”
“彼得·塞尔?可他已经死了。”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如果这是真的话,那是全人类的损失。”
“我希望自己是个男人。”文妲狠狠地说道。霍恩的手可以感觉到她的腰随着急促的呼吸而颤动。“那样我就能拯救帝国,让它变得更美好。它不是不可救药的。我试着跟嘎斯说过——但他一笑置之。”
“也许杜凯因是对的。”霍恩说。
“什么!”她的口气一下子硬了起来。
“说你不爱你的父亲。”
文妲稍梢松弛了一下。“你说的这个啊,也许是吧。我尊敬他,可我们的关系并不亲密。有好些个原因。有些杜凯因说到了,有些是他无论如何猜不到的。我应该生下来是个男的。我一直都希望是那样。”
“难道从来没有人让你为自己不是男人而感到高兴吗?”霍恩问道。
“你是什么意思?”
“就像这样。”霍恩伸出右手将文妲的身子拉下来朝着自己,黑暗中,他的嘴唇摸索着找到了她的嘴唇,它们是那样的温润、新鲜而又甜美。霍恩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他的脑子里一阵天晕地旋,而在这片漩涡中,宛如一个黑暗的侵入者一般,跳出了一个让人心寒的念头。如果在他受雇的时候只有文妲和她父亲知道胜利庆典的话,那么雇他的人就只能是文妲了——
想到这里,霍恩的胃里一阵翻腾。他的嘴唇僵硬了,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后一收。
过了一会儿,文妲问道:“你为什么要那样?”
“哪样?”霍恩粗声粗气地问。
“缩回去?”
“大概是我突然想起来你是个董事,而我是个卫兵,你生气啦?”
“我应该生气,难道不是吗?”文妲用疑惑的口气说道,“总觉得你这人有点怪,我看你不像是个卫兵。我一直觉得我们以前见过,还在黑暗中谈过话,就像现在这样——不过不可能,我们从来没见过——”
“你泄露出未婚少女的心事了。”霍恩没好气地说道。
文妲坐直了身子。“也许是吧。”她的口气疏远了。
车子晃动着停了下来,门打开了。门外是霍恩不到24个小时前才离开过的那个圆形房间。
“有很多事情要做呢,”霍恩说道,“不能在车里耽搁太久。”
文妲站在他的身边,面对关着的圆柱门,脸上满是疑惑,若有所思。几秒钟之后门打开了。吴老头从一辆车子里走了出来。他的脸依然是梅特尔的。“带路吧,亲爱的。”他对文妲说。
文妲慢慢转过身来朝一面墙走去。她用手一按,一个表盘向她打开了。霍恩习惯成自然地记着地点和方位。表盘后的小室是一架电梯。他们挤了进去。霍恩站在车子背后,双眉紧蹙着。
他为什么会突然怀疑起文妲来呢?为什么在他们亲吻并且她已经把话挑明之时他会突然感到恶心呢?会不会是他自己的负疚感让他缩了回来,他毕竟杀了她的父亲,很有可能他这样忖度她是为了替自己开脱。其实怀疑她是没有多少道理的。
霍恩意识到他的愧疚就像是他肩头的重负,它压在那里已经很久了。只有把真相说出来才能去掉这重负,让他得到解脱。但他只能向一个人坦白:那就是文妲。而一旦她知道以后,她准会掉头走开或者……
光线重又明亮起来,霍恩眨了眨眼。他们步出电梯,走进一个巨大的圆形房间,直径要比下面那个房间大了好多。五颜六色的小光点在远处的墙上闪烁舞动着,构成了复杂而又毫无意义的图案。椅子和控制台是沿墙而设的,朝里形成一排排越来越小的同心圆。到处是开关、照相机、摄像机、发报机……
房间里空无一人,椅子上全都空空如也。有一段9米宽的墙是暗的。
文妲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技师们都到哪里去了?这里总是有一整组人值班的!”
房间有两扇宽阔的门,遥遥相对,双双紧闭着。房间的中央是一个用灰色挡板挡起来的大盒子一样的结构。霍恩小心地绕着它走着。吴老头紧紧跟着他。绕到后面时,他们发现了第一具尸体。他身着金色服装,血迹并没有完全掩盖住他衣服上的技师徽记。
其他的尸体散布在椅子和控制台间。有的穿着橙色,有的穿着绿色,但绝大多数都穿着金色衣服。一潭发黑的血水从一扇门下渗了出来。吴老头推开了门。门后的尸体堆积如山。绿色的、橙色的、金色的——还有黑色的。有技师也有负责安全的卫兵。他们全都死了。
“第一次进攻被打退了,”吴老头说,“活下来的技师们都追逃敌去了。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还会有新的进攻的。”
他们转过身来,见到灰色盒子上有一道敞开着的门,至少有30厘米厚,那比最厚的船板都要厚了。文妲站在门边等着他们。霍恩停在门口朝里张望。只见一面墙上装着一个大开关,普普通通的,并没有什么恃异之处。开关是合上的。
“就是这个,”文妲说,“总开关。我们非得把它打开吗?”她看看霍恩,又看看吴老头。“自从第一条管道安装好之后就没人碰过它。”
“你怎么能肯定呢?”霍恩问道。
“只有董事才能打开这个小房间的门。”
“除此之外我们怎么能孤立埃戎呢?”吴老头问,“除此之外我们怎么能打败杜凯因呢?”
“有什么好说的?”霍恩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让我来。”
他两步走到小房间里,手臂随便一扬就把开关打开了。“瞧,”他说,“好了。”这是一个撼人心魄的时刻。
文妲充满戏谑地笑了。她指指后面的墙。墙上五颜六色的亮点毫不受影响地闪烁跳动着。
“没起作用。”霍恩说。
“当然没起,”文妲不屑地说道,“要是随便谁都行的话,埃戎早在几个世纪前就被人弄垮了。启动新的管道必须要有一名董事在场,要切断也必须是一名董事。而有资格当董事的,必须具有纯正的金色血统。你可能嘲笑过了不起的变种,但他们将管道的秘密保守了1000多年。”
她叹了一口气。“要是非这么干不可的话,那就让我来吧。”
她把开关先拨回原位,迟疑了片刻,将它合了上去。她一脸肃然,眼神略带茫然。霍恩回身朝显示墙望去。等他听到她在身后倒抽一口冷气的时候,霍恩知道她也看到了。墙上毫无变化。
“应该变暗的是吧?”他悄悄问道。
“是的,”文妲轻声答道,“我弄不明白——这是——”她说不下去了。没有言辞能表达出她那一刻所感受到的可怕的幻灭。
“虚构,”吴老头开腔了,“骗局。”
霍恩伸出手臂搂住文妲的肩头,带她走出了小房间,她靠在霍恩的胸前,想也不想地接受着他的抚慰。“这么说全都是假的,”她说,“别人对我说的,我一直都深信不疑的。”
“一个聪明人在亲自检验之前从不相信任何东西。”吴老头静静地说道。
“谎言之中肯定还有些真的东西,”霍恩说,“至少管道是真的。”
“说不定那也只是一个幻象呢,”文妲任性地说着,“帝国也是一个幻象,我们也是一个幻象,还有——”
她的身子剧烈地抖动着,霍恩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别说了,文妲,”他轻声宽慰着,“别说了。”他没有觉察到自己已经在用一种与她平等的亲密语调对她说话了,她也没有注意,或许注意到了而根本没有介意。“肯定有一个秘密的,而且肯定有人掌握着这个秘密。是谁呢?想想看,文妲!想想看!”
她的身体停止了抖动,抬起头来,看着他关切的脸庞。“说得对,”她轻轻说道,“肯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是谁呢?”霍恩重复了一遍。“自从这个开关装好以后,又有新的管道启用过,所以这个秘密不可能失落的。”
“整个星系的人都想发现这个秘密,”吴老头说,“他们得到了所有能从埃戎得到的技术信息,可他们从来没有成功过。他们无法启动管道,这个秘密一直让他们大惑不解,”
“在胜利庆典上,”霍恩眼睛望着远处,边说边回忆着,“你们总共是六个人站在平台上:杜凯因、梅特尔、你、你父亲、费尼伦和隆霍姆。你们都碰了开关。肯定是你们六个人中间的一个。”
“除非那也是个骗局。”文妲说。
“不会是别的人了,”霍恩说,“秘密不可能落入别人手里过了一千年还不让董事们发现的。”
“我们当时都在那里,”文妲赞同道,“但那并不说明什么问题。我们有时候也单独出席启动仪式的。”她迷惑地摇了摇头。“不会是我父亲,要是他他会告诉我的。或者是某个别人。但像这种生死攸关的事是不能冒险的,应该还有个人知道,以防某人意外死亡。而为安全起见,应该让我们全体都知道的。”
“或许他只相信一个人。”霍恩说。
“那也应该是我。”
“可你不爱他呀。”
“他爱我的。他让我成为了一名董事。”
“除了你他还可能会相信谁呢?”霍恩问道。
文妲再次摇了摇头。“不会是杜凯因,他知道他的野心的。也不会是隆霍姆,父亲想让我们结婚,可他觉得他还太年轻,太冲动。费尼伦?也许吧。或者是你。”她转向了吴老头。“除了父亲之外,你是在位时间最长的了。”
吴老头那张梅特尔的脸显得有点沮丧。“不是我,而且如果是费尼伦或者隆霍姆的话,我恐怕这个秘密也已经失落了。我们离开杜凯因住处时的那场枪战听上去就像是给他们奏的安魂曲。”
“等等!会不会是杜凯因呢?”霍恩问,“他看上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你父亲也曾经是野心勃勃的,说不走他会理解杜凯因呢。”
“不可能,不可能,”她情绪激动地说道,“杜凯因还一直不停地问我这件事呢。他一直说,‘把秘密告诉我我就让你走。’我当时以为他发疯了,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个秘密呀。”
“这么说他也到这儿来过了,”霍恩沉思道,“他试过开关了,他知道开关不起作用。”
“或许有一个连董事们都不知道的秘密。”吴老头说。
文妲在霍恩的臂膀里动了动。“帮帮我,梅特尔,”她恳求道,“你当董事的时间比谁都长。你肯定——”
“到了该把事情挑明的时候了,”吴老头说,“事情并不总是像它们看上去那样的。”他把背转向他们,说话声变得奇怪地低沉了。“我想要你记注我们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把你从杜凯因手里救出来的。”
霍恩预感到将要大祸临头了。“别!”他出口阻拦。
“我不是梅特尔,”吴老头还在说着,“我只是一个遇事爱刨根究底的老头儿,精于改头换面,有着和这个帝国一样大的渴望。”
他转过身来。吴老头面对着他们,满是皱纹的脸带着歉意挤作一团。文妲突然以出人意料的力量挣脱了霍恩的双臂。她皱着眉头,把不解的目光从吴老头身上移到了停在他肩头的鹦鹉身上,浑身脏兮兮的鹦鹉的头却扬得老高。
“我不明白,”她呼吸急促地说道。她向后退了几步。“如果你不是梅特尔,那你是谁?那只鸟是从哪儿来的?你究竟是——”
“是朋友。”莉儿用她的破锣嗓子说道。
“是朋友。”吴老头同样说道。
“还有你!”她转过来面对着霍恩,“如果他不是梅特尔,你也不是卫兵了。你到底是谁?你们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她猛地转过身,开始朝房间外面走去。
“文妲!”霍恩喊道,“等等,让我——”他想要告诉她了,对她说是他杀了她的父亲,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但她重又转过身来,他一下子便知道已经太晚了。
她两眼圆睁,眼神凄怆。“你!我当然听出你的声音来了!你就是那个刺客!”
她掉头朝电梯门拼命跑去。
“文妲!”霍恩又叫了一声,语调中满是绝望。
“有敌人!”莉儿尖叫道。
霍恩急速转身,可是已经连掏枪都来不及了。黑衣卫兵像洪水一般从敞开着的门口涌了进来,一下子将他淹没了。几秒钟之后,霍恩被人拖着朝门口走去。他挣扎着扭头朝四周看去。
吴老头就在他身边,莉儿已经不见踪影了。霍恩又绝望地朝后望去。
一群衣衫褴褛、面色苍白的平民从另一扇门冲了进来,从文妲身边涌过,带着满腔怒火,不顾生死地朝黑衣卫兵们扑去。
历史
樊地……
监狱终端。囚犯的世界。迷失灵魂的炼狱,在这里他们的解脱不是受苦而是死亡。
根本不可能从樊地逃出去。和埃戎一样,这颗派作监狱用场的小行星也绕着一颗暗红的、没有多少热量的太阳运行。最近的有人居住的星球也离此有好几光年之遥。樊地到底在帝国的哪里呢?没有人清楚,甚至连典狱长本人也不知道。不可能有人从外面来援救。
只有一个进口进入樊地:管道。在樊地只有一幢建筑:那就是终端所在的那座可怕的黑色要塞。要塞有一个名字:绝望。
犯人们并不是关在要塞里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自由的。他们可以自由地游逛在樊地那荒凉的表面之上,他们可以自由地互相杀戮,自由地去死。一天两次他们聚集到食槽前吃饭。他们惟一的限制就是得呆在樊地。不过那就已经足够了——等死。
够格关进樊地的人当中只有不到千分之一能真的被送到那里,但樊地还是起到了它的作用。它更有效的作用不在于死亡威胁的本身,而在于震慑了潜在的犯罪者和刚冒头的叛逆分子。
许许多多的囚犯坐在那里,望着从黑色要塞伸向天空的金色管道,看它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夜色之中。他们的想像或许可以帮助他们跨越视线之外的距离,但是对他们来说,管道只是单向运行的,那就是从埃戎到樊地。樊地就是终点。
据谣传,这里也是彼得·塞尔的终点。但是名字在这里很快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和要塞一样,所有囚犯的名字都是绝望。赤手空拳怎么能对付一米厚的高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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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死亡之门
武器没有了,枪被拿走了,霍恩被人推着在一条宽阔的铺着轨道的走廊里一路挤着朝前走。他想挣脱开朝后看看文妲到哪里去了,却发现只是徒劳。一把枪紧紧地顶着他的太阳穴。霍恩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着,在身边的黑色中间挤来挤去,任由身后的手推着他。
吴老头有时候走到他旁边,有时候落到了后头。卫兵们带着他们沿着走廊走了好长一段路,打斗的声音在身后消失了。霍恩有很长时间可以思考,而他能想到的只是:杜凯因!杜凯因!
杜凯因抓到了他们,说不定已经占领了控制室。挣扎是毫无用处的。吴老头以受难者的顺从承受着对他的侮辱。霍恩决定把力气省下来并重新开始思考。
一扇巨大的门在右边打开了。卫兵们转了进去,把他们带到一间高高的管道房里。摇篮内是一个小型的传送装置,一部高高的电动扶梯靠在飞船的椭圆形入口上,受伤的人正被扶持着登上飞船。
霍恩和吴老头被带到一个相貌冷峻的军官面前停了下来。他的肩头有一个奇怪的徽章,一个黑黑的矮胖的东西,还有……
“梅特尔的人,呃?”他开口问道,“梅特尔在哪儿?”
霍恩朝吴老头瞟了一眼,但老头儿不打算说话。霍恩并不觉得那样就能让他们逃过一顿暴打和即将到来的死亡。
“他死了。”霍恩答道。
“费尼伦呢?隆霍姆呢?”
“我想他们也死了吧。”
“文妲·科尔纳呢?”
霍恩耸耸肩表示不知道。
“杜凯因呢?”
霍恩又耸了耸肩,但在平静的表情之下,他忽然心念一动,这个人可能是属于杜凯因的保安部队的,但他不是直接从杜凯因那里接受命令,也不是从其他的董事那里。现在的问题是:他接受谁的命令呢?
“把他们带走吧。”军官说道。然后他很难察觉地向押送他们的卫兵点了点头。
霍恩知道点头意味着什么,他全身的肌肉紧张起来,准备做最后的挣扎。
军官突然又转过身来。“把他们带到飞船上去。说不定典狱长用得着他们。”
典狱长!卫兵们将他朝电动扶梯推去的时候,霍恩的身体都僵硬了。那儿就是这支部队来的地方。那儿就是他将被送去的地方。樊地!监狱终端。在埃戎的漫长历史中,还没有一个囚犯从去樊地的旅行中回来的。他不能去那里。他一定要弄清文妲怎么样了,她需要他的帮助,不管她同不同意他都要帮她。
走到电动扶梯跟前的时候,霍恩猛地挣开了双臂。他用掌缘一切放倒了一个卫兵,又一拳打在肚子上撂倒了另一个。然后他开始朝着门口全速冲刺而去。计划并不像看上去那样鲁莽。他在队伍中间绕来绕去,卫兵们不敢开枪打他,而等其他人明白过来有人在逃跑的时候,他就已经穿过门口跑到走廊上去了。
一跑到那里,他的计划就终结了。他不用再去想了。在越过吴老头身边的时候,他绊倒了。接着他的后脑勺被重重地打了一下。在他眼前一黑失去知觉之前,他晕晕乎乎地想道:难道是吴老头?难道是吴老头?
有人在黑暗中呻吟着。霍恩睁开眼睛倾听着,没有任何动静。低矮的天花板是一块厚厚的、打不碎的玻璃,一道微弱的灯光从玻璃后面透射出来。他被绑在一张床铺上。沉闷的重击声透过墙壁向他传来。
他解开皮带坐了起来。这一突然的动作使他的脑袋爆出一阵钻心的疼痛,并顺着他的脊柱蔓延下去。他不由得哼了一声。他明白刚才那些呻吟声也是他发出的了。他能感觉到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包,但血已经不流了。
飞船倾斜了。霍恩赶紧抓住床沿不让自己掉下去。这声音,这晃动都是那么的熟悉。飞船正在进入吊篮。虽然他千方百计想要逃脱,可他们还是把他给送来了。
他想起了绊倒的事。是吴老头把他绊倒的吗,肯定有人伸腿绊了他一下,而吴老头当时是离他最近的。霍恩摇了摇头,但疼痛马上让他后悔做这个动作了。如果是吴老头的话,那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因为他没有理由那么做的呀。
他环视了一下房间。这是一个小小的四方盒子,里面有四张床铺。其他三张都空着。门是锁着的,门上没有窗子。
这么说他已经到了樊地了。无法逃脱的樊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逃不逃得掉还得等他试过了才能知道。彼得·塞尔也到过这里。他曾经对文妲说过,塞尔是惟一能够使帝国免遭彻底毁灭的人。人人都说塞尔已经死了。现在他至少有机会来查明事情的真相了。
他觉得腰间没有了遮掩,有点冷飕飕的,他伸手朝腰际一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装钱的腰带不见了,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霍恩无奈地耸了耸肩。这是他现在最无所谓的事,他本来想要用这些钱——所有这些他靠刺杀科尔纳而得来的克伦——换一把枪的。现在是钱也没有,枪也没有了。
他正在床上坐着的时候,有人来带他了。他们对他算是挺不错的:门一打开,就用两把枪对着他,手枪背后的脸表明他们是冷酷而又富有经验的。他们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不做一个多余的动作——他们不冒任何风险。但看得出他们显然是惯于和亡命之徒打交道的。
霍恩进入窄窄的走廊之后,他们朝后面一退,和霍恩之间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
“这边走,”其中一人歪歪头对霍恩说道,“走吧,什么时候停下我们会告诉你的。”
霍恩开始朝前走了。一路上他都没有和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靠近到有逃跑的机会。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开枪把他打倒的,他们不会取他的性命,而是把他打瘸。霍恩知道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他一点也不相信熵教宣扬的那些死后会发生的事情。死是终极的,人一死,各种疑惑,苦难和遗憾就都到头了。然而活着却无力改变自己的处境又是另一码事了,霍恩不想面对那种情况。
他们从飞船下到一部电动扶梯上。霍恩这才发现监狱的飞船只是在管道两头之间运行的,每一头的吊篮都是固定死的,飞船永远也不能飞到吊篮外面去。不过它确实也没有理由要飞出去。
他们步行穿过管道房,房间的大小刚好容得下终端设备随着埃戎的明显运行而相应地缓慢移动。他们一路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穿过一道门,进了一个豪华的办公室。霍恩毫不在意房间的陈设,他在打量着坐在特大的黑色办公桌后面的人。
此人是个奇妙的矛盾混合体:他是个大个子,比霍恩胖得多也高得多,也是个蛮人;他的眼神冷酷而又精明,但岁月看来已使他的身材失去了分明的轮廓。他的脸和身体都像是一个过了巅峰期的运动员;他已经发福了,肌肉变得松软,但里面却还是一副铁打的好筋骨。
此人想必就是典狱长了,他负责看管帝国形形色色的敌人:罪犯、叛徒和反叛者。在这些人之中,他只负责看管最坏最厉害的:樊地只接纳经过千挑万选的“精英分子”。
根据符合逻辑的推断,典狱氏和他手下的卫兵应当隶属于杜凯因的保安部队,这从他们的黑色制服上可以得到印证。不过看典狱长的样子像是还没接到过命令,或者接到了但没放在心上,混乱赋予了每个有野心的人一个黄金般的机会。
典狱长应该是不会受到理想困扰的。作为一个蛮人,要是有这么一个负担的话,他是爬不到如此高位的,看来试图控制北端帽子和主控制室像是他自己的主意。如果杜凯因能够用鲜血浇灭叛乱之火,典狱长就能对他所施以的援手开上一个高价。如果杜凯因垮掉了——那么,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其他的蛮人掌握了帝国并将它据为己有罢了。
典狱长用狡黠的黑眼睛攫住了霍恩。“看好他!他是个危险人物。”
在霍恩身后,两个卫兵变换了一下位置,一人站到了一边。现在他们可以朝霍恩开枪而不用担心会伤到他们的长官了。
“这么说,”典狱长靠在一把大椅子里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梅特尔死了?”
“我是这么听说的。”霍恩平静地回答道。
“费尼伦和隆霍姆也死了?”
“有可能。我没看见他们死。”
霍恩看见典狱长的眼睛朝下一瞥又回了上来。霍恩随意地改变了一下站立的位置。
“别动!”典狱长厉声喝道,“科尔纳也死了,”他又接着说下去,“他们还没抓到刺客吧。”
霍恩明白了,他此刻正站在某种测谎器的上面或里面。当谎言无济于事的时候,霍恩的本能是说真话。这种本能是对的,只要他说的是字面上的真话,这种本能还能给他带来好处。“没有。”他说。
“原来的六个董事里,只剩下杜凯因和文妲了。谁是总经理呢?”
这是个真正的问题,不是用来测谎的。“杜凯因。”霍恩答道。
“这符合逻辑,”典狱长说道,“但他能长久吗?”
“这就很难说了。”
“为什么不能呢?”
“顶层里正在内讧,部队和卫兵们正在自相残杀。下面的人正在起事。埃戎遍地都是烽火。只有一个人能使它免遭彻底的毁灭。”
“谁?”
“彼得·塞尔。”
“他死了。”
这句话说得又快又平常,霍恩一直顽固地坚信解放者还后着,可现在这个信念第一次开始动摇了,面前的这个人应该是知道实情的,但他没有理由要讲真话,霍恩心想要是他此刻能偷偷看上一眼典狱长办公桌下的仪器就好了。
“你觉得我的人能占领并守住控制室吗?”
“想也别想。”霍恩答得又快又肯定。
“我该上那儿去的,”典狱长对着自己吼道,“我怎么能相信那个——都过去3小时了!和你一起被抓住的那个老头儿是谁?”
霍恩眨了眨眼,这个问题让他吃了一惊。“梅特尔的管家。”他急急地说道。
“这句是谎话。”
霍恩耸了耸肩。“他说他的名字是吴老头。”
“他在哪儿?”典狱长厉声追问道。
霍恩显得有点茫然。“为什么问我呢?”
他脸上的无辜是显而易见的。“他跑了,”典狱长狠狠地说道,“真是匪夷所思。”
不,霍恩平静地想着,就算是樊地也关不住吴老头和莉儿。得先把他们送到那里去,而一路上他们又怎么能看得住他们呢?他们肯定在埃戎就逃走了。
“我们抓那样的一个人已经抓了很久了,”典狱长若有所思地说道,“很久很久。”他耸耸肩。“算了,不去想他了。”
霍恩把身子往前倾,停住,然后按照卫兵的命令转过身来。那听上去不像是一个死刑判决。他没有给卫兵开枪的借口。
霍恩顺着长长的走廊走着,眼睛在留神查看着,记着一路上的转弯、门口、通风口、可能有守卫的地方……大厅变直了。远处,大厅在一面光秃秃的墙跟前到了尽头。他们朝墙走去的时候,霍恩用步子测算着距离,心中默数着。
离走廊尽头还有十步的地方,两侧墙上的枪眼里各有一挺架着的机枪伸出难看的枪管。两挺机枪都指着他,墙壁向上升起的时候卫兵都在他身后挺远的地方,风吹了进来。冰冷刺骨。墙外是一片黑暗。霍恩打了一个冷战。
“出去。”一个卫兵平静地说道。
霍恩朝前走去。机枪转动着跟着他。随着眼睛适应了黑暗,霍恩看见了桥。小桥窄得只容一个人过去。桥下是一条沟渠,沟底是黑色的。霍恩迈步跨过小桥,朝着对面黑暗的平原走去。
霍恩在他那薄薄的橙色制服下哆嗦着。他手无寸铁地面对着这片未知的黑暗,他所拥有的只是身体的力量、双手的灵巧和头脑中的决心。
身后的灯光被隔断了,那面墙随着“哐啷”一声可怕的声响落了下来,那声响像是带着某种终结的意味,回去的路被切断了。
霍恩从桥上下到冰冷坚硬的岩石上。他在那儿等了一会儿,直到眼睛能在黑暗中看清东西。桥附近的地面略微有些不平,但渐渐地它就显得出奇地平整了。周遭没有山坡,也没有丘陵,地平线处的弧线可以清晰地看到。重力很小,空气稀薄而又寒冷,不过还可以呼吸,四野里一个人都没有,地上也没有长任何东西,这颗监狱小行星像是没有生命存在一样。
霍恩四面巡视了一下。地平线上有一抹惨淡的红晕,像是朝霞或是晚霞。他又回头看了看他离开的地方。那房子已经变得又黑又矮,模糊不清了,峻峭的墙直直地矗立在沟渠边。黑暗中惟一的一抹亮色是从房子的穹顶直刺向天际的粗大的金色管道。
霍恩用目光追随着它,直到它在远处缩成了一条细线,进而彻底消失。它是通向埃戎的。从埃戎人们可以去帝国的任何地方。它通向文妲,不过也有可能文妲已经不在那里了。
管道现在已经成了一件让霍恩感到痛苦的东西了,它无情地提醒着霍恩,让他想起他已永远失去的东西。 3小时就能到埃戎?现在他就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也回不去了。他被永久地隔绝在这里了,在这绕着被遗忘的太阳运行的寒冷卫星上。
要想到达管道就必须穿过要塞,而要塞是无法攻破的。要塞既是惟一的一个入口,又是惟一的一个出口。只有这座窄桥通向那厚重的、根本不可能移动的门,门口有枪炮和其他的东西守着,空空的双手又能拿那些厚墙怎么样呢?
没有人从樊地回去过。霍恩将在那儿一直呆到死。只有死亡才是通向解脱的惟一门户。
把他引到这个地方来的是一条奇怪的道路。从帝国的一端到了另一端,穿越了星球间的距离,被驱策着,他现在可以面对这一点了:被驱策。人们被他们不知道也无从知道的力量驱策着,沿着奇怪的路径通向奇怪的终点。只要你一脚踩了进去,便再也不能自拔了,只能受着它们无可抗拒的驱使一直走到终点。这里就是终点,旅行的终点,世界的终点,生命的终点。在这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然而人是有选择机会的,只有全知全能的上帝才能从千头万绪的时空中决定每个人的人生轨迹。而这些力量并不是全知全能的。它们固然是博大而又带着扫荡性的,然而它们所扫荡的只是大众和帝国,却不是个人。处于洪流中的人被它裹挟而行,懵然不察,只是因为其他的人也在同样地运动。但假设让一个人逃脱洪流,让他勇敢地划向河岸,在河岸上站立起来,抖落身上的水珠,回望着流水,那么他随后将做的事就能堵住水流,遏止它的前行,或是将它引向另一个方向。
他收了钱去杀一个人。没有什么东西让他非收下钱不可,收下钱之后,除了他的本性之外。也没有什么东西让他非要去执行这个口头的合同。他也可以在半路上失去勇气,或是面对这么多的险阻踌躇不前。就算他已经把科尔纳装到了瞄准镜里,他也还是可以把他放走。
曾对他说过“埃戎必须垮掉”的那些力量当时并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子弹加速了科尔纳的死亡,使得危机变成了反叛。如果科尔纳是自然死亡的话,帝国的权力交接就能实现平稳过渡,而不会出现什么闪失。埃戎当然是会垮的,这是不可避免的。但要等到何时,又是以怎样的方式呢?
必然性就是在这里得到体现的,就是借他的手来实现的。他碰出了叛乱的火花,他的手指引来水流,而这水流又将他带到了樊地。在一路上的任何一处,他都可以停下来说,“打住!我不想再朝前走了!”水流或许会因此而毫不在意地从他的头顶淹过,但对他来说,这种必然性却就此终结了。
一个充满暴力的行动改变了水流的进程。他无法为此而感到骄傲,即便它为漫长的一千年带来了甜美的果实。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的本能将他交给了水流,水流带着他来到了埃戎。本能,如求生和食物之于饥饿般的不假思索的需要——它们便是水流中翻滚的分子,它们是消极的,它们是投降者。
但一个人是能够与水流相抗争的,每一个积极的行动都是在与之一竞短长。
在熵教的教堂里,他就曾与水流对抗过,那个梦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他还和吴老头一起去参加了在杜凯因的住处举行的会议,就因为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需要的一种反抗。那个选择是确实起了作用的。要是他不去的话,文妲肯定难逃一死或是陷入绝境,而吴老头,要是他只身前往的话,早就老命不保了。或许他们迟早难逃命运的安排,但那是不能改变他这一举动的重要性的。这是一个充满爱的举动——爱也是积极的——这使得他一直留在文妲的身边直到她幻想破灭,直到他被人抓住。
他爱上文妲了。他现在能够坦然面对这件事了——这也是一种积极的行为。这是一种无望的感情,却也是一件好东西,因为这是一股积极的力量,而且很强大。它给了他力量,让他再次与水流搏击,让他逆流而上,去追根溯源。如果一个人能有一次改变他的命运,他就能有第二次。埃戎必须垮掉。但应该怎么办呢?
要塞不是无法攻破的;没有任何东西是无法攻破的。无法觉察的力量使他忘记了这一点,他要从这个旋涡中走出来继续战斗。战斗或许是会致命的,但重要的是要战斗,决不能被主宰帝国沉浮的没有感情。没有人性的力量任意裹挟着而无所作为。
霍恩再次端详着逐渐变小的金色管道,这不是对星系的嘲讽,而是与星系的一种联系。他想起了在一个孤独的山谷中的一个失意时刻,他看见群星被叶脉般的网络维系在一起,眼前的景象正与彼时相同。不仅群星是如此,所有的人类也是如此,都被因果关系紧紧地捆在一起。这种维系无形可察,无迹可寻,几乎是纯道义的:即便是帝国最偏远的地方发生的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也会影响到帝国中的每一个人。
人们可以据此发展出一套比个人主义好得多的哲学来。或许这种网络般的维系是那些看不见的力量的必然结果,但它并不就是那些力量,而是比它们更为高贵的东西。它仿佛在说:只要在任何有星星运行的地方有一个奴隶,那么就没有一个人是自由的。它还说:只要在任何地方还有一个自由的人在,那么就没有一个人完完全全地沦为了奴隶。因此,即便是埃戎的总经理也是一个奴隶,因为他无法选择让星团保持自由。
他无法选择,因为他是许多种力量的交汇点,这些力量不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而一个自由的人是能够选择的,从这点来看,个人主义是好的,按照个人主义的理论,人人都是自由的。
霍恩听到的还有:没有人能够单独行事,他是和全人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没有人在单独地受着苫,因为全人类都在与他一起受苦。对一个人的不公平就是对所有人的不公平,人人都应该感同身受地憎恨它,因为它确实也是对所有人的不公平。
吴老头的话是怎么说的,如果有人做出了行动,肯定是受了背后什么东西的推动。这么说不对,因为它忽略了人的作用。应当这样说:如果有人做出了行动,肯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推动。
还有一种简单的说法可以说明这一切:无论人们看上去相隔如何遥远,总是有一座桥梁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霍恩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这将使他受益匪浅。这是一个值得令人为之付出生命的道理,但更重要的是,它现在成了活下去的理由。
管道。压迫的象征。却也象征着希望——
一股大力突然落到了他的背上,要将他摔倒在地。一双又快又狠的手也朝他的喉咙掐来,霍恩趔趄了一下,乘势蹲身朝前一蹿。身后的份量顿时飞过了他的肩头,一个人一头朝沟渠里栽去,双手在空中拼命舞动着,这情景霍恩记得在哪里见到过,但现在根本没有时间来回忆往事了,那人落到渠底的时候,沟渠里闪出一片火花来,惨叫声终止了,随即慢慢飘来了肉体被的烤的焦臭味。
在这之前,霍恩早已转过身来,挥动拳头朝围住他的影影绰绰的身影打去。有一个人摇晃着朝后退了几步,但旋即又继续扑了上来。这些决不是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卫兵。他们都是熟练的杀手,学过怎样用双手杀人——现在也有人学会怎样被杀了。
他们逼了上来,围成一个致命的半圆,有两个人同时朝霍恩扑来,一个扑向他的膝盖,另一个直奔他的咽喉而来,冲着膝盖来的,霍恩就把膝盖朝他顶去。那人闷哼一声,倒向一边,就地一滚,迅即又站了起来。霍恩又用坚硬的掌缘朝另一个家伙奋力一砍,那人便躺倒不动了。
但他们也逼得他朝后退了。霍恩伸出一只脚朝后一探,后面是一片悬空。他已经站到了沟渠的边缘。朝后一步便是和第一个家伙同样的下场。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想到了小桥。要是他能找到小桥,他就可以退过桥去,一个一个地对付他们。但他不敢转身朝后看,因为他的脚在朝后摆的时候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他们逼了上来。他们想置他于死地吗?他们想逼他朝后退吗?只要他们不是非冲上来不可的话,他就是安全的,他相信自己的力量足以做到这点。但如果他朝他们冲去的话,情况就完全两样了。他们会将他团团围住,而那时如果再能脱身就简直是奇迹了。
但如果不进的话就只有退,而他是无路可退的。霍恩的双腿紧绷了起来。
历史
自由……
它的价值有多少?人们即使为之倾囊而尽,也没有人能买断它或是将它传给自己的子孙。
星团拥有自由,埃戎为此开出了价钱。对于星团来说,自由抵得上他们拥有的一切。帝国为此将全副家当都押了上去,不是一次,而是两次。但这也还是不够的。
在第一次卡农战争中不可思议的失败使埃戎受到了动摇。再败一次的话,帝国有可能就垮了。然而星团的存在无疑是一种隐伏的宣传,表明帝国之外还有着自由的星球,为了消除掉它,冒这样的危险也是值得的。
黑色的飞船舰队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向着星团飞了好几年,然后在星团附近建立了管道的终端。从这些管道中,源源不断的人员和机械在离开埃戎的几小时后便到了这里。
然而星团并没有束手就擒,而是奋起反击。
你怎么能估量得出这代价呢?星球的人口锐减是多大的代价?文明被破坏是多大的代价?数十亿人的生命又该是怎样的代价呢?
这里有一个数字:每一个纯正金色血统的成年人从公司的收入中可得的份额都被削减了一半。
想要自由吗?请开出价钱来吧。在有的地方有人为了得到它而不惜付出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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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钥匙
霍恩朝围过来的人影冲去,扭动着身躯左躲右闪,拳头不停地击打着。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了。一个人摇晃着退下的时候,立刻又会有另一个人来填补他的空位。漫天挥舞的拳头突破了霍恩的防线,落到了他的脸上、身上,接着人影便将他团团围住了,有的扯他的手臂,有的搂他的后背,想把他掀倒。霍恩像一棵摇摇欲坠的大树般晃动着。
有一张脸从他的肩后向前探了过来,露着牙齿,找寻着他的咽喉。这时,从包围着他的众多拳头、手指和牙齿背后,传来了炸雷般的一声喊:“够了,你们这些见了血就没个够的饿狼!我说够啦!别再让我见到这副样子了!”
霍恩可以感觉得到他们像水蛭那样被拉开了。他终于好好地站定了。他的两腿略微打了打颤,但很快站稳了。他抬头看着出现在他眼前的这张充满野性的脸。
这不是一张让人看了能产生信任的脸,脸上沟壑纵横,五官大得足以配两米多的身高,一头充满暴戾之气的红发不羁地披散在那人宽阔的肩膀上,而在下面与之相配的则是一部猪鬃般硬扎的红色长髯。他背后那颗黯淡的太阳,似乎决意要爬上小行星岩石满布的边缘,把他的胡子映衬得更红了。
霍恩看着他那深邃的、乐呵呵的蓝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他简单地说道。
胡子分开了。“没什么!”大个子的嗓门大得出奇,“我喜欢你,小个子。你把那帮杂种狗打得可真惨。就算是杂种狗,凑成群了胆子也会大起来,要是他们有了一大帮的话,能把最骄傲的公鹿都给放倒。他们管我叫红刃。”
这名字听上去很耳熟。“海盗红刃?”霍恩问道。
红刃的眼睛里放出光来。“你听说过我?”
霍恩点了点头。这个名字是破坏、杀戮和奸淫的同义词,也和对抗当局紧紧联系在一起,这个当局自然就是帝国。
“他们出动了3艘巡洋舰才把我打败, ”海盗夸耀道,“就那样也还是趁我睡着了才把我抓住的。”
“我叫霍恩。雇佣兵。”
“这么说也是个海盗喽?但要更聪明些。咱们俩倒是能凑成一对。”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要是能有一点机会从这块被人忘了的石头上出去的话。”
“没机会吗?”霍恩问道。
红刃没精打采地摇了摇头。“自打樊地成为监狱后,从来没有一个人成功过。”
“每扇门都有钥匙可以打开的。”
“除了这扇,”红刃说道,“来吧,我会告诉你为什么的。你正好赶上吃早饭。”
海盗带着他在宽阔的沟渠边走着,霍恩问道,“那些人为什么想要杀我?”
“等你吃了早饭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他们来到了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人中间。他们或坐,或蹲,或站,总共有好几百个,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
“让开!”红刃吼道,“我们来了个客人。”
他两肩随便一动,便把两边的人撞飞出去,硬在人群中趟出一条路来。那些使力相抗的人被红刃大掌只轻轻一掴,立刻也跌跌撞撞地退到一边去了。霍恩在海盗身上感到了一股野蛮的气息,或许这是必不可少的。
他们停在了一道从岩石上凿出来的浅渠跟前。一根管子从要塞的黑墙里直通到浅渠。他们刚到,一种黏糊糊、黄兮兮的东西便从管子里涌进浅渠。
“早饭,”红刃喃喃地说道,“吃吧。”
他跪下掬起满满一捧就吃了起来;霍恩跪到他身边尝了尝那玩意儿。还吃得,但也仅此而已了。霍恩这会儿可顾不上讲究了,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浓粥!”红刃厌恶地说道,“早上和晚上,浓粥!”
海盗用他那长满黄铜色汗毛的手臂擦了擦被大胡子围着的嘴。霍恩站了起来。其他的人全都在浅渠边排着队,有的人吃的时候,四肢张开着,半张脸都埋到了粥里。有的人被排在后面的人拖开了,于是开始了打斗。有一个家伙掉进了浅渠里,他一边蹒跚着走开,一边吃着从身上刮下来的早餐。
霍恩感到有点恶心。
“猪!”红刃厌恶地说道,“喏,这就是食物。他们在里面加了料,有人说那些料是些矿物质。反正我们没人是吃那个吃死的。这玩意儿能填肚子,可吃着不是味儿。我们想肉都快想疯了。”
霍恩身上一凛:“原来他们是想吃肉啊。”
“有的人比别人饿得更厉害些。”
他们朝着与矮墩墩的要塞相反的方向走去。几分钟之后,要塞便落到地平线下面去了。霍恩和红刃来到了一片洼地边,洼地大而不深,形状像是一只茶盘。
“明白我们是怎么活的,”红刃开口道,“你就能明白为什么逃跑是不可能的了。”
他指了指墙上的一些黑黢黢的洞,那是几代人历经好多年,耗费了多少劳动,从岩石上硬生生挖出来的。“它们可有用啦,”红刃说,“可以防寒。”
“没有火吗?”霍恩问道。
红刃摇摇头。那正是问题的本质所在。樊地从来就没有过火。这里没有任何化学能量的储藏:无论是石油、煤炭还是木头。樊地没有任何可供燃烧的东西,这颗小行星的惟一资源便是岩石,而岩石是没有多大用处的。除了岩石之外,囚犯们所剩下的就只有他们从要塞里带出来的东西了。它们受到珍惜的顺序是这样的:骨头(工具兼可怜的武器),破布片(保暖)和金属——
“金属?”
“鞋钉、大头针、皮带扣、纽扣、眼镜架……要过很长时间才能积攒到够打一点有用的东西,比方说小刀什么的,”
霍恩相信了。没有火,几乎所有的建造或是制造都是不可能的。
至于娱乐嘛,红刃接着说道,“他们就干男人没有女人的时候能干的事。就是这些事构成了监狱文化的主流。他们既有各种私下的嗜好,也包括各种比赛。
这些比赛全都竞争激烈,还常常很血腥。有人在比赛中残废了或是死了。根据这些比赛建立起了一套复杂的行为体系和社会等级。现在,红刃在击败了所有的挑战者后,成了无可争议的冠军。冠军是能拥有某些特权的:所有的尸体我都能分上一份;还可以任意发布命令,只要我有能力使之得到执行——”
“你无论如何都能做到的呀。”霍恩对这一条感到有些不平。
“没错,”红刃承认道,“但只要我不高估自己的力量,或是做出不合情理的事来,他们便不会联合起来对付我。这样造成的结果就是,没有人会去做他不想做的事,或是别人无法强迫他做到的事。”
“这么说他们不肯团结起来行事,”霍恩想了想说道,“这算得上是个人主义的一种报复了。”
“所以,”红刃耸了耸宽大的肩膀说道,“归纳起来就是:根本没有机会得救。甚至没有人知道樊地到底在哪儿。”
霍恩想起他看到的星星都是那么陌生,头顶的这片天空甚至有可能是属于另一个星系的。
“惟一能回去的路就是通过管道,”红刃说,“而惟一能到达管道的办法就是进入要塞。”他低头看了看他的一对巨掌,把它们握了起来。“我们试过一次的。我们朝沟渠里扔石头,直到能从上面过去到达墙边。可我们连在墙上留一道凹痕都没能做到。”
“发生什么了?”
红刃耸耸肩。“典狱长断了我们的粮,直到我们把沟渠清理完毕。我们死了好多人。这下你明白了吧,这事儿根本没指望。”
“在一般情况下的确如此,”霍恩赞同道,“可情况已经变了。帝国正在闹分裂,现在正是每个人混水摸鱼的大好时机。”
红刃的眼里放出光来。“发生什么事了?”
“造反!”霍恩很快地把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情向海盗草草讲述了一下。
红刃从胸臆间发出一阵咆哮。“嗷鸣——!我宁可少活10年也要再和他们干上一场,杀他个血肉横飞,血流成河。”他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你觉得埃戎真的有麻烦了?”
霍恩点点头。“发生在埃戎的争斗就已经够危险的了,可事情还远不止如此。帝国里每一个被征服的星球都会揭竿而起,帝国没有多少部队可以抽调回埃戎的,况且飞船舰队对于内部的争斗是无能为力的。分散在各地的卫兵部队也会造反,因为最高层的领导已经没有了。”
“有几个有实力的人是可以左右形势的,而有一个人是可以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彼得·塞尔。”
“他死了。”红刃很随意地说道。
“你亲眼见他死的?”
“他从来没出来和我们呆在一起过。他们把他关在要塞里。是新来的人带出来的消息,说他死了。”
霍恩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如此说来,所有他听到的关于彼得·塞尔的死讯都是谣言了,这肯定是帝国故意放出的风声。塞尔一定还活着。
“那我们就等着,”红刃厌烦地说道,“等到有人来把我们放出去。”
“我等不及了,”霍恩说,“而且我怕要等就会等上一辈子的。”
“这么说你已经有计划了?”
“如果你愿意冒风险的话。”
“我什么风险都愿意冒。”红刃毫不犹豫地说道。
“在外边的总共有多少人?”
红刃耸了耸肩:“三四百吧,没有人数过。有人死了,又有人从要塞里面出来。”
“你要是典狱长的话会怎么干呢?”霍恩问道,“你人手有限,可是却想干一件大事:夺取北端帽子,占领主控制室。别犹豫,快说——”
“我会用囚犯!”红刃叫道,“我会在背后用枪顶着他们,让他们去作战。有很多时候枪是不怎么管用的。几百个真正殊死拼杀的人在绝大多数战斗中能使战局扭转,他们会在战斗中死去。但他们会扭转战局。但让我们进入要塞可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啊。”
“总没有战败危险吧,”霍恩说,“别忘了,这事的发生对我们来说是个意外。我们突然被召集进去,挤到一间守卫森严的房间里,然后在严密的看守下每次带几个出去。”
“对啊,”红刃说,“这样就行了。”
“但如果我们事先算到了他这一步,然后出乎他意料地提前发动,那么我们就有机会了。这算不上是个天赐良机,但毕竟是个机会。”
“能逃出樊地的机会就是好机会, ” 红刃低声说道,一边用手指叉着头发,“我们需要什么呢?”
“首先得有五六个信得过的入。”霍恩说。
“一个都没有。就算有人刚到这里的时候是值得信任的话,他们也早就学乖了。”
“这可是事关自由啊,伙计!”霍恩急叫道,“难道没有人会接受那样的命令吗?”
“也许会的,”红刃承认道,“但别相信他们当中的任何人。”
他略一犹豫又接着说道,“连我也别相信。你可以用自由或各种许诺来打动我们,或是用暴力来强迫我们,但你千万别相信我们。”
霍恩的目光直直地射向海盗的双眼。“跟着我干吧,”他说,“我们会把帝国这潭水搅浑,然后捞到咱们那份好处的,靠你自己这么混下去,除了早死以外什么都得不到。”
“我说不定会干的,”红刃低声说道,“我可能会干的。我会干的。但还是不要相信我。”
“我要相信你。”霍恩坚定地说,他别无选择,只能相信这个不守常理的巨人,以使自己免于腹背受敌。“我们还需要武器。”
“刀子,铅头棒,投石器,还是骨头棒子?”
“只要能藏在身上的都行,”霍恩说,“但我们需要一些体积小又能隔着一定距离杀人的东西。”
“像这个吗?”红刃一边问着,一边从破衣服下面掏出一件金属家伙来。
霍恩接过来在手里摆弄着。这是一把制作粗糙的枪,小小的枪管,骨头做的把手,有个扳机,边上还有一个转动曲柄。“这是什么?”他用怀疑的口气问道。
红刃把装在一个小袋子里的东西“嘭”地倒进了他那宽阔的手掌里。黯淡的阳光照在细细的尖头飞镖上放出幽幽的光来。“是发射这些东西用的。管子里有一个弹簧,曲柄把弹簧向后拉到被扳机卡住为止。放一枝进去,”——他说着放了一技飞镖到枪管里,举起枪来瞄向一块大圆石——“然后扣动扳机。”
“镗——!飕——。砰——!”
“不是很准,但要是离得够近的话,它还是能杀死人的。”红刃说。
“这些该不是你用皮带扣做的吧。”
“现在是沟渠的地方曾经有一个金属槽。我们把金属卸了下来,经过锤打后再到岩石上去磨。这很费时间,但我们已经做了很多了。”
“有两把那种东西,”霍恩边想边说道,“我们说不定能成事。看看你能不能找上6个人,要脑子灵活,手脚利索,服从命令的。除此之外不要告诉任何人。”
霍恩要的人来了,他们全都阴沉着脸走在红刃的前头,像是被牧羊犬赶着的一群羊。但在霍恩把机会和计划向他们简要地一说之后,他们都被煽动起来了。当霍恩问他们愿不愿接受命令时,他们全都热切地点着头。
他把他鼓动红刃跟他干的那番话又向他们说了一遍之后,又加了一句:“要是你们不干的话,我们会杀了你们的,红刃或是我。”
海盗怒吼了一声表示同意,然后这些衣衫褴褛的囚犯们耸了耸肩,仿佛这些条件都是天经地义的。
霍恩用步子在地上量出要塞的大致尺寸,分派好每个人的角色,然后按照计划操练他们,直到他们闭上眼睛也能步调一致地按计划行事为止。计划并不复杂,但最简单的计划才是最好的。成功的关键在于出其不意和计算精确。
最后,霍恩知道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了,“这事儿没告诉过别人,”他说:“他们要么会走露风声,要么会碍事。要让秘密不从我们这儿泄露出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谁都不准离开。”
他们接受了,不是欣然,而是知道反对了也是枉然。
“现在,”霍恩说,“我们要做的就只有等待了,希望典狱长终于会急不可待地要来利用我们。”
这些人当时还个个摩拳擦掌,心里头热乎乎的。他们聚集的地方正好在小桥的视线之外,小桥直通向要塞那坚固而又可怕的黑色大门。随着时间的推移,霍恩眼看着小组的同仇敌忾之气在一点点瓦解着。
霍恩望着要塞的大门,把计划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过着。他意识到计划是多么的脆弱,而他们所赖以举事的装备也是多么的不堪一击。五六个穿着破衣烂衫的根本靠不住的恶棍,拿着手工制造的武器竟然要去对抗要塞,真是愚不可及。但就算是愚不可及也比听任命运的摆布要好,任何机会都比没有机会好。
在漫长的等待中,红刃曾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听着,伙计,我把你跟我说的话又好好想了想,我会跟你于到底的。”
霍恩此时觉得他可以相信眼前这个人——是充满理智的信任。在越来越浓的沮丧之中,这是一个让人感到欣慰的时刻。
他竭力坚持着自己的推断,即典狱长会把他们召去帮忙,因此他们能够成功,但要塞在黑暗之中不发出一丝声响,宛如在沉思一般。在这可怕的现实面前,这种推断显得越来越站不住脚了。能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典狱长可以找到太多的理由不来用囚犯。虽然这些人手无寸铁,但他们都是绝望之极的亡命之徒,放这些人进去的话,典狱长要么是走投无路,要么就是大意之极。霍恩不相信典狱长会是个大意的人。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太阳在黑暗的天空中懒洋洋地划出一个拱形后,又碰到了地平线。暮色重又掩来。一阵喧闹宣告新一轮的食物又己从管子里流进了食槽。小组里的人迈动了步子,但红刃用怒目将他们逼了回来。只有他一个人离开。不久他就带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回来了,他们心事沉沉地吃着,一边望着眼前这道将他们与埃戎隔开的黑色屏障。
他们还没吃完,寂挣和等待就都结束了,一个声音经过放大后,从要塞里隆隆地传来,急急地说道:
“囚犯们!你们都被判了刑罚,将在樊地度过你们的余生。现在你们又获得了一次机会。”
“帝国正处于战争之中。愿意前去打击帝国的敌人者,在得到要塞的允许后,将被用飞船运往埃戎,能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人将得到赦免,获得自由。”
“你们是没有任何机会逃跑的。你们将一直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只有诚心悔改的人才准予进入,对于其他心怀不轨的人我们将不予警告,毫不手软地当场击毙。”
“五分钟之后大门将打开:不想错过这次机会的人请排队进入走廊。”
“再次警告你们:轻举妄动者死!……”
还没等声音把话说完,霍恩和红刃就赶着他们的人朝小桥走去,小桥跟前早已聚起了一大堆人,他们挤上前来之后都停在了沟渠边。
他们身后的人越聚越多。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黑暗的大门还没有打开,人们变得越来越紧张了。
这时只听“啪”的一声,一道光线射了出来,随后又变成了巨大的一束,大门打开了,总共有四把枪对准着他们:两把是架在墙上射击孔里的,另两把是拿在卫兵手里的单粒子枪。这情景和霍恩在脑海中描绘的一模一样,这些人力足以让绝望的人也不由得要犹豫起来。两边架着的机枪喷起火舌来能把人像镰刀割麦子一样一排一排地放倒,那两把手枪杀起人来的速度也不会逊色到哪儿去。
大队人马朝前涌去。红刃的双脚像生了根似的站在沟渠边,手臂伸展着,用脊背挡住众人。“别急,”他吼道,“一个一个过。”
红刃小跑着过了桥。跟在他后面的是霍恩,霍恩后面是那些他悉心调教过的人。在他们后面争先恐后着的才是其他的人。他们排着队进入了走廊,眨巴着眼睛警惕地张望着,活像是在笼子里关了很久的动物。
霍恩和红刃并排走在这一大帮乌合之众的头里,霍恩在平静的呼吸之下数着数。他们朝那两个卫兵走去。卫兵们在他们面前朝后退着,手握着枪,眼睛谨慎地前后张望着。
霍恩略微加快了一点步伐,红刃的步子也迈得更大了。卫兵没法退得和他们一样快,于是他们之间的距离便缩短了。或许直到这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才攫住了他们,一个把枪口朝上微微一抬,另一个也张嘴欲喊。霍恩已经蹲下了身子,他感觉得到红刃在他的旁边又急又低地运动着,于是他从肺里向外迸出炸雷般的一声高喊:“动手!”
他们打倒了卫兵,大厅里响起了尖利的一声枪响,随后一架机枪猛然发出了一个点射。霍恩已经忙得顾不上担心别的事了。他把他跟前那个卫兵的手臂向上一推,他手里的枪便向着天花板飞去。霍恩接着一拳捣向了卫兵的肚子。那人闷哼一声,朝后跌了几步,但他的手迅即扬了起来,霍恩一只手抓往他的手朝肩后一扳,另一只手反手朝他的脖子剁去。“嚓”的一记干涩的声响过后,卫兵扑倒在地,脑袋朝着一个不可能的角度耷拉着,他一倒,霍恩便从他的手里夺过了手枪。
霍恩转过身来看时,身后的一大群人还都呆立在那里。这一连串的动作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他们都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没醒过神来呢。有几个人瘫倒在了地上,但墙上的机枪已经哑了。两边各有一个人正一手托住枪口,一手端着上了膛的弹簧枪朝射击孔里张望。在他们下面,又有两个家伙在拼命地转着小曲柄。
红刃对付的那个卫兵已经躺倒不动了。他的手里也攥着一把枪,现在他看着更十足是一个海盗了。他朝霍恩开心地微笑着。
“快点!”霍恩喊着,手脚一点没停,“马上就要放毒气了,快跑!”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跑了起来,他的背后顿时跟着响起了一片“隆隆”的脚步声。
走廊又长又直,但沿途的墙上再也没有机枪了。如果他们能跑到底,就到了兵营区。兵营后面就是管道房了,在他们经过的墙边上有一道道的门,全都紧关着。霍恩不知道这些门后面是什么,也没有停下来去弄个明白。他朝身边的红刃瞥去,海盗正用大大的步子慢跑着,红色的鬃毛在身后飘动,龇着牙,一脸怕人的苦相。霍恩想,说不定他这还是在微笑呢。
在走廊的尽头一扇门打开了。一个男人站到了走廊里,在亮光下眨着眼睛,朝跑来的人们和这一片喧闹的人声张望着。这是一位老人,又矮又胖;他的白发泛着光泽,像是从太空中望下去的冰帽。霍恩的眼睛瞪大了。从眼角里,他瞥见红刃的手臂抬了起来,手中握着一把枪。
霍恩连忙挥手朝上一格,子弹呼啸着飞向了天花板。
“那是塞尔!”霍恩呼喊道,“那肯定是塞尔!”
到现在为止,总共还没过去一分钟。红刃朝霍恩看看,又往回看了看走廊尽头的那人。
在他们的身后,透过纷沓的脚步声。走廊里开始传来了“咝咝”的声响。霍恩知道这是毒气,来得可真够快的,不过还是差了一点。
此时,就在前面几米远的地方,一道隔板开始迅捷而又致命地从天花板上落了下来。
历史
危机……
无论是在人类的事务中还是在帝国的事务中,危机的到来总是不可避免的。小的决断一个叠一个,直到大的决断必然出现为止。人类面临生死的抉择,帝国面临兴衰的关头。
大决断。当它来临的时候,其实也只不过是很小的事情。在历史的洪流中,在把种族和帝国推向兴盛或灭亡的巨大力量中,个小的个人可以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一个人是一样微不足道的东西。但一粒尘埃也是如此。如果比例精当的话,如果一个人就相当于一粒尘埃,那么一粒尘埃就能像一蛇铅那样肯定地把一口锅砸烂。
一粒尘埃或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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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活的标志
就在他们向前一跃的时候,霍恩意识到他和红刃可以不费什么事就穿过那扇正在落下的门,但后面的那帮人就没几个能跟过来了。他们会被困在那里闻毒气,而剩下他们两个孤立无援地面对要塞中的守卫。
这时红刃一个箭步来到了门下,伸手擎起正在降下的门,门又降了一点之后终于停住了。他浑身的肌肉都暴突起来,双腿在重压之下打着颤,衣服也随着胸肌的扩展而绽开了,背绷得紧紧的。他双手用力地擎着,脸涨得通红,倒是挺配他的红胡子。汗水从脸上滴落下来,把胡子的颜色洇得更深了。
“快!”霍恩朝后面跑着的人们叫道。他们跑上来了,手脚拼命地挥舞着,可脚步却像梦境中那般想快也快不了。
不过他们还是像水流一般从落到一半的门下面通过着,每当红刃的身子朝下沉了一点,又沉了一点,后面的人便得把身子蹲得更低才能钻过去,终于最后一个人也在跑过门很远之后瘫倒在地。
“他们都过去了。”霍恩说。
红刃终于放开了他那痛苦的支撑,朝前一纵,门訇然一声砸到了地板上。
随着霍恩朝塞尔一点点走近,他发现塞尔已经变得多么的苍老和疲惫了。他那蓝色的眼睛茫然打量着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的人们。他的嘴张开又合上,但没有发出声音。不过霍恩还是认出了他。
这就是解放者,帝国亿万受奴役人们的希望。如果岁月和铁窗生涯已经使他成为了废人的话,这将令人感到多么悲哀啊,霍恩对自己说,就算成了废人,塞尔也还是个象征,纵使事过境迁,象征还是有其生命力的。
“你,你,还有你,”霍恩从身边的队伍里叫出了三个曾经协助他发动攻击的人,“这是彼得·塞尔,解放者。保护好他,要是我回来发现他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宰了你们。”
他们朝塞尔看看,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朝走廊走去。霍恩回头看时,发现他们领着老人又回到了他的房间里。
霍恩紧跑几步来到了红刃的身边。他们前面还有一些人,散开着沿着走廊往下走。走廊前面出现了一个直角的转弯,左侧有一条开着门的走廊。人们朝里猛冲——然后就死了,更多的人冲了进去,子弹呼啸着在密集的人体间穿梭,但还是有一些人活了下来。枪声、家具被打裂的声音、呼喊声、尖叫声从屋里传来,构成一组无序的、充满暴力的混响,等红刃和霍恩到达门边的时候,屋里已经静了下来。房问里血流遍地,活像是个屠宰场。空气中蒸腾着横飞血肉余温尚存的气息。12个衣衫滥褛的人手里拿着枪小跑着离开了静悄悄的兵营。
霍恩想把他们按有武器的和没武器的分开,可他们已经辨不清方向了。前方激战正酣,等他们打到走廊尽头的时候,他们已经损失了至少50个人。在夺取管道房的战斗中, 原先的三四百人打得只剩不到100了。剩下的人全都有武器,除了个别有一些皮外伤外全都完好无损,而且全都是骁勇善战的。
整场战斗就像是万花筒,闪动跳跃着许多毫无意义的色彩,而在这之中只有一幕景象给霍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看见红刃踢开门,冲进了典狱长的办公室。海盗站在那里,两脚叉开着,喷着火的眼睛紧紧盯着典狱长那煞白的脸。红刃怒吼着,把手枪扔到了一边,就好像把它忘记了似的,朝着典狱长冲去。典狱长急忙把手伸进抽屉里慌乱地摸着,眼睛紧盯着红刃.连看一看抽屉里的枪都顾不上。
红刃隔着宽大的办公桌一拳打到了典狱长身上,手枪登时飞了出去,典狱长跌撞着向后退了几步,但很快又站稳了脚跟。他和红刃身高相差无几,块头却仿佛更大些,而且也不尽是虚胖,他们像两头发狂的公牛般鏖牛到了一起,打得整个屋子部颤动起来。他们都想竭力用双臂抓住对方,典狱长的膝盖像活塞般不断向上踢着,但红刃把他的身子侧向一边,井用一只有力的手臂箍住了典狱长的腰,另一只手托住了典狱长的下颚朝后扳,揸开的手指掐进了他的脸,朝他的眼睛伸去。
典狱长的拳头“砰砰”地落到红刃的胸部和肚子上,但海盗对它们不予理睬。他一手将典狱长的身体朝自己拉近,另一只手将他的下颚朝后推去。典狱长奋力抓住下颚下面的手,用两只大手攥紧了朝外推,但这样一来他就失去平衡了,他的背向后弯成了一张弓,两只脚拼尽全力想要在地面上站稳。不过太迟了,一会儿之后,他的脖子便“喀嚓”一声折断了。
红刃一放手,典狱长的尸体掉到了地上。它掉下去的样子活像是一只塞着破布的玩偶,而且塞得很糟糕,因为它已经皱成一团了。红刃朝地上看了一会儿,胸口起伏了一下。他抬起头来,仰天发出一声快乐的长啸。
“我做梦都想着能有今天,”他叫道,“他一直都讨厌大个子的人。也许他是怕这些人当中会有哪一个比他更高大、更强壮。”
整个要塞几乎都安静了下来。搏杀之声业已消散了。霍恩很快对红刃讲了讲下一步该做的事情。
“要想法把这些人组织起来。争取尽量多的人跟我们到埃戎去,要服从我们的命令。谁不想去的,就让他们留在这里。要是你碰到什么麻烦的话,只管开枪好了。”
红刃点了点头,霍恩转身走开了。
塞尔正坐在小房间里。房里除了必需的东西之外就没什么了:一张铁架床,一把椅子,一张长桌子,而卫生设备几乎看不到。门下边的一条窄缝是供装食物的盘子进入的,典狱长允许老人拥有纸笔,桌上的几张纸上满满地写着某种象形文字。霍恩走进房间的时候,塞尔上用疑惑的目光看着那三个沉默不语的保镖。他转过身来朝着霍恩,抓起那几张纸,把他们折好,插进了他那薄薄的大衣里。
3个人站了起来。
“完事了,”霍恩说,“到管道房去向红刃报到吧。”
“霍恩,”有一个家伙恶狠狠地说道,“你他妈的让我们错过了所有的乐子。”
“别抱怨了,”霍恩对他们说,“不然的话你们当中早有两个见了阎王。出去。”
他用枪一指,他们马上出去了。房里只剩下了霍恩跟塞尔。老人摇着头,就像得了老年痴呆症一样。
“你是谁啊?”塞尔问道。他的声音软绵绵的,迟疑而又苍老。
“艾伦·霍恩。跟你一样,也是个囚犯。我们已经占领了樊地。我们攻占了要塞。”
“我会写一首史诗的,”塞尔说道,“现在怎样呢?”
“我们要回埃戎去。”
“啊——”塞尔拖了个长腔。他把青筋暴凸、皱褶满布的双手交叉着放在肚子上。
“我们要你跟我们一起走。”
塞尔慢慢抬起头来:“我一个老头儿到埃戎去有什么用?”
“起义,”霍恩说,“只有你能将各地的起义联合起来,使它成功,使埃戎不至于倒退回野蛮中去。”
塞尔不停地摇着头,他不停地来回摇着,霍恩差点就以为他停不下来了。“我打打杀杀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已经是个老头儿了。让年轻人干他们该干的事去吧,我已经是风烛残年,黄土都埋到脖梗儿了。”
“可这件事非你莫属,”霍恩冷冷地说道,“我们不缺打仗的人,我们需要的是你的出现,你的脑子。”
塞尔的头仍然在摇着,但他的眼睛发亮了。还有什么,他脑子里想道。
塞尔的头仍然在摇着,但他的眼睛只亮了一点点。“你刚才说什么?起义?对抗埃戎?这太不能让人相信了。”
“科尔纳被暗杀了。董事们开始了内讧。杜凯因选自己当了总经理之后,下层的人就起来反对他。这以后又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们必须要赶回去——马上。”
“科尔纳死了?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真是难以想像他竟然死了。”
霍恩不解地望着塞尔。科尔纳?了不起的人?“可他征服了星团,还把你关到了樊地!”
“可还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要不是他的话,帝国的气数早就尽了。他那样忠实于一个垂死的梦想,这实在是我们的不幸。”塞尔的脑袋停止了摇摆。他看上去比刚才更稳定,更精神了。
霍恩在屋子里不耐烦地踱着步,塞尔那无神的双眼好奇地跟着他。霍恩一定要回到埃戎去,多浪费一点时间他便多感到一分痛苦。可他一定要把塞尔也带回去。
“你知道如果杜凯因得胜了会发生什么,”霍恩已经是在哀求了,“或者如果他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而让那班群龙无首的暴民占有了埃戎。他们会把帝国搞得四分五裂的。他们会破坏掉维系群星的管道系统,毁掉埃戎的城墙,然后灭亡的。他们肯定已经在挨饿了,已经有好几天没有食物进来了。”
“杜凯因。”塞尔点了点头,然后又叹了口气。他的头决绝地摇了摇。“不,不,我一辈子都在操心这些事:自由饥饿。饥饿和自由。在这些里程碑之间我耗尽了我的生命。现在我只要一个自由,最后的一个:死。让其他比我更年轻的人去为他门的理想战斗吧。就让他们把无尽的精力虚掷到这种奋斗中去。潮流与时势驱策着人们和帝国去接受命运对他们的安排,与之对抗是徒劳无益的。让他们把身家性命都押到各种事业上去吧,到头来他们会发现自己血本无归。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了。喘完这口气,我连喘下一口气的劲儿都不一定有了。我只想安安静挣地得个善终。在这儿死跟在哪儿死都一样。”
“他们说你死了,”霍恩平静地说道,“许多人相信了。数不清的人们的希望也跟着死了。如果他们发现你还活着,就会团结到你的身边来。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迸发出激情,可是他们狂野的激情陷入了一片混乱,把他们团结起来就等于是解救了他们。他们需要你。说别人怎么怎么都没用,没人能担当起这件事来。即使是帝国也需要你,只有你能拯救它。杜凯因无论胜败都会毁了它的。”
塞尔抬起头来,脸上放出光来。“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吗?”
霍恩点点头。
塞尔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也许真是这样的,看来非得把一个快死的人从坟墓里拖出来替活人卖命了,没有太平了吗?真的是哪儿都没有太平了吗?”
霍恩等待着,连大气都不敢出。
慢慢地,塞尔站起身来。“那我们还等什么呢?”他问道。他的嘴唇歪了歪。“我们这就去解放奴隶拯救帝国吧。”
霍恩这才透了一口气朝门口走去,他替老人把门打开。在朝着管道房走去的路上,塞尔的步履出奇的轻盈。由于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便急于想了解埃戎的局势以及他们是怎样攻占要塞的了。当霍恩跟他说到典狱长对人手的急需,以及他们怎样料到了这一点,怎样利用这点制定了计划时,他赞赏地点了点头。等霍恩把战斗过程向他描述完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管道房。
“红刃,”霍恩介绍道,“这是彼得·塞尔。”
塞尔的眼光跳动着,“大名鼎鼎的海盗?”他仰起头来看着红刃满是胡子的脸,“我可是也被人叫过海盗的。”
红刃笑了起来。“这些都是您的部下,解放者。”他伸开手臂朝着那群袭击行动的幸存者们一挥,他们现在只有大约75个人了。地板上躺着几具尸体,有五六个人面色郁郁地聚集在墙角。大多数人都已经换上了从库房里搜来的黑色制服。为了和其他真正的保安部队士兵有所区别,他们把紧身上衣的两个袖子从肘部以下割去了。这些人的脸全都奇怪地相似,都是又瘦又硬,外加一副饿相。“都是些偷了东西的,杀了人的,出卖了朋友的人,”红刃接着说道,“给我们下命令吧说不定我们会服从的。”
塞尔咯咯地笑了,“这个年轻人指挥得不错,把我也给调遣来了。就让他接着干吧。”
霍恩转向众人,“囚犯们!”他喊道,“红刃和我,还有其他一些人,我们干成了人人都说不可能干成的事。我们就要从樊地逃出去了。分开的话我们一点机会都没有,抱成团儿我们就能把埃戎撕成碎片,从这些碎片里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现在需要有一样东西:纪律。”
“我们将带你们去投奔自由,你们将有机会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你们可以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再请求得到任何主人的批准了。但在我们取得胜利之前你们必须要遵守命令,拒绝遵守者将被击毙。红刃已经给过你们一次机会了,现在是你们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谁愿意遵守我的,或是红刃的,或是彼得·塞尔的命令,请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并向后转。”
人们面面相觑并交头接耳起来,一半的人站了出来并转过身,然后剩下的人也大都照做了,最后只有五个人留在了原地。
“好极了,”霍恩说,“这是给你们的第一个命令。”他很快说道,“把这些人都毙了!”
剩下的5个人还没等摸枪就全部死了。角落里那一小撮衣衫滥褛的人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四周。
“好,”红刃的语调里充满了欣羡,“太棒了!”
“好一个开场白。”塞尔也称许道。
“上船!”霍恩命令道,“我们到埃戎去!”
他们通过升降机涌入了等待着的飞船里,运输船的载客量没这么大,但他们全部挤了进去,整整70个人。
在跟着走进飞船前,霍恩转身对红刃说:“我越来越信任你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别背叛我。”
红刃皱起了眉头,又过了一会儿他的眉头舒展开了。“我想我不会的,因为我不喜欢让你对我发火。”
他们三个坐进了控制舱的椅子里,用皮带把自己扣好,霍恩当驾驶员,红刃当副驾驶,塞尔当领航员。
霍恩把手伸到了控制板上。 “3个小时到埃戎,”他说,“等我们到的时候船上的钟一秒都不会变。”
“是个有趣的细节,”塞尔说,“你怎么来解释呢?”
“一切在管道中都停止了,”霍恩解释道,“没有光线、热量、声音——一点能量都没有了。这肯走与管道的运行原理有着某种关系。”
“你发现了一些科学家们探索了好几代的东西,你是怎么发现的?”塞尔专心地问道。
霍恩浑身一凛,“我清醒着穿越过管道。我不想再有那样的经历了。”
“真可惜我们现在不能那样,”塞尔说,“我们可以好好利用一下那三个小时的,不过我想这恐怕是某种场效应吧,或许是由金带发出的。我们没有时间来确定它的方位。”
“一船疯子到了埃戎可没什么用。”霍恩加了一句。
“那么在我们出发——和到达之前,我要请你把形势大致讲一讲。”塞尔说。
霍恩于是很快地从政治形势到战略形势跟塞尔说了一通。“因此关键是北端的帽子。谁控制了它谁就控制注了埃戎。”
“那么我们必须控制北端帽子。”红刃直截地说道。
“不错,”塞尔说,“这不会是件容易的事情——其他人也会想到这一点的,不过那主要是军事行动上的事了。我在那方面没多大用处的。我必须让埃戎感觉到我的存在。”
“只有在我们占领了控制室后你才能够做到这点,”霍恩说,“我们走吧!”
霍恩用手指熟练地按动了控制键。飞船向前滑进了闸门。霍恩等到控制板上的红灯变成了金色后,又按了一遍键。一股突然而至的大力将他们牢牢地揿到了座位里——他们不由得眨了眨眼。飞船“砰”的一声慢慢进到了吊篮里。霍恩看了看控制板上的时钟。时钟在走着,但从它那僵硬的指针来看,并没有时间流逝掉,是时钟在把时间排到气闸外面去。
他们回到了埃戎。
“没有时间,”霍恩还是略带疑惑地说道,“就好像管道里面根本不属于我们的宇宙一样。”
他没空再接着想下去了。红刃指着控制板上的屏幕让他看。镜头对着的是吊篮下面的地面,那儿成了蚂蚁混战的战场。许许多多的蚂蚁前后冲杀着,被打散,然后又聚到一起。渐渐地整个战团分成了两拨儿,土褐色的蚂蚁和大的绿蚂蚁相互对打着。
有几张脸朝着霍恩他门转了过来,然后又是几张,这些脸像一片白色的海洋一样,遮注了后面的地面。
土褐色的蚂蚁是奴隶,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从下面几层杀上来了。从宽阔的走廊打进来的是德涅伯伦巨人,他们穿着的是代表交通的绿色制服,那是费尼伦的人,这是不是表明费尼伦还活着呢,霍恩思忖道.还是这些雇佣兵又投靠了新的主子呢?
战局的发展对乌合之众不利了,德涅伯伦巨人正在像割麦子一样把那些未经过训练的奴隶们放倒。隔得远他们就用手枪,挨得近他门就用棍子和短刀。也有很多德涅伯伦巨人被奴隶们拉倒在地扑在身下的,但乌合之众已经撑不住了。每杀死一个德涅伯伦巨人他们都要搭上上百条的生命。
透过船舱霍恩听到了子弹横飞的尖啸声。从飞船的后部传来了大呼小叫声。霍恩站起身来,赶在他们轻举妄动之前朝舱口跑去。舱门已经打开了,升降机就在门前,但没有人下去。透过椭圆形的舱门射进来一片弹雨。
有几个人靠在门边的舱壁上缩成一团。“我们出不去,”有一个叫道,“他们已经打死我们两个了。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爬上来了。”
“是谁在开枪?”霍恩询问道。
“是该死的奴隶!”
“得想法让他们知道我们是想要帮他们的。”霍恩着急地说道。
“在遭受了十个世纪的背叛之后,你还能指望他们能认得出来帮助他们的人吗?”塞尔在身后柔声说道。
“我一定要告诉他们,”霍恩边说边朝致命的门口走去。“别开火!”他叫道,“我们是朋友。”
毫无用处。他的声音根本冲不透下面震天的喧闹,塞尔伸手把他轻轻地拉了回来。
“来吧,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红刃喊道。“我们自己会冲出去的!”
“那也不是办法,”塞尔说,“这是我的事了:搞外交,你们找我来不就是为这个嘛。”
还没等人来得及拦住他, 他已经一下子从身边走过去了。他赤手空拳1个人站在椭圆形的舱门口,平静地朝外看着由一张张脸构成的一片海洋。
1颗子弹呼啸着从他的身边掠过, 他没有退缩。慢慢地,一张张脸都平静了下来。随后响起了一阵“嗡嗡”的低语声。终于,低语声化作了从1000个喉咙里迸发出的一声高喊。
“塞尔!”
老人朝着远处的门口举起了手。“让我们和敌人战斗吧!”他高喊道。他的声音又清楚又洪亮。
忽然,一阵密集的弹雨从门口打了进来,霍恩一个箭步朝塞尔扑去。
历史
创造……
它是自己的惩罚者。成功只是暂时的。造神运动也无法让短暂的东西永恒。任何生命体自诞生之日起便开始了它的衰败。
1个帝国也是一种生命体。
充满创造性的领导受到钦佩和仿效,而如果用强权来代替的话,衰败便不可避免了。在生命体之外,对融合的抗拒会日益强烈;而在内部,反抗也会开始出现。
有创造力的人总是少数。天才,圣人,超人,他们总是在风云际会之时应运而生的。他们把绝大事数的人都抛在了身舌,他们必须改造世界,不然便会被世界毁灭。
挑战和对挑战的回应总是有节奏地重复着的,而埃戎对此的回答已经变得一成不变了:强权。然而强权总是要让位于更强的强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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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战争
霍恩本能地爆发出一股力量,将塞尔从子弹经过的通道上拉开了。
“他们朝我开枪!”塞尔轻轻地喊道。
“是那些德涅伯伦人,”霍恩答道,“肯定是这样的。如果一边是你的朋友,那么另一边就是你的敌人,任何时候都会有人对你开枪的。”他转了个身朝后面爬去,“红刃!找几个神枪手来!”
3个割掉了袖子的卫兵匍匐着爬上前来。 他们趴在舱门下,端起了手枪,朝着宽阔的走廊望去,几秒钟之后,子弹便像雨点一般朝德涅伯伦巨人们飞去。
“咱们回控制室去吧,”霍恩说,“这儿还得花上几分钟呢。”
从屏幕上看,局势的改变相当明显。鹑衣百结的造反者们正发疯般地进攻着,德涅伯伦人在他们面前退却了。宽阔的走廊在神枪手们精准的射击下已渐渐变成奴隶们一家之天下了。德涅伯伦人的个头使他们成为令人生畏的战士,而现在却成为了伏击的好靶子。他们也是会死的人,一颗子弹便足以要了他们的性命。数以百计的德涅伯伦人死在了枪下,来不及撤走的便被奴隶们撕成了碎片。
巨人们被解决之后,造反者们再一次将脸朝向了飞船。
“塞尔!”他们高喊道。
来自樊地赤裸平原的战士们快步奔向静止着的升降机,落到地面上以后,立刻在升降机跟前清理出一块半圆形的空地来,随后,塞尔缓缓地走了下来,众人渐渐安静了下来,他的身后跟着霍恩和红刃。海盗还带了一个现做的喇叭,他用胳肢窝把喇叭挟着供塞尔使用。喇叭使得塞尔柔软的语声有如雷声一般响彻着高大空旷的屋子。
“造反者们!自由的战士们!你们都认出来了,我是波得·塞尔,以前卡农联盟的总统,而前不久还是被埃戎关在樊地的一个囚犯。我身边的这些人和我一样,也都是囚犯,他们穿着的保安部队制服是缴获来的。靠着勇气和拼死的决心,他们浴血奋战获得了自由并把我带到了这里。他们都是出色的战士和指挥官,他们在这场战争会派上大用场。”
“你们也是战士,但你们没有指挥官,而没有指挥官的部队是没有战斗力的。现在没有时间来进行民主选举了,我要求你们将我认作你们的领导人,而且当你们碰到其他造反者的时候,也对他们说我是你们的领导人。我请求你们这样做决不是因为我渴望得到荣誉和权力,这两样东西我都得到过够多了,它们都是肤浅而又毫无价值的。我请求你们这样做因为我是彼得·塞尔,很多人都知道我的名字,认得出我的脸。”
“埃戎必须垮台,但不能垮得四分五裂。这就意味着必须要有人出来领导。我要求得到你们的效忠,我要求得到你们无条件的服从。”
回声散尽之后,是一片寂静,随后屋子里响起了雷鸣般的呼喊:“塞尔!”
霍恩再一次明白了,如同他早在飞船上就明白了的那样,是什么使得塞尔伟大的。他的天赋便是驾驭人民;他的一言一行都能使人民为他而行动——这种能力肯定是与生俱来的。
“通过!”塞尔说道,他那巨人的声音中闪过一丝愁闷。“现在我跟你们一样,也是有责任的人了。”他的语调重又变得坚定起来了。“让我们开始动手做事吧,我的副手是红刃和霍恩,你们要像服从我那样服从他们的命令。在他们之下是和我们一起从樊地来的人。他们是富有经验的战士,将来领导你们,每人指挥50个人。”
“他们做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他们逃离了樊地。在你们的帮助下他们将再次做成不可能的事!”
红刃拿过喇叭,随随便便地举在嘴边,叫喊着开始发布命令了。从樊地来的人四下散开,将众人分成一个个小组。这一切进行得快速而富有效率。不久就有几乎70个小组在接受武器、弹药和身体的检查了。在对他们进行组织、训导和操练的时候,门边和走廊前后都布置了岗哨。
红刃叫造反者中有消息可报告的人出列。在慢慢朝前挤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中,霍恩挑了一个眼神明亮、带点聪明相的人,在红刃和霍恩的盘问下,他用简明有力的话语勾勒出了前后一致的事情经过。
他所属的这帮造反者在库房所在的层面夺取了一艘飞船。他们异想天开地想要到另一颗行星上去,于是便强迫驾驶员飞离了埃戎。然而一进入太空之后,他们便茫然不知所措了。驾驶员利用他们的举棋不定偷偷地把飞船开进了北端帽子的一道闸门中。然而他非但没有等来援救,反而提前见了上帝。造反者们冲进帽子里,漫无目的地狼奔象突着,遭受着一队队士兵的攻击,而他们也攻击别人。
在埃戎内部,各种反叛已成星火燎原之势,奴隶们已经杀进了禁止他们进入的上面几层。有时候灰衣的卫兵向他们开火,有时候他们也加入到造反者的队压中来,他们常常可以见到灰衣的卫兵在和各个董事的私人卫队交战,占上风的往往是杜凯因的黑衣手下。不过遍地流着的都是金族人的血,他们的血是红的,跟其他的人一样。
在他们逃入太空以后,战局好像在朝着对反叛者不利的方向发展。但这可能只是一个局部的举动。就整个埃戎来说,各地的情况不尽相同,反正是乱成了一团,谁想获胜都不容易。
是的,他们的确很饿了,自离开库房层之后他门就一直没吃过东西。但由此也可以想见金族人和他们的卫兵饿得还要厉害。因为库房是首先被反叛者们占领的地方,也将是最后才有可能投降的地方。
在帽子里混战的时候,他们也见到过其他的反叛队伍,但一直没能与他们会合。不久之前,这些德涅伯伦巨人从一间管道房里冲了出来,把他们逼进了这间屋子里。常常会有一彪人马赶来支援,但根本无从预测他们将从哪间房里冲出来,或是他们来自哪一个星球,或是他们将站在哪一边的立场上开火。
不,他没有看见过文妲·科尔纳。有一些金族的女人被杀死了,他在起义的初始阶段见过这种事情的发生。疯狂使他们变得嗜血如命,连一个活口都不留。而到后来他们又变得绝望万分,除了保护自己以外什么事都不敢做了。
霍恩转向红刃的时候眼神茫然而又带点抑郁。“我们组织好了吗?”
“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更多的工作得在炮火下进行。是骡子是马到时候就清楚了。到目前为止他们还只是一帮乌合之众,现在他们该学学怎样做一名军人了。”
“你怎么看,与训练有素的卫兵作战他们到底有没有机会?”
红刃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走来走去的人想了一会儿。“这些人都有一些切身的东西会令他们去战斗——这种东西是高于生命的。而卫兵则是在为钱而打仗。我情愿带他们,虽然他们是弱小的一群。”
“有多少人武装起来了?”
“比我想像的要多,超过一半了。”
在新增了力量的基础上,他们重新讨论了一下原先的计划。主要的目标是控制室,它在走廊往下的左侧。20个小队将被派往那个方向,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攻占沿途经过的所有管道房。每组中五个脚力最好的人将被指派为通讯员,随时将最新的进展通报给指挥部。在侧翼和后方得到保护之前,各小队都不得擅自冒进。
15个小队将沿走廊向右侧攻,命令与往左侧攻的部队相同。剩余的部队将留在总部警戒并担任预备队。
每个小队的队长都得到命令要给对手一个机会以让他们加入,还再三强调了不能杀俘虏。战斗中的口令是“塞尔!”所有的新兵要把袖子割掉或扯掉以方便识别。
最重要的是要保持联络。小队长要通过通讯员时刻与总部保持联系——“我跟着打左侧的队伍。”红刃说着露出大牙,凶模凶样地笑了笑。
“你得留在这儿!”霍恩厉声说道,“你得汇总通讯员传回来的消息,派遣增援部队,还要负责组织新的——”
“但是控制室,”红刃恳求道,“只有切断帽子和外界的联系才有可能攻占并稳守住它。我们需要掌握通讯,我们需要把一银根管道都切断,关上气闸,再——”
“这一仗和其他的战斗一样,成败的关键都在这里,”霍恩语气坚定地说道,“掌握全局的工作可能没有打打杀杀来得过瘾,可它却是至关重要的。”
和所有统管全局的工作一样,这儿的工作也是盲目而又混乱的,霍恩被各种各样的信息和情报弄得眼花缭乱,又为了下命令而绞尽脑汁,结果两样都做得让他感到不满意。根本没有时间让他把哪洋事情做仔细或是做好的。乱七八糟的印象向他纷至沓来,五花八门的决定又充斥他的脑际。他斩钉截铁地回答着一个个问题,发布着一道道的命令,所凭借的其实只是本能、冲动和在他头脑中无意识地形成着的一套说不清的处理方式。
红刃正在通过喇叭咆哮着发布命令、点名分配任务,霍恩转过头去看着地板。由于房间已经清理干净了,他便找了几个人开始在地上摆北端帽子的地图。等到通讯员们络绎不绝地回来时,霍恩已经做好准备了。慢慢地这张地图变得清晰完整起来:这间屋子被占领着,那间被拿下来了,这里在进行着一场殊死的战斗,对手是德涅伯伦人或是灰衣卫兵、蓝衣卫兵、绿衣卫兵……伤亡惨重。再派些人来,再送些枪来,再给补充些弹药,再——在穿着黑色制服的指挥官手下接受训练的小队开始越来越少了。渐渐地只剩下了十个小队还在那里练习着奔跑、卧倒、空弹射击和隐蔽。霍恩焦虑地四下张望着。再过几分钟,人手就少到连保卫总部的安全都不够了。
这时,一大群衣衫褴褛的新兵从门口涌了进来,见到塞尔后便拼命朝他奔去。等他们被安定下来之后,便开始投入了训练。先前那些小队里打剩下来的人被派来做了他们的指挥官。
或许那就是转折点。对此,霍恩从来没有能够确定。也许转折点早在塞尔出现在飞船的舱门口,破衣烂衫的乌合之众高呼他的名字之时。但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胜利的关键的话,那就是塞尔和他的名字。
随着塞尔还活着并且在埃戎的消息传开后,他们的队伍便不断壮大。塞尔本人每次都略带疲态地坐在一只空的板条箱上,通过喇叭向每一拨儿新来投奔的人发表一通简短的演讲,等他走后,这些人就死心塌地地投入训练了。
千头万绪的事情无情地向他们袭来,让他们疲于应付:报告啦,询问啦,命令啦,警报啦,胜利啦,失利啦,消息传走样啦,通讯员失踪啦……但在他们控制下的地盘越来越大了,地图也随之扩大。这里得了一艘飞船,装的全是食物;那里找到了一间武器储藏室,有二次发射极电池,子弹夹……
屋子里又变得熙熙攘攘了,尽管伤亡很大,但得到的补充却更大。新来的兵源大多是奴隶,但也有投诚的卫兵和后勤部队的成员,还有一伙穿着金色制服的管道技师。
霍恩把他们拉到一边,问他们一个他问了别人十几次的问题,那就是他们有没有看到过文妲或是听到过有关她的消息。他们摇摇头。第一次进攻来的时候,他们都在控制室里,活下来的人现在部在这儿了。
霍恩转过身,重又投入到日益繁重的组织事务中去了。附近的几个房间都被用来作为集中和训练的场所了,只剩下第一间被单独开辟作指挥部。专门选派了人员组成了军械小分队,负责找寻并集中武器弹药,并把它们发送到各处。后勤部队成了伙夫和炊事人员。一个厨房就做了好多的汤,再加上浓缩的紧急食品,一起被送到了各处。
霍恩就着温吞吞的汤咽下了一些小丸子。这些东西味道可不怎么样,但它们是食物,而食物就是力量。
随着地图组的人对地图的使用越来越熟练,霍恩放手让他们自己干了,只在做决定有必要时听一下他们的报告。红刃承担起了派遣预备队的重任,他那公牛般的大嗓门经过喇叭的放大后响彻着房间和走廊。
霍恩将自己从这团几乎毫无秩序的哄乱中拉出来,试图好好思考一番,在置身事内这么久之后,他需要跳出来纵观一下全局了。他揉了揉眼睛望着地图,终于看到了被他忽视了的东西。
他循着大声的喊叫挤到了海盗的身边。“我们派往控制室的那些小队怎么样了?”
“有些回来报告了。”红刃略有点吃惊地答道。
“这我知道。走廊左侧1000米之内部在我们手里了,可没说到控制室啊。报告到这儿就停注了。到底怎么样了?”
“我们没有得到很多增援的请求。我现在正在想怎么对付这些不断涌进来的新人呢,我们没房间了。”
“那就把他们派出去,”霍恩耸耸肩说道,“我们看来已经拥有了大部分的走廊和超过一半的管道房了,但是没有控制室可不大妙,有什么信得过的人可以接你的手吗?”
“没有,”红刃坦率地说道,“但我想他们这会儿会忙得没空干坏事的,而且我想他们也挑唆不动这样的老百姓,把他们凝聚在一起的只有一样东西,塞尔。所以有几个和我们一起从樊地来的囚犯可以负责起这儿的事。”
“太好啦,”霍恩急促地说道,“我在地图组也找了一个。让他们代理一下职务吧,我们在这比已经尽了力了,该是我们开开荤的时候了,我带两个小队,人太多了反而堵着道。”
红刃一下子挺起了胸,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好像长高了许多。
霍恩把穿金色制服的技师们叫到一起,带他们转身来到了走廊上。
“我想,我也该有点行动了。”一个柔和的声音在霍恩的手肘边响起。
说话的是塞尔。霍恩对着他打量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我们走吧。”
他们快速地沿着走廊往下走。沿途经过的管道房都很安全地处于他们部队的控制之中。走了1000米之后,他们发现为什么会一直没有报告来了。走廊被一道坚固的墙给堵死了。
霍恩转身问一个技师:“这是什么?”
“安全栅,是密封的,有好几百道呢。从控制室可以把它们放下来。”
“我们能过得去吗?”
“最终可以吧,我想。得用单粒子焊枪。”
“我们不能浪费那么多时间。”霍恩转身走开了,“我们从后门走。”
霍恩领着队伍绕到走廊后面通往下层的第一个斜坡,一路上想着那些已经被放落的安全栅和那些可以放下却没有被放下的,有人在控制室里,而且他没有利用他的机会。看来那人除了防守以外并无意干别的事。
霍恩和红刃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塞尔紧跟在他们身后,接下去是12个技师和两个纪律良好的50人小队。一路上他们遇到一队队来来往往的战士,有精神抖擞充满信心地向外跑着的,也有的搀扶着伤兵蹒跚而行,那些伤兵神态疲惫身上血迹斑斑。但即使是后者在看到队伍中的那位老人后,也都抬起头来高喊一声“塞尔!”
路上碰到有通讯员要把情报交给霍恩或红刃,但霍恩招手让他们跟上队伍一起前进。等他们走下斜坡,来到颤动着的黑咕隆咚的底层时,子弹的呼啸声已经隐约可闻了。 霍恩马上把队伍散开。1分钟以后,他们便冲进了走廊,被打散了的一小撮灰衣卫兵的残部立刻四散奔逃。
在狭窄走廊的尽头,大门并没能挡往他们多久,门很轻易地就被弄开了,霍恩因此断定这不是他以前用过的那道门。有着圆柱形柱子的圆形房间也是空空如也。
霍恩站在梯子下面,看着盖注出口的圆盖子。它没有被旋下来过。霍恩爬到梯子的最上面一格时犹豫了一下。红刃走到了他的下面。于是霍恩一脚踩在红刃的肩上,一脚踩在梯子上,把盖子旋开了。
盖子刚“哐啷”一声落到上面一层的地板上,霍恩便握着手枪从出口蹿了上去,房间里有卫兵,但都没注意到霍恩的出现。他们止在帮两个人从屋子中央管道敞开着的门里爬进房间。卫兵们穿的都是金色的制服.但屋里也有一些从底层上来的衣衫滥褛的苦力。
“不许动!”霍恩雄赳赳地喊道,屋里的人大吃一惊,以至于根本没想到要做任何抵抗。
接着红刃来到了霍恩的身边,在他身后众人从圆形口子里纷纷涌了往来,等卫兵们下定决心要抵抗的时候,双方的力量对比已经使他们没有任何胜机了。有一个家伙开始朝藏有电梯的那面墙挪动,但霍恩用手中的枪朝他摆了一摆。
当波得·塞尔被人们朝上托进房间的时候,很多苦力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就是波得·塞尔,”霍恩对他们说道,“你们不知道他回来了吗?”
“是听说过这名儿,”有个奴隶嗫嚅着说道,“上边儿打起来了,还以为是说着玩儿呢。”
“你们有几个愿意为塞尔和自由而战的?”霍恩问道。
所有的奴隶都急忙靠了上来。有几个穿制服的卫兵朝他们的长官瞥了一眼,然后呆在了原地没动。
金色,金色代表通讯,金色代表文妲,霍恩的脑海中快速地闪过这些念头。他门依然在替她干事吗,这看上去不太可能,她怎么有可能从在上面抓住她的那些人手上脱身呢?她又怎么可能和她的卫兵取得联系,从中找出忠心的人并把他们派到这里来呢?
“谁派你们到这儿来的?”霍恩问道。
卫兵们个个一言下发,霍恩把目光投向了奴隶们。
“是熵教,”先前说过话的那个奴隶又开口道,“他们把我们从那个玩意儿里送来,让我们为自由而战。”
霍恩迷惑不解地摇了摇头。现在又多出个熵教了。它是从哪儿来的呢?除非是吴老人脱身之后把熵教的力量(也不知道构成这股力量的是些什么人)投入了造反者这边,他转身来到墙边.按了按文妲曾按过的地方,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他做了个手势,把手下的一个小队长叫到身边,把他的手放到门的暗销上。
“数到5然后摁下去, 先送3个人上去,然后再送3个,一直到剩下的人刚够看住这些俘虏为止。”
他走进了电梯,红刃紧跟进来,塞尔作为第三个人也挤了进来。霍恩刚开始皱了皱眉,然后也只能无奈地耸耸肩,虽说塞尔在战斗中派不上用场,但他的脸顶得上十几条枪呢。他要是被打死了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可现在到处都是暴力。没有哪个地方是安全的。
门在他的面前关上了。门边有一个发光的按钮,霍恩按了下去,电梯朝上走去。等电梯停下,门再打开的时候,霍恩和红刃的手里已经端好枪了。他们快步走出电梯朝对面奔去。
这间房间还是霍恩记得的样子:控制板、椅子、跳动着彩色光点的显示墙——但现在这里是一派繁忙景象,技术人员们有的站在控制板前,有的坐在椅子里,有的正在房间各处走来走去。所有的人似乎都目的明确,富有效率。
忽然一切都停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转了过来,注视着站在关上的电梯门前的这三个人。霍恩的橙色制服已经破烂了,红刃身上的衣服也几乎遮不住他那庞大的躯体了,在他们之间的是一个穿着破囚衣的人,他的脸让人感到好生熟悉。
“彼得·塞尔!”一个人轻轻喊了一声,很快这个名字就传遍了整个房间。
屋子正中的穹形门向上打开了,出现了一班衣衫褴褛的奴隶,就好像是承认了埃戎也有着贫穷,提醒人们注意这个长久存在着的秘密,这个秘密并不像埃戎所怀疑的那般可怕。门边是一个长着纯正金族人脸的军官,一副颐指气使的派头。他走上前来,眼睛紧盯着霍恩。
“是霍恩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与期待。
霍恩警觉地抬起了枪口, 在他的身后,电梯门打开了,又有3个全副武装的人走进屋里。
“我是霍恩。”他慢慢地说道。
“我们一直在等着你。”军官说,他把手朝整个控制室一扫,“董事说你要是回来了,我们就要把这里移交给你。”
历史
知识……
对有些人来说,知识是目的。而对大多数人来说,它是一种工具,最了不起的工具,是所有工具的原型。知识是万物之本。有了它,人的微不足道的力量便得到了无限的扩张。
知识的特点之一就是无论你用什么东西来承载它,它都会溢出来。因此必须造出新的载体来承载它。书籍取代了人脑,然后又被胶卷所取代,而胶卷又得让位于磁带——这种擅变的终点便是索引。
它的发明者意在探索管道的奥秘。他为此造了一个更大的载体。它的知识容量是无限的,因为只要需要的话随时可以把另外的知识存储单元添加进去。
每个存储单元包含有亿万颗漂浮着的要用显微镜才能看见的晶体。每一颗裹着一分子厚金属薄膜的晶体都是一个二次发射极电池,它能够根据其自身的波长接收、储存和释放能量。
发明者将它装满知识后,问它那个最重要的问题。索引的回答是:“符合此描述的发明不可能存在。”
索引所动用的当然是人类的知识。
然而索引对杜凯因来说却成了无价之宝。它不断地增加着,直到它占据了一立方英里宝贵的埃戎地面空间。杜凯因向里面输入了公司每个大小官员的全部档案,卷帙浩繁的警方报告,帝国所辖范围内每个人的秘密资料……
杜凯因不问不可能得到回答的问题。他问的全都是简单的问题。不过,有时候,回答会有点儿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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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来自下面的危险
“董事?”霍恩声音颤抖着问道。
“文妲·科尔纳, ” 军官回答道,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迷惑和谦恭的神情,“别问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她在哪儿?”霍恩马上问道,一边已经开始用眼睛在房间里搜寻起来。军官耸耸肩道:“在埃戎的某个地方吧。我怀疑她疯了,不过这段日子人人都像疯了一样。”
电梯门在霍恩身后开开关关,一会儿房间四周都站上了他全副武装的手下。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霍恩说,“她刚刚被造反者抓住……”
“是奴隶,”军官修正道,“他们看来和熵教有点关联。他们给了董事开口说话的机会,她说她想要帮助他们。奇怪的是他们居然相信她了。更奇怪的是,他们居然相信得没错。”
霍恩注意到了房间里一半的工人都穿着下层的破衣烂衫。“这么说你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军官又耸耸肩,好像在说疯子的怪念头是他所无法猜度的。“她是从这儿跟我联络的,她命令我召集我能找得到的忠心的卫士和技师,还告诉了我怎样从董事的专用管道到这里来。等我到了以后,她就从管道里离开了。”
霍恩沉吟着, 他感觉到红刃和塞尔正好奇地望着他。 “好吧,”他马上说,“我们现在接管了。叫你的人服从我们的命令,塞尔、红刃或我本人。你也不例外。动手干吧。”
有了霍恩带来的12个技师,控制室就几乎什么都不缺了。霍恩叫人把安全栅升起,门都打开。没几分钟之后,他就和他那造反者队伍的主力会合了,控制室里由于有无数的电路、指示器。通信设备和控制设备,因此自然而然地成了中央指挥部。各处的报告又源源不断地送进来了。
现在造反者手中已经掌握了百分之九十的北端帽子,只剩下几处地方还在负隅顽抗着。有了控制室的灵活调度,不久就能把他们都解决了。几种通信方法的综合使用使得原先的混乱变成了井井有条。安全栅开始在帽子里的各处落下。几分钟之后,就把敌人都隔离起来了,然后再关上通风口,朝里排放灭火用的气体。由于这些措施有着立竿见影的效果,所以各处都想到了用帽子里的设备来做武器的办法。
但是新的部队不断到来,而把卫兵们关在每间管道房里是不切实际的。
“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让他们来呢?”霍恩询问正应付裕如的军官。
“我们没法切断管道,”他说,“只有董事通过总开关才能办到。但我们可以切断通向管道房的电力。这样飞船就出不了闸门了。部队只能穿上太空服从工作人员的闸门进来。我们可以把所有的门都关上,用气灌他们——”
“好极了, ” 霍恩急忙打断了他,不然他那洋溢的热情要变得难以控制了,“只要不挡住我们自己的部队,随你怎么干部行。南端帽子怎么样了?”
“我们刚一接手就切断了那里的电力,杜凯因的人也都控制住了。不过我们现在的食物连把人养活几小时都不够了。”
半小时之后,北端帽子已经万无一失地控制在他们的手中了。霍恩转过身来对塞尔说:“埃戎已经被隔离了。现在只剩下对付那些已经到这儿的部队了。”
霍恩突然感到极度的疲惫。忙活了这么长一阵之后,他们这才迈出了第一步,尽管这步非常重要。
塞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穿金色制服的军官说:“你说你能和南端帽子联系,那你能不能把线路稍微改接一下,从这儿向埃戎所有能接收到的人转播呢?”
他耸耸肩道:“没问题。信号会输出到每个屏幕上,不管是公共的还是私人的。不过我说不准还有多少屏幕能工作。”
“把它接好,”塞尔说,“我要对埃戎讲话。”
几分钟之后,一切就绪了。塞尔站在一个小卧室里,周围全是摄像机的镜头,这些圆形的镜头正用无神的眼睛注视着他。
“对,”他平静地开始了,“你们认识我。我是彼得·塞尔,就是那个被称做解放者的人。我还活着。我就在埃戎。由我指挥的部队刚刚占领了北端帽子和控制室。埃戎与外界的联系被切断了。帝国的末日就要到了。”
“这是符合正义的。 这是符合公理的。 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在帝国方圆500光年的幅员内, 人们将再一次可以自由地按照他们想要的方式生活,选择他们自己的道路,并由此实现他们自己的目标。要得到自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同样,不把帝国砸得粉碎而又要打垮它的政权也不会是一件简单和容易的事情。”
“但我们必须这样做。帝国的结构不能被破坏,管道对于星际文明是至关重要的,而如果人类想变得自由而强大,那么他必须拥有这种文明。毁灭了埃戎和管道,那么帝国里的每一个星球都将和此刻的埃戎一样与世隔绝。一旦进入了这种隔绝状态,这种权力真空,人们就会贪婪地去追逐权力。如果自由还能生存下来的话,它也将是畸形的,不稳固的和短命的。人类的大家庭将变得四分五裂。”
“这种事不必发生。这种事决不能发生。不要用一套锁链去换取许许多多的锁链。相反,你们可以建立一个由管道维系由自由星球组成的松散联盟。你们可以委托选举产生的代表通过相互都同意的规则,你们可以将一个星球生产得过多而另一个星球又需要的东西进行相互间的自由贸易。你们可以互相交换信息、知识和艺术,携手变得更强壮、更聪明。
“这是一个高尚的梦想。我们在星团的时候就拥有它了——它是一个梦想吗?不,我们马上就要看到它的实现了,只要我们现在就够聪明、够强壮的话。现在是为了自由而奋力一击的时候了,我们要击得恰到好处。你们并不是孤立无援的。在整个帝国里,人们都在为你们此刻正为之战斗的东西而战斗。但在这里,在埃戎,将要做出真正的决定,向往自由的人们正依赖着你们。”
“因此我号召你们——所有你们这些热爱自由的人——为之而战斗。但同时我也号召你们要巧妙地进行战斗。一定要遵守你们指挥官的命令。如果你们还没有指挥官,就去找他们。不要无缘无故地大肆杀戮,也不要肆意破坏。你们有许多的仇要报,但现在先不要图一时的痛快。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未来是你们的。埃戎是你们的。不要去破坏属于你们自己的东西。”
“那些至今仍在替帝国卖命的人——我奉劝你们立刻投降。放下你们的武器,因为你们打仗的原因已经不存在了。帝国已经死了。对于你们以前对帝国的效忠我们将既往不咎。这是一个崭新的日子。我们都获得了新生,继承的是同样的东西,得到的是同样的自由。整个星系都是我们的。”
“而现在——我要和你们说再见了。我马上就会和你们在一起的。”
他踏进卧室的时候是一个老人。他站在镜头前面的时候,高昂着头颅,成了一个永恒的人类的象征,自由而不可征服。他迈步走出卧室的时候宛如重新焕发了青春,他的步履变得轻快而又有目的。
“你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霍恩问他。
“我现在要进入埃戎了。那里需要我。”
“怎么去?去哪儿?你——”
“怎么去?就从我们在下面见到的那条专用管道进去。去哪儿?哪儿都一样。我不久就要到需要我的地方去奔忙了。”
霍恩看出老人的决定已经不可动摇了。“我和你一起去。”他坚决地说道。
“你的岗位在这儿,”塞尔反对道,“我们决不能失去北端帽子的。”
“你忘了一件事,”霍恩平静地说,“我们不知道管道的秘密,没有那——”
“我们会斗争下去的,”塞尔打断道,“管道不会停止作用,我们还可以利用它们。埃戎的董事们不知道这个秘密不是也用了它们好几个世纪吗?这是你亲口说的。”
“我是说过,”霍恩辩论道,“可他们真的不知道吗?我脑子还能记得住事儿,管道可是一直在开通着哪。有人知道这个秘密,肯定得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塞尔!”房间里突然掠过炸雷般的一声喊。
众人一齐转过头来,只见远处控制板上的一方屏幕亮了起来,出现了一张中年人的脸,沟壑纵横、饱经风霜却又透露出坚定,头上戴着黑兜帽。在他的身后是一派纷乱的景象:人们在叫着、跑着、说着、吵着,在屏幕前穿来穿去。这是令人感到熟悉的景象,这是一个指挥中心。
屏幕边一个穿金色制服的技师大吃一惊。 “我什么都没干! ”他冲口说道,“是它自己冒出来的。”
军官吃惊得眉毛都快碰到发悄了。“有人有非正规的设备。”
塞尔已经站到了屏幕前。“把你的音量调低一点,”他做了下鬼脸道,“有点太响了。”
那人对着画面外的某人说了点什么,然后又把头转了回来。“塞尔?”现在他的声音正常了,“对不起,刚才我是想看看接进来了没有。这里是熵教的总部。我们一直在这里协调这场起义。”
塞尔把手指放到靠近胸口的地方做了个什么动作。屏幕上那人的眼睛立刻睁得大大的。
“好极了!”他说,“我们一直在尽力而为。由于我们做过准备,所以我们干了相当多的事。我们得到了控制埃戎的设备的复制品,就是你们占领的控制室里的那一套。我们也一直在关防火门,放灭火气体,切断水源。那些暴民本来是个大问题,不过你对他们一讲话他们就安定下来了。我想我们已经渡过难关了。”
“杜凯因的动静怎么样?”塞尔问道。
“据我们听到的最后消息,他让手下的人穿着太空服在表面上炸洞。这只对上面几层管用,但它延缓了我们的进度。不久前我们失去了他的音讯。你和你的人要多久才能到这儿来接管?”
“我这就动身,”塞尔说,“我怎么来呢?”
“用董事们的管道。 第六个紧急停车点。数着灯闪的次数,亮了5次之后按红色按钮。”
霍恩走到了屏幕跟前。“文妲·科尔纳在吗?”
“在的,”那人说,“就在那个地方。”
“到底在哪里?”
戴兜帽的男人无助地朝身后看了看:“我不知道。顾不上。”他朝左侧远处的某样东西看去。“什么?”他喊道,“那人是——?”
屏幕一下子变成了一片空白。
“怎么回事儿?”塞尔警觉地问道。
“尽快恢复联络,”霍恩对军官说道。然后他又转向了塞尔。“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有可能是遭到攻击了。要是杜凯因控制了那里的话,他还是有可能把战局扭转过来的。”
“我们该怎么办?”塞尔问道。
“就当是杜凯因已经占领那里了,只有尽快赶到那里才能有机会把它重新夺回来,还得祈祷他没有使用毒气。”霍恩掉头对军官问道,“运气怎么样?”
“屏幕没有载入。如果我们的追踪没错的话,是那头的线路死了。”
“手边有太空服吗?”霍恩问道。
军官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霍恩转过头来对红刃说,“从最近的工作人员闸门里弄几套太空服来,越多越好。再找些穿着太空服打过仗的人。”
红刃马上转身去操办了,霍恩却陷入了沉思。他可以把这里的事情托付给谁呢?他朝塞尔望去,但老人摇了摇头,仿佛已经看穿了霍恩的心事。
“我要跟着去。”他说。
“可我们要的是能打的人。”霍恩说。
“你要是知道了我这辈子中学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的话,准会大吃一惊的。我去定了。”
和他争论是无济干事的,这样可供选择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红刃,”霍恩说,“我离开的时候由你负责这里的一切。”
“噢,不!”海盗一边不羁地摇着他那长满络腮胡子的大脑袋,一边抗议道,“我可不想错过——”
“你是我惟一能相信的人。”霍恩平静地说道。大个子屈服了。“找一个调度车子的人,等我从下面的管道一离开,让他发个信号再派一辆车送一个人下来。叫以后的人按金色按钮, 然后等红色按钮闪过5次之后再按。穿了太空服之后,一次只能进一个人了,明白了吗?”
红刃点了点头。霍恩转身从地上越堆越多的太空服里拿起一件重的。红刃毫不费力地提起来帮他穿上。霍恩把单粒子手枪放进右手手套上一道专门的槽里,然后左手也伸进了长手套里。他弯了弯手指看能不能活动自如。很灵活。枪准备好了。他也准备好了。
五分钟之后,管道车滑行着停了下来。门打开了。走廊是石头的,灯光昏暗。霍恩迅速地走出车子来到了这地下墓穴中。他关上了身后的石头门。视野之中空无一人。
右边,走廊黑漆漆一片。霍恩于是朝左走。没过几米走廊就向右拐了。在那儿,霍恩开始发现了几具尸体,他们都已经像他们身上的衣服一样不成样子了。霍恩略一沉吟,便摒住呼吸,打开了太空服前面的对话控制键。
“……这鬼东西还得穿多久——”有人正在抗议。
“闭嘴!”霍恩的头盔里响起了一声吼,“只准说命令和报告。等气散了以后——”
霍恩把开关关上后长出了一口气。后一个说话的是杜凯因。他小心翼翼地来到了另一个角落里。角落后面是一个穿着太空服的后背,霍恩赶忙蹲身朝后一撤,连呼吸也为之一紧。这是一个哨兵。不过他什么都没看见,而且他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霍恩从前面绕了过去。这回哨兵在盯着他看了。透过头盔,可以看到他一脸的惊讶之色。他的嘴巴开始张开,右手开始朝上抬。此时,霍恩的双手已经来到了他的胸前,一手关掉了对话钮,另一只手按动了扳机。
没有多大的声响,那人就倒了下去,脸上依然充满着吃惊的神色。霍恩隐隐感到了他倒地时产生的震动。他打开了自己的对话按钮,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于是他又把它关上了。
忽然他感到有人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霍恩陡然转过身来,手中的枪就像是延长了的食指一样朝前指着,然后费力忍住才没有扣下扳机。在面对着他的头盔下,塞尔的白发闪着光泽。
霍恩凑过去看塞尔的对话键是否关上了,果然是关着的。他靠上前去,把头盔紧贴着塞尔的头盔。“呆在这儿!”他命令道,“一直等到你手下有一大队人了,然后就发起进攻!”
“你要干什么?”
“要是气体没有毒的话,我或许可以制止一场大屠杀。”
“文妲也在那儿是吧?”
“对,”霍恩承认道,“等着吧!”
他朝着灯光渐强的方向走去。前面又出现了一个卫兵。霍恩从后面抓住他,然后同样无声无息地干掉了他。地板上倒着好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有的人身上没什么异样,有些人的颅骨凹陷了下去。
霍恩低头看了看他刚杀掉的那个家伙。他右脚的靴子上沾满了血渍。霍恩为自己杀了他而感到高兴。
走廊变宽而且没有守卫了。霍恩重又打开了对话按扭。耳机里传来一阵背景的喘气声,这是很多人呼吸的声音。
“把他们带到这儿来,”是杜凯因在说话,“我们需要几个人告诉我们这儿是怎么控制的。把他们捆起来……”
他们还能醒过来,霍恩心中顿感宽慰。他沿着走廊溜进了宽敞的、四面都是岩石的屋子。四周墙上的石头嵌板全都朝外打开着,后面是各种各样的指示器、计量器、开关和屏幕。一扇扇的门都朝着其他有亮光的房间敞开着,房间里到处都是穿着塑料和金属衣服的人。他们正在忙碌着。他混杂在众人之间,丝毫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杀了那个和那个,”杜凯因很随意地说道,“他们不会有用的……”
霍恩环视着四周,想要找到杜凯因。他注意到那些昏迷着的人正在被拖到房间远处的一头。霍恩于是七拐八弯地绕过翻倒的桌椅和杜凯因的手下朝着那个方向跟去,他终于找到杜凯因了,看见了塑料面罩下面那张阴沉而又趾高气扬的脸,于是慢慢靠了上去。
等霍恩走近的时候,杜凯因好奇地打量着他,然后他把眼光移开了,因为另外有个人手臂中夹着一个人朝他走来。
“啊——!”他深吸了一口气,“文妲!”他低头朝那张平静的金色脸庞望去,她那金红色的头发正如血一般披落在挟她那人覆着金属外衣的手臂上。“小心照看好她!我还要派她的……”
霍恩现在已经到了杜凯因的身后了。他的枪像一根金属的手指一样放到了杜凯因的背后,但这位埃戎的新任总经理却没有感觉到。
“你什么用场都派不了了,”霍恩打断了他的话,“我就在你的背后,杜凯因。别动!想活命就老实点儿。”
“我知道那张脸。”杜凯因疑惑地说道。
“把她放下,”霍恩慢慢地说道,“小心点儿。有谁动一动,你们的主子就没命了——他一死你们也撑不了多久的。”
他们于是全都像金属雕像一般站着,除了那个抱着文妲的人。他开始朝着地板弯下身去。
“杀了她!”杜凯因尖叫了一声,朝前一扑,随即又朝边上一闪,“杀了他!我们不能停——”
他在空中扭动身体,想要拔枪,但抱着文妲的那人已经在文妲的身体下面举起右手,端起了枪口。
霍恩左手用力一击,敲破了杜凯因的头盔,打断了他的叫喊。只见他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就凝住了。头盔破裂的声音很响,但随即响起的其他声响和它接得那么近,听上去就好像是完整的一串一样。抱着文妲那人的头盔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洞,随后在他前额相应的地方也出现了一个黑黑的洞。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慢慢地倒在了昏迷着的姑娘的身上。
霍恩根本没有时间来看一下结果。他的枪喷射着子弹在房间里划出一道弧线,然后他纵身一跃,躲到了一张翻倒着的桌子后面。桌子其实并不能为他提供什么保护,但至少可以让他藏一下身。就在此时,远处的走廊里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不,不止一个人,但打头的正是满头白发的塞尔,他的食指扣动着扳机,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准确发射着子弹。众人纷纷倒地,耳机中传来一片震耳欲聋的声响。
房间里突然变得一团漆黑。
历史
不可预知的事物……
总会有小卵石让我们跌跤,总会有突然而至的阵风吹冷我们的热望或是撕碎我们的恐惧,总会有地震把我们的计划弄得一团糟……即便是最睿智的历史学家所做的最小心的分析也会与事实大相径庭。
没有人能预测不可预知的事物。
或许还是这样最好。如果生活变得可以预测了,那它也不成其为生活了。只有无生命的东西才不断重复自己。但即使是对于无生命的东西而言,如果有人对它挖掘到一定的深度,也总能触及到某个层面,在这个层面上,万物皆不确定的原则使得预测成为徒劳。
没有人能够预测出生命的长短。即使有人预测了,他也无法估量出这份生命所能造成的影响。这不是人的经验所能及的。历史学家们尽力想获得长远的预见,却又因他们那些从已知得出的推断而不把这些预见放在心上。
一个人如果能从世纪、文化、种族的高度来计划事情——而且又能活着看到这些计划结出果实——那么他将是一股无法估量的巨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