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异武器》

第一章 警卫森严的秘密工厂

政府研究机构,也就是这个国家的科学成果的中心,按任何标准来看,即使按技术先进的20世纪的标准来看,都是十分庞大、令人生畏的。与它相比,诺克斯堡和阿尔卡特拉兹、巴士底监狱和克里姆林宫都仿佛是用木头搭建的边界贸易站。然而它容易遭到各方面的抨击。怀有敌意的眼睛曾经细查过它看到的情况;怀有敌意的头脑曾经仔细考虑过它那鲜为人知的事情。此后,这整个地方就变得很不安全了。
外墙高出地面40英尺,深入地下30英尺,墙壁有8英尺厚,由大块的花岗石建成,用含矾土的光滑水泥填塞,并涂于表面。墙上没有一个立足点,连蜘蛛也无立足之处。墙基下面,也就是在地下36英尺处,是一套灵敏度很高的传声系统,用电线接了一式两套,为的是不让任何人在地下打洞穿入。
设计这种墙壁的人坚信,狂热的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因此采取任何对策都是理所当然的。
在这漫长的四方形墙壁上,只有两个口子,前面一个狭窄的口子是供工作人员进出的,后面的一个较宽阔,供卡车运进物资或送出产品之用。两个口子上都装着三重用淬火钢铸成的门,门重40吨,厚实而又坚固。门是用机械操作的,每次不能同时开启两重门。每重门都有专门的警卫队看守,他们都长得高大、结实,面孔铁板,和他们打过交道的人一致认为。他们都是由于天性刻薄、多疑而被特别挑选出来的。
离开那个地方不如进入那个地方困难。出去的人一律都持有出门许可证。他们所遇到的麻烦只是要耽搁一下,等身后的一重门关上后,前面的一重门才能开启。而进入门内,才真正麻烦。如果某雇员是警卫熟悉的,他只要不厌其烦地等待着三重门相继开启,让警卫检查一下他的出入证——随时不定期更换——是否是当时通用的式样,随后就可以过去了。
但是如果是一个陌生人,那不论他的风度多么好,或是出示的证件多么具有权威性,事情也是不好办的。他要忍受第一队警卫的冗长而尖锐的提问。如果提问的人没有完全满意,或者他们当时正处在对世上任何事情都不满意的情绪中,那个来访者就要被他们搜身,搜身包括搜查身上的任何隙缝。如果找到了任何被认为是可疑的、多余的、不合理的、解释不清的,或是就访问的目的而言并非绝对必需的东西,那么不论被搜查人提出什么抗议,那东西都将被扣留,直到出来时才能归还。
而这还只是第一阶段。第二队警卫是善于编造第一队警卫所没有想起的不准进入的理由的。他们甚至不惜贬低第一队警卫的搜身技巧而坚持要再次搜身。这一次搜身甚至可能包括把假牙摘取下来,然后检查那一览无遗的口腔。之所以采取这种做法,是因为知道已经有了一种只有半支香烟大小的照相机。
第三队警卫是由顽固不化的怀疑论者组成的。
它的队员有一种令人气恼的习惯,那就是:一面把任何企图进去的陌生人挡在门外,一面同第一队和第二队的警卫核对,是否提过这个或那个问题,如果提过,他是怎样回答的。他们喜欢怀疑某些回答的真实性,而对另一些听来似乎有理的回答则不屑一顾。他们还会要求彻底的搜身,而在前面两次搜身中如果有任何遗漏之处,那么在此时此地都会得到补足。他们甚至不惜迫使受害人不得不第三次把全身衣服脱光。第三队警卫还备有(但不常使用)一台X光机,一架测谎器,一架立体照相机,一套鉴定指印设备以及另外一些可恶的仪器。
四周的巨大保护墙和墙内的情况是一致的。办公室、部门、车间和实验室都用钢门严格地分隔开,从一个区到另一个区的通道都由脾气执拗的警卫把守着。每一个独立的组都由走廊和门上的颜色明确表示出来。颜色在光谱上排列的次序越高,该区所要求的保密程度就越高,安全措施也就越严格。
在黄门区干活的人是不准通过蓝门的。在蓝门区工作的人可以进入黄色或排列顺序更低的颜色的区,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去“访问贫民窟”,但绝对不能把他们的鼻子伸到紫色门里面去。
即使是担任保卫工作的警卫也不准越过黑色门,除非有正式邀请证。只有黑色门里面的人和总经理以及全能的上帝才能随意在其他各组走动并视察整个工厂。
整个企业中都装有复杂的神经系统,那是一些埋放在墙壁、天花板,有时还安置在地板中的电线。
这些电线与所有的警铃和警报器,乃至门锁装置、精密传声筒或电视扫描器相连接。所有的监视或窃听当然都是由黑门组的监控者掌握的。在那里工作的人长期来一直接受了这一事实,即必须不断受到窃听或监视,甚至在盥洗室的时候——因为,有什么地方比这个小房间更适宜于记住、抄写或拍摄分类资料呢?这些劳民伤财的措施和精巧的装置,在局外不友好的人看来,是一无用处的。事实上,这个地方很容易受到来自一个未被察觉和未曾预料到的地方的攻击。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能够说明,为什么会有任何打击来源不被设想到,或许是由于担心得太过分了,因而忽视了显而易见的事情。
尽管有过暗示和事先的警告,有个显而易见的事情还是被忽视了。身为该研究中心所属工厂最高职位的领导人,都是本行业中高度称职的专家,然而他们对其他领域一窍不通。为首的细菌学专家可以连续几小时谈论某一种新的剧毒微生物,却不知道土星究竟有两个还是十个卫星。弹道部门的负责人可以画出复杂的射体轨道线图,却说不出霍加批①究竟属于马、鹿,还是长颈鹿一科。整个工厂到处是各类专家,却缺少一类专家——那就是当一种暗示变得明显时能及时看出并理解的专家。
【①产于非洲中部的一种类似长颈鹿的动物。】
譬如说,谁也没有发现下面的事实有什么重要性:尽管工厂的雇员以逆来顺受的坚毅精神容忍着这些安全措施,搜身以及窥探,但大多数人都不喜欢这种以颜色来分区的制度。颜色已成为威严的象征。黄色区的人认为自己低于蓝色区的同事,尽管他们挣的工资是相同的。在红色门里面工作的人把自己看得比在白色门里面工作的人要高出几级。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
妇女——具有社会意识的总是她们——把这种态度发挥得淋漓尽致。女性工作人员以及男性工作人员的妻子,在她们的对外关系中,采取了农场中的禽鸟等级制度※,习惯于根据她们或她们丈夫的工作区的颜色定出高低。黑色区工作人员的妻子处于最高等级,并引以自豪;白色区工作人员的妻子则处于最低层,并为此而恼火。
这一状况为所有的人所接受,而且被看作是“不可避免的事”。但这并不是不可避免的事。工厂是由人类操作的,他们并不是由表面硬化的钢制成的机器人。厂里所缺少的那种专家——第一流的心理学家——本来只要睁开半只眼睛就能看出这一事实。
这就是真正的弱点。弱点不在于混凝土、花岗石或钢铁,不在于机械装置或电子仪表,不在于日常事务或预防措施或文书工作,而在于有血有肉的人。
哈珀尼辞职所引起的恼怒大于惊恐。哈珀尼42岁,一头黑发,身体已逐渐发胖,是红色区的一名专家,专门研究真空现象。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聪明、勤奋、认真,感情冷漠得如同一尊塑料雕像。
据人们所知,除了工作以外,什么都引不起哈珀尼的兴趣,工作以外的任何事情都不能使他激动起来。他至今仍是独身,这一事实被认为是足以说明
※指最凶的禽鸟可啄次凶的,次凶的可啄一般的,依此类推。
他除了工作以外并无其他生活目的的依据。
他的部门负责人贝茨和负责安全工作的莱德勒叫他去面谈。他走进来的时候,他们正并排坐在一张巨大的写字桌后面。他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向他们眨巴着。贝茨把一张纸扔在写字桌上,并朝前推了推。
“哈珀尼先生,他们刚把这交给我,你的辞呈。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离开这里。”哈珀尼说,不安地挪动着身子。
“为什么?是不是在别的地方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如果是,替谁工作?我们有权知道。”
“没有找到别的工作,也没有去找过,或许以后会去找。”哈珀尼的双脚在地上滑动着,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决定要走呢?”贝茨盘问他。
“我已经够了!”哈珀尼说,显着烦躁和不安。
“够了?”贝茨不解了,“什么够了?”
“在这里工作得够了。”
“让我们来弄弄清楚。”贝茨说,“你是一个受尊敬的人,和我们一起工作14年了。到现在为止,你似乎一直感到很满意。你的工作一贯是第一流的,谁也没有对你的工作或对你提出过批评。如果你能保持这一记录,你这下半辈子将不用发愁。你是真的打算抛弃一个既安全又有好处的工作吗?”
“是的。”哈珀尼说。
“而且手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工作?”
“不错。”
贝茨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想你最好去找个医生看看。”
“我不想去看。”哈珀尼说,“我用不着——我也不打算去看。”
“他或许会诊断出你是由于工作过度而神经紧张。他或许会建议你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贝茨劝说着,“然后你可以告长假,工资照发。到一个安静悠闲的地方去钓钓鱼,到适当的时候再回来。
那时,你就会感到精力充沛了。”
“我对钓鱼没有兴趣。”
“那么你到底对什么有兴趣?你离开这里后打算干什么?”
“我想到处走走,轻松一段时间,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我想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走走。”
莱德勒皱皱眉头,插话说:“你是不是打算离开这个国家?”
“目前没有这种打算。”
“从你的个人档案看,从来没有给你发过护照。”莱德勒继续说,“我最好先提醒你,如果你真要申请护照,你或许会碰到一些十分尴尬的问题。
你掌握的资料对敌人可能是有用的。政府对这一事实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可能有人会说服我出售这些资料?”哈珀尼问道,脸色微微发红。
“完全不是——在目前情况下没有这个意思。”
莱德勒坦然地说,“此时此刻,你的品德是无可指责的。谁也不怀疑你的忠诚。不过——”
“不过什么?”
“情况是会变的。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最后是一定会把积蓄花光的。那时候,他就会尝到穷困的滋味,观念就会开始转变。懂我的意思吗?”
“等我完全作好准备后,我会在某一时候、某一地方找个工作的。”
“是这样吗?”贝茨插嘴说,讥讽地把眉毛一竖,“你走进去问那里的老板能不能用一个高真空物理学家的时候,你想他会说些什么?”
“我的资格并不妨碍我去洗碟子。”哈珀尼说,“如果你不介意,我看还是让我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我自己的问题吧。这里是自由的国家,是吗?”
“我们想让它一直这样维持下去。”莱德勒插话说,口气中带有一点儿威胁。
贝茨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发表意见说, “如果有人一定要突然发疯,我没法阻止他。所以我将接受你的辞呈,我会把它交给总部的。如果他们决定在天亮时把你枪决,那也由他们去干。”他挥挥手,示意要他出去。“行啦,交给我吧。”
等哈珀尼走出去后,莱德勒说道:“你说到把他枪决时,有没有注意他的脸?我看他似乎变得有些紧张,或许他害怕什么来着。”
“幻想。”贝茨嘲笑地说,“刚才我也看着他,他看来完全正常。我想他是神经过敏,根据大自然的发展规律,是来迟了的神经过敏。”
“我们不得不对他进行监视,直到我们相信他不是在做危害我们的事情,而且也不打算做。必须派两个反间谍人员紧紧地跟着他。那样就需要花钱。”
“要你从口袋里掏出来吗?”贝茨问道。
“不。”
“那你担心什么呢?”
有关哈珀尼的消息在厂里到处流传,但人们只是以随随便便的方式谈论着它。在餐厅里,里查德·布兰森,一位绿色区的冶金学家,向他的同事阿诺德·伯格提起了这件事。尽管他俩都不情愿,但以后都将成为一些更大的神秘事件中的参与者,不过当时当然谁也没料到。
“阿尼②,你听说哈珀尼就要离开这里吗?”
【②阿诺德的昵称。】
“听说了,几分钟前他刚亲口告诉了我。”
“是不是迟迟作不出成果使他厌倦了?还是有人出了更多的钱?”
“不。”伯格说,“他说他讨厌那种严格的管制。他要轻松一会儿。这是吉卜赛人的性格在他体内作怪。”
“奇怪,”布兰森若有所思地说,“我从来没有感到过他是一个不安定的人。在我看来,他古板、稳健得就像一块石头。”
“到处游荡看来确是和他的性格不合。”伯格承认说,“不过你知道那句老话:会抓老鼠的猫不叫。” .“或许你是对的。有时候我对呆板的日常工作也感到厌烦,但还不至于厌烦得要丢掉一份好工作。”
“你有妻子和两个孩子要抚养,”伯格指出道,“哈珀尼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谁要他考虑。他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要是他不想进行科学研究而要去捡垃圾,我就说祝他好运。总得有人去运垃圾,要不我们就会困在垃圾堆里。你想到过这点没有?”
“我脑子里想的是更高级的东西。”布兰森直言不讳地说。
“如果破烂货在你的后院里堆积成山,你想的就会是更低级的东西了。”伯格反驳他。
布兰森对他的反驳置之不理,说道。“哈珀尼这个人墨守成规,但他不是呆子。他的头脑反应不快,但很有才华。如果他要离开这里,他总是有理由的,这理由比他认为适宜于公开的理由要来得充分。”
“有可能。在这个吃不准的世界上,什么都是可能的。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消失——而且成为一个出色的脱衣舞表演者。”
“凭你那个大肚子。”
“它会更有趣些。”伯格说,天真地拍拍肚子。
“你爱怎么就怎么吧。”布兰森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看这个地方最近是有些倒霉。”
“凡是被看作增加纳税人负担的事,肯定会经常受到指责的。”伯格提出他的看法,“总会有人对支出的费用大叫大嚷的。”
“我不是指最近出现的削减费用的废话。我是在想哈珀尼。”
“他离开这里,不会使这个工厂垮掉。”伯格肯定地说,“最多引起一些该死的不方便。找一个专家来替代他是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的。专家可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
“一点儿也不错!在我看来,最近需要花费这类时间和精力的次数似乎比以往来得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伯格问道。
“我在这里已经8年了。在开头的6年里,我们厂里的人员损失就同人们可能预料到的情况一模一样。职工到了65岁就行使退休的权利,领取养老金,另外有些人同意继续工作下去,但不久就得了病或是死了。有几个年轻人不是死于自然原因,而是在意外事故中丧生的。有的人被调到别处去担任更紧要的工作,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正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损失是合情合理的。”
“是吗?”
“再看看这两年的情况吧。除了正常的一连串死亡、退休或调工作外,我们这里的人员也有由于不那么正常的原因而消失的。例如麦克莱恩和辛普逊。他们到亚马逊河去度假以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他们的线索。”
“那是18个月以前的事了。”伯格补充说,“他们多半都死了。任何原因都可能:溺死,发烧,被蛇咬了,或是被水虎鱼活吞了。”
“后来还有雅各伯特。娶了一个有钱的太太,她继承了一大群牛,分散在阿根廷各地。他到那里去帮她照料。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化学工程师,但他不会懂得哞哞的叫声倒底是从牛头还是牛尾发出的。”
“他可以学嘛。他会为了爱情和金钱去干的。
这种尝试是完全值得的。如果给我这个机会,我也会这样干的。”
“还有亨德森。”布兰森继续说,不理睬他的打岔,“跟哈珀尼的情况一样。心血来潮地离开了这里。我听到过一个谣传,说有人见到他在西部经营一家五金店。”
“我还听到过另一种谣传,说他被熟人见到后,马上就离开了。”伯格说。
“谈到谣传,那倒又提醒我了,那是有关马勒的谣传,说是有人发现他被枪打死了。陪审团说是意外事故死亡,但谣传又说他是自杀。不过没有人知道马勒有什么理由要自杀,而且他肯定不是那种随便玩枪的人。”
“你的意思是:他是被谋杀的?”伯格问道,竖起了眉毛。
“我只是说他的死亡至少可以说是古怪的。几个月前阿凡尼恩的死亡也是如此。把车子开得离开了码头边,掉进了40英尺深的水里。他们说他当时准是昏厥了。他32岁,属于运动员的类型,健康情况良好,我认为昏厥的说法似乎不十分可信。”
“你学过医吗?”
“没有。?布兰森说。
“好吧,那个提出昏厥观点的人是一个完全合格的医生。看来他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我不是说他不知道。我说的是:他作的是明智的推测,而不是诊断。推测总归是推测,不管是谁作出的。”
“你能提出更好的推测吗?”
“是的——如果阿凡尼恩是一个酒鬼的话。在那种情况下,我会认为他可能是在喝醉时驾车而导致死亡的。但是据我所知,他并不喜爱杯中物。”
布兰森深思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结束了他的话,“或许他在开车时睡着了。”
“那种事可能发生。”伯格表示同意,“我自己也碰到过一次。那是好多年之前的事了。也不是因为疲劳的缘故,它是由于黑夜里在漫长寂寞的路上开车,听着车胎的沙沙声,看着汽车前灯的光束摇摇晃晃,当时感到极端的单调乏味,才引起了这种事。我打了几个呵欠,然后砰的一声!我发现自己摔在沟里,头上有一个肿块。我可以告诉你,这个经历使我不安了好几个星期。”
“阿凡尼恩当时并没有长距离开汽车。他开了正好240英里。”
“那又怎么样呢?他可能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天工作,累得昏昏沉沉。他可能前一个时期没有睡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会使人头脑迷迷糊糊,随时想在甚么地方躺下来,甚至在驾驶椅上。”
“你这点说得不错,阿尼。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我有过这种体会。睡眠不足会使人精神不振,这可以从他的工作中显示出来。”布兰森轻轻拍着桌子,以加强他的语气,“可它在阿凡尼恩的工作中并没有显示出来。’’“不过——”
“还有,他应该是在回家的路上。但码头比他家要远出3英里或更多些。他绕了个圈子去那里,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现在看来很像自杀,当时很可能不是自杀。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认为我有理由说:这件事是肯定有点奇怪的,我只能说到这里。”
“你倒是喜欢追根究底的。”伯格说,“你为什么不开业做私人侦探呢?”
“危险多而安全少,”布兰森笑了笑说,“该回去干那份讨厌的工作了。”
两个月以后,伯格消失不见了。在他消失前的10天里,他一直沉默寡言,若有所思,不跟别人交谈。布兰森和他工作最接近,注意到了这一情况。
开始几天,布兰森认为这是他一阵子的情绪低落。
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并发展成一种似乎是战战兢兢的默不作声。这时候他感到好奇了。
“有什么不舒服吗?”
“啊?”
“我说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有。”伯格说,采取了防御的姿态。
“现在你意识到了,因为我刚刚告诉了你。你能肯定一切都好吗?”
“我没有什么病。”伯格一口否认,“谁也没有必要整天哇啦哇啦地讲个不停。”
“我并没有说谁要那样做。”
“那么好吧,我想讲话的时候我就开口,我不想讲话就闭上嘴。”
此后,他越来越沉默了。在最后一天里,除了非说不可的话以外,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第二天,他没有来上班。中午时候,布兰森被叫到莱德勒的办公室里。莱德勒在他进来时向他皱了皱眉,指指一张椅子。
“坐下。你和阿德诺·伯格在一起工作,是吗?”
“是的,是这样。”
“你是不是和他的关系特别好?”
“相当好,但我不愿说是特别好。”
“你的意思是……”
布兰森说:“我们在一起工作相处得很好。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我们俩都知道对方是可以信赖的。我们的关系就在于此。”
“完全是工作上的关系?”
“是的。”
“你们没有把这种关系发展到私人生活中去?”
“没有。除了工作以外,我们很少有共同的地方。”
莱德勒感到了失望:“他今天没有来报到。他没有提出过正式离职申请。你能说出他为什么不来吗?”
“很抱歉,我说不出来。昨天他没有表示今天可能不来。或许他病了。”
“他没有病,”莱德勒反驳说,“我们没有收到他的疾病诊断书。”
“你还来不及收到呢。如果是今天发出的,你要到明天才能收到。”
“他可以打电话嘛。”莱德勒坚持说,“如果他爬不起来,可以要别人替他打。”
“或许他被匆匆送进了医院。他的健康情况不容许他叫人打电话。”布兰森建议说,“有些人确实碰到过这种情况。不管怎样,电话是双方都可以打的,要是你打个电话给他——”
“一个非常巧妙的主意。真该受到表扬。”莱德勒轻蔑地用鼻子吸吸气,“几小时以前,我们打过电话给他。没有人接。我们打电话给他的一个邻居,他上楼去敲他房间的门,没有回音。那个邻居叫看门人用万能钥匙开了门。他们进去一看,没有人。房间没有被翻动过,看来没有出什么事。看门人不知道伯格是甚么时候出去的,或者说,就这件事而论,不知道他昨天晚上有没有回家。”他擦擦下巴,沉思了一下,“伯格是离了婚的。你知道他最近有女朋友吗?”
布兰森回想了一下,说:“有时候他提到过跟某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子约会,大约有四五个。不过他的兴趣似乎只是暂时的。据我所知,他并没有追求她们,也没有同其中的哪一个经常约会。他对待女人的态度比较冷淡——她们里头的大多数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也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他。”
“这样看来,他不像是在哪个幽会地点睡过了头。”然后莱德勒加了一句,“除非他跟他以前的妻子恢复了关系。”
“我看不见得。”
“最近他提起过她没有?”
“没有。我看这几年来他没有想过她。据他说,他们俩是无法结合在一起的。但他是在婚后才察觉到这一点。她要的是热情,而他要的是安宁。
她管这个叫精神折磨,因此就抛开了他。几年后她又结婚了。”
“他的个人档案上说明他没有孩子。他指定他母亲作为最近的亲属。她今年80岁。”
“或许她身体不好,他匆匆地赶去看望她了。”
布兰森说。
“刚才我已说过,他有一整天可以打电话通知我们,但并没有打。再说,她的母亲没有病,我们刚去核实过。”
“那我就不能再帮你什么忙了。”
“或许你能。”莱德勒说,“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厂里有没有其他人可能熟悉伯格的私生活?有没有人跟他有同样的爱好和喜欢同样的消遣?有没有人可能跟他在晚上和周末一起到处走走?”
“据我所知,没有什么人。伯格并不讨厌社交,但不喜欢交朋友。他在工作以外似乎满足于孤身一人的生活。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非常有自制力的人。”
“好吧,如果他明天走进来,张开了嘴,满脸笑容,那他就需要他所有的一切自制力了。他将要受到训斥,因为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擅自走开了。
这是违反规则的,并且给我们添了麻烦。订了规则是不容许破坏的。而且我们也不喜欢麻烦。”他注视着布兰森,眼光中带着威严,然后结束了他的话,“如果他不再出现,而你不论从什么地方听到有关他的事,那你有责任立即通知我。”
“我会通知你的。”布兰森答应说。
离开办公室后,他回到了绿色区,头脑里思考的都是有关伯格的事情。他刚才是不是应该把伯格最近的阴郁情绪告诉莱德勒?如果他告诉了,又有什么用?他提不出能说明这种情况的解释,也想不出一个理由,除非是他在不知不觉间可能做了或是说了些什么而使伯格心烦意乱。但是可以完全肯定的是,伯格不是那种闷声不响地在心里气恼的人。
他更不是那种像闹别扭的孩子似的躲在什么地方生一天闷气的人。
想着想着,他想起了伯格在两个月前说过的古怪的话,“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消失——成为一个出色的脱衣舞表演者。”这究竟是随便说说的,还是有什么内在的含义?如果是后一种情况,伯格说的“脱衣舞表演者”是什么意思?没法说清。
“让它见鬼去吧!”布兰森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有其他事情要操心呢。不管怎样,明天他肯定会出现,并且会提出一个似乎有理的借口的。”
但是第二天伯格并没有出现,以后也一直没有出现。他已永远地消失了。

第二章 失踪事件

在以后的几个月里,又有三个高级职员离开这里。他们的离去可以,而且应该使所有的警铃都响起来——但并没有人注意。其中一个人同伯格一样,匆匆地赶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显然是心血来潮。另外两人离开的方式比较正式:他们先提出了经不起推敲的借口,结果却引起了贝茨和莱德勒的怒火。后者对此感到无能为力。在一个自由的国家里,任何人可以辞去一项工作而另找一项工作,你不能由于他没有完全实言相告而把他逮捕及监禁。
然后轮到理查德·布兰森了。令人毫不感到意外的是整个世界是在13日星期五③那天,突然对他发出攻击的。在此以前,尽管有不足之处,但仍不失为是一个令人感到舒适的世界。间或出现过机械式的工作厌烦、竞争和恐惧以及无数细小的、就像大
【③西方有不少人以13日星期五为不吉利之日。】
多数人不得不忍受的那些烦恼。但他终究生活过来了。
早上,照例乘8:10分的火车离开。同样的座位上,同样的脸,同样打开报纸的窸窣声以及小声谈话的喃喃声。晚上,像往常一样沿着两旁种着树木的林荫道回家,那里总有几个邻居在擦洗汽车或修剪草地。那头小狗在门前的小路上围着他跳跃。多萝西的脸被厨房里的高温烤得红通通的,满面笑容地欢迎着他,而两个孩子则挂在他的手腕上,要他旋转并发出狂欢的声音。
所有这些细小却又宝贵的财富,组成了他每天的生活。一下子这些东西都失去了实在性。它们变得朦朦胧胧,模糊不清。它们离开了他,使他处于可怕的精神孤独的状态。他疯狂地向它们抓去,在一刹那间它们回来了,但逐渐又消失了。
这一切都是由几句话引起的。他正在回家的路上,黄昏很凉,预示了冬天即将来临。薄薄的雾气慢慢地穿过越来越浓的黑暗。跟往常一样,他必须换火车,要花12分钟等待一列联运的火车。按照他长期来养成的习惯,他到一家小餐馆去喝咖啡。
“咖啡,清的。”
旁边有两个人坐着,他们一边慢慢地呷着咖啡,一边东拉西扯地谈着话。他们似乎是晚上开长途卡车的驾驶员,马上就要去上班了。其中一个人的口音很怪,拖得长长的。布兰森听不出那是什么口音。
“一半对一半,”那个口音拖长的人说,“哪怕是昨天干的。警察侦破的谋杀案从来也没有超过一半。他们自己也承认。”
“啊,我不知道。”另一个人争辩说,“数字是会叫人误解的。譬如说,有多少次他们逮捕的家伙作过不止一次案?也许十几次案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哎,让我们来看看事物的真实情况,而不是它们应该怎样的情况吧。没有人是因为杀了人而被处决的,这是事实。如果有人被处死了,那是由于完全不同的原因。那是因为他们知道他是杀人犯,而且能证明、并且已经证明了。于是他们就拿他开刀。”
“是吗?”
“说不定他还有其他几件谋杀罪,但是他们不知道,或者无法证明。这些案件就作为未破案件而留在档案上。如果他们能把这些案件怪在他的头上,那结果有什么两样呢?一点儿也没有。他们不能再多处决他几次。他为一件谋杀案付出代价的时候,他已为他作的所有谋杀案付出了代价。他已为最后犯下的罪行,就是被发现的那件罪行付出了代价。”讲话的人沉思地呷着咖啡,“这些事实是弄不到手的,而且是永远弄不到手。不过万一弄得到手的话,它们或许会证明凶手被送进陈尸所的机会可高达百分之八十。”
“我承认你这一点说得有道理。”口音拖长的人让步说,“不管怎样,他们认为这一案件至少是在20年前干的。这就使那个犯人的处境极为有利。”
“你怎么会跟这案件有牵连呢?”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那棵大树倒向路上,倾斜成危险的角度。我慢慢地开过去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在车子里把头低下来。开过几英里后,我碰到一辆警备车。我停下车,叫车上的人小心些,一棵重50吨的树随时会把后面的路堵住。他们就火速地赶去看了。”
“后来呢?”
“几天后,一个州警察到车站找我。他告诉我那棵树已被推倒、锯开,并且拖走了。他说他们在树根底下找到了一些人骨。他们认为那是一个女人的骨头,埋在那儿大约有20年了。他们正在等一位专家来检查这些骨头。”他把咖啡一饮而尽,对着墙壁皱皱眉头,然后把话说完,“他说脑壳被打坏了。然后他盯着我看,好像我就是他们在寻找的凶手。他想知道我在这条路上开车有多少年了,我是不是记得还在蹬儿童三轮车的时候见过什么可疑的“不过你拒绝告密?”另一个人问道,笑得露出了牙齿。
“没有什么可告诉他的。他写下了我的地址,说不定还要来找我。下次我开车穿过伯利斯顿的时候或许他们会监视我呢。这就是我关心公共利益的报应。”
伯利斯顿!
伯利斯顿!
在柜台另一端听他们谈话的人凝视着他的咖啡杯。杯子在他的手指间下垂。伯利斯顿!杯子里的咖啡即将溢出来了。他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使它没有泼出来。他把杯子放下,搁在盘子里,然后悄悄地离开凳子,走了出去。他出去的时候,两个卡车驾驶员没有理睬他。他慢慢地走着,双膝感到软绵绵的,一阵阵冷气迅速地顺着他的背脊往上升,头脑打着转。
伯利斯顿!
我是理查德·布兰森,一个十分称职的冶金学家,在政府部门工作。上级信任我,同事和邻居都同我和睦相处,妻子和孩子、还有一只小狗都爱我。在我担任绝密工作前,我的背景被那些训练有素、工作绝对认真负责的人彻底调查过。我的档案是清白的,我过去的历史是纯洁无瑕的。我没有干过不可告人的事。
真的没有吗?啊,天哪,为什么死人不得不从坟墓里站起来,把手指指向目前?为什么他们不能永远躺在那里让活着的人平静地生活下去?当那列联运的火车轰隆轰隆地驶进站时,他站着,双眼毫无表情,神色茫然,对它的来到并不完全知晓。受条件反射支配的双腿把他带进他常去的那节车厢。他不太肯定地东摸西摸,找到了他的座位,坐下来,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我为什么杀了阿琳?车厢跟往常一样,坐得相当满。坐在他对面和周围的都是那些同样的面孔。当他走进去时,他们和往常一样向他点头招呼,并准备像往常那样跟他闲聊。
坐在他对面的是法米洛。他把晚报折起来,塞进口袋,清了清喉咙说:“今天情况很好,尽管是我自己这么说。我们是该有几个高峰了,可以补偿——”他突然住口,然后用略微升高的音调重新说:“你不舒服吗,布兰森?”
“我?”布兰森明显地抽动了一下,“不,我很好。”
“你看来并不好,”法米洛告诉他,“你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他身子往旁边靠过去,一边用胳膊肘轻轻推动坐在他旁边的康内利,“听到我刚才说了什么吗?我说布兰森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看来是不太好。”康内利注视着布兰森,“可别病倒了。”
“我很好。我没有什么不舒服。”他说出来的话仿佛用的是别人的声音。
我为什么杀了阿琳?
法米洛撇开了那个话题,重新哇啦哇啦地大声谈起生意的好坏来。他那双又大又白,并稍微有些突出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布兰森,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康内利也同样如此,但不如法米洛那么明显。他们的神色似乎是希望逃避一件不十分重大的紧急事件,例如被叫去给一个在地上翻滚的人进行急救。
火车轰隆轰隆地往前行驶,他们的谈话逐渐减少。三个人都不安地坐着,气氛颇为紧张。谁也没有再说什么话。最后,一排灯光掠过窗户,车速逐渐减慢,终于停住了。窗外,在雾濛濛的黑暗中,声音响起来了。有人开始推动一辆嘎嘎响的手推车,来到靠近火车前部的地方。康内利和法米洛注视着布兰森。他坐着,眼珠一动不动,似乎不知道他们在注意着他。
过了几秒钟,法米洛拍拍布兰森的膝盖。“要么你搬了家,否则你到站了。”
“是吗?”布兰森似乎不大相信。他擦掉凝结在窗上的东西,仔细地打量着外面。“真的到了!”他抓起公事皮包,脸上强装出一副笑容,匆匆向出口处走去。
“准是在做白日梦。”法米洛叽咕道。
他走出门的时候听到康内利说:“说他在做梦魇或许更正确些。”
接着,他发现自己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离去。他看到很多旅客正在聊天、读报,或是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打盹。他们谁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们的头脑里都是一些比较琐碎的事情。今天晚上吃些什么?真想过一个安静舒适的晚上,看看电视——梅布尔打算出去呢还是心甘情愿地呆在家里?明天老松特索会不会签署这些文件而不吹毛求疵?他们都是懒懒散散,沾沾自喜,就像他以前回家时那样——但不是今天。
现在追捕开始了,而他——布兰森,成了追捕的对象。火车载着所有的旅客开过了,他知道了被追捕者所感到的恐惧。追踪到最后,在道路的尽头很可能就是发给逃跑者的那种奖品:电椅,被犯罪集团称为“热凳”的那种科学怪物。在他的脑海中,他可以想象出那种东西,而这种想象使他感到头晕目眩。
他无法从他的困境中逃脱出来,或者说目前他想不出任何逃脱的方法。这一震动还只刚刚发生,他还来不及作合乎逻辑的思考。他离开了车站,在一条林荫道的转角处拐弯,自己并不真正知道在往哪里走着。一种由于长时期的条件反射而在头脑里产生的自动导向器正指引着他往回家的路上走。他看到邻居屋子里灯光明亮的窗户;过去他一直认为这种景象表示着生命的存在,但是现在他把它们只是看作灯光而已——因为他头脑里想到的都是死亡。
骨头埋在一棵树的根子下面,这棵树本来可以而且应该再把骨头隐藏l00年的。骨头本来应该留在那里,没有人去碰它,直到事情逐渐向过去漂移,漂得那么遥远,以至任何人也不能再追踪到现在这个时候。在所谓的可能性法则中,似乎有某种邪恶的反常,那就是:概率因素完全走了样,变得对犯罪人不利。因此,在这个世界上的数百万棵树中,某一棵特定的树必须倒下来,从而开始了对逃犯的追捕。
年轻的吉米·林斯特龙走过他身旁,手里拖着一根绳子,一端系着一辆涂着红漆的微型卡车,大声喊道:“你好,布兰森先生!”
“你好!”他机械地作了回答,忘了加上“吉米”两字。他以机器人的步伐向前移动着。
几个月前,在一次旅程中他曾安静地花了一个小时阅读一本有关可怕罪行的杂志。里面有一个真实的故事,说的是一条狗怎么在泥土里挖出一只只剩下骨头的手,上面戴了一枚没有花纹的金戒指,其余就不再有什么了。就从那里开始,他们不屈不挠地一步一个脚印地朝前跨,顺藤摸瓜,追根究底,然后又发现了一些线索,直到最后张起了诱捕的罗网。遍布整个大陆的行政司法官和他们的副手、郡检察官和各个城市的侦探,花了几年时间在这儿那儿收集起一块块拼板。一下子完整的画面呈现出来了——于是就有一个人因为14年前犯下的罪行而被送上了电椅。
现在就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在这广阔大地的某一地方,一个精通科学的侦探会确定死因、发生的大概日期、被害人的性别、身高、年龄以及体重,再加上其他许多只有专家才能推断出的细节。罗网已开始编织了,它的完成只是时间问题。
他一想到这些,脉搏就加速跳动。结局将如何?在工作地点,在家里,还是在上下班的路上?或许在家里,那是他不喜欢发生的地方。在被危机刺激得兴奋的头脑里,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想象出这种情景来。多萝西听到门铃后会去开门,让几个身体结实、面孔铁扳的人进来,然后在其中一人开口的时候,睁大了眼睛站着。
“理查德·布兰森吗?我们是警察。我们这里有一张你的逮捕证,我们有责任告诉你:你说的任何话——”
多萝西发出一声尖叫。两个孩子大哭大闹,试图把他拉进屋内。小狗也相应地呜呜哀叫,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警察会把他带走,一边一个,不让他逃跑。他将离开多萝西、两个孩子、小狗、家庭,离开他心爱的一切东西,永远永远地离开。
当他发现已经走过了自己家门口50码的时候,他正在严寒的夜晚出着冷汗。他脚跟一转,重新折回来,走到家门口,像醉汉那样摸索着他的钥匙。
他一进屋子,两个孩子就跑过来,一边尖声喊叫,一边试图爬上他的胸前。每一声喊叫似乎都尖得刺耳,撕裂着他的神经。这种情况是他过去从未经历过的。小狗在他的两腿之间扭来摆去,把他绊了一下。他不得不花好大的劲儿才控制住自己,使自己的耳朵不去听那些声音,脸上装出一副笑容。
他搔搔两颗头发凌乱的脑袋,轻轻地拍拍他们的面颊,小心翼翼地跨过小狗,然后把帽子和大衣挂在过道上。
孩子们特有的洞察能力使他们意识到出了什么毛病。他们不再出声了,往后退了几步,神情严肃地看着他,知道他遇到了麻烦。他假意作了一个高兴的动作,但并没有骗过他们。反过来,他们的态度也无助于使他的内心安静下来。光从他们瞧着他的神气看来,似乎他们已莫明其妙地知道他已被打入地狱了。
多萝西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是你吗,亲爱的?今天一天怎么样?”
“叫人烦恼,”他承认说。他穿过过道来到厨房。他吻了她,当然又把内心的秘密暴露出来了。
他把她抱得太紧了些,时间也过长了些,似乎他已打定主意决不让人把她夺去。
她退后一些,打量着他。新月似的眉毛弯成了结。“里奇※,情况严重吗?”
“什么情况?”
“压在你心上的事。”
“没什么,”他说,“只是工作中的一两件事罢了。我得为这些问题拼命去干——这是我拿了工资该做的事。”
“是吗?”她不大相信地说,“别累倒了,而且也不要带回家来。家庭就是让你避开那些事情的地方。”
“我知道。不过烦恼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排除掉的。或许有些人一走出实验室就能把它抛在脑后,不过我不能。即使在家里,我也需要一个小时
※里奇是布兰森的昵称。
左右才能定下心来。”
“你可没有拿加班费啊!”
“我拿的工资是很高的。”
“你是应该拿很高的工资的。”她自信地说,“最好的脑袋就应该拿最高的工资。”
他轻轻地拍拍她的面颊:“是拿了,亲爱的——不过,有好多脑袋比我的更好。”
“胡说。”她把一只碗放在搅拌器下面,旋了一下开关,“你正在产生一种自卑感。你叫我感到意外。”
“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反驳说,“一个好脑袋是能够认出另一个更好的脑袋的。厂里有些人你必须亲自认识后才能信以为真。聪明人,多萝西,非常聪明的人。我巴不得跟他们一样能干呢!”
“好吧,如果你现在不如他们能干,不久就会碾他们一样能干的。”
“我希望如此。”
他站着,心里在仔细琢磨。会跟他们一样能干的,她刚才说。昨天这样说或许是有道理的。但是今天就不行。他的未来正在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一个该死的项目接着一个该死的项目地掌握到别人手里,直到迟早有一天……
“今晚你是异乎寻常地安静,饿了吗?”
“不很饿。”
“要不了几分钟晚饭就好了。”
“好吧,亲爱的。正好来得及去洗一洗。”
走进浴间,他把上身衣服脱掉,然后擦洗身子,仿佛试图把精神上的黑影都清洗掉似的。
多萝西匆匆地走进来。“我忘了告诉你有一块温暖的干毛巾——怎么啦,里奇,你的胳膊上有青块。”
“是的,我知道。”他从她手里接过毛巾,擦去脸上和胸口的水,然后弯起胳膊,仔细察看胳膊肘周围的紫血块,摸上去感到疼痛。“今天早上,在梯级上摔下来。胳膊肘撞了一下,后脑袋也碰出了肿块。”
她摸摸他的颅骨:“不错,有很大一个肿块。”
“碰上去很痛。”
“那些梯级又长又陡。啊,里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我也说不清,”他用毛巾又擦了擦,伸手去拿衬衫。“我正顺着梯级走下来,就像我走过的几百次那样。记不起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还在什么东西上面滑了一下,就这样脸朝下地冲过去了。有两个人正在梯级上走上来,他们看见我倒下来,往前一跳,就在我撞上的时候抓住了我。多亏了他们我才没有受重伤。”
“后来呢?”
“我准是有一小会儿撞得晕过去了,因为接下来我发现自己坐在梯级上,头脑昏沉沉的。两个人中的一个正拍打着我的脸,问我‘你好了吗,先生?’我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我谢谢他,然后就自个儿走了。不用说,我感到头晕得要命。”
“你去看了医生没有?”
“没有,没必要。几个肿块,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流露出明显的不安。“里奇,看来你可能是晕过去了,那可能意味着出了什么事,而——”
“没有什么事,我身体很好,就是掉到大峡谷里再弹起来也不妨。别为了几个肿块肿包激动。”
找到了领圈和领带后,他开始把它们套在脖子上。
“我当时准是心不在焉,或是粗心大意,踏空了一级或是什么的。它会叫我以后走路时多加小心。让我们忘了它吧,好不好?”
“可我还是——”她声音逐渐低下来,鹅蛋形的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气,“天哪,什么东西烧焦了!”她匆匆跑回厨房。
他在镜子里打量着自己,一面小心地打着领带。瘦瘦的,苦行者似的外貌,薄薄的嘴唇,浅黑的眼睛,黑黑的眉毛和头发。左边太阳穴上有一块小小的白色伤疤。脸刮得很光洁,年纪在30岁左右,服装整洁。
这张脸看来不像是张杀人者的脸,太书生气。
但是如果双眼紧张地看着警察的摄影机,下面再挂一块身份号码牌,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拍摄的照片都可能是死囚牢房的合适候选人,特别是经过长长一个晚上的集中审问后,双眼迷迷糊糊,脸上邋里邋遢的,那就更像了。
“晚饭好啦!”
“来了!”他大声说。
他其实不想吃什么晚饭,但又不得不作出一些胃口大开的动作。头脑里充满的惊慌使他感到恶心。不过不吃饭会引起更多的尴尬问题。他将不得不硬把不想吃的食物咽下去。
“被定罪的人吃了一顿丰盛的、四道莱的饭!”
荒唐可笑?
面对自己的结局,谁也吃不了那么多。
上午9点他通过保安警卫。每一队警卫都对他点头表示认识。他像往常一样相继在三重门前忍受着令人厌烦的等待。从理论上说,在他每次进出的时候警卫都应该仔细检查他的正式通行证,尽管他们已认识他好几年。这条规定在直言不讳、性情暴躁的凯恩,被他的内弟第17次要求拿出他证件时发了一通脾气后就放宽了,现在警卫对熟悉的人点点头,而对不认识的任何人则会像猛虎那样狠扑过去。
走进大门后,他把大衣和帽子放在一只金属柜里,披上一件深绿色的、上面别着一块号码牌和辐射片的罩衫,穿过一系列走廊,再通过几个警卫,然后穿过一道涂了绿漆的门。进门后,他穿过一个长长的、装饰华丽的实验室和几个巨大宏伟的车间,最后来到后面一间用钢铁铸成的小屋。凯恩和波特两人都穿着绿色的罩衫,已经在那里了。小屋中央放着一样东西,他们正在讨论有关这件东西的某一问题,铅笔指着散放在工作台上的图样。
混凝土地上放着的那件闪闪发光的金属物体像一个十字架,形状介于巨大的汽车引擎和鼻子长长的高射炮之间。它的外形骗不了人。任何一个合格的弹道专家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就能肯定地说出它的用途。它的底座旁边放着一小排导弹,它们一丝不差地泄露了天机:这些都是没有外壳的炮弹。
凯恩和波特讨论的对象是一个全自动高射炮的实验模型,由于使用一种新的液体炸药而使它的威力特别可怕。这种液体炸药可以用泵抽吸,可以汽化,可以喷射,也可以电动发射。在制图板上,这种玩意儿能在一分钟内把600个近炸引信导弹快速连射到7000英尺高空。但是在试验场上结果就完全不同;不到18秒钟,炮管由于被摩擦热所磨损和扩张,发射出来的炮弹在飞上去时会激烈地摇晃。
他们作了无数次修改,结果使他们仅获得4秒钟的有效发射。基本概念是第一流的,但在真正的实践中,毛病却比任何东西都要多。如果几星期或几个月的反复试验、争论和绞尽脑汁可以创造完美的话,他们将会拥有一个能把天空撕破的小玩意儿了。
目前他们正在试图找出如何解决发射速度的问题,他们已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这一问题并非绝对无望解决。作为最后的一招,他们可以用一种设计成能连续发射的多炮管高射炮来替代。但现在他们还不准备试用这最后的一招。
凯恩停止了和波特的谈话,转过身子对布兰森说:“这儿又是一个受到挫折的天才。告诉你,我们已经作出了确定的结论。”
“是什么?”布兰森问道。
“炮管内壁的衬层或炮弹必须用摩擦力较小的合金来制造。”凯恩回答说,“大家都说你是冶金方面的专家,发明这种合金是你份内的工作。因此开始加紧干吧。”
“如果我能做出来,那敢情好。”
“他们在缠着希尔德曼不放,”波特若有所思地插话说,“如果他的部门能使炮弹不摇晃,就像他们想要的那样,”他指指那门炮,“我们就可以把这破烂扔到河里去。导弹就会自动推进,我们所要建造的将只是一个十分巨大的火箭筒。”
“我不懂炸药这一行,因此我不知道它在这方面出了什么毛病。”凯恩说,“不过你放心,我们已对它作了试验,并且发现它在某个重要方面不能令人满意。”他围着高射炮走了四圈,大声抱怨说,“这个玩意儿是被它本身的效能害苦的。我们得想个办法,在保持所有令人高兴的事情的同时,排除掉令人痛苦的东西。为什么我不去作赌注登记人而让生活过得安逸些呢?”
“我们非得用多炮管不可。”波特说。
“那就是承认我们的失败。我不愿意承认失败,你也不愿意。决不投降,那样可不行。我喜欢这个丑陋的没用的东西,是我帮着一起建成的。它是我的生命,它是我的爱情。去他妈的批评不批评。”他试图在布兰森那儿得到情感上的支持。
“你会不会仅仅由于你心爱的东西给你添麻烦而把它毁灭?”接着,他看到布兰森的脸色煞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径自走开了。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转向波特,用感到意外的声调说,“我说错什么啦?真见鬼!我不知道他是想杀死我还是想从窗口跳出去。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神气。我说错什么啦?”
波特盯着布兰森穿过的那扇门,毫无把握地说:“你准是踩了他的痛处啦。”“什么痛处?我不过说——”
“我知道你说些什么?我两只耳朵都听着。显然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什么特殊的、碰不得的东西。或许他在家里闹矛盾啦,或许他跟他的妻子干了一仗,他要她去死。”
“他决不会这么做,我非常了解他。他不是那种在家里发火的人。”
“说不定他妻子是那种人。有些女人可以不为什么就歇斯底里大发作。如果他的妻子弄得他受不了,那将会怎样呢?”
“我的推测是他会闭上嘴,而不会火上加油。
作为最后的一招,他会一声不响的打起行李就走,永远不再回来。”
“是啊,我估量他是这么一个人。”波特表示同意地说,“不过我们可能会猜错的。谁也说不清另一个人在紧急情况下会做些什么。每场灾难都会带来出乎意外的反应。叽哩呱啦爱吹牛的粗壮大个儿会跳进洞里躲起来,而不大讲话的瘦弱小个子却会做出英勇的事情来。”
“让他见鬼去吧!”凯恩不耐烦地说,“让他去解决他自己的问题,我们来设法解开自己的难题。”
他们来到工作台上的图样前,重新考虑起来。

第三章 神思恍惚

布兰森五点钟离厂回家。真是糟糕的一天。是他所能记得的最倒霉的一天,一切都出了毛病,没有一件事是顺手的。他的好多时间似乎都用在小心提防,驱除恐惧,以及试图集中思想的努力上,然而总是不成功。
在任何研究机构中,能集中思想是基本的好品行。如果一个人的头脑里刻画着一个死囚的牢房,他怎么能集中思想呢?到现在为止,仅仅是由于两个不认识的卡车驾驶员随便谈起在伯利斯顿附近的某一个未具体说明的地方发生了一件未被发现的罪行,他的神经便几乎24小时一直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他们谈到的那棵树不一定准是他的那棵树,那些骨头也不一定准是他杀死的那个人的骨头。可能是其他什么人过去犯的罪行到最近才暴露——现在可能正在全力追击,搜捕另一个目标。
真可惜,他思索着,他当时没有勇气加入那两个卡车驾驶员的谈话并加以引导,直到他弄清他想知道的细节。这样做是否明智?是的——如果他们提供的情况最终能消除他的恐惧。不明智——如果它证实了他最担心的恐惧。而在后一种情况下,他表示出的兴趣可能会引起疑心。那个在一起谈话的、爱抱怨的人可能会显示出一种危险的机灵。
“嗨,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先生?”如果他这样问。
他该怎么回答呢?他能说些什么呢?只能说些愚蠢的、不能使人相信的话——甚至连这些话也可能引起麻烦。
“喔,我曾在那儿附近居住过。”
“现在还住在那儿吗?是不是在伯利斯顿附近,嗯?你记不记得有个女人在那个地区失踪了?或者你能说出谁还可能记得吗?或许你对这件事有所了解吧,嗯?”
如果今天晚上这两个人又在小餐馆里,是不是最好不理睬他们,还是应该跟他们一起谈话并且使他们在谈话中讲出些什么来?他怎么也打不定主意。如果他是那种爱酗酒、爱吃喝玩乐的人,那么结论就很简单,和他们混在一起,买些啤酒,一边打着嗝儿,一边引导他们谈话。可是他不是那种人,他怀疑自己是否能装出那种完全不合他性格的样子来。
当他在转角处拐了个弯,看到一个警察站在那里时,他正在考虑的事情都从他头脑里溜走了。他从警察身边走过去,拼命想装出一副随随便便、漠不关心的样子,甚至还无忧无虑地吹着口哨。
警察盯着他,双眼在帽舌下的阴影处闪闪发光。布兰森迈着安稳的步子向前走去,感到,或是自以为感到对方的眼光灼痛了他的后颈。他不知道他这样过分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是否引起了警察对他的注意,就同一个顽皮的孩子由于夸大了自己的无辜而暴露了自己一样。
他神经绷得紧紧的,他知道一声带有权威性的吼叫“嗨,你!”就会使他拔脚奔跑。他会越过街道,穿过车辆,沿着偏僻小巷发狂似的飞跑着,脚步声在他后面噼噼啪啪地响着,哨子狂吹,人们大声喊叫。他会跑啊,跑啊,跑啊,直到筋疲力尽地倒下来。然后,他们就会抓住他。
没有响起使他拔脚奔跑的喊叫声。来到下一个转角时,他忍不住向后面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警察还在那里,仍旧朝他的方向凝视着。拐弯后,布兰森停住身子,数到十,然后再往后面看了看。警察仍在老地方,不过他的注意力现在已转向了别处。
他出了一身汗,如释重负,不一会儿,来到了车站。他买了一份晚报,匆匆地在报纸上寻找任何与他有重要关系的消息,结果一条也没有找到。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警方只是在认为适当时,而不是在此之前,才向记者发表声明的。而通常他们要到能说出罪犯的名字并要求报界协助搜捕时,才认为是适当的时机。
他要乘坐的那列火车轰隆轰隆地进了站,并把他带到了他要换车的车站。他下车来到小餐馆里,卡车驾驶员并不在那里。他不知道到底感到了宽慰还是感到了失望。唯一的另一位顾客是一个身材高大、脸无表情的人,他两脚分开,跨坐在一张高凳上,一脸厌烦的神色,凝视着柜台后面的那面镜子。
布兰森要了杯清咖啡,小口地喝着,过了一会儿,与那个大个儿的眼睛在镜子里对望了一下。在他看来,那个人似乎不是在随随便便地看他一眼,而是带着比通常更浓厚的兴趣观察着他。布兰森把眼光移开,过了一分钟,再转过去。那大个儿仍然在镜子里打量着他,而且并不试图隐瞒这一事实。
他有着一种十分傲慢的神气,似乎他习惯于盯着人家瞧,并公开向他们挑战,看他们是否敢作出什么反应。
一个铁路工人走进来,买了两份包装的三明治,然后拿着出去了。那大个儿仍然纹丝不动地坐在凳子上,好奇的眼光依然对着镜子。布兰森一边故意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呷着咖啡,一边强忍着不去看那面镜子,但是他的注意力总是不断地回到那面镜子上。每一次他转过去,都和那个人的目光相遇。
我得躲开这个小餐馆,他打定主意。我到这里来得太有规律了,也太长久了。如果你建立了一个从不打破的常规,追捕者就知道到哪里去找你。他们只要顺着你自己定下的路子东嗅西嗅,就会在这端或那端抓住你。打破了常规,他们就不再知道你究竟在哪里了。
他们?他们是谁呢?当然指各种执法官员啰。那个体壮如牛、盯着他瞧的人可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对,那是完全可能的。他可能是一个便衣警察,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逮捕他,但是希望能使内疚像酵母那样发酵胀大,从而使他极度紧张不安,并以某种致命的方式把自己暴露出来。
哎,他可不打算暴露自己,不打算在他还保持头脑完全清醒的时候暴露自己。警方已经发现了一堆人骨,他们完全可以自己去处理因此而产生的问题,但不会得到他的任何帮助。就他而言,他将溜之大吉——因为生命是甜蜜的,即使思想上有着重大的负担。而死亡是充满着恐惧的,不管这死亡是多么理所当然。
他让没有喝完的咖啡留在那里,侧着身子离开凳子,向门口走去。那个大个儿转过身子,慢吞吞地站起来,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从他的姿态看来,他似乎是那种只是为了闹着玩儿才让他的猎物先走一步的人,一个专职的追捕者对过分容易的捕获是不感兴趣的。
如果他的打算是要使布兰森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那样逃跑,那么这个打算并没有成功。尽管在逃避法律的游戏中,布兰森是一个十足的外行,可他不是呆子。他的智商很高,他正在试着应付的是一个对下等社会的成员极为熟悉、而对他来说却是十分陌生的局面。他愿意学习,而且正慢慢地、却是确实地在学习。刚才他在那个穿制服的警察面前表现出的一丝惊慌已经给了他一个教训:不要太迅速或太公开地作出反应。对一个显而易见的逃亡者是谁都要追捕的。
他打定了主意,正确的掩护策略是:当一个人感到十分不正常时应该表现得正常;当一个人作出越轨行为时应该坚定不移地装成他是人类的一个无足轻重的部分。这样做是十分困难的,如果他从未受过当演员的训练。但是非得这样做不可。
因此他在出去的时候,迫使自己同那个大个儿相互瞪了一眼。他来到车站,找到了自己乘坐的那列火车,然后登上最后面的一节车厢。他这样做有一个优点:通过最后面的窗子,他可以装着看报而注意车站的入口处。
他紧张地坐着,从报纸的顶端望出去,直到他看到那个大个儿登上更靠近前面一些的一节车厢里。
那就是他,布兰森,常坐的那节车厢,也就是康内利和法米洛现在或许就坐在那里的那节车厢。
为什么那个大个儿选中了那节车厢?这纯粹是巧合呢,还是他把赌注下在被追捕人的众所周知的习惯上?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么当他发现布兰森不在车厢里时,他是很可能会采取某种行动的。会采取什么行动呢?火车的汽笛声响起来,火车稍微震动了一下,车轮向前滚动,速度逐渐加快,火车在轨道上发出铿锵的声音,迅速地往前驶去。没有迹象表示那大个儿下了车。显然他仍在车上。如果他留在那里不动,不在布兰森的车站下车,那么一切将万事大吉。那一连串短促的事件将会证明:心怀鬼胎的人是对一只迷途的猫都会起疑的。
但是,如果他沿着火车的过道走来走去,或是进行监视,并且和布兰森一起下车……那情况就复杂了。
说不定眼下他已在跟康内利和法米洛说长道短了,狡猾地引导着他们按照他所需要的方式进行谈话,并设法弄到对讲话人是毫无意义的、而对听话人却是十分重要的消息。他做法极为巧妙,不会使对方起疑。或许他已获悉:这是几个月来布兰森第一个晚上没有和他俩一起乘车,昨天晚上他的态度不同寻常,他心事重重,局促不安,等等,等等。
这种情况给被追捕的人创造了另一种进退两难的局面。按照常规办事,他就会被跟踪追击;跳出常规,他立即就会引人注意。完全按照通常的方式行事,别人就会顺着他选择的习惯途径追踪;离开原来的途径,他会不容易被人找到,但会更肯定地要受到追捕。
“无辜,是不是?那你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躲开我们?”也许,他们这样提问。
或者是,“我们不得不追捕你。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让我们去追捕。把事情说说清楚!”
然后他们就会从那里开始。
“你为什么杀了阿琳?”
“现在说吧,把有关阿琳的事情告诉我们……
阿琳——”
阿琳什么?火车轰隆隆地驶进车站,停下来。他机械地下了车,对自己所作的事情并不完全明白。他全神贯注地在思索被他杀害的人姓甚么,因此完全忘了去寻找那个大个儿。
“被我埋葬的那个女人的身分,我当然应该知道的啰?或许我的头脑已经糊涂,但不会糊涂到那种程度。她的姓准是留在我的脑海深处,但是由于某种原因我没法把它拿出来。20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我知道我曾拼命想把这一事件从记忆中抹去,把它看作是从未发生过的事,只是一场不吉利却又毫无意义的梦。但奇怪的是,我记不起她姓什么。”
阿琳?火车发出一声嘶鸣,然后向前移动。这时,那个大个儿的巨大身形出现了。布兰森穿过出口处,稳步地沿着邻近的那条路走着,有关她姓什么的问题迅速地从他的头脑中溜掉了。他听到就在他身后不远处那个人不慌不忙的脚步声,他感到冷嗖嗖的。
他在街角处拐弯,那个人也拐弯。他穿过街道,那个人也穿过街道,他来到他回家应走的那条路上,那个大个儿也跟了过来。
那个大个儿是知道了他的地址呢,还是在跟踪他以便找到他的地址?如果是第一种情况,布兰森不妨大胆地走回自己的家里。如果是后一种情况,这样做将会向对方提供他所需要的情况。
作出了决定后,他就径直走过家门,心里拼命地盼望两个孩子不要奔出来叫嚷,以免拆穿他想隐瞒的事实。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应该问一问:为什么盯梢的人会如此粗枝大叶地盯他的梢。
没有任何熟悉的身形使他径自向前走的策略有被拆穿的危险,直到年轻的吉米·林斯特龙在顶端的转角处走过来。布兰森立刻在一条小路处拐弯,从而避开了他。沉重的脚步声还是跟随着他。
在这条街道的另一端,一个警察懒洋洋地靠在街灯下。布兰森犹豫了一下,然后加快步子,来到警察面前说:“一个大个儿跟了我有一刻多钟了。
我感到讨厌。或许他看中了我的皮夹。”
“哪个家伙?”警察问着,顺着街道仔细地看了看。
布兰森回过头来。他控诉的对象已不见了。
“他就在我后面,一直跟到前一个转角处。我听到他拐弯的。”
警察建议说:“我们到那儿去看看。”
他陪着布兰森来到转角处,没有那个盯梢人的踪影。
“你肯定不是在胡乱猜想吗?”
“完全肯定。”布兰森说。
“那么他准是窜入一条小巷,或是走进一间屋子去了。”警察决断地说,“如果他确是走进了一间屋子,那么他跟随你是因为和你同路。”
“有可能。不过这里的人我多半都认识。而他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那并不意味着什么。”警察嘲笑地说,“人们不断地在来来去去。如果我每一次看到一张新面孔都要紧张不安,那么我的头发在几年前就要白了。”他好奇地打量着布兰森,“你身边带了巨款还是什么的?”
“没有。”
“你住在哪里?”
“就在那里。”布兰森指着说。
“好吧,先生。你回家去,别着急。我会留神的。”
“谢谢!”布兰森说,“对不起,打扰你了。”
他往家里走去,心里在想他的这种做法是不是对。说不定他还是在受到那个大个儿的监视,他只是因为警察的缘故而变得更谨慎了。确实,那个可疑的盯梢人或许只是一个刚到这个地方的无辜的人。但是如果他不是……
这种逃跑的玩意儿——至少是在心理上逃跑——就像是在下一盘以生命作赌注的超快棋。在这里或那里下错一步棋,就不可避免地准被将死。他似乎没法相信别的受通缉的人能几个月、甚至几年忍受这种情况,一直到他们去自首从而获得了心理上的解脱。
他第一次开始对他到底还能持续多久、以及他会如何促使那受欢迎的结局早日来到的问题作了思考。
多萝西带着妻子的关心说:“怎么啦,里奇,你的脸又红又热。在这么凉快的晚上,怎么会这样。”
他吻了她。“我正急着赶回来哪。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想走快一些。”
“急着赶回来?”她困惑地皱皱眉头,然后看了看钟。“可你比平时还迟了六七分钟。是不是火车误点了?”
他在脱口作出肯定的答复之前硬把它咽了回去。说假话是多容易啊——而被拆穿也是多容易啊。问题还是在不断堆积起来。现在他正面临着要不要欺骗自己妻子的考验。即使在这样的小事情上他也不能欺骗她,他也不愿欺骗她——或者说目前还不愿。
“不,亲爱的,我跟一个警察说了几句话,浪费了一点时间。”
“是吗,那也用不着像发疯似的奔回来啊。”
她用细长的手摸摸他的面颊,“里奇,你跟我说的是实话吗?”
“有关什么的实话?”
“有关你自己。你真的没有感到不舒服吗?”
“当然没有。我的身体棒得很。”
“没有一点儿头痛发热吗?”
“你到底为什么要问我这个?”他问道。
“你脸色发红,我已经告诉你了。而且你和平时不一样。每次发生这种情况,我都能觉察到。我和你一起生活已够长了。只要你闷闷不乐,我就会知道。”
“啊,别跟我唠叨了!”他怒冲冲地说,但马上后悔了,于是加了一句,“对不起,宝贝儿。今天一天我是够辛苦的。我要去冲洗一下,提提精神。”
他走进浴间,头脑里细心地思索着,他知道这一切过去都发生过。紧张不安地回到家里,多萝西提出棘手的问题,他避而不答,逃进浴间。事情可不能老是这样继续下去,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假定他能长期地消遥法外的话。但这恐怕不大可能。
他脱掉上身的衣服,检查了一下胳膊肘。上面仍有一个紫血块,摸上去有点硬,但不再感到痛了。头上的肿块已消去了好多。
过了不多一会儿,他就和家里人一起吃晚饭了。他们围坐在桌子旁,默不作声地吃着——这种情况过去是不常发生的——连小狗都闷闷不乐。屋子里笼罩着一种阴影,谁都能意识到,但谁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紧张的气氛变得叫人忍不住了。
他们用简短的话和同样简短的回答来打破沉默,但是这种谈话是勉强的和做作的。他们都心里有数。
那天晚上上床后,多萝西辗转不安地躺了大半个小时,先朝这边翻身,又向那边翻身,然后悄悄地问:“里奇,你醒着吗?”
“醒着。”他知道,如果他假装睡着,那是骗不了她的。
“休息一个星期不工作怎么样?”
“我的假期还没到呢。”
“你不能要求他们先给你一星期假期吗?”
“为什么?”
“你需要休息,那对你会有好处。”
“你听着——”他刚要发火,突然想起了一个主意,就把怒火压下去。他结束了他的话,“明天看看情况再说。现在睡吧,好不好。已经够晚的了。”
她伸过手去,轻轻拍拍他的手。
吃早饭的时候,她又提出了这个话题:“抓紧休息一段时间,里奇。别人在感到不舒服的时候是经常这样做的,你为什么不呢?”
“可我没有不舒服啊!”
“必要的休息会使一切都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他问道。
“不休息就会发愁,休息了就没有什么可发愁的。”她说,“我知道你非常看重你的工作,但它并不是最重要的。首先应该考虑健康。”
“从来没有人是做工作做死的。”
“杰夫·安德森就是这样跟他妻子说的,记得吗?”
他眉头一皱,说道:“杰夫的突然发病不一定是工作引起的。他的发病是避免不了的。”
“或许是避免不了的,”她承认,“但也能是可以避免的。”
“你指责我过分担心,可现在你担心得也不少呀!”他打趣地说。
“里奇,我们是夫妻。我们应该相互关心。如果我不关心,那么谁来关心呢?”
“好吧,”他离开桌子,找到了帽子和手提箱,在前门后边吻了她,“我会在火车上考虑这个问题的。”
说完后,他就走了。
他又忍了四天,在工作场所躲开那些好奇的和爱发牢骚的人,每天晚上和多萝西进行拖延战。第一个黄昏,那个大个儿又跟踪着他回家。另外三个黄昏,他改了路线从而摆脱了那个不受欢迎的跟踪者。由于每条路线都要长一些,都要消耗更多的时间,因此回家总是晚了。那就意味着多萝西要提出更多的善意的问题,他也要作出更多的回避,从而更增加了她的不安。他看得出多萝西的担忧正与日俱增,而她也正竭尽全力地在隐瞒这一事实。
在工作场所,情况是十分糟糕的。尽管他全力装出一副完全正常的样子,但他性格上的微妙变化对于熟悉他的同事来说是显而易见的。思想上的突然失误造成了一些小错误,使他的同事们以轻蔑的眼光看待他。有几个人带着不同寻常的担心态度同他说话,说话的方式就仿佛是在关心病人或即将患病的人似的。
第四天是最糟糕的一天。一个高个子、目光锐利、手脚灵活的名叫里尔登的家伙出现在工厂里。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绿色区里闲荡,尤其是在布兰森工作地点附近的那些地方。布兰森的异乎寻常的敏感告诉他,那个新来的人是在监视他,尽管他没有一次能发现他在公开地那样做。如果没有最高当权者的支持,谁也不能在工厂里游荡,这就意味着这种窥探是得到官方批准的。
当然啰,过了长长的20年时间,追捕者是不可能那么快就找到踪迹的,这难道会有疑问吗?是不是可能他们已经设法认出了罪犯,而在没有取得足够的证据之前把他置于经常的监视下?这件事使他的内心十分不安,因此他在中午休息时忍不住向波特谈起了这件事。
“那个里尔登是什么人?他好像不用做工作就能活下去。”
“我想是某种调查员吧。”
“是吗?估计他在调查谁或调查什么呢?”
“我怎么会知道呢?”波特说,显得不太在乎,“我见他来过这儿一次。大约在一年半以前。”
“他不在我们那个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
“他是在红色区里闲荡。”波特肯定地说,“所以你可能没有注意到他。他是在亨德森离开后不久来到这里的。大家都认为他是来顶替亨德森的,但其实不是。他只是东游西荡地呆了几个星期,什么也不做,什么也没说,然后就回到他来的地方去了。或许他的工作就是在所有的国防工厂里兜来兜去,看看有没有人在浪费时间掷骰子。或许华盛顿有人认为我们都会变成不可救药的掷骰子的赌鬼,除非有滴溜溜的眼睛不住地盯着我们。”
“某种调查员,”布兰森疑惑不定地说,“到处走来走去,不停地抽着烟,什么话都不说。从来没有提过什么问题。”
“你要他提问题吗?”
“不!”
“那么你抱怨什么?”
“要是有什么爱打听的人在我背后盯着我,会让我坐立不安的。”
“我可不在乎。”波特说,“我没有做过亏心事。”
布兰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抿紧了嘴唇,谈话就到此结束。
他知道这样的日子再过一天,他也忍受不了——波特说的那种话扰得他的头脑慌乱不安;里尔登的目光老是在他周围,在回家的路上要躲避那个大个儿,而每天黄昏和晚上又要面对多萝西。他终于下了决心:是该休息一阵子了。
下班后,他径直走进了人事部门,找到马卡姆后就说:“我不愿意没有事先通知就来见你,可我想休息一星期,不领工资,从明天开始。”
“为什么要不领工资?”
“我不想用去假期的时间。”
马卡姆流露出同情的神色:“是家里出了事吗?孩子病了还是怎么的?”
“不,没有发生那种事。”他拼命思索,想找出一个听来有理的借口。看来好像他是命里注定下半辈子要不停地说假话,制造理由,寻找借口。
“是跟亲戚有些麻烦。我想出一次远门去看望他们,设法把问题解决掉。”
“这样做很不合规定。”马卡姆说。
“我知道。要不是情况紧急,我是不会提出来的。”
“我肯定你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的。”他沉思了一会儿,拿起电话,接到凯恩那里,和他简短地谈了谈。然后他对布兰森说:“凯恩没有意见,那就是说,莱德勒也不会有意见了。我这里没有问题。
你到下星期的明天来上班,是吗?”
“是的。”
“好吧,我会叫他们记在你卡上的。”
“多谢。十分感谢你。”
他走出去,正巧这时候里尔登走进来。他走过窗口的时候,斜眼看了一下,见到里尔登正在和马卡姆谈话。由于某种原因,他加快了步子。
一个偶尔相识的人碰巧和他同路,就用他那辆像患气喘病似的老爷车把他带了大半段路。这就使他又能躲开那大个儿并准时回到家里。或许运气就要转变了。他已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只要事情不再变得越来越糟,他考虑起问题来就可以好得多了。
家里人看到他的精神略有振作,都欣然作出反应。这表明他的忧郁心情肯定已使他们受了多大的影响!两个孩子高兴地喊叫,小狗在地毯上打转。
多萝西微笑着,看了看钟,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
“我要出门啦,宝贝!”
她停下来,手里拿着平底锅:“你意思是说你接受了我的建议,要去度假了?”
“当然不是。我不会自己一个人去度假的,不会不带你和孩子们去的。那根本不是假期,是仅次于假期的好事情。”
“那么是什么呢?”
“我要去出差。就一个星期。这将大大地改换一下环境,还可以休息一会。”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个消息。你需要的正是这个。”她放下平底锅,用盖子盖上。“他们派你到哪里去,亲爱的?”
哪里?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甚至没有想到作一个随便的回答。他头脑里所想的只是离开这里,离开工厂,到一个没有人跟踪、没有人提问题的地方,到一个临时藏身的地方,在那里他可以平静地坐下来,回顾一下他的困境,并试着拼凑出一个满意的解决办法来。
哪里?她在等待他的回答,并且意识到了他是在拖延。
“伯利斯顿。”他说,有点儿不顾一切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说那个地方。那个可怕的名字是主动从他嘴里跳出来的。
“它在哪里?”。
“那是一个小地方,在中西部。”
“啊,是吗?为什么——”
他赶紧说下去,不让她再提出更多的问题。“我只在那里三、四天。我不打算乘飞机去。我准备坐火车,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欣尝这大好景色。十足的一个懒汉。”他勉强张开嘴笑了笑,并希望看来是真的在笑。“路上将十分无聊,只有我一个人。真巴不得你能一起去呢!”
“什么,让两个孩子自己管自己?或是把他们一起带走,一星期不上学?别说傻话啦!”她继续做厨房里的活儿,情绪显然好转了。“你要充分利用去伯利斯顿的这次旅行,里奇。好好地吃,好好地睡,什么也不要担心。等你回来时,你就会非常健康了。”
“是的,医生。”他说,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
回来又怎么样呢?他只能回到那条危险的路子上去。显然,想跳出那条路子只是浪费时间,除非他能—直呆在外面。
因此,在下一个星期里,他必须——如果可能的话——找一个地方过隐姓埋名的生活。在那里,没有眼睛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人在他后面跟踪。仅仅做到这一点是不够的。他还必须想出一个办法,把多萝西和两个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家里带走,送到另一个家里,要做得突然,不留任何痕迹。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把迄今为止对多萝西隐瞒的事都告诉她,但这要等其他问题都解决后——如果有可能找到一个完整的解决方法的话。
另一种办法就是抛弃他的家庭,从而使搜寻的人无从跟他接触。
他不能那样做,尽管保住家庭要担风险。但是他决不会那样做,除非为完全无法控制的情况所迫。
判处死刑可能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况。

第四章 伯利斯顿噩梦

早上,他乘出租车离开家里,带了一只手提箱,轻装出门去了。多萝西含笑地和他告别,并准备送孩子去上学。两个孩子在草地上蹦蹦跳跳,挥手送他远去。他突然有了一种想法,心里不免有些恐慌:如果他在以后的几天里被抓起来,这可能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们那样高兴了。他从车子的后窗向后凝视着,痴情地看着他们,直到车子拐弯,切断了他的视线。
车子在当地的银行门口停了一会儿,他取出了一笔不很大的款子。多取一些款子对他会更方便些,但如果事态发展得使他们不能早日团聚,那多萝西将要更艰苦些。他不得不在自己的即时需要和她将来的需要之间定出一个折衷办法。他们一直在拼命积钱,但还没有积到足够他们挥霍的程度。
从银行里出来,他就乘车去车站。车子开走了,他一个人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寻找有没有他熟悉的脸。此时此刻,四周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对此他感到十分欣慰。他到城里去比平时晚了一小时,这就使他避开了经常同他一起乘车在两地往来的那些人的好奇和探询。
火车载着他开走了。他来到镇上,路上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事情,他像一粒沙子失落在一卡车黄沙里那样消失在数百万匆忙赶路的人群中。他头脑里没有别的计划,只想摆脱所有的跟踪者,以便想出一个方法来对付那些倒霉的事情。他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想法:过去的任何经历是无法轻而易举地和到处走动的人挂上钩的。因此,重要的是要不停地走动,行踪不定地走动,不按任何能预测到的规律走动。
他多少有些漫无目的地沿着拥挤的人行道沉重地走着,手提箱垂在他身旁,直到他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主线车站。这时候,也只有到这时候,他才知道是他头脑中某一独立的和未受妨碍的部分指引他来到那里的,而且是一开始就把他的路线决定好的。看来很奇怪,他想,一个乱糟糟的、忧心忡忡的脑袋中竟然会留有一小部分能作出冷静的思考。
他没有想到——因为他不习惯于作自我反省——基本上属于感情方面的问题能扰乱、但决不能淹没基本上属于分析型的头脑。
不管怎样,他听从了他内心发出的命令。他走进车站,来到售票处,然后睁大眼睛看看那个售票员。他开始明白现在他必须说出他的目的地了。谁也不能要求买一张到某一个安全的、不受法律管辖的地方去的票子。任何人都必须说出一个他挑选的地方,随便什么地方。确实,他的嘴已经张开,就要说出那个词了,但在最后时刻他把它咽了下去:这个词就是多萝西要他回答时他不加思索地说出来的那个词。
他头脑中醒着的那一部分,把这个词扣了下来,它争辩说:如果他们来寻找你,他们会追踪你到镇上,然后在火车站和公共汽车站搜索,看有谁记得起他们想知道的事情。他们会跟这个售票员谈话,他也会跟他们谈话。尽管他每天要同几百个人打交道,或许他的记忆力是非常好的,并且能找出某种模模糊糊的理由从而记得你曾去过那里——然后就会一五一十的都说出来。不要在他身上冒险。
不要在任何人身上冒险。蹲监狱的那些家伙都是傻瓜,他们甘愿去冒不必要的风险。
布兰森买了一张去一座大城市的票子,那座大城市座落在离他打算去的那个乡镇还有四分之一路程的地方。他把票子放在口袋里,拎起手提箱,转过身来,差点跟一个又高又瘦、留平头、目光锐利的人撞个满怀。
“啊,布兰森先生,”里尔登愉快地说,但并没有显出感到意外的神气,“自己休息几天吗?”
“是官方批准的,”布兰森说,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他又加了一句,“过一段时间,人总得休息一会儿。”
“当然要休息的啰!”里尔登赞许地说。他带着明显的兴趣瞧着对方的手提箱,他的神气仿佛是他不论盯着什么东西看都能一眼看到它的内部。
“祝你过得愉快。”
“我是想过得愉快些。”接着,他突然感到了愤慨。他问道:“那么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跟你一样,”里尔登脸上似笑非笑地动了一下, “我也出门,我们不会碰巧同路吧,是吗?”
“我说不上,”布兰森尖锐地反驳说,“因为我不知道你打算去哪里。”
“啊,那有什么关系呢?”里尔登说,不上他的钩。他向车站上的钟看了一眼,“侧身向售票处的窗口走去,“得抓紧时间了。有机会再见。”
“或许会的。”布兰森说,对与他再见一事并不显得高兴。
他向火车走去,心里感到宽慰,但又因为没有摆脱掉里尔登而感到不愉快。他的心情比观看烟火表演的猫更胆战心惊。在这里遇见那个家伙似乎不大可能是巧合。他穿过栅栏的时候向四周迅速而警惕地看了一眼。没有看到里尔登的踪影。
过了10分钟,火车才驶出。在这10分钟内,他紧张地期待着那个讨厌的同伴的出现。如果里尔登正在盯他的梢,并持有证明他有权提问的文件,那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要到一张与刚才那位来客购买的同样的车票,然后登上这列火车。布兰森最不愿意发生的就是见到那个窥探者的脸出现在对面的座位上,然后小心谨慎地应付他几个小时的谈话,并挡住那些无休无止的犀利的言语和尖锐的问题。他忧心忡忡地不断望着窗外,火车终于开出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里尔登赶上了这列车。
一路上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事件,火车到达了终点站。布兰森在市里随意地走来走去,不时地往身后偷偷地张望,但是没有找到任何跟踪者。他吃了一顿饭,又闲荡了一会儿,然后回到车站。根据他的判断,没有人在后面盯他的梢,也没有人在入口处荡来荡去地等待着他的再次出现。
他来到售票处,说道:“我要到伯利斯顿去。”
“火车不去那个地方。”售票员回答说,“最靠近的车站是汉伯雷,离那里有24英里。有公共汽车可以把你带到那里。”
“好吧,就要到汉伯雷的票子。下一班车什么时候开?”
“你真走运,两分钟后就开。你最好抓紧些。”
布兰森抓起票子,飞快地上了车,他还没有在位置上坐定,火车就开动了。这一件事使他相当满意,由于走得快,他肯定已把跟踪的人甩开了,如果他确实是在被人追踪的话。
他正被往事苦恼着,这件往事被无可奈何地拖到了眼前,并使眼前变得同样可怕:不停地、不可动摇地、永无止境地感到被监视、被怀疑、被盯梢。头脑里摆脱不了被一些眼睛包围着的想法。这些眼睛瞪着他,看出了事实的真相,并指责他。
我为什么杀了阿琳?他考虑到这个问题时,感到胃里有些恶心。由于某种难以捉摸的理由,头脑里一旦不那么全神贯注地只想到当前的危险时,一些细节问题就记得比较清楚了。
现在他能记起来她姓什么了,阿琳·拉法奇。
不错,那是她的姓名。有一次她跟他解释过,她的姓是艾琳的另一种写法,这后一种写法可归属于法国的世系。她的身段非常美好,对这一点她是不遗余力地尽可能使之突出的,而她的长处也就尽在于此了。在其他方面,她是黑头发,黑眼睛,十足地工于心计和十足地冷酷无情。如果有那么一种人的话,那么她就是一个打扮成年轻人的老巫婆。
她当时几乎像是施催眠术似地控制着他。那时他快20岁了,准是比他在这之前或之后的任何时候都要傻上十倍。她曾宣布过:打算一等他变得可被利用的时候,就要尽其所能地利用她对他的控制。
她的意思是说:她在等待时机,直到他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并开始挣大钱。与此同时,他却情愿作她的爱情奴隶,等候和渴望最终能享受她。每过一段时间,她就坚持要他奴颜婢膝地听从她的指挥。
每过一个时期,她就要再次获得保证:她对他的控制仍是有效的和牢固的。而他则心甘情愿地向她提供保证,并在同一时候既需要她又憎恨她。
就这样,在20年前事情终于爆发了。她要他到伯利斯顿去,就去那么一天,她打算把诱饵挂在那条可怜的鱼儿正巧够不到的地方,然后幸灾乐祸地注视着他,任意侮辱他,她使自己确信他完全属于她,全身心地属于她。那是她犯的错误——就在那时候叫他去。什么东西啪的一下折断了,他的坏脾气取代了他的好心肠,而他的憎恨也逐渐膨胀到了极限。他原来可以抛弃她,但是他的怒火已燃烧得十分猛烈,不会满足于那么简单的懈决方法。因此,他来到伯利斯顿,打碎了她的脑壳。然后把她埋在一棵树下。
他当时准是疯了。
当时所做的一切现在都历历在目,就仿佛那是在几天以前、而不是在20年前印入脑中的。他能看到她在他一记猛击下倒下去时的灰白的脸,她那变了形的身体静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鲜血从她黑头发的边上慢慢流出来,形成一条细流。他依旧能意识到当时他怎样神经错乱似地猛力打击她。他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当时怎样发狂似的拼命挖洞,以便把她的尸体藏起来,一面还注意着荒凉的路上是否会有任何过路人会看到他的所作所为。他可以瞧见自己把挖出来的最后一块草皮小心翼翼地放回那棵树的根基之间,然后把草皮踩结实,遮住了一切翻动过的痕迹。
接下来是进行长时间的、旨在保护自己不致受这段往事牵连的心理训练,一种严格的自我约束;通过这种训练,他几乎已使自己确信未曾作过这件事。阿琳·拉法奇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他这一辈子也从未去过伯利斯顿。
随着岁月的消逝,他肯定已在一定程度上抹去了这段罪恶的回忆。今天,他能非常清晰、十分逼真地想象出他犯下的罪行,但是对罪行发生之前和之后的情况则完全是一片模糊。他费了相当长的时间才记起阿琳的姓是拉法奇。尽管他一再尝试,也无法正确地回忆起伯利斯顿那个小镇。事实上,他拼命想回忆出这座小镇的景象,结果反而使他不确定到底是他在使正确的景象重现、还是在把这些景象和他好久以前到过的其他某一小地方的景象混淆起来。过去,他旅行过好多地方,见到过许多乡村小镇,目前要把它们一一区分开来是不容易的。还有,此时此刻他还是搞不明白:为什么阿琳要他去伯利斯顿。
尤其是,他无论如何也记不起阿琳究竟是凭什么控制他的。显然,他是应该记得起的,因为他所犯罪行的基本动机就在其中。但他就是记不起来。
即使人们充分考虑到年轻人的欲望和情感,光有憎恨是不够的——或者说对他那种善于思考的人是不够的。凭他那可能受到抑制的记忆力所能记得的事情来说,他做的事从来没有超过一般年轻人所干的傻事的范围,也从来没有人把他看作是性情暴戾的人。肯定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理由会使他把阿琳干掉。在某时某地,他肯定做过一件一旦被发觉就会使他身败名裂的事情,一件阿琳已掌握并因此可以控制他的事情。
但是他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那是件什么事呢?盗窃?武装抢劫?贪污还是伪造假冒?他在头脑中把从孩提时代起一直到20岁生活中的细节都仔细检查了一遍,但是找不出一件其后果足以使他被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摆布的事情。就他能记得起的事情而言,他做过的唯一的一些错事都是带有孩子气的错事,例如把母亲的宠物的眼睛涂黑,或是用球打破窗子等。就是这么一些事。
他疲倦地擦了擦脑门,知道神经过分紧张会使头脑无法进行合理思考。他纳闷,与他一起工作的那些头脑灵活的人,有没有人也被这种精神变态折磨过?有—两次他还颇为担心地想知道自己的精神是否完全正常,会不会有一种潜在的反常——20年前第一次显示出来——目前正再次宣称准备发展成一种精神完全反常的状态。他当时就可能有点疯了——现在或许也不像他自己所相信的那样心智健全。
他到达汉伯雷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他在一家小旅馆里租了一间房,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稳,吃早餐时他感到眼皮沉重,胃口也不好。去伯利斯顿的第一班公共汽车9点30分开出。他赶上了这班车,却把手提箱留在了旅馆里。
公共汽车在10点15分把他带到那里。他下了车,在大街四周打量了一下,一点儿也认不出来。
在20年时间里,街道场所是会有很大改变的。在20年内,一个小村子可以变成一个乡村,一个乡村可以发展成一个市镇,而一个市镇可以发展成一个城市。
根据他的判断,伯利斯顿现在是一个小乡镇,人口数千。它比他预想的要大一些。他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会认为它应该小一些,除非上次来过的记忆有可能停留在他潜意识中的某个地方。
他在街上站了一会儿无法确定下一步该做什么。他一点都想不出为什么为了逃避内心的恐惧,他竟然会到这里来。他只是听从了一种似乎是莫名其妙的直觉的安排。或许就是犯罪人大吹大擂的欲望——要回到他的犯罪地点去。事实上看来也很可能是这样,因为他强烈地感到非到这实际发生的地点来不可,尽管他不知道这地点到底是在他目前站立的地方的东面、南面、西面还是北面。
在他的记忆中,他只见到一段农村道路,跟其他无数条农村道路一模一样。在他的头脑中,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一片地方:一条笔直的、双车道公路,铺着平整的碎石,路边种着两排幼小的树,每两棵树中间隔着50英尺的空隙。四周的地里种满了幼小的玉米,长得齐膝高。尤其是有一棵树,就是他在它延伸的根子底下挖了一个坑道的那棵树。他把她推了进去。她的鞋子露在外面,他用泥土把它们遮起来,然后重新把草皮铺好。
它是在伯利斯顿镇外的某一地方,准是在那里。在郊区的1英里外,还是5英里、10英里外?他不知道。在哪个方向?他也不知道。在这条街上没有任何熟悉的指示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为他提供一点儿线索。
最后,他挖空心思想出了一个应付这个问题的方法。按照这个方法,他就可以避开好事者提出的问题。他租了一辆出租汽车,告诉驾驶员说,他是一家公司的经理,打算在这座城镇的郊外寻找一个适宜于建造小型工厂的厂址。那个驾驶员更多关心的是现金,而不是他的动机,带了他在伯利斯顿周围10英里内的所有道路上一条不漏地兜了一圈。结果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在所有的地方,他们通过的没有地点一个是他能认出来的。
当他们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时,布兰森对驾驶员说:“有人向我提到过,叫我找一块在一条双车道公路旁的玉米地。这条路的两旁都种了树,每两棵树中间的间距都相同。你知道那可能在什么地方吗?”
“不,先生。这个镇上的每一条路你都走过了。没有别的路了。我不知道在汉伯雷另一边的10英里内有哪条路的两旁是种了树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到那里去。”
“不,谢谢。”布兰森赶忙说,“跟我谈的那个人确实是说伯利斯顿。”
“那准是有人弄错了。”驾驶员肯定地说,“自作聪明的人是常常会弄错的。”说了那句带哲理的话后,他把车子开走了。
好吧,说不定那条路已经拓宽了,两旁的树也已砍掉了。说不定他的车子一颠一颠地就在那个重要地点外几码远的地方开过而他却不知道,但是不会的,那是不大可能的。那个多嘴的卡车驾驶员——就是那人首先引起他的恐惧的——说到过一棵树,它向公路倾斜,差点儿要倒下来。至少那棵树没有被砍掉。那么可以较有把握地推测。其他所有的树也仍在那里——除非就在这几天里被砍掉。但是他在出租汽车里兜圈子时,没有任何迹象表示哪条公路旁有树倒下来。
他心烦意乱地沿着那条主要街道来回走了几英里,看看商店、商场、酒菜馆和加油站,希望能引起他的记忆,从而使他获得某种线索。但一切都是徒劳的。整个地方仍旧像他从未知道过的任何城镇一样是完完全全陌生的。如果这是一个他不知道的城镇,如果他确实在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里,那他准是把名字弄错了。它根本不可能是伯利斯顿。它准是听来和它相似的某一地方,例如:博耳斯敦,或是伯利斯福德,甚至是贝克斯敦。
“是伯利斯顿。”他的头脑坚持说。
一片混乱。
他的头脑说的是一件事,而他的眼睛看的却是另一件事。他的头脑宣布说:“这里就是你来杀阿琳的地方。”他的眼睛反驳说:“你连这地方和塞林加帕坦有什么不同都不知道。”
接着,更糟的是他的头脑似乎分裂成了两个相互对立的部分。一部分幸灾乐祸地盯着他说:“注意!警方正在搜寻证据。注意!”另一部分反击说:“去他妈的警方,你得自己证明这一点。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精神分裂症:那是他的自我诊断。这种精神条件将能说明一切问题。他正生活在,而且多年来一直生活在两个隔开的世界里。别让你的右手知道你的左手在做什么。不要要求科学家布兰森为杀人犯布兰森提供解释。
作为最后的一招,这倒可能会是他的生路。他们不会处决被证明为患有躁狂症的人的。他们会把那些人永远关起来,关在精神病院里。
生路?他还是死了的好!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人站在一家低级服装店门口,看到他来来回回地走过六、七次后,就开口问他。
“找人吗,陌生人?”
这一次布兰森并没有犹豫不决。通过实践,不加思索的故事更容易脱口而出,而最近他在这方面已取得了一些经验。他有了先见之明,要使所说的话和他对那个出租汽车驾驶员说的话基本相同。小城镇上的群众在聊天时是很快就会发现他讲的话前后不一,而对他议论开来的。
“有人要我选择一个建造工厂的地点。我一直在寻找它,可哪里也找不到。向我提供信息的人肯定是由于某种原因而搞错了。”
“在伯利斯顿吗?”大肚子问道。
“不——在镇外。”
“什么样的地点?要是你能给我描述一下,或许我能帮助你。”
布兰森尽其所能地把情况说得一清二楚,然后加了一句:“他们告诉我那里有一棵树是给大水冲倒的。”他提出这一点是颇为大胆的。他紧张不安地等待着,几乎在等待对方大声叫起来,“嗨,那就是他们发现那个女孩子的骨头的地方!”
但是对方只是咧开了嘴笑笑,然后说:“你准是在说半个多世纪前发生的事吧!”
“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这里住了50年了。在这段时间里,这周围都没有发过大水。”
“你肯定是这样?”
“绝对肯定。”
“或许是另一个伯利斯顿吧。”
“我看不会。”大肚子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一个伯利斯顿。反正这一带没有。”
布兰森耸了耸肩膀,试图装出一副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样子。“那除了回去再核实一下外,没有别的事可做了。这一次出来是浪费时间和金钱。”
“多倒霉啊!”对方同情地说,“为什么不去汉伯雷镇卡斯脱开设的房地产管理处问一问?那个家伙知道周围100英里内的每一块地。”
“这倒是个好主意。谢谢。”
他回到公共汽车终点站,心里感到困惑不解。
在这么小的一个镇上,像谋杀案那样的大事——尽管是旧事重提——应该是到处谈论的话题。出租汽车驶过那个地点附近时,驾驶员是应该提到这一事件的。那个挺着大肚子的人在他提起那棵树倒下的故事时,应该也是有所反应的,因为有着那么些可怕的详情细节,说的都是有关树根拔起后所暴露的事情。但是两个人都没有作出反应。
接着,他想起当地的报纸应该是能够提供情况的,而且无需他用可能引人注意的方式去诱使别人向他提供。他简直想踢自己一下,为什么早先没有想到。他把这种疏忽归诸于犯罪的外行性。尽管这些天来的逃避和躲闪,他还不是一个逃亡的老手。
镇上发行的当期报纸上是不大会登载什么值得他注意的消息的,如果案件进展缓慢或是警方没有向新闻界发表任何声明则尤其如此。不过在前几个星期的某期报纸上或许会刊登,说不定还有某些暗示,表示正在如何进行破案。
附近一条长凳上坐着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上了年纪的人。他问他:“当地的报社在哪里?”
“我们这里没有报社,先生。我们看汉伯雷报。每星期五出版。”
公共汽车来了。他登上车,坐下来往窗外张望着。街道对面,那个大肚子还是懒洋洋地坐在他的店门口,百无聊赖地看着公共汽车。布兰森肯定那个观察力敏锐的家伙是一定会记得他的。如果有人问他,他能相当正确地描述出他的模样,以及他到达和离去的时间。他看来是那种多嘴多舌、什么都不会错过的人;必要时,他还能提供该死的证据呢!
啊,天哪,为什么别人的记忆力那么强,而他的记忆力却那么糟!
如果追捕人员一旦追上了他,那么他这次来到伯利斯顿,看来也是值得注意的。他到这里来可能是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或许他本来就不应该听从一个不正常的头脑或头脑中某一个坚持要来的部分的指挥。当提问开始时,这一次旅行可能对他极为不利。
“好吧,算你没有罪。让我们同意这一点。让我们承认你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让我们承认你从来没有听到过阿琳·拉法奇。那么为什么你要远走高飞?为什么你要从家里溜出来,要跑得越远越好?”
“我不是溜出来的,我没有什么要逃避的。我只是让自己离开工作一星期,我感到不舒服。需要休息一下。”
“是不是你的医生告诉你的?”
“不是。我没有去看医生。”
“为什么不去?如果你的身体快要垮了,他是会开—张病假证明的,是不是?”
“我的身体并不是快要垮了。我也没有这样说过。别硬说我说过这种话。”
“我们不需要你的指示。你只要对问题作出直接的回答。你没有什么要隐瞒的,是不是?”
“是的。”
“那么好吧。你说你感到精疲力尽,想放松一段时间,是不是?”
“是的。”
“你替自己的病诊断,自己处方治疗?”
“是的。这样做并不犯法。”
“我们懂得法律那一套。现在回答这个问题:当我们找到你的踪迹的时候,你却需要跑到老远的荒地里来休息,这是不是一个奇妙的巧合?为什么你不能在家里休息,跟你妻子和孩子待在一起?”
“这对我们彼此都没有好处。”
“什么意思?”
“我的精神状态使他们担心,而反过来那又使我担心。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它使情况更加恶化。
我越是感到不好,他们就越使我感到不好。在我看来,唯一的解决办法在于离开家里几天,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
“譬如像伯利斯顿?”
“如果我要离开的话,我总得到一个地方去,是不是?我可以到任何一个地方去,随便哪个地方都可以。”
“你说对啦,先生!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上你到哪里去都可以。但你却不得不到伯利斯顿去。你对这个怎么解释?”
“我没法解释。”
或许在那个时候我会大声叫嚷起来,他们就会相互会意地使眼色,因为他们的经验告诉他们,叫嚷的人就是陷入困境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到我去的那个地方。
我的精神快要崩溃了,我的健康状况不容许我作合情合理的思考。我是漫无目的地离开的。我相信出外旅行会对我有好处。我来到伯利斯顿纯粹是碰巧。”
“就这些,其他没有了?”
“没有了。”
“你到那里去是完全出于偶然?”
“不错。”
“你肯定是这样的吗?”
“是的。”
“你离家的时候跟你妻子说是去伯利斯顿。”
接下来是恶狠狠地咧嘴一笑。
“我说了吗?”
他竭力想争取时间,拼命地思索着。
“她说你是这样说的。”
“她错了。”
“你的两个孩子听到你对她说的。”
默不作声。
“他们也错了,嗯?”
默不作声。
“三个人都同样听错了,是不是?”
“或许我确是跟她说了——但是我记不起跟她说过。肯定是头脑里的某一地方有着伯利斯顿这一地名,可以说我是不加思索地去那里的。”
“所以你就去了一个连上帝也记不起来的破地方,是不是?这里的人多半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可你却知道。你刚说过,它肯定留在你头脑里的什么地方。它怎么会来到你头脑里的呢?是什么东西把它放进去的?”
“我不知道。”
“你的档案上写明你不是出生在伯利斯顿。你并没有在那里结婚。你的妻子不是那里的人。从表面上看,你和那个地方并没有一点儿个人的联系。
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已经跟你说过几十次了。我真的不知道。”
“你为什么认为有必要对这次旅行说那么多假话?”
“我没有说假话。我告诉我妻子我将去那里,那是你们自己提出的证据。”
“别管我们的证据——你只需考虑你自己的问题。你对马卡姆说,你跟亲戚有麻烦,可你妻子对这一点也不知道。你跟你妻子说,你是因为公事才被派去伯利斯顿的,可你的上级断然否认了这一点。你告诉一个出租汽车驾驶员和一个店主,说你在寻找一个可建造工厂的地点,而事实上你根本不是在做那种事。”
“我不想让马卡姆知道我感到很糟。”
“为什么不?”
“我不希望他认为我跟不上这节奏。给人家一个软弱无力的印象是没有好处的。”
“是吗?嘿,你的解释是没有说服力的,不经一驳。雇员有病,自己说出来,然后让他休息,这是完全正常的。厂里的工作人员中,今年有百分之十的人在不同时期都曾由于这个原因而没有去上班。为什么你认为你的情况是特殊的呢?”
默不作声。
“你对你妻子说的那些谎话又怎么解释?一个人没有适当的动机是不会欺骗一位迷人的妇女的。”
“她已经在深深地为我担心了。我不想再增加她的忧虑。”
“好吧。所以你就去了伯利斯顿,并且要在那里寻找一个适宜于建造工厂的地点。我们有两个证人可以证明这一点。是不是你自己想在那里开展业务?你打算搞什么行业?伯利斯顿又没有铁路,为什么要把工厂建在那里?“是证人弄错了。”
“两个人都错了?”
“是的。”
“哼!他们像你的妻子和孩子—祥,都患着妄想症,是吗?奇怪,每个人都误解了你的意思,是不是?”
没有回答。
“医生鉴定那个女孩子是被谋杀的。在可查到的所有嫌疑犯中,只有你才有机会,而且我们相信,有动机。这件罪行已经被搁置了20年,在这20年里,你让自己成为一个体贴的丈夫,出色的父亲和体面的公民。”
默不作声。
“然后,由于一种非常奇妙的巧合,就在那件谋杀案暴露后,你对这一切都感到了厌倦。更巧的是,你突然决定要休假了。在所有的地方中到哪里去休假呢?伯利斯顿!”
默不作声。
“别再让我们胡扯了——我们已经费了够多的时间了。让我们来看看一些基本事实吧。那项消息使你紧张不安,因为你确实有理由要紧张不安。你不得不去核实一下。你不得不去查一查警方是否已经怀疑什么人了。要不然你晚上是睡不着的。”
默不作声。
“先生,你已经被团团围住了。这些材料足以使任何陪审团认为你有罪。坦白是你唯一的希望,至少会保住你的脑袋。”他停了一下,瞪了他一眼,然后轻蔑地把手一挥,“把他带走。在他的律师来到之前让他先考虑考虑吧。”
布兰森不难想象出这整段可怕的谈话。在谈话中,他将被指定担任那个走投无路的坏蛋角色。到结局来临时,是不是真的会出现那种情况?想到这里,他脉搏就砰砰地多跳了几下。

第五章 困境

当他到达汉伯雷的时候,这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已经烟消云散了。他说服自己摆脱了这种感觉,他的依据是:无根据的预测和最终的实现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未来是由上帝掌握着的,而并不存在于这份活跃的幻想深处。最糟的事情或许永远不会发生,万一发生了,那么当他落到那一地步时,他将面对着它。
在离他居住的旅馆不远的地方,找到了汉伯雷报社。他走进去,对柜台后面一个瘦削的、脸色灰黄的年轻人说:“你有过期的报纸卖吗?”
“你要的是多少期以前的?”
“就从上一期开始。”
“有的。你要多少?”
布兰森思索了一下,然后说:“我要12份。”
“你意思是说要12份上一期的报纸?”
“不,我要最近12期的报纸各一份。”
那人把报纸找出来交给他。布兰森付了钱。回到旅馆,他锁上房门,在靠窗口的桌子上把一捆报纸打开,开始检查起来。他花了一个多小时,逐页逐栏地仔细查阅了每份报纸,什么都不漏掉。
这些报纸是从上星期起直至三个月之前。报上登载了镇上发生的一起火灾,两三次抢劫和几起汽车偷窃案,镇外的一起自杀案以及40英里外发生的一起惊人的枪杀事件。伯利斯顿和它的附近似乎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针对这一情况他能想出两种解释。第一种是:提起树下尸体的那个卡车驾驶员听到的或许是发生在其他地方的一件相似的案件,而他误以为是发生在这里。他一想到压在自己身上的犯罪担子可能会卸掉而由另一人承担时,就捞到了一丝希望。
另一种可能是:卡车驾驶员的故事或许是完全正确的,但他指的是一起比他布兰森所设想的更早发生的事件。那个家伙当时的态度却并无此含意;正巧相反,他给人家的印象是:他所谈的事情是在相当近的日子里发生的,就在最近几天,也可能在前星期。正在倾听的布兰森从卡车驾驶员那里得到的印象是:这项消息还没有来得及过时。
但是他的头脑再一次感到了一时的晕眩。到现在为止,他一直想当然地认为:可能在进行搜捕的权力机构只追踪了他一段很短的时间;但是,如果事实上他们已经追踪了他三个多月,那现在他们可能就在附近,就紧紧地跟在他后面。或许此时此刻他们正在他家里,向脸色苍白、心烦意乱的多萝西连珠炮似地提问题。
他坐在房问里,全力对付着他的困境。自始至终,他一直在应付着由自己的耳朵引起的一连串的惶恐不安。现在,他正在设法培养—种抵抗这种不安的力量,此时此刻他能想象出电话线上的嗡嗡声——质问多萝西的人正在动员伯利斯顿或汉伯雷的警察们行动起来。一两天之前,只要想到这点就会使他再次逃跑。但现在他可不跑了。他会静待事态的发展,一直等到早晨,看警察会不会来抓他。
他必须在那里过夜,因为这时候报社已经关门了。要到明天才能再弄到几份过期的报纸。他打算在没有找到他正在寻找的东西、或没有使自己确信在这里找不到这东西之前,他不得离开汉伯雷。不论要冒多少风险,这件事必须按这种或那种方法解决妥当。
他把那些毫无用处的报纸扔进废纸娄,擦了擦下巴,决定在晚饭前先刮刮脸。他开了手提箱上的锁,然后怀疑地打量着它。里面的东西摆得齐齐整整,他的行李原封不动,一件都没有短少。从他童年时代起,他对打点行李就挑剔得有点儿荒唐。他和大多数这类人一样,如果有什么东西被翻动过了,他一眼就能看出来。现在手提箱里的东西几乎、但并不完全和他放进去时一模一样。他肯定,手提箱里的东西是被倒空后再放进去的。
他又不能绝对肯定,但他仍然认为他的猜测是有道理的:有人开了他的手提箱,并对里面的东西作了迅速和熟练的检查。他们在找什么呢?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找到一个答案,那就是:能证明他有罪的证据。他作了推论:一个小偷是不会费心把里面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放回原处,并锁上手提箱的。只有政府的搜查人员才会尽力遮盖搜查行为。
他检查了箱子上的几把锁,看是否有凿过或用力撬过。但几把锁上都没有刮过的痕迹,开起来也很方便,会不会是他弄错了?会不会在他上次开过后无意间把手提箱碰撞了一下,从而把它摇松了?以后的几分钟,他在房间里仔细寻找,看有没有摁灭的烟蒂,或是其他可看作表示有人闯进来过的任何东西。他什么也没找到。床和衣橱也没有被翻动过。他没有任何证据。唯一的依据是他大惊小怪地相信一条备用领带是应该从左向右摺而不是从右向左摺的。
然后,他站在靠窗口的地方,把身子遮住半边,注意看下面的街道,看有没有迹象表示这家旅馆正被监视着。他也没有发现什么。过路的人很多,但根据他的观察,在20分钟内没有同一个人在旅馆门前走过两次。
当然啰,政府派来监视这个地方的任何人是不必留在外面的。他可以待在这个旅馆里,可能就在走廊里闲荡,摆出一副在等待什么人的神气,也可能就在柜台后面,装得好像是一个临时加班的接待员。布兰森到楼下看了看,在休息处见到的只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女士,正在聊着天。他无法想象其中的一个人正在紧紧地追踪一个杀人犯。在柜台上值班的接待员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小个子,瘦小得可以塞在警察制服的一个裤管里。布兰森走到他面前。
“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来找过我吗?”
“没有,布兰森先生。”
“领过什么人去我的房间吗?”
“没有,先生,据我知道没有。”
“哦。”
“出了什么事吗?”接待员问,注视着他。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人在我房间里偷偷地走来走去。”
“少了什么东西吗?”接待员又问。
“没有,什么也没有少。”
接待员如释重负。说:“或许是收拾房间的女服务员吧。”
“有可能。”
布兰森低下头来,感到很不自在。旅馆登记簿完全翻开着,几乎就在他鼻子底下的登记簿是朝着接待员放的,写的字是颠倒的,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工夫他就意识到他看到的是什么了。他心不在焉的注视着,头脑里乱糟糟的,直到最后他的眼睛看出了上面的字:约瑟夫·里尔登,13号房间。
“谢谢。”他对接待员说。
他噔噔噔地走上楼来,坐在自己的床沿上,把手指绞在一起,又放开,心里在试着估计这世界上可能有多少个里尔登。或许有六七千个,或许更多。
无从知道,没法说清。再说,厂里那个身材过份瘦长、眼睛圆圆的窥探者不一定就叫约瑟夫。他可能叫达德利,或是莫蒂默,或是除了约瑟夫以外的其他任何名字。
尽管如此,这总是一种令人不愉快的巧合。
有一小会儿,他准备结帐离开这里,不是离开这个镇,而是到附近一家旅馆去过夜。那可不是十分容易的。汉伯雷只有两家旅馆。现在再上街去寻找住宿的地方是太晚了。
还有一种办法。他不太认真地考虑着这种办法,他的态度就仿佛是一只陷入困境的老鼠被惹得要去攻击一只小猎犬一样。他可以大胆地去敲13号房间的门,并面对这个里尔登。如果那个家伙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那就万事大吉了。
“对不起,我弄错了——走错了房间。”
但是如果住在13号房间里的竟然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里尔登,那么一等他开门,他就准备向他提出一些尖锐的问题。
“你他妈的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到处跟着我?”
对,这样做可能会成功。里尔登没有证据是不敢指控他什么的。如果已经掌握了证据,那么他,布兰森,现在就已经被逮捕了。到现在为止没有人认为可以拘捕他,这一事实使他处于一种有利的地位,即使只是暂时的有利地位。
他带着突然下定的决心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匆匆地顺着走廊走到13号房间,敲了敲门。他已下定决心准备大闹—场,如果出现的是那张熟悉的面孔。他又敲了敲门,敲得更响,更不耐烦了。没有回音。他把耳朵凑在钥匙孔前,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敲得时间更长些,声音也更响些。没有声音。房间里没有人。他试试门上的把手,可运气不佳,门仍旧关得严严的。
走廊转弯处传来了脚步声。布兰森赶忙奔回自己的房间,把自己的房门虚掩着,他从隙缝向外张望。一个身材矮胖、挺着大肚子的人噔噔噔地走过13号房间,然后继续往前走。布兰森把门关上并锁好。他坐在床上,凝视着他的手提箱,苦思冥想。
最后,他把一张椅子摆在门的把手下面,作为附加的措施,然后爬上床去。上床前他又向窗外看了许久,没有发现有人监视的迹象。
这一晚上他根本没有好好休息。他惦念多萝西和两个孩子,头脑中想象他们现在在作什么,以及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再见到他们。他就这样处于警觉和半清醒的状态躺了几个小时,渐渐消失在一连串荒诞的梦中,但一丁点儿声音就会使他完全醒过来。到天亮的时候,他感到眼睛有点儿肿胀,情绪颇为低落。
早上8时30分,报社一开门他就到了那里。回到旅馆后,他把一大卷过期的报纸扔在房间里,然后下去用早餐。有十来个人在那里聊天和吃早餐。
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想,这一伙人的名字都有可能叫里尔登。
吃过早饭后,他匆匆上楼,一份一份地在报纸中找着。这些报纸几乎追溯到一年之前。没有一份提及他的罪行。一份也没有。出于警方自己知道的最好的理由,他们可能把这项消息压着——但似乎没法相信他们竟会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把消息封锁得那么严密。
他依旧觉得他必须用这种或那种方法了解情况。但是他只想到一种有把握和确定性的获得基本事实的方法。这是一着险棋,如果他有勇气去下的话。这就等于把他的脑袋往狮子的嘴里塞。他可以大胆地和直率地到警察局去打听那件事!
如果他使用一个假名字,并且编出一个合适的故事来使他的好奇心变得颇有道理,他会不会侥幸成功呢?把自己说成是—个专门写侦破疑案的作家,并请他们协助提供有关阿琳·拉法奇的材料,这个主意怎么样?天哪,太过份了!他可以想象出警察的反应。
“嗨,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报纸上还没有登过哪!你怎么会知道被害人的姓名的?我们自己还没有认出她来呢!先生,看来你知道的事太多了,这对你是不利的。只有一个人才能知道那么多——做这件事的那个人!”
然后,他们会把他作为一个主要的嫌疑犯拘留起来,最终会发现他的真实身分,这样等于羊入虎口。这太危险了,也太愚蠢了。到电话亭去给他们挂个电话怎么样?这倒是个好主意。他们可不能通过一英里的电话线把人抓起来,尽管他们很想这样做。如果他聪明些,不把电话挂得过长,不给他们以有利的机会,他们也将设法追踪他的电话而把他抓起来的。
生活真是活受罪。他想。
公共汽车站旁边的电话亭将是最好的场所。一个极妙的策略是查看一下那里的时间表,然后就在有两辆或三辆公共汽车预定开出的时间以前给他们挂电话。如果警察全速赶来,一心想抓住在场的任何可疑的人,他们或许会情不自禁地得出错误的结论,然后飞也似的赶到镇外去追赶那些公共汽车,而这时候他已在旅馆里反复思考他的下一步行动了。
好吧,他将试上一试,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将促使他们在电话中泄漏一些重要的情况。譬如说,如果他问警长:他是否需要一些有关在树下发现骨头的那起案件的线索,而如果那个警长显示出兴趣、或是向他提出反问、或是企图不让挂电话的人挂断,那就证明了骨头已被发现这一残酷的现实,以及当局确是在开展工作这一事实。
决定这样做后,他认为没有理由再拖延了。他走出房间,转过身子,顺着铺了地毯的走廊迅速地走着。他走到13号房间的门口时,正好房门打开,里尔登从里面走出来。
里尔登没有流露出一丝惊奇的神气,说道:“啊,真想不到会碰到——”
他没有再说下去。布兰森猛的一拳正好打在他的牙齿上,这猛烈的一拳是由恐惧和愤怒混合在一起而产生的。里尔登跌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布兰森充满了极端的绝望,向他扑上去,又打了他一拳。这一次是打在下巴上。这一拳打得既重又准,它本来可以把比对方更大更重的人击昏。
但是尽管里尔登长得又高又瘦,他可是个经得起打的家伙。虽然他遭到了突然的袭击,他依旧拒绝倒下去。他摇摇晃晃,四处挥舞着胳膊,拼命想重新振作起来。
布兰森力图充分利用自己的有利形势,不让他有一丁点儿机会。愤怒给了他自己从未知道的力量。
他对准他的咽喉猛击一拳。里尔登发出了一下刺耳的、沙哑的咳嗽声,似乎要倒下去了。他把一只手举在空中,好像竭力想喊出声,但是发不出声音来。
布兰森又打了他三拳,里尔登才倒下去。布兰森弯下身去看他,一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回头一望,看到房门大开着。他走到门口,顺着走廊张望了一下。一个人也没有看见。没有人去报警。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然后回到他的对手身边。
他站在里尔顿身旁,一面揉了揉指节,一面低下头沉思地看着他。他的内心仍旧十分激动,神经也很紧张。他断定那个家伙是一个十分精明、十分固执的追踪者,精明固执得令他感到不安。如果不利用目前的处境,不把那条追捕的猎犬甩开一段时间,那是愚蠢到绝顶了。
目前他正处于极为有利的地位,可以把里尔登永远除掉。一个人犯了谋杀罪只能被处决一次,他不会由于两起谋杀案而上两次电刑。但是他没法让自己认真地考虑就在此时此地把里尔登杀掉。哪怕为了100万美元他也不能那样残酷地肆意杀人。他可不能为了解救自己而杀掉里尔登。里尔登摊手摊脚地躺在地下,双眼紧闭,嘴唇上淌着血,短上衣敞开着,露出了一只挂在腋下的小皮套,里面有一把自动手枪。布兰森好奇地看着那把枪,但没有去碰它。
布兰森走到对方的行李箱跟前,把它打开,发现里面有一打手帕,几条领带和旅行时常用的一切必需品。他用领带和手帕把里尔登的两只手腕和脚踝缚在一起,并用一些软的东西塞满他的嘴。等他结束这一切时,里尔登正在发出吸气的声音。
布兰森迅速地搜了他的身,找到了他的皮夹,并仔细地翻开来查看。几张纸币,两三封没有什么特殊吸引人兴趣的信,几张注明收讫的帐单,一张折起来的汽车保险单据,几枚邮票,一张狭长的、外面套有玻璃纸的卡。布兰森一看那张卡就觉得脑后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卡上印有一只凸出的鹰,一串数字号码,以及几个字:美国联邦政府军事情报局约瑟夫·里尔登天啊,军事情报局和一起普通的卑鄙的谋杀案有什么关系?这叫他摸不着头脑了。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当杀人案涉及某一个干绝密工作的人时,军事情报局就接管了警察局的权限。但这似乎不大可能。据他所知,警察局在执法时对其他一切情况是一概无动于衷、漠不关心的,如果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杀害了自己的母亲,他们也会送他上电椅的。
不管怎样,这个追捕者暂时被阻往了。能阻住多久,那就要看他,布兰森,能多快地转移到他们抓不到的某一地方去。他把皮夹放回里尔登的口袋,把他塞到床下,然后偷偷地向门外张望了一下,没有发现周围有什么人。他离开了13号房间。
他冲进自己的房间,拎起手提箱,匆匆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看看有没有东西遗忘,然后赶紧跑到休息室去结帐。接待员动作缓慢,无精打采,似乎决心要试试布兰森有多大耐心。布兰森被挡在柜台前时,情不自禁地向四下里警惕地张望着,看走廊上会不会出现一个追踪者,并且似乎在期待着楼上会传来大叫大嚷的声音。他抓起注明收讫的帐单,匆匆来到公共汽车站,发现在50分钟内没有公共汽车开出。接着他又来到火车站碰碰运气。一个半小时内也没有火车开出。
那就意味着不必要的耽搁。被追踪者的本能警告他尽量不要在汉伯雷多逗留一分钟。他暂时打消了向警察局挂电话的念头。电话是可以在任何地方挂的,哪怕是在1000英里以外。挂这类电话时,距离越远,就越能增加乐趣。
要在里尔登脱出身来以及在追捕他的权力机构把镇子封锁之前离开这里。他决心沿着预定先开的那辆公共汽车的路线走。他将会在四、五英里外登上那辆公共汽车。这样,如果此后的50分钟内里尔登能设法掀起一阵大叫大嚷的话,那也足以使他能躲开这场逮捕了。地方当局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公共汽车站和火车站巡视,追查所有的出租汽车以及盘问出租汽车司机。
他疲惫地走出了镇,保持着有力的、迅速的步伐,心里只想在天黑之前与多萝西通个电话,问问她和两个孩子在做什么。他还想问她有没有人来缠住她打听他在哪里。他又一次在不知不觉间显示出缺乏犯罪人的那种熟练性;他从未想到过去偷一辆汽车,迅速地逃走,把汽车丢在某一个大镇上,然后再偷一辆汽车以便把水搅混。他这一辈子只偷窃过一次,那是在他6岁的时候,偷的是一只大苹果,结果害得他肚子痛了好一阵子。
从另一方面看,如果情况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带一点外行的做法倒可能会给他一点儿好处。
在警察局看来,死硬的犯罪分子的做法在一定范围内是可以预料得到的。他们会根据自己想象出来的逻辑作出如此这般的反应。而新手的行为则是无法预料的。曾经多次坐牢的人会本能地想到用刚偷来的汽车迅速逃离现场,而初犯的人则可能作出任何事情,什么事情都可能,甚至会堂而皇之地迈开双腿走路。因此布兰森就迈步走开了。
他一开始很走运。走了20分钟后,一辆被撞瘪的、开起来呼哧呼哧响的小轿车追上了他,停下来,问他要不要搭车。他接受了,坐在一个红面孔、红脖子、喋喋不休的人旁边,并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他正在从容地走着,等待公共汽车赶上来。
“你打算上哪里去?”红面孔问他。
“随便哪个大镇。”布兰森拍拍他的手提箱,“我是挨家挨户串门的。”
“你卖什么?”
“保险单。”
难道要他不加思索地撒谎的处境和盘问永远也不会结束吗?“愚蠢的骗局。”红面孔声明说,“我的妻子几乎被说动了心,准备替我保一大笔险。去你的吧,我对她说。为什么你要我死了比活着对你更有好处?讨厌的骗局,我说。让一个女人从死人身上享受既得利益,那是不对的。这个世界上的麻烦已够多了,用不着再请人把一个家伙塞进棺材里然后发一笔财。”
“我卖的是火险和盗窃保险。”布兰森随意说道。
“啊,那就完全不同了,先生。这有点儿道理。我的舅舅现在在迪凯特。他过去有一个堆干草的棚,一场大火把它全烧光。由于他气量小得一个子儿也不肯花,他损失了好多……”
他没完没了地谈着。轿车吱吱嘎嘎、砰砰嘭嘭,还发出打嗝似的声音,一英里一英里的向前行进。他把四十多年来发生的每一起重大火灾都列出来,并加以详细的描述。最后,他认为保火险还划得来,不过保盗窃险可不合算,因为这一带小偷不多。
“我看在别地方偷起来容易些。”他说,“即使小偷也不会跑一大段路,结果反而使自己不容易偷到手。”
“不用锁门上闩,那准是不错的。”布兰森评论说,“杀人案怎么样?这里多不多?”
“发生过几起,都是由喝酒或女人引起的。只有一起没有破获。”
“是哪一起,嗯?”布兰森问,希望终于能听到一些值得一听的消息。
“它发生在8年或是10年以前。”红面孔轻而易举地作了回答, “老杰夫·沃特金斯遭了一顿毒打,没有说什么就死了。警察去寻找一个到处打短工的流浪汉。一直没有找到。”
“他们发现的那个埋在树下的女孩子是怎么回事?”
红面孔把注意力从公路上转过来,惊奇地盯着他瞧了一阵子:“是哪个女孩子?”
“也许这不过是一个谣传。”布兰森说,“几天以前,我无意中听到有人谈起在伯利斯顿镇外的一棵树下发现了一个女孩子的骨头。”
“那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至少在一星期之前,也可能是几个月之前。那个家伙似乎不是在说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
“他是在信口开河。”红面孔肯定地说。
“有可能。”
“如果他说的话有点儿根据,那么那个故事就会像草原上的大火那样在周围l00英里传开。”红面孔坚定地说,“在这些地方,人们是非得谈点儿什么不可的,而且他们的谈锋很健。那种事是肯定会传到我耳朵里来的。”
“但是,你没有听到?”
“没有,先生。你准是听错那个家伙说的话了。”汽车开进了一个乡镇,它比汉伯雷小,但比伯利斯顿大。红面孔看了他的乘客一眼,“这里怎么样?”
“如果你不往前开了,这里也可以。”
“我还可以再带你40英里。以后你得再走12英里才能到达城里。”
“那敢情好。我愿意碰碰运气,或许还能搭上另一辆车。”
“打算去很远的地方,是吗?是不是认为在这个镇上兜揽不到多大生意?”
“跟你说实话吧,我有点儿讨厌小地方啦。我看在大地方生意会好些。”
“不能说你做得不对。”红面孔说,“你的工作单位不向你提供汽车吗?”
“提供的——我留在家里让我妻子用了。”
“她保了你的险吗?”
“当然保了。”
“女人!”红面孔沉着脸说,“一伙贪得无厌的人。把男人的东西全都拿走。”
他不说了,不停地咬着下唇。车子穿过乡镇,越开越远,这很合布兰森的心意,他觉得车子开得越远越好。驾驶员继续闭口不言,显然被女性的罪恶惹恼了。
他们来到离开刚开出的那个乡镇大约30英里处,也就是离开红面孔的目的地还有10英里的地方。在这里,他们开到一条宽阔笔直的大道上,有两辆汽车停在那里。轿车喀嚓喀嚓地越开越近了。
一个穿制服的人从围在这两辆车子旁的人群中走出来,站在道路中央。这是一个州警察,他举起一只手,不准车子过去。
“怎么啦?”红面孔把车停下来了,其中停着的一辆汽车突然启动起来,然后开走了。又一个州警察出现在第一个州警察的身旁。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走近轿车。从他们的态度看来,他们对车中的乘客比对轿车更感兴趣。
身材较高的一个往车内看了看,对红面孔说:“嗨,威尔默,你好吗?”
“还过得去。”红面孔说,不十分高兴,“这次想搞什么鬼名堂?”
“别发火,威尔默。”对方劝告他,“我们在找一个人。”他向布兰森打个手势,“认识这个家伙吗?”
“我应该认识他吗?”
“他和你乘坐一辆车,是不是?”.“当然啰。你想为这事大吵一场吗?”
“喂,威尔默,让我们好好谈谈,行不行?我不是你的老婆,用不着听你训斥。你就爽爽快快地回答我们一两个问题。你是在哪里找到这个家伙的?”
“在汉伯雷镇外让他搭车的。”红面孔承认说。
“是吗?”州警察小心地打量着布兰森。他的同伙也打量着他,“你跟我们要找的人的容貌特征多少有些相似。你姓什么?”
“卡特。”
“干什么的?”
“我是保险推销员。”
“是这样。”红面孔证实说,很乐意作一些不怀好意的支持,“我们一直在谈论这件事。我跟他说了,那个爱讲话的滑头家伙当时怎样打算说服梅西靠我的尸体发财,而且——”
“卡特,是吗?”州警察说,不理睬那个红面孔,“叫什么名字?”
“卢修斯。”布兰森告诉他,从只有上帝才知道的什么地方找到了这个名字,然后赶紧说出来。
那么迅速地回答倒使提问的人感到有点拿不准了。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然后又仔细打量着布兰森,显然在头脑里把他和电台里介绍的容貌特征作比较。
“你在汉伯雷干什么?”其中一个问道。
“兜售保险单。”布兰森作了一个怪笑,“或者说在设法兜售。”
他谈到这一胡编出来的生意时装得还不错。任何人只要能极好地控制神经,再加上有大量的实践,那就够了。然而,他的内心却为自己新发现的才能感到遗憾。他天生讨厌说假话的人。
“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你的身份吗?”警察说。
“恐怕没有。我身上没有。我把大部分个人证件都留在家里了。”
“手提箱或皮夹里一点都没有?没有信件、卡片,或是这类东西?”
“很遗憾,都没有。”
“奇怪,一个到处飘荡的家伙竟没有一件东西证明他是谁?”个子较矮的警察抿上嘴,对他的伙伴使了一个警告的眼色。“我看你还是从这辆破车里走出来吧,卢修斯·卡特先生。”他猛地把车门拉开,作了个权威性的手势,“我们要更仔细地看看你和你的东西。”
布兰森下了车,头脑里在说:“这下子完了!
这下子完了!”在他身后,红面孔坐在驾驶盘前,看来恼火了。身材较矮的州警察把手伸进车子里,把手提箱拉出来,扔在路上,而另一个警察则警惕地在几码外站着,手放在枪上。逃跑是没有用的。
“请把皮夹和钥匙拿出来。”
布兰森交给了他们。
对方小心地清查了他的证件,满意地咕哝了一声,对他的伙伴说:“什么卢修斯·卡特,胡扯!
就是这家伙,里查德·布兰森。”他挥挥手,示意要红面孔离开,“开车吧。”
红面孔伸出一条胳膊,把开着的车门砰的一下重重地关上,然后通过车窗嚷道:“破车子,见你的鬼!这辆车子是我自己买的,花的是我自己的钱。作为一个纳税人,你的车子也是我买的——”
个子较高的州警察把脸贴近红面孔的脸,十分平静、十分缓慢地说:“开车吧,威尔默,你是个大孩子啦。”
威尔默猛地把车子发动,向布兰森和两个州警察挑衅似地怒视了一眼,然后开走了。
“上车吧,先生。”身材较矮的州警察说,指指那辆巡逻警车。
“为什么要我去!你们认为我作了什么?如果你们抓住了我什么把柄,说吆!”
“到了总局你就会知道一切了。”州警察厉声说,“我们可以因为怀疑你而扣留你一天,上车吧。”
布兰森不再争辩了,钻进了巡逻警车。矮个子跨进汽车的后座,坐在他旁边。另一个州警察坐在驾驶员的座位上,啪的一下打开一个开关,对着一个手提话筒说道:“9号车,希利和格雷格。我们刚找到布兰森。现在把他带回来了。”

第六章 错位的审讯

在总部,他们对待布兰森的态度至少可以说是奇怪的。尽管他们对他有些简慢无礼,却并不像他们通常对待—个主要嫌疑犯那样粗暴。看来他们好像还远远没有掌握他的真实情况。他们对他的身份作了进一步核查之后便让他吃了一顿便餐,随后将他关进一个单人牢房,并没有对他进行审讯。
布兰森提的一些问题只是得到了粗暴无礼的回答。“闭嘴,听候处理。”
三小时后,里尔顿来到了总部。他嘴唇裂口上除了有两块药布外,看上去并没有受伤。他坐在总部为他提供的一个小办公室内,耐心地等待他们将布兰森带进来。
当只有他们俩留在办公室时,他们互相冷漠地注视着对方。然后,里尔顿说:“我想你知道自己完全会因对他人进行人身攻击而受到指控。”
“那就去指控吧。”布兰森耸了耸肩说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干?为什么要袭击我?”
“那是要教训你别管闲事。”
“我明白了。你是反对我呆在你附近啰?”
“当然。谁不反对?”
“大多数人不会反对。”里尔顿说,“他们为什么要反对呢?他们没什么可隐瞒的,而你,你有什么可隐瞒的?”
“你去调查吧。”
“眼下我正想调查。你愿意告诉我吗?”
布兰森茫然地凝视着墙壁。到目前为止凶杀一事尚未提及。那就怪了,因为他们曾跟踪他并将他关了进来。也许里尔顿要将此事留在最后才问,他是个喜欢捉迷藏的虐待狂。
“或许我可以帮助你。”里尔顿继续说道,依然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我很想帮助你。”
“这听起来有多好。”布兰森说。
“但如果我不知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就无法帮助你。”
“我在想鸡毛蒜皮。”布兰森告诉他说。
里尔顿严厉地说:“这可不是歌舞杂耍表演,这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如果你遇到了某种麻烦而需要帮助的话,你必须说实话。”
“我能照顾好自己。”
“逃离工作岗位和家庭是照顾你自己的一种极为差劲的方式。”
“我自己能够判断这一切。”
“我也能判断!”里尔顿咆哮着说,“记住,我会想方设法彻底搞清这件事的。”
“你要彻底搞清什么?”布兰森挖苦地问道,“我是在度一次短假,这是正当申请并得到官方批准的。我离厂是完全合法的。”
里尔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看你眼下还不愿说实话,我别无选择,只好带你回去。路上我们可以继续谈。”
“你无权带我回去。”布兰森说,“对他人进行人身攻击并非是一种可以引渡的犯法行为。”
“我并未因人身攻击对你进行指控,将来也不会。”里尔顿反驳说,“要是有一天我只因挨了一记耳光而起诉,那就糟了。你还是乖乖地跟我回去,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我会以怀疑你对政府不忠和泄露官方机密向联邦法院起诉。随后,你就会去别人叫你去的地方,而且还得乖乖地跑步去。”
布兰森感到自己的脸胀得通红,他气愤地说。
“我不是卖国贼。”
“没人说你是卖国贼。”
“是的,你是这么说的。你刚才就是这么说的。”
“我根本没这么说。”里尔顿反驳说,“不管怎么说,迄今为止我没有理由能怀疑你对国家的忠诚。不过,必要时,我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会不择手段将你带回去,并揭露你所隐瞒的真情。”
“难道这意味着你准备用诬告对我进行诽谤?”
“我将不择手段。”
“你不是想帮助我吗?”
“当然是。”
“好了,这就使我得出两个结论。”布兰森说,“不是你疯了就是你认为我疯了。”
“据我所知,你也许精神错乱了。”里尔顿答道,“要是这样,我想知道你是怎么会突然精神错乱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第一个精神错乱者,而且很可能也不是最后一个。”
布兰森眯着眼对他说:“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是在谈疯子。我是在说那些神志正常、富有智慧的人突然失去了理智。我们已经遇到许多这样的人。现在是制止这种情况的时候了。”
“我不明白,况且我也不想明白。我只能说,如果你相信一个人想度假并想得到必要的休息是丧失理智的话,那么你自己的脑子—定是出了毛病。”
“你并不是在度假。”
“不是吗?”
“如果你是在度假,你就会带上你的妻子和孩子。”
“你好像比我更了解我的心思。”布兰森冷冷地说,“那你认为我在干什么呢?”
“你是在逃避某种东西,要不,是在寻找某种东西,而很可能是前者。”
“逃避什么?”
“应该由你来告诉我。”里尔顿说。他的双眼注视着对方。
“这是你的看法而不是我的看法。你得找到事实来证明这种看法。拿出事实,要么干脆闭嘴。”
里尔顿皱着眉头看了看手表说:“我不能整日呆在这里谈论毫无意义的东西。有一班火车将在20分钟后开。要是我们现在走还赶得上。”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你是想乖乖地走呢还是喜欢被拖着走?”
“我宁可被拖着走,那样我可以使你受到重罚。”
“你这个人真的没治了。无论哪个有才华的律师都会告诉你,指控政府是没用的。再说,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可以申请辩护的。”
“好吧,我们就去赶那班火车吧?”
布兰森站起身,他再次感到思绪混乱起来。他俩的谈话一点也未涉及阿琳·拉法格。眼下的情况正直接威胁着他的生命,或至少威胁着他的自由。
当一个男人故意地、有预谋地杀害一个女人时,这便是凶杀,从道德上和法律上来说都是凶杀。那是法律几乎每个月都要对付的显而易见、无可回避的事实。然而,眼下的情况使民法显得无能为力,而军事力量正在步步介入。他们要以精神错乱为由宣布他无罪。
为什么呢?他感到困惑不解。
正当火车在农村蜿蜒行驶的时候,里尔顿重新开始审问布兰森。“喂,布兰森,我与你开诚相见。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也对我坦率直言吧。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对你特别感兴趣。作为回报,我要你告诉我你所隐瞒的事情,以及使你出逃的原因。”
“我并没有出逃。”
“也许眼下没有。自从我抓住你之后你的确没有。不过你起初是出逃。”
“我没有出逃。那只是你的错觉。”
“让我们别再拍脑袋了,除了令人讨厌之外我们将别无所获。我想提醒你一件你似乎已经忘记的事情,就是现在正在进行一场战争。这不是一场真枪实弹的战争,但这同样是一场战争。你,还有其他许多人,你们为什么要致力于发展更新更好的武器呢?”
“你说呢?”
“以防冷战变成热战。其间有一场不用真枪实弹的战争。每一方都企图盗走对方的最佳脑力劳动者,或收买他们或彻底消灭他们。我们已经失去了许多科学家、方案和计划。他们也同样如此。我们已收买了他们的一些科学家,而他们也同样得到了我们的科研人员。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当然明白,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这在有限的范围内依然奏效。”里尔顿说。他那清瘦的面孔和尖锐的目光显出更爱窥探的神色,“用于这场并非真枪实弹战争的武器是盗窃、贿赂、敲诈、诱惑、谋杀以及为达到目的的任何有效手段。这些手段能够并的确使双方都受到伤害。打好这场非真枪实弹战争的合乎逻辑的方法是采用一切手段来加重敌人的损失,与此同时预防和减少自己的损失。后者与前者同样重要,而后者就是我专门从事的工作。我所工作的部门有责任击退敌人对我国智慧力量的进攻。”
“你并未告诉我什么新鲜或奇妙的事情。”布兰森抱怨说,“就我而论,当一个人外出度假就会被怀疑打算出卖自己所了解的东西,这是难以容忍的。”
“你把形势过于简单化了。”里尔顿说,“从根本上说,削弱敌人的方法有两种。你可以使敌人的脑力劳动成果为己所用,或者,当这种方法被证明行不通时,你可以消除敌人对它的使用能力。这就是所谓占着毛坑不拉屎的对策,如果我不能使用智慧力量,你也无法使用,你明白了吗?因此,我们认为,从本性上讲,你是忠于国家的因而不会出卖你所了解的东西。那么,事情会怎样呢?”
“哦,那会怎样呢?”
“敌人就会调换你的脑袋。这样,如果他无法得到你的智慧,其他人也别想得到。”
“废话!我这个人不值得烦扰别人来谋杀。”
“你好像是在说并不值得将一名士兵派往前线。作为单一的、独自的个人也许并不值得。但在一百、一千或一万个士兵中,他便成了决定胜败的令人生畏的力量。”里尔顿停了一下,以便使对方听清自己的话。然后他接着说:“就我个人来说,我对每一个布兰森都得加以注意,因为我担心着一百个,或一千个布兰森的安全。”
“好了,我算得到了一点安慰。”布兰森说,“可我的脑袋依然牢牢地长在我的肩膀上。”
“我是在用比喻的方法说话,这你是明白的。
一个脑力劳动者突然拒绝继续为自己的国家工作,这对那个国家来说就损失了一种宝贵的智慧。这就是在这场未公开宣战的战争中的一种损失。在这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你能给敌人最致命的打击就是消除他的智慧力量,不管你是否能得到它。这两种方法中无论哪一种对敌人都是一种狠狠的打击。”
“这是显而易见的。矽布兰森赞同地说,“任何一个傻瓜都会明白这一点。要是你不介意我夸口的话,我在好多年以前就已经明白了。但我看不出这与我目前的情况有什么关系。”
“我正要谈这一点,”里尔顿回答说,“在近两年中,不但你们厂,而且其他厂都失去了一些卓越的科学家。他们比因退休、生病或死亡所造成的自然损失的人数还要多。如果我们不设法阻止这种现象,那一个连的损失就会变成一个团,继而变成一个军。”他挥动了一下手臂说,“然后就——完蛋!”
“你肯定这些损失都是不自然的吗?”布兰森问道。他想起了自己曾对伯格表示过的怀疑。
“对此我们非常肯定。我们几乎能绝对肯定这一点。糟糕的是,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了解目前正在发生的这些特殊情况。已经损失的人员都是极为宝贵的,而且都是可以信赖的。他们开始都在工作上出毛病,然后举止失常,最终大都精神崩溃。
有些人情况恶化得更快些。有些人不说一声再见就溜走了。还有一些人提出辞职或请假或申请度假,然后便一去不复返了。他们中有几个人跨越了边境。我们知道他们目前在干什么,与我国的利益并无冲突。但如果没有引渡的理由我们无法将他们召回。他们只要在自己选择的国家中安分守己,就可以永远留在那里,而我们对此毫无办法。最近我们查出并抓住了三个依然留在国内的科学家。”
“结果怎样?”
“他们都坚持认为,他们完全有权住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和从事他们所喜欢的任何工作。他们现在的工作并没有他们所丢弃的工作好,但他们却坚持说自己喜欢这样的工作,而且没有必要对自己的选择进行解释。据称,这三人均受到了某种恐吓,而且很明显,他们都十分讨厌别人问起有关的情况。”
“我决不会怪他们。”布兰森说,“我十分讨厌别人到处跟踪我。我也决不会平自无故地敲你的牙齿。我认为现在该是你们学会如何生活以及如何让别人生活的时候了。”
里尔顿并未理会他的话,而是继续说道:“不久他们再次失踪了,然后我们又在其他地方别的工作岗位上找到了他们。于是我们决定监视他们,并不再去打扰他们。我们被迫面对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即有些科学家停止为国效劳了,而我们无法强迫他们为国效劳。这便是我们的美德中存在的不足之处,而有些政府则可以强迫他们为国效劳。”
“所以你就将我视为这份名单上的下一个反叛者?”布兰森问道。他发现造成自己举止反常的真正原因依然不为他人所知而且没有引起怀疑,于是他彻底松了一口气。
“你,还有另外一个人,”里尔顿告诉他说,“在我们决定跟踪你的当天,我们还在别处跟踪了另一个人。他表现出与你相同的症状。”
“你们抓住他了吗?”
“还没有。但我们最终会抓住他的。”里尔顿接着说,“你不知道,我们已经派出了一架飞机,向所有的武器研究机构及时打听那些突然丢弃工作或举止反常或开始变得古怪的雇员的情况。所以我就找到了你的头上。”
“是谁向你们透露了我的情况?”
“无可奉告。”里尔顿断然地说道,“反正是一个认为你行为反常的人告诉我们的。”
“是凯恩,我敢打赌。”布兰森贸然地下了结论,“他始终把自己当作一名业余心理学家。”
“我不跟你玩猜谜游戏,你也别以为用排除法就可以弄清是谁说的。”
“好吧,我就当作是某一条狗在汪汪乱叫吧。”
“于是我就来了。我察看了证据并开始跟踪你。我认为你坐立不安,可能会丢弃工作。不过,要使一个人放弃高薪、前程和保险确实并不容易。
我们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如果我们能找到原因,我们就可以阻止这种情况。”
“就我的情况而言,你如想阻止并未发生的事情,肯定会吃苦头。”布兰森说。
“我不信。你知道我是怎样认为的吗?我认为你正在对严重地威胁着你本人和你的妻子以及孩子的某种情况作出反应。”
布兰森沉默不语。
“没有对付不了的威胁。”里尔顿解释说。他对布兰森的沉默深感鼓舞,“我们有能力对付并且挫败威胁,只要我们确实知道究竟遇到了什么样的威胁。不然我们就会在黑暗中鲁莽行事。”他那锐利的目光仔细地盯着布兰森,“如果有人受到威胁,请告诉我们是谁以及怎样受到威胁。我们会来对付的,你完全可以用性命打赌!”
哈,真好笑!政府竟会保护一个罪犯。如果事情败露,政府就会被迫对他进行惩罚。里尔顿在谈论地球另一边的敌人,可真正的敌人却始终是用电椅和毒气室武装起来的法律。
现在军事情报局介入的原因已经得到了解释。
他们和警方正不知不觉地在互相矛盾的情况下工作着。前者怀疑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迫使布兰森放弃自己的责任。而后者至今尚未发现一条能将他们引向一个杀人犯的线索。当他得知军事情报局错误地将他列为未来的叛逃者时,他深感不安。不过,他对警方依然按兵不动感到极大的欣慰。
“我说的对吗?”里尔顿问道,“是不是有人的生命正受到威胁?”
“不是。”
“你在说谎。”
“随你怎么想。”布兰森不耐烦地说。
里尔顿在座位上稍微转过身子向窗外望去。他凝视着掠过的景色,列车正轰隆轰隆地向前奔驰着。他沉默了几分钟,完全陷于沉思之中。突然,他转过身说道:“那个不起眼的伯利斯顿与此事有何关系?”
布兰森失去了自控,他的身子抖动了一下,面孔变色。问题来得如此突然,仿佛对他的腹部猛地踢了一脚。
“你是什么意思?”
“你还想回避问题,可你的脸色暴露了你的恐慌。伯利斯顿对你来说既是一个重要的地方,又是一个模糊而又险恶的地方。然而,它却是一个你不得不去调查的地方。”
“既然你对这该死的地方知道得那么多,你也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并不知道。再说,我不信你能调查到什么。”里尔顿紧紧握着双拳,漫不经心地望着他的指关节,“我能猜出为什么你的调查会一无所获。”
“要是你喜欢猜测就请便。”布兰森怂恿地说道。
“在他们的建议下,你期待着与某个不相识的人会面。但我打乱了你的计划。他们发现你被盯上了,而他们不喜欢我的出现。因此他们没有按原计划与你联系上。或者他们没有把原先答应的东西交给你。”
“他们?”
“我指的是对方。你别装蒜,你完全明白我指的是谁。”
“你是在胡思乱想,就像你的帽子上有一只大蜜蜂,你什么都听不见,只听到它在嗡嗡叫。”
“听着,布兰森,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更多。
你好像地狱中的游魂一样在伯利斯顿附近闲荡,寻找你无法找到的东西或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东西。
这是一种愉快的度假方式,不是吗?”
布兰森沉默不语。
“你买了大量过期的汉伯雷地方报,大概是因为你非常渴望了解过去的新闻。我认为你独自坐在房间里认真地阅读了许多报纸。你没能在那些过时的废话中找到能消除你紧张心情的东西,对吗?’’布兰森拉长着脸,没有回答。
“你在伯利斯顿和汉伯雷同许多人交谈。昨晚我们向他们全都作了调查,以便寻找外国势力介入的证据。我们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这些人都像初生的小狗一样干净。你或者另外某个人发现你受到了监视便警觉起来。你们变得非常狡猾,对你们所寻找的东西丝毫没给我们留下任何线索。”
“我想找一位红头发的手足病医生,这样的人世界上并不多。”
“我懂,我懂!”里尔顿气愤地说。
“好吧,让我来告诉你。”布兰森继续说道,“事实是:最难寻觅的东西就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你所寻找的东西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存在的,一个具有像你这样智力的人,是决不会平白无故地四处寻觅的。”
“正如我刚才说的,这是废话。”
“你就像我提到过的那三个人一样糟,全都守口如瓶,或答非所问。你们都说没有一条法律能阻止你们做自己该做的事,全都用这种说法来替自己辩护。”
“他们也许是完全清白的。”布兰森说。
“对于你们的所作所为,‘清白’一词用得并不确切。”里尔顿反驳说,“至少亨德森改行开了一家五金店。他的确提出了以下的理由:他喜欢这样,他宁愿替自己工作。这样使他感到非常满足。
他认为他不能继续受组织管理,他喜欢独立。”
“如果你问我,我也有非常充分的理由。”
“我才不问你呢。”里尔顿说,“理由并非真理,这我们是知道的。我们在卡路梅特找到了亨德森。他接受了审问。一个月后他卖掉了那家五金店,接着便离开了。两星期前我们发现他在—个名叫湖畔的地方又开了一家小五金店。于是我们在较远的地方监视他。他别有用心地想避开官方的注意力。你也同样如此!”
布兰森显出极不耐烦的样子,他望着窗外。
“你遇到了麻烦,于是去伯利斯顿寻找解决的办法。我不知道你会采用什么形式和方式逃跑,但你还没有找到逃跑的方式。你明白这样做会把你引向何处。它刚好把你推到了你的起跑点上。你依然陷于困境之中。你潜逃在外,像一只被困的老鼠一样在伯利斯顿周围乱窜,而这并未给你带来多大好处。”
“哦,住嘴!”布兰森厉声说遭。
“在你背上的魔鬼并没有像你希望的那样在伯利斯顿乐意地跳下来。相反他抓得很紧,现在依然骑在你的背上。他将继续骑在上面,直到你变得理智并让别人将他拖走,让一个比你更能对付他的人将他拖走。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开口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请原谅,”布兰森站起身,露出了歉意的微笑,“我想上厕所。”
在深感吃惊的里尔顿还未来得及决定该怎么办之前,他就已经走出了车厢。在一秒钟内要想出一个阻止他或坚持要陪他的借口并不容易。至今布兰森尚未被指控犯任何罪行,况且他并未被捕。眼下他是一个自由自在的普通白人,他在普通的列车上具有与普通人同等的地位。
当布兰森转身急速穿过走廊时,他的一只眼睛看到里尔顿焦急不安地站了起来,因犹豫不决,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布兰森加快速度跑到厕所,将身后的门扣住,接着打开窗子迅速向车外望去。随后,他爬出了窗子。他在窗沿上站了几秒钟,列车产生的气流使他的身子不断地抖动。这时,他猛地跳下了火车。

第七章 逃亡中的侦缉活动

布兰森撞在一个长满野草向下倾斜的陡坡上。
他想方设法使身体保持一个球状往下滚。那斜坡仿佛有一英里高,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到达它的底部。最终他猛地摔进一条旱沟内。他气喘吁吁,浑身是泥,鼻孔被灰尘呛得非常难受。
布兰森在原地躺了一会儿,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一边不停地打喷嚏,一边倾听着头顶上渐渐消逝的铁轨的回声。
火车并没有要停下的迹象,而是带着失望的里尔顿继续不停地朝前奔驶。里尔顿每延迟一秒钟采取行动就会失去一段距离。也许他会在行驶10英里或20英里之后才能弄清布兰森已跳车逃跑了,到那时他才会采取行动。
或许这位精明的侦探早已料到布兰森会跳车,于是自己也跳下了火车?布兰森在早沟里站了起来,缓慢而小心地挺直身体,以免某一根折断的骨头会刺痛自己。他试着动了动全身的筋骨,发现自己没有受伤,只是摔破了衣服。如果他是在拍电影,这个跳车动作再精彩不过了。
上述想法又一次闪现在他的头脑中,仿佛在进一步强调地提醒自己:如果他是在拍电影,这个跳车动作再精彩不过了。此刻,他的头脑又突然一闪,这次是如此的强烈,他刚要爬上旱沟便又停了下来。电影?电影?奇怪,偶然想到电影竟会使他引起如此强烈的反响。从前他曾漫不经心地看待电影,认为它与狗或门环或汉堡包或文明社会中的任何普通物品并没有什么区别。但不知什么原因现在却不同。现在他一想到电影就会产生一种特别紧张的感觉。这完全不是害怕或恐慌,而是一种别的感觉,他既无法断定,也无法分辨。他对自己的想法所能给的最接近的解释是:电影本身给他一种完全不协调的感觉,或电影破坏了最基本的规律从而使他个人受到了伤害。
也许里尔顿说他精神错乱是对的,也许他正在迅速地失去正常的思维能力。随着他智力情况的恶化,也许他将每小时而不是每周几次产生一些怪念头和怪动作。最终他会被关起来并生活在一个可怕的幻觉之中,而只有当他清醒的时候才能看见眼泪汪汪的多萝西。
他爬出旱沟,登上斜坡,继而望了望铁轨。火车已经消失了。他并未看到一个伤痕累累和满身灰尘的里尔顿不受欢迎地前来陪同他。对此他感到十分满意。随后他作了一次自我反省,认为无论自己有什么过错,那决不是精神错乱。当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时,他就能客观地看待自己。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发疯,他只是一个忧虑过度并千方百计想摆脱忧虑的人。
布兰森沿着铁轨往回走,不久来到一座位于泥路上方的桥上。他离开铁轨,走下斜坡,随后踏上了泥路。他只能凭猜测选择最佳路线,他没时间坐下来等候一位过路的稀客来告诉他该走的路线。他敢打赌,不用多久里尔顿的目光就会在一张大型地图上扫视,与此同时他会决定在那些地点可以将逃犯截住。
布兰森决定往左拐,他沿着一条狭窄、被人踏成的小路慢跑了两英里。这时他踏上了一条碎石路,随后又往左拐。十分钟后他搭上了一辆满载着蔬菜的农村卡车。卡车司机言语不多,对搭车人的身份和目的毫无兴趣。他带着布兰森行驶了20英里后来到了一座城镇,在那里布兰森下了车。司机向他点了点头便告别了。
这里是最近的逃亡地点,此刻或不久它便会成为一个危险之地,在这里久呆他就傻了。于是他搭乘了下一班汽车离开了小镇。感谢上帝,尽管他将手提箱留在了火车上,他的皮夹和钱还在身上。
汽车行驶了60英里,随后来到了一个较大的城镇。布兰森意识到自己的一副邋遢相,便在镇上停留了片刻。他洗了澡,刮干净胡子,全身打扮了一番。这使他信心倍增。接着他吃了一顿饭,补充了能量。然后他从餐馆走向汽车终点站,途中遇到了两名警察。他们无所事事地站在街道的拐角处,既没有特别注意他,也没有对他显示出任何好奇。显然,通缉令还未传到这里,但随时都会传来。
有—班特快汽车即将开往70英里外的一个城市。他乘上了汽车,平安无事地来到了该城,然后消失在人群之中。现在他离家更近了。家!他感到自己非常渴望与家人说话。他知道他家的电话可能被安上了窃听装置,打进去的电话将受到监听,值得怀疑的电话会受到追查。给多萝西打电话可能会使官方的监听者大致了解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不过,为了能提高自己的信心,他想冒一次险。再说,与伯利斯顿和汉伯雷相比,搜查这个城市要难的多。如果他机灵一点儿的话,他可以在这里住上一个月,即便警察四处搜查也无妨。
在中心邮局的大厅内有一排电话亭。他选择了中间的一个。他拨通了电话,多萝西拿起了话筒。
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比较欢快和亲热。
他问候说:“嗨,宝贝,我是你离家的情人。”
“里奇!”她惊叫起来,“昨晚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我想打电话,但不行,一个饶舌的家伙占去了我的时间,所以我想推迟到今天打。迟打总比不打好,是吗?”
“是的,当然啦。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感觉好多了吗?”
“好极了。”他撒谎说,“家里情况怎样?”
“一切都好,只是发生了两件怪事。”
“发生了什么事?”
“在你离家的那天有人打来电话,自称是从厂里打来的,他想了解你到哪里去了。”
“你怎么对他说的?”
“他的问题使我感到有些奇怪,我想你是经官方准许才离家的。你总是告诉我不要随便谈论你的工作,不是吗?因此我告诉那个打电话的人,让他向有关部门询问。”
“他怎么说啦?”
“我想他一定很不高兴。”多萝西说,她的话中表示出某种担忧,“他挂断了电话,好像是生气了。哦,里奇,但愿我没有得罪什么重要人物。”
“你干得很好。”他安慰说。
“这还不算,”她继续说,“两小时后有两个男人找上门来。他们说是工厂保安部门的,并向我出示了证件。其中一人个子很高,很瘦,长着小眼睛。另一个剃着平顶头,身上的肌肉显得有些过于结实。他们告诉我不必担惊受怕,他们是在进行核对。接着他们问我是否你告诉过我要去哪里。要是你说过,他们想知道你是怎么说的。于是我告诉他们你去了伯利斯顿,但没有告诉他们你为什么去那里。我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外出,而且也不想知道。他们说他们对我的答复感到很满意。然后他们闲聊了一会儿就去了。他们的脸上毫无表情,但还算使我愉快。”
“还发生。了别的什么事?”
“是的。第二天早上,一个身材结实的男人也找上门来。他向我打听你的情况。不知怎的我觉得他完全知道你不在家。我对他说你暂时离家一阵子。他想知道你去了哪里,要去多久。他不愿意告诉我他的名字,也不愿说明他的任务。我不喜欢他含糊其词的样子。因此我告诉他到厂里去问。我觉得他不喜欢去厂里打听。我想象不出这是为什么。
不管怎样,我算是摆脱了他。”
“也许他就是前一天打电话的那个家伙。”布兰森仔细地想了想说。
“我不信他是同一个人,他的声音听起来不一样。”
“这人看上去怎样?”
多萝西当时观察得比较仔细,她能比较详细地描述这位来访者的模样。从她的描述看来,此人有点像在那家小餐馆通过镜子监视他并多次在他回家路上盯他梢的人。除他之外,布兰森很难想出其他与多萝西的描述更为接近的人了。
“难道他没有说他为什么想见我?”
“没有,里奇。”她停顿了—下,“也许我当时有些傻。不过后来我确信他根本不想见你。他只是想确认你不在家,而且已经出走了。我清楚地感到他已预料到我会拒绝提供进一步的情况,而当我真的拒绝时,他一点也不感到惊奇或失望。”
“也许吧。”
“不过他非常和气,这是我对他应有的评价。
他非常和蔼,彬彬有礼,许多外国人都这样。”
“啊?”布兰森竖起耳朵,突然警觉起来,“你认为他是外国人?”
“我肯定他是外国人。他很有礼貌,英语讲得十分流利,但带有一点奇怪的口音。”
“你有没有给厂里来的那两个人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没有,里奇。我应该打电话吗?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告诉他们的。”
“算了,这并不重要。”
布兰森与多萝西又闲聊了一会,了解了孩子们的情况,并互相开了些玩笑。然后他告诉她自己可能会晚几天回家。打完电话,他急忙离开了电话亭,因为他觉得这个电话打得时间太长,有些危险。当他走在街上时,他琢磨起这些最新的消息,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果最后那位神秘的来访者正是他所怀疑的那个人,如果多萝西凭本能认定那人是外国人没错,那他自己原先的分析一定是错了。那家伙不是便衣警察或官方派来的侦探,他是个监视者,这是肯定无疑的,但他不是官方派来的监视者。
这么说,先是有人打电话,假定是从厂里打来的,而他并未得到满意的答复。然后里尔顿同他的助手一起来访。不知为什么原因里尔顿没有从火车站跟踪他而是一两天后到了汉伯雷。可能里尔顿认为应该回去汇报情况,与某人商量一下,并到多萝西那里检查一下,之后再进行追踪。
再就是最后的那个来访者,那个外国人。眼下唯一合乎逻辑的结论是:两个互相独立的、不同的组织同时对他的行动感到有兴趣。
而这两个组织都不是警方。
然丽,只有警方才有权对他感兴趣,也只有警方才会有抓他的动机。他对此想得越多,就越觉得不可思议。一定会有办法来对付这种使人发疯的局面,一定会有某种解决办法,要是能找到就好了。
布兰森在郊区一所提供住宿的小房屋里住了一晚。那是个肮脏的地方,只是比老鼠洞稍好一些。
不过,房子的主人——一个面无笑容、样子难看的女人——看来很能封住自己的嘴,她没管闲事。布兰森估计,这一美德使她不断招来许多顾客,这些人出于某些原因都需要绝对的隐居。他是在向街头拐角处的一个报童打听后才找到这个地方的。那报童是个干瘪的家伙,他甚至会将一张草垫看作是地位高的象征。
10点钟布兰森又回到了市中心。他找到了公共图书馆,借了一本全国地名录,然后坐在阅览室里看了起来。他发现有许多名叫这个湖那个湖的地方,有几个叫什么“湖镇”、“湖城”、“湖岸”及“湖景”的地方,还有至少四个名叫“湖畔”的地方。唯独后者使他感兴趣,于是便对它们仔细研究起来。其中一个住有400个居民,而另外一个只有32个居民。虽然他对五金交易一无所知,但他认为自己的猜测没错,上述两地都很小,无法容得下一个五金店。另外两个名为“湖畔”的地方看上去更有希望,每处住有约2000名居民。他应该选择哪一个呢?经过思考,他认为此时此地无法确定正确的地方,即使打电话询问也不行。他不得不碰一下运气,去其中一个地方察看一下。如有必要再转向另一个地方。从时间和费用上考虑,首先察看其中较近的一处是比较理智的。如果并不需要而去走远路则会浪费来之不易的金钱和宝贵的时间。
他来到了火车站。在入口处、售票处以及站台上他都十分留意周围的动静。所有车站,无论是汽车站还是火车站,都是穿越国土的焦点。因此,他认为,车站是监视者和追踪者爱去的地方。它们是追踪者和被追踪者经常相遇的地方。因此,在火车没有到达之前,他始终保持着警惕。上车后他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对他特别感兴趣的人。
去该地的路程花去差不多一天的时间,而且他还不得不转两次车。傍晚时分,他步入了这个舒适小镇的主要街道。该镇位于茂密的树林之间。镇南方有一条狭长的湖泊闪耀着光辉。布兰森走进一家小餐馆,要了一份咖啡和三明治,然后对招待说:“你知道附近有一家五金店吗?”
“有,阿迪五金店。”对方答道。
“它最近有没有更换过店主?”
“这我不知道。”
“谢谢!”布兰森说。他心想,在这样小的地方通常人们对别人的事是了如指掌的。
他离开了小餐馆,然后望了望街道。他发现自己无法辨认哪一个方向是“往上”,或哪一个方向是“往下”。这里根本没有斜坡。噢,这没关系。
他向右拐。走了一个街区,然后在街道拐角处又拐了个弯。这时他发现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正面对着一家小店,门面招牌上写着“阿迪五金店”几个字。布兰森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店内有两位顾客,一位在买围篱笆用的铁丝,另一位则正在察看一只火油炉。前者正由一个梳着燕窝式发型,身材瘦长的年轻人服侍。而后者则由一个体格结实戴眼镜的男人照料着。当布兰森走进店时,那男人抬头望了望,惊讶地向他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同顾客谈论火油炉。布兰森坐在一个装钉子的小桶上,一直等到这两位顾客买完东西后离去。
然后布兰森说:“嗨,亨尼!”
亨德森并不高兴,咆哮着说:“你想干什么?”
“这算是热诚的欢迎。”布兰森说道,“你难道不喜欢见一位老同事吗?”
“我想我只是同你有些面熟,只听说过你的名字而已。如果说我们是亲密的伙伴,这对我可是条新闻。”
“面熟与听说名字足以开始我们之间的永恒友谊。不是吗?”
“你总不见得跑这么远来吻我吧。”亨德森气愤地答道,“好,说实在的,你想干什么?”
“想同你私下谈谈。”
“是谁派你来的?”
“没人,没人派我来。我完全是自己要来的。”
“我会相信的。”亨德森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难道你是从水晶球中得知我的地址的?”
“不,不是的。”
“那么是谁告诉你的?”
“要是我们能找一个安静舒适的地方,我可以向你完全解释清楚,包你满意。”亨德森刚要反驳,布兰森用一只手挡住了他,说道:“这里可不是谈论这种事情的地方。等你打烊后咱们再谈,怎么样?”
亨德森皱了皱眉头,很不情愿地说:“好吧,我们8点钟见。”
“就这样。”
当布兰森离店时,又有一位顾客缓步走了进来。到了店外,他想起了里尔顿说的话,即有人在暗中监视亨德森。这种监视会对所有的来访者都加以注意,也许还会认出在别处被通缉的人。他朝街上、街下和街对面张望一下,希望能发现监视者,但那人非常谨慎地隐蔽着,或许他根本不在监视。
据他观察,并没有人在监视这家五金店。
如何度过从现在到晚上8点之间这段时间却是个问题。在大街上逛两个小时将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而这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于是,他选择了一条通往湖泊的道路,这样就解决了他的难题。
他看上去像是在湖边溜达,观赏景色。最终他对此感到厌倦了,便回到了城里,这时离见面的时间还有半小时。再吃一点东西就可以消磨这点时间了,于是他又来到了刚才的那家小餐馆。
“阿伯特,来杯咖啡,要加牛奶。再来一份火腿三明治。”
服务员端来了咖啡、三明治,随手朝他面前一放,然后回到了柜台上。
“60美分。我不叫阿伯特。”服务员说。
“你说得对极了。”布兰森把钱递给他说,“你也不叫乔治。”
“那是你的运气不好。”服务员对他说。他随手把钱扔进了抽屉,然后转身整理身后食品架上的物品。
8点正,布兰森按了一下五金店的门铃。亨德森很快地打开门,领着他进了客厅,随后用手指着一把垫得又软又厚的椅子。亨德森的脸色很黑,显得十分警觉。他也坐下来,点了一支烟,然后开口说话。
“告诉你,布兰森,这些话我以前已经听过了。
他们为我着想,已对我说过两三遍了。”他向空中喷出一股淡淡的烟雾,并看着它逐渐消失。“你在国防工厂工作每年给你带来极为丰厚的收入,这个蹩脚的小店能给你带来这么多吗?与科研工作相比,这种五金交易又有什么意思呢?你放弃一行而去干另一行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亨德森又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说得对吗?”
“不对。”布兰森回答说,“如果你认为合适,你就是开几家妓院也无妨,我才不管呢。”
“这倒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变化。”亨德森讽刺地说,“他们决定从另一个角度来调查我,是吗?”
“我到此并不是想调查你。”
“那你来干什么?”
“我自己也遇到了极大的麻烦。我想你对我会有很大的帮助。”
“为什么我……”
“而且,”布兰森打断了对方的话,“我想我对你也同样会有很大的帮助。”
“我不需要帮助。”亨德森说,“我所需要的只是平安和一种宁静的生活。”
“我也如此,但我无法得到宁静的生活。”布兰森伸出一个手指强调说,“你也无法得到。”
“这该由我来说。”
“我根本不想否认你的这种权利。我想说的是,我无法得到我希望而且应该得到的那种安静。
我也不相信你得到了。但我认为只要我们合作,我们就能够得到安静。你想听听我的情况吗?”
“既然你来了,你就说吧。不过,你别一开口就对我说只要回去一切可以原谅之类的话。我对让我放弃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已经形成了一种很强的抗拒力。”
“你还在怀疑我。”布兰森说,“我并不责怪你。当我说完后你也许会改变自己的想法。现在听我来告诉你。”
布兰森开始叙述自己的经历。“亨尼,我们都是科学家,你研究一种学科,我研究另一种学科。
我们都知道,一个科学家或任何一个有技能的人所具有的最重要的特征便是良好的记忆力。没有它,我们首先就无法受到良好的教育;没有它,我们也无法从知识和经验中提取信息来解决当前的问题。
对于我们以及像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一个良好的、可靠的记忆力是至关重要的。你赞同吗?”
“这是显而易见的。”亨德森漫不经心地说,“我希望你能说些比这种演讲更好的东西。”
“我当然是在谈论重要的事情。请耐心听我说,我的记忆力一直很好,因为这样才能使我成为我这个领域的科学家。我已学会怎样充分利用并依赖自己的记忆力。毫无疑问你也同样如此。”
“毫无疑问。”亨德森说,他开始显得不耐烦了。
“现在我来告诉你另外一件事。我是个杀人犯。大约20年前我杀害了一个姑娘。随后冷漠地将这事从记忆中抹掉了。我将这事忘掉,因为我不想为此而感到烦恼。最近我发现这件事终于被发现了。这意味着警察正在对此展开调查。要是他们现在还不想通缉我的话,他们不久就会通缉我的。眼下我是在出逃,亨尼,因为我不想被抓住,我不想面对最坏的死刑或最好的无期徒刑。”
亨德森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然后说:“你是想告诉我你是一个真正的、地地道道的杀人犯?”
“我那良好而又可靠的记忆是这样肯定的。”
布兰森停顿了一下,以便使对方听清自己的话。
然后他推翻了刚才的话,“我那该死的记忆在撒谎。”
半支香烟从亨德森的手指中掉了下来。他斜着身子将香烟从地毯上捡起来。他刚要把香烟点着的那一头放进嘴里,他及时发现了,便调转烟头,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被烟呛着了,发出一阵咳嗽,过了一会儿,他总算感到呼吸正常了。
“我们坦率直言吧,布兰森,你到底是不是犯有杀人罪?”
“我的记忆告诉我是的。它能将全部事情的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地描述出来。即使现在,我仍然记得当我俩朝对方互相吼叫时那姑娘愤怒的脸色。
我记得当我猛击她头部时她被击昏的模样。我记得当她躺在地上逐渐变冷。我还记得当我用土埋葬她时她脸上所呈现的那种僵死的表情。整个过程我依然记忆犹新。它犹如一幅幅照片,清楚得就像一周之前刚发生的一样。对此,我正得出这样一种结论:我认为事情的全过程是如此的清晰,因为它的确是在一两周之前发生的。”
“该死,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刚才还对我说你是在20年前干的。”
“我的记忆是这样说的。我再次告诉你,我的记忆是一个狡猾而又有说服力的骗子。”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事实与此矛盾。”
“什么事实?”
亨德森问道。他试图但又无法掩饰自己的兴趣。
“我神经非常紧张,于是我出逃了。我很怕,所以就逃了。也许我认为,只要我一逃别人就更难抓住我。出于我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某种原因,我做了一些被认为罪犯会做但在现实生活中又不常做的事情:我回到了犯罪地点。”
“啊!”亨德森捻熄了他尚未抽完的香烟,他将身体偏向前方,全神贯注地听对方诉说,“那后来呢?’’“我无法找到犯罪的证据。”
“找不到证据?”
“什么证据也没找到。我是在一个名叫伯利斯顿的乡镇外杀害那姑娘的。你知道那地方吗?”
“不知道。”
布兰森似乎对他的回答感到失望,但他继续说:“我去了伯利斯顿并向一直生活在那里的居民打听情况。他们对最近发现的凶杀案一无所知。我跑遍了周围的农村想寻找一个划有×标记的地方,但我无法找到,即使与它相似的地方也没找到。于是我翻阅了当地的过期报纸,翻了整整一年的报纸,可我并没有发现有关凶杀的消息。”
“也许你走错了地方,去了另外一个伯利斯顿。”
亨德森说。
“我也这样想过,并且还翻阅了全国地名录。
全国只有一个伯利斯顿。”
“噢,也许你把地名搞错了。可能是一个与它的名字相似的其他地方。”
“我的记忆告诉我,是伯利斯顿而不是其他地方。”
亨德森沉思了一会儿说:“看来你的记忆出了毛病。”
“对极了!”布兰森赞同地说。他说话时特别强调了这几个字。“你的记忆是否也出了毛病?”
亨德森迅速站起来问道:“你是什么意思?你问我的记忆是否出了毛病?”
“你记得一个名叫阿琳·拉法格的姑娘吗?”
“从未听说过她,这是真的,布兰森。”亨德森开始在房间里徘徊起来。他把双手放在身后,脸上显示出全神贯注的神色,看上去忧心忡忡。“她就是你认为被你杀死的那个女人?”
“是的。”
“那我怎么会认识她呢?”
“我希望你也会承认杀害了她。”布兰森心平气和地说,“这将使我们俩都会受到很大的启发,并且可以共同研究一下为什么我们会产生这种想法,以及怎样更好地来分担我们的忧愁。”他略有所思地注视着亨德森。这时,亨德森就像一头烦躁不安的动物一样继续在室内徘徊。沉默延续了很久,而且沉默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这时布兰森突然问道:“亨尼,你究竟杀害了谁?”
“你疯了?”亨德森停住脚步说。
“完全有可能。不过,如果我确实疯了,我决不是唯一发疯的人。工厂里有许多人至少是在令人难以捉摸的情况下出走了。我们从具有权威的消息来源中得知,其他工厂也失去了一些工作人员。没人能知道或能想象他们为什么出走。对此我本人也觉得难以猜测。但今天的情况却大不相同。我是出走者之一,而且我知道自己为什么—直担惊受怕。
每个人对自己为什么要躲藏的秘密原因都很清楚,但他们中却没人知道别人这样做的原因。有些人甚至并不知道其他人也出逃了。”
“我听说了。”亨德森说,“当有些人出走时我在工厂里。”
布兰森并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说道:“我对过去作了一番调查。我为什么这样做只有上帝才知道。也许我在本质上比一般人更加多疑。也许跟别人相比,这种错觉并没有对我产生很大的影响。我无处可躲,而且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所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去了伯利斯顿。在那里,我作了认真调查,发现自己犯了一条我认为根本没有犯过的杀人罪。”
“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布兰森观察了一下对方的表情说:“如果所有离厂的人都能像我一样出逃,我想要是他们都花点时间回到他们所谓的犯罪地点去证实自己所犯的罪行,那就好了。无论他们发现了什么或没有发现什么,他们都会感到震惊,要是他们能互相接触,交换看法,这对搞清事情的真相会有很大的帮助。”
“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亨德森问。
“是的。”
“你有没有找到其他人?”
“没有,他们都消失在无人知道的地方。我只是侥幸才得知你的藏身之处。我想我决不能失去这样好的一个机会,但如果我们双方不能开诚布公的话,这对我毫无益处。”
“是你找上门来的,而不是我。”
“我知道。我已向你说明了理由。我还要向你提出一些好的建议。那就是,如果你心里觉得做过什么坏事,你最好去调查一下,看是否真的干过。
我敢打赌,无论你的头脑怎样迫使你承认事实,十有八九是不存在的。”
“我认为你的调查并不充分。”亨德森说,“从你自己所谈的情况来看,你的调查是十分草率的。
要是我处于你的境地,我就会想了解更多的情况。
反正你是在按一种愚蠢的原则寻找证据,即自己宁可发疯也不能有罪。就我来说,我要在得出一个更为合理的结论之后,才会确信自己的头脑是否出了毛病。”
“我完全赞同你的看法。”布兰森对他说,“明天我将设法把问题搞清楚。”
“采取什么办法?”
“我要把此事告诉警方。”
“你是说去自首?”
“不,决不!在不到万不得已时我决不会认输,也决不会投降,我就是这样的人。”他咧嘴朝对方笑了笑,“我打算给警方挂个长途,探明一下他们的态度。要是他们对此毫无兴趣,或者他们同其他人一样,对此一无所知,那问题就解决了。这样,我就会感到满意,因为就像你所说的,是我的头脑出了毛病。”
“然后呢?”
“然后我就建议调查一下究竟是什么东西搞昏了我的头脑。如有可能,我就采取某种方法把它治好。我可不想将来再做一场恶梦。”
“这完全合乎逻辑。”亨德森停止了徘徊。他坐下来,又点燃了一支烟。与其说抽烟给他带来快乐,倒不如说是他表现自己紧张心情的一种方式。
他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这位来访者,然后说:“为了便于讨论,让我们假设你是完全清白的,你渴望弄清自己是如何被这种错觉所困住的。你知道该从何处开始调查吗?”
“是的,从家里开始,我是在家里开始感到紧张不安的。”
“从你自己的住宅开始调查吗?”
“不,我不能这么说。从我的住宅、工厂,或两者之间的某个地方着手,反正是这个区域。另外唯一能提供信息的地方就是伯利斯顿,要是那儿的警察对此一无所知……”
“好吧,你对该从何处着手调查已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但你究竟想寻找什么东西呢?”
“眼下我一点儿也想不出来。”布兰森坦率地说,“要是伯利斯顿的警方能证明我是清白的,我将回去,因为我确信可以发现某种东西,但愿我能发现它。我不是一个专业的调查人员,我只得凭猜测并靠上帝保佑去进行调查。”
亨德森明白了他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希望迈尔斯科夫能在这里。”
“他是什么人?”
“一个我认识的人。他在细菌战研究部工作。
对于那里发生的情况我听到了一些奇怪的谣言。据说他们发现了一种能逼人走上绝境的饮料,也许是某种病毒传播开了。要是迈尔斯科夫在的话,他就能告诉我们。”
“我们?”布兰森重复道,并带有强调的口吻。
“这是你的问题,不过,我们俩一起在讨论,不是吗?”亨德森说道。
“不错,我们是在讨论,但这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结果,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
“你连续不断地受到调查,并对此感到十分讨厌。因此你变得谨小慎微。最初你指责我受人利用,从另一个更具有劝诱力的角度来探听你的情况。”
“噢,布兰森,我有权保留……”
“你有事要隐瞒,而且为了保险起见,你决心继续隐瞒下去。毫无疑问,你对我的故事确实很感兴趣。毫无疑问,你也十分愿意与我一起来分析目前的情况,因为你觉得我所说的很可能是真的。但你现在只能采取这种态度,因为你无法确信这的确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也许是—个狡猾的诱饵,用来引你上钩,使你吐露真情。而你不允许个人的兴趣或同情心迫使自己吐露真情。”
“且听我说……”
“你听我说。”布兰森用坚定的口气对他说,“我们假定你也遇到了与我同样的麻烦,但你的幻觉在脑子里印得更深而你又没有通过调查来消除这种幻觉。显然,你如果坦白自己的罪行并说出受害者姓名的话,你就会遇到麻烦。根据你的观点,这种愚蠢的行为将使执法机构去寻找能判你有罪的证据。”
“可是……”
“然而,假定你告诉我,在过去的某个时刻,在某个地方,你杀害了某个人;假定我把此事告诉了警方;你知道他们会怎么样吗?他们会以宽容的、期待的笑容来欢迎我。他们会赐给我一把椅子和一杯咖啡。然后,他们想知道何时、何地以及这桩凶杀案是怎样发生的,还有是谁干的。我承认我无法告诉他们。于是他们会立即夺走椅子和咖啡,并一脚将我踢出门外。如果他们上门来找你,你又会怎么说呢?你会否定所有这一切,并告诉他们我是个疯子。警方就无法继续调查并且也不愿进行调查。
他们已经够忙了,不会在这无用的废话上浪费时间。”
亨德森用手擦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然后搔了搔头发。他的身子抖动了一下,看上去很不自在。
“对于你的说教,你认为我该说些什么呢?”
“我不想听姓名、日期或其他该死的细节。我只希望你对我直截了当的问题能作出明确的回答。
说得清楚些,回答我两个问题。第一,你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曾杀害过某人?第二,你是否已经找到或曾经企图寻找任何能使你相信自己犯罪的证据?”
对方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说:“是,也不是。”

第八章 疑点

布兰森站起来说:“这就是我想要知道的。一个人坐在船上,在虚幻的海洋中飘荡,就像生活在地狱中一般。当我知道有人与我在同一条船上时,我感到非常宽慰。你的感觉如何?”
“感觉跟你一样。”
“可惜我们无法找到其他人,不然我们俩可以一起劝他们说出真情。然后我们大家可以共同努力,去查明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侵害我们的头脑。”
布兰森环视着四周,想寻找自己的帽子和衣服。
亨德森担心地问道:“你要走吗?”
“是的,我们的谈话结束了。时候到了,我得走了。”
“在这种时候你能去哪里?”
布兰森惊奇地望了望手表说:“我去找个地方睡觉。如果实在无处可去,我就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过夜。”
“你没有开车来?”
“没有,我把汽车留给了妻子。”
“眼下你并不是在一个大都市。”亨德森提醒他说,“你的处境十分危险。下一班火车将在早上十点半开。你为什么不住在这里呢?我这儿有—张空床。”
“你真是太客气了!你肯定我没有打扰你吗?”
“我很高兴能与你作伴。我们有共同之处。”
“你说了实话。”布兰森重新坐了下来,眼睛盯着对方,“你准备怎么办?”
“从你告诉我的情况来看,我必须采取某种行动。我不明白当初我为什么没有像你那样想到要调查。当初我应该立即想到这一点,但我却没有。我只想到了躲起来。”
“一个较为充分的理由也许是因为你头脑中有一个藏身之处,而我却没有。”布兰森说,“我唯一能想到的较为偏僻的地方就是伯利斯顿。我去那里完全是因为我无法想出任何其他地方。”
布兰森又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也许我比你更感到害怕,害怕得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办法。”
“我不信。我认为你的头脑中产生了某种怀疑,从而促使你去了那里。人类毕竟不是完全相同的。他们可能对此作出类似的但并非完全相同的反应。”
“我想是的。”
“再说我自己的问题。”亨德森继续说道,“我必须回去调查。只有傻瓜才不去调查。这样看来,要是老阿迪愿意的话,他就可以来我店里帮忙了。”
“谁是老阿迪?”
“那是一个曾经管理过这家五金店的人。在一次度假中他花了我不少钱,可他已多年没度假了。他享受到了一个72岁的人应该享受的乐趣,痛痛快快地度了一次假。10天前他回来了。自那以后,他就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到处游荡。由于他闲得难受,有两次他曾对我暗示,如果我需要,他很乐意来这儿帮忙。要是我花时间去调查我过去的情况,我当然需要他帮忙。我已把许多好不容易挣来的钱投资到五金店的生意中,我的生意即使停业一周也不行。如果老阿迪愿意暂时代管一下,我就能去一趟……”
布兰森打断他的话说。“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在目前情况下,我看不出这有多大关系。毕竟你已把有关伯利斯顿的事对我说了。”
“不错,但我觉得较为有把握时才告诉你的。
我已作过调查,而你却没有。这就是我们完全不同的地方。在你尚未确信自己受到了幻觉的折磨之前,你会因我对你的情况了解不多,因而无法牵制你而感到宽慰。所以不要增加自己的烦恼,不要在我走后担心自己是否说得太多了。你现在的忧虑已经够受的了。我明白,对此我已有亲身体会。”
“你在伯利斯顿已经有所收获了。”亨德森说。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有一件事情我很想知道。”
“什么事情?”
“假如你调查后发现所有这一切都是幻觉,那你打算怎么办?你会不会因解除心中的忧虑而感到宽慰并继续从事五金生意?或出售五金店并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上去?”
“工厂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他们已经让别人接替了我的工作。不管怎么说,他们不会考虑那些说走就走,说来就来的人。”
“要是他们非要你回去不可,怎么办?”
“他们并没有这样做。有两个爱管闲事的官员曾唠唠叨叨地要我说出离厂的原因。这好像是唯一能使他们感兴趣的事。”亨德森无可奈何地叹了_口气,然后说道:“我击退了他们的进攻,他们无法使我改变主意。不久我便来到了这里,自那以后他们没有麻烦过我。我曾下过决心,要是他们追查我并再来打扰我的话,我下一步就要跨越国境了。”
“其他人中大多数已跨越了国境。”
“我知道。”
“但愿我们能找到他们并能同他们谈谈。”布兰森再次说道。这时,他在考虑是否要告诉亨德森他已受到别人的追查,有一个狡猾的人正在监视他。但他略加思考之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认为这样做会造成亨德森不必要的惊慌,而且毫无意义。于是他继续说:“将来你要做的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过,我认为我们应该保持联系。”
“我也这样认为。”
“我时常给你打电话好吗?要是你再更换地址的话,你可以设法告诉我怎样跟你联系。我很想知道你调查的结果,你也同样希望知道我的结果。
我们中有一人可能会偶然找到对另一人特别有启发的东西。我们这些疯子如不想被人关起来就必须团结起来。”
“我完全赞同。只要你愿意,随你什么时候打电话给我都行。同样,如果我有值得告诉你的事,我就朝你家里打电话。”亨德森看了看钟,“好吧,我们去睡觉,怎么样?”
“我已准备好了。”布兰森站起身,伸了伸手臂,打着哈欠,“明天还得跟警察打交道。在伯利斯顿时我就该向他们发出诱饵,但我当时缺乏胆量。你给了我不少勇气。”
“你也给了我不少勇气。”亨德森说,“这是公平交易。”
早上,亨德森想去火车站为他的客人送行。但布兰森不赞成。
“我们不能让自己引起别人的注意。你呆在五金店内,我慢慢逛出去,就像一名顾客。”
他俩握了握手便告别了。在店外,布兰森留心着里尔顿派来的暗探。唯一使他感到可疑的人,是站在附近的一个衣着褴褛的游手好闲者。当布兰森路过时,那人用迟钝的目光看着他。在街道远处布兰森回头望去,那人依然站在街遭拐弯处,并没有想跟踪他的意思。也许那位意料中的暗探过于精明,很难被人察觉,也许在他看来这只是一项可以随意敷衍的、草率的工作而已。
在火车上,布兰森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在跟踪他。与来时一样,这次旅程他在原来的地点转换两次火车,其中一次他等了半小时。他利用了这半小时找了一个电话亭,给汉伯雷的警方打了一个电话。当电话接通时,他要求与警方负责人说话。对方接电话的人对此感到好奇,显示出一副爱管闲事的样子,不肯答应他的要求。直到布兰森发脾气并声称要挂断电话时,他才与警方负责人通上电话。
“我是帕斯科警长。”一个听起来更深沉、更粗哑的声音说,“你是谁?打“我叫罗伯特·拉法格。”布兰森机智地说,“大约20年前我妹妹阿琳去了伯利斯顿,自那以后再也没有返回。我们认为她大概与一个男人私奔了。你也知道,这是一种秘密的风流韵事。她是一个任性的、容易感情冲动的人。”
“这一切与我有何相干?”帕斯科警长耐心地问道。
“不曾暴露!不曾暴露!”布兰森紧张地暗自叫道。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胜利的感觉。
布兰森继续说道:“最近我与来自你们镇的一个人聊天。他提到不久前,我忘了确切的时间,他说你们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个女孩的尸骨。根据发现的情况来看,这好像是一桩旧案。这使我感到不安。我不知道死者会不会是阿琳,你们是否找到了其他有助于证明受害者身份的证据?”
“是谁告诉你的?你的一位朋友?”
“不,只是一个偶然相识的人说的。”
“你肯定他说的是汉伯雷?”
“他说这事刚好发生在伯利斯顿镇外。那是你管辖的地区,不是吗?”
“当然是。要是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们会知道的。但我们并不知道此事。”
“你是说……”
“我们并没有发现尸骨,拉法格先生。你是否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妹妹被人杀害了?”
“恐怕没有。只是因为我们已多年没有得到她的音信了,上述消息使我产生了这种忧虑。”
“告诉你的那个人认识你妹妹吗?”
“不认识。”
“你没有将你妹妹的情况告诉他?”
“绝对没有。”
“那么,他告诉你的只是他的想象。”
“也许是吧。”布兰森表示承认。他注意到对方并没有想用电话拖住自己以便抓他的意思。“但我不明白那人的意图。他对我讲一个虚构的故事,可他自己一无所获。”
“他获得了一位听众。”帕斯科警长带着嘲弄的口吻说,“正如吸毒者需要往手臂上打针一样,说胡话的人需要听众。所以我们经常抓来一些人,他们常会坦白自己并没有犯过的罪行。我认为,要是对那种公开的恶作剧有更严厉的惩罚措施就好了。在这方面我们浪费了很多时间。”
“所以你认为我去那里了解一下并没有什么意义?”布兰森问道。他完全明白帕斯科会毫不犹豫地进入圈套,要是圈套确实存在的话。
“那儿没有你要寻找的东西,拉法格先生。”
“谢谢。”布兰森彻底地松了一口气说,“麻烦你了,真对不起。”
“别想它了。在这种情况下你做得很对。我们的最佳线索均来自那些有疑问的人。但就我们看来,你的疑问没有根据。我们能对你说的就这些。”
布兰森再次向他表示感谢,随后挂断了电话。
他离开了电话亭,然后在附近的一个地方坐了下来,并且开始沉思起来。他感到十分困惑。他虽然没有看见对方,不过,从帕斯科警长的口气来判断,他说得既诚恳又直率。
他甚至没有接受布兰森自投罗网的想法。这就使事情明朗多了。尽管布兰森自己的记忆是这样认为的,尽管那位卡车司机是这样说的,但在伯利斯顿根本没有挖掘出什么尸体。
解开这个谜最容易也是最诱人的答案便是他早已考虑过十来次的那种论点:即那位卡车司机谈论了别的与此极为相似的罪行,从而无意中引发了布兰森的犯罪感。但这种论点有好几个严重的漏洞。
尽管这也许能解释他本人惊慌失措地逃亡的原因,但却无法解释亨德森出逃的原因。这种论点既无法合理地解释里尔顿的行动,也无法正确解释那位被多萝西认为是外国人的身材高大的神秘人物的行动。
即使里尔顿本人的解释也不符合眼下的特殊情况。据他说,国内许多国防研究机构都失去了一些重要人才,而这时他盯上了他们中的两人,其中一人便是布兰森。那位饶舌的卡车司机的话又怎能解释其他所有人的情况呢?里尔顿是怎么说的?要是我们对此不加以阻止,出逃的人会越来越多,人数由一个连变成一个团,又继而变成一个军。阻止什么?回答是:任何一种促使他们突然寻找藏身之地的东西。然而,这些人都是科学家,或某一方面的高级科研人员,因而他们都是镇静的、具有逻辑思维能力而又知识渊博的人,他们最不可能精神失常。那么是什么东西能使他们变得如此失常呢?他只能想象一种东西。
那就是怕死。任何一种死,尤其是被依法判处死刑。
火车进站了。他独自坐在一个座位上,以便能安静地思考自己的问题。此刻他几乎忘了其他旅客的存在,同时也并不留意是否有人对他感兴趣。
现在他的思路显得更有条理、更加系统了,那种纷乱的情绪已经消失了。他觉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伸进了他的头脑,取走了已经在他头脑中折腾了很久的那块捣乱的石头。还有一两块依然留在里面,但它们已不再会使他感到紧张了。他的犯罪感在某种程度上依然存在,但不再使他惊慌失措了。
帕斯科警长帮他消除了对他的干扰因素,并且将它扔进了垃圾堆。几天来他第一次能安心地坐下来倾听自己的心声。
首先,无论是真有阿琳其人还是他凭空想象的,她依然躺在他埋葬她的地方,要是幸运的话,在他的末日来到之前,她将始终躺在那里。在他看来,这是第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警方没有通缉他,也没有怀疑他。他们对于他或他过去不清白的历史毫不关心。死牢里并没有他的名字。要是死牢确实已经准备好了,毫无疑问,那也是替另一个像布兰森那样曾经梦见它的人准备的。
其次,由于某种未知的、后果不太严重的原因,他不是受到警方而是受到其他组织的追踪。他认为后果不太严重,因为与判死刑的罪行相比,任何其他罪行的后果都显得无足轻重了。要不,他是因为自己并未犯但他却认为能够或可能犯的罪行而受到别人的追踪。
他并没有犯罪。对此他是肯定无疑的。实际上,毫无疑问是阿琳控制了他的潜意识。他并没有犯罪,他无须因此而谴责自己。
所以这必定是未来的罪行,是他可能而不是大概会犯的一种罪行。在这种特殊情况下;他只能采取两种方法来对付这些势力:他可以向敌人投诚,或至少可以放弃自己的阵地。这正是里尔顿所担心的,他已明确表示过这一点。这不会使他感到高兴的。看来敌友双方都将他视作弱者,双方都认为他是个傻瓜,是个笨蛋。
他皱着眉头沉思着。要是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知道他是国家防卫工程中的一个漏洞,他们一定会瞧不起他的。他们不会责骂像马卡姆、凯恩、波特和其他几个沉默寡言的硬汉子。噢,不会的。他们自然会责骂像布兰森那样只需轻轻一推就会轻易上当受骗的傻瓜。
他认为自己又感情冲动了。当人们认为他们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时往往容易感情冲动。人的自我具有转移方向和导致错误的危险,因此不能加以考虑。还是让我们客观地看待问题。
为什么敌人要选择我而不是其他人作为合适的目标?答案是:他们所有的行动计划都是出于自身利害考虑的,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场合,只要有目标他们就选择。那么我是什么时候成为他们特别合适的目标的呢?答案是:当敌人已经有所准备,并且我在场而别人却不在场时。我成了他们的一种机会。为什么乔·索波被汽车撞倒而他的朋友和邻居却安然无恙呢?答案是:因为时间与地点的巧合为乔与汽车创造了一次机会。
撞倒?撞倒?他的双手突然冒汗了,眼睛里闪现出惊恐的目光。那不幸的一天刚开始他就莫名其妙地从石阶上摔了下去。现在他还记得事情发生的全过程。他朝下滚了十来级台阶,下面还剩四十几级。这时出现了—道闪光。正当他头部向前急速滚下去时,他被跑来的两个人救了起来。他还清楚地记得,当自己倒在他们身上时,那两个人伸出手臂,用期待的眼光望着他。
就在布兰森往下冲撞的一刹那他们用手抓住了他,这才使他没有被摔得粉身碎骨。现在他回想起来,他觉得那两个人对当时的情况所作的判断和采取的行动快得惊人,他们似乎早就知道事故会发生,并对此已有所准备。他们好像具有先知先觉的能力,极其敏捷地作出了反应,就这样才使他免遭严重的伤害。
然而,他全身的受伤程度远比他告诉多萝西的要严重。他当时被震昏了,等他逐渐恢复知觉后,他发现自己坐在下面台阶的中央,那两个救他的人正在照料他,显示出十分关切的样子。他很清楚自己肘部的那块大伤痕是怎么得来的,因为他记得就在自己昏倒之前他撞在—级混凝土的石阶上。而他头顶上的打击并由此引起的肿块则是另一码事了,他说不清头上的伤痕是怎么得来的。
会不会有人从他的背后猛击一下?当时,这件意外的事故使他的身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使他原本不工作的那天上午白白地浪费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不记得自己在中午到工厂报到之前究竟做了些什么。不过他记得自己当时非常担心,因为他不知究竟是摔倒引起他的精神崩溃,还是精神崩溃才使他摔倒的。他还担心是否自己的心脏出了问题,是否该冒着听最坏消息的危险去看一下医生。
是的,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头脑混乱极了,以致他暂时失去了时间感。不知怎的,也不知在何处,他失去了几小时的时间感。他觉醒后发现,当时的时间比他想象的更晚。于是他不得不叫了一辆出租车以便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到工厂。
13日星期五那天就是这样开始的。
这天他真倒霉。他摔倒了,然后被两个有所准备的人抓住了。头上不知怎地挨了一下。上午有几个小时不知去向。两个卡车司机在他的听觉范围内闲聊,引起他的神经过敏。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跟踪他,一个受惊的家伙仓皇出逃,里尔顿在追查线索。还有,一个连、一个团和一个军。
他坐在那里呆若木鸡,他的嘴唇发白,拳头握得很紧。必须经过艰苦而又细心的工作才能制造出一颗原子弹。然而,造好之后,它仅仅具有潜在的使用价值,而没有实际的使用价值。但为了使它在残酷的现实中能起作用,它不得不被引爆。
“要是你不动用它,它就毫无意义。”
假定,只是假定有人对人脑采用了类似的手法,在人脑的数据库里增加一个大得足以产生临界质量的条目。人脑在与新增部分强行合并之前会始终处于静止状态。在产生某种情况之前它可能会在几周或几个月内处于安静状态。
那个嘲弄他的卡车司机所说的一番话。
引爆机制。
头脑爆炸!
布兰森半走半跑地出了火车站。他穿过人群,不时撞上—两个行人,因此他不断轻声地向别人道歉。有几个人转过身用眼睛瞪着他。布兰森知道他们在看自己,他也知道这样做会使自己引人注目。
可是他全神贯注地在考虑自己的问题,因此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能使他解脱困境的办法就在可能会变成一个团的那个连里。正如他了解空中的太阳一样,他对此一清二楚。他们中有些人会告诉他是什么东西让他们感到紧张不安,其中有些人可能会比那位帮助不大的亨德森更随便、更直率。只要他们由于受到诱惑而沉溺于另一场恶梦,无论谁告诉他都行。
“现在你要将这一点牢牢地记在自己聪明的头脑里:我不是警察,不是保安人员,也不是当局的暗探。我是理查德·布兰森,是科研机构中的一名研究人员。我逃离大家是因为我沉浸在自己的梦境里。我并没有因我认为自己犯过但其实并未犯过的杀人罪而受到通缉。我认为自己杀害了一个名叫阿琳·拉法格的姑娘。你以为自己干过什么?”
如果他们中有一人,只要有一个人说:“天哪!布兰森这事可怪了!是我在那个名叫伯利斯顿的地方杀了她。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我干的。你怎么会……”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她。”
“是她逼我的,我事先根本没想过要杀人。完全是她把我气疯的。”
“怎么会呢?”
“这个……呵,我一下子记不清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直想把它忘掉。”
“你所说的与我的情况完全一样。我们一起去找其他人以便弄清究竟还有多少人杀害过阿琳,怎么样?能弄清就好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坐牢,共同等待末日的到来。”
这样做可行吗?只要人能想得出来,没有办不到的事。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些无形的力量也许极富远见,而且非常狡猾,从而不会采取过于简单的方法。他们也许已采取措施让每个受害者背上一个不同的思想包袱。例如,亨德森似乎有他自己的隐私,当布兰森提到伯利斯顿和阿琳的时候,亨德森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那位不幸的阿琳只是一个幻觉,对此他感到比较肯定了。可要他接受这种想法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他自己的记忆仍在与此相抵触。否认自己的记忆就像从镜子里否认自己的面孔一样困难。
尽管有了越来越多的证据或依然缺乏证据,尽管他的疑问越来越多,可他对自己一生中最坏的时刻仍然记忆犹新。虽然这种对过去的幻觉也许只是建立在一个幽灵般的女人身上的恶梦而已,但他现在还记得阿琳临死前的表情。她后颈上扎着淡蓝色丝带的黑头发,她那极为震惊的乌黑发亮的眼睛,她那通常因表示蔑视而翘起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她鼻子两旁模糊不清的雀斑,还有从她额上淌下来的那股鲜血。她戴着一串逐渐由小变大的珍珠,并配有一副带有扣钩的耳环,此外,还有她那蓝色的上衣,黑色的鞋子和金色的手表。这简直是一幅立体画,就像她血红的指甲油那样色彩鲜明。这幅画中的每个细节既完整又详细,就像是一个真实人物的再现。
然而,真有阿琳此人吗?难道她是布兰森头脑大得足以产生临界质量的某种臆造的事物?别人也会知道阿琳或者像阿琳这样的幽灵。但如果没有里尔顿的合作,要找到他们即使有可能也是十分困难的。可他并不想寻求里尔顿的合作,尤其在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之后更是如此。此外,正当他将从被追踪者转变为追踪者的关键时刻,这样做反而会捆住他的手脚。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决不会求助于里尔顿和他身后的那股可怕的势力。
因此,尽管亨德森也许刚好是个例外,其他在逃的同事对调查此事都无法提供帮助。眼下他只能自己进行调查。他认为已经有了追踪目标。
有5个人能解开阿琳·拉法格之谜。
这5个人对她都十分了解,可以使他们说出真情。
这5个人分别是在台阶上抓住他的那两个男人,那个饶舌的卡车司机和他的助手,还有那个怂恿他出逃的身材高大的外国人。如果他的这些结论没错,那就还有第6个人,就是那个在暗中猛击他头部的人。他不能将此人包括在内,因为他无法辨认他。
5人中任何一人可能会提供有关其他人的线索,也许还会找出一个隐藏在暗中的更大的犯罪团伙。
当他急速走在路上时,他冷静地思考着自己的报复念头,他对此感到十分有趣。由于他基本上是个具有客观思维能力的人,因此他始终把向他人鼻子上猛击一拳的喜悦,看作是一种原始主义的症状。现在他这种欲望似乎并没有退化。真的,要是他缺乏这种欲望的话,他还会看不起自己呢。一个人不是对任何东西都可以舍弃不用的,包括人的基本情感。他婚后很幸福,要是他缺乏情感就决不会有这种甜蜜的日子。
是的,如果一有机会,或者一有制造这种机会的办法,他将鼓足勇气,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自己的拳头上,然后竭尽全力用它来敲断坏人的牙齿。
换句话说,他现在怒气冲冲,真想揍人。

第九章 迂回曲折的追踪

夜幕降临,无数的街灯在闪闪发光,所有的店面都灯火辉煌。这是布兰森自己家乡的城市,可他并没有回家。要是有人想抓他,肯定会在他家守候的,他们会在那里监视,等待失踪的羔羊重新回到自己的羊栏。就他而论,这些人会坚定不移地在那里守候。他眼下还没有采取行动的念头。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有足够的时间能暗中寻觅,以便找到能使他出气的目标,然后狠狠给他一拳。
他迅速而又谨慎地穿过市区。有近百人住在附近,其中有些人在他的工厂工作,他们同他至少很面熟。他不想被他们中任何人看见,更不想与他们交谈。对于他回来一事,他们知道得越少越好。布兰森尽量走那些灯光暗淡的街道,避开那些主要的商业区。他只是在一家小店前停了片刻,买了一把剃须刀、一把牙刷和一把梳子。最终他来到了离自己家最远的一家汽车旅馆。
在旅馆里他洗了澡,吃了饭。其间,他很想给多萝西打电话,并想约她在路边的一家咖啡馆或类似的地方见面。但他的孩子马上就要睡觉了,这样,多萝西就不得不去找一位愿意照看孩子的邻居。还是明天早上打电话更好,那时孩子已经上学了。现在他可以给亨德森打个电话,要是这位大人物还在湖畔的话。他拨通了电话。
“你还在那里吗?”布兰森问道,“我还以为你现在已经走了呢。”
“明天下午走。”亨德森告诉他说,“老阿迪将暂时负责店里的生意,他很乐意这样做。你从你想了解的人那里探听到什么消息吗?”
“是的。平安无事。”
“你是什么意思?”
“警方对此一无所知,这是肯定无疑的。”
亨德森有些不信。他说:“要是他们确实了解情况的话,他们也不会在电话里向别人承认的。很可能他们想抓住你。你是否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
“不,没有。”
“要是这样的话,你最好先别对任何事情下结论。”
“我无须给他们时间,他们根本就不想抓我。”
“你怎么能如此肯定呢?”
“因为他们并不想稳住我。”布兰森解释道,“再说,我曾主动提出要去伯利斯顿,可他们并没有接受我的建议。他们说那样是在浪费时间。他们根本没有兴趣见我,也决不想抓我。我告诉你,亨尼,全部事情只是个幻觉而已,我将根据这一假设继续干下去。”
“干?你能干什么呢?难道你是说你要回到工广去?”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眼下我还不回去。”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在周围探听一下,也许我会侥幸发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无论如何,我得试一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你是否己找到了一条值得追查的线索?”
“也许我会找到的,现在还很难说。”布兰森对自己皱了皱眉头,“正如我所希望的,如果你自己的疑问的确使你认为自己的忧虑是毫无根据的,那么,我建议你回想一下它们发生时的情景。你应该回想一下与这些情况有关的人物。他们就是你的怀疑对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布兰森,”亨德森无动于衷,“你也许对干私人侦探这一行很感兴趣,但我对干这一行却没有信心。无论从训练还是从个人爱好来说,我都不适合干这一行。”
“我也不适合,但这并不能阻止我。如果你不试试,你就永远无法知道自己究竟能干什么。”
“你就按自己的想法去干吧。”
“是这样。我很讨厌按别人的想法去于。”他握紧自己的拳头,并瞪眼望着它,好像它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亨尼,如果你发现自己的问题澄清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因此而感到满足,不要洋洋得意,而不再管闲事了。到我这里来同我—起干。
如遇上他们一伙人,也许你能认出一个,我能认出另一个。我们可以互相帮助共同牵制他们。”
“我尚未参与此事。”亨德森说。他本能地又一次反对那种所谓只要回家一切便可原谅的做法。
“你已经调查过了,眼下你所期待的是流血。我即将去调查,而我所期待的是能得救。此刻,我们的立场不同。也许几天后我会转变到你的立场上来。
谁知道呢,到那时我也许够得上被判杀人罪了,要是这样的话,我会决定采取什么行动为好。”
“到时候要是你不想把敌人千刀万剐你就不是人。”布兰森预言道,“到那时你的确需要有人帮你按住敌人。我预先申请这项工作。你可以帮我做同样的事情以示回报嘛。”
“我会把进展的情况告诉你的。”亨德森向他保证说。
“祝你走运。”
打完电话,布兰森向汽车旅馆借了一本电话号码簿。他把它拿到自己的房间里,花了两个小时,一页页,一行行仔细地翻阅着,不时还做一些简要的笔记。
最后他抄了一张有地址和电话号码的名单,名单上有一个法律咨询机构,一个精神病专家、一个汽车出租行、两个侦探所、四个卡车运输公司,以及几个他从未去过的小餐馆。其中大多数电话号码他也许不会使用,但手中有了这些电话号码就会使他感到比较方便。他把名单塞进皮夹后便睡觉了。
这天晚上他睡得挺香。
第二天早上9点30分,布兰森估计多萝西送孩子上学该回来了,于是给她打了个电话。他对约她见面一事十分小心,因为多萝西会成为寻找他的直接线索。再说还不知究竟谁在窃听他们的电话,也不知究竟谁会对他俩的约会感到高兴。
“昕我说,亲爱的。此事非常紧急,我不能多说,所以让我们说得简单些,好吗?你能否在12点半左右出来与我一起吃午饭?”
“当然,里奇。我很……”
“你还记得自己曾经丢失银粉盒随后又将它找到的那个地方吗?我就在那里等你。”
“我记得,好吧。但为什么……”
可是,布兰森已挂断了电话。毫无疑问,多萝西会对此感到讨厌,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里尔顿同他手下的那些人有权窃听电话,在布兰森看来,如果他们觉得有必要,就会采取这种做法。因此说话简洁以及含糊其词是防止官方窃听的唯一办法。
10点左右他在一家汽车运输公司门前徘徊。这里是工业区,宽阔的道路两旁排列着不少工厂、工场和仓库。与市中心相比这儿的车辆少多了,几乎全是装载着沉重货物的大型卡车。这里的行人极少,布兰森显得惹人注目,对此他深感不安。但这并没有阻止他,他继续在汽车运输公司门前徘徊了约一个半小时,其间有—辆卡车进了大门,但没有一辆卡车出来。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那位司机和他的助手,他从未见过他们。
就在大门内侧有一过磅秤,旁边有一间小棚屋,屋内有—个门卫。每当卡车经过时他就在一本本子上写一下,然后便无趣地望着窗外。他开始注意到布兰森在公司门前不断徘徊,于是用十分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最终他离开了棚屋,来到门外。
“先生,你在等人吗?”
“我在寻找我认识的两个人。”布兰森简短地说道。
“他们让你等得太久了,不是吗?你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我去对他们说你在这里。”
“对不起,我无法告诉你他们的名字。我同他们只是面熟而已。”
“这就不好办了。”门卫说。这时棚屋内的电话铃响了。“等一下,”他说着跑进屋子去接电话。他查阅了一下本子,然后告诉对方有关情况。
打完电话他又来到门外。
“我能描述他们的模样。”布兰森充满希望地说。
“这没用,我可不善于辨认别人描述的东西。
即使你替我的姨母玛莎画一幅油画,我也无法辨认她。”
“你对我的描述手法肯定会感到惊奇。”
“先生,在这方面我实在太糟了。”他搔了搔自己粗硬的头发,想了一会儿,然后指着工场的对面说:“听我说,你到那边的办公室去找理查兹。
他对每一个雇员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他应该知道,因为他能雇用或解雇他们。”
“多谢了。”布兰森费了好大的劲儿穿过工场,走进了办公室。他对工作台后面的一位姑娘说:“请允许我同理查兹说几句话,好吗?”
那姑娘冷冷地将他打量了一番之后说:“你想找工作?”
“不。”布兰森吃惊地说,“我只想了解一些情况。”
几分钟后理查兹来了。他身材较瘦,看上去像是一个理想已经破灭的人。他说话时尽量使自己显得比较和气。
“要我帮忙吗?”
“是的。我想寻找两名卡车司机。”
“找他们干什么?”
“行吗?”
“你为何要找他们?难道他们遇到了什么麻烦?不管怎么说,你是谁?是警察还是保险公司的探子?”
“我好像觉得你料想的全都是坏事,”布兰森笑着说,“想必这些司机使你感到很苦恼。”
“那是我的事情。你到底有何贵干?”
既然对方似乎只习惯于同官方打交道,而且任何一种官方机构都行,布兰森就半真半假地对他说:“我是来自国防部的官员。”说着他亮出了自己的证件,“我有理由相信这里有两名司机能够提供使国防部感兴趣的情况。要是我能找到他们,我想问他们几个问题。”
由于理查兹了解了对方的身份,说起话来不那么生硬了。“他们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向你描述一番。你的门卫认为也许你能帮我辨认出他们。”
“好吧,让我试试。他们长得什么模样?”布兰森将小餐馆里的那两个闲聊的人描述了一番。他自感得意,认为自己的描述既真实又详细。
当他描述完毕之后,理查兹说:“性格粗鲁的人我们共有48个,他们在全国各地跑车。其中大约有20人与你所描述的要找的人多少有些相似。有些人几天内还回不来,还有些人要一周或更长的时间才能回来。如果你想看一下他们所有的人,那你得等很长一段时间。”
“那太糟了。”布兰森失望地说。
“你敢肯定他们是在这儿工作?”
“我不知他们究竟为谁工作。”
“我的天哪!”理查兹用将信将疑的目光望着他。“他们的帽子上或袋盖上带着什么样的标志?”
“不知道。”
“那么,他们驾驶的是什么汽车?车子漆的是什么颜色?车牌或标志又是什么?”
“不知道。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时,他们并不在卡车内,而是在火车站,可能是在等火车。”
“啊,上帝!”理查兹将恳求的目光投向天空。“我告诉你,一般的卡车司机是决不会乘火车的。除非将他们送往火葬场,否则他们决不会乘火车。他们通常将货物运往外地,如果他们能搞到运回的货物,就将它们运回来,不然他们就开空车回来。因此很可能你要找的那两个人是流动司机。”
“啊?”
理查兹压着怒火向他解释说。“一个流动司机通常将货物运往很远的一个汽车运输站,连车带货一起交差。在那里他接受新的运输任务,又将驾驶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如不在同一个运输站便坐公共汽车或火车到别处去运货。然后他又连车带货一起交给接收单位,这样不断循环,周而复始。他有时还临时代班,代替那些度假、生病或被关进监狱的司机开车。他像个吉普赛人、一个流浪汉或一个东游西荡的家伙,今天来,明天走,而他后天将去哪里,只有上帝才知道。”
“我明白了。”布兰森说。他感到要作为一名侦探他实在太差了。
“情况是这样的。流动司机仅仅受雇于那些具有几个运输站的跨州公司,决不会受雇于像本市这样小的四个运输单位。共有十几家跨州运输公司,每家雇用数百人。可你只能对他们两人进行描述,而这种描述也许与数千个流氓相符,眼下他们正在始于北极的任何地方开车。”理查兹将双手一摊,显示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这要比在狗窝里寻找几只特殊的跳蚤还要难。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放弃了。生命太短促了。”
“这就使我们的谈话结束了。”布兰森沮丧地说。他转身要走。“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情况。我们非得活到老,学到老才是。”
“忘了它吧。”当理查兹看到布兰森走到门口时,他说:“嗨,既然我想起来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些情况。两个流动司机是不会在本地火车站候车的。”
“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决不会来这儿,本城没有一家跨州运输公司。”
布兰森仔细地思考了一下说:“这就意味着他们可能不是卡车司机,是吗?不过,我亲眼看见的,他们看上去肯定是卡车司机。”
“在我们的汽车服务间里有个家伙看上去很像拿破仑,可他不是。”
布兰森离开了办公室,闷闷不乐地穿过工场,来到了出口处。那门卫从棚屋里走出来问道:“运气怎样,先生?”布兰森回答说:“不走运。”
布兰森凭自己的经验完全了解多萝西的生活规律,因此他站在一个小停车场后面观望她的到来。
多萝西从入口处驾车进来。她熟练地将车倒向一个空位,然后走出汽车,锁上车门。她只是在买停车票时稍微停留了一会,随后就离开了停车场。她拐向右边,随后沿着那条路慢步走去。她的右臂下夹着自己的手提包,左手拎着一只布兰森熟悉的手提箱,那箱子在她手中来回摆动着。走路时,她露出了两条通常会使男人们投以赞美目光的细长小腿。
这时又有一辆汽车开进了停车场,并在离多萝西的汽车不远处停了下来。车里走出两个男人,他们买了停车票,然后拐向右边。他俩在多萝西身后缓步行走了大约几百码。一般来说,这两个人会引起布兰森极大的怀疑,但他俩都是白发老人。在他看来,他们已老得无法干侦探这一行了。于是他从自己的躲藏处走出来跟在他们后面。同时他还密切注意也许多萝西无意中引来的其他盯梢者。
不久,这两个老人走上了一座商业大楼的楼梯,随后推开了大楼的旋转门。布兰森看见多萝西仍然向前走着,当她经过一家有趣的商店时,她稍微放慢了一下脚步。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发现多萝西并没有让人盯梢。他只是看到有一个行人正朝着相同的方向漫不经心地缓步行走着。不过,他并没有想到要注意来往的车辆。
多萝西来到了她几年前曾丢失并重新找到粉盒的那家餐厅,她走进餐厅,按照她的性格她到得非常准时。此时,布兰森在街道的另一湍继续走着,穿过马路再返回餐厅。他没有发现有任何人对他的行动感到困惑。在他看来,已无危险可言。于是他步入餐厅,发现多萝西正以期待的心情坐在一个僻静的供两人用餐的桌子旁。
“嗨,亲爱的。”布兰森将自己的帽子挂在附近的一个钩子上,接着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嗨,邋遢鬼。”她招呼说,“你一直穿着西装睡觉?”
布兰森本能地捋了捋衣袖说:“还不至于那么皱吧。”
“那你究竟睡在什么地方?”她用略带亲切的口吻坚持问道。
“床上啊,”他说,“行了,我与你见面不只是为了……”布兰森刚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这时,多萝西俯身从地板上捡起一样东西,然后将它放在桌上。这是他丢弃在火车上的那只短途旅行手提箱。他惊讶地望着它问:“你是如何得到它的?”“一个高个子、黑皮肤的陌生人送到我们家来的。”
“他是否留了名字?”
“是的,他叫里尔顿。他是怎么拿到这只手提箱的?还有,丢了剃须刀和睡衣你是怎么过的?”
“我是穿衬裤睡觉的。里尔顿是怎么对你说的?”
“他说你正在留胡子,而且光着身子睡觉,究竟什么原因他不愿说。他认为你有可能离婚,而且不想有人插手。”
“我相信他会这样说的。”布兰森抱怨地说,“他希望你能透露一些有关我的情况。毫无疑问,他认为如果你感到有些恼怒的话,你就会更情愿与他合作。他有没有问你一连串问题?如你是否听到有关我的消息啦、我在哪里啦、在干些什么啦等等。”
“他的确问了几个问题。可我什么也没对他说。毕竟我没什么可告诉他的。”多萝西变得更严肃了,“里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愿我能告诉你,可我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这件事情结束后,当局也许想对此保密。你是知道的,他们对那些爱多嘴的人是毫不客气的。”
“是的,我当然知道。”
“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一件有关我个人安全的事情。它涉及到我本人。在我离家之前我就担心着这件事。后来我发现此事还涉及其他一些人。我还发现,就我个人而言,此事并不像当初看上去那么严重。”
“这可是一个极大的安慰。”她显然松了口气。
“这还算不上安慰。有些原因我无法解释,但此事最终定将水落石出。”他试图寻找一种既不泄露真情又能使她明白的解释方法。“这就像是一颗蛀牙,如要根治,就必须将蛀牙拔掉。”
“由你来拔?”
“我是受害者之一,我感到只要自已有能力,就该对此做点什么。”
“你提到的其他一些受害者怎样了?难道他们没有能力采取行动吗?”
“现在无法找到他们,况且他们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发现……”他看到多萝西向他使了一个警告的眼色,于是抬头望去,发现自己身旁站着一名招待。布兰森接过菜单,征求了一下多萝西的意见,然后点了菜。当招待离开后,他继续说道:“我找到了一个人,他也许很快会愿意并且能够帮助我。那人名叫亨德森,是在红区工作的一位弹导学专家,你还记得他吗?”
“我不记得了。”她想了想说。
“就是那个身体结实、挺着肚子的家伙,他头顶上的头发不多,戴着一副眼镜。几个月前你见过他。”
“我还是想不起来。显然他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
“他不会的,况且他从来不想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他不是那种被人们认为喜欢在女人中间厮混的男人。”
“你是说他不爱与别人交往?”
“你可以这么说。”他向多萝西投去了会意的眼色,使她微笑起来。“亨德森随时都会来电话。
我要离家几天,但你不必为此担心。我有充分的理由外出。”
“里尔顿也是这么暗示的。”
“该死的里尔顿!好吧,假如什么时候亨德森打电话来,你就对他说我正在工作,一下子还无法同他联系,他要有事可以告诉你。要是他盼我的回音,你问他我是否可以给他的五金店打电话。这样行吗?”
“我来应付吧。应付本身是一种婚姻艺术。”
“还有一件事。如果里尔顿或那高个子外国人或其他任何人到家里来向你提出各种问题,你仍旧装出—无所知的样子,明白吗?你就说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我何时回家。即使你与亨德森通过电话了,你也装出从未听说过他的样子。无论向你提问的人是谁,无论是新闻记者、联邦调查局的侦探或是身穿制服的十星上将,你就说什么屁事也不知道。好吗?”
“好吧。”她回答说,“你能否告诉我这位里尔顿是个什么人?”
“一名保安人员。”
多萝西感到十分惊讶,同时又有几分困惑。
“这无疑是他的工作而不是你的工作……”
布兰森打断了她的话说:“首先,痛苦是有教育意义的,而他并未受到痛苦的折磨,他也无法明白那些受到痛苦折磨的人的心态。其次,对什么是安全存在着各种不同的看法。此外,里尔顿是个受过训练、习惯于用传统手法来对付传统问题的人。
我不想让他插手此事,也不想让他对我指手划脚,随意摆弄。工厂里那种严格的管制已经够受的了,我可不想在厂外也接受这种管制。”
“好吧,要是他来我们家,我会睁大眼睛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
“你就这样对待他。他当然不会相信的,但他也别想了解什么情况。”
这时饭菜送来了。他俩一直闲聊到用完午餐为止。在喝咖啡时,布兰森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
“还有一件事,就是被你认为是外国人的那个高个子混蛋。我已见过他几次,并知道他的长相。
不过,我想听听你对他的描述。不同的人会注意不同的事情,你也许能补充我对他的印象。”
多萝西将那人描述了一番,看来她当时观察得非常仔细。她在布兰森对那人的记忆中又增加了一点:即在他的上嘴唇右部有一条斜向的、约一英寸长的白色小疤痕。她说那人每次提问之后总习惯于噘起嘴,这时这条疤痕就会皱起,看上去特别明显。此外,她并没有作更多的补充。多萝西只是本能地感觉到那人是个不易激动却十分残忍的家伙,他不会轻易发脾气,但同样也不会轻易使性情平和下来。
“在我看来,他似乎要受到很多刺激之后才会出手反击,可一旦动手之后他是不会轻易住手的。”
“他没有对你很粗暴吧?”
“没有,完全没有。他假惺惺地显得非常和气。”
“哼!”当布兰森想起他们的谈话内容时,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敲了一下桌子。那位招待误解了他敲桌子的意思,于是送来了帐单。布兰森付了帐,等招待离开后他对多萝西说:“最近几天你是否发现有人在盯你的梢?”
“没有,里奇。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难道你认为这很有可能?”
“有可能。任何一个想找我的人都会对你进行监视。”
“是的,我想他们可能会这么做的。”
“从现在起,我想让你留心一下是否有人在你身后盯梢。如果你发现有人盯梢,不必感到讨厌。
你要设法将他看清楚些,这样你就能告诉我他的模样了。也许我就可以想法使他成为我的一条线索。”
“他可能又是一名保安人员,你说呢?”
“是的,有可能是里尔顿的一个助手。但也可能他在替另一个不同的团伙进行监视,要是这样的话,他就成了我的线索。”布兰森站了起来,伸手去拿帽子。“告诉孩子们,不久我就会回家的。明天晚上在孩子们睡觉之后我给你打电话。”
“好吧。”她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后与他一起离开了餐厅。到了外面,她问布兰森:“你要用汽车吗?要不,我开车送你去某个地方?”
“我还是不用汽车更好。知道我们汽车牌号的人实在太多了。我可不想招摇过市。”
多萝西挽住他的手臂问:“里奇,你敢肯定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不,我无法肯定。我简直像个在暗中摸索的瞎子,总希望自己的手能碰到值得抓住的东西。”
布兰森用安慰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接着说,“我也许会一无所获。但即使这样,我也会感到很高兴,因为我认为自己并非没有作过尝试。”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她带着充满疑虑的微笑朝停车场方向走去。
布兰森一直望着多萝西的背影,当她消失之后,他便吹一下口哨叫了一辆出租车。这辆车将他带到了另一家汽车运输公司的办公室。他对这次走访的作用并不抱多大的希望,但对理查兹所说的话他的确想得到权威机构的证实。
那家公司的人对他说:“听着,先生,没有姓名和照片,你要寻找那两个家伙就好比想同古埃及国王图坦卡蒙一起喝酒那样困难。他们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在任何地方。你想我们对此能做些什么呢?”
他对这条调查线索毫无收获感到十分满意。因此他不得不试一下其他线索。只有当他尽了一切可能之后他才会认输,而在这以前他决不罢休。
布兰森顺着几条小街走,从而能有机会清醒地思考问题。是否还有其他线索能帮他找到这两个司机呢?他只能想象出一条线索,这就是那个火车站,尤其是车站的小餐馆。经常去车站的人也许会知道那两人的身份,如铁路官员、与他们同行的乘客或别的司机。
要是他放弃这两个司机的话,那另外还剩下什么线索呢?还有一条线索,就是那个从镜子里盯着他看的那个身材高大的暗探。那人在离布兰森家不远处消失了,因而他可能就住在附近。此外,还有看见他从石阶上摔下来的那两个人。布兰森在摔倒之前曾模模糊糊地看了他们几秒钟,后来他又较为清楚地看了他们几秒钟。他们的面孔非常清晰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他敢肯定,如果他再次遇见他俩,他一定会立即认出他们。但到哪里去寻找他们呢?他们像那两个失踪的司机一样,“他们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在任何地方。”
作为最后一着,他可以对三种行动方案进行选择。将多萝西当作诱饵,他可以设法引暗探上钩,然后将那暗探作为寻找幕后其他人的线索。或者他可以再去亨德森那里,如一个人失败了,两个人就有希望成功。或者他可以同里尔顿谈上一小时,将事情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然后让权力机构按他们认为合适的任何方式处理此事。
他发现最后一种想法使他感到厌恶,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朝火车站走去。尽管此刻他还不知道,而且也无法知道,但这是他首次朝着正确的方向行动。他正要去某个地方。

第十章 怪异武器之谜

今天他走进餐厅要比平时早得多,悠闲自得地坐在一张高凳上,叫了一杯咖啡,等待服务员照顾好其他顾客,就向他打了一个招呼,并侧身靠在柜台上,轻声对他说:“沃尔特,我想找一个人,也许你能帮助我。
你回忆一下,大约一星期以前有没有两个身着工作服,头戴旧高帽的大汉来这里喝过咖啡?他们看上去像卡车司机,还谈起过谋杀案之类的事。”
“谋杀案?”沃尔特突然眉头一皱,装出一副若无其事、毫不相干的样子。“不,布兰森先生,我根本没有听到有人谈过谋杀案,也记不起有这两个家伙来过。”
“仔细想一想。当时这两个卡车司机就坐在这里。”
在布兰森的追问下,沃尔特沉思了一下说:“对不起,布兰森先生,如果他们是卡车司机,我应该记得起来,可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平时很少有卡车司机上我们这儿来,我也不大注意他们。”他想了一下,接着问道,“你能肯定那天我在上班?”
“是的,那是一个星期五晚上,星期五你总是上班的,是吗?”
“是的,有可能当时我正忙得够呛,事情一多,也就无暇顾及了。周围的人都可能跟我搭讪,可我无法一一记住,除非他们大声喊着要点菜。”
“你是否认为如果有人到这里几次,你应该记得起他们?”
“喔,当然。”沃尔特说,“我已经说过,我们这里不常接待卡车司机。”
“你的意思是他们就是来也只是那么一次,而自那以后你再也没有看到他们?”
“是的。”
“好,还有一个人你是否知道?就在几天以前他只身一人来过这里,此人身高超过6英尺,体重200磅,塌鼻子,脸色红润,但有刀伤的痕迹,上嘴唇也有一处伤疤,模样像是一个穿便衣的警察。
他就坐在这柜台旁边,默默无言朝着镜子看得出神。”
“这人左手上是否戴有蛇纹的戒指?”沃尔特皱着眉头催问道。
“我想他可能戴有戒指,但我没有贴近去看过。”
“他说话是否像个外国人?”
“我从未听他讲过话,但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是一个外来人。”
“他到这里来过几次,大约就在这个时间。”
沃尔特瞥视了一下墙上的钟,“坐在哪一个座位可记不起了。虽然大概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他,可我还记得起,因为他总是独自闷坐,两眼看着四周。
他老是盯着我看,像要说些什么,可始终没有说。”
“能否讲讲他的情况?”
“我猜测他像是一个外国人,其他一无所知。”
“你是否看到他跟你认识的其他人在一起?”
“没有看到,布兰森先生。”沃尔特用抹布擦了擦柜台,其实上面并不存在什么污垢,看样子他有点不耐烦了。
“太糟糕了。”布兰森说。
这时柜台上有顾客在叫,沃尔特便走过去接待。然后他又转身整理了一下壁橱。布兰森双手捂着酒杯静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沃尔特从柜台的一侧从容地走了过来,又谈了一点想法。
“我想起来了,这个家伙可能叫考西或者考茨。不管怎样,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要求你别像警察一样来问我。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他跟往常一样坐在柜台旁,双眼盯着镜子看。这时有四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坐在那张桌子上。其中一个青年跟他打招呼,叫他考西,也许是考茨。他听了很不高兴,严肃地朝那个青年看了好长时间,然后放下酒杯走了出去。其他三个青年耸耸肩膀,态度十分冷漠。”
“你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
“不知道,我不常看到他。可能不是常客,偶然到这里来一次。”
“那同来的其余三人是谁?”
“喔,其中一个我知道,名叫吉姆·福尔克纳。”
“我想弄个明白,”布兰森说,他放下酒杯,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我到哪里可以找到吉姆·福尔克纳?”
“我不知道他的住处,布兰森先生,但可告诉你他的工作单位。”他又看了看钟说,“他在布利克大街的沃斯理发店工作,现在可能在那里。”
“谢谢你,沃尔特,今晚祈祷时我决不忘记你。”
“很好。”沃尔特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布兰森拖着疲乏的身子向布利克大街的理发店走去。这家小店离餐厅不远。店内又暗又脏,有四把椅子和两个理发师,满地的散发没有打扫。离门口最远的一把椅子上,一个头发灰白、五十多岁的理发师正在替一位顾客剪发。另一个身材矮小、脸色灰黄的年轻理发师伸开四肢、懒散地坐在墙边的长凳上,正在翻阅连环画。看到布兰森走进店门,他没精打彩地站了起来,指了指座椅,于是布兰森便坐了上去。
“后面和两鬓剪短些。”当这位理发师理完发之后,布兰森塞给他一些小费并悄悄地对他说:“你到门口去,我有话要跟你说。”
年轻人跟着布兰森走到门口,同样悄悄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你是不是吉姆·福尔克纳?”
“是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姓名?”
“我是从一个朋友那里获悉的,他叫沃尔特,在铁路餐厅工作。”
“喔,这个讨厌的家伙。”
“我在追查一个人。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餐厅里。这个身材高大、长相丑陋的笨蛋在那里只呆了很短时间。听沃尔特说一天傍晚你跟三个朋友一起去过那里。一个朋友跟这个笨蛋讲话却遭到他的冷落。你记得这件事吗?”
“当然记得,这个大笨蛋脾气很坏,而吉尔却笑着说他可爱得像条响尾蛇。”
“吉尔?”
“他叫吉尔伯特。”这时福尔克纳的脸上呈现出一团疑云,“你在找什么?你是不是警察?”
“你看我像个警察吗?我已经失去了这个大个子的行踪,现在想要找到他。这纯粹是一件私事。
我担保吉尔伯特不会有事的。好了,你告诉我他是谁?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
“他的全名叫吉尔伯特·米切尔。在星星汽车修理厂工作,就在这条路的尽头。”福尔克纳有些不情愿地说道。
“这就是我要知道的。谢谢你的帮助。”
“没什么。”福尔克纳嘴上这样说,可心里还是怀疑,是否该把他朋友的名字说出来。
米切尔原来是一位长着金发碧眼的白人,他身体结实,始终微微咧着嘴唇。他的双手被汽车润滑油沾成了黑色,脸上也有一些泥迹。奇怪的是他竟用沾有更多油污的脏手套去抹脸,这一举动不能不引起布兰森的注意。
“我正在寻找一个彪形大汉,可不知道他的姓名和地址。我最后一次是在铁路餐厅里看见他的。
听沃尔特说,有一天傍晚你同吉姆·福尔克纳和另外几个人到餐厅去过。你向一个据说叫考西或考茨的人打招呼,却遭到他的冷淡。你了解他的情况吗?”
“不了解。”
“你同他讲过话,是吗?”
“我同他说话简直是白费口舌。”
“那你一定了解他的情况啰。”
“不了解。我在闹市区的弹子房里常看到他。
我每星期去那里两三次,可比他去的次数要少。通常他总是在我后面那张台子,同一个身材健壮、脸无表情的同伙打球,那个人叫他考西。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情况。”
“这个弹子房在哪里?”
米切尔将地点告诉了对方。
“考西平时什么时候去弹子房?”
“时早时晚,经常变化,去得最多的是在9点钟左右。”米切尔咧着嘴说,“打弹子时别让他跟你赌钱,先生,你会受骗的。”
“谢谢你提供的信息和忠告。”
布兰森无意同考西或别人打弹子。他唯一的愿望是要见到他所追踪的目标,然后再根据情况决定该怎么办。
这个弹子房有30只台子,其中大约有20只正在使用。他漫不经心地在这烟雾迷漫的场所穿来穿去,仔细观察打弹子者和旁观者。由于大家都在兴致勃勃地欣赏弹子游戏,因此并没有人注意他。所有来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当他走到位于弹子房一角的一间小办公室前面时,他从门口朝里面看。他瞧见一个光头男人坐在里面,嘴里叼着一支细长的方头雪茄,正在玩弄一台时间记录仪。几根无头的弹子棒斜靠在一垛墙上,小桌子上放着一只打开的盒子,里面盛放着绿色的粉笔。
“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叫考西的大个子?”布兰森问道。
那光头抬起头朝布兰森看着,他的脸上显出深深的皱纹和一副蛮不讲理的神态。他使劲地抽了一口烟。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不顾对方的蛮横,布兰森打开皮夹,从里面取出了一张钞票。对方像是变戏法似的一下子使钞票不见了。尽管钱消失了,可收钱人的脸色依然显得很不愉快。
“他的名字像是叫考斯塔维克。”那光头讲话时连嘴唇都没有动,“住在附近某个地方,最近五、六个星期他才经常在这里出现。我想他常在这一带活动。我不知道他靠什么谋生,也不想去打听。这就是我能提供的全部情况。
“他有哪些伙伴?”
“他们一伙共有四人,其中一个叫夏斯,另一个叫埃迪。还有一个我从未听说他的姓名。他们都讲英语,可发音不准。如果他们是美国公民的话,他们的身份证可能墨迹还未干呢。”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对方,“记住,没有人跟你提起过这件事,也没有问过任何问题。”
“知道了,从未有人谈起过此事。”那光头用手指弹了一下嘴上的雪茄,继续不停地拨弄着时间记录仪。
布兰森离开了弹子房,穿过马路,然后站在一幢房屋的门口注视着周围的动静。他所能得到的就这些。因此,他得坚持下去。如果今晚他要找的人不露面,他明天以及后天还得试试。这是一个可喜的变化,他这个曾是被追捕的对象现在已经成了追捕者了。
夜色朦胧,黄昏临近。许多商店已经打烊,包括他在门口闲逛的那个商店也早已关上了门。这时日光已经消失,但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不便,路灯和霓虹灯的灯光使街道两旁的行人清晰可见。不过,杂乱的交通成了他主要的障碍,来来往往的车辆会挡住他的视线,使他无法看清从弹子房进出的人。尽管如此,只要没有好管闲事的警察逼他离开,他可以顺利地在那里守候。可是他估计警察迟早会来打扰的,因为他们不喜欢有人潜伏在商店门口。
他的想法还没来得及从头脑中消失,就在他所站的马路一侧突然出现了一个警察。他看到这个公务人员正在慢慢地、一步步朝他走来。布兰森觉得这种侦察活动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在那里停留了还不到10分钟,而现在即将被人赶走。根据判断,事情已经无法避免,但马上离去可能更容易射起怀疑,倒不如暂且留在那里。
警察迈着沉重的脚步向他靠近,蹒跚地在他面前走过。显然,他有意不看布兰森。这的确很奇怪。那警察脸部的表情和他的态度都清楚地表明他意识到布兰森的存在,可他却竭力装出视而不见的样子。这一举动与警察的习惯做法截然不同。布兰森盯着他的背影感到十分困惑。
一小时后,警察又回到这里,他仔细地检查了所有商店的门,只有布兰森身旁的那一家没查。他向布兰森稍稍点了点头,嘴里咕哝了几声,表示他知道布兰森还在等人。然后他继续缓慢向前走去,挨家挨户查看,有时还检查门锁。布兰森感到自己像是一个不知不觉获得荣誉勋章的人。
这时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马路对面的弹子房。
有六个人从里面出来,四个人走了进去。他只看见了前者的脸,而没有看到后者的脸。不过这些人的身材差不多,很明显其中没有那个出没无常的考斯塔维克。
他一直监视到晚上11点半,这时从弹子房里出来了三个人,他感到异常的激动,因为他认出其中一人就是曾经在石阶上敏捷地扶住他的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另外两个完全是陌生人。他没有在弹子房里看到过这个可疑分子,也没有看见他进入弹子房。也许此人是当他集中思想在寻找考斯塔维克时少数几个进入弹子房中的一个,布兰森只看到他们几个人的背影。他临时改变了寻找考斯塔维克的想法,而跟踪起这三个人来。在他看来,一条线索与另一条线索并没有什么两样。
三个人沿着大街快步行走,边走边谈,对周围的一切毫不留意。布兰森在他们后面100码处的路对面。在布兰森后面更远处黑暗中又走出两人,他们在路的两边跟踪他。再后面的路角上刚才那个警察做了一个手势,一辆载有四个人的汽车徐徐开进这条大街。
这些人沿着大街走了半英里,穿过了几条小街,走到了一个主要的十字路口。走在最前面的三个人在这里停了下来,他们交谈了几分钟,然后分头向三个方向走去。布兰森毫不犹豫地紧盯着他认识的那个人。在布兰森后面的两个尾随者同样分开,他们分别跟踪了布兰森放弃的另外两人。这时,在布兰森后面保持相当距离的那辆汽车停了一下,车上走出一人。那人一下车就跟在布兰森后面,而那辆汽车则在那人的身后较远处缓慢行驶着。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仿佛还没有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产生怀疑。当他经过一块空地时,他走进了位于街角上的一间电话亭并开始打电话。布兰森也停止脚步,站在一道墙的阴暗处,将身体靠在一间砖房上。在他身后的跟踪者也在一辆停着的汽车旁边懒懒散散地闲荡,装出一副正在不耐烦地等人的样子。
电话亭里那个人接通了电话,他说:“考西,我在斯莱特和泰恩斯地区,有人盯上了我。呃?我见了难受!此人实在太稚嫩,露出了破绽,让我发觉了。你说什么?是,好吧,我把他带到萨米那里去。”
那人离开电话亭时,强忍着没有朝后面布兰森等候的地方看。他稳步地向前走去。布兰森先让他走一段路,然后跟在他后面。那个冒充汽车主的人也同样跟在他们的后面。
半分钟以后,跟在后面的那辆汽车在电话亭旁停了下来,车里走出一人,他拨了一个特殊的电话号码,向某人进行了盘问。接着他又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回到了车旁。
“这家伙干得不错,要是他还没有完蛋的话。”
“电话里有什么好消息?”
“是的,现在他们知道了谁在跟他打电话。”
汽车向前疾驰。走在车子前面的几个人现在都不见了,但这无关紧要,因为那个步行者可以引路。
经过三条大街以后,那个步行者从黑暗处走了出来,叫那辆汽车停靠在一条小巷旁边。他同车里的人低声说了几句,并指着这条路中段靠右边的一幢灰白色的公寓。车上走出两个人,他们三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向那幢公寓走去。车里只留下司机一人。他伸手从仪表板下面取出一只手握式话筒,联接在无线电发射机上,发出了呼叫。这时附近某处有两辆装着货物的卡车开始朝他这个方向开来。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受到了几方面的跟踪,但他若无其事,根本不向后面瞥视一下。他突然一转身,跃上了四级台阶,跑进了那幢灰白色的建筑物。房屋的前门十分诱人地敞开着,而他的身影却在一片黑暗中消失了。
布兰森依然在马路对面慢慢地行走。他走过了那幢公寓,在另一个街道拐弯处停了下来,看了看地形。要决定下一步怎么办实在太简单了,要么走进屋子,要么留在外面。但是,如果在外面,这次跟踪便失去了意义,除非他准备通宵守在这里,直到他能够把此人同他心目中的其他可疑分子联系在一起为止。他非常需要这种联系,因为如果没有它,他不过具有一些在官方看来是异想天开的理论和怀疑罢了。
守候在一个规定的地点进行持久和专门监视是警察局或私人侦探所擅长的行当。他口袋里有两家侦探所的地址,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它们没有多大用处。这些侦探像警察一样不知道究竟要监视谁。
他们只能将对人物的描述作为唯一的依据。凭着他同一些汽车运输公司打交通的经验,他不大相信口头提供的情况。事实明摆着,只有布兰森才能认出他所要寻找的人,所以非得要他自己来承担这项任务。
但是,在这里整晚闲荡对他的耐心将是一个考验。他的耐心在处理一些科学技术问题时具有很强的弹性,但在进行这次可爱的惩罚活动中则缺乏伸缩性。此外,今晚他还产生了一个联想:他监视弹子房希望能追踪到一个人,结果却找到了另外一个人。所以至少这两人常去同一个游乐场所。
在附近的一些砖石建筑里还可能有这伙人当中的第三个成员,也许他们五六个人都是一伙的,在一起聊天,一起密谋策划,一起饮酒作乐。
这时,一般怒火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知道自己正打算进去冒一次险。他一生中第一次希望得到一支枪,虽然武器对他来说并不是必不可少的。他想:如果那些并不聪明的小偷能闯进卧室去偷窃入睡者的口袋,那么他当然也能够长时间地在暗中调查并能安然脱身。
他走进屋里,悄悄地一层一层地走上去,了解每一间公寓主人的身份。很可能这些人会将他们的姓名写在门上。如果其中一人就是那个老于世故的考斯塔维克,这就成为进一步的联系,使他完全有理由跑出去给警方打电话,请他们前来结束这场斗争。然后他便回去开始这场争斗。
他回到这幢灰白色的砖石建筑物,一步步跨上台阶,走进了大门,然后进入一条狭长的通道。里面十分阴暗,只有一只煤气喷嘴发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光。过道的尽头有一座狭窄的楼梯,旁边有一座小电梯。公寓的四扇门都通向过道,底层一片寂静,好像无人居住。不过他能听到楼上轻微的动作声,从更高处传来了收音机里发出的拉德茨基进行曲低沉的音乐。整幢房子十分邋塌,墙上的油漆已经剥落,木制品大都被摔坏或刮破。
他轻轻地走过一个个房间,查看门上写的姓名,但由于光线暗淡看不清楚,他几乎把鼻子贴在门上了。在过道后部的一扇门上钉着一张肮脏的卡片,他便凑上去仔细查看。只看到一个仿佛叫塞缪尔什么的名字,突然门被打开,继而有人对着他的腰背部猛地一推,使他一头栽进门内。
这两件事的同时发生使他感到极为震惊。他只听到房门在自己的身后砰地一声关上,这时他刚好翻倒在地,脸部贴在旧地毯上。正当他倒下时,他脑子里闪现出一连串的想法。这样的猛推是故意的有预谋的。无论是谁在后面推他,都是动真格的。
现在可不是承认犯错误、进行解释或请求谅解的时候,这些都行不通。无论他能干什么,他必须干得巧妙,干得利索。
布兰森拚命地在地毯上翻滚。他突然看见两条像圆柱般粗的大腿,便立即抓住脚踝,用尽全身力气将对方扳倒在地。当那人摔倒在地时,地板产生了剧烈的震动。那人正是考西。
另外有一个人在布兰森的上方准备对他下手,可是考西的摔倒使他不知所措。他嘴里骂着难听的话,一边围着他俩跳动,企图伺机进攻,不料被考西正在晃动的一只长统靴踢中了膝盖。他又大声骂了起来,一块旧铁之类的东西从他的手中掉了下来。
布兰森由于俯卧在地,难以使劲,便又使了一招:他拚命地卡住考西那肥大的脖子,同时将大拇指伸向对方的喉管,企图将他置于死地。
大约一星期前他根本不会相信自己会像虐待狂似地去勒死一个人。但现在他的确是这么于的,他使劲地用大拇指卡住对方。这种力量一方面出于他正当的复仇心理,另一方面他明白对手十分强大,稍有疏忽就会给对方以可乘之机将自己吞掉。现在愤怒与恐惧交织成一体,使他发出从未有过的力量。
布兰森奋力卡住考西的喉咙,他的脑子里始终闪现着这样一个念头:“我给你阿琳,杂种!我给你阿琳!”
考西那双像铁铲一样、毛茸茸的大手夹紧了布兰森的腰,试图摆脱他的控制,但布兰森死死卡住,毫不松懈,而只是把头稍稍向前躲开。两人疯狂地扭打在一起,考西的脸色渐渐发紫。另一个家伙停止了咒骂,伏倒在他俩的身上,他一把抓住布兰森的头发,想要掀掉他的头皮。布兰森最近刚理过发,油光的头发使他不能得逞。他就抓住布兰森的肩膀。布兰森飞起一脚,踢中了这家伙的某个部位,只听他惨叫一声,脱开了双手。
过道里发出一阵阵叫喊声和殴斗声,使另一个房间也打开了房门。这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而布兰森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他的敌手身上,没有抬头看。这时考西气喘吁吁,发出阵阵呻吟声,他挣扎着用膝盖击打布兰森的腹股沟。
此刻,几双手同时抓住了布兰森,用力把他拖向一边,拉了起来。布兰森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有人突然伸出坚实而又长着老茧的手蛮横地向他猛掴了几个耳光,布兰森猝不及防,被打得头晕目眩向后倒退了几步。
他昏昏沉沉,听不清周围的声音,气喘吁吁,在那里低声诅咒和呼喊。这时他的耳朵又遭到重拳打击,头脑一片混乱。他眨着双眼竭力注视周围,但没有看到考西,只是模模糊糊看到一些人的面孔,其中一个便是那个假冒的卡车司机,他讲了很多关于在伯利斯顿发现尸骨的情况。布兰森朝着他破口大骂,使尽全力冲上去猛揍他的脸,他的手指,劈拍作响打在对方的嘴上。
布兰森的左眼直冒金星,他第二次倒在地上。
倒下时他心里明白,进入这幢公寓他犯了极大的错误,而且他已无法获得再犯错误的机会了。房间里至少有六人,他们全都是残忍的敌人。力量悬殊,形势对他极为不利。他已经没有机会了。一个人到了危急的关头往往会干出奇怪的事情,布兰森用手敲着地板,发出了一阵悔恨的叹息。
有人跳起来踏在他的身上,有人把他踢得气喘吁吁。大口大口的气从他的肺部和腹部排出。他本能地知道这样恶毒的殴打将会打断他的肋骨,但因离得太近无法避让。他无可奈何地等待厄运的降临,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为了维持生命而痛苦地熬着。
这时大厅传来了一阵敲击声,只听一声巨响,屋里飘进了一股夜晚的凉风,接着有人高声大叫:“住手!”
室内顿时寂然无声。凶狠的拳脚停止了。布兰森挣扎着,转了一下身子,脸部扑在地板上,想呕吐,但他吐不出来。于是便转过身子,保持着半坐的姿势,双手捧着肚子,眯着一只眼睛。他刚才看错了,他的敌手不是六个,而是八个。他们愁眉苦脸地站在一起,对着布兰森,但眼睛却盯着他背后的大门看。他们好像一具具腊制的塑像,一言不发,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布兰森放下了捧着肚子的双手。他握着前来搀扶他的人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双腿顿时增加了力量。他转过身,看到四个穿便衣的人和一个穿制服的警察,他们全都带着枪,其中一人便是里尔顿。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在这种情况下,布兰森有点无所适从。他心不在焉地说了声:“喂!”随即感到没有比这更傻的声音了。他没有受伤的半边脸傻笑着,而另外半边脸却露出一副尴尬的表情。
里尔顿毫不理会这种滑稽可笑的场面。他正经地问:“你好吗?”
“不好,我仿佛感到死亡已经来临了。”
“要不要到医院去看一下?”
“我只是被他们打了一顿,会好的。”
“你给我带来麻烦,”里尔顿坦率地告诉他,“首先你不让我们获得机会,其次你只想自己干。”
“你们冲进来时,看起来是我把握了机会。”
“我们冲进来正好帮了你的大忙。”里尔顿说。
他转身指指呆在一边的八个人,对那个穿制服的警察说:“我们的警车来了,把他们全部带走。”
这时八个家伙茫然若失,脸部毫无表情地一个个走了出去。考西张开了嘴吧,用手抚摸着喉咙。
从他的情绪看,他可能正在祈祷。
里尔顿用敏锐的眼睛查看了一下房间,然后对几个穿便衣的人说:“好,伙计们,把这个地方仔细检查一下。对附近每一幢公寓也检查一遍。如果有人胡说八道,要看搜查证明,就把他当作可疑分子记下来带走。要彻底检查,必要时还可以拆除墙壁。如发现情况立即打电话到总部找我。”然后他向布兰森做了一个手势说:“跟我来,私家侦探。”
布兰森跟在里尔顿后面,他感到浑身疼痛,并有点头昏眼花。他跨进了汽车的后座,不小心碰到了伤口,感到一阵剧痛,便发出了哼哼的呻吟声,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半边受伤的脸。他的颊骨在抽动,眼睛青肿,耳朵嗡嗡作响,嘴唇开裂。他的胃里呕出一股酸味,整个脸部一片疼痛。
里尔顿坐在汽车的前座,他跟司机讲了几句活,开车前打开了收音机。这时在这幢灰白色砖石建筑物的外面有三辆汽车排成一长列,还有一小群好奇的旁观者聚集在周围,其中有几个人穿着睡衣。
汽车沿着大街向前奔驶。里尔顿把手臂的肘部靠在座位的靠背上,转身对布兰森说:“如果我要了解在高温条件下,合金蠕动的特性,我应该向你请教。如果你想知道是谁在你卧室门上的钥匙孔上偷看,你应该来问我。”
布兰森默不作声。
“你作为一个科学家,我丝毫不会怀疑你的才华。”里尔顿接着说,“但作为一个骗子,你就像一个不会说话的乞丐,至于作为一个侦探嘛,你简直令人讨厌。”
“谢谢。”布兰森闷闷不乐地说。
“当你从火车上跳下去的时候,你可能在自杀。这是一件十分愚蠢的事情。我丝毫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这并没有使我们失去你的行踪。”
“没有?”
“当然没有!从那以后,我们连续不断地在你活动的范围内寻找你。我们知道有几段路程看起来可能性更大,因为交通条件比较好。”这时汽车因急转弯而摆动,他紧握着车门上的拉带,稍稍停顿了一下。“我们通知了帕斯科警长,如果发现有关伯利斯顿方面的异常情况,哪怕是蛛丝马迹,也不能耽搁,必须立即报告。所以当他打来长途电话,告知那里有人询问有关无名谋杀案的情况时,我们就查出这个电话是从这里的一条主要街道上打的。”
“你是将现有的事实综合起来判断的,是吗?”
“当然啰。除了你之外,不会有其他人在那个特殊的地点和特殊的时间在电话里谈论有关在伯利斯顿附近埋葬着那具神秘的尸体的情况。这使我们有了一点眉目。实际上,你已经对我说了你当面不愿意说的情况,即你已经——或者我相信你已经——在良心上受到一桩凶杀案的纠缠。”
布兰森抚摸了一下他的伤口,未作任何解释。
“事情就是这样的,从各方面来看都说得通。”
里尔顿接着又说,“然而并不存在这种罪行,帕斯科为此作出过保证,他已经对你讲了很多了。这就暴露了你的行踪。当你思想上摆脱死亡的负担以后,你也许会欣喜若狂,或者会怒火中烧。根据你的脾气,不论怎样你都将回到这里来,如果高兴的话,你将回到家中并忘掉一切。如果心情激动的话,你也会回来找某人算帐。在这方面我们无能为力,因为我们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但是你是知道的,这样你就能够为我们当向导。所以我们就监视开往这里的汽车,公共汽车和火车。因此很容易在车站找到你并跟着你到处转。”
“但我没有发现有人在跟踪我。”布兰森咂了咂嘴唇说。
“你不可能发现,我们并不草率行事。”里尔顿咧开嘴朝他笑着,“你没有回家。却到处转来转去准备报复。这正合我们的心意。你一直在打听情况,先是向餐厅送咖啡的招待了解情况,后又向理发店里的那个瘦小的家伙打听,然后又找那个活泼的机械工。当你最后在弹子房外驻足时,我们揣测你可能会找到某个人——果然被你找到了。”
“有两个人突然改变了主意。”布兰森说,这时他正在寻找一些能使他满意的原始资料,“我无法同时从三条路去跟踪他们。”
“我们能够做到,而且已经这样做了。无论他们走到哪里,我们盯到哪里。”
警察的巡逻车停靠在一条商业街道的旁边。只看见二楼有灯光。里尔顿和布兰森先后下了车。走进屋里,他们没有乘电梯,而是步行上楼。他们经过好多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有一间门上只标有号码,他们便走了进去。整个楼面的办公室充满一种日夜工作的紧张气氛。
布兰森坐在椅子上,眯着双眼环视四周:“我看这里不像警察局的总部。”
“它不是警察局的总部。当需要警察的时候就把他们叫到这里来。侦查间谍活动、阴谋破坏以及其他触犯宪法的罪行是我们的职责,而不是警察局的事。”里尔顿坐到写字台后面的椅子上,揿了一下内部通信联络系统的按钮,“叫卡萨索拉进来。”
不一会儿便进来了一个人。他是一个动作敏捷、性格开朗的年轻医生。
里尔顿朝着布兰森点了一下头说:“这个笨蛋被人打了,替他敷些药,治疗一下。”
卡萨索拉微笑着,向布兰森招了招手,带领他沿着走廊走进了急救室。他用药水涂擦布兰森眼睛周围的肿块,缝上开裂的嘴唇,用冰冻药水在被打肿的面颊和耳朵上擦洗。他默不作声,动作利索,显然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对治疗这类创伤他已经习以为常了。治疗结束后,他把病人带回了办公室。里尔顿烦躁不安地坐在椅子上。
“你看上去还是不怎么样。”他向布兰森招呼说。然后他对着墙上的钟挥了挥手,“现在是半夜1点60分,时间还早,看样子我们要浪费一个晚上了。”
“为什么?还会发生什么事吗?”
“是的。那两个逃亡者把我们引到了另外两个地方。其中一个地方发生了冲突。一个警察被枪打伤了,他左手中了一弹。他们抓获了四个罪犯。我现在正等着听另—个地方的情况汇报。”
他凝视着桌上的电话,这时铃声响了,里尔顿拿起了话机。
“谁?麦克拉肯?怎么样?发现三个人,呃?什么?一组机械装置?别管那是什么,我马上同能够处理此事的专家一起去。把这三个家伙抓起来,留一个卫兵在那里。”他随手取了一张纸条,“把地址再跟我讲一遍。”里尔顿搁下电话,把纸条放进口袋并站了起来,“我想这次追捕该结束了。你最好跟我们一起去。”
“这正合我的心意。”布兰森说,“也许我可以在这伙人当中找到某个人,并狠狠揍他一顿。”
“你绝不能这样干。”里尔顿斩钉截铁地说。
“我把你带去是希望你能向我们提供有关这种装置的情况。我们要了解这是什么样的装置,它是怎样工作的以及能干些什么。”
“我帮不了你的忙,对此我一无所知。”
“你一定知道。当你看了以后,你可能会觉醒,并能有所回忆。”
他们在出去的途中,在另一个办公室停留了一下。里尔顿又叫了两个人,一个名叫桑德斯,另一个名叫韦特。前者是个中年人,身材结实而笨重,后者年纪稍大一点,他善于思考,眼睛有些近视。
两人都十分自信,从不为琐事所困。
他们上了巡逻车,迅速地穿过市镇,朝着位于一条阴暗大街上的一个小仓库和办公室开去。当他们刹车时,一个下颚宽厚,肌肉十分发达的人打开了仓库的门向外探望。
“我们在这里发现的三个人已被麦克带走。”
当他们进入屋内时,那人向里尔顿汇报说。他指着办公室后面的那扇门说,“其中两人在里面睡得很熟,像猪一样打鼾。另一人是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的那个家伙。他们对自己的被捕表示怀疑,因此我们不得不伤害了他们的身体。”
“以后还有人来过吗?”
“没有。”
“也许在天亮前有人会来。我们留两三个人在这里。”里尔顿怀着期待的心情朝四周看了一下,“麦克所报告的那些玩意在哪里?”
“就在那里。”他又指了指后面那扇门。
里尔顿使劲把门推开,走了进去,其他人都跟在他后面。墙上肮脏和破碎的广告表明这个仓库曾经堆放过玩具和某些花俏的小商品。现在它被糊墙纸板隔成小间用作三个人的卧室,还有一间装饰粗糙的小娱乐室,并附有厨房和厕所。此外,便是一个存放装置的场所。
他们站成一行,查看起那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它的几个侧面藏在几只箱子的后面。只有搬走这些箱子才能看到这个机械装置。这件装置有六英尺高,六英尺长,三英尺宽,大约有两吨重。它的后面装有一台电动机,前面有一对带罩的镜头。镜头正对着挂在对面墙上的丝绒幕布。
里尔顿对桑德斯和韦特说:“上去操作一下,看看能发现什么。随你用多少时间——不过,我们越快越好。有事可到办公室找我。”
里尔顿向布兰森做了一个手势,然后把他领回到一个半暗半明的地方,那里坐着一个卫兵,正全神贯注地守卫着前门。
卫兵说:“我们无法让更多的坏蛋再钻进这个洞来,因为外面那辆车暴露了我们的身份。”
“我知道。”里尔顿坐在一张破旧的写字台后面,他把脚放在台子上,“你把另外两个人带回来。
把汽车开出我们的视程之外,离这里两三条街,留一个人看好它,不要被人偷了。你跟其他人回到这里来。这样我们有了六个人,应该够了。”
“是。”卫兵打开了门,向外面望了望,然后走了。接着他们听到了汽车发出的轰鸣声。
布兰森问:“对付什么六个人够了?”
“在我们把抓获的暴徒处理结束以前,我们还无法知道这伙暴徒的人数究竟是20人还是200人。
我们可能把他们都抓到,但不完全有把握。当他们点名时发现有人失踪,或流散在外,一定会惊恐不已。遇到这种情况,他们会立即赶到这里,搬走或破坏后面的那件新玩意儿。也许会把它带到船上或飞机上。我不知道他们会干什么——但我决不能忽视有人企图盗走罪证的可能性。”
“我想你是对的。”
里尔顿俯身仔细地望着他问:“你是否记得这个鬼地方?”
“不。”
“好吧,你是否能认出那台装置?”
“不,无法认出。”
“你能肯定你过去从未见过它?”
“我回忆不起来。”看到对方表现出明显的失望,布兰森便竭力从模糊的记忆中搜索起来。“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东西对我来说应该是熟悉的——可事实并非如此。”
“哼!”
他们沉默无言。办公室里没有灯光,唯恐照明把来访者吓跑,但是路灯照进窗内,室内还是依稀可见。他们坐在那里足足等了三小时,其间来了两个卫兵和他们坐在—起。早晨五点钟时,出现了一阵格格声。有人想打开门锁。这时一个卫兵手中握着枪,急忙前去开门,其他卫兵跟在他后面。原来是正在巡逻的警察。
20分钟后,韦特从后面走了出来,右手拿着一块用发光材料制成的飘带,他的神情有些紧张,眼镜搁在鼻子的下部。
“在那边的那玩意儿不该用在狗身上。”他说,“那是一种会使人感到恐怖的频闪射线。要是将它的发明者的脑袋砍掉的话,我们这个世界肯定会得益非浅。”
里尔顿问:“它有什么用处?”
“请等一下。”韦特朝后门看了一下。
这时,桑德斯走过来,坐到写字台旁边。他用手帕擦了擦脸。他的肤色呈暗红色,额上冒着汗珠。
“由于事先受到警告,没有中毒,我才侥幸地跑了出来。”桑德斯又擦了一下脸,望着里尔顿说,“在那间刑讯室里我刚杀了一个人,干得非常痛快。我把他按在床上,然后割断了他的喉管。”
“很好。”韦特挖苦地说,“这是一次残酷的蓄意谋杀,1000年你才能见到一次这样有趣的谋杀。不过有一点毛病。”
“什么毛病?”里尔顿问,他眯起眼睛望着他。
“他不可能犯下这个罪行,因为那是我亲手干的,真的,是我割断了他的喉管!”
他俩争着承认犯了这件血腥凶杀罪,但里尔顿却不为所动,只是说:“难道是同样的方法,同一个地点,同一个受害者,同一种动机?”
“当然,”韦特回答道,“还有同样的情景。”
他挥舞了一下那根闪光的飘带,“这是一把杀人的刀,你们瞧,那件新发明小玩意儿是一台非常特殊的电影放映机。它放出立体彩色图像。银幕上的图像由数以千计的微小的角锥形的小珠子组成,这种三维图像不需要极化过的眼镜就能清楚地看到。”
“那不是什么新东西,早已有人干过。”里尔顿嘲笑说。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韦特解释说,“首先,这种电影在摄制时,摄影机镜头与观众混为一体,其视角与观众的视角是一致的。”
“这也已经有人干过了。”
“至今尚未有人干过的那部分在那条飘带中。
它放映出一对并排的以角位移动的三英寸电影画面,从而产生一种立体效果。它用的不是35毫米的标准镜头,而是非标准的镜头。每分钟放出3300个画面。每隔五个画面照明灯的亮度就突然升高一次,一也就是说以每秒11个脉冲的速度产生一次闪光——它同视觉神经的自然节律相吻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请说下去。”
“这样全过程便产生了一种旋转镜像效应。这种脉动迫使旁观者进入催眠状态。”
“混蛋!”里尔顿说。他握着电影带,想借用照进室内的一点路灯光线看看它。
韦特接着说:“除非看电影者当初已经昏睡过——这是很可能的——不然他开始看时心里完全明白这纯粹是一部影片,但由于受这种效应的影响,他随后会不知不觉地进入催眠状态。他变成了一架摄影机,他的头脑被迫接受并记录一种虚假的记忆。如果头脑里已经存在一个在时间和地点上与此相反的记忆,那就不能接受。但脑子里还有大量的空穴可以利用,人们过去经历的事情有些是不值得记忆的,这就在脑子里产生了空穴。这台设备能产生过去发生的罪行以及有关的人物、地点、犯罪动机、当时情景以及延续的周期,而人的头脑就把这些回忆记入过去由于某种原因所留下的空穴里。”
“对任何一个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恩议的。”布兰森插话道。他感到有点可怕,“根据我的估计,这种效应实在是令人信服的。”
“有些富有创造力的专家已经设计出了一种全自动的洗脑机。”韦特说,“当然,假如有人事先没有提防而被抓住,而且也不知道自己遇上了什么,这玩意儿可使他将黑色视作白色。”他用手摸了摸口袋,又掏出一小段电影胶卷,递给了布兰森,“在这些储存器里存放着许多现成的凶杀镜头。这些凶杀镜头的发生地点不是在这里便是在任何一个遥远的地方。其中有一起凶杀案发生在伯利斯顿,尽管完全有可能这是在几千英里之外摄制的。你认为呢?”
布兰森把它拿到暗淡的灯光下面一看说:“哟,那是阿琳吗?”
“她可能是地球另一端的某个二流女演员。”
里尔顿猜测说。
“我真不敢相信,”桑德斯插话说,这是他在这段时间里首次说话。他仍然在出汗。“那些谋杀镜头太真实了。使我感到厌恶的是:其中的主要人物简直是在找死。”
“我也有这种感觉。”韦特说。
“你是怎么认为的?”里尔顿追问道。
“这些凶杀案太使人信服了,因此人们不会认为它们是编造出来的。我猜这些人可能会永久记住自己的凶杀案。但是他们并没有马上被处死,而是被愚弄并且被当作傻瓜。每个人都被劝说在电影中扮演角色,当他们发现最后一幕是极其严重的时候,已为时过晚了。”
里尔顿沉思了一阵,他显得十分冷漠,毫无表情:“在有些人面前我决不会放映这种镜头。”
“无论如何,这是一种恶作剧。”韦特说,“因为那些受害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真情的。
有人要寻找藏身之处,而且决意要把坏事隐瞒起来,你对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知道,我知道。”里尔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下布兰森,“我要把这件新发明的小玩意儿带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仔细检查。”随后他看了看手表,对布兰森说,“我们没有时间再在这里闲荡了。我要把你带回总部去。让你好好睡上一天,吃几顿美餐。然后你把发生的事详细讲一讲,对我们抓获的几个人认定一下。办完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晚上六点钟,里尔顿用车送他回家。途中,他同布兰森交谈起来:“毫无疑问,在那个星期的特殊情况下,你成了他们最容易挑选的目标。你被人猛击了一下,失去了知觉,然后被人带走。他们用洗脑机来对付你:再把你放回到石阶上,然后轻轻地拍你的脸,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接着另一个家伙使洗脑机生效,而又有一个家伙迫使你出逃。”
“情况的确如此。”布兰森赞同地说,“可惜我没有过多地考虑那失去的两小时。”
“当时你已经不知所措。”里尔顿沉思了一下,接着说,“还得去召集其他所有的受害者。他们不知道自己鬼魂附体。我们该怎样去对待他们呢?我们怎样才能确保这类事情今后不会再发生呢?被我们抓获的这个团伙可能是第一个,也许另外还有几个团伙正准备在其他地方采取行动呢。”
“这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布兰森对他说,“把我作为一个坏的例子,把我的遭遇告诉大家,包括我为何会有这种遭遇。我倒并不在乎我会成为一种良好的解毒药。我的科学头脑很欣赏这种科学的诡计,尽管它是一种十分卑鄙的诡计。”
“你认为这样做会使那些受害者回来吗?”
“当然会,他们会老老实实地返回工作单位的。他们一定会很生气,而且会花时间研究一种更强更好的反击装置。他们迟早会发明的。”他看了看里尔顿说,“有一件事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我很想知道。”
“什么事?”
“这些阴谋诡计真正的幕后策划者是谁?”
“对不起,我不能讲。但是为了使你满意我向你提供两点情况。第—,根据我们的紧急要求,某国大使馆的三名官员将于今晚乘飞机离开这里。第二,你不可能得到奖章,但你很可能会发现自己的工资袋比过去更厚了。”
“那挺不错了,我想我已经得益不浅了。”
“是吗?我认为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正义。”这时汽车在布兰森家的外面停了下来。里尔顿同他一起下了汽车,并陪他走到了门口。里尔顿一看到多萝西便说:“我已经把逃跑者带回来了,他虽然受到了伤害,但依然是一个完整的人。我已答应给他增加工资,这足以使我喝上一大瓶威士忌。”
多萝西吃了一惊,随后急忙去取酒。
里尔顿高高举起了酒杯,望着他俩说:“为谋杀案胜利破案而干杯!”说着便把酒一口喝了下去。
这时电话铃响了,多萝西听了电话对布兰森说:“是你的电话。”
她慢慢地走开,警觉地看看里尔顿。布兰森咧开嘴对她笑了笑,然后拿起了电话。
电话里有一个声音在激动地高喊:“布兰森,你完全正确,我已搞清楚了,你能听清我的话吗?我已搞清楚了!我们得一起去调查一下,布兰森,我正在返回途中,10点半可以到达。你能否跟我见见面?”
“我会到那里去的。”他搁下电话,然后对里尔顿说,“是亨德森打来的。他将在10点半回到这里,打算继续调查。”
“他一来我们就把他逮住。他可以帮助我们辨认罪犯。”里尔顿看了看那瓶威士忌酒,“我认为这也是值得庆贺的,你说呢?”
多萝西替他斟满了酒,但她仍感到迷惑不解。
里尔顿举起酒杯说:“来吧,为再侦破一起谋杀案而干杯!”

作者:埃里克·弗兰克·拉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