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双星

一、不速之客
要是一个人走过来,衣服穿得土里土气,而举止动作却仿佛整个地区都属于他,那他一定是个宇航员。
这种看法是完全合乎逻辑的。凡是宇航员,他的职业自会使他觉得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他主宰的;一踏上地球,他就难免在人们中间显出一副匡世济贫的样子。至于他服装式样上的粗俗,当然是情有可原的。我们总不能想象,一个长年累月身着宇宙服、比文明世界更能适应外层空间的人,会懂得怎样穿戴才算得体。对于服装商人来说,他是个不可多得的顾客,因为从他身上可以捞到不少油水。据说,裁缝和服装商人专门聚集在火箭发射场中心的周围,竭力兜售“地面服装”。
依我看,这位身材魁梧的来客身上穿的一套服装,是由一个名叫做马尔的、专门制造帐篷的人剪裁缝制的。双肩衬填过大,短裤也裁剪得不成样子。穿这种衣服,人一坐下来,两条长着浓毛的大腿就会露在外面,再有就是那件皱褶的无袖衬衫,大得只有套在牛身上才比较合适。
我把这种看法闷在心里没说,只是用我剩下的最后五角金币替这位宇航员买了一杯酒。
我认为,这样做是一笔投资,因为宇航员向来花钱大方。在碰杯时,我向这个宇航员祝贺说:“热射流!”他很快地扫了我一眼。
我跟这位塔克·博罗德本特初次打交道就犯了个错误。他听了我的祝酒词却没有用他应该用的术语,如“航道畅通”、“安全着陆”等来回答,而只是仔细地从头到脚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细声细气他说:“你有这股子热情很好,可找错了对象。我从来就没有到太空去旅游过。”
在这种场合,还是少开口为妙。字航员确实不常到卡瑟麦那纳旅馆的酒吧间来,这种旅馆不合他们的心意,再说这儿离火箭发射场中心有好几英里路。如果一个人穿了地面服装进来,挑个幽暗角落坐下,对于人们叫他宇航员十分反感,那是他的事,我才不去理会呢。我也挑了那个幽晴角落坐下,目的是想在不被人看到的情况下看看热闹——在这之前,我东挪西借,欠了一小笔债,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给人家撞见了总是难为情。我想,他看中这阴暗的地方,肯定有原因,至于是什么原因,我还是不问为好。
但是,我的嗓门平时自由放肆惯了,现在也无法控制。于是,我开口搭腔说:“老把式,你别给我来这一套。我敢肯定,你不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而是一个在其他星球上的宇航员。”看到他小心翼翼地举起酒杯的样子——这是在低引力下生活的一种习惯性动作,我就接下去说:“我敢打赌,你在火星上喝的酒要比在地球上喝得多。”
“声音放低一点儿!”他嘴唇一动也不动地打断我说。“你凭什么断定我是个宇航员?你根本就不认识我。”
“对不起,”我说,“你爱是什么样的人就做什么样的人,跟我毫不相干。不过,我是有眼力的。你一走进来就露了馅。”
他压低了嗓门问:“怎么露了馅?”
“这你倒不必担心。我怀疑其他人能否注意到这一点。不过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出的东西。”我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他,多少显得有点儿自鸣得意。要知道,地球上只有我这独一无二的罗伦佐·斯迈思——一个人组成的剧团。不错,我就是大名鼎鼎的罗伦佐——立体声音乐、灌成唱片或录音的歌剧、戏剧等都跟罗伦佐的名字分不开。我是“一个擅长哑剧和模拟剧的杰出艺术家”。
他看了看我的名片,随便地顺手把它塞进袖子上的一只口袋——他这副样子,真叫我看在眼里,气在心里,这些名片花了我不少钱,而且上面的文字和图案都是手工雕刻的,仿制得惟妙惟肖。“我懂你的意思,”他轻声说:“但是难道我的动作举止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让我来做给你看,”我说,“我模仿一个地球上的普通人样子,走到门口,然后再学你的样子走回来。你瞧。”说着,我就表演给他看,从门口那里走回来。我怕他的眼力不习惯地面上的东西,便故意把动作模仿得有点儿夸大——两只脚在地板上轻飘飘地滑动,就仿佛在铁板上走动,身予稍稍往前倾斜人用臀部保持平衡,两手稍微离开身体向前抓东西。
还有其他不少细节不是用文字所能表达出来的,关键是你学的时候就必须把自己假想成一名宇航员:身子要灵活,总是无意识地做平衡动作——你必须亲身体验一下。生活在地面上的人,在正常的地球引力的条件下,在光滑或者稳固的地面上走,一生中总难免要跌跌碰碰,甚至时常会被卷烟纸什么的绊倒或滑倒。
然而宇航员却不会这样。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一边问,一边在原来的座位上坐下来。
“我想是懂了吧,”他脸上露出恼怒的神色承认说。“我是这样走的吗?”
“是这样走的。”
“哼……看来我得请你上上课,教教我。”
“那你会走得更不像样子啦!”我坦然地对他说。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只顾凝视着我,好像打算开口说话,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不说了。他摆动一下手指,向服务员示意重新把酒杯斟满。酒端上来时,他居然请客会了钞。喝了酒,他就一骨碌地从位子上溜了下来,动作之快,动作之干净利落,出于我的意料。
“等着我,”他悄悄地说。
他请我喝的那杯酒放在面前,我感到盛情难却,不好拒绝。我也并不打算拒绝,我对他发生了兴趣。尽管我们只认识了十几分钟,我却喜欢上了他。他可说是个彪形大汉,虽说其貌不扬,可也不算丑,女人看了会动心,男人见了唯命是从。
他以一种轻盈而又潇洒的步态穿过房间,从门口坐着的四个火星人桌子旁边走过。我可不喜欢火星人,也想不到会遇上这样一种怪物:看上去像根树干,顶部套着一顶遮阳伞似的帽子,但它却偏偏要享受地球人的特权。它们身上长的四肢是假的,看了就让人反感。因为那副样子会使我联想起正在爬出洞口的蛇。它们那种看人或看东西的模样,也不讨人喜欢。它们可以不扭头(如果它们有头的活,而实际上并没有头),同时朝各个方向看。还有,它们身上散发出一股怪味,叫人受不了!
我相信没人会指责我怀有种族偏见。我对对不管什么人的肤色、种族或宗教信仰从来都毫不在乎。不过,人总是人。而火星人却实际上是一种物体。在我看来,它们甚至根本连动物都不像。我宁愿有朝一日身边带上一头猪,也不愿看到这种火星异类,现在竟然允许它们自由出入专供地球人使用的饭店和酒吧,我总觉得实在不大像话。问题是,地球人和火星人已签订了条约,这是明文规定了的,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四个火星人在我进来的时候并不在场,否则我早就把它们撵走了。刚才我学宇航员走路样子的时候,它们肯定也还不在。现在它们围着一张桌子,脚下放着垫座站在那里,装作人的样子。我甚至连空气调节器加速的声音也没听到,真不知它们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我面前放着的那杯人家已付过钱的酒,对我也没有多少吸引力。我只希望那位请我客的人快点回来,好让我有礼貌地向他告别,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就在他心急慌忙地走出酒吧之前的一刹那,他曾朝那个方向迅速地瞟了一眼,不知火星人的出现跟他匆忙离去有没有什么关系。我扭过头去张望,想再看看那些火星人对我们那张桌于是不是很注意——但是,火星人看些什么或想些什么,谁能说得清楚呢?这又叫我觉得反感。
我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摆弄着酒杯,呆坐了好几分钟。于是不觉奇怪起来:我的那位慷慨请客的字航员朋友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原本期望他会继续发扬好客精神,再请我吃顿晚饭,或者要是我们交谈得更为投机的活,他说不定会慷慨解囊,暂借给我一小笔钱的。至于其他希望——我得承认——虚无飘渺。
说来叫人惭愧。最近我给我的代理人打了两次电活,他的自动化秘书仅仅把我的事记了下来,并无片言只语的答复。除非我有硬币投入门里,当夜我就无房可进了……瞧,我已经落到这种穷困潦倒的境地,连栖身之处都没有,只能将就着我一间投币自动开门的小卧室睡觉。
我紧锁双眉,陷入痛苦的沉思之中,力图找出一种摆脱困境的办法。正在这时,一个服务员碰了碰我的手臂说:“先生,请你听电话。”
“哦,好的,我来听。朋友,请把电话机拿到桌上来好吗?”
“对不起,先生。我可搬不动那台电话机。十二号公用电话室就在旅馆的门廊里,您自己去听吧!”
“多谢了,”我怏怏地回答说,语气说得尽可能显得亲切友好,因为我实在没钱付小费。我走出去的时候,为了躲避火星人,特地绕了个大圈子。
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把电话提到桌上来的原因。十二号是一间绝对安全的电话室,在里面说话既看不见也听不到,而且里面装了扰频器,可以防止窃听。荧光屏上看不见形象,甚至我进去后锁上了门,屏幕仍旧模糊不清,直到我坐下把脸对准荧光屏,让对方看到了我的形象,那些孔白色云雾才开始消散。我才逐渐看到了我那位宇航员朋友。
“对不起,我刚才有点急事,不辞而别。”
他急促地说,“我要你立刻到艾森豪威尔宾馆2106室来。”
他未作任何解释。艾森豪威尔宾馆和卡瑟麦那纳旅馆一样,不是宇航员喜欢来的地方。
我发觉他叫我去其中必有文章:一个人总不会在酒巴间里偶然认识了一个陌生人,就坚持要他到一家宾馆包房里去——嘿,至少总不见得会叫一个同性别的人去吧!
“为什么要叫我去?”我问道。
宇航员听了我的问话,脸色一变,就像有些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似的,总是要求对方绝对服从,不得有任何异议。我怀着一种职业好奇心,端详着他那副表情——不大像是愤怒,却有点儿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一种雷云。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心平气和他说:“好了,罗伦佐,没时间向你解释了,你想不想要工作?”
“你的意思指的是专业工作吗?”我慢吞吞他说。顿时我愕然了。我有点儿怀疑他会不会让我干……唉,你知道——他说的是一种工作。到现在为止,尽管我时运不济,屡遭挫折,饱尝酸、甜、苦、辣,但我一直为我的职业感到自豪。
“哦,当然是专业性的!”他立刻接口说。“我们需要物色一个最好的优秀演员。”
我听了真感到无限欣慰,但没让它流露在脸上。的确,我心里其实是什么样的专业工作都想干——甚至在《柔密欧与朱丽叶》一剧中什么角色都不扮演,只充当阳台,作为道具都心甘情愿——不过,我心里想,不能显出太急切的样子。
“雇用的期限有多久?”我问道,“我的日程表是排得相当满的。”他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根本毫不理睬。
“在电话里我说不清楚。也许你还不了解这种电话机的奥妙,只要用上适当的设备,破坏扰频器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任何防窃听的线路都有可能会失灵——你还是赶快到我这里来!”
他脸上的神情十分急切,因此我更用不着急了。“现在我倒要问问,”我不服气他说,“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角色?一个旅馆服务员?一个初出茅庐演小孩子角色的演员?或是只想在舞台上争得个跑龙套荣誉的角色?要知道我是罗伦佐!”我装得不以为然地抬起头,表示十分生气的样子。“你肯出多少价钱?”
“嘿,真他妈的,电话里我不能细说。你现在拿多少钱?”
“怎么?你是问我当演员的薪水吗?”
“是啊,是的!”
“那你是指一场演出拿多少钱呢,还是按一个星期计算,或者按合同定期支付?”
“嘿,这关系不大。你按天算拿多少?”
“一个晚上演出,最低报酬是一百元金币。”简单他说,情况也就是这样。哦,有时我被迫得付出相当大一笔佣金。不过,我收据上的数字不会低于我应得的数目。一个人总该有他自己的标准,或者说身价。报酬太少,我宁愿饿死也不干。
“好吧,就这样定了,”他立刻爽快地接口说,“你一来,我就把一百元金币现钱交给你。但是要快!”
“嗯?”我突然感到有点儿后悔了。我本可开价二百元,甚至二百五十元。“但是关于期限问题我还没有同意接受呢。”
“这问题不大!你到了这里再谈吧!即使你拒绝,这一百元现金仍旧给你。要是你接受了——这就算是奖金,工资咱们另外再算。别啰嗦啦,现在你可以来了吧?”
我点了点头。“当然,先生,请耐心等候。”
幸亏艾森豪威尔宾馆离卡瑟麦那纳旅馆不远。当时我己身无分文,连乘地铁的车钱都付不出。不过两只脚走走也不错。尽管我对走台步的艺术早已生疏,可我对它的兴趣还不小,再说,一边走,一边还可以有时间好好把问题考虑考虑。我可不是傻瓜蛋,我知道,一个人急着想把一大笔钱塞给你,其中必有蹊跷。我得小心观察,现在可以肯定,这件事涉及的活动,不是非法的,便是危俭的,或者非法、冒险二者兼而有之。我从来不过分关心法律上的什么繁琐规定,我同意莎士比亚的看法:法律往往像是个白痴。不过总的说来,我这人毕竟还是循规蹈矩的,从没有犯过法律,更没做好犯科。
然而,眼下我子里没有掌握充分的材料来证实我的疑问。考虑到这一点,我就不去想它了。我把披肩往右肩上一披,迈步走上街头。
秋天气候和煦宜人,再加上大城市里五光十色、繁花似锦的景象,心里真有些飘飘然,可说是难得的心旷神怡。到了宾馆,我决定不走正门,而是从地下室乘快速升降机直达21层楼。这时我隐隐约约感到,在这种地方可不能让观众把我认出来。我那位宇航员朋友立刻把我请了进去。
“你在路上花了不少时间,”他声色俱厉地说。
“是吗?”我向四周扫视了一限,不去跟他顶撞。不出我所料:这是一套费用昂贵、陈设豪华的客房,只是房间里的东西凌乱不堪。
只见用过的酒杯随处乱堆着,至少有十几只,那边还放着不少咖啡杯。从这种迹象已不难看出,在我之前已经来过不少客人。沙发上正躺着另一个人,懒散地伸着四肢,瞪着双眼凝视着我。据我初步观察,这人也是个宇航员。我用探询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没有人替我作一番介绍。
“嘿,你总算来了。现在就言归正传,谈谈正事吧!”
“谈吧!这使我想起,”我接着又说:“刚才提到过什么奖金或预付款之类的事吧!”
“嗯,不错。”他转向躺在沙发上的人说:“雅克,把钱付给他。”“付什么钱?”
“付给他!”
现在我知道这两个人中谁是上级了——以后我又知道了凡是塔克·博罗德本特在场,通常都是他指挥一切,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另外那个人听了塔克的话,便立刻站起身来,双眼仍旧直瞪着我,把一枚50元和五枚10元的金币数给我。我连数目也没点,拿了钱就立刻随便往口袋里一塞,接着说:“现在我得听你们使唤了,先生们。”
那个大个子咬了一下嘴唇。“首先,我要你作出庄严的宣誓,这件事,即使你在梦中也不能谈。”
“如果我简单他说一声我保证不谈,那就起誓好了。你们说呢?”那位小个子宇航员仍旧躺在沙发上。我瞟了他一眼。“我想,咱们以前没见过面吧。我叫罗伦佐。”
他盯了我一眼,却把头扭了过去。我在酒吧里认识的那个朋友急忙说:“名字在这种问题上是无关紧要的。”
“无关紧要?我父亲临终前曾要我答应做到三件事:第一,除了水之外,决不要在威士忌酒里掺任何东西:第二,永远也不要去理睬匿名信;第三,凡是不愿意说出真名实姓的陌生人,决不要跟他谈话。再见,先生们。”我说完便径直朝门口走去,口袋里装的一百元金币又使我心头感到了热乎乎的。
“站住!”我停了下来。只听他继续说、“你说得完全正确。我的名字叫……”
“船长!”
“住嘴!雅克!我是塔克·博罗德本特。两眼瞪着我们看的那人是雅克·多波伊斯。我们全是宇航员——宇航能手,不论是什么吨级的飞船,也不管飞船速度多快,全都不在话下。”
我点了一下头。“罗伦佐·斯迈思。”我谦虚地说,“是个吟游诗人,也是个艺术家——来信可由兰姆斯俱乐部转交。”其实,我得放在心上,千万别忘记交会费。
“得了,雅克,别老是绷着脸,现在可以笑一笑了。罗伦佐,我们这件事你同意保密?”
“一定保密。这是一种君子协定。”
“不论你是不是接受这个工作,从现在起,你都得保密?”
“不管我们是不是彼此谅解,达成协议,都保密。我是个人,弱点嘛,在所难免,可只要不采用非法的刑讯手段逼我,我决不会把你们的秘密泄露出去。”
“罗伦佐,我十分清楚,一种新型麻醉剂会对一个人的大脑起什么作用。我们并不期待出现什么奇迹。”
“塔克”,多波伊斯迫不及待他说,“这要犯错误的,我们至少得……”
“住嘴吧,雅克。此时此地,我可并不想请什么催眠术专家来,罗伦佐,你听好,我们要你扮演一个角色。要演得逼真,惟妙惟肖,要没有一个人——我的意思是说,宇宙大世界中没有一个人——会知道曾经发生过这件事。这个工作你干得了吗?”
我皱起了眉头:“首要的问题并不是‘我干得了还是中不了?’最要紧的是‘我想不想干?’具体情况怎样?你说吧!”
“嘿,细节以后再谈。扼要地说,这跟你平时扮演一位名人角色差不多。不同的是要求你做到形神毕肖,连非常熟悉他的凑近了看他也认不出来。这不只是从观礼台上检阅游行队伍,或是在女童子军身上授予奖章,没那么便当。”他目光露出一种狡黠的异样光芒,而且怪模怪样地看了我一眼。“这需要一个名副其实的艺术家所具有的特殊才能。”
“不行!”我马上表示异议。
“嘿!你对这次的任务还一无所知,别忙着表态。如果你感到问心有愧,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绝不会由于扮演那位名人而损害他的利益,也绝不会伤害其他人的合法利益。总之,这项工作非干不可!”
“不行!”
“嘿,老天,为什么不行?你甚至还不知道我们打算付给你多少报酬呢!”
“我并不打算圄什么报酬!”我坚决地说。“我是个演员,可不是个代替真人的演员。”
“我简直弄不懂了。你真无法叫人理解。代替名人出头露面赚些外块的演员多得是!”
“那种人我可不会认他们是同行。我宁愿说他们是娼妓。我得把话说清楚。一名作家能尊重一个捉刀代笔的人吗?要是一个画家只为钱而让别人在他的作品上署名,你会尊重这样的画家吗?艺术家的精神对你来说可能是格格不入的,先生。但是我不妨使用你们的行话来加以解释:如果真正驾驶飞船的人是你,而别人并没有你那种高超的技术,然而却穿着宇宙服接受公众的赞美,甚至彼誉为宇航能手。你为了点儿钱会心甘情愿去干吗?你情愿吗?”
“多波伊斯哼了一声,“要多少钱?”
博罗德本特皱了皱眉,斜眼瞟了他一眼。“我觉得你这样看而反对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对艺术家而言,先生,至关重要的是荣誉。金钱只不过是用来创造艺术的一种手段。或者说、金钱只是一种庸俗的手段。”
“嗯,说得好!所以你并不是为了金钱才干的,那么,为其他理由你愿意干吗?如果你认为这种事也是非做不可,而且只有你才干得成,你愿意去干吗?”
“要是这样,那倒可以考虑!我现在还想象不出有这样的情况。”
多波伊斯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喂,塔克,你可不能……你没有权力……”
“住口,雅克!一定要让他知道。”
“眼下不一定要让他知道,特别是在这里。再说,你无权告诉他而损害所有其他人的利益。更何况你对他其实一点儿也不了解。”
“这本来就是一种有计划的冒险。”博罗德本特转向我。
多波伊斯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使劲把他的身体扭转过去。“什么有计划的冒险,见鬼去吧!塔克,过去我一直追随着你,样样都依你,可这一次,你要是再不住口,我非踉你拼了不可。咱们两个当中要有一个遭难,休想再开得了!”
博罗德本特惊愕得愣住了,他冷冷地朝多波伊斯微微一笑。“你想逞能,是不是,老弟?”
多波伊斯怒气冲冲地注视着他,毫不示弱。博罗德本特比他高一个头,体重也多20公斤。我这才发现自己头一回对多波伊斯产生了好感。我时常看到小猫张牙舞爪,或矮脚鸡好斗的样子,也看到过小人物宁肯站着死,不愿跪着活的气势,我这时就有这种感觉,而且因此深受感动。尽管我估计,博罗德本特不至于会杀了他,但是我完全能想象得出多波伊斯今后备受欺凌的情况。
我不打算干涉。每个人都有权选择毁灭自己的时间和方式嘛!
我看到他们俩的关系愈来愈紧张,博罗德本特突然笑了一声,一把抓住多波伊斯的肩膀。
“干得好,雅克!”他转身向我,并悄悄地说:“对不起,请稍等片刻,我跟他得合计合计,”
这组套间有个角落被用作隔音室,里面放着一只电话机和一本签名册。只见博罗德本特拉住多波伊斯的手,把他带到那个角落,他们站在那儿,像是在争论燃眉之急的军国大事似的。
像旅馆这种公共场所的隔音设备,有时并不理想,声波难免照样会传出去。但是,艾森豪威尔宾馆是一幢豪华级大楼,其设备的质量层次当然没说的,绝不会失灵。我只能看到他们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声音。
他们的嘴唇确实在动,这我看到了。博罗德本特的脸正向外对着我,我在一面墙镜里瞥了一眼多波伊斯。这使我联想起我小时候表演我的拿手好戏——心灵感应术的情景。我父亲总是打我的屁股,直到我学会通过观察嘴唇动作就能理解别人说什么的才能——以前我总是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表演心灵术,而且用眼镜——眼下没有这种条件问题也不大——我尽可通过他们嘴唇的动作来了解他们谈话的内容。
多波伊斯像是在说,“塔克,你这个残忍而又愚蠢的畜牲,你现在干的和打算干的事,完全是非法的,而且十分卑鄙下流,不堪入目。你是不是要我们俩把钱都压在这家伙身上,最后弄得倾家荡产?这个自命不凡的阴险小人最终准会把一切秘密全都泄露出去。”
我几乎没有听到博罗德本特的回答。这家伙竟说我自命不凡?的确,我对自己的天才确实有点儿自我欣赏之感,但从未流露在脸上。
我觉得自己是个十分谦虚的人。
博罗德本特说:“……如果这套戏法变得十分巧妙,那就没有什么关系,何况这是城里独一无二的一套把戏?雅克,除了利用他以外,再也找不到别人啦。”
多波伊斯说:“好吧,那就请斯科迪亚医生来给他施催眠术,给他灌酒。即使如此,要害问题还是不能讲给他听,要等到他完全受我们控制了,才能跟他说。特别是我们还在地面上时,绝对不能讲。”
只见博罗德本特说:“嗯,斯科迪亚自己曾对我说,要那个人扮演我们需要的那个角色,靠催眠术或麻醉药品都无济于事。我们必须争取他,使他自愿跟我们合作。”
博罗德本特说的话,多波伊斯听了嗤之以鼻。他说:“什么自愿合作?你睁眼看看他那副样子。乌鸦窝里难道出得了凤凰?不错,他的身材长短和体形是合适的。他的头盖骨也挺像那位领袖人物,但是很可能只是徙有其表,他可能是形似而神不似。说不定他会突然慌张起来,或者勃然大怒,结果泄露了天机。我看,这个角色他扮演不了。他这人充其量顶多是个蹩脚演员而已!”
如果不朽的歌剧演员卡路索遭到非议,说他落腔走调,他一定会认为这是对他的莫大侮辱。然而我听了上面一番话以后,突然觉得这对我的侮辱要比对卡路索蒙受的侮辱更大。但是我仍旧可以当之无愧他说我继承了帕比奇和布斯的传统。我继续擦拭我的指甲,竭力不去理睬这些话,而只记住一点:总有一天,我要多波伊斯这位朋友好看。我要叫他在20秒钟之内哭笑不得。我又等了一段时间,使站起身来,朝着那间隔音室走去。当他们看见我想进去时,便立即停止了谈话。我轻声他说:“没关系,先生们,我已经改变了主意。”
听了我这句话,多波伊斯显出了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你不喜欢干这项工作?”
“我是想说,我接受你们的任务。你们也无需进行解释。博罗德本特朋友已经向我下了保证:这项工作不会使我的良心感到不安。我相信他。他既然跟我说他需要我只是干个演员,涉及舞台监督的有关细节和具体事务,我可不管。这样,我就接受。”
多波伊斯有点儿怒形于色,但是忍住了没再说话。我猜想,博罗德本特会表示出满意和欣慰的样子;事实上他的表现并非如此。他仿佛郁郁寡欢,有点儿闷闷不乐。“好吧,”他一边表示同意,一边说:“我们就开始着手谈吧!罗伦佐,我们需要你干多长时间,现在还心中无数。我想,至多几天功夫。在这段时间里,你只要露一至两次面也就行了。每次大约一小时左右。”
“只要给我充分的时间来研究如何扮演你们要我扮演的角色,别的问题就不大。但是你得说说大概要几天?我得通知我们的代理人。”
“嗬!这可不行!你不能这样做。”
“好吧,我就不去通知。那么,到底要多长时间呢?要长达一星期吗?”
“不会超过一星期。如果那么长,我们就完蛋了。”
“哦?!”
“没关系。你看一天一百元金币怎么样?满意吗?”
我迟疑了一下。想起他刚才为了急于见我,一口气就同意满足我的最低要求,现在我认为自己也应该讲点儿礼貌。钱的问题暂时放一放。“现在不要先谈这事。无疑,你给我的酬金一定会跟我的表演才能相称的。这点我很信得过你。”
“好吧,暂且不谈也好。”博罗德本特有点儿不耐烦地转过身子。“雅克,先给发射场挂个电话。然后跟兰斯顿通话。告诉他马迪格拉斯计划开始执行了。要跟他保持密切联系。罗伦佐……”他示意要我跟他到浴室里去。他打开一只小盒子问道:“这种假货你搞得来吗?”
他拿出来的真是“假货”,原来竟是一种非专业演员才会使用的化装用品,可价钱却特别贵。这种化装品是专门摆在柜台上向那些爱虚荣、一心想当演员的人推销的。我打量了一下那只盒子,显出有点儿厌恶的样子。“先生,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马上开始扮演?甚至连学习和研究的时间都不给?”
“嘿,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请你把脸上化装一下,免得你离开这里时人家把你认出来,如此而已。这种可能性不是不存在的,你说是吗?”
我生硬地回答说:“名人都怕在公共场合被别人认出来,这种精神负担是在所难免的。”可下面的一句话,我噎住了,没敢开口说出来。那就是:肯定会有不少人在公共场合认出我这大名鼎鼎的罗伦佐的。
“是啊,所以我才叫你把脸化装一下,免得别人认出来。”说完他立刻就走开了。
我叹了口气,察看了一下他交给我的那些儿童玩具——这些玩意儿在他看来,无疑是我的职业用品:小丑化装时用的油彩、臭气冲鼻粘假发用的胶水,以及看上去像是从玛格姨妈客厅里的地毯上折下来的绉丝茸毛。然而,连一盎司矽制的假肉都找不到,也看不到电刷子。总之,现代化的化装用品样样缺乏。不过,只要是个真正的艺术家,靠自己的天才,用上一根烧焦的火柴梗,或是在厨房里随地捡到的一些零星物品,同样能创造出奇迹。于是我把灯光调节到适当亮度,就开始进行创造性的艺术构思,看看怎样给自己化装。
要使一张大家十分熟悉、一看就知道是谁的脸不被认出来,可以采取几种方法。最简单的一种办法就是要设法造成错觉。给一个人穿上一套制服,他的脸多半不大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你设想一下,你能把最近碰到的一个警察的脸究竟是什么样的回想出来吗?如果你下一回碰到他换穿了便服,你能把他认出来吗?按照同样一条原则,可采用另一种方法,就是用化装使脸部带上明显的特征,引人注意。例如给一个人装上一只大鼻子或酒槽鼻,破坏了他正常的外貌。这样一来,普通人看了就会给迷住,至少会把注意力集中到特殊化装的部位,而讲究礼貌的人看了就会扭过头去。但这两种人都不会注意你的脸。
可我决定不采用这种原始的化装术。因为,照我推断,我的雇主只希望我不被人注意就可以了,而不是要人家记住我有一副怪相,从而认不出我的真面目。要真的做到这一点也并不容易;谁都可以出头露面,可要做到不叫人家注意,则要有一套真本领。因此,我需要化装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相,让人看了印象淡薄,记不住。可惜的是,我天生一副贵族相,而且特别突出,也太英武俊秀。这对扮演剧中人物的演员来说,是个非常令人遗憾的缺陷。
我父亲时常这样说:“嘿,拉里,你长得太帅啦!要是你的懒散劲儿不改,加上不务正业,混上15年,最多只能扮演个少年角色;而不幸的是你却误以为自己早已成了一名演员,最后只能落得在剧院大厅里卖糖果杂物的境地。要记住‘愚蠢’和‘漂亮’正是娱乐圈最要命的两个严重缺点。可这两点你一应俱全。”
我父亲讲过这番话,总是越说越有气,多半是讲完就解开皮带把我狠抽一顿。这样打得我不得不开动脑筋。我父亲是个很讲究实际的心理学家。他认为,用皮带抽打屁股上的肌肉,可以把小孩子脑袋里过剩的血抽掉。尽管这种怪理论不见得站得住脚,可实践证明,对小孩子真的十分有效。不过15岁时,我已经能倒转身子四脚朝天,头顶一根松驰的钢丝,一页页、一行行地把莎士比亚和肖伯纳的警句倒背如流,或者,只需点燃一支烟,就能把观众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真的练成了一身本事。
正当我全神贯注地进行这种艺术构思时,博罗德本特把头伸了进来。“真是活见鬼!”他厉声叫道,“怎么你还不动手化装?”
我冷冷地盯了他一眼:“我猜你是要我使出绝招的,对不对?那样你就得有耐性,急不得。你设想一下,一个第一流的厨师在飞奔的马背上能做出一客风味独特的菜来吗?”
“什么马不马的,见鬼去吧!”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你顶多还有六分钟。要是在六分钟之内你完不成任务,那我们只能冒险了。”
嘿!六分钟!有充分时间当然更好,不过问题不大。我过去在《休伊·郎之被刺》一剧中充当过我父亲的替角,学过点儿快速化装以适应换演不同角色的本事。就是那出戏,要求在七分钟之内快速化装换演十五个角色。我曾经试过,速度之快,比我父亲还快九分钟。
“你给我呆在原来的地方吧!”我怒气冲冲地顶了他一句。“我立刻就来!”
然后我把自己化装成《无门之屋》一剧中的杀人犯本尼·格雷。这个剧中人物相貌无大特征,化装起来很方便。只轻快抹上几笔,在我的双颊从鼻子到嘴角画上几条皱纹,显出无精打采的样子,只要画成像我的松垂的眼泡皮一样也就可以了。涂的油彩都是法克特牌5号灰黄色,从开始到结束,化装用了不到20秒钟。化这样装我闭着眼都能干。因为《无门之屋》一剧光是灌制唱片前就上演了29场。
化完了装,我就把脸转向博罗德本特,他惊讶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天呀!我简直无法相信!”
我只顾一本正经地装扮着本尼·格雷。听了他说的话,我根本不作回答,脸上也不露笑容。博罗德本特是个外行,完全是个土包子,他以为化装少不了擦香粉、涂油彩。其实,化这种装根本用不着油彩,可为了敷衍他,我用了一点点。
他仍旧两眼盯着我瞧。“喂,”他低声说,“你可以给我也化个装吗?能快速化一下装吗?”
我刚要开口说不,便突然噎住了。我意识到这对我的职业是个考验,其中颇多妙处,很令人向往,也十分值得回味。我想了一下,要是他在五岁时被我父亲狠狠地训练一下,调教一番,必定大有出息。不过当时我没有说出口。
“你只要求不被人家认出来就可以了,是吗?”我问道。
“是的,是的!你能给我脸上涂抹一下,或装上一只假鼻子,或者想些什么其他办法?行吗?”
我摇了摇头。“不论我怎样给你化装,只能使你看上去像个化了装准备参加变戏法或参加文娱演出的小孩。你不会演戏!更何况到了你这种年纪,再学也学不会了。我还是不碰你那尊容为好。”
“嘿,可是我这鹰钩鼻……”
“听我说,我敢断定,你那高贵的鹰钩鼻不论怎么涂抹,只能是越化装越突出。一个熟悉你的人一看就会说:‘嘿,瞧那个高个子,他叫我想起了博罗德本特。当然,那家伙不会是塔克,但是看上去很有点像他’?嗯,把你化装成这样,你称心吗?”
“嘿,我想我愿意。只要他肯定那不是我就成。人家以为我是在……那就好,只要人家以为我现在不在地球上就好!”
“肯定会说那不是你,因为我要使你改变走路的样子。这是你最吸引人的特征。即使你学过而又走得不人像样,人家也看不出那就是你,而会认为那必定是另外一个身材魁梧、双肩宽阔的壮汉,只是看上去有点像你罢了。”
“好吧,你就做给我看,该怎样走法。”
“不,你休想学会。不过,我会叫人照我要你走的样子走的。”
“怎样走?”
“很简单,我要在你的鞋子里的脚趾部位放进一把小石子。这样你走起来就非得靠脚跟不可,你的身子也得挺得笔直。这样你就无法像宇航员那样,走起路来低头弯腰、蹑手蹑脚、偷偷摸摸,嗯……我还得在你们的肩胛骨两侧绑上绷带,使你保持胸部挺起的姿势。这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你以为我改变了走路的样子,他们就认不出我了吗?”
“当然认不出来!一个熟人不会明白为什么他会断定那不是你。但是一般说来,先入为主总是下意识的,这会消除他们的怀疑。嗬,得啦!我给你稍微化装一番,好叫你放心一点儿。其实这样做没什么必要!”
这之后,我们一起回到了那间套房的起居室。当然,我仍旧扮演着本尼·格雷。我一旦上了装,进入了某个角色,那非得花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使我跳出来,恢复原有的神态面貌。多波伊斯正在电话机旁忙得团团转,他猛抬起头,看见了我,一低头,急匆匆走出隔音室,查问道:“他是谁?那个戏子在哪里?”
他先望望我,又转过头去,似乎不想回头再看一眼。本来嘛,我扮的角色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不值得一看。
“你说的是哪个戏子?”我以本尼·格雷那种平淡而毫无感情色彩的腔调回答说,多波伊斯听了,立即转过身来盯住我。他瞟了我一眼,又转过身去,然后又突然扭过头来,盯住我的衣服看。博罗德本特禁不住大笑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你不是说他不会演戏吗?”他声色俱厉地补充说,“现衣这套把戏你懂了没有,雅克?”
“懂了!”多波伊斯掉过头来看我,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不多一会儿工夫,他又扭过头去。
“好,我们在四分钟之内非得离开这儿不可。罗伦佐,我们现在得看看你究竟能以多么快的速度把我化装好,”
塔克先脱掉一只靴子,然后甩掉上衣,又把衬衫拉了起来,让我把带子捆住他的双肩。
这时,门灯突然闪亮起来,电铃响了。他们一下子被吓得呆住了,“雅克,这时会有人来?”
“可能是兰斯顿来了。他曾说过,他打算在我们离开之前来一次。”多波伊斯说着便朝门口走去。
“可能不是他!可能是……”我还没来得及听同罗德本特说出到底是谁,多波伊斯已经把门打开了。突然,只见一个火星人出现在门口,那形状就像一株十分可怕的毒菌。
顷刻之间,也许是由于极度的反感,我除了这个人星人之外,什么也没看见。我没看见火星人身后还站着一个地球人,也没注意到火星人的假上肢旁正吊着一根护身杖一样的武器。
只见那火星人轻飘飘地进了门,它身后那个地球人也跟了进来。门敞开着。忽然,火星人吱吱喳喳叫着说:“你们好,先生们。这是准备上哪儿去啊?”
一种对异国人的自然恐惧感涌上心头,我愣住了,有些茫然不知听措。塔克由于还没把衣服穿整齐而行动受到限制,但是小个子雅克·多波伊斯立刻采取了行动。他表现出一种纯朴的英雄主义气概,我看了不禁为之十分感动,并一下子就把他认作了我心爱的兄弟,甚至当他死时,我仍旧怀有这种亲切的感情……只见他纵身扑向那恨护身杖——正好对准它冲了过去——看来他并设想躲避那种武器。
一颗子弹扫穿了他的腹部。多波伊斯应声倒下,中枪处伤口大得足够放下一只拳头:他肯定被打死了。可是他仍抓住那根护身杖不放。火星人的那只假上肢像一块乳脂糖一样给拉长了,啪地一下子断了,折断的地方离这个怪物的脖子只有几英寸距离。可怜的雅克,他死时两手还抱着那根护身杖。
那个跟着这个臭气冲天的怪物进屋的地球人,不得不走到旁边去装子弹——殊不知,他这就犯了个大错误。他本该先朝塔克·博罗德本特开枪,然后再对付我,可是他却对准雅克放了一枪。这一枪放过,他就再也没机会开第二枪了。因为塔克出手迅速,对着他的脸打了一枪。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塔克身上带着武器。
火星人被解除了武器,尽管失去了武器,它却并未表现出想逃走的神态。塔克跳起来,冲到它跟前说:“啊,林克林伊尔,你好?”
“你好,塔克·博罗德本特船长。”火星人以一种短促而又刺耳的声调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你会通知我的老家吗?”
“我会告诉你们本部的,林克林伊尔。”
“多谢了,博罗德本特船长。”
塔克伸出一只皮包骨头的瘦长手指,朝最靠近他的那只眼睛捅了进去,一直戳到他的指关节紧贴火星人脑壳的地方。然后,他拔出手指,只见手指上沾满了许多浓水。火星人怪物的假上肢一阵痉孪,骤然缩进了它的躯体,但是那只僵死的手肢仍旧一动不动地垂在原处。
塔克急忙冲进浴室。我听到他在用水冲洗。我站在原来的地方,吓得愣住了,一时痴呆得不知所措。当时我的样子准是跟死去的林克林伊尔没什么两样。
塔克·博罗德本特从浴室里走出来,用他的衬衫擦着手,并边擦边说:“我们得把这擦干净。时间紧急。”他说得十分轻巧,仿佛那不是血,而是不小心泼在地上的酒似的。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想卷入凶杀,我们应该打电话叫警察来。在他们到场之前我得溜走。塔克应该知道该怎样处理这桩假戏真做的怪事,我可不想再扮演什么角色了,我准备插翅飞出窗口,一走了之。
可塔克听了我的话,根本不把它当一口事,毫不理睬。;“罗伦佐,别慌。时间已经不多,情况紧急,快帮我把尸体拖进浴室!”
“咳,天哪!老兄,干脆把门锁上,溜掉再说吧!也许他们永远也不会怀疑到我的身上。”
“可能不会,”他同意我的想法,并说,“因为他们想不到我们会在现场。不过他们肯定会看到是林克林伊尔杀死了雅克,这可不行,我们不能让他们产生这种想法。尤其不能是现在!”
“嘿!”
“要知道,如果新闻报道说,一个火星人杀死了一个地球人,这一传开去,我们可受不了。别说啦,赶快帮我的忙,干吧!”
我不再吭声,只得帮他拖尸体。我一想起本尼,格雷这个角色,心神反倒镇定下来:这角色本就是个臭名昭著的精神变态狂,他虐待成性,时常以肢解尸体为乐事。既然我已把自己化装成这个角色,就算在做戏也罢。我们把两具尸体拖进浴室。塔克用缴获的那根护身杖把林克林伊尔切割成一块块小块,以便毁灭罪证。他的动作十分小心,一刀刀干净利落,但是我实在帮不上他的忙。我觉得一个死掉的火星人比活的火星人更加臭不可闻,我只觉得恶心。
地下暗牢就在浴室靠浴缸那边的挡板后边。那块地方要不是上面有放射形的三叶装饰作标记,实在是很难察党的。我们拼命把塔克处理过的林克林伊尔尸体碎块,一块块地往下塞。我鼓足了勇气勉强帮着干,然后,塔克使用护身杖继续切割那个地球人尸体,并把血水排掉。这活儿更脏,更叫人恶心,而且他不得不在浴缸里干活。我几乎晕了过去。
一个人的血简直多得惊人。我们打开水龙头,一直让自来水冲洗着,可还是很难冲洗干净。塔克在处理他的朋友雅克的尸体时,似乎笨手笨脚,只见他双目热泪盈眶,模糊了视线,于是我只得把他推开,免得他把自己的手指砍掉。而我竟真的扮演起本尼·格雷的角色,大干起来。
我们干完以后,发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表明这套客房里曾有一只怪物和两个地球人来过,便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冲洗浴虹。这时只见塔克已站在门口,显出平时那种镇定自若的姿态,“我已经检查过,地板已洗刷干净,”他郑重其事他说。“我想,一个犯罪学专家通过精密设备或者有可能使一切再现原形——不过,我估计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们头上。让我们赶快离开这里。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争取早到12分钟左右。快!”
我还来不及问清楚到什么地方去,或去干什么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好吧,让我在你的靴予里塞进一些碎石子之类的东西吧!”
他摇了摇头说:“这样一来,我们就走得慢了。眼下最重要的是速度,而不是怕被人认出来。”
“现在我只有听你摆布了。”我只得跟他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说:“这里有可能碰上其他人,如果碰上了,先开枪再说——别无选择。”他手里拿着那根护身杖,用披肩把它遮盖了起来。
“要是万一碰上火星人呢?”
“不管是地球人还是火星人,或者两者同时都遭遇,你只管开枪就是!”
“塔克,林克林伊尔是不是在麦那纳旅馆看到的那四个火星人之一?”
“当然就是!要不,你扣我为什么要兜那么大圈子把你从那儿找到这儿未呢?他们跟我们一样,也同样会盯你的梢,或者盯我的梢。你把他认出来没有?”
“老天爷,没有!看上去这些怪物长相都一样。”
“他们看我们也都长得一个样。这四个火星人是林克林伊尔和他的孪生兄弟,另外两个不是直系亲属的人,但他们都是从林克林伊尔一脉上来的。不过,眼下你还是别开口。要是你看到一个火星人,就马上开枪!喂,那支枪你拿了没有?”
“嗯,当然拿了,嘿,塔克,我实在不懂这究竟是怎么一同事。不过,只要是这帮畜牲反对你,我就站在你一边。这种火星人我就是看不上眼。”
听了我这番话,他竟大为震惊。“你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我们绝不是要跟火星人开战,这四个是叛徒!”
“哦?!”
“火星人大多数是好的,甚至可以说他们都是好的。嗯,就是林克林伊尔,在许多方面也可以说算不上是坏人。我曾经跟他下过好几盘棋呢!”
“什么!照这样说来,我倒是……”
“住口吧!现在你已经陷得很深啦,休想打退堂鼓,撒手不干。听着,立刻跑步前进!目标——快速升降机。我来掩护撤退。”
我一声也没吭。陷得很深?的确,我卷进去已是不容置疑的了!
我们一到备用地下室,就马上奔向快速升降机。这是一种密闭式小座舱,只能乘两个人。
我们奔到时正好空着。塔克立即把我推了进去。我没来得及注意他调拨的控制密码,不过当我感受到胸部所受的气压在减缓,并看到一眨一眨的指示灯——杰弗逊空间宇航站——全速前进时,我就不怎么觉得惊讶了。
不管开到哪一站,现在我反正全不在乎了。只要离开艾森豪威尔宾馆越远越好。我们挤在这座密封舱里有好几分钟。这段时间尽管不长,却已足够我盘算出一项计划了。虽说这项计划可能不怎么成熟,就像公文上时常标明的那样,可能随时得更改,但毕竟是个计划,那就是:逃走。
然而,那天早晨我早该看到我的打算是很难实行的。在我们现在这个文明和高度发达的社会里,一个人要是没有钱,就会像一个初生婴儿那样,一步也动不了。但是,眼下我口袋里装着一百元金币,那就可以到处闲逛,自由自在。对于塔克·博罗德本特,我本来就不承担什么义务。我差点儿把命送掉,完全是由于他的缘故,而不是我的缘故。他还逼我掩盖罪状,使我成了一名逃犯,不过,我们暂时利益一致,至少已经躲过了警察,现在只要把博罗德本特这条尾巴甩掉就成了。我可以把所有这一些事忘得一干二净,当作一场恶梦,不去理会它,也就罢了。即使这案子被发现了,看来我也不至于会被人家牵连进去——幸亏,一个绅士平时总是戴着手套——我只有在化装和后来清洗那间阴森可怖的房间时,才脱掉过手套。
我对博罗德本特的计划丝毫不感兴趣。只有一阵子,我像年轻人一样感情冲动,以为塔克准备跟火星人开战。我真想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后来,我对塔克的这种同情和支持态度就完全没有了。因为我发觉,他总体上还是很喜欢火星人的。他要我扮演那个角色,这种事我说什么也不干。让塔克·博罗德本特见鬼去吧!我的人生目的无非是赚点钱维持生活,并献身于艺术。他要我做的事,类似描写警察和窃贼那种戏,根本引不起我的兴趣,充其量这种戏顶多是出蹩脚戏。
杰弗逊宇航站以乎为我暗中的计划提供了一线希望。这个宇航站人流涌动,熙熙攘攘,一片忙乱。快速升降机就像蜘蛛网那样综横交错,密布在站的内外,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塔克一不留神,我就可以溜之大吉,奔上去欧马哈的大路。到了欧马哈,我就可以隐蔽起来几个星期,然后再与我的经纪代理人联系,搞清那时是不是还有人在打听我的情况。
这时,塔克坚持要我们俩一起爬出密封舱。要不是这样,我本想先出来,啪地一下把门关死,立刻逃走,然而落空了,我只得装作对四周事物不感兴趣,紧跟在塔克身后。我们又乘上电动带,到地下第一层大厅去。到了那里,又一起走出电动带,我立即发现自己正好站在法一美航空公司服务处和美国太空宇航公司办事处之间。塔克穿过候船室,径直向戴安娜①有限公司走去。我估计,他是打算买去月球的飞船票。我真不懂,我身上既没有护照,又没有牛痘检疫证,他怎么能把我弄上飞船。
但是,我已经领教过,他是个足智多谋的家伙。我脑子里急速盘算着,心想,一个人在数钱的时候,至少有几秒钟要集中注意力,不会注意其他事情,我正好利用他拿出皮夹付钱的时机,躲进家具里去,藏起来。
可是,这时我们正好走过了戴安娜公司服务处,走进了一条拱道,只见入口处挂着“私人舱位”牌子。拱道的那一头不拥挤,两边墙上也没有门窗。我真是懊恼极了。我早该在那繁忙不堪的大厅里就溜走,可大好时机已经错过了。我犹豫起来,突然明白这可能是就要上飞船了。
“我们是不是马上登船?”
“当然!”
“塔克,你疯了。我什么证件都没有,甚至往月球去的旅游卡都没有!”
“要那些证件干吗?你用不着那些玩意儿!”
①戴安娜指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女神。
“嘿,亏你还是宇航员!他们会在‘移民出境处’拦住我,盘问我的。我可混不过去。”
一只差不多跟猫一样大小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别浪费时间了。你又不是正式离境,要办什么移民出境手续?再说,我也不是正式入境,为什么要办这种手续呢?老兄,快跑!”
我身材不算小,长得也挺结实;可我觉得好像有个机器人交通警把我从危险区突然拉了出去。我看到有块牌于写着“男厕所”,便拼命吵着要飞船停下。
“塔克,请停半分钟,我要解手!”
他既不减速,也不放我走。
“喂,我有肾病,知道吗?”
“罗伦佐老兄,我看得出,你这是害怕的缘故。我来告诉你我们的计划吧!你看到前边那个警察吗?”只见拱道尽头处的私人舱位站上,有个和平卫士身靠柜台站着,“我发现自己的良心突然受到谴责,感到内疚。我觉得有必要去坦白交代:就说你是怎样杀死到我们宾馆房间去的火星人和两个当地居民的……你又是怎样用枪逼着我帮你处理掉尸体,你看怎样……”
“你疯了吗?”
“不错,我心里内疚,悔恨,真的快要发疯啦,老兄!”
“但是,这威胁不了我。你是找不到我什么罪证的。”
“是吗?我想,我交代的内容要比你可能为自己辩护的话听上去更容易叫人相信。这事的来龙去脉我是一清二楚,而你却不一定说得清楚。我对你了解得很透彻,因为早在我们找你谈这次交易之前就把你反复研究过了:而你对我却一点儿也不了解。你什么也讲不清楚。譬如说……”
于是,他提到了几件事,触到了我的隐私。我可以发誓,这些事连我自己都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可他竟然知道得那么详细。我确实曾经专门为无子女参加的演出会表演过几个节目,这些节目有点儿低级趣味,跟我艺术家传统是绝不相称的。但是一个人总得吃饭呀!至于旅馆帐单,也是实在没办法。要是我有钱,早就付清了,不是有心欺骗。不过,话说回来,在迈阿密海滩住了旅馆赖帐逃债,跟在其他地方犯案抢劫差不多,同样要受法律制裁。
还有在西雅图发生的那桩事。唉,总之我不得不承认说,塔克确实掌握了我的不少材料。不过。他对问题的看法跟我不同……我不能同意。
“好吧,”他接着又说,“那我们就去找你们的警察。我敢以七与二之比跟你打赌,看谁能先交保释放。”
说完,我们就迈步朝警察那里走去。结果从他身边经过,并未停下来。只见那警察正在跟一位站在栏杆后面的女职员谈话。那两个人连头都没有抬一抬。接着,塔克拿出两张票予,一张是通行证——维修通行证;另一张印着舱位K——127的船票。他把那两张票子塞进自动检票器。机器作了扫描,接着显示了一张透明画,指示我们搭乘上层密封舱,舱号K一127。门自动打开,放我们进去,随即锁上,耳边传来预先录制的声音:“请留神脚下,当心辐射警板。宇航站公司对进了门的乘客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是概不负责的,”
塔克在密封舱内按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号码,它立刻旋转过来,择道滑行起来。于是我们便在发射场中心的地下开始起飞了。这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反正我现在什么也不在乎了,只好听天由命。
当我们走出小密封舱时,才发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只见我的前边有一架梯子,直通上面的钢制天花板。塔克用手肘推了我一下,说:“往上走!”到了顶部,我们看到舷窗上有个洞孔,上边有块指示牌,写着“辐射危险——最适度——13秒”,显然是不久前用粉笔写上去的。我立刻停住脚步。尽管我对子孙后代的繁衍并不感到有什么兴趣,可我不是傻瓜。塔克这时咧嘴笑了起来,说道:“你穿上铅制的裤子没有?打开洞门,立刻钻进去吧!就顺着梯子一直爬进飞船。如果你不磨磨蹭蹭,就能提前三秒仲进船。”
我估计自己提前五秒钟就进了飞船。我只爬了10英尺左右就看到了阳光,接着就爬进了飞船中的一根长管子。说实在活,我爬梯子时一步跨了三级。
这艘火箭飞船明摆着是微型飞船,控制室显得十分狭窄。我没向窗外望上一眼。我乘过飞船,而且不止一次。我乘过两艘飞船:登月艇“福音号”和它的姐妹艇“百列号”。想当年,我不加思索就接受了月球要我去参加联合演出的聘约——那时我们剧团的经理有一种看法,就是类似变戏法、走钢丝、玩杂耍等等固定剧目,要是搬到只有地球引力六分之一的月球上去演出,一定非常精彩;这种看法本身当然不错,只是这位经理不给我们排练时间来适应低引力。于是我不得不从遇难旅行者法案上动脑筋,找讥会钻了个空于又溜了回来,只可丢惜弃了一套演出服装。
在飞船控制室里有两个人,一个躺在一张加速卧椅上(室内共有三张这种卧椅);手中拨弄着调节控制盘:另一个手里拿着一把旋凿,做着莫名其妙的动作。躺在卧椅上的那个人看了我一眼,一声没吭;另一个却转过身来,越过我向另外一叫人问道:“雅克出了什么事?”说话时满面愁容。
塔克差不多可以说是从我身后的舱口中飘进来的。只听他厉声说:“没有时间了!雅克留下的空缺位置,有没有补足重量?”
“补足了!”
“雷特,飞船准备好起飞没有?跟指挥塔接通了吗?”
躺在椅子上的那个人慢吞吞地回答说:“我每隔两分钟计算一次。现在我们跟指挥塔的线路畅通。还有40……嗯47秒。”
“你给我从椅子上滚下来!给我滚!那种滴塔声我可抓住了!”
雷特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让塔克躺了下去。另一个人把我推到了副驾驶员位置上,并在我胸部绑上了一根安全带。然后转过身,下了太平舱口。雷特跟着那人钻了出去,他的头和肩一出舱口,身子就停住了。“票子,请拿出来!”他得意洋洋他说。
“嘿,老天爷!”塔克松了安全带,伸手摸口袋,接着便拿出了原来我们用来偷乘飞船的那两张通行证,塞给他看。
“谢谢,”雷特答道。“祝你们一路平安!再见。”他神速而又稳健地一转身就不见了。只听见气塞“膨”地一声关上了,震得我耳鸣起来,连耳膜都震得砰砰颤动。塔克根本没回答雷特的话,也没说声再见。他眼睛只顾盯着计算机控制盘,微微地进行着调节。
“还有20秒,”他对我说。“现在不会再有麻烦了。注意把手放在里面,思想要放松。第一步一定得做好。”
我按他的指示做了。神经紧张已经好几个小时,就好像开幕时站在舞台上。最后我实在憋不住了,就问,“塔克,”
“住口!”
“只提一个问题:我们这是上哪儿去啊?”
“火星!”我看到他伸出拇指按了一下红色按钮,没料到我立刻就晕了过去。

二、飞向火星
一个人晕船有什么可笑的?只有那铁制肠胃的蠢货才会看了哄堂大笑。我敢肯定,这类没有情感的家伙看到他奶奶折断了双腿也会哈哈大笑的。
火箭飞船点火起飞后作惯性运动时,我确实晕船了。不过,一会儿我就缓了过来。大约是我胃里空荡荡的缘故——早餐后我什么东西也没进过口。塔克也不说这是一次漫长而又可怕的旅行。我只感到四肢软弱无力,精神恍惚。过一小时四十三分钟我们才会合,这段时间虽短,可对我这样一个习惯于在地球上生活的人来说,简直等于在地狱里受难一千年。
塔克见我晕船倒没发笑。他是个宇航老手,认为我这种反应完全正常,所以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他的态度就像航空小姐那样冷漠,脸上一点儿感情色彩也没有,不像登月艇上那些呆头呆脑、说话祖里粗气的乘客,一见人家晕船、呕吐就嘲笑一阵,借以取乐。照我的想法,真该让这批人在飞船进入与j道时,让他们在真空中笑死才好呢!
尽管我的脑子里十分混乱,不停地涌出成百上千的问题要问,可我对一切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趣。想着想着,我们的飞船倒几乎要跟往返飞行于地球和空间轨道站的火炬飞船会合了,火炬飞船就停泊在绕地球的驻留轨道上。
老实说,这种航天飞行真不是个滋味。要是有人宣布说:晕船的人天一亮就拉出去枪毙,我猜想晕船的人都会说:“好啊,请赶快执行枪决吧!”
不过,我总算逐渐开始适应了,因此也就放弃了寻死的念头。情况渐渐好转,当然不用再想死。塔克大部分时间都在通讯装置上忙个不停。他显然是在按照密集的无线电射束进行通讯联系,指挥航行。只见他双手时刻不停地握着定向控制装置,那神情就像一个炮手在十分艰难的条件下进行瞄准似的。我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也无法从他的嘴唇动作上猜测他所讲的内容,因为他的脸始终紧贴在送话器上。
我猜想他是在跟那艘准备接受我们会合的火炬飞船空间站通话。
当塔克把通话器放到一边,点起一支香烟时,我又感到一阵恶心,这是由于看到卷烟冒出的烟而引起的。我强制自己忍住,不让胃里的东西呕出来。“塔克,现在该是把秘密讲出来的时候了吧?”我说。
“在去火星的路上,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谈。”他冷冷地说。
“嘿,你别那么神气活现,”我忍不住气往上冲,很不以为然。“我不想到火星上去。早知如此,我才不会接受你那异想天开的计划哩!”
“听便!你不想去就不必去。”
“什么?”
“气塞就在你身后,请便吧!注意,出去了可得把门关上。”
他简直开玩笑。这种建议我根本不予理睬。接着他又说了下去:“不过,要是你不会在太空呼吸,最好还是跟我到火星上去……我会负责把你接回地球。我们这艘飞船的绰号叫‘能干’号,它马上就要跟一艘绰号叫‘拼命’号的火炬飞船会合。我们对接后17秒,或者说一眨眼工夫,‘拼命’号就直飞火星。因为我们必须在星期三赶到那儿。”
我带着病人常有的那种烦躁不安的任性固执情绪答道:“我不打算到火星上去。我宁愿赖在这艘船里不走。我想总会有人把送回地球去,在地球上着陆。你骗不了我!”。
“你没说错,”塔克表示同意,“但是,你无法老是呆在这艘船上。那三个家伙原是这艘船上的——但据火箭发射场提供的纪录——现在他们在拼命号上。而这是一艘三人船,想必你早已注意到了这一点。恐怕他们根本不会让出一个座位给你!再说,你这样回去怎么混过移民入境处的关口呢?”
“这我不在乎,只要能回地球,别的我什么也不管。”
“那就准备好蹲牢房,被指控为非法偷越国境,而且还得查为什么在宇宙飞行中偷偷摸摸,到底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至少可以肯定:你走私。他们会把你关进一间密室,用针戳你的眼球,逼你供出阴谋。他们向你提的问题,你永远也休想回答得出来。可你别得意,你根本无法把我牵连进去,因为诚实的博罗德本特好久没有回地球了,而且可以找出许许多多清白的证人出来作证。”
听了这番话,我真感到恶心,想吐。这种反胃的感觉,一半是由于恐惧引起的,一半是因为晕船反应后遗症所致。“你是打算向警方告发我咯?你这卑鄙下流……”我实在一时找不出确切的词来反击他,只好咽住不再说下去。
“嘿,不!老兄,要叫警察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只要把你的胳膊一扭就行了。但是我决不会这样子。林克林伊尔的孪生兄弟林克拉思倒是肯定知道那个老克林进了宾馆那扇门一直没出来。他会把真相揭发出来的。他们这种孪生兄弟关系相当密切,地球人是无法理解的。因为我们人类不是通过裂变进行繁殖的。”
火星人到底是像兔子那样繁殖,还是怎么变出来的,对我来说毫不相干。只是照塔克这样说,我永远别想返回地球啦!这一点我又追问了他一下。他摇了摇头,回答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事交给我办好了。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从地球上弄出来,我们当然能干净利索地把你弄回去。景后你可以出示一张通行证,顺顺当当地走出那个发射场。我们会证明你是个机械师,维修时间长了一些,是最后一个下班的。我们已为你准备了一套满是油污的工作服和一只工具箱。像你这样天才的演员扮演几分钟机械师大约不在话下吧?”
“嗯,当然不成问题!不过……”
“你又来了!你只要跟着我塔克走,我会照顾你。在这次秘密行动中,我们已经调动了八个行会弟兄帮我们返回地球,包括协助我们俩撤离地球。我们可以重演一次。然而,没有宇航员那就一事无成。”他咧嘴笑了笑。
“你知道,一个宇航员,从本质上说,是个自由贸易主义者。不必谈什么走私艺术如何,我们总是把自己当作港口警卫人员,互相帮助。而局外人通常是得不到这种帮助的。”
我抚摸了一下胃部,让它舒服一点儿,同时脑子里在推敲着他所说的话。
“塔克,这箕不算偷渡?因为……”
“哦,不算!如果说是偷渡,那你就是私货了。”
“我刚才是想说,我不认为走私偷渡是犯罪行为。”
“谁会这样想呢?只有那些想通过限制贸易、交流来从我们身上搜刮饯财的人才会这样想!但是我们要你扮演那个角色,完全是光明正大的。罗伦佐,你是个合适的人选。我在酒吧间遇到你,并不是偶然巧遇。我们盯了你两天。一踏上地球,我就直奔你所在的地方。”
他不知为什么皱了皱眉头。“我希望自己能吃准:我们可尊敬的对手所跟踪的是我,而不是你。”
“为什么?”
“要是他们跟踪的是我,他们就会设法打探我所进行的公开活动。那毫无问题,因为双方的路线、方针早已确定,彼此知道是敌手。但是,如果他们跟踪的是你,他们会知道我的真实意图是物色一位能扮演那个角色的演员。”
“但是他们怎么可能识破这一点呢?除非你跟他们挑明。”
“罗伦佐,这件事非同小可。这比你所想象的要重大得多,连我自己都无法体会到它的全部深远意义。不需要你知道的,知道得越少越好。但是有一点我得通知你:就是安装在海牙的宇宙人口调查总署的一台巨型计算机,储存了一套有关人的性格特征资料。这台计算机能将每个职业演员的性格特征同它储存的人物的性格特征资料进行比较。这种分析比较非常细致,精确度相当高。扮演的演员跟彼扮演的人融为一体,难以分辨,不露一点破绽。”
“唔,那台机器提供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不错!除了你之外,还有一个人。”
既然如此,我还是少说为妙。但是,事关我的命运,跟我的生死相关,我可不能保持沉默。我得弄清楚另一个演员究竟是谁。他竟然被认为能胜任只有我这佯才华出众、百里挑一的人才配扮演的角色!
“另外一个演员是谁?”
塔克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我看得出他狐疑不决。“嗯,那个人嘛,……叫奥森·德罗布利奇的家伙。你可认识他?”
“蹩脚演员!”我觉得非常恼火,气得浑身发颤,连晕船也给忘了。“怎么样,听说他是个很好的演员。”竟然有人认为德罗布利奇这种蠢货可以承担我准备扮演的角色。这种想法我听了不禁勃然大怒。“那是个狂妄的大笨蛋!是个牛皮大王!”我说不下去了。我想还是不去理会这类同行,这样可以显得自己高贵些。
然而,德罗布利奇会耍花招,会靠夸夸其谈手段发财致富。命运之神就是不公正,真正的艺术家总是像我一样穷困潦倒。
“塔克,我真不懂,为什么你物色他这种人来扮演这个角色。”
“你说得对,我们不要他了。他跟人家签订了长期合同。要是硬把他调出来,他的空缺就容易引人注目,这不合我们的要求。真是三全生有幸,叫我们碰上了你,你一同意担任这一工作,我就叫雅克传话:不要再去找人请德罗布利奇了。”
“我认为是该这么做!”
“但是……你听着,罗伦佐,我打算跟你挑明。当你在起飞晕船呕吐时,我就给‘拼命’号飞船挂了电话,传话叫他们再次跟德罗布利奇联系……”
“什么?”
“这是你自作自受,老弟。干我们这一行的说话要算数。比方说,你一决定承包把一批药品运往木星木卫三号,那就非运去不可,甚至示惜牺牲生命,遇到什么艰难险阻也决不变卦。可是你呢,答应担任这项任务,又老是说什么‘如果’、‘那么’或‘但是’等一类话,拖泥带水;旅馆争斗之后你就变得十分惊慌。后来,在发射场你又打算乘我不注意时溜走。就在十分钟前,你还吵着说拼死也要回到地球上去。作为一个演员,你可能比德罗布利奇高明一点。不过我很清楚,我们需要的人必须完全可靠,一定要临阵不惊慌,应付自如。据我了解,德罗布利奇倒是这样一个人。因此,我们一把他弄到手就可以替代你。那时立刻解雇你,什么也用不着说,把你送回地球了事。你懂吗?”
这一点再清楚没有了。他这是说我根本不是个剧团老演员——只不过没用这种字眼罢了。我怀疑他是否懂得“老演员”这个词的含义——但是他的意思已表达得很清楚。我感到十分伤心。因为他另,番话不是没有道理。我感到羞愧伤心难过,横遭指责,却又发不出火来。我糊里糊涂地接受了他的雇用,简直是个白痴。我无条件地,或者说不留余地就同意了扮演那个角色,到头来又拼命想洗手不干,这副尴尬相确实活像个怯场的业余演员。
我们艺术家行业有个不成文的传统,那就是不管怎样,“演出必须继续下去”。我的父亲就持有这种看法——我曾经看到他不顾阑尾破裂的危险,坚持连演了两场戏,在被送往医院之前还向观众谢幕。他脸上的表情我至今仍然历历在目。他常用一种蔑视的目光看着我,那种态度就好像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演员瞧不起一个得不到观众赞赏的、滥竿充数的演员似的。
“塔克,”我谦卑他说,“我实在对不起你们。是我错了。”
他用锐利的目光盯了我一眼。
“这么说,你是打算干下去罗?”
“是的。”我真心实意地这样说。接着,我又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件事使我感到扮演那个角色十分困难。“那就是说……唉,我想……但是……”
“但是什么?”他用一种轻蔑的口吻说。
“你那个老毛病又犯了?”
“不,不,但是,你刚才说我们准备到火星上去,塔克,你是不是打算叫我在火星人当中扮演那个角色?”
“是啊,一点儿不错!那还用说?在火星上又怎样呢?”
“唔……但是,要知道,塔克,我可受不了火星人!他们叫我看了就不寒而栗。我真不想去,我想尽可能不去。但是……我可能演不像,可能无法把人物的性格刻划出来,会弄得一团糟的。”
“哦,要是你为这件事担心,那倒大可不必!”
“嘿!可是我不得不担心啊。这事由不得我自己哩!我……”
“我说,老兄,不必担心。我们知道你在这种事上还是个土包干。我们对你是十分了解的:你害怕火星人就像害怕蜘蛛和蛇一样。这显得非常幼稚、非常荒谬。但这是我们预料之中的。我们已经注意到这一点,因此你用不着担心。”
“既然如此,那就好说。”不过我还是不大放心。然而他毕竟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要害……“土包子”,呃,观众不也都是“土包子”吗?我不再吭声了。
塔克把通话器挪到身旁,毫无顾忌地拉开嗓门下达了口令:“蒲公英呼叫风滚草,蒲公英呼叫风滚草,立即取消‘墨迹计划’;我们将完成‘马迪格拉斯’计划。”
“塔克,”一等他通报完口令,我就叫了一声。
“咱们以后再谈,”他回答说。“我将使两条轨道对接。注意,会合对接时会产生一些颠簸。因为时间紧迫,即使两艘飞船对接时会撞出洞来也顾不上了。你得记住,要镇定,千万别走动。”
果然,飞船颠簸得很厉害。当我们上了火炬飞船后,我感到很高兴,又重新进入惯性运动,舒服多了;不过飞船往上飞驶时产生的晕船感,比往下飞时更难受。惯性运动不到五分钟就停止了;那三个准备回“能干”号的家伙,在我和塔克飘进火炬飞船时,还在向转换锁气室里挤。……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又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我明白自己真的是不折不扣的“土包子”,只习惯于在地球上,因为眨眼之间我已经完全迷失了方位,连地板和天花板都分不清了。只听见有人叫了一声:“他在哪里?”塔克回答:“在这儿呢!”那人又叫了一声:“是他?!”好像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是他!没错。”塔克回答说。“他化了装,这没关系,不成问题。来,帮我把他拖进飞船上的铺位吧!有只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力顺着一条狭窄的甬道把我拖进一个小小的密舱。靠舱壁处是两个平排着的舱位,他们管那叫做“苹果汁榨取器”。还有几只压力平衡的液压槽,形状就像澡盆,用于适应火炬飞船的超高加速。
这种设备我从未见过。我只在演出描写星际探险幻想作品《地球入侵者》时使用过类似的模型。
铺位后面的舱壁上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刻着:警告!不穿引力服,承受的引力不得超过三个。奉……之命……牌子上的小字我没来得及看完,我的位置就换了方向。只觉得好像有人把我推进一个铺位。塔克和其他人急忙用带子把我捆在铺位上。这时又听见附近什么地方有台报警器突然响起一阵阵可怕的响声。大约响了有好几秒钟,接着听见有人说“危险警报!两个引力!三分钟!危险警报!两个引力!三分钟!”话声未落,可怕的警报声又响了起来。
透过一片轰鸣声,我听见塔克在着急地问:“发射器准备就绪了吗?录音装置做好准备!”
“准备就绪,准备就绪!”
“注射器弄来了没有?”塔克在空中扭动了一下,转身对我说:“老弟,注意!我们打算给你注射一针。这没有什么。这种针一部分是麻醉剂,一部分是兴奋剂,因为你得醒着研究台词。一针打下去,眼球开始可能会感到发烧,全身发痒,但这对你的身体没有害处。”
“等一下,塔克。我……”
“没有时间啦:我也必须抽吸这种药,”
没等我来得及开口反对,他已把身体一扭,飘了出去。另一个人一把拉起我的袖子,把一根针顶住了我的皮肤。在我不知不觉中已给我打了一针。打完针那人就走了。这当儿,警报器又发出了尖厉的警报声:“危险警报!两个引力!两分钟!”
我想朝四周环顾一下,可是那一剂针药已使我变得神志模糊起来。我感到眼睛和牙齿周围火辣辣的,脊梁骨也开始有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麻痒之感——然而安全带使我无法用手去触摸麻痛发痒的部位——可能这也起了保护我的手臂的作用,大约这样可以避免因突然加速而折断。这时,可怕的警报声又停了下来。只听见塔克那男中音声调响了起来,洪亮有力,充满自信。他说:“最后一次警报!两个引力,一分钟!停止打牌,把你们那肥猪似的身体放平,我们准备使用药品了!”这一次,警报器不那么吓人了。播放的不是刺耳欲聋的警报,而是C大调第61交响乐的录音。这是伦敦交响乐队演奏的曲子,人们对这部作品议论纷纷。全曲由14支组曲构成,曲调有些怪诞,定音鼓的响声时常压倒一切主旋律曲调。这种曲调反正对我不起任何作用,因为我已被注射了一针麻醉剂,脑子昏昏沉沉,迷迷糊糊……
突然,仿佛有一条美人鱼出现在门口。它没有鱼鳞尾,却并未改变美人鱼原来的模样。
当我定睛仔细观察这个罕见动物时,我发现她属于哺乳类动物,看上去就像个穿汗衫和短裤的年轻妇女,头朝下,在做着游泳似的动作。
显然,她很习惯于太空中的惯性运动。她瞟了我一眼,脸上却没露出任何笑容。只是自顾自地把身子靠在另一张铺位上,抓住扶手——看样子她根本用不着安全带。播放的乐曲接近尾声时,鼓声隆隆,气势磅礴。我觉得身子沉重起来……
两个引力没产生多大影响。当你飘浮在液压铺位上时,你不会产生什么难受的感觉。紧贴在形似苹果汁榨取器的铺位上的皮肤,渐渐隆起,支撑着身子,这时你才会感到全身沉甸甸的,呼吸也有些困难。我听说过,有的宇航员,在十个引力条件下往下飞而毁掉自己的事件。我体验了两个引力才相信那种情况可能是真的。不过,躺在铺位上,绑着安全带承受两个引力,只感到有些精神萎靡不振,四肢不好动弹罢了。
不一会儿,我才突然警觉到安装在天花板上的警报器是在向我喊活。“罗伦佐,你感觉如何,老兄?”
“没有什么。”我稍微用了一点气力讲话就觉得气喘吁吁。“这种情况我们还得忍受多久?”
“两天!”
我说话的声音一定是跟呻吟差不多,因为我发觉塔克在笑我。“朋友,别再无病呻吟啦,我头一回到火星上去时,花了整整三十七个星期,进入椭圆形轨道,差不多每分钟都处干惯性运动中。你现在走的这条航线舒服多了。两天中只有两个引力。我还得补充一句:在床上翻身时只有一个引力。你享受这么优越的条件待遇,其实该付点儿钱才行。”
对于他这种幽默,我准备用演员在休息室里惯用的语言挖苦他一下。但是一想到有个女性在场,我就闭口不吭声了。自从被父亲用反手狠狠打了嘴巴以后,凡是可能触犯女性的脏话。我是从未再说出口……
但是,塔克却闲不住,又开始说三道四了:“彭尼!宝贝儿,你还在那里吗?”
“是的,船长!”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年轻“美人鱼”似的妇女答道。“那就就好:开始对他进行基本训练吧!我把这个容易起火的废物堆处理好以后马上下来。”
“是,船长,”她掉转头来,用一种轻微、沙哑的女低音声调对我说:“卡派克博士要你轻松一下,看上几个小时的电影。我在你身边,必要时回答你的问题。”
我叹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有人来回答问题了!”
她没回答我的感慨,只是有点儿吃力地举起一只手臂,按动电闸。接着,室内的电灯全都爆灭了,同时响起了一种声音。我眼前立即浮现了一个立体图像。我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重要人物,这是一个在几十亿人口的帝国里的任何一个臣民一看就能认出来的大人物。现的恍然大悟,我真是上了塔克·博罗德本特这狡猾家伙的大当!
这个大人物就是——彭福特。
我说的这个彭福特,不是别人,正是显赫有名的约翰·约瑟夫·彭福特阁下,他是前帝国首相,也是忠于帝国的现任反对党党魁,兼任扩张主义联盟的主席。据说,他还是整个太阳系中最受爱戴的人,也是最可恨的人。
在惊讶之余,我脑子轰的一下,来了个立定顺式的思想回溯。经过一番逻辑推理,我似乎理出了一点儿头绪。据说彭福特至少曾有三大遇刺。其中有两次脱险,似乎是不可思议的,简直就像奇迹。假定他两次脱险没创造奇迹、那会怎样呢?假定他都安全脱险了——但事实上约瑟夫·彭福特大人在人家行刺时往往并不在场,那又会是怎样呢?全是谜!
要演成这出戏,看来非使出演员浑身解数不可,非累得精疲力尽。不得脱身。老天爷,我肯定是卷进去拔不出来啦!

三、进入角色
帝国双星--三、进入角色
三、进入角色
我从来没卷入过政治。我父亲曾警告过我说:“不要卷入政治,拉里,”他郑重其事他说,“在这方面出风头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老百姓就不喜欢这种出风头的方式。”所以我从来不参加投票,即使在那年修正案通过以后,对流动人员(当然其中相当多的人是演员)行使公民权有利的情况下,我也没去投票。
但是,假如要我说,我想我肯定不会喜欢彭福特。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危险人物,很可能是人类的叛徒。然而现在却要我扮演他,为他做替死鬼——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可我已经答应人家了,而且还信誓旦旦——想到这一点,心里真是七上八下,不是个滋味。
谁知道?我要担任的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角色!
我曾经在《小鹰》一剧中扮演过主角,还在两出名副其实的凯撒大帝的剧中饰演过凯撒。而眼下却要我扮演现实生活中这样一个屡遭刺杀的角色——嘿,让人懂得一个人怎样去替代另一个人上断头台就可以了——这种牺牲只不过是为了有机会扮演一个十分难演的角色,甚至只露面一小段时间,和人群照个面,目的只是为了创造卓越的艺术表演精品。真是天晓得!
我可不知道我的同行中有谁会像我这样傻,经不住表现自己,经不起几百金币的诱惑,就去扮演替人上断头台、准备挨刺杀的角色。
一边看图像,我一边竭力回忆最早谋害彭福特的事件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又有哪些同行胜任这个角色而在那个时候当了替死鬼,或者就此失踪。但是这种回忆毫无用处。一是我对这些往事本来不大在意,记忆模模糊糊;二是演员莫名其妙死去或大踪是常有的事。无疑干我们演员这一行也是个危险的职业。
看着图像,我认为我已经对人物的性格作了仔细的琢磨。
我知道,我是能扮演这个角色的。说干就干吧,只要干得稳妥一点也就是了。反正已无退路。
首先,在体形外貌方面不成问题:彭福特和我换衣穿可以下露任何痕迹。那些密谋策划。
拐骗我来扮演他,无非是过高地估计了我和彭福特外貌十分相像,其实不靠艺术打扮。外貌形似并不是主要的。我们相像当然有利,但更要紧的是演员的真本事。他们大费周折去海牙摆弄电子计算机,结果物色到我这个真正的艺术家真算他们走运。一是我确实跟彭福特像孪生兄弟,二是我完全可以把他的行为举止表现得惟妙惟肖。
彭福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这可能是遇刺造成的后果。这没什么了不起。观察他几分钟我就能依样画葫芦地学会他的样子走路,根本用不着动脑筋,他抓搔锁骨、擦摸下巴的一举一动,以及每次说话前总要做出一种差不多难以觉察的痉挛动作,这些姿态模仿起来,在我都不成问题。边看图像边揣摸,这一切已经像水渗人沙堆那样,渗透到我的下意识中去了。的确,我们有差距:他年龄比我大几到20岁,但是这也不难,扮演年纪大的角色总比扮演年轻角色来得容易。
塔克曾经暗示过我,我非得扮演得十分逼真不可,一定得使那些熟悉他的人在任何场合都看不出破绽来。这倒真是难上加难。比方,他喝咖啡喜欢放糖吗?如果喜欢,放多少?他点燃香烟是用哪只手,姿势怎样?这些问题我己成竹在胸。因为我一边看影片,一边把所有这类细节全记住了。比方,我看了影片中他点烟的样子,就知道他发迹之前长年累月准是一直用火柴点烟的,而且他吸的必定是一种老掉牙的廉价香烟。
但是,任何人都不会任何时候行为举止单一,一成不变。一个演员不可能把任何人的任何生活细节全考虑到,更不容易全都天衣无缝。不过,我只需要扮演一小段时间,甚至只亮亮相。叫我心神不安的倒不是彭福特咬嚼芹菜的动作我扮得像不像,会不会由此泄露天机,出洋相。我心里不好受的是,说不定那一小段时间没扮演完,枪手已经向我瞄准了。
然而,我还是认真研究着我准备扮演的那个大人物。我又有什么把握呢?
正在我琢磨着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我听到塔克亲口喊道:“大家舒服吧?”
灯接着亮了起来,那个立体图像消失了。
我只觉得像是大梦初醒。我扭过头去,只见那个叫彭尼的年轻妇女正在使劲从另一只液压床上抬起头来,而塔克则用带子把全身扎得紧紧地站在门口。
我朝他瞥了一眼,惊疑地问道:“你怎么设法站起来?”同时我脑子里暗暗记住了他站立的样子,并按我的职业习惯,在记忆里注明这是“人在两个引力条件下站立的样子!”
他朝我咧嘴一笑。“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我身上带了弓形护托器。”“哼!”
“要是你也想站起来的话,想必也可以做到。一般在一个半引力以上条件下飞行,我们不鼓励乘客私自离开升降液压舱位——因为有些傻瓜一不小心就会绊倒而折断一条腿。但是我曾经见过一个像举重运动员那样的大力士,推举之后爬起来,在五个引力条件下走路,不过这人后来就此不中用了。两个引力问题不大,还可以背上一个人。”他瞥了那位少女一眼说:“彭尼,跟他直说了吗?”
“他还什么也没问呢!”
“怎么啦,罗伦佐。我还以为你是个好问的家伙,什么事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
我耸了耸肩说:“现在看来,问不问已经无关紧要。因为反正我活不长了,知道了也无济干事。”
“嘿,老弟,何苦要说这种话?”
“博罗德本特船长,”我愁苦他说道,“有女人在场,我无法推心置腹直言相告,我也不能对你的家世、你的个人习惯、人生目标和道德观念有什么说什么。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一发觉自己要扮演的人那种特殊身分,就知道中了你的圈套。我现在只希望知道一件事:什么样的人要对彭福特行刺?即使是拿去给人当活靶子打的土包子,也有权利知道是谁在向它射击。”
我第一次看到塔克竟会显出惊奇的神态。
接着他就大笑起来,他笑得那么厉害,以致忘了宇航员平时在加速时的那种潇洒的平衡状态。他滑向甲板,背靠在舱壁上大笑不止。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可笑的,”我愤怒地说。
他收住笑声,抹了抹眼睛。“罗伦佐老弟,你是不是真的认为我让你当替死鬼了?”
“明摆着的。”我告诉他,这是从过去历次行刺的企图中得出的结论。
他意识到我的含义,就不再笑了。“我明白了。你一定认为这是类似中世纪国王要侍从试食的那种把戏吧?好吧,我们得使你打起精神来;要是你以为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那么我认为这样对你扮演角色没好处。听着,我追随首领已经有六年。在六年中,我知道他从来没用过替身……确实有两次有人企图谋杀他,我也在场,其中有一回还是我开枪打死了刺客。彭尼,你跟首领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他以前用过替身吗?”
她毫无表情,冷淡地看着我。“从来没有。认为首领会叫别人替代他暴露于危险之中,这种想法本身就……嘿,我真该打你的耳光,是该打你的耳光!”
“算了,彭尼,”塔克温和他说。“你们俩人各有各的任务,你也还得跟他合作。再说,他的错误揣测并不是过于愚蠢,也不是受别人的影响,介绍一下吧,罗伦佐,这位是佩内洛普·拉瑟尔。她是头头的私人秘书,够得上给你当最好的辅导员。”
“见到你很荣幸,小姐。”
“但愿我也能说‘荣幸’。”
“住口,彭尼!要不然我就要在两个引力条件下揍你的屁股啦。罗伦佐,我承认扮演约翰·约瑟夫·彭福特不像乘坐轮椅那样安全,没这种事。我们都知道,已经三番两次地有人要终止他的人寿保险。然而这并不是我们这一回所害怕的事情。其实,这一次由于种种原因,我们要面对的那些家伙不敢放肆杀害首领,也不敢在扮演首领的时候把你干掉。这一点,等一会儿你就会明白的。我们的对手残暴成性,这你知道!他们会为了占点儿小便宜,把我、甚至也把彭尼杀掉。要是搞得着你,他们这会儿早就把你干掉了。但是,当你以首领的身份在大庭广众场合露面时,你会是非常安全的。他们绝不会动你。事情肯定就是这样。”
他说完就打量着我的脸。“怎么样?”
我摇摇头,“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不明白?不过你总会明白的。这是比较复杂的问题,牵涉到火星人看问题的方式。就是这么回事。在你到达那儿以前,你就会了解一切的。”
我还是无动于衷。塔克在这以前确实从未对我撒过谎,这我知道。但是他可能煞有介事地本把全部真相和盘托出,这一点我已经吃足了苦头,领教过了。我说道:“喂,我没有理由信任你,也没有理由信任这位年轻的女士。请原谅,小姐。尽管我对彭福特并无好感,但是他煞费苦心地始终要以诚实闻名于世。那我什么时候跟他谈呢?到了火星就谈吗?”
塔克那丑陋而愉快的脸上突然现出了一层悲哀的阴影。“恐怕不是这样吧。彭尼没告诉你吗?”
“告诉找什么?”
“老弟,为什么我们非要你来扮演首领的原因,是他们已经绑架了他。”
也许是由于神经一下子受了突然的刺激,也许是由于双重引力,我觉得脑袋发痛。“现在你知道了,”塔克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雅克·多波伊斯要等我们离开地面以后才能把真相告诉你。这是自从第一次登上月球以来的最大新闻报道。我们现在一直在扣压这一报道,要拼命把它捂住,避免走漏风声。我们希望利用你来找到他,并把他弄回来。事实上,你已经开始扮演你的角色。这艘飞船其实也不是真正的‘拼命号’,它是首领的私人专用游艇和旅行办公室‘汤姆·潘恩号’。‘拼命号’正围绕火星的驻留轨道运行,由发射机应答器输出我们这艘飞船的识别讯号。这只有船长和指挥官知道,而另一艘飞船则打点行装赶回地球,去物色替代首领的人。现在你该看出一点儿眉目了吧,老弟?”
我得承认,我没看出。“是的,但是……唉,船长,要是彭福特的敌手绑架了他,为什么要保守秘密呢?我觉得你们应该大张旗鼓地宣传此事才是啊?““在地球上,我们会大声疾呼。在新巴打维亚,我们会大肆宣传,在金星上我们也会如此。但在这儿,我们是在跟火星人打交道。你听说过小卡格拉尔的传说吗?”
“我承认自己不知道。”
“你应该认真研究一下,这样有助于你真正了解什么叫火星人的信用。简单地说吧,几十年前,有个姓‘卡’的小伙子要在某时某地出场,接受比如被授予骑士称号之类的崇高荣誉。他没能准时到场,当然这不是由于被授予者的过错,至少我们是这样看的。你知道,按照火星人的准则,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处死。但是他年轻有为,德才兼备。在场的激进分子争辩说,应该允许他回去重新来一次,但是卡格拉尔却不同意这样做。他坚持自己有权要求按照原判执行。他终于如愿以偿,被判处了死刑。这使他一跃而成为火星上崇高化身和最高的典范。”
“那简直是发疯!”
“是吗?我们不是火星人。他们是个古老的种族。他们早已制订了一套赏罚制度,适用于一切可能出现的情况。可以想象,他们是最大的形式主义者。同他们相比,古代日本人尽管崇尚义务和情谊,毕竟只不过是一批看来地造的羌政府主义者。火星人却没有什么‘对’或‘错’的概念。他们似乎只有‘礼’和‘非礼’。但是,这一点之所以对我们至关重要,是因为我们的首领彭福特将被接纳到小卡格拉尔的族里去,成为他们的一员。而他却固被绑架去不了。你现在该明白我的话了吧?”
我仍旧不太明白。在我看来,他所说的“卡”这个人物可能是巴黎大吉牛尔剧院演出的叫人讨厌的恐怖节目中的一个。这时博罗德本特船长继续说道:“事情非常简单。首领多半是对火主人的风俗习惯和心理研究得最有成效的人。他多年来一直在了解和钻研这方面的问题。他已决定于星期三当地时间中午时分,去太阳湖滨举台接纳仪式。如果首领彭福特在那儿正常地通过考验,一切就万事大吉,要是他出席不了那个仪式——至于他为什么不能出席。谁也不会关心——那么,他在火星上就会一变而为声名狼藉的人,天南地北,整个宇宙帝国的人都会瞧不起他。他努力要实行的星际不同种族间的各种改革,也就会彻底失败。甚至更为糟糕,很可能发生意外。推测一下,起码会发生这样的事:火星人甚至连眼下帝国之间暂时还存在的松散联系也会退出,更有可能进行报复。他们会杀死地球人,说不定火星上所有的地球移民及其后代,都会招来杀身之祸。那时,人这党的过激分子就会为所欲为,利用暴力把火星并入帝国,然而这只有在每一个人星人被杀死之后才可能出现。这一切的发生,就是因为彭福特没能出席接纳仪式……火星人把这个看得非常重要。”
塔克说罢就像他出现时那样突然离开了。
佩内洛普·拉瑟尔打开电影放映机。我这才焦急不安地忽然想起,应该问问清楚,万一彭福特本人(或者他的替身)不能出席火星人那种野蛮的接纳仪式,从而破坏了影响整个帝国的计划,怎样才能防止我们的敌人把我干掉。但是我恰恰把这最要紧的事忘记问清楚,也许是我潜意识中害怕可能听到的回答。
过了一会儿,我又研究起彭福特来了。我认真观察他的动作和姿态,领会他的表情,默默地模仿他的声调,逐渐进入了角色,陶醉于艺术构思之中。不夸张地说,我已经把他的脑袋套在我的脖子上了。
当屏幕上显现出彭福特被火星人围住,被他们的假肢触摸的情景时,我禁不住惊慌失措起来,把自己的观察和研究一股脑儿抛到了九宵云外。我好像也身临其境,碰到了他们。火星人那股臭气叫我难以忍受。我觉得好像被人紧紧地卡住了脖子。于是发出一声大叫,伸手抓去。“快把它失掉!”
灯亮了。图像遂即消失。只见拉瑟尔小姐两眼盯住我看。“你这是怎么啦!”
我竭力想透过气来,控制住颤抖。“拉瑟尔小姐……真对不起……不过请别再放了。我实在受不了火星人。”
她呆呆地盯着我,仿佛不能相信她所见到的一切,但是神态中又显出鄙视。“我早对他们说过,”她轻蔑地慢吞吞说道,“这个荒唐的计划根本行不通。”
“真是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
她并不作任何回答,只是笨手笨脚地爬出了液压舱位。在两个引力下,她没有塔克走得那么自在,不过还算走得好的。她一声不吭就把我丢下,离开时把门关上了。
她没有回来。开门的是个男人,看上去仿佛是坐在一辆特大的儿童推车上。“你好!年轻人!”他声若洪钟地开了腔,我吓了一跳。
他样子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略微有些发胖,可态度和蔼,不用看他的执照便能看出他肯定是干医生这一行的。
“你好,先生。”
“很好。速度放慢一些就更好。”他朝绑在他身上的机器装置瞥了一眼。“你觉得我这辆紧身坐车怎么样?大概并不时髦,但它却减少了我心里的紧张。我直截了当对你说吧,我是卡佩克博士,彭福特的私人医生。我知道你是谁。我们听说你跟火星人有些别扭?”
我想尽可能冷静地把事情解释清楚。
卡佩克博士点了点头。“博罗德本特船长应该先跟我商量一下,那样,我就会改变一下程序,换个办法慢慢叫你适应。船长在他本行中是个能干的年轻人,但是有时却免不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的性格完全是典型外向的,我为他担心。不过这并不碍事。罗伦佐·思迈斯先生,请允许我给你催眠。请相信我,我是医生。在这儿只是为了对你有好处才用催眠,我决不会把你弄得失魂落魄的。”于是他扬出了那种属于职业标志的怀表,静静地给我诊脉。
我答道:“我很愉快地表示同意,但我看这无济干事,对我是不会起什么作用的。”我过去在表演心灵感应一场戏时,自己也曾学过催眠术,但是我的老师从来没能催我进入睡眠状态。稍微做一下催眠木,对表演可能会很有用处,但可惜的是,医疗协会订了一大套法规,禁止我们这样做,而当地警察又总是小题大作。利用这套法规来找演员的麻烦。
“真的吗?那我们也只好试试看啦。你先放松一点儿,别紧张,然后我们再好好谈谈。”
在给我诊脉时,他手中始终拿着怀表不放,还用手不停地拨弄着,捻着表链。我所以要提到表链,是因为它把我头上方的台灯光线反射到了我的眼睛上,但是当时我只以为那也许是他自己也不清楚的一种习惯性动作。这么小的细微未节何必去提醒他,分散他的注意呢。因为我没提这一点,只是说:“我肌肉放松了,”我向他保证说,““你要问什么就请吧。自由联想也可以。”
“那就让你自己飘浮起来吧,”他轻轻他说。“两个引力使你感到沉重,是吗?我自己通常就用睡眠来摆脱它。它使血液离开脑子,使人昏昏欲睡。他们正在再次加速。我们都要睡了……我感到沉重……我们要睡了……”
我想告诉他,最好把怀表放好,“不然会从他手中飞出去。我想说,可一句话没说完,我已经睡着了。我醒过来时,只见卡佩克博士躺在另一张加速铺位上。“你好,老弟,”他向我致意。
“我对那辆讨厌的坐车感到厌倦了,所以决定在这儿舒展一下,放松一下紧张情绪。”
“啊,我们又回到了两个引力?”
“嗯……不错,我们现在正处于两个引力。”
“对不起,我似乎是睡了过去。我睡了有多久啦?”
“唔,不算太久。你感觉怎样?”
“很好。休息得实在太好了。”
“它常有这种功效——我是说加速。想再看看电影吗?”
“那当然,听你的,博士。”
“那好。”他伸手关灯。室内再一次黑了下来。
我心里在想:他大概要给我看火星人的影片;我打定主意不再惊慌失措。反正我已经历过多次了。只要装作它们并不存在就是了。的确,关于它们的影片,不应该影响我。我以前大概是没做好思想准备。
他放映的是火星人的立体影片,有的有彭福特先生,有的没有他。我发现,这次我已经能看下去了,心情也很平静,不再感到恐惧或厌恶了。突然,我意识到我竟挺喜欢看下去了。
我惊叫了一声。卡佩克博士立刻停了电影。“怎么啦?”
“博士,你给我催过眠了!”
“是你要我做的嘛!”
“但是催眠对我不起作用。”
“太遗憾了。”
“啊,你可真有办法。我还没有蠢到不能明白这一点呢。”我补充说:“要不,我们再试试那些影片。我真不能相信有这码事。”
他打开电影机,我看着不禁惊讶起来。要是不带偏见来看火星人,它们也并不叫人讨厌;甚至也不怎么丑。事实上,它们还有点像中国古塔那样古雅呢。当然,它们的形象跟地球人不一样,但极乐鸟也不像地球人呀,极乐鸟是最可爱的动物。
我开始发现,它们的假肢竟也具有表现力,它们那笨拙的姿势有点像小狗那种冒冒失失向你表示亲热的样子。我这才发现,过去我大概是戴著有色眼镜来看火星人的。
当然,我沉思着,要对它们那种臭味习惯起来仍然需要时间。突然,这样想着的时候,似乎闻到了它们那种气味。一点儿不错,就是这股气味。不过我怎么一点儿也不在乎?
“博士?”我急切地说,“这台机器难道附有臭味发射装置吗?”
“哦?我想不会。不,我相信它不会有,游艇式飞船负担不了太多的额外重量。”
“但是它一定有。我明明闻到了。”
“噢,对了。”他看上去有点儿难为情。
“老弟,我给你做了一件事,希望以后不至于给你引起什么麻烦。”“什么,先生?”
“我们在研究你脑袋里面的东西时,发现称对火星人有许多神经过敏的倾向,这显然是由他们体内发出的气味引起的。我来不及做深入的研究,只能把它抵消了事。我向彭尼——就是刚才在这儿的那位女青年,借了一些她常使用的香水。我只担心,老弟,从此以后,火星人对你来说,闻上去就像巴黎陪酒女一样。要是有时间,我就会用某种朴实一些的芳香气味,比如成熟的草梅或者热烘糖饼之类的味儿了。但是我只得临时应付一下。”
我用鼻子嗅了嗅。一点儿不错,闻上去确是像味道浓、价格昂贵的女用香水味,怪不得这次我对火星人的气味不讨厌了。然而,糟糕,一点儿不错,这种火星人气味我竟喜欢上了。
“你不会不喜欢它。”
“但是,你大概把整瓶香水全洒上了。这地方浸透了香水呢!”
“唔?不,不。半小时以前,我只是在你鼻子底下把瓶塞子挥了一下,就把瓶子还给彭尼,他出去时已经拿走了。”他用鼻子嗅了一下。“香味已经消失。‘丛林情’,这是香水牌号,里面好像有不少麝香。我责怪彭尼想使旅客永远想邀游太空,她听了只是对我大笑。”博士随手关上了电影机。“这些东西我们已经看够了。我要让你接触一些更有用的事。”当影片图像消失时,芳香气味也随即变淡。我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不得承认香气使我陶醉。但是,作为一名演员,不管怎样,我在思想上还是意识到了这种做法的含意。
当彭尼几分钟以后又回来时,她身上的香味果然完全像一个火星人。我爱上了这种气味。

四、一个大人物的诞生
我继续在舱室里进行训练。在这次特殊飞行之前,这问舱房是彭福特先生的会客室。除了进行催眠,我毫无睡意,看来也并不需要睡。卡佩克医生或者彭尼女士一直跟我在一起。
帮助我。幸亏我要扮演的人跟历史上的任何伟人一样,录音录像应有尽有,何况我还有他的贴身亲信随时给予密切合作。材料取之不尽,没完没了,问题是,所有这些在我醒着时和在催眠状态下究竟能产生多少同化作用。
我不知道从哪一点上或从什么时刻起,我终止了对彭福特的厌恶。卡佩克博士向我保证,在这一问题上他绝对没有利用催眠术来左右我的看法;我相信他,也没有要求他那样做,所以我十分肯定,卡佩克对于医生和催眠术者应负的道德责任是一丝不苟的。
我开始觉得,如果要我担任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我就要学会喜欢这个角色。
“了解一切便是宽恕一切。”我开始了解彭福特。
在翻转飞行时,我们处在塔克答应给的一个引力条件下,总算喘了口气。我们从未处于自由落体状态。他们没有叫火炬飞船停机。我猜想,在飞行中他们是不愿那样干的。飞船来了个塔克称之为180度的斜转,这种斜转要求飞船在整个过程中使用加速器。
我对宇宙飞船的了解,只知道由行星表面发动的是真正的火箭,但由于它们备有助水或氢的蒸气射流,宇航员们就把它们叫做“茶水壶”。即使喷气发动机是由原子反应堆加热,也不能认为它们是真正的原子动力飞船。像汤姆·潘恩号这类远程宇宙飞船,也就是他们对我说的火炬船,才是真家伙,是利帛D=MC2,还是M=EC2?你可知道?那是爱因斯坦发明的玩意儿。
塔克尽力地为我解释这一切。无疑,这对爱好这类玩意儿的人来说是十分有趣的。但是,我想象不出为什么一位绅士竟要去费这番脑筋。在我看来,每当那些搞科学的小伙子忙于拉计算尺时,生活就变得越来越复杂。原来的东西又有什么不好呢?
在两个钟头内,我们一直处于一个引力,我已被转到彭福特的舱里。我穿的是他的衣服,按他的脸形化了装,而且见我的每个人都得记住,必须称呼我“彭福特先生”,或者“首领”,或者“约瑟夫”(这称呼只有卡佩克博士可以叫),当然,这样做无非是想帮助我演得逼真,确立角色。
人人都这样做,唯独彭尼例外。她,就是她不愿意称呼我“彭福特先生”。她尽力帮助自己配合我扮演,可就是力不从心。用不着说,她喜欢彭福特,打心里不承认我这个彭福特毫无疑问,她处境矛盾,内心苦痛。尽管她对我表示忿恨毫无道理,却也很自然。这种情况使我们两人都很不舒服。不过,我可不能反过来讨厌她,虽然我为此感到厌烦,但我对她深表同情。
现在,我们已经进入了排演阶段,因为并不是“汤姆·潘恩”号上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不是彭福特。我并不十分清楚哪几个了解我当替身的秘密,但规定,只有在塔克、彭尼和卡佩克博士面前,才允许我轻松一下和提问题。我敢肯定,彭福特的一等秘书华盛顿先生知道内情。但是他从不露声色,他是个瘦小的、上了年纪的黑白混血儿,圣人面容,沉默寡言。另有两个人也肯定知道,但他们不在“汤姆·潘恩号”上;他们是在“拼命号”上打掩护,处理发布新闻电讯稿和日常电文。他们是代彭福特负责新闻事务的出面人物比尔·科帕斯曼和罗杰·克立夫敦。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克立夫敦的工作。只知道他是彭福特任首相时的不管部长。说得通俗点儿,大体上他们的关系就是:彭福特出主意,做决定,克立大敦授权让人去执行。
这帮人心里明白,即使还有别人知道,也没必要告诉我。可以肯定,彭福特班子里的人以及这艘飞船上的全体船员,都知道一桩奇怪的事在进行之中,当然,他们不定知道究竟是什么。许多人曾经亲眼看到我上了飞船——但公开身分是“本尼·格雷”,而不是我罗伦佐自己。滑稽的是,他们再看到我时,我已经是彭福特了。
有人具有识别化装的能力,一眼便可识破,但我却几乎不用化装品。距离一近,化装肯定露馅,甚至最精妙的化学皮肤也不可能有天然、确切的皮肤肌理。我从来顶多用长效染色剂把我的天然肤色稍稍加黑一点儿,从内心刻划他的脸。我确实不得不牺牲了不少毛发,这是卡佩克博士替我干的。我不在乎,演员做这点牺牲是家常便饭,何况这样支付给我一大笔钱,足够我退休养老终生。
另一方面,有时我局促不安地想到,生命也许并不长久——说句心里话,我竟真的开始信任这些人了。相处下来,他们似乎全是挺好的人。这件事本身就度我认识到,彭福特确实不是一个人,他们是一个和谐的集团。如果彭福特不是叫个正派人物,就不会有这么多好人团结在他周围。
我决定按答应的去干了。
但最担心的是火星人的语言。我跟多数演员一样,很快学会了火星语、金星语、外木星语等等,这并不难,在摄影机前或者舞台上完全混得过去。不过,那种卷舌和颤动辅音非常难发准。我相信,地球人的声带没有火星人的那么灵巧。
好在彭福特语言上并无多大才能,我只需要学得像他那样能勉强说说火星语也就行了。
何况我是演员,听觉又灵敏,善于模仿任何声声,从锯木声到孵卵母鸡受惊时焦躁不安的叫声:都是我的拿手好戏。彭福特曾刻苦克服他所缺乏的语言天才。再说,他知道的每个火星词语,人家都先给他做好视听录音,纠正错音十分方便。
因此,我很容易研究他的语言习惯,尤其是他的错误。我把放映机搬到他的办公室里,彭尼就在旁边替我检索我所需要的录音磁带,并回答问题。
……
老兄,我可花了大力气来研习他已经掌握的几百句火星语!
彭尼在情绪上比我更显得紧张。她和塔克都会说一些火星语。但是辅导我的重担却落在她身上。塔克大部分时间必须呆在控制室里。
雅克的死,使他缺少了人手。在到达目的地的最后几百万英里行程中,我们从两个引力降到一个引力。在这段时间中,他忙不过来,因此根本就没下到舱里来。我在彭尼的帮助下,把这段时间全花在学习和熟练掌握我必须知道的“接纳仪式”和礼仪等等问题上了。
到眼下为止,我刚刚完成了我要被接纳到“卡”族时该发表的演说。这种演说的精神实质不像东正教犹太孩子宣誓承担成人的责任、而是像表演莎士比亚悲剧的内心独白。我朗诵了这篇演说,把彭福特的发音错误和面部抽搐全模仿到家了。我念完演说词便问道:“怎么样?”
“很不错,”彭尼挺严肃地答道。
“谢谢,卷发姑娘。”这句话是我从彭福特的语言学习录音磁带档案中学来的,也是彭福特高兴时对她的一种称呼。这句话我用得非常恰当,充分地体现了彭福特的性格。
“你怎么敢这样叫我!”
我惊奇地看着她,显得莫名其妙,仍旧用深入角色的语言回答道,“怎么,彭尼,我的宝贝儿!”
“也不准你叫我这个!你这个冒牌货!你这个骗子!你这……蹩脚演员!”她竟然跳起身来,奔到门口,站在那儿,背对着我,双手捂住脸孔,肩膀因哭泣而抖动。
我作了很大努力才跳出角色,深深呼了一口气,恢复了原来的心态,用我自己的声音答道:“拉瑟尔小姐!”
她止住了哭声,绷着脸,急转过身来看着我。我仍旧用我自己的身分补充说道:“过来坐下。”
我本料想她会拒绝,但她似乎经过思考而改变了主意,慢慢地走了过来,坐下来双手放在膝上。但她脸上的表情却像个不愿多讲话的小姑娘。我让她坐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是啊,拉瑟尔小姐,我的确是个演员,这难道能成为你侮辱我的理由吗?”
她看上去就是那样固执,别扭。
“我是演员,我到这儿来是担任一个角色。这你完全清楚,而且你也知道,我是被你们骗来担任这个角色的。要是我知道真相,我也不会丧失理智来替你们干这种事。我是苦于骑虎难下,进也不是,退也不妥。老实说,这种苦衷远远超过你对我的痛恨。尽管博罗德本特船长轻松地向我保证,可我完全没有什么把握会保得住这条老命。谁知道能不能安然无恙?我非常珍惜我的生命,要知道人只有一条命啊!我完全相信,你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难以容我的。但是,这难道是你要让我的工作难上加难的理由吗:“
她咕哝了一下。我理直气壮地大声说:“你讲啊!”
“这样干是欺骗,不光明正大!”
我叹了口气。“确实如此。没有演员的全心全意给你们支持和帮助,这类事是绝对无法办成的。这样吧,让我们把博罗德本特叫到这儿来,对他把话挑明。这出戏我看还是别演下去啦!”
她把脸猛的一抬,说道:“啊,不!我们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能这佯做?我们都认为这事不够正大光明。再说,现在撒手不干,总比登场演出时失败要强得多。我不能在这种情况下进行表演。我们必须承认这一点,”
“可是……可是……我们一定得演!非演不可!”
“为什么非演不可呢?拉瑟尔小姐,是你还是你们的隐秘理由呢?我对这完全不感兴趣,我也怀疑你会真有什么兴趣,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非做这种蠢事呢?”
“因为……因为他……”她噎住不说了,竟泣不成声,说不下去。
我站起身,走到地面前,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我知道,因为要是我们不干,他多年的心血就会毁于一旦,还因为他现在自己身不由己,他的朋友和信徒们正在拼命努力掩盖真相,要为他效劳;也因为他的朋友对他忠心耿耿,最明白无误的是你忠于他。然而,你看到别人取代了理应是他的地位——尽管这只是一种表演——你还是伤心得不得了。除此之外,你还为他眼下的处境忧伤和担心,甚至痛不欲生。不是吗?”
“是的。”我几乎听不到她说这句话的声音。
于是,我托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斜抬起来。“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你为什么看到我在这儿取代他的地位心里会那么难过。你崇拜他,你爱他,就是这么回事!要知道,我在这儿献出我作为演员的全部才智,不是闹着玩儿的,是你们骗了我,说是把我请来的!天晓得,怎么会有你这种女人!难道你打算把我骂得一文不值,就是要我顺利工作吗?你这样干难道真想让我的工作难上加难吗?”
她显得震惊了。我顿时想到这些话会使她受到刺激而打我耳光。然而她却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这种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我担保!”
我放开了她的下巴,轻松地说:“那么,让我们继续干吧!”
她没有动,只低声说:“请宽恕我!”
“嘿!说不上什么宽恕,彭尼!你刚才的冲动,是因为你崇拜他。你的忧虑可以理解。现在我们照常工作吧。只有几个小时啦。我必须对我所要扮演的角色了如指掌才行。”我立即进入角色。
她捡起一卷录像胶带,打开了放映机。我先从头到尾看了彭福特一遍,然后把声音抹掉,只留下形象,并对准彭福特活动着的形象和口形,配上我模仿、扮演他说话的声音,发表他那篇接纳演说。彭尼看着我,看看形象,又看我的脸,便显出十分迷惘的神态。结束后,我自己把放映机关掉,问她:“怎么样?”
“好极了!”
我像彭福特那样笑了笑。“谢谢,卷发姑娘。”
“不用谢……彭福特先生。”
两个钟头以后,我们的飞船跟“拼命号”会合了。
“拼命号”飞船把罗杰·克立夫敦和比尔·科普曼斯运上我们的游艇。塔克马上就把他们带进我的舱里。我在电影片中见过他。于是我站起身来说:“你好,罗加。见到你很高兴,比尔。”我热情而又随便,可以说是掌握了对这些人说话的分寸。匆匆往来于地球和空间车,只不过分手几天功夫,如此而已。我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主动伸出了手。我们的游艇这时正处于低速航行,因为我们必须适应“拼命号”先前运行期间的比较狭小的空间轨道。
克立夫敦朝我瞟了一眼便开了腔。他从嘴里拿下雪前烟,跟我握手,然后平静地说:“见你回来很高兴,首领。”他个头小,秃顶,中年,看上去像个赌博和玩纸牌的能手。
“我外出时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一切照常。我把档案给了彭尼。”
“好!”我转向比尔·科普斯曼,又伸出了手。
他没握我的手,反而把两个拳头搁在臀部,抬头看着我,吹了声口哨说:“妙极了!我深信我们准能应付过去。”他上上下下打最了我一番以后,说道:“转过来,罗伦佐,走动走动。我要看看你走路的样子。”
我已感到自己有些恼火了,就像彭福特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无礼举动会恼火一样。当然这马上怒形于色,脸上就露了出来。塔克轻轻地触动了一下克立夫敦的衣袖,很快地说:“住嘴,比尔。记得我们是怎样商定的?”
“胆小鬼!”他不以为然地回答道。“这个房间有隔音设备。我只是要肯定一下他能干好。罗伦佐,你的火星话怎么样?能讲吗?”
我立刻用刺耳的多音节火星语作了回答,那句话的大致含义是“正当行为要求我们中的一个离开!”但含义还不止这些,因为这是一种挑战,其真正意思往往是通知某人说:那家伙完蛋了。
我料定他听不懂,因为他咧嘴笑着答道:“我得把这件事交给你了。罗伦佐,太好了。”
但是塔克听懂了我的话。他拉住克立夫敦的胳膊说:“比尔,我叫你住嘴。你在我的飞船上,这就是命令。从现在起,每秒钟都得假戏真唱,明白吗?”
塔克又补充说:“注意他的活,比尔。你知道,我们商定过要这么干的,否则会有人走漏风声。”
克立夫敦瞥了他一眼,然后耸了耸肩说:“好了,好了。我只不过是检查一下。说到底,这是我动出来的脑筋。”他对我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好,彭福特先生。见到你回来很高兴。”
他在“先生”一词上的语气略微加重了些,但是我答道:“回来就好,比尔。下船以前,有什么特别的事要我知道吗?”
“我想没有。仪式完毕以后,要在哥达德市举行记者招待会。”我看得出他在观察我,看我有什么反应。
我点了点头说:“很好。”
培克赶紧说:“喂,怎么回事?有必要这样安排吗?你批准了?”
“我本来在船长紧张不安之前要说,”科普斯曼转向克立夫敦,接着说,“这件事由我自己来办,让我对记者们说首领在仪式以后患了干喉炎——或者我们规定让他们事先把问题提上来,在仪式进行过程中,我把回答先替池写好。由于近看时,他的相貌和声音跟首领也非常像一个人,所以我说不妨冒个险。怎么样?彭福特先生?你觉得对付得了吗?”
“我看这不会有什么问题,比尔。”我在想,要是我瞒得过火星人而不露破绽,我就能对付一批地球上去的新闻记者。即兴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一点儿也不难,只要他们听。我现在已经熟练掌握了彭福特平时说话的腔调,至少对他的想法和态度已有了一个大致的概念——我用不着说得十分具体。
但是,克立夫敦看来还有顾虑。他刚要开口,飞船扩音器嘟嘟嘟地响了:“请船长来控制室。还有4分钟。”
塔克立即说道:“这事就由你们决定吧!我得把飞船引入轨道——上面除了年轻的爱帕斯坦,没有别人,我得马上去。”他说着便匆匆朝门口走去。
科普斯曼喊道,“嗨,船长!我还有话跟你说……”他也出了门,连声再见也没跟我们说,便随着塔克走了。
罗杰·克立夫敦关上了科普斯曼打开的门,转过身来慢条斯理地说:“你要冒险开记者招待会吗?”
“这由你决定。我想干的。”
“哦,……那我也倾向于冒一次险。如果我们采用书面提问方式的话,就可以考虑。但是在你回答之前,我要亲自将比尔的答案检查一遍。”“很好。”我补充说:“要是你能想办法提前十几分钟通知我,我想不会有问题。我看文件非常快。”
他打量着我。“我很相信你干得了——首领。那好,仪式一结束,我就让彭尼把答案塞给你,然后你可以借口去盥洗室,等记熟了再出来。”“这办法看来能行。“我想也是。啊,我要说,见到你宽心多了。还有什么事要我做?”
“我想没有了。对了,还有一件事。他,有消息吗?”
“嗯,说不上。既有又没有。他还在哥达德市,这一点我们能肯定。还没有把他弄出火星,甚至还没有到农村。他们想这么干也不行,我们封锁了他们。”
“哦?哥达德市并不是个大地方,对吗?不会超过十万平方吧!去那里难吗?”
“难就难在我们不敢承认你——我说是他——失踪这件事。一等我们把‘接纳’这玩意儿作为新闻报道发出去,我们就把你藏起来,然后宣布你被绑架了,好像这事刚刚发生似的,让他们挨家挨户去搜查这个城市。城市当局都是我们的对手任命的人,但是在仪式之后,他们只好合作。因为他们一定得急着让彭福特先生露面,否则卡格拉尔族的人就会对他们群起而攻之,甚至会当着他们的面把整个城市砸个稀巴烂。”
“哦……我还在学火星人的心理和习惯呢!”
“我们不是都在学吗?”
“是啊,……你怎么会认为彭福特还活着?干脆把他杀掉,他们不是就更能达到目的,而又少担风险了吗?”我局促不安地想着,一个残暴成性的人,要杀掉个把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吗?绑架到底为什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跟火星人崇尚‘仪式’神圣(他用了个人星词)密切相关。在火星人看来,死亡是惩罚不尽义务的‘唯一宽恕’。要是就这样杀了他,火星人便会在他死后追认他是‘卡’族族人。然后,整个宗族,也许火星上所有宗族都会群起而为他报仇。至于整个地球人是不是会灭绝,他们毫不在乎。这就是为什么我敢肯定,我们的对手决不会杀彭福特的道理。”他说完,皱起眉头又说,“火星人对这类事的反应说不上是好是坏,反正已成为本能,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无比聪明,其实他们尽干蠢事。有时,我恨自己远离开英格兰。”
汽笛报警声打断了我们的讨论,迫使我们赶回各自的液压舱位。塔克把时间抓得很紧。
当我们进入自由落体状态时,哥达德市派来的穿梭巡回火箭正等待着我们。我们五个人进入火箭,正好把舱位占满。这看来也是计划好的,因为驻外官员曾表示要上来接“我”,但是塔克打电报通知他,我们一行需要全部舱位,这才劝阻了他。
在降落时,我想尽可能好好看看火星的表面,因为我只从“汤姆·潘恩号”的控制室里瞥见过它一眼。别人总以为我既然是演员,肯定已经多次到过那里,所以我不该表现出旅游者那种通常会有的好奇心。然而,我这次也没瞥见多少;穿梭忙着的宇航员直到摆平火箭,朝下滑翔时,才使我们有可能转过身来看见火星表面,而那时我又不得不忙着戴上氧气面罩。
那恼人的火星画具几乎要了我们的命,我从没有机会去练习一下怎样戴这种面罩。塔克没有想到这一点,我也没有意识到这会成为问题。我曾在别的场合穿戴过宇宙服和水中呼吸器。我以为这类面罩都是大同小异,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彭福特喜爱的型号是日本三菱公司生产的“甜风”露嘴式,特点是直接向鼻孔加压——一个鼻夹、两个鼻孔插头,各连系一根软管,绕过耳际后延伸到颈部背面的增压装置。我承认,这是挺好的装备,只要用习惯了就好。因为你可以戴着它吃、喝,也可以说话。但我情愿让牙科医生把双手塞进我的嘴里,也不想戴这玩意儿。
真正的困难和麻烦是你得有意识地控制紧扣嘴部后边的肌肉,不然你就会像开水壶那样嗤嗤地作响,因为这类装置会按不同压力自行操作。幸亏我们一戴上面罩,字航员就把压力调节到跟火星一样,这样我们至少有了20几分钟时间可以逐步适应。但是,我还是有一阵子觉得夹具浮升了起来,升到了那笨装置的上面。我只好暗暗说服自己:这玩意儿我戴过,早就习以为常了,就跟我每天刷牙一样,这才慢慢觉得有点儿习惯了。
我们一路降落的一小时内,塔克在空中机场等候着穿梭结束的火箭。他确实做到了不让驻外官员跟我随便交谈,但还是不可能完全避而不见,因为我必须立刻进入那座火星城市,他把时间计算得紧凑而又紧凑,这样我至少不必应付其他地球人。这种谋划很有道理:我在火星人中间,反倒比我在地球同胞中间来得安全。这似乎有点怪,却又不怪。
跑到火星上来,这才叫怪呢!

五、突然的袭击
伯思罗依德外交官先生当然是当局委派的人,他的下属,除去文职技术员外,大多也是当权的一派人。但是塔克对我说过,伯思罗依德大概并没有插手这次绑架阴谋。塔克认为他老实而又愚蠢。正因为如此,塔克一伙都不信帝国首相夸济格在这次事件中有份,他们认为这次事件是当局党内一伙自称“行动主义者”的秘密团伙干的,而策划行动的后台,就是随时捞一票、赚大钱的那些人。
就我本人来说,我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或者谁好谁坏。但是我们一降落,就发生了一些使我对伯思罗依德此人心存疑团的事情。使我怀疑他是否像塔克所认为的那样老实而又愚蠢。事情虽很小,但是这种小事情弄得不好往往就会戳穿我的西洋镜,使我扮演的一切失败。外交官迎接我,当然是因为我扮演的是一位头等贵宾。不过并没有为我安排正式仪式,这是因为“我”——“彭福特”仅仅是议员而没有行政职务,况且这次又是私人旅行。除了一位助手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之外,别无其他人陪同。
我在照片上见过伯思罗依德,对他有一定的了解,因为罗杰·克立夫敦和彭尼在飞船上已把他的情况对我作过详细介绍。我和他握了手,询问他额窦炎好了没有,感谢他在我上次访问时的接待和让我度过愉快的时光,并用彭福特擅长的那种男子汉之间不分彼此的亲切态度和他的助手攀谈了几句。然后,我——彭福特转向那位年轻姑娘,我知道伯思罗依德有孩子,其中一位的年龄恰巧跟我们这一位相仿,性别也一样;可我不知道——或许罗杰和彭尼也吃不准——我是不是见过她。我——彭福特——正不知该怎么说,伯思罗依德自己替我解了围。“我想你还没见过我女儿狄尔德丽呢,她硬是要跟我一起来。”
在我已经研究过的影片中,没见过彭福特跟年轻姑娘打交道的镜头,因此我只能自我导演彭福特在这种场合的角色。五十几岁的光棍,膝下没有子女,也没有侄女儿;对于跟十几岁的姑娘打交道或许没有什么经验,可是跟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打交道却有丰富的经验。因此,我把她当作两倍于她真实年龄的女士来对待,我在她手上略微吻了吻。她涨红了脸,看上去非常高兴。
伯思罗依德带着纵容的神情说:“好吧,亲爱的,问问他吧。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她的脸涨得越发红了,她说:“先生。能否请您亲笔给我签个名?我们学校的女同学都在收集签名。我有夸罗格先生的亲笔签名……我应该也有您的亲笔签名。”她把藏在身后的小本子拿了出来。
我像一个把执照遗留在家里别的裤袋里的直升飞机驾驶员;碰到有人查看执照一样尴尬。我算得仔细研究、精心准备这次扮演了,可决未料到还得伪造彭福特的签名。真他妈的,怎么能在两天半时间里做到万无一失呢?!
但是,彭福特是决不会拒绝这样一种要求的——而我就是彭福特。我高兴地笑了笑说:“你已经有了夸罗格先生的亲笔签名?”
“是的,先生。”
“就只有他的亲笔签名吗?”
“是呀!哦,他还写了‘良好的祝愿’。”
我对伯思罗依德使了个眼色说道:“就只‘良好的祝愿’,嗯,对年轻女士,我起码也得写上‘附上我的爱念’。告诉你,我打算这样做……”我从她手中拿过小本子,翻开几页看着。
“首领,”塔克急切地说,“我们时间十分紧迫。”
“放心好了,”我头也不抬他说。“需要的话,可以让整个火星国来侍候一位年轻女士。”我把本子递给彭尼说:“请量一下这个本子的大小。提醒我赠送一张适合粘在里面的照片,当然要配上亲笔签名。”
“是,彭福特先生。”
“这样好吗,狄尔德丽小姐?”
“太好了!”
“好!感谢你的请求。船长,我们现在可以走了。那是你的车吗?外交官先生?”
“是的,彭福特先生。”他幽默讽刺地摇摇头说:“我看你已经使我家的一员成为你那扩张主义异端邪说的信徒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嘿,为别人干好事,对吗?”
“这就是教会你别让她跟坏人混在一道!嗯,狄尔德丽小姐?”我再一次跟她握手。
“感谢你对我们的接待,外交官先生。我看,我们现在真的得赶紧走了。““是啊,该赶紧走了。祝你愉快!”
“谢谢您,彭福特先生。”
“谢谢你,亲爱的。”
我慢慢地转过身去走了。好在立体电视中显得并不心急慌忙。四周围满是摄影师,有搞电视录像的,有专拍剧照的,还有许多新闻记者。比尔不让新闻记者靠近我们;当我们转身离去时,他挥手说道:“再见,首领。”然后转过身去,与一位新闻记者交谈。罗杰、塔克和彭尼跟着我上了车。同往常一样,空中机场人头拥挤,虽然不像地球机场上的人那么多,但也够挤的了。只要伯思罗依德看不出破绽,对他们也就不用担心了——虽然在场的人中肯定有人知道我不是彭福特。
但是,我也不会让这些个别人来打扰我。
他们要找我们的麻烦,就非犯法自讨苦吃不可。
我们的汽车是加压的罗尔斯牌越野车。我并没有摘下氧气面罩,因为别人都戴着。我坐在右手座位上,罗杰坐在我旁边,再边上是彭尼,而塔克则把长腿盘在其中的一只折椅上。
司机通过隔板往后瞥了一眼,便发动开车了。
罗杰平静地说:“刚才在那儿有一段时间我很担心。”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请大家现在别说话,我要温习一遍我的演说。”
其实,我是想要看一看火星的景色,而那篇演说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司机带着我们沿机场北部行驶。经过许多仓库,我看到有弗威思贸易公司、迪安娜字航公司、三星公司和颜料工业公司等的招牌。一眼看去,火星人跟地球人差不多同样多。我们地球人有个印象,即火星人的行动慢得像蜗牛——在我们引力比较大的行星上,比方在地球上,他们确实如此。但是在他们自己的世界,他们的身体就像石头掠过水西一样轻巧、敏捷。
通过我们南边的平原,向右,便是大运河。它坐落的地方、非常贴近地平线,因而显不出两岸的轮廓。在我们的正前方,就是“卡”族所在的神话似的小城市。正当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座城市,并被它那精细小巧的美丽所吸引时,塔克突然移动了他的身子。
我们这时早已驶过仓库拐弯处了,只见迎面开来一辆汽车。那辆车我也看见了,但没大注意。可是塔克却小心翼翼地准备应付意外事件,当那辆汽车驶近时,他突然猛地砸倒了司机与乘客问的隔板,搂住了司机的头颈,抓紧了方向盘。车子向右急转,跟迎面开来的车正好擦肩而过,然后又向左转,紧贴上公路的边缘。真是千钧一发,险而又险,因为这时我们己越过了田野,而这儿的公路是紧靠运河边的。
塔克一面从右座上俯身向前,一面手忙脚乱地驾驶汽车。那司机先是身体失去平衡,这时正拼命想把方向盘抢回去。
前几天,在艾森豪威尔宾馆里,那场搏斗我是帮不上塔克什么大忙,因为那时我身边不带枪,也没估计到会出什么乱子。今天,我还是没带武器,真是手无寸铁。但是,我朝前冲去,用左臂扼住司机的头颈,把右手大拇指顶上他的脊梁骨说:“动一动就要你的命!”
我用的是《二楼绅士》一剧中反派角色的声音,这句话就是那角色的台词。我的俘虏变得老实服贴了。塔克焦急地说:“罗杰,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罗杰·克立夫敦扭头一看,回答说:“他们又掉头冲过来了。”
塔克答道:“好啊,首领,我爬过去,你把枪对准那个家伙。”他一边说,一边就往前爬。由于他的腿长,车里又挤,爬时很费劲。
他坐进驾驶座之后,便快活他说:“我就不信别的车子在公路上能超过一辆罗尔斯。”他猛地一踏风门,车子便箭也似地向前射去。“我开车开得怎么样,罗杰?”
“他们刚掉过头来。”
“好!这家伙怎么处置?把他扔出去吗?”
我的俘虏心慌了,他神情不安地说:“我又没干什么坏事呀!”我立刻用大拇指使劲一捅,他马上闭嘴,不敢再吭声了。
“哦,还没干什么,”塔克顺着他的腔调说,眼睛注视着路面,“你只是想来个撞车,好使彭福特先生无法准时赴约。要是我没看出你放慢车速想保护自己,那么你也许已做出了坏事而不露马脚。胆小鬼,嘿?”他来了个紧急小转弯,轮胎立刻发出了尖啸声,因为回转轮仍挣扎着使我们保持直驶。“情况怎么样,罗杰?”
“他们不追了。”
“是这样。”塔克并没有放慢车速,我们的车速想必一定是在每小时300公里以上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想用炸弹把我们干掉。是这样吗,老弟?他们是不是也准备把你一起报销掉?”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们这样干是要自找麻烦的!”
“真的吗?我们四个正派人的话,就足够制住你这个有犯罪前科的人,对不对?你难道不是个流放犯吗?不管怎样,彭福特是宁愿我来为他开车的。当然,你也乐意为彭福特先生做点儿事。”在光滑得像玻璃一样的高速公路上,我们撞着了一种像蚯蚓粪便那样大小的东西,我和我的俘虏就差点儿从车顶飞出去。
“彭福特先生!”我的俘虏诅咒似地说道。
塔克沉默了片刻。他最后说道:“首领,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把这家伙干掉。我想,我们应该让他下车,然后把他带到一个僻静的地点。我想我们是能让他说出实话的。”
司机想要逃跑。我在他颈部加力压下去,用大拇指关节再次捅他。关节也许起不了枪口给人的那种感觉,可谁会想到去弄个明白呢?
他软了下来,但恼怒地说:“量你也不敢杀我。”
“嘿,我们不敢!”塔克用惊奇的口气答道。“那是非法的。彭尼姑娘,你有小发夹吗?”
“啊,当然有,塔克。”她回答时有点儿迷惑不解,而我也是不大明白塔克打算干什么。但是彭尼的语气一点几也不显得惊慌,而我却有些举止失措。
“好啊,老弟,你有没有尝过把小发夹钉进指甲缝里去的滋味?人家说这玩意儿破得了让人不吐露真情的催眠术,能直接对人的意志起什么作用。讨厌的是那人会发出最叫人不愉快的嚎叫声。因此我准备把你带到沙丘上去干。那里除了沙漠蝎子之外,你不会打扰别人的。你说出阴谋事实以后,对了,你真说出来的活,我们就释放你,不要你好看,只让你徒步走回城里去。不过,现在你听仔细!要是你真的通情达理,就有赏。我们会让你戴上氧气面罩走回去的。”
塔克说完后,片刻时刻里寂静无声,接着听到稀薄的火星空气中传过一阵哀哭声。一个体质良好的地球人,可以不戴氧气面罩在火星上勉强走上两百码路。我记得我曾读到过一个例子,说是一个人走了几乎半英里路才死去。
我瞥了一下计程表,知道我们离哥达德市大约有23公里。
那俘虏慢吞吞他说:“说实话,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有人出钱叫我把车撞坏。”
“那就让我们来刺激你的记忆吧!”火星城的大门就在我们眼前,塔克开始把车速减慢。
“首领,你就在这儿下车吧。罗杰,把枪拿好,让首领放开我们的客人。”
“是,塔克。”罗杰把身子移到我旁边,也用一只指关节捅着那人的脊梁骨。于是我便移开身体。塔克立即刹车,把车正对大门停住了。
“还有四分钟,”他高兴地说。“这辆车真好。但愿我也能有一辆。罗杰,坐过去点儿,好让我出去。”
克立夫敦松手让过一旁,只见塔克用手掌缘猛力朝司机颈边上干净利落地劈了一下,那家伙的身子便瘫软了。“这样,在你离开时就能叫他老老实实的了。这样才不会在‘卡’族眼皮底下闹出不像活的事情来。现在让我们大家对对表。”
我们对了表。离我必须到达的时间大约还有三分钟。“你必须准时进去,明白吗?一定要不早也不迟,正好准点!”
“完全正确,”我和克立夫敦异口同声说道。
“从这里走上斜坡大约需要半分钟;还剩下三分钟,你打算怎么办?”
我叹了口气说:“定定神呗!”
“那没问题,你刚才表演得不错,打起情神来,老弟。再过两个小时,你就可以打道回府,钱满夜袋啦!我们这是在跑最后一圈,马上就冲刺了。”
“但愿如此。我一直很紧张呢,塔克?”
“是吗?”
“过来一会儿好吗?”我下了车,示意要他跟我一起走,让他跟在后面保持一小段距离。“要是我在那儿出了差错怎么办?”
“哦?!”塔克先是显出惊讶的表情,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你出差错?不会的。彭尼对我说,你把那玩意儿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是的,背是背了,可要是我一时说漏嘴呢?”
“你不会说漏嘴的。我很明白你眼下的心情,我在第一次训练单飞时,也有过同样的感觉。然而,一上场,我就只剩下忙着把一切事办好,根本来不及考虑什么出差错的问题啦。”
克立夫敦喊道:“塔克!你注意时间了吗?”他的声音在火星稀薄的空气中十分微弱。
“时间还早着呢!还有一分多钟。”
“彭福特先生!”这是彭尼姑娘的声音。我转过身子,回到车旁。只见地下车伸出一只手说:“祝你好运气,彭福特先生!”
“多谢,彭尼。”
罗杰跟我握了手,塔克拍了拍我的肩头、“还有三十五秒半,可以出发了。”
我点点头,动身朝坡上走去。当我走到坡顶时,一定是离约定的时间只有一二秒钟,因为当我到达门口时,正好大门迎面而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暗暗诅咒那该死的氧气面罩。
接着,我开始登台表演了。
一出新戏开场,在第一夜上演时,幕布升起,你登台亮相的刹那间,呼吸和心跳似乎完全停止了。不管你有多么丰富的舞台经验,都一个样,都会产生这种感觉。你当然十分熟悉你的台词,那不用说。当然,剧院经理也点过观众人数,并且告诉了你。这一切你事先都已做好应付的准备。可是,还是不大顶用。当你一走上舞台,就知道所有的观众都在盯着你看,都在期待着你开口讲话,还等待着你的表演动作,甚至说不定正等着看你张口结舌出洋相的窘态,老兄,你肯定会紧张的。这就是为什么剧团不管新老演员上场一概用提词员的道理。
当我抬头望去,见到了我的观众,我真想立刻逃跑。三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怯场。
一眼望去“卡”族的同胞们已在我面前排成了一字长蛇阵。在我面前形成一条通道,数以千计的人群肃立在两侧,就像岸头芦笋似地紧紧挤在一起。我知道,我该做的头一件事便是要从通道中间慢步走过去,一直走到尽头,然后再从斜坡往下,走进内堂。
然而我的腿竟僵住了。
我自忖着:“嘿,老弟,你是约翰·约瑟夫,彭福特呀!你以前来过这儿十几次,这些人是你的朋友嘛。你到这儿来,是因为你自己要来这儿,也因为他们要你来。沿着通道走过去吧!51·11……唱起婚礼进行曲吧,新娘来啦!”①
①这是著名作曲家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主题曲调。作者用来描写主人公自我鼓励时的内心独白——译注。
于是我又开始觉得自己完全像彭福特了。
不错,我就是乔·彭福特大叔,为了人民和我们行星的荣誉以及福利,也为了我们的火星朋友们,我决心把这件事做得尽善尽美。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精神振奋地跨出了第一步。
我做的这一次深呼吸真的帮了大忙,它给我带来了那种妙不可言的芳香。成千上万的火星人紧紧挤在一起,对我来说,那气味好比有人把整箱的香水打翻在地似的,我确信自己闻到了这种醉人的香水昧,就跟我在飞船上演习时闻到的一样,一阵阵芳香扑鼻,使我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看,是不是擦这香水的彭尼跟在我后边,也进来了。我似乎在手心里也能感觉到和她握手时那种温暖。
我开始顺着通道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竭力模仿一个火星人在他自己的行星上走路的速度。人群在我后面围拢来。时不时地有小孩子挣开他们的长辈从我前面一掠而过。所说的小孩子,其实就是指分裂生殖出来的新火星人,他们的体积大约有成年火星人的一半,高度也不超过半个成年人。他们从来不出族门,因此在宇宙帝国其他星球容易忘记还有小火星人的存在。一个火星人分裂生殖以后,大约需要地球人五年那样的时间,才能回复到他原来的身材,并完全恢复他的脑子和全部记忆,在这一转变过程中,他是向低能儿过渡的白痴。由分裂生殖引起的基因重新排列,以及以后的再生,使他们有相当长一段时期失去正常活动的能力。彭福特有一套胶带就是关于这一问题的演讲,我记得还配有不怎么好的立体声音乐。
小孩子们都是些活泼可爱的“白痴”,他们不讲什么礼仪,也不必遵守种种规约。但是他们倒是挺讨人欢喜。
有两个最小的、在我看来以乎是一模一样的小孩,在我面前闪现出来,突然停住,就像一个笨头笨脑的木偶站在交通要道上。我要么停住脚步不再前进,要么就从他们身上踩过去。
我决定停住脚步,不走了。他们向我靠过来,走得更近,完全挡住了我的去路,还一边叽叽喳喳说着什么,一边伸出假肢。我一点也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不明白他们要干些什么。他们很快地抓住了我的衣服,把小爪子伸进我的袖筒。
人群压得很近,我差不多无法绕过他们。
我已处在两难的境地。第一,他们是那样逗人喜爱,我真想看看有没有可以给他们吃的糖果塞在什么地方……但是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接纳仪式像跳芭蕾舞配乐似的,时间准确得分秒不能差。要是我不顺着那条通道继续走下去,我准会犯下小卡格拉尔困违反尚仪而犯的弥天大罪。
但是,小火星人不马上放开我;其中有一个小火星人甚至摸到了我的手表。
我叹了口气。于是我冒险跟自己打赌。我敢断定,吻吻小孩子大概在银河系所有星球上都能普遍适用,甚至说不定比尚仪风俗还重要。我马上一腿跪在地上,跪到与他们的高度差不多,抚摸了他们一小会儿,拍拍他们。然后我站起身来小心翼翼他说:“就这样吧,我得走了。”说这两句简简单单的话,已用去了我学来的大部分基本火星语。
小孩子们还是缠住我不放,但我小心地、轻轻地把他们移向一旁,从夹道的人群中间继续加快脚步走去,以便弥补刚才和小火星人打交道而失去的时间。我没有因此而遭灭顶之灾,谢天谢地。我是孤注一掷了,希望这一插曲和我的冒险变通举动,没有冒犯了他们尚仪的规定,但愿不会因此而被判死刑。我走到了通往内堂的斜坡顶部,便逗直朝下走去。
***
上面那一排星号是代表接纳仪式。为什么,因为它表示只有本卡族成员通行。这是火星所谓的本家内政规章。
火星人平时自由来往,相互间可以走访各自的本家——但是,只有自己家的成员才能进入内堂。即使他们的几个配偶也不一定被赋予这种特权。我无权说出接纳仪式的详细情况,就好像一个社团成员不可以对外人随便讲内部情况一样。讲这一点也已经够了。
啊,我的担保人——彭福特最老的火星朋友克里阿希在门口迎接我,但奇怪的是他同时用护身杖威胁我。我请求说,要是我有任何违约行为,就请他立刻杀死我。说实话,我虽然仔细研究过他的照片,其实并不能认出他来。
由于仪式需要,非认这人不可。
我背诵了早就准备好的什么拥护和遵守他们的公德等等话以后,他们才允许我进去。克里阿希指引我朝拜所有十四幅那苏受难像,我接受详细盘问并作了回答。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姿态都是按照演习,严格因袭火星时尚,否则我就真完蛋了。其实,大多数时间我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有一半我也不大了解我自己的回答。我只是见貌辨色,随机应变。这种表演并不因为火星人比较喜欢暗淡灯光,语音含糊而变得容易些。我很吃力地在暗中摸索着。
真是如履薄冰。
在这段时间里,总有不下六根护身杖——致命的武器——对准我。
时间长得像是过了好几天,其实仪式所需时间不长。我们开始吃斋。我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反正豁出去了,我吃了倒没给毒死。
这之后,总算熬到长者致词了。我也发表了接纳演说作为回答。他们给我取了名字,授给我护身杖。我便成了火星人。
我不知道怎样使甲护身杖这类武器,举的名字听上去像是龙头在漏水,但是从这时起,它就是我在火星上的合法姓名了。在法律上,我己成为这个行星上大多数贵族家庭的嫡亲同胞了——这正巧是我这倒霉鬼在旅店酒吧花了最后半个金市请塔克喝酒后的52小时。
我想,这正好说明,一个人最好永远也别随随便便跟陌生人搭腔。有这次经历算我倒霉。
我设法尽快地脱身出来。塔克早已事先为我编好了一篇演说辞,煞有介事地宣称我必须马上离开。他们倒也通情达理,放我走了。我简直就像是在女大学生联谊会会场上的唯一男人,神经十分紧张,因为已没有仪式来指引我。我的意思是说,哪怕是随便什么社会活动,也会有种种意想不到的习俗,极容易出岔子。我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所以我背诵完那篇演说,便托辞转身朝外走。克里阿希和另一位长者陪同着我。到了外边,我冒险跟另一对小孩——也许就是路上碰到的哪一对——逗玩了一阵,神态装得异常轻松、随和,其实心里慌得要命。等我走到大门口时,两位长者才用我听不大懂的英语说了声再见,那声音吱吱兹兹的十分刺耳。我独自一人出了大门。随着大门在我身后关上,我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罗尔斯牌轿车已等在他们原先叫我下车的地方,我匆忙赶了过去。打开车门后,我惊奇地发现,只有彭尼一个人独自坐在车里。不过,她似乎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于是我喊道:“嗨,卷发姑娘,我成功啦!”
“我知道你会成功的。”
我用护身杖假装行了一个剑礼,说道:“你以后叫我卡阿伊尔吧!”由于火星语发音很怪,所以发第二个音时,口水也喷了出来。
“嘿,当心那棍子!”她不安他说,显然知道这武器的厉害。
我轻快地坐到了前排座位上,问道:“你知道怎样使用这棍子吗?”这时,我的紧张、兴奋显然已经过去,开始感到精疲力尽了。但是,说实话,内心却十分快活。我真想痛痛快快喝上三杯,再吃一块大牛排,然后恭候评论家们的评论。
“不知道。不过要千万当心啊!”
“我想你只要在这里按上一下。”说着我按了一下,挡风玻璃窗上马上出现了一个两英寸见方的小洞,车子里便不再加压。
彭尼立刻开始气喘了。我说:“哎呀,真对不起。我把它放到一边,让塔克来辅导我吧!”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没什么。当心,别再点来点去。”她开始发动车子。我发觉她笨手笨脚的,比塔克好不了多少。
风从我点破的小洞中呼啸而进。我说:“干吗这样急?我还需要一点几时间来研究研究记者招侍会上的台词呢。你带来了没有?其他人到哪儿去了?”我已经把我们路上抓住的那个司机忘得一干二净。从踏进“卡”族大门那时起,我就没有想过别的,更不用说那个司机了。
“没有来!他们不能来了。”
“出了什么事,彭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真不知道没有人指寻我下一步怎么办,我能否对付得了记者招待会。要是没有人来给我指导,说不定我能告诉他们一点儿关于受接纳的事,这我倒用不着编造。
我正紧张地想着下一步怎么应付,只听彭尼说道。
“那是因为彭福特先生——他们已经找到他了。”

六、不卸装的彭福特
这时,我才发觉,她从我出来起,就一直没有叫过我“彭福特”先生。她当然不会那样叫我,因为我已经不再是彭福特了。我又变成了罗伦佐·斯迈思——他们花钱雇来做临时替身的那个穷戏子。
我往后靠了靠,叹了一口气,让自己大大地松弛了一下。“总算顺利结束了,而且没有露出一点儿破绽。”我感到卸下了一副重担。
而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这副担子有多么沉重,就连我的“瘸腿”也不再觉得痛了。我伸手拍了拍彭尼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改用自己原来的嗓音对她说:“一切终于结束了,我感到很高兴。可是,我的朋友,今后你不在我身边,我会挂念你的。你也是个非常出色的演员。然而,再好的戏也总会有收场的时候,戏班子也总有散伙的一天。但愿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到你。”
“我也希望能再见到你。”
“我揣摩,塔克这时大约已经想出了好点子,大概安排妥当了吧?我似乎马上就可以悄悄溜进‘汤姆·潘恩号’了。”
“我不知道,”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反常。我偷偷瞟了她一眼,这才发现她在哭泣。
我不觉心内一颤。彭尼为什么哭呢?是因为我们快要分手了吗?令人难以相信,可又希望真是这个原因。
“彭尼,”我赶紧安慰道,“亲爱的,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当心别撞了车。”
“我忍不住。”
“嗯……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你只是对我说,他们把他弄了回来,别的什么也没说呢。”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怕而又十分合乎逻辑的怀疑。“他还活着,对吗?”
“是的,还活着。但是,他们把他弄伤了!”她哭得更厉害了。我不得不抓住方向盘。
她很快恢复了平静。“请原谅。”
“要我来开车吗?”
“过一会儿我就会好的。再说,你并不会开车。我的意思是你应该装作不会开车。”
“不会开车?!别说笑话了。我当然会开车,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没有再往下说,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情况可能……可能还是大有关系。要是他们真的把彭福特打得不成人样,他总不能以带伤的模样在公众面前亮相吧,至少决不能在“卡”族接纳仪式刚刚结束十几分钟之后就亮相。说不定我还是非出席那个该死的记者招待会不可。要当众离去,这样我们才能安全地把彭福特悄悄送上飞船。也罢,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就把它当作一次谢幕吧!“彭尼,塔克和罗杰是不是仍旧要我再扮演一会儿彭福特?我是不是还得给那批记者演上一场戏?或者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也不知道。因为当时我没来得及问他们。”
这时,我们己渐渐驶近田野旁边的一长排仓库。哥达德市高大的圆顶气泡式建筑已经映入眼帘。“彭尼,把车开慢一点儿,给我说得详细点儿,行吗?你应该给我提提台词。”
原来,司机全都招供出来了。我忘记问是不是塔克给他用小发夹上了刑。既然招供了,塔克就把他放了,让他步行回去,可并没有摘掉他的面罩。塔克和罗杰还有彭尼(由塔克开车)火速赶回哥达德市,我没参加这次行动,对此非但不觉得遗憾,反而十分庆幸。其实,宇航员的使命应该是驾驶宇宙飞船,而不该搞别的把戏。
塔克他们按照司机招供的地址,在老城区找到了那幢气泡式建筑物。我能想象得出,那地方一定是个妓女、罪犯、军人商和流浪汉这类社会渣滓聚集的处所,简直可以说就像一个野兽出没的丛林,即使是警察巡逻,也得结伴而行。不过,星际帝国每个港口城市都少不了会有这么一处地方,毫不奇怪。
司机的供词是正确的,可是已经迟了几分钟。那间房间肯定关过人。里面有一张床,看上去至少已经连续使用过一星期左右,桌上一壶咖啡还是热的,搁板上放的一条毛巾里还包着一副老式的活动假牙。克立夫敦认出那是彭福特的,这证实了司机的供词。可是彭福特踪影全无,绑架他的人也不在。
他们离开那里的时候,商定仍按原计划行事,宣布绑架事件发生在接纳仪式刚刚结束之后,并扬言要向,‘卡”族发出呼吁,从而对伯恩罗依德施加压力。但是,恰恰在离开老城区的时候,他们找到了彭福特。其实确切他说,是偶然在街上碰着的——彭福特蓬头垢面,精神恍惚,像个一星期没刮过胡子的可怜流浪汉。别的几个人都没认出来,是彭尼把他认了出的。于是他们马上把车停下。提起这一段经历,她又哭了起来。我们差一点儿撞上一列蜿蜒地冲着装卸码头开去的货运拖车。看起来,第二辆,也就是打算把我们撞死的那辆车里的几个家伙,肯定是把情况作了报告。因此我们反对党的那帮幕后头头得出了结论:绑架已经失效。这样推论还是言之成理的。虽然以前也有人为我做过某种解释,但我总感到奇怪。他们究竟为什么没有干脆把他干掉呢?后来,我才明白,他们的办法比干掉他更加狡猾,也更加残酷,更加有利于达到他们的目的。“现在他在哪儿?”我问。“塔克把他送到三号圆顶楼宇航员招待所去了。”“我们现在是不是也到那儿去?”“我不知道。罗杰只叫我把你接来,就跟他们一起进了招待所。但是,我们不能到那儿去。那太冒险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彭尼,快停车!”“为什么?”“车里一定有电话吧?现在我们不能再往前开了。一步也不行。现在必须先确定,不,应该先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在塔克和罗杰决定让我消失之前,我还得演好我的角色。显然,一定得有人向公众告别,让人看到我登上了‘汤姆·潘恩号’。你敢肯定彭福特先生打扮一番也不可能公开露面吗?”
“公开亮相?不,根本不可能。你是没看见他那副模样。“当然没看见。不过我相信你的话。那好,彭尼,我现在仍旧扮‘彭福特’先生,你呢,还是我的秘书。继续干下去吧。”
“好的,彭福特先生。”
“现在,请你马上跟博罗德本特船长通话,好吗?”
车里没有电话簿,但七转八转,总算接通了。耳机里双方对话我都听得见。
“宇航员俱乐部。我是凯利夫人。”
彭尼捂住了话筒:“要报我的名字吗?”
“说吧,我们没必要保密。”
“我是彭福特先生的秘书,”彭尼严肃他说,“他的飞船驾驶员博罗德本特船长在吗?”
“我认识他,请等一下。”然后只听话筒中传来她的大嗓门:“嗨!你们这些人,有谁看见塔克没有?”过了一会儿,她便在电话中说:“他回自己房间去了。我这就叫他。”
又过了一会儿,彭尼说:“是船长吗?首领有话对你说。”接着,彭尼使把话筒塞给了我。
“我是首领,塔克。”
“哦,先生,您现在在哪儿?”
“还在车里。是彭尼接我上车的。原先安排的记者招待会准备在哪儿开?”
博罗德本特犹豫了一下。“幸亏您来电话。招待会已经取消了。情况略有变化。”
“彭尼跟我说了。这跟我的想法合拍;我很累,今晚不打算在陆地上过夜。我的腿痛得厉害,想在飞船自由下落时好好睡一觉。”尽管我不喜欢自由下落,但我知道彭福特喜欢。
“请你和罗杰替我向特派专员表达歉意吧。其他的事也请费心代劳吧!”
“我会安排一切的,先生。”
“就这样。还要多久才能送我上飞船?”
“‘精灵1号’一直待命为您效劳。请先到3号门。我会派一辆越野车来接您的。”
“很好!就这样办吧!”
“是,先生!”
我把话筒交还给彭尼。“卷发姑娘,我很难说这电话频率不受监听,很可能这辆车都受到监视。不管怎样,他们很可能已经偷听到两件事:一是知道了塔克在哪里;二是我下一步要做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显出沉吟的神态,拿出秘书用的笔记簿,写了几个字:让我们离开汽车。
我点了点头,拿过她的笔记写道:3号门离这儿有多远?她回答:步行一会儿就到。
我们一声不吭,钻出车子走了。她以前总是把车开到仓库外边特派员的停车点,所以到时候总会物归原主。再说,这类小事如今已无关宏旨了。
我走了大约50码便停住了脚步。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头。当然我不是指天气。太阳照在清澈、发紫的火星天空,可以说风和日丽。路上行人熙来攘往,不论是乘车还是步行的人,都没注意我们。即使有人朝我们瞟上几眼,那也绝不是看我,而是看我身旁的这位标致姑娘。
然而我却始终感到心神不宁……
“怎么回事,首领?”
“嗯,不错,问题就出在这儿。”
“怎么啦,先生?”
“我现在已经不大像‘首领’。这样躲躲闪闪,不合我所扮演的角色的身份。我们应该回去。彭尼。”
她没有反应,但跟着我回到汽车旁边。这一回我进了汽车后座,装出一副大人物的派头坐在那儿,让她替我开车,驶向3号门。
3号门不是我们来时经过的那个入口。我猜想塔克选中这个大门,是因为这儿主要是货车通道,来往旅客绝少。彭尼连指示标记也没看,便径直把巨型罗尔斯轿车开到了3号门前。停车处的值班警卫想拦住她。彭尼板起脸来一板一眼他说:“你通知一下特派专员办公室,就说彭福特先生的座车到了,叫他们把车领回去。”
警察不知所措,忙向汽车后座瞟了一眼,仿佛认出了我,便匆匆行了个礼,让我们把车停在了那里。“彭福特先生,我们警长特别强调过,不准把车停在靠栅栏的地方。”他抱歉似他说,“但是我看关系不大。”
“你可以马上把车开到别处去,”我说,“我和秘书立刻就要离开。我的越野车在这儿吗?”
“我到门口去看看,先生。”他说完便走了。跟这个警察打上交道,真是正中下怀。这可以证实“彭福特先主”确实曾经乘过官方车辆到达,然后又从这儿去乘他的宇宙飞船。我把护身杖紧紧挟在腋下,简直就像拿破仑夹着他的王仗一样。我身后紧紧跟着彭尼。警察跟大门守卫说了几句话,然后马上跑回来满脸堆笑他说:“飞船发射场接送车正等着您,先生。”
“十分感谢。”我心中暗暗庆幸。这安排真是恰到好处。
“嗯……”警察的神色有些慌乱,但是小心翼翼地赶快接着轻声说道:“我也是个扩张主义者,先生。您今天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他带着敬畏的神情,朝我那护身杖瞟了一眼。
彭福特遇到这类恭维话该露出一副什么样的神态。我了解得一清二楚。“啊,那太好啦,祝你多生贵子。我们非常需要建立起一个巩固的多数党。”
他听了哈哈大笑,笑得有点儿过分。“我们的党是个了不起的党!嗯,如果我以后引用您的活,彭福特先生,您会介意吗?”
“当然不会。”我们边说边走,便来到了大门口。守卫碰了碰我的手臂。“请……您的护照,彭福特先生。”
我自信当时我的神情丝毫未发生变化。
“彭尼,我们的护照。”
彭尼冷冷地瞟了守卫一眼。“博罗德本特船长负责办理一切离境手续。”守卫看了我一眼,又赶快把目光移开。“那自然不成问题。不过我的职责要求我检查一下,把护照号码记下。”
“那当然。好吧,我看是非把博罗德本特叫出来不可了。我的专用飞船起飞时间安排定了没有?我看你最好还是跟指挥塔联系一下,通知他们暂缓起飞。”
彭尼非常机敏,她马上露出恼怒的神态。
“彭福特先生,这太不像话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这副官腔呢,这在火星上也实在少见!”
那位警察连忙说:“汉斯,肯定没问题的。这位先生毕竟是彭福特先生啊!”
“那当然不会错,但是……”
我仍旧装得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我倒有个比较简单的办法。要是你……请问贵姓,先生?”
“霍尔斯万塔尔·汉斯·霍尔斯万塔尔,”
他有点不情愿地回答说。
“霍尔斯万塔尔先生,你看是不是打个电话给专员本人,让我向他打个招呼?这样可以省得我的驾驶员非跑来不可,至少能节省个把小时。”“这,我不想那样做,先生。还是给发射场指挥部拨电话吧?”这回他的语气中希望我同意他这一建议。
“你只要把专员的电请号码告诉我就行了,我来给他挂电话。”这一口,我的语气稍微严厉了些,俨然是位公务缠身的大人物派头。尽管他希望做到平易近人,却难免受到下属的纠缠和刁难。不过他仍旧十分宽宏大量。
这一招也真灵。守卫赶紧陪小心他说:“我看,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彭福特先生。我不过是……制度规定如此……您是知道的……“我当然知道。谢谢你了。”我正想走进。
门去。
“等一下,彭福特先生!您看那边!”
我扭头一看,由于被这位守卫耽误了一会儿,正好记者们跟踪而至。其中有个记者已经一条腿半跪在地上,拿着一架立体摄影机,对准了我。他见我刚好转过身来,便抬头说:“请您把护身杖拿好,让我们看得清楚一点几。”那还有几位记者,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玩意儿,把我们团团围住。有位记者爬上车顶,关一位拿着录音话筒塞到我嘴边,还有一位手拿定向话筒,就像一支步枪似的,瞄准着我。
我感到十分恼怒,就像个女权运动领袖发现她的名字被登在小报上一样。不过我马上意识到我该扮演的角色。我露出笑容,把动作放慢。彭福特对这一点是很重视的。我完全可以做到恰到好处。
“彭福特先生,你为什么把记者招待会取消了?”
“彭福特先生,据说你打算要求大议会授予火星人正式的帝国公民资格。对此有何评论?”
“彭福特先生,你准备什么时候对现政府发起一次信任投票?”
我抬起握着护身杖的手,微笑他说:“请一个个来!好吧,第一个是什么问题?”
他们当然都说自己提的是第一个问题;等到他们乱哄哄排好先后次序,我一个问题也没回答便打发掉好几分钟时间。这时,船长派来的人正巧赶到。
“行行好吧,伙计们,首领今天已经够累的了。你们有什么问题统统问我吧:“
我伸出手掌制止了他。“一两分钟时间还是可以的。比尔,我马上得登船,不过我还是愿意就你们问题的要点谈谈看法。据我所知,现政府并不打算重新估价火星与地球的关系……至于对现政府的信任投票,我只能说:没有必胜的把握,我们是不会采取行动的。”
有人插话说:“这太空洞了吧?”
“我本来就不打算说得太具体。”我回敬了他一句。不过为了缓和气氛,我带笑说:“如果你们问我一些属于我职权范围内的问题,我一定如实回答。比方你们要问‘你是不是不再打老婆啦’这类问题,我保证有问必答。”
这时,我突然记起彭福特是以其直率见称的,对记者尤其如此。于是我把记得滚瓜烂熟的彭福特的警句和最能抓住人心的话讲了几句,说明地球人应该保卫自己的星球,但是也不要因为恐惧和仇恨而采取愚蠢的行动。这样更为我这次到火星接受护身杖增添了光彩。
那位记者扬起眉头。“彭福特先生,这些话很精彩,可我好像在二月份已经听你说过了。”
“你到明年二月份还会听到我说。真理重复几遍是不会嫌多的。”
我掉头朝守卫和接车看了一眼,接着说道:“对不起,我得告辞了,不然起飞要误点了。”
我们钻进小型装甲车。
“你表演得真是太棒了,”彭尼很认真地说。
进了装甲车,我们就没必要演戏了。
“你应付得妙极了。你说话那副腔调真像他。”
“我真差一点儿露馅儿。守卫那小子跟我们要起护照来,我还真有点儿发慌哩,彭尼,我看不该把护照放在塔克那里。你最好随身带着。”
“护照不在塔克手里,”她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我是带着的,但我没敢拿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彭福特先生被绑架时,护照正巧带在身上。我们没敢申请补发——这种微妙时刻不能申请。”
我这时才突然感到非常疲倦……
既然塔克和罗杰没有新的指示,我在登上“汤姆·潘恩号”时,仍然扮演着彭福特的角色。这倒也不难。
我一上船,马上走进自己的舱房,在里面熬过了一段漫长的自由降落时间。靠着防晕药片,我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然而,这实在不好受——因为我接连不断地做着一连串恶梦,梦里那些记者,还有警察、守卫都发现我是冒名顶替的冒牌货。他们指着我,争论谁最有权把我撕成碎片,或是扔进地牢。
幸亏,我被加速警报器的笛声惊醒。只听到塔克用宏亮的男中青大声叫道:“红色警报!三分之一引力!一分钟!”
我赶紧爬上铺位,系好安全带。
惯性运动结束后,我觉得好受多了。我的肠胃至少不再翻腾,走在地板上也觉得踏实多了。
五分钟之后,塔克走了进来。
“你好!首领!”
“你好!塔克。见到你很高兴。”
“总比不上我自己为自己感到高兴。”他没精打采他说,然后朝我的铺位看了一眼。
“让我躺一会儿行吗?”
“请便吧!”
他叹了一大口气,一翻身便躺倒在铺位上。
“老天爷,真把我累死了!我真想足足睡上一个星期!”
“我也想睡上一星期。嗯……你把他弄上船了吗?”
“弄上来了。真费了不少手脚。我是把他当作一箱冻虾运上飞船的。还得付出口税哩!”
“塔克,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他肯定能复原,仅仅是时间问题。”接着塔克又说:“我真恨不得抓住那些坏蛋!把他摧残成这副样子。谁见了都受不了!可我们还得装得没事一样,让他们逍遥法外。这,当然也是为了他!”
塔克的神情显得既恼怒又痛苦。我轻声说道:“看情况,他们一定打伤了他吧?伤势严重吗?”
“受伤?!你一定误解了彭尼的意思。说实话,除了他身上太脏以外,他身体倒是挺好的。”
我目瞪口呆,“我还以为他们狠命地揍了他哩。”
“我倒宁愿他们打了他!断几根肋骨又有什么大不了?不是,他们把他的脑子摧残了。”
“啊,”我感到一阵恶心。“是搞乱脑神经?”
“对了!对,也不对。他们的目的不会是逼供。因为他本没有什么具有政治意义的秘密。他们的目的是要他听从他们的摆布……”
塔克接着说:“博士说,据他看,他们一定是每天只用很小剂量的药,只要他听从摆布。可是以后注射的剂量却足足可以叫一头大象变成会说胡话的白痴。他的脑子现在一定像洗澡用的海棉一样,吸足了药水。”
我使劲摇了摇头,想把一连串恶梦似的经历从我脑海里赶出去。”
“他还是会痊愈的吧?”
“博士说,药物只能使他的大脑瘫痪,却不会改变大脑的结构,血液的流通会慢慢把药物从大脑中带走,通过肾脏排出体外。但是,这需要很长时间。”
塔克这时抬起头,看着我。“首领。”
“什么?!该不必再叫什么‘首领’了吧?他已经回来了。”
“我正要跟你谈这件事。如果请你再扮演一下这个角色,你会觉得有困难吗?”
“为什么呢?这儿并没有什么外人啊!”
“情况并非如此。罗伦佐,我们的保密工作确实做到了万无一失。这事只有你知、我知。”他扳着手指,一个个地数。“还有博士、罗杰,当然也有彭尼。地球上还有一个你没见过的人也知道,他名叫艾斯顿,可能吉米·华盛顿也猜到了几分。但是即使对他自己的母亲,也是不会透露的。至少参与绑架彭福特的人,绝不会很多,这是可以肯定的。不管有几人,他们绝不敢说出去。即使敢说出去,他们也无法叫人相信他真的失踪过。我的意思是说,这儿还有飞船上的全体船员,以及一些外界不相干的人。他们都不了解内情,却都知道你——彭福特仍在活动。老弟,在他没有复原之前,能不能请你再扮演一些时候,每天跟船上的工作人员,包括吉米·华盛顿的女秘书,还有其他人照照面呢?”
“嗯,……我看这倒没什么不可以。要多久呢?”
“就在返程中。我们会飞得慢一些,稳一些,你会觉得舒适的。”
“好吧,塔克。这段时间就不计报酬。我答应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对绑架和用药物伤人的憎恨。”
塔克一下跳了起来,高兴地拍了怕我的肩膀。“你跟我的脾气一个样,好老弟。别担心你的报酬,我们是不会亏待你的。”说完,他态度突然一变。
“就这样,首领,明天早上见,先生。”
这以后,为了转变轨道,以便尽量避免哪个通讯社再派一艘快艇来采访报道,飞船加速了飞行,然后转为慢飞。
我醒来时飞船正处于自由下落之中。我吃了一粒防晕丸,勉强吃了早餐。没过多久,彭尼就来了。
“早上好,彭福特先生!”
“早上好,彭尼。”我朝会客室方向把头点了点。“有什么新闻吗?”
“没有,先生。还是老样子。船长向你致意。如果你不觉得麻烦,就请到他的舱房里去一下”“当然可以。”
彭尼跟着我走了进去。只见塔克为了稳住身体,双脚正勾在椅子上,罗杰和比尔正系着安全带睡在躺椅里。
塔克扭过头来说:“对不起,首领,我们需要你帮个忙。”
“早上好,什么事?”
他们像往常一样,毕恭毕敬地口答了我的问候。塔克接着说:“为了善始善终,你得再露一次面。”
“怎么,不是说好……”
“请允许我说完。按我们原来的安排,广播网在等你今天发表重要演说,对昨天的事进行评论。罗杰已经拟好了讲稿。问题是你愿不愿意发表这篇演说?”
“在什么地方演说?在哥达德市吗?”
“啊,不。就在你的舱房里,我们会把演说播送给菲伯斯号,再由他们录制以后发送到火星,同时通过大电容电路播给新巴塔维亚,再由那里转播到地球、金星、木卫三号等等。用不了四个小时,演说就会播送到整个接收系统。你用不着劳神走出舱房一步。行吗?”
能通过这么庞大的电视网发表演说,向整个宇宙讲话,这本身就是一件极有诱惑力的事。我以前在电视上只演出过一次,而且是剪掉许多镜头的讲话,其实露面时间只有27秒。
可这一回却是我一个人包下了整个宇宙广播……
塔克还以为我不大情愿,赶紧说:“没什么可紧张的,我们这飞船上就有录制设备。我们可以就在这儿录制,然后先放一遍,把该剪掉的统统剪掉。怎么样?”
“好……好吧!稿子准备好了吧,比尔?”
“是!”
“拿给我先看一下:“
“这又何必呢,时间还早呢。”
“稿子在你手上吗?”
“在倒是在。”
“那就拿给我看。”
比尔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录制前一小时给你也不迟。这种演说要叫人觉得是即兴发表的才更好。”
“要让人觉得是即兴发表的,就得事先精心准备,比尔。我干这一行,比你懂得多。”
“你昨天在飞船发射场上的表演,不是也没经过准备和彩排吗?表演得不错嘛!如法炮制不就行了?!”
比尔是在拖时间。可我身上的彭福特性格却变得越发强烈起来。
别人见我可能发作起来,就劝说道:“算啦,比尔,把讲话稿给他吧!”
比尔哼了一声,把讲稿朝我一扔……
飞船正处于自由下落之际。稿纸便在空中悠悠飘荡起来。舱内的气流把稿纸吹散了。彭尼赶忙一一把稿纸收拾整理好,然后递给了我。我用彭福特的口气说了声“谢谢”,便一声不吭地看了起来。
我匆匆扫视了一边,然后抬起头。
“觉得怎么样?”罗杰问道。
“大约有五分钟是谈加入‘卡’族的事,其他全是为扩张主义党的政策进行辩护。这跟以前那些演说没多大区别。”
“对!关于加入‘卡’族的事不过是个引子。演说的目的在于引出后面那一部分。你一定知道,我们是在准备,在不久的将来发动一次信任投票。”
“这我知道。你们是要抓住这机会来造声势。这我不表示意见。不过……”
“不过什么……?你究竟担心什么?……”
“嗯,是性格表现。我觉得有几个地方的措词得改一下。这不符合他平时演说表达的方式……”
比尔听了勃然大怒。“你只要把讲稿念好就行了!至于措词,那是我们的事!”
“你不懂,比尔。我的任务是演好我的角色。如果硬要我的角色说一些他平时不可能说的话,那我是没法把角色演好的。那会显得不真实,就像一只山羊突然说出希腊语一样……”
“你听着,斯迈思,你不是雇来批评演说稿的。你是雇来……”
“别提啦,比尔!”塔克打断了他的话。
“也别老是什么斯迈思……雇来什么的!罗杰,你看怎样?”
“照我看,首领,你唯一不同意的只是一些措词,对吗?”
“可以这么说。再有,我想建议删掉对现政府首脑夸罗格的人身攻击,也用不着影射他受人经济资助。我觉得彭福特是不会说这类话的。”
罗杰目光闪烁,颇有点诡橘神态。“这一点是我加进去的,不过你的话也许是对的。他一向宽宏大度。”他停顿了一下,思考半晌。
“你认为有必要改动,就改吧。等录制以后再放出来看看,怎样?”他表情严峻地笑了笑。
“就这么办吧,比尔。”
比尔突然走出了房间。罗杰叹了口气。
“除了彭福特之外,比尔不喜欢别人指挥他。但是他的确是个很有才干的人。哦,不提了。首领,你看什么时候开始录制?我们的临时频率是160号。”
“现在难说。总之到时候会准备好的。”
彭尼跟着我走回办公室。她关上门以后,我说:“这一小时左右我没事要麻烦你,彭尼。请向博士要几粒药丸给我,可能用得着。”
“好的,先生。”她迈着轻盈的步子朝门口走去。“首领。”
“什么事,彭尼。”
“我只是想告诉你,比尔说些什么,你不必相信他!比尔确实常拟些草稿,罗杰也干,就连我有时也拟些草稿给彭福特。他也采用其中他中意的内容,但演说起来,说的全是他自己的话。”
“我相信你的话。”
“你尽力而为吧!”
我确实尽了最大努力。起初,我只是改换一些同义词,用富有生气的德语代替那些诘屈聱牙的拉丁词。可是到后来,越说越激动,干脆把讲稿撕掉,尽情照我对彭福特所有演说的理解,发挥起来。
我只以彭尼一个人作为我的听众,并得到塔克的保证:无论是谁,都不得偷听和打扰。
彭尼听了不到三分钟,就感动得满脸通红,淌下眼泪。演说持续了28分钟,正好剩下时间做预告节目之用。结束时,彭尼热泪涟涟,竟说不出话来。其实,我并未离开彭福特本人宣布的崇高理论原则,大加发挥,只是按其本来面目传达了他平时坚持的理论精髓罢了,而且其中大部分措词都摘自他以往的演说。
说来也怪,我自己对于那些我移植过来从自己口中说的话,竟也深信不疑,几乎感染上一种狂热。不管怎么说,我的确是发表了一次货真价实的演说!
然后,我们全体一道听了录音,从头至尾看了我的立体录像。播完之后,我问罗杰,“你以为怎样?要不要剪掉点儿什么?”
他从嘴里拿掉雪前,“不。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意见,首领,我看应该就这样广播出去!”
比尔又像上次那样走了出去,但是别人却激动地走上前来。
“彭福特先生,讲得太好了!”
彭尼简直就说不出话来。
结束以后,我就上床睡觉。每次大获成功,我总是疲惫不堪。这一觉睡得超过了八个小时。
在开始以一个引力加速飞行时,罗杰·克里夫敦。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不安神情,既得意,又忧虑,还仿佛有点儿惶惶然。
“什么事,罗杰?”
“首领!他们偷跑了!夸罗格政府辞职了!”

七、密谋
我刚醒过来,还有点儿睡意朦胧。于是使劲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下。
“那又何必惊慌呢,罗杰?这不正是你们求之不得的吗?”
“当然不错,但是……”
“但是什么?我真不懂。你们几位老兄花了多年时间,支持彭福特,坚持真理,不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吗?现在你们胜利了,却又拿不定主意……”
“咳,你不懂。是时机,这是很重要的。让我来解释一下吧!这一次夸罗格宣布了总辞职,他的人马统统得离职。这一来帝国便处于一种无政府状态。皇帝必须指定其他人组成‘看守政府’,在大选之前临时执政……”
“这不是挺好吗?你们不是可以大展宏囹吗?”
“话是不错,可皇帝已经传谕彭福特先生前往新巴塔维亚。这是势所必然的事。”
“什么?新巴塔维亚?太好了!”我这时脑子里想的是我还从来没游览过新巴塔维亚哩。我曾到月球去过一次,但是我总是命运不济,除了演戏,既无钱也无时间去旅游。“这么说,这就是为什么要加速飞行的原因哩?好啊,我没意见。如果这艘飞船回不了地球,我相信你们总有办法把我送回去的。”
“你扯到哪儿去啦。到时候总能送你回去的。现在你别拿这事来烦人吧!”
“对不起,罗杰,我忘了你在为大事操心哩。当然,我办完了事,总想早点回去,但是为了你们,在月球上呆几天,甚至个把月,关系也不大。”这时我注意到罗杰的表情。“罗杰,看上去你好像心事重重。”
“你怎么还没弄懂我的意思?现在是皇帝要召见彭福特先生。皇帝,老弟!而彭福特先生在眼下这种状况下是没办法去觐见陛下的!夸罗格这帮家伙是‘丢车夺帅’,他们深知彭福特绑架后的情况,用这一招将我们一军。从某种意义上,确实将了我们一军。”
“什么,等一下,你说慢一点儿。”这时我才忽然悟出他话里的意思。“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老兄,我们现在并不是在新巴塔维亚,而是在一亿英里之外,总之很远很远。这段时间博士该能让他复原的吧?到时候,他总会应付一切的。对吗?”
“这……但愿如此。”
“只是你没把握,对不?”
“这不可能有把握。博士说,这么大的剂量,什么时候能复原,全得看靠他自己身体内的化学素质,得看究竟用的是什么药。”
“罗杰,我明白了。他们最后给他注射那么多药剂,是有意要造成现在这种局面!他们一切早已预谋了,对吗?”
“我也是这么看的。博上也这样估计。”
“嘿,这么说,夸罗格原来就是绑架的幕后策动者。也就是说,帝国原来是操纵在这类大流氓手里!”
罗杰摇了摇头。“不过,永远也别想抓住他们的狐狸尾巴。他们决不会出头露面。他们可能都是些最体面的‘正人君子’。不过他们可以传话给夸罗格,告诉他们时机已到,该装死躺下了。”罗杰接着说,“恐怕一切正是这样。”
“我甘愿服输。”我恭恭敬敬地说。“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叫塔克故意磨蹭,拖延时间等他身体复原,足以胜任这件事的时候,再到新巴塔维亚登陆吧!”
“不行。我们不能拖延时间,正相反,还非得以超过一个引力的速度加速飞行不可。皇帝要你去,你就得去。”
“那怎么办呢?”
罗杰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我看。我这才预感到大事不妙。
“嘿,罗杰,你不要又想出什么花样来!这跟我毫不相干!我的差事已经办完了,最多再露上几次面罢了。肮脏的政治玩意儿我可不感兴趣。把钱付给我,送我回去,这就行了。我保证选举时我连登记都不会去!”“你也许根本就不要做什么事。博士几乎肯定他到时可以复原。一切让他自己去应付。不过,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这跟出席接纳仪式不一样,只不过是去见一见皇帝,同时……”
“皇帝!”我几乎叫了起来。我跟大多数美国人一样,对皇帝根本不了解。在我内心深处,根本不赞成这种制度。尽管如此夕对于什么帝王皇室贵胄,我却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敬畏心理。我们美国人毕竟是从后院进入帝国的。
为了换取帝国事务中的发言权,我们才在协议书上签字,同意以非正式成员身分加入帝国,并明确议定:我们国内的体制、宪法等等均不受约束,还达成协议,此后帝国皇室成员永远不得访问美国。不过,“民主”的美国妇女,比其他任何人可能还要诚惶诚恐,渴望有幸被引见在宫廷之上,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丢人的事。
“别那么激动,”罗杰说。“可能你根本就没必要这么做。我们只不过是想备而不用罢了。我的意思是说,即使干‘看守政府’,其实也没多少事可做。既不需要通过法律,也不必重新制订政策。一切事都有我来照料。如果真有什么事要你做,唯一的就是觐见一下威廉皇帝,可能还得在安排好的记者招待会上露一下面,可能一次,也可能两次。这得看他什么时候复原。其实这些跟你已经完成的任务相比,要容易得多。而且,不管到时是否真的要你干,我们都会付一大笔钱给你。”
“真是活见鬼,付钱不付钱跟这事没关系!还是高抬贵手,把我剔除在外吧!”
罗杰还没来得及说话,比尔没敲门就冲了进来。他朝我们看了一眼,声色俱厉地向罗杰问道:“跟他说了没有?”
“说了,”罗杰回答,“他不肯干。”
“什么?不肯干?开玩笑!”
“我不是胡来。我跟你们订的合同里没有这一条。”
“废话,斯迈思:你大概是太笨了,自己还没意识到,你早已陷得很深了。现在说不干已经来不及啦。那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我走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想威胁我?”
他甩掉我的手。
正想开口,我打断了他。“没什么可说的。你给我出去。你在这儿不受欢迎。”
他满脸惊讶。“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在这儿发号施令?”
“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怎么样。但是,这是我的私人房间,是船长分配给我的私人房间。因此,还是请你自己滚出去,免得我把你扔出去。我不喜欢你这种无礼的态度。”
罗杰轻轻说了一句:“走吧,比尔,不管怎么说,现在这是他的私人领地,所以你还是离开的好。”他停了一下又说:“我也该走了,大概再说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你考虑一下吧!我们可以走了吗,首领?”
“当然!”
我坐下好好想了一会儿。刚才我控制不住自己,跟比尔一般见识,这使我深感遗憾,这毕竟有失尊严。不过……
这时响起一下敲门声。我大声叫道:“是谁?”
“博罗德本特船长。”
“请进,塔克。”
塔克开门走了进来。他坐下后,有好几分钟时间,只是一个劲儿拨弄手指上的倒刺。隔了许久才抬起头说:“如果我把那个捣蛋鬼关进禁闭室,揍他一顿,你是不是会改变主意?”
“哦,你船上有禁闭室?”
“没有,但是临时设一个也不难。“我狠狠地瞪着他看,拼命想弄清楚他那颗大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要是我向你提出这个要求,你是不是真的打算把比尔关迸禁闭室?”
他抬起头来,眉毛一扬,诡橘地笑了笑。
“不,靠那种办法是当不了好船长的。即使是‘他’向我下这样的命令,我也不会接受。”
他把头朝彭福特先生的房间歪了歪。“有些决定必须由自己来作的。”
“说得好!”
“嗯,我听说你就作出了这样一个决定。”
“没说错!”
“那么是真的哩!现在我很佩服你,老弟。刚遇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不过是个晒衣服的空架子,是个只会做鬼脸的丑角,脑子里空空如也。我错了。”
“多谢啦!”
“所以我不想勉强你。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我们来谈谈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你看花点时间值得吗?你仔细想过这件事没有?”
“我决心已定,塔克。反正这事与我毫无关系。”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我很遗憾。恐怕我只能把希望放在他的复原上了。”他站起身。“顺便告诉你,如果你不打算马上睡觉,彭尼想来看看你。”
我干笑了一声。“只是顺便?你们是不是早走了一步棋?回头是不是该轮到博士,轮到他来拧我的胳膊?”
“本来是该轮到他;但是他正忙着照料彭福特先生。不过,他还是叫我捎个口信给你。”
“什么口信?”
“他说你该下地狱。措词当然不像我说的这么难听,可意思一样。”“他真希望我下地狱?那么请转告他,我一定在狱火旁边给他留个空位。”
“彭尼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可以告诉她,不必浪费时间!回答还是‘不’!”
我居然改变了主意。真见鬼。为什么彭尼一来,一种观点好像就更加富有逻辑性?我倒不是说彭尼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手腕。她甚至连眼泪也没淌。我连手指也没碰她一碰,但我却发觉自己在步步退让。要想拒绝彭尼,几乎是办不到的。她是个济世救人的有志之士,一片虔诚,富有感染力。
在飞往新巴塔维亚途中,我已掌握了我的角色的基本特征,又进一步熟悉了背景,做好一切准备,以便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以彭福特先生的身分出现。
我不得不试着去走这次还有成功可能的走钢丝表演。这得归功于彭福特的那本档案。彭尼把它拿给我看以前,我一无所知。
这本档案都是一些材料汇编。其中包括了彭福特漫长社会活动中所遇到的每一个人的材料,几乎每件事都有记载。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我突然想到,这档案里想必记载着这艘飞船上每个人的情况。我要彭尼翻给我看,她似乎有点感到意外。
没多久就轮到我感到意外了。这飞船上居然载乘着六位大议会议员:罗杰·克里夫敦和彭福特当然在意料之中。但是塔克在档案里第一条便是:博罗德本特——堪萨斯州人,大议会上议院议员,自由旅游者同盟代表。还提到他是物理学博士;九年前帝国射击比赛,他是手枪射击冠军称号的保持者,还曾出版过三本诗集,我下定决心,以后决不再以貌取人。
彭尼和卡佩克博士也是大议会议员。彭尼还是乔治城大学政治管理专业的硕士……
我把档案还给彭尼的时候,问她是否看过有关自己的记述。她怒气冲冲,叫我少管闲事!不过说完之后,她满面徘红,向我表示道歉。
我大部分时间用来专心研究彭福特,也抽出一些时间认真检查和改进有关彭福特外部特征的化装模仿。尽管这一切费了不少精力,但从各方面春,我这角色更加难辨真伪了。
不过,我在飞行途中全力以赴的,还是彭福特的思想和观点:帝国旗帜所到之处,必须实行自由平等,人类绝不能再重复自种人在亚、非两洲曾经犯下的错误。
我不断地放录音带,并研究所有演讲,最后竟发现,自己即使没变成一个货真价实的彭福特主义者,也差不多成了一个信徒。
我发疯似地准备一切,十分投入。
但是,在我们到达新巴塔维亚之前不久,卡佩克博士走了进来,对我说:“亮出左臂来。”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希望你在觐见皇帝的时候,由于过度疲劳而晕倒。打一针以后,你就可以一直睡到飞船着陆。请放心,到时候我们会给你注射复苏剂。”
“怎么回事?这么说,你们已断定他一时是无法复原了?”
博士没有回答,只是给我打了一针。我还想把正在放送的一段演讲听完,但是几秒钟后我就睡着了。后来我所记得的事情就是塔克毕恭毕敬地在我耳边说:“醒一醒先生,请醒一醒。我们现在已经在里泊尔登陆场登陆了。”

八、真皇帝与假首相
帝国“月球”是一颗没有空气的行星。火炬飞船可以在它上面降落。我们这艘“汤姆·潘恩号”就是一艘这样的火炬飞船。它可以在宇宙空间停留,作为行星轨道上的宇宙航行站,它可以在台架上降落。要是我在登陆时没睡着,就可以看到着陆时壮观的情景。听说,塔克驾驶这艘飞船着陆时就像在盘中取蛋那样容易。
塔克就是具有这种高超技艺的六个杰出驾驶员之一。
我没有到台架上去看。我只见到跟气闸相连的风箱式乘客舱的内部,以及通向新巴塔维亚的地下铁路。这里的地铁速度极快。月球吸力较小,人们可以在旅途中自由降落。
我们先参观了反对派首领的住宅和彭福特官邪。预计大选之后,彭福特将会上台。他的住宅富丽堂皇。我不禁想到,那些帝国高级大臣的官邸想必非常豪华。看来,新巴塔维亚很可能是有史以来世界上最宏伟的都城。可惜,从外表看来,却显不出它的豪华壮丽。然而,它毕竟是太阳系中唯一的城市,而且是能够防御聚变炸弹的城市。
彭福特住宅有个高空起居室,在那里,通过气泡式阳台,可以远眺到星球和地球。卧室和办公室位于一千英尺的坚实岩石之下,那里有一架私人电梯可供乘坐。
我没时间去浏览这座富丽堂皇的住宅。他们把我装扮得漂漂亮亮,让我去晋谒皇帝。给我穿的是古代宫廷服装:一条不成样子的直筒裤子,一件乡下味十足的燕尾式外套。上衣和裤子一色深黑,衬衣上配了硬梆梆的白色胸铠;翅翼形衣领上还打了个白色蝴蝶结。
这套行头实在难看极了,然而它倒是能很好地烘托出斜挂在胸前的五彩维尔汉米娜勋章。也许,一身黑色和白色可以引起人们的注意和兴趣,这传统的服装尽管不好看,却威严得很,有气派。经这么一打扮,倒是真像去晋谒国王的人物了。我在镜子里照了一下,颇感满意。
罗杰·克里夫敦交给我一份名册,上面开列着我提名担任各部大臣的名单。他还把一份打印名单悄悄塞进了我衣服的内袋。名单正本已在登陆后事先呈递给了皇帝的国务大臣。按照安排,这次晋谒,目的是皇帝通知我由我组阁,然后我再谦恭地提出我的建议。在皇帝点头嘉许之前,我的提名是绝对保密的,绝对不得走漏消息。
事实上,各种可供选择的方案早已安排就绪。在旅途中,罗杰和比尔就把精力花在内阁名单的斟酌上了,而且保证被提名者的名单已向总部报告。新闻机构却得在我谒见皇帝之后才能知道名单内容。
我拿起名册,并拣起护身杖。罗杰一下子惊呆了。“我的老天爷,你怎么能带着这玩意儿去晋见皇帝呢?”
“为什么不能?”
“嘿!你不知道这是武器么?”
“这是一种礼仪式的武器。罗杰,哪个公爵,哪个无聊的男爵不带佩剑?我也要带这个。”
他摇了摇头。“他们是贵族,他们的礼服、佩剑象征着他们有义务亲自以武器去支持和保卫君主。而你是个平民。根据传统……”
“不,罗杰。要抓住这大好时机!”
“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嘿,你看,要是我今天带上这根护身杖,信息会传到火星上去吗?”
“什么?嗯……我想会的。”
“那好!如果我带护身杖,他们会知道;我不带他们也会知道。因为这是礼节问题,是火星人的传统,”
“是的,可是你……”
“你忘了我也是个火星人哩!”
罗杰脸上突然变得苍白起来。
我继续说道:“想一想,即将被命名为皇帝陛下的首相,这样做将给‘卡族’带来多大的影响?”
这时候,塔克进来了。他也赞成我的意见。
他们把我送到皇宫更衣室,把我交给了威廉皇帝的侍从武官帕蒂尔上校。
上校是个和蔼可亲的印度人,很有礼貌。
他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礼。他鞠躬之低,意味着我将要担任皇家首相的职务。
他朝我的护身杖瞟了一眼,然后轻声说道:“先生,那是不是火星人的护身杖?最好能放在这里,那就安全多了。”
“不,我要带着它。”我答道。
“先生,你说什么?”他眼眉拧了起来,等候着我自己未纠正明显的错误。
我从彭福特常用的陈词滥调里挑出一个斥责别人傲慢无理的口头禅:“我的孩子,织你的毛衣去吧,别管我的事,”
侍从武官脸上竟一下子变得毫无表情。
“很好,先生。请这边走。”
我们停在了皇室进口处。远远望去,远处高台上的皇位是空的。宽敞的大厅两侧站着长长的两排人,想来都是皇亲国戚。这时正等候着迎接圣驾。大概这时帕蒂尔已经打过一个什么暗号:皇宫里奏起了“帝王之歌”,个个立即肃然静立,帕蒂尔笔挺地像个机器人似地站在那里。我以工作过度劳累和普通中年人双肩松垂、稍稍驼背的姿势站着,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看上去,皇宫里的人就像商店橱窗里的陈列品。不过气氛庄严。我真希望皇宫里永远不会取消这种庄重壮丽的仪式,贵族们那些稀奇古怪的服装和矛枪、佩剑,就像是一幅美丽的图画。
帝王之歌演奏到最后几节时,皇帝终于从后面出来了。他漫步登上皇位。这就是威廉·奥伦治大公,那沙君主、卢森堡公爵、罗马帝国高级爵士,帝国军队海军总司令、火星顾问……。他还是各行星和宇宙空间苏格兰低地帝国之主。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心里不知怎么会涌起一般热流。我对皇室不再怀有敌视之感了。
威廉皇帝就座时,帝王之歌乐曲恰好结束。皇帝对群臣点头答礼。这时,副官帕蒂尔退下,我便把护身杖夹在腋下,举步一瘸一拐地缓缓向前走去。路似乎很长,这景象如同一次伟大的进军。一路上又奏起了帝国组曲,其中有马赛曲、星条旗之歌以及许多其他歌曲。
走到石阶前,我停住脚步,先是一鞠躬,接着再鞠躬,最后深深地一躬到地。按礼仪,贵族是要下跪的,可我并没下跪,我是平民,享有与国王同等待遇。这我长于表演,完全能应付裕如。
“您好,皇帝陛下!”要是我是荷兰人,我一定会说“君主”,可我是美国人。
我们用小时候学的拉丁文交谈。他提醒我,是他召见我的,问我想要什么。这之后,他便用英籍美国人的口音跟我交谈起来。那发音还带着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地区的上腔。
“你过去曾在我父亲手下供职,表现很好。你现在也可以在我这里工作。你意下如何?”
“君主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皇帝陛下。”
“你上来吧!”
也许是好事过了头,反而不顺当。这时我突然发作了腿痛。通向皇帝宝座的台阶又很高,我由于腿痛又引起心理紧张,发作了心痛病。我差点儿跌倒。威廉皇帝从高座上一跃而起,搀起我的手臂,低声说:“别着急,老朋友。我们尽快地谈吧!”这时我听到大厅里一阵骚动,似乎有不少人在喘着粗气。
皇帝把我扶到皇座前的凳子旁,要我坐下。我十分尴尬,但只好落座。他伸手向我要名册。我递上去,他便随手翻开,假装端详空白的一页。这时厅里又响起乐曲声,这回奏的是室内乐,宫廷里气氛活跃起来:贵妇们欢笑起来,绅士们也温文尔雅地献着殷勤。侍者就像油画上的小天使似地托着各色甜品,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有一个小侍者向威廉下跪行礼,呈上甜品。威廉随手接过,却仍看著名册。小侍从又把托盘端到我河前。我顺手接了一客无比精美的巧克力,想必是荷兰货,别处是制造不出这样好的东西的。
我发现,宫廷里有不少人我曾经见过。地球上大部分无所事事的皇亲国戚都出现在这里,他们都曾拥有许多头衔,可如今已披列为养老金领取者。这一来可以使宫廷生色不少,二来脱离政界,留在皇宫,便少了不少麻烦。据说这也是宇宙帝国的一种治国方法。
威廉最后终于放下了名册。音乐和谈话声也随之停止。大厅里,一下子鸦雀无声。威廉皇帝不紧不慢地开了腔:“你所建议的人选,都是仁人志士,我将批准这份名单。”
“万分感谢,陛下!”
“我们考虑之后就会正式通知你的。”他向我弯下腰来,低声说道:“你用不着从这该死的台阶退下,我马上宣布退朝。”
我低声苔道:“啊,谢谢垂爱,陛下!”
他站起身,我也紧跟着起立。只见皇袍一转,威廉眨眼间就不见了。我被领着退出了宫殿。这时那些皇亲国戚又开始谈笑风生,乐曲欢快地奏个不停。
穿过远离官殿的拱道,帕蒂尔不知什么时候又突然钻了出来,站到我身边。“先生,请这边走。”
庄严壮丽的仪式结束了,可竭见皇帝现在才刚刚开始。
帕蒂尔副官领我穿过一道小门,走过一条空无一人的长廊,然后穿过另一道门,这才走进一间陈设普普通通的办公室。只有一件能显示皇宫气派的东西,那就是精工雕刻的墒壁饰板,上面有桌伦治皇室的盾形徽纹和不朽的箴言:“坚持到底。”大而光亮的写字台上,放着一些纸张。书桌正中,有一双镀金小鞋,压着我那份名单的正本。
帕蒂尔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关上门走了。我还没来得及考虑是否要坐下和坐在哪里,皇帝已经打开对面的一扇门走了进来。
“你是走近路,可找却不得不绕了一个大圈子。以后一定得叫皇宫建筑师们从宫殿皇座后面开个门,另辟一条通道,否则我老是得穿着像马戏团马匹穿的那种衣服在外面走廊上穿行。”
“陛下,我猜这些皇袍大概就跟我现在穿的这套燕尾服一样,令人感到浑身不舒服吧?”
他耸了耸肩。“是啊,我们都得各自忍受工作礼仪所带来的不便。来一杯吗?”
“陛下,你喝什么酒?”
“什么?”他抬起头,向我打量了一眼。
“那还用问,像往常一样,喝加冰块的苏格兰酒。”
我一言不发地倒了两杯酒,在自己那杯里加了点儿水。
威廉接过酒杯,只咕哝了一句:“里面的气很足啊!”接着又看那名单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问道:“约瑟夫,你认为这些人选如何?”
“陛下,这只是内阁基本人选。”
其实,某些大臣职位,只要可能,都已准备由一人兼任。例如,彭福特兼国防、财政两个职位,还有三个部门,内定了临时助理大臣。在政府部门长期供职的大臣,要通过选举产生。我这样向皇帝作了解释。
“对,对。这是你的第二套班子。嗯,你觉得布鲁恩这人怎么样?呃?”
我大吃一惊。我原先估计威廉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就会直截了当地批准名单,没想到会冷不防提出这个人。好在我已看过彭福特搞的档案。里面对这人的评价有一句评语:“年轻有为,前途有望”,于是谨慎地答道:“布鲁恩?”我说:“呃,是个年轻有为的人。聪明、能干,政府里要有年轻人。”
威廉未加评论,继续低着头看名单。
没多久,皇帝把名单搁到一边。“约瑟夫,你是不是打算很快就把火星人的土地合并到我们帝国来。”
看来名单的事撂在一边,不成问题了。
“什么?我想,在大选之前不会。陛下。”
“好吧!要知道,我刚才跟你说的是大选后的事。你大概没忘记怎么说‘威廉’这个词吧?别再老是陛下、陛下的,傻里傻气。你可比我大六岁哩!”
“好的,威廉!”
“我们都知道,多年来你的党一直致力于把火星人全部合并到帝国里来。”他指了指我的护身杖。“我相信这工作你已经做得很好。要是大选中你获胜,你得想办法让州议会授权,叫我来发表公告。你说呢?”
“这正是我们打算做的事。……让我再考虑一下吧。”我谨慎地说。
皇帝又问了我一些别的事,诸如交通、贸易以及其他经济问题,随后又拿起那份名单。
“我只想问你,这个内阁名单是不是正是你所同意的名单?”
当然这名单并不是彭福特的名单。罗杰、比尔他们只是认为彭福待如果是宇宙顾问的话,他将会这么干而已。
我脑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我有时间问问彭尼对布鲁恩的看法,那该有多好!
我一言未发,从威廉书桌上拿起了一支笔,勾去了布鲁恩的名字。皇帝微微一笑:“看上去这是个挺好的班子。约瑟夫,祝你好运。”
皇帝接见就此结束。我心里真是急于想离开,但又不能比皇帝先走,这是至今必须遵守的礼仪,也是帝王特权。他想带我去参观他的工场和新型列车模型。在我看来。这不是成人的玩意儿,但我还是对他的新玩具赞美了几句。
“要是我过去有空的话,我本来会做个很出色的车间主任。”他一面趴在地上,一面两眼盯着机车发动机的内部。“但是命运不允许我这么做。”
接着,又冒出一句:“做皇帝是一种非常奇怪的职业。约瑟夫,你千万不要挑选这种职业。”
他不有跟我谈玩具火车了。我们又回到了他的办公室。我想这次接见大概可以到此结束了。没想到他却又开了腔。
“这次来,你路上辛苦吗?”
“不辛苦。我在旅途中还工作呢!”
“我想也是这样。顺便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冷不丁突如其来的问题,叫我大吃一惊。这感觉就好像小偷的肩头被警察轻轻拍了一下,也像爬到顶楼却突然发现最高一级梯级不翼而飞,或者晚上做着恶梦,一下子从床上翻滚到地下。总之,当时头脑里轰的一下晕了起来。我宁愿遇到上面那些事,也不愿听到皇帝对我提出的这个简单的诘问。我心中只好暗暗叫苦,急速思量着怎样摆脱困境。
“陛下?”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别啰嗦了!”他不耐烦地说,“我已经知道你不是约瑟夫·彭福特!尽管你还可以装蒜,骗骗你娘老子,可我知道。还是把真相告诉我吧!”
“我叫劳伦斯·史密斯,皇帝陛下,”我有气无力地说。
“喂,振作起来!别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要是我打算把你抓起来,我早就叫卫兵了。是不是有人派你来刺杀我的!”
“不是,陛下。我是忠于您陛下的。”
“你那副忠于我的模样和做法未免太离谱了吧!好吧,你再倒一杯,坐下来,把真相告诉我!”
我把整个过程,包括每个细节,都和盘托出了。我喝了好几杯酒才感到好多了。我谈到绑架的事时,他显得非常生气:我谈到他们对彭福特采取的措施所带来的影响时,他脸色变得铁青。我看得出,他愤怒无比。
最后,他平静地说:“这么说,他恢复健康只是个时间问题,对吗?”
“卡佩克博士是这么说的。”
“这样吧,在他身体复原之前,不要让他工作。他是个极有才华的人,比你和我都强六倍。你现在既然兼做他的工作,就让他好好休息,我们的帝国需要他。”
“是,陛下。”
“别再跟我来那个‘陛下’啦。既然你已经顶替他的工作,就像他那样称呼我‘威廉’吧。你该知道,正是在这个称呼上,我才看出你是个冒牌货。”
“我不知道,陛……我不知道,威廉。”
“他叫我威廉已经有二十年了。因此,当他只是为了国事求见时,却改口称我‘陛下’,我就知道有问题了。尽管你演技高超,可当我们走到里面去看火车的时候,我就全明白了。”
“请原谅,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你太拘礼了!从前我请他参观过我的火车,他总是非常直率地批评我不该这么浪费时间。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
我忽然想起了彭尼拿给我的那本档案。真该死。想必彭福特认为无需借助笔记来回忆威廉皇帝的私事细节。
我在这么简单的细节上出错也真无可奈何。
然而皇帝并未理会我的沉思,继续说了下去:“你干得十分出色。你以前曾在火星人那儿冒着生命危险干活儿,现在要来跟我打交道,这没什么奇怪。告诉我,过去我是不是可能在立体电视或什么地方见过你啊?”
当然!我不得不胆怯地把我的职业艺名告诉了他。皇帝打量着我,又盯着我看了半晌,然后举起双手,狂笑起来。我的自尊心受了伤害。
“呃,您以前没听说过我的名字吗?”
“听说?嘿,我是你最忠实的观众之一哩。”他又仔细打量起我来。“你和约瑟夫·彭福特还是真相像。你就是罗伦佐,真叫人难以相信。”
“可是我就是罗伦佐啊!”
“噢,我相信,当然相信。”
接着他又提起我扮演的几出滑稽短剧,跟我谈起角色的扮演。我不得不告诉他,我宁愿也更喜欢扮演真正戏剧角色。
“像这个角色一样吗?”
“并不完全一样。这种角色演一次足够了。我不喜欢长期扮演这种角色。”
“我也是这么看。不过,依我看,把这个秘密讲给随便什么人都没好处。即使对罗杰,告诉他也会让他紧张。何况他还有要紧事得去办。”威廉皇帝顿了一下,接着说:“这样吧,还是一切保密为好。”
“就按皇上的意见办吧!”
“别这么说。我的意思是,眼下只有保密比较妥当。我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为好。”
“好的,威廉。”
“现在你该走了。我叫帕蒂尔送你回去。……等一等,”他东翻西找,抽出一本小书。
“也许今后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所以在你离开之前,在这上面签个名,留个纪念吧,好吗?”

九、比尔的背叛
我回去时,发现罗杰和比尔在彭福特的高空起坐室里咬指甲。我一进屋,比尔就冲着我问:“你溜到哪儿去了?”
“到皇帝那儿去了。”我冷冷地回答。
“怎么会这么多时间?”
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只对罗杰说:“彭尼在哪儿?”
“在科普斯曼那里。塔克和博士也在那儿。”
“他现在情况怎样?”我问道。
罗杰皱起眉头。“大体上看,现在似乎比以前好多了,大部分时间还是清醒的。”他迟疑了一下。“要是你想见见他,现在可以进去。”
我犹豫的时间比他更长。“卡佩克博士认为还要多久他才可以公开露面呢?”
“这还难说,时间该不会太长吧!”
“多久呢?罗杰,我真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了结!”
“你是最了解情况的了。尽可能地我们不会让你再公开露面,不过我想,还是暂时退居一旁做好准备,一直等到他完全复原为止。”
我差点儿脱口说出,皇帝也是要这么干。
可是我忍着没有说出口——当我回想起皇帝识破我根本不是彭福特时,仍旧不禁毛骨悚然。
这又让我想起了尚未完成的任务。
我掏出删过的内阁名单。“这就是已经批准,可以交新闻界的名单。比尔,请注意,里边有个名字动过了。布鲁恩改为迪拉朵尔。”
“你说什么?”
“这是皇帝的意思。”
罗杰显得异常惊讶。比尔则露出惊奇和恼怒兼有的神情。“干吗换人?他根本无权过问!”
罗杰慢条斯理地说:“比尔说得对。皇帝批准只是个形式。你不应该让他修改名单。”
我真想向他们大喝一声。只是饰演彭福特已使我具有了一些冷静性格。我差点儿告诉罗杰,要不是威廉还算个好皇帝,我们全都要遭殃了。不过我还是忍住没有发作。
我愁眉不展地回答:“大局已定,无法更改。”
比尔却说:“你说没用。要知道,两小时前我已把名单交给新闻记者。现在你得回去,把这个问题解决好。”
我说:“请安静!要是你们想去皇宫,你们去,我反正要脱下这件不合时代潮流的外套,喝上几杯睡大觉了。我哪儿也不去!”
“请等一等,首领。”罗杰不同意,“你可以用五分钟时间亲自广播新内阁名单。”
“应该由你宣布,你已是新内阁第一副首相。”
他眨了眨眼睛。“好吧!”
“我再重复一遍:两小时之前已经公布过了。”比尔恼怒地提醒说。“恩,比尔!我想的是,恐怕你不得不重新召集那些记者,并声明是你搞错了。总之,在全国广播网宣布之前我们必须纠正这个错误。”
这时,比尔露出的一副表情使我想起了猫儿临死前的那副窘相。他露出一副苦相,耸了耸肩,愤愤地转身告辞了。
我大声喊道:“比尔,既然你要对记者发表谈话,我另有一个声明要告诉他们。”
“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对这角色感到厌倦。请告诉记者,彭福特先生感冒了,他的大夫要他休息。我算受够了。不干啦!”
比尔哼了一声。“我看你还是生肺炎为好!”
“随你的便。“比尔走后,罗杰转身对我说:“首领,你别为这种事心烦。过几天就会好的。”
“罗杰,不行了,我确实要生病了。今天晚上你在立体电视上宣布吧!”
“别急。首领。我会叫比尔从今以后不再对你发脾气。”
“不,罗杰。我已打定主意。当然,我将留在你们这里,直等到彭福特先生学会观察人为止。”
此后一段时间,我几乎恢复了罗伦佐的本来面貌,在彭福特这幢豪华宅邸里大吃大喝。
如果有人进来,一定会认为我是个怪物。然而我只看到彭尼和卡佩克博士。除了塔克来过一次之外,其他人一概见不到。
到了第四天,塔克来看我时,我高兴极了。“塔克,有什么新闻吗?”
“没什么新闻,不过……”接着他摊开了来看我的目的:看来我还得露一次面,出席议会,并做好发表即兴演说的准备。因为只有创造出奇迹才有可能使彭福特恢复健康。
“这么说,你是在用一种古怪的方式来鼓动我了。塔克,说老实话,你是要我去干这个活儿,还是不要我去?”
“我当然要你去罗!你干吗不想想,我这么忙还来看你,是闲得无聊才找你谈天吗?”
众议院议长用力敲了一下褪子。神父作了祈祷,每个人都安静下来,全场肃静。
皇帝三次要求给予特殊礼遇,才被获准进入。威廉皇帝身穿海军元帅服,没带侍从,由众议院议长和军曹陪同步入大厅。
我把护身杖夹在腋下,从前排我的位置上站了起来,我朝议长打招呼时,就像不知道皇帝在场一样。随后我发了言。我所说的并不是比尔拟写的发言稿。他那份草稿,我看了一眼便扔进了字纸篓。他写的演说辞,以我对彭福特的理解,根本不适用议会这种场合,这种时刻。
我的演说辞很短,其实都是直接从彭福特所收集的材料里抄来的。它阐明了彭福特的政策观点和极有说服力的看法。总之,我明确表达了坚定不移地支持有益于人民的任何政策。
我希望大家都要相互爱护,友好团结。而且整篇演说辞就像一首无韵的抒情长诗。这演说恰到好处,既不左,也不右。
发言结束,我便宣誓永远忠于我的君主,服从和遵守宪法,保卫和执行议院的权利和特权,等等,当宣誓完毕时,咸廉轻轻地对我说:“你演得好极了,约瑟夫。”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跟我谈,还是跟他的老朋友彭福特在说——反正我已不在乎这个。当时,不知怎么,我竟激动得热泪涟涟,泪水不断从脸上淌下,我也不去擦它。等威廉走后,我便宣布休会。我的“伤风感冒”好了,并已在议院公开露面。现在再装病躲起来已无必要,也躲不了。一个已被任命为首相的人,躲起来不和人见面,肯定会招来非议。因此,我已避免不了。
不过,对我的保护工作十分严格,到官邸来见我,必须通过五道检查关卡——而且是早已知道的来访者。只有得宠的人才能在罗杰带领下通过一条小通道,穿过彭尼办公室,来到我的办公厅。这样,不管谁来,我事先都可从容地先看看他的档案材料。其实,一切都有罗杰为我安排,什么都由他对付。
然而,并非一切顺利。过渡政府还得应付日后的大选。夸罗格垮台后并没闲着。他正在地球各大洲旅游,并通过立体电视不断出现在广大观众面前。所以罗杰他们还得忙着为我不断安排演说。
有一次,我正在准备讲稿。罗杰和塔克走了进来。
“首领,这是一份‘有把握得胜选区’的名单,你要看一下吗?”
我瞟了一眼。“我看见比尔的名字也在里面。”
“啊,是的。关于这件事,首领,我们都知道你跟比尔不和。这不怪你,过错在比尔一方。不过……”
我努力克制,不使自己发脾气。“这不关我的事。要是这是彭福特的愿望,我没意见。”
塔克迟疑了一下。“罗杰,告诉他吧!”
罗杰,慢慢说道:“是塔克和我决定的。因为四天前彭福特先生又中风了。现在经不起这种干扰。”
我沉住气,一言未发。过了好一会,我说:“比尔跟彭福特几年了?”
“什么?大概有四年了。”
显而易见,那时候为什么不给他弄个州议员当当呢?
“彭福特在任何时候都能给比尔搞个州议员职位。可是他没那样做。相反,记录中把任命改为‘辞呈’。要是彭福特真想提拔比尔,今后他好起来尽可以补缺。”
罗杰毫无表情,拿起名单说:“明白了,首领。”
就在那一天,比尔被撵走了。”
过了几天,罗杰去地球干大事,塔克也不在,可记者招待会仍要如期举行。我一直盼着罗杰回来一起参加招待会。可是我没有理由说我一个人不行。
那天,彭尼走在我前面,手里拿着机器装置,我听到她紧张地喘着气。
走进会场时,我看到比尔坐在长台的另一端。
我像往常一样,向房间扫视了一下,然后说道:“先生们,早上好。”
“早上好,首相先生!”大部分人礼貌地答道。
我接着说:“比尔,早上好。真没想到你也在这里。你是代表谁来参加会的?”
在他回答之前,大厅里死一般寂静。大家都知道,比尔跟我们闹翻了,并且被开除出去。他向我苦笑了一下,答道:“早安,彭福特先生。我是代表克莱恩·辛迪卡。”
我早料到他会来一手。所以我不给他机会说下去。“嗯,多好的组织呀,希望他们不会亏待你。”接着扭头对彭尼说:“言归正传,彭尼,有书面问题吗?”
我很快地浏览了一下问题,便逐条回答。
最后我问道:“还有点儿时间,先生们,有问题吗?”
有人提了几个其他问题,我都圆满回答了。只有一次用了“无可奉告”。
当刚要宣布招待会结束时,比尔发难了。
“喂,斯迈思!”
我听得清清楚楚,但照样站起身,眼睛并不朝他看。
“我说你!虚伪的彭福特——斯迈思先生!”他见我不理不睬便愤怒地叫喊起来。声音越来越响。
这一次我用惊讶的目光注视着他——我的模样就像一个高官遇到不礼貌的骚扰时所表现的一样。比尔满脸通红,用手指着我说:“你这个骗子!这个拙劣的演员,你是个假货!”
伦敦“时代”记者站在我身后,轻声问道:“先生,要我去叫警察吗?”
我说:“不需要,他并无恶意。”
比尔笑了起来:“你说我并无恶意?等着瞧吧!”
“我认为该去叫警察。”“时代”记者坚持说道。
“不必。”我接着厉声说,“够了比尔,你最好安静地走出去,免得出丑。”
“你多么希望我这样啊!”他接着迅速倾吐着一切详情。他没谈到绑架,也没谈到在我们这个骗局中他所扮演的角色,可是他却暗示,他早已跟我们脱离了关系,以免被牵连进骗局。这场戏能演下去是因为真的彭福特卧病在床。他还暗示,我们很可能给彭福特吃了麻醉品。总之,为我们描绘了一副狰狞面目。
我耐心地听他讲完。起初,大部分记者只是听,脸上流露出局外人不想干预内哄的神情。后来我发现,有几个记者开始匆匆地记录起来,并打开了微型录音机。
这时我插话道:“比尔,你讲完了吗?”
“讲得还不够吗?”
“你讲得够多了。很抱歉,比尔。到此结束,先生们。我要回去工作了。”
“等一下,首相先生!”有人高声喊道:“你打算发表否认声明吗?”另一个说:“你是否起诉控告?”
我先答复了第二个问题:“没必要,我不想起诉。没有人会去控告一个精神上有病的人:“
“什么,我精神不正常?”比尔嚷了起来。
“安静点儿,比尔。至于否认声明,我认为也没必要。然而,我看到你们中有些人在记笔记、在录音。我很怀疑,你们的报刊是否会发表这种故事。如果真的刊登,就请他们在这段奇闻之后再加上几句。你们是否听说过,有个教授为了证明奥德赛史诗不是荷马所著,而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希腊人写的,竟花了四十年时间?”
我的话赢得了一阵温和的笑声。我笑了笑,转过身去。比尔绕过桌子朝我冲来,并抓住我的手臂。“你一笑了之没用!”这时,“时代”记者用力把他拖开了。
我说:“谢谢你,先生。”然后冲着比尔说:“你要怎样?我已忍着性子没叫人逮捕你啦!”
“去喊警卫吧,你这骗子!看看到底谁会坐牢!你等着,他们会来取你的指纹的。”
我叹了口气。“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了。先生们,我想该结束了。彭尼,亲爱的,请你找人把检验指纹的设备拿来好吗?”我知道,这下我要完蛋了——可是,他妈的,即使被海龙王抓住,在轮船下沉时也得像军人一样立正,即使坏蛋临死,也得充充英雄。
比尔并没呆着,他一把抢走了我面前的杯子。那杯子我拿起过几次。“见鬼去吧!有这个就够了。”
“比尔,我对你说过,别撒野。现在请你走开,不然我只有叫警卫来啦!”
我们回到彭尼的办公室。一进办公室她就晕了过去。
那天后来我们两人什么都没干。彭尼找了借口,把所有客人全打发走了。
罗杰终于回来了。我用低沉单调的口气把整个肮脏的过程告诉了他。他一面听,一面咬着那支没有点燃的雪茄烟,脸上毫无表情。
最后,我用一种近乎恳求的口吻说:“我不得不让他们打了手印。罗杰,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拒绝是不行的。”
没料到罗杰却平静地说:“别担忧。”
“什么?”
“我说,别担忧。当海牙指纹鉴定所把指纹鉴定报告送回来时,你会感到出乎意料的。但是那是一件可喜的事——而我们以前的朋友比尔会比你更感到意外,而对他却肯定是不愉快的事。如果他预先拿过什么人的赏金的话,他们自会叫他吐出来。我希望他们会这样做。”
我不会误解他的意思。“唉,可是,罗杰,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的……”
“你以为我们不够严密吗?首领?我们早就知道这件事随时可能以各种方式出现。自从塔克开始了行动计划时起,我们就准备了许多防范措施。而这一切,比尔是不知道的。”

十、真假首相的奇特聚会
在不知不觉中,我们盼到了最后一天。我们没有再听到比尔的消息。从乘客名单上得知,他在彻底垮台的第一天便到地球上去了,连夸罗格的演说辞中也没透露过这一点。
彭福特的健康日渐好转,看来在大选之后他可能承担起他的职务。不过他身体仍有部分瘫痪。对此,我们严加保密,并要他大选结束时外出度假。假期将在:“汤姆·潘恩号”上度过,那里最为安全。
罗杰必须去把某些指纹搞乱。为此要等一年或者更长时间才能平安无事。
大选那天,我简直像在壁橱里玩耍的小狗一样兴奋。尽管我还得去演一幕短剧,但扮演总算接近尾声了。我们为全帝国广播网录制了两个五分钟演讲。第一个演说十分成功,可说旗开得胜,第二个我豪爽地失了一局。我的工作就此结束。
最后一幕却是在内部奉命演出的。彭福特先生要在他同意我离职前召见我一次,还要我在他接见时扮演他。这我倒不在乎。既然充满风险的冒名顶替全闯过来了,去拜访他,并不使我犯悚。我当面扮演他是为了使他高兴,也可说是我演戏生涯中二幕逼真的滑稽短剧。可我该说些什么好呢?不管怎样,逼真的假扮才是喜剧的真髓。
彭福特一家将会聚在上面的起居室里。我们将在那里为胜利而干杯或痛饮一番。然后起誓今后要更好地大干一场。但愿能免去我扮演最后一场,可我还是得准备。
他们用病人用的轮椅,把彭福特先生送上电梯。我进房之前先躲在一旁,好让他们先把他安置在睡椅上。我打算像真正舞台上那样入场。
见到他时,我几乎吓得目瞪口呆。他长得简直跟我生父一模一样!我们之间的年龄也大体相合,只是他看上去比我更显老,头发也白了。
我走进房间时,他抬起头来,向我温和、宽容而友好地笑了笑。这笑容我已学会如何表现。彭福特接着抬手示意。我大到他身前,向他报以相同的笑容。
“我很高兴,终于看到了你。”他口齿不太清楚,可精神和气概却表现得十分刚强。
“能够见到您,我感到万分荣幸,先生。”
他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笑嘻嘻地说:“看来你以前看见过我哩!”
我双眼看着地上,“我曾经尝试过,先生。”
“尝试过!后来你成功了!嘿!能够看到自己的形象这真是件怪事!”
突然间,我领悟到,他并没意识到他自己会出现。而我的出场正是“他的出现”。
只听他继续说道:“先生,请你走几步给我看看好吗?我想看看我自己——你——我们俩。就这么一次。我想知道观众意见如何。”
于是我挺起腰板,在房间里踱起步来,跟彭尼交谈(这可怜的女孩,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他,露出十分困惑不解的神色),还拿起一张报纸来阅读,抓抓我的锁骨,摸摸我的下巴,从腋下拿出护身杖在手中不停地摆弄着。
他用一种快乐的眼光注视着我。所以我在表演结束和鼓掌之后又重演了一次。我站在地毯正中央,模仿着他最精彩的演说结尾部分,我并未逐词背诵他的原文,只根据我的理解说个大意,我高谈阔论,声音洪亮,就像他过去演说时的姿态一样——最后,我以他的原话结束:“奴隶是不能被解放的,只有依靠自己才能得到解放,同样,你也无法把一个自由的人变为奴隶,你最多只能把他杀掉!”
大厅里鸦雀无声,静得出奇。接著有人轻快地鼓起掌来。彭福特突然也用他那只好手捶打着睡椅,高声喊道:“妙极了!”
这是我扮演这个角色所赢得的唯一真正的掌声,这就足够了。
他叫我拉一张长椅坐到他身边。
接着他问我,以后我打算干什么。我对他说,我还没有打算呢。他点了点头,说:“我们这儿有个工作给你,有工作等着你干呢。”他并没说什么工作,工资多少,可我为此而感到骄傲。
这时,选举结果开始播送。大家的注意力转向立体电视机。关键的选举结果报告开始到来。所有的人都保持安静,好止罗杰的铅笔和塔克的计算尺能够顺利工作。过了好长时间,罗杰把座位向后一推。“好了,首领,”他没有抬头就说:“我们当选了。我们至少多十个席位,可能是十九个席位,也可能超过三十个议席。”
彭尼又把电视机音量放大。播音员讲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有人递给他一张纸叫他宣读。他转过身,笑容满脸地说:
“朋友们,同胞们,现在允许我向你们宣读首席大臣的声明!”
电视机的图像立即变成我的胜利演说。
我坐在那里,沉浸在幸福之中。心中百感交集,各种美好的画面涌现在眼前。
只听电视机中继续传出我的声音:“让我们一道携手前进,让自由普降大地……”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异常的声音。
“彭福特先生!”我喊道。“医生,医生,快来啊!”
彭福特先生伸长了右臂向我抓来。他急着要跟我说什么,可说不出来。他惊人的意志力没能使他虚弱的身体听从指挥。
我用双臂抱住他——他已昏迷不醒,呼吸困难。没多久,他就魂归天堂了。
他们把他的遗体放进电梯往下开。塔克和卡佩克博士一块儿搬,我插不上手。罗杰拍了拍我的肩膀也走了。彭尼跟着他们下了楼。我孤单地走向气泡式阳台里,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少尽管那儿的空气也是用抽气机抽进来的,但总新鲜些。
我简直吓呆了,仿佛心脏也停止了跳动。我竟看到了自己怎佯死去。我不知道自己在阳台上呆了多久。最后我听到罗杰在后面喊我:
“首领!”
我转过身去。“罗杰,”我急忙说,“请不要这样称呼我。”
“首领,”他坚持说道:“你是否知道你现在必须做什么?”
我感到有些茫茫然不知所借。
“你是什么意思?”
“首领,一个人死了——可是戏还得继续唱下去。你不能就这样走掉。”
我感到一阵头晕眼花,有点稀里糊涂。他的神色变得难以叫人捉摸。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他在我面前近近远远地晃动。
“你是什么意思?”
“……他们夺去了他完成事业的机会。因此,你必须继承他的遗愿,为他把工作做完。你得设法使‘他’活在人们中间。”
我慢慢明白过来,摇摇头,但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话来:“这简直荒唐,可笑透顶。我只是个演员,我不是政治家,没那个能耐!”
令我感到吃惊的是,我听到的是我在以彭福特的声音说话。
罗杰看着我:“照我看,到眼下为止,你一直干得不错哩!”
我马上变换我的声音。“罗杰,请静下来,然后你就会发现,那样做是多么幼稚可笑。不错,戏是得演下去。却不是你说的办法,而是由你来接着唱这台戏,选举已经获胜。现在你立刻就能走马上任,执行既定方针。”
他看着我,忧郁地摇了摇头。“要是我行,我一定去干。可我得承认,我不合适,没能力这么干。首领,你是否记得,多少次风云变换,都是你去摆平的。如果你不照样干下去,他——彭福特为之而生和为之奋斗而死的一切就毁于一旦了。”
我没有跟他争论。他也许是对的。
“你是可以干好的!”他向我倾斜着身体,强有力地加重语气说。“我们跟你一样,也明白干这类事很危险。不过,在你进入角色之前,总有足够时间可以供你准备。而我们都会来协助你。”
我没有回答。他继续往下说:“首领,”他那样的人物并不是一个人形成的,其实是由一批人构成的——这批人有着共同的信念。组长不在了,小组却还在。现在就再选一个。”
卡佩克博士在阳台上。我转过身去问他。
“你也同意这个看法吗?”
他点点头。“是的。”
“这是你的义务。”罗杰补充说道。
“我不像他提得那么高,但我同样希望你去干。好了,罗杰,我们走吧,让他安安静静好仔想一想。一切还得他自己决定。”
他们走了。唯一让我感到轻松的是临走时总算没喊我“首领”。
“你好!塔克。”我见到塔克走进来,心里似乎轻松了一点儿。
他沉默了片刻,“老弟,我们一起工作了一段时间。我很了解你。我愿意用一切手段,手枪、金钱或者拳头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支持你,而我决不问个为什么。要是你现在决定洗手不干,我也不会责怪你。我仍会一如既往地敬重你。因为你已做了高尚无比的工作。”
“谢谢你,塔克。”
“再说一句。你该记住,要是你不千,彭福特的政敌,那批下流家伙就会——得胜,人们就会遭殃。”他走进屋去了。
我感到心乱如麻。这之后,我不免自怜起来,而且越想越觉得不公平。为了扮演和顶替别人,竟要求我更名换姓,也许几年,也许更久,甚至把原来的我埋葬掉,让社会把我遗忘,让制片商和代理人也全都把我遗忘——甚至可能叫他们相信我已经死了。
这太不公平,这种要求太过分了,再活下去我连自己都不是了。
我仰望星空。我的“地球母亲”在天空中仍旧是那么安详、美丽、毫无变化;火星、木星和金星就在眼前,当然看不见遥远的冥王星上的孤独的移民城市。
彭福特曾把它们称之为一有“希望的世界”。
然而他死了。正当他处于黄金时代,站在事业的顶峰,他们却夺去了他生存的权利。
现在,他们,他的事业的信徒和人民大众却要我埋葬自己去重新创造他,使他“死而复生”。
这个我干得了吗?我有可能符合那么多人的崇高标准吗?处于我眼下的地位,彭福特将会做些什么呢?
这时,我发觉有人在我背后走动。我转过身,这才发现是彭尼。于是说道:“他们叫你来的吗?你要来说服我吗?”
“不,”她只吐出一个词,随后便默不作声了。看来她也不想听到我的回答。我们彼此默然相对,一句话不说地过了许久。最后我说:“彭尼,要是我愿意去干——你会帮助我吗?”
她突然转过身来凝视着我。“会的,噢,会的,首领!我愿意帮助你!”
“那么我就试试看吧,”我谦虚地说。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上台下台反复三次了。也许这一任期将是我一生中的最后一次。
但是我们在前进,只要人民想到其他星球去,我们就必须前进。
为了澄清如同乱麻的混乱往事,二十五年前我就陆续写下了上面的全部经历。在我离开人世之前,我要把事实真相告诉人们。我不会宽恕我自己。四分之一世纪已经过去,如今把那位年轻人愚蠢的、激动的言辞拿来重新念一遍,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记得他,然而让我去切身体验出我自己有一段时期就是他,那就复杂了。我的妻子彭尼说,关于他的情况,她可能比我记得还要清楚些——因为她从没爱过其他的人。消逝的岁月使人起了多大的变化啊!
不过,我发现,他早期的生活我甚至还“记得”非常清楚,比我——彭福特的真实生活还更清楚。他是个挺可怜的人。——劳伦斯·史密斯,或者他爱把自己称之为“伟大的罗伦佐”。记得这件事会使我精神失常吗?
不论是否神经错乱,我认识到,他确实一度存在过,而我——彭福特,大概就是他!据说,他离开人世时,神态跟他表演的角色十分相称。现在我手里还有一份发黄的剪报。上面说,有人发现他吞下了过量的安眠药,死在新泽西的一家旅馆里——显然,当时他一定处于意志消沉期。他的代理人后来发表声明,说是他死之前已经有很久没演戏了。我看,他们根本没有必要去谈他失业后的一段经历。剪报的日期透露,在那年动荡的大选期间,他肯定不在新巴塔维亚。
我想,该把这张剪报烧掉。
可是,今天还活着的人之中,除了塔克和彭尼之外,还有谁能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呢?除非那些谋害彭福特的家伙中还有人活着!

(艾莹、陈隽、陈皓据海因莱因原作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