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曲-- 来自但丁

第一卷 地狱篇

神 曲
〔意〕但丁著 黄文捷译

但丁·阿利基埃里(1265-1321) 意大利诗人,被恩格斯誉为“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
但丁一生著作甚丰,其中最有价值的无疑是《神曲》。这部作品通过作者与地狱、炼狱及天国中各种著名人物的对话,反映出中古文化领域的成就和一些重大的问题,带有“百科全书”性质,从中也可隐约窥见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思想的曙光。在这部长达一万四千余行的史诗中,但丁坚决反对中世纪的蒙昧主义,表达了执着地追求真理的思想,对欧洲后世的诗歌创作有极其深远的影响。
除《神曲》外,但丁还写了《新生》、《论俗语》、《飨宴》及《诗集》等著作。《新生》中包括三十一首抒情诗,主要抒发对贝亚特丽契的眷恋之情,质朴清丽,优美动人,在“温柔的新体”这一诗派的诗歌中,它达到了最高的成就。

第一首

森 林(1-12)
阳光照耀下的山丘(13-30)
三头猛兽(31-60)
维吉尔(61-99)
猎 犬(100-111)
冥界之行(112-136)

森林

我走过我们人生的一半旅程,
却又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
这是因为我迷失了正确的路径。
啊!这森林是多么荒野,多么险恶,多么举步维艰!
道出这景象又是多么困难!
现在想起也仍会毛骨悚然,
尽管这痛苦的煎熬不如丧命那么悲惨;
但是要谈到我在那里如何逢凶化吉而脱险,
我还要说一说我在那里对其他事物的亲眼所见。
我无法说明我是如何步入其中,
我当时是那样睡眼矇矓,
竟然抛弃正路,不知何去何从。

阳光照耀下的山丘

我随后来到一个山丘脚下,
那森林所在的山谷曾令我心惊胆怕,
这时山谷却已临近边崖;
我举目向上一望,
山脊已披上那星球射出的万道霞光,
正是那星球把行人送上大道康庄。
这时我的恐惧才稍稍平静下来,
而在我战战兢兢地度过的那一夜,
这恐惧则一直搅得我心潮澎湃。
犹如一个人吁吁气喘,
逃出大海,游到岸边,
掉过头去,凝视那巨浪冲天,
我也正是这样惊魂未定,
我转过身去,回顾那关隘似的森林,
正是这关隘从未让人从那里逃生。
随后我稍微休息一下疲惫的身体,
重新上路,攀登那荒凉的山脊,
而立得最稳的脚总是放得最低的那一只。

三头猛兽

瞧!几乎在山丘开始陡起之处,
一头身躯轻巧、矫健异常的豹子蓦地窜出,
它浑身上下,被五彩斑斓的毛皮裹住;
它在我面前不肯离去,
甚至想把我的去路拦阻,
我多次扭转身躯,想走回头路。
这时正是早晨的开始,
太阳正与众星辰冉冉升起,
从神灵的爱最初推动这些美丽的东西运转时起,
这群星就与太阳寸步不离;
这拂晓的时光,这温和的节气,
令我心中充满希冀,
对这头皮色斑斓的猛兽也望而不惧;
但是,我又看到有一头狮子向我走来,
这却不能不令我感到惊骇。
这狮子似乎要向我进攻,
它昂着头,饿得发疯,
空气也仿佛吓得索索抖动。
接着又来了一头母狼,
它瘦骨嶙峋,像是满抱种种贪婪欲望,
它曾使多少人遭受祸殃,
一见它,我就不禁心惊胆寒,
像是有一块重石压在心田,
登上山峰的希望也随之烟消云散。
犹如一个一心只图赢钱的赌徒,
时运不济,却使他一输再输,
他心中悲苦万分,不住流涕痛哭;
这猛兽也同样令我忐忑不宁,
它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
把我逼回到森林,那里连太阳也变得悄然无声。

维吉尔

我又陷入那低洼的地方,
这时有一个人在定睛向我张望,
他仿佛经过长久的缄默,几乎发不出声响。
我见他伫立在荒凉的山地,
便向他叫道:“你是真人还是鬼?
不管你是什么,请可怜可怜我!”
他答道:“我不是活人,但过去是,
我的父母祖籍伦巴迪,
他们俩都以曼图亚为出生地。
我出生在凯撒时代,可惜我生得太迟;
明君奥古斯都当政时,我在罗马度日,
那个时代正充斥着冒牌、伪装的神祗。
我是个诗人,我曾把一位义士歌颂,
他是安奇塞斯的儿子,只因雄伟的伊利昂城被焚,
他才逃离了特洛伊城。
但是,你又为何返回这痛苦的深渊,
为何不攀登那明媚的高山?
而这高山正是一切幸福的来由和开端。”
“那么你就是那位维吉尔,
就是那涌现出滔滔不绝的动人诗句的泉源?”
我向他答道,不禁满面羞惭。
“啊!众诗人的光荣和明灯啊!
我曾长期拜读你的诗作,
对你的无限爱戴也曾使我遍寻你的著说。
你是我的恩师,我的楷模,
我从你那里学到那优美的风格,
它使我得以声名显赫。
你瞧瞧那头猛兽,它迫使我退后,
著名的智者啊!请救我逃出它那血盆大口,
它使我的血管和脉搏都在不断颤抖。”
“倘若你想从这蛮荒的地界脱身,
你就该另寻其他路径”,
他答道,他看出我泪水涟涟;
“这头野兽曾吓得你大声呼救,
它不会让任何行人从它眼前溜走,
它要阻挡他的去路,甚而把他吞入血盆大口。
它本性就是如此凶恶,如此狠毒,
它的贪婪欲望从来不会得到满足,
它在饱餐后会感到比在饱餐前更加饥肠辘辘。

猎犬

许多动物都与他为婚,这情况将来会更甚,
但是猎犬终会来临,
会叫它痛苦万分,丧失性命。
这猎犬食用的不是土地和钱财,
它据以为生的是:智慧、美德和仁爱,
它的诞生地在菲尔特罗与菲尔特罗之间的那片地带。
它会拯救那不幸的意大利,
圣女卡米拉、欧吕阿鲁斯、图尔努斯和尼苏斯,
猎犬会把母狼从一座座城市中赶出,
直到把它赶会阴曹地府,
原先把这畜牲放出地府的正是嫉妒。

冥界之行

因此,我为你安全着想,
我认为你最好跟随我,我来做你的向导,
我把你带出此地,前往永恒之邦。
你在那里将会听到绝望的惨叫,
将会看到远古的幽灵在受煎熬,
他们都在为要求第二次死而不断呼号;
你还会看到有些鬼魂甘愿在火中受苦,
因为他们希望有朝一日
前往与享受天国之福的灵魂为伍。
倘若你有心升上天去瞻望这些灵魂,
有一个魂灵则在这方面比我更能胜任,
届时我将离去,让你与她同行;
因为坐镇天府的那位皇帝
不愿让我进入他统治的福地,
这正是由于我生前曾违抗过他的法律。
他威震寰宇,统辖天国;
天国正是他的都城,有他那崇高的宝座:
啊!能被提升到天国的人真是幸福难得!”
于是,我对他说:“诗人啊!我请求你,
以你不曾见识过的上帝名义,
帮我逃出这是非和受苦之地,
把我带到你方才所说的那个地方去,
让我能目睹圣彼得之门,
看一看你所说的如此悲惨的幽魂。”
于是他起步动身,我则再他身后紧跟。

第二首

但丁的困惑与恐惧(1-42)
维吉尔的慰籍与贝阿特丽切的救援(43-126)
但丁恢复坦然的心情(127-142)

但丁的困惑与恐惧

白昼在离去,昏暗的天色
在使大地上一切生物从疲劳中解脱,
只有我独自一人
在努力承受这艰巨的历程
和随之而来的怜悯之情的折磨,
我记忆犹新的脑海将追述事情的经过。
啊!诗神缪斯啊!或者崇高的才华啊!现在请来帮助我;
要么则是我的脑海啊!请写下我目睹的一切,
这样,大家将会看出你的高贵品德。
我开言道:“指引我的诗人啊!
在你让我从事这次艰险的旅行之前,
请看一看我的能力是否足够强大。
你说过,西尔维乌斯的父亲还活着时,
也曾去过那永恒的世界,
尽管他依然带有肉体的感觉。
但如果说万恶之敌
因为想到埃涅阿斯所必然产生的深远影响,
而对他相待以礼,
不论他的后代是谁,又有什么德能,也都似乎不会有
违明智者的心意;
正是在净火天里,
他被选定为圣城罗马和罗马帝国之父:
这帝国和圣城——倘若想说实情——
也都曾被奠定为圣地,
被奠定为大彼得的后继者的府邸。
通过你所吟诵的那次冥界之行,
埃涅阿斯听到了一些事情,
得知他何以会取胜,教皇的法衣又何以会应运而生。
后来,‘神选的器皿’去到那里,
为信仰带来了鼓励,
而信仰正是走上获救之途的凭依。
但是,我为何要到那里去?又是谁容许我这样做?
我不是埃涅阿斯,我也不是保罗;
我自己和旁人都不会相信我有这样的资格。
因此,如果说我听任自己前往,
我却担心此行是否发狂。
你是明智的;你必能更好地理解我说的理由。”
正如一个人放弃了原先的念头,
由于有了新的想法,改变了主意,
把已经开始做的事全部抛弃,
我在昏暗的山地所做的也正是这样,
我原来的行为实在莽撞,
经过再三考虑,我才舍弃了这大胆的设想。

维吉尔的慰籍与贝阿特丽切的救援

“倘若我对你说的话没有听错”,
这个伟大的灵魂回答我,
“伤害你的心灵的是怯懦;
这怯懦曾不止一次起阻碍作用,
它阻挡人们去采取光荣的行动,
正如马匹看到虚假的现象而受惊。
为了消除你心中的惊恐,
我要告诉你我此来的原因,
我还要告诉你我何以从一开始便对你抱有怜惜之情。
我是悬在半空中的幽魂中间的一个,
那位享有天国之福的美丽圣女召唤我,
而我自己也欢迎她对我发号施令。
她那一双明眸闪闪发光,胜过点点繁星;
她开始用柔和而平静的、天使般的声音,
向我倾诉她的心情:
‘啊!曼图亚的温文尔雅的魂灵!
你的声誉至今仍在世上传颂,
并将和世界一样万古长存,
我的朋友——但他并不走运——
正在那荒凉的山地中途受阻,
他受到惊吓,正在转身走回头路;
我担心他已经迷失路途,
我又不能及时赶去救助,
尽管我在天府听到他陷于危难之中。
如今请你立即行动,
用你那华美的言辞和一切必要的手段救他一命,
你能助一臂之力,也便令我感到心松。
我是贝阿特丽切,是我请你去的;
我来自那个地方,我还要回到那里去,
是爱推动我这样说,是爱叫我对你说。
当我回到我的上帝面前时,
我一定要经常向他赞扬你’。
这时,她不再言语,
我随即说道:‘啊!贤德的圣女!
只是依靠你的贤德,人类才能超越
存在于天上最小圆环之下的一切生灵,
你的命令使我感到喜悦欢欣,
即使我立即从命,似乎也嫌太迟;
你不必再多费心思,只须向我吐露你的心事。
不过,请告诉我:你为何不怕
从那辽阔的空间下降到这地球的中心,
而你还要再返回原来的仙境’。
她答道:‘既然你心中是如此渴望知道其中原因,
我就简略地向你说明究竟,
说明我何以不怕到此一行。
人们只须害怕某些事情:
这些事情有能力去伤害别人;
对其他事情就无须顾忌,因为这些事情并不骇人听闻。
感谢上帝使我得以享有天国之福,
你们的不幸不会令我心动,
地狱酷刑的火焰也不会给我造成伤痛。
天上的慈悲女神怜悯此人面临危境,
命我来请你前往救援,使他绝处逢生,
因而她打破了上无所做的严厉决定。
这位女神把露齐亚召到他的面前,
她说:——如今你的忠实信徒需要你,
我也就把他托付给你——
露齐亚对任何残暴行为都深恶痛绝,
她立即起身,前来找我,
我正和古代的拉结一起,结伴同坐,
她说:——贝阿特丽切,上帝真正赞美的女神!
你为何不去搭救你如此心爱的人?
他曾为你脱离了世上的庸俗的人群。
难道你不曾听见他痛苦的哭泣?
难道你不曾看见威胁着他的死神?
那死神就伏在那大海也难以匹敌的波涛汹涌的江河!——
世上没有任何人会像我,
在听罢这番话之后立即迅速动作,
力图寻求安全,逃避灾祸,
我就这样离开我的天国福地,降落到这里,
我相信你的诚恳话语,
这话语使你自己和闻听此言的人都感到光荣无比’。
她向我讲述一番之后,
就转动着她那晶莹的泪眼,
暗示我尽快前来营救。
我如她所愿来到你的身边;
我要救你从这猛兽面前脱险,
这猛兽竟敢阻挡你径直登上那壮丽的高山。
那么,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为何你又踟躕不前?
为何你心中仍让那怯懦的情绪纠缠?
为何你仍无胆量。仍你坦然?
既然有那三位上天降福的女神,
在天上的法庭保佑你安全脱身,
我自己也对你做了如此诚挚的应允?”

但丁恢复坦然的心情

正如低垂、闭拢的小花,在阳光照耀下,
摆脱了夜间的寒霜,
挺直了茎杆,竟相怒放,
我也就是这样重新振作精神,
鼓起我胸中的坚强勇气,
开始成为一个心胸坦荡的人:
“啊!那位大慈大悲、救我活命的女神!
还有你,如此温文尔雅的灵魂!
对她向你说的那些真情实话,你是那样立即听从!
你的一番叮咛,慰籍了我的心灵,
使我甘心情愿与你同行,
我回心转意,恢复我原来的决定。
现在,走罢!我们二人是同一条心:
你是恩师,你是救主,你是引路人。”
我对他这样说;他随即起步转身,
我于是走上这条坎坷、蛮荒的路径。

第三首

地狱之门(1-21)
无所作为者(22-69)
阿凯隆特河与卡隆(70-129)
地震与但丁的昏厥(130-136)

地狱之门

“通过我,进入痛苦之城,
通过我,进入永世凄苦之深坑,
通过我,进入万劫不复之人群。
正义促动我那崇高的造物主;
神灵的威力、最高的智慧和无上的慈爱,
这三位一体把我塑造出来。
在我之前,创造出的东西没有别的,只有万物不朽之物,
而我也同样是万古不朽,与世长存,
抛弃一切希望吧,你们这些由此进入的人。”
我看到这些文字色彩如此黝暗,
阴森森地写在一扇城门的上边;
我于是说:“老师啊!这些文字的意思令我毛骨悚然。”
他像一个熟谙此情的人对我说:
“来到这里就该丢掉一切疑惧;
在这里必须消除任何怯懦情绪。
我们已来到我曾对你说过的那个地方,
在这里你将看到一些鬼魂在哀恸凄伤,
因为他们已丧失了心智之善。”
他随即用他的手拉起我的手,
和颜悦色,带我去看人世间所见不到的秘密,
我立即感到无限慰籍。

无所作为者

这里到处都是叹息、哭泣和凄厉的叫苦声,
这些声音响彻那无星的夜空,
因此,我乍闻此声,不由得满面泪痕。
不同的语言,可怕的呼嚎,
惨痛的叫喊,愤怒的咆哮,
有的声高,有的声低,还有手掌拍打声与叫声混在一起,
一直回荡在这昼夜不分的昏天黑地,
犹如旋风卷起黄沙,把太阳遮蔽。
我的头脑被惊恐所缠绕,
我不禁开言道:“老师,我听见的是什么呼叫?
这些是什么人的幽魂?他们似乎已被痛苦所压倒!”
老师对我说:“这凄惨的呼声
发自那些悲哀的灵魂,
他们生前不曾受到称赞,也未留下骂名。
混杂在这可鄙的合唱当中,还有一些天使,
他们曾不忠于上帝,但也不反叛上帝,
他们一心考虑的只有自己。
上天把他们驱逐出去,以免失去上天的美丽,
而万丈深渊的地狱也不愿收留他们,
因为那些罪恶的天使会觉得自己比他们还多少有些光荣。”
我说:“他们究竟有多大的痛苦,
以致发出如此强烈的哀号?”
老师答道:“我会十分简略地让你知道。
这些灵魂无望求得彻底的死,
他们的黯淡一生又是那么一文不值,
因而他们才对任何其他鬼魂的命运羡慕不止。
世上对他们的名声不能容忍;
慈悲和正义对他们也不闻不问:
我们不要再讨论他们,你走顾全,看看吧。”
我于是注目观看,我看到有一面旗帜
在飞速地绕着圈子奔驰,
我觉得,它似乎片刻也不能停下;
在那旗帜后面,有一大群人排成长龙,
我简直不敢相信,
死神竟毁掉这么多人的生命。
接着,我从中认出几个幽魂。
我看出、并且也认得那个人的魂灵,
他就是那曾出于怯懦而放弃重要权位的人。
我立即恍然大悟,并且相信:
这是一群胸无大志的懦弱之徒,
他们得不到上帝以及上帝的敌人的欢心。
这些倒霉鬼生前一直庸庸碌碌,
如今则是露体赤身,
在这里被毒蝇和黄蜂狠狠叮螫。
他们一个个血流满面,
而血又和泪掺合在一起,流到脚上,
被那令人厌恶的蛆虫吮吸饱尝。

阿凯隆特河与卡隆

随后我又举目远望,
我看到一些人聚集在一条大河的岸上;
于是我说:“老师,现在请让我知道。
这是些什么人,是什么本能
使他们显得急不可待地渴望渡河,
这是我借着这微弱的光线所看到的。”
他对我说:“当我们停下脚步,
去到那凄惨的阿凯隆特河上时,
你便会了解所有这些事。”
我叫罢当即垂下羞愧的眼帘,
惟恐他会恼怒我的失言,
我只好默默不语,径直来到河边。
这时,一个老人年逾古稀,须发皆白,
驾着一叶扁舟迎面而来,
他叫道:“你们该倒霉了,可恶的灵魂!
你们永远不要希望能见苍天:
我此来便是要把你们渡到河的另一边,
叫你们去受火烧冰冻之苦,永陷黑暗深渊。
嗨,你这个人,是个活的灵魂,
你快离开那些死的灵魂。”
但是,他见我没有离去,
便说:“你该走另一条路,到另一些港口,
运载你的该是一条更轻便的小舟,
那时你将会到达对岸,而不该由此经过。”
我的导师对他说:“卡隆!不要发火:
是那能够做到随心所欲的地方愿意安排此行,
你就不必多问!”
那个在灰黑的泥沼中划船的船夫有一张毛茸茸的脸,
这时他那脸上立即消褪了怒容,
尽管眼圈仍被怒火染得通红。
但是,那些赤条条,神色凄惨的鬼魂
听到这些话语如此凶狠,
立即面色大变,牙齿也不住打战。
他们诅咒上帝,诅咒他们的爹娘,
诅咒人类,诅咒祖先对他们的孕育和生养,
还诅咒孕育和生养他们的时间和地方。
所有这些鬼魂随即聚拢在一起,
在那险恶的河岸上嚎啕大哭,呼天抢地,
而那河岸正等待着每个不怕上帝降罪的人上船。
魔鬼卡隆,双眼红如火炭,
他示意他们一个接一个下岸登船;
只要有人延迟一步,他就用船桨那人打得叫苦连天。
犹如秋天的树叶随风飞扬,
一片接一片,飘然而起,
直到树枝眼见自己的所有衣裳都被吹落在地。
亚当的这些不肖子孙正是这样,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纷纷下岸登船,
如同驯鸟应主人召唤而归巢一般。
这样,这些鬼魂就漂浮在黝黑的河浪上面,
而他们尚未抵达对岸,
就又有一批新的亡魂集聚到这边。
“我的孩子”,那位热心的老师说,
“所有那些触怒上帝而死亡的人,
都要从四面八方到这里来集合;
他们都争先恐后地渡河,
因为有神灵的正义在驱赶,
这就使他们从畏惧变成自愿。
这里从来没有善良的灵魂经过;
但是,倘若卡隆对你口出怨言,
你如今就可以明白:他为何对你这样说。”

地震与但丁的昏厥

话刚说完,黑暗的荒郊突然地动山摇,
这把我吓得魂不附体,
至今一想起,我仍然大汗淋漓。
泪水浸透的大地刮起狂风,
血红色的电光闪过夜空,
霎时间,我丧失了一切知觉;
我猝然倒下,犹如一个人昏然入梦。

第四首

林 勃(1-63)
古代名诗人(64-105)
伟大灵魂的城堡(106-151)

林勃

一声低闷的巨响冲破我头脑中的沉沉睡意,
我倏然从昏厥中苏醒,
犹如一个人猛然从睡猛中震惊。
我睁开眼睛,四下环视了一番,
我战起身来,定睛观看,
想弄清自己究竟来到什么地带。
我果真是来到了岸边,
但那是痛苦深渊的山谷边缘,
那深渊收拢着响声震天的无穷抱怨。
这山谷是如此黑暗,如此深沉,如此雾气腾腾,
尽管我注目凝视那谷底,
却什么东西也看不清。
“现在,让我们下到那里沉沉的世界”,
诗人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他说,“我在前面走,你跟在后面。”
我一眼看出他面色骤变,
便说:“你总是给我的恐惧以慰籍,
既然你也害怕,我又怎能前去?”
于是他对我说:“是呆在下面的那些人受苦受刑,
令我的面容显出恻隐之情,
而你却把这心情当成惊恐。
我们走罢,因为漫长的道路不容我们稍停。”
这样,他开始动身,并让我跟着走进
那环绕深渊的第一层。
这里,从送入耳际的声音来看,
没有别的,只有长吁短叹,
这叹声使流动在这永劫之地的空气也不住抖颤。
这声音发自那些并未受到酷刑折磨的人的痛苦,
他们人数众多,排成一行行队伍,
其中有男人,也有妇孺。
和善的老师对我说:“你不曾询问:
你看到的这些是什么样的鬼魂?
现在我想让你在走开之前得知:
他们并无罪过;但即使他们有功德也无济于事,
因为他们不曾受过洗礼,
而洗礼正是你所虔信的那个宗教的入门。
因为他们先于基督教而出生,
他们无法对上帝做应有的崇敬,
我本人呀归属到这些人当中。
正因为这些缺陷,而并非由于其他罪孽,
我们才遭劫,也仅仅为此而遭惩处,
这使我们生活在无望中,心愿永远得不到满足。”
我听他这样说,心中感到一阵巨大痛楚,
因此,我知道:在这林勃之中,
也有一些功德无量的人悬在半空。
“请告诉我,我的老师,请告诉我,救主”,
我开言道,为的是希望确信:
我的这个信念不致有任何错误。
“难道就不曾有人离开这里,
去享天国之福,不论是靠自己、还是靠别人的功绩?
老师明白我的暧昧话语,
就答道:“过去,我新到此地,
曾看到有一个威力无比的人光临这里,
像是有一顶胜利的王冠戴在他的头顶。
他从这里救出了许多人的亡魂:
其中有:第一个为父之人,他的儿子亚伯,
挪西和摩西——这位服从上帝意旨的立法者;
族长亚伯兰和国王大卫,
以色列及其父,还有他的儿子们,
以及拉结——他为她曾效劳多年;
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人,这个威力无比的人都让他们得福升天。
我想让你知道:在他们之前,
人类的灵魂无一得到幸免。

古代名诗人

我们一直不曾停步,因为他仍在讲述,
但我们还是穿过这森林
——我说的是:那密密层层宛如森林的一群鬼魂。
从这第一圈的边沿到顶端,
我们要走的路并不算长,我这时看见:
有一片火光照亮了周围地带的一半黑暗。
我距离那火光仍有些远,
但是已相当邻近,以致我多少能发现:
有一些道貌岸然的人站在那边。
“啊!你这位为科学和艺术增光的大师啊!
这些如此荣耀光彩的人究竟是谁?
他们竟享有与其他不同的地位!”
大师对我说:“他们的显赫声名
曾在你的生活中四下传播,
因而也得到上天赋予的恩泽。”
这时,我听到有一个声音:
“大家来向这位至高无上的诗人致敬:
他的灵魂曾离开此地,如今又回到这里。”
接着,这声音停下不响,带来一片寂静,
我看见有四个伟大的灵魂向我们走来:
他们的面容既不欢喜也不悲哀。
好心的老师开言道:
“你瞧那边个掌剑在手的人,
他走在其他三人前面,像位陛下,
他就是诗人之王荷马;
另一位随之而来的是讽刺诗人贺拉斯,
第三位是奥维德,最后一位则是卢卡努斯。
因为他们与我一样都有诗人的称号,
只须有一个声音就足以呼出众人的头衔,
他们做得真好,这令我感到光彩体面。”
这样,我看到这位唱出无限崇高的诗歌的诗王
荟集了一批美好的精英,
而他则超越众人,宛如雄鹰凌空。
他们聚在一起,畅谈良久,
然后转过身来向我致意颔首,
我的老师也微笑频频:
这使我感到更加光荣,
因为他们把我也纳入他们行列当中,
我竟成为这些如此名震遐迩的智者中的第六名。
这样,我们一直走到火光闪烁之处,
以便谈论着现在最好不必细谈的事情,
因为这些事情该在适合谈论的地方谈论。

伟大灵魂的城堡

我们来到一座高贵的城堡脚下,
有七层高墙把它环绕,
周围还有美丽的护城小河一道。
我们越过这道护城小河如履平地;
我随同这几位智者通过七道城门进到城里:
我们来到一片嫩绿的草地。
那里有一些人目光庄重而舒缓,
相貌堂堂,神色威严,
声音温和,甚少言谈。
我们站到一个角落,
那个地方居高临下,明亮而开阔,
从那里可以把所有的人尽收眼底。
我挺直身子,立在那里,
眼见那些伟大的灵魂聚集在碧绿的草地,
我为能目睹这些伟人而激动不已。
我看到厄列克特拉与许多同伴在一起,
其中我认出了赫克托尔和埃涅阿斯,
还认出那全副武装、生就一双鹰眼的凯撒,
我看到卡密拉和潘塔希莱亚
在另一边,我看到国王拉蒂努斯,
他正与他的女儿拉维妮亚坐在一起。
我看到那赶走塔尔昆纽斯的布鲁图斯,
看到路克蕾齐亚,朱丽亚,玛尔齐娅和科尔妮丽亚,
我看到萨拉丁独自一人,呆在一旁。
接着我稍微抬起眼眉仰望,
我看见了那位大师,
他正与弟子们在哲学大家庭中端坐。
大家都对他十分仰慕,敬重备至,
在这里,我见到苏格拉底和柏拉图,
他们两位比其他人更靠进这位大师;
我看见德谟克里特——他曾认为世界产生于偶然,
我看见狄奥尼索斯,阿那克萨哥拉和泰利斯,
恩佩多克勒斯,赫拉克利特和芝诺;
我还看见那位出色的药草采集者
——我说的是狄奥斯科利德;
我看到奥尔甫斯,图留斯,黎努斯和道德学家塞内加,
我看到几何学家欧几里得,还有托勒密,
希波革拉底,阿维森纳和嘉伦,
以及做过伟大评注的阿威罗厄斯。
我无法把他们一一列举,
因为我急于要谈的问题是那么繁多,
我往往不得不长话短说。
这时六位哲人分为两批:
明智的引路人把我带上另一条路径,
走出那静谧的氛围,进入那颤抖的空气,
我来到一个地方,那里看不见一线光明。

第五首

第二环,米诺斯(1-24)
淫欲者(25-72)
佛兰切丝卡·达·里米尼(73-142)

第二环,米诺斯

我就是这样从第一环下到第二环,
但第二环所占的地方要比第一环小,
而它所包含的痛苦却大得多,到处都是凄声惨叫。
坐镇那里的是米诺斯,他狰狞可怖,切齿咆哮,
他在进口处审查鬼魂们的罪行;
逐个做出判决,依照尾巴缠绕身上的圈数来遣送鬼魂。
我要说的是:一个生来不幸的亡魂,
一旦来到他眼亲爱,就须向他交待自己的全部罪行:
他对亡魂在人世所犯罪孽了解之后,
就考虑把亡魂打入地狱的哪一层;
他把尾巴绕上若干圈,
这表明他要把亡魂放到哪一环。
他面前总是站立着许多亡魂,
每个亡魂都要轮流受他审问,
他们交待罪行,听候审判,然后下到若干层。
“啊!你这个来到受苦之地的人”,
米诺斯一见我就开口道,
他把如此重要的职务暂搁一边,
“你瞧瞧,你是怎样进来的,你信任的是什么人,
你不要以为进口处如此宽阔,可以随便出进!”
我的老师于是对他说:“你为何叫个不停?
不准你阻挡上天安排他到此一行:
是那能够做到随心所欲的地方做出这个决定,
你不可再多问。”

淫欲者

这时,我开始听到那些惨痛的呼声;
这时,我来到哭声震天之境,
这哭声令我心酸难忍。
我来到连光线也变得喑哑的地方,
那里传出阵阵轰隆浪涛声,仿佛大海在暴风雨中,
吹打这大海的正是那逆向的顶头风。
地狱里的狂飙始终吹个不停,
它那狂暴的力量把鬼魂吹得东飘地荡;
鬼魂随风上下旋转,左右翻腾,苦不堪言。
他们被吹撞断壁残岩,
他们惨叫,哀号,怨声不断;
他们在这里诅咒神明的威力。
我恍然大悟:正是那些肉欲横流的幽灵
在此经受如此痛苦的酷刑,
因为他们放纵情欲,丧失理性。
正像紫翅 鸟的双翼
把它们一群群带入寒风冷气,
那狂风也同样使这些邪恶的阴魂
上下左右不住翻腾;
他们永远不能抱有任何希望:
哪怕只是希望少受痛苦折腾,而不是停下不飞。
正像空中排成长列的大雁,
不住发出凄惨的悲鸣,
我所目睹的这些凄厉叫苦的幽魂
也同样被那狂风吹个不停;
因此,我说道:“老师,这些是什么人?
他们被那昏暗的气流折腾得如此惨痛!”
“你想知道这些人的情况”,
我的老师于是对我说,
“其中第一个就是那位统治多国人民的女皇。
她是如此糜烂荒淫,
甚至她的法律也定得投其所好,
以免世人唾骂她的秽行。
她就是塞米拉密斯,观看史书,
可知她是尼诺之妻,还继承了他的王位,
她当时掌管的疆土就是苏丹今天统辖的国度。
另一个女人是为了爱情而自寻短见,
她毁弃了忠于希凯斯骨灰的誓言;
接踵而来的则是淫妇克丽奥帕特拉。
你看,那是海伦,为了她,
多少悲惨的岁月流逝过去;你再看伟大的阿奇琉斯,
为了她,他一直战斗到死。
你看,那是帕里斯,还有特里斯丹”;
老师向我指点一千多个阴魂,一一叫出他们的姓氏,
正是爱情使他们离开了人世。
由于我听到我的老师说出
这些古代贵妇和骑士的姓名,
怜悯之情顿时抓住我的心灵,

佛兰切丝卡·达·里米尼

我几乎晕到过去,开始说:“诗人!
我真想跟那一对比翼双飞的人谈一谈,
他们随风飘荡,似乎身轻如燕。”
他于是告诉我:“你可以看一看,
他们何时靠我们更近,你就以支配他们行动的爱情名义,
请求他们,他们一定会飞过来的。”
当大风把他们吹到我们身边时,
我立即喊道:“啊!备受折磨的幽魂啊!
倘若别人不反对,请到我们这边来叙谈一下!”
犹如两只被情欲召来的鸽子,
心甘情愿地展翅翱翔天际,
随后飞回到甜蜜的窝里;
这一对脱离了狄多所在的那个行列,
透过那黝暗的气流飞到我面前,
随之而来的一声呼叫是如此响亮而亲切。
“啊!慈悲而和善的灵魂!
你在昏天黑地中游荡,
来拜访我们这用鲜血染红世界的一双,
如果宇宙之王对你友好,
我们愿求他保佑你平安无恙,
因为你对我们的邪恶之罪抱有恻隐心肠。
你们喜欢听什么,谈什么,
只要狂风像现在这样减弱,
我们都会与你们攀谈,向你们诉说。
我诞生的那片土地坐落在海滨,
波河及其支流倾泻入海,
随即变得平波如镜。
是爱迅速启示我那高贵的心灵,
使我得知他爱上那美丽的身躯,
但这身躯却被人无情夺去,至今我为此仍不胜欷歔。
是爱不能原谅心爱的人不以爱相报,
他的英俊令我神魂颠倒,
你可以看出,至今这爱仍未把我轻抛。
是爱使我们双双丧命。
该隐环正在等待那杀害我们的人。”
他们把这些话语讲给我们听。
听罢这双受害幽魂的诉说,
我不由得把头低低垂落,
这时,诗人对我说:“你在想什么?”
我答道:“唉!多么缠绵的情思,
多么炽烈的欲火,
这使他们犯下惨痛的罪过!”
接着我又转向他们,开言道:
“佛兰切丝卡,你的不幸遭遇
令我伤心怜惜,泪流如注。
但是,请告诉我:当初发出甜蜜的叹息时,
爱是用什么办法,又是以怎样的方式,
使你们洞悉那难以捉摸的情欲?”
她于是对我说:“没有比在凄惨的境遇之中
回忆幸福的时光更大的痛苦;
你的老师对此是一清二楚。
但是,既然你如此热切地想知道
我们相爱的最初根苗,
我就说出来,那个正在哭泣的人儿也会直言奉告。
有一天,我们一道阅读朗斯洛消遣,
我们看到他如何被爱所纠缠;
当时只有我们二人,而我们也并无任何疑虑之感。
我们一起阅读这部著作,
这使我们情不自禁多次含情相望,面容也为之失色;
但是,其中只有一段令我们无法解脱。
就在我们阅读时,那被他渴求的、嫣然含笑的嘴唇
终于得到这如此难得的情人的亲吻,
正是此人,我与他永远不会离分,
他的嘴亲吻我,浑身抖个不停。
这本书和书的作者就是加列奥托:
那一天,我们在也读不下去了。”
一个幽魂则在不住哀啼;这使我不胜怜惜,
我蓦地不省人事,如同突然断气。
我晕到在地,好像一具倒下的尸体。

第六首

贪食者与刻尔勃路斯(1-33)
恰科及其预言(34-93)
最后审判后的受苦亡魂(94-115)

贪食者与刻尔勃路斯

我已经恢复了神志,
这神志在我因为怜悯那一对叔嫂
而伤心过度时,曾一度丧失。
此刻,我移动、翻转我的身躯,
朝四下凝眸环顾,
我看到新的苦刑在折磨,新的一批人在受苦。
我来到了第三环,
那诅咒的永恒的苦雨冷凄凄,
不停地下,又下得那么急,还有纷飞的雪花,
在浓黑的空气中倾盆泼下,
泼在那大地上,恶臭到处散发。
刻尔勃路斯,那凶残而怪异的猛兽,
它有三个咽喉,
朝着那些沉沦此地的人狗吠似地狂吼。
它有血红的眼睛,油污而黝黑的胡须,
肚皮很大,手上长着尖锐的指甲;
他猛抓住那些鬼魂,剥他们的皮,把他们撕碎。
雨雪也使鬼魂们如狗一般嚎叫不止。
这些悲惨的受苦亡魂不断地转来转去,
用这边的身躯遮蔽那边的身躯。
刻尔勃路斯这条大蛆虫,一见我们
便大张三张血口,向我们龇出他那满嘴獠牙;
他那四肢无一能够停下。
我的老师伸出他的双手,
抓起泥土,满把攥成泥球,
投入那些贪婪的大口。
如同一条饿狗狂吠不停,
只是在咬住食物时才变得安静,
因为它要使出力气,把食物一口吞进,
魔鬼刻尔勃路斯的三副丑恶嘴脸,此刻也是这样平静下来,
但他仍在朝着鬼魂们吼叫不止,
闹得鬼魂们真想变成聋子。

恰科及其预言

我们从这凄风苦雨击打着的幽魂中通过,
用脚践踏着他们的身体,
而这些身体却空荡缥缈,形同虚设。
幽魂全部在地上躺倒,
除了有一个,一见我们从他面前走过,
就迅速直起身来,席地而坐。
“啊!你这个人被领到地狱一行”,
他对我说:“认一认我吧,如果你能:
你是在我去世之前降生。”
我随即对他讲:“你如今遭受苦刑,
这也许令我的头脑无法将你记清,
我似乎从未见过你的形影。
不过,请告诉我你是何人,
竟落到如此痛苦的田地,受此苦刑,
哪怕其他苦刑比这更甚,也绝不会令人如此伤情。”
他对我说:“你的城市遍地都是嫉妒,
在我活在那明朗的人世时,
它就已经是恶贯满盈。
你们的市民都曾叫我恰科:
因为我犯下贪图美食之罪,十恶不赦,
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如今受尽雨雪折磨。
像我这样悲惨的灵魂,并非只有一个,
因为所有的灵魂犯下类似的罪过,
都要受同样的酷刑折磨。”
别的话他不再多说。
我回答他:“恰科,你所受的煎熬令我心疼,
我泪流如注,情不自禁,
不过,请告诉我,如果你能,
这灾难深重的城市的市民,将会落到怎样的光景;
那里是否还有正直的人,请告诉我原因:
为何这个城市被如此严重的不和所围困。”
他回答我:“经过长期紧张对立之后,
将会发生流血争斗,
那村野的一方将会驱逐另加一方,并使它屈辱蒙羞。
然后,再过三载,
那村野的一方也要倒台,
另一方则会借助那个左右逢源的人之力上台。
它将长期称霸这个城市,
使另一方备受欺凌压迫,
尽管另一方为此而怨言载道,怒不可遏。
有两位为人公正,却无人听从他们;
嫉妒、贪婪、骄横,
正是燃烧人们心灵的三个火星。
说到这里,他中止了那如泣如诉的声音。
我于是对他说:“我还想向你求救,
请再费心向我多谈一些事情。
法里纳塔和泰加尤,这两位曾是如此尊敬的人,
雅可波·鲁斯蒂库齐、阿里哥和莫斯卡,
以及其他那些把才能用于善行的人,
请告诉我他们现在哪里,请让我见一见他们;
因为我抱有炽烈的渴望,想知道:
他们是得到上天之福,还是遭受地狱之苦;
不同的罪过把他们打入底层:
你若能到很深的地方,你就可以见到他们。
但是,等你将来回到那甜美的世界里,
请你把我送入众人的脑际,
我现在不再跟你多说,我也不再答复你。”
这时,他把一双直视我的眼睛斜了过去,
他注视了我一会儿。随即低下头去,
像其他双目失明的鬼魂一样倒下,连头带身躯。

最后审判后的受苦亡魂

我的老师对我说:“他不会再苏醒,
除非传来天使的号角声,
那时节,众鬼魂敌视的权威将会驾临;
每个鬼魂将会重见自己的悲惨墓地,
重拾自己的肉身和形影,
将会聆听那永远震荡寰宇的判决声。”
我们通过那鬼魂和雨雪混在一起的地面,
迈着缓缓的步伐,
一边在略略谈及来世的生涯;
于是我说:“老师,在伟大的判决之后,
这些苦刑将会增加还是减少,
要么则是跟现在一样难熬?”
老师回答我:“你可以再读一读你的学说,
你的学说认为:事物越是完美,
就越会感到快乐和伤悲。
尽管这些该诅咒的人,
永远不会臻至真正的完美,
但他们在最后审判后要比在最后审判前更加指望变得尽善尽美。”
我团团绕着这条道路行走,
谈论着许多问题,我现在不再多说;
我们来到那向下倾斜的陡坡:
正是在这里,我们遇到人类之大敌——普鲁托。

第七首

普鲁托(1-15)
贪财者与挥霍者(16-66)
幸运女神(67-99)
斯提克斯沼泽:易怒者(100-130)

普鲁托

“帕佩 撒旦,帕佩 撒旦 阿莱佩!”
普鲁托用他那嘶哑刺耳的声音开言道;
那位高贵的哲人——他无事不晓——
为了给我壮胆,说道:
“但愿你的恐惧不要把你压倒;
不论他威力多大,也无法阻挡我们下到这断岩残崖。”
接着,他转身面向那怒气冲冲的嘴脸,
说道:“住口,你这该死的恶狼;
把你的怒火咽进你的胸膛。
来到这地狱深层不是没有原因:
是上天愿意这样决定,
因为米迦勒要惩办这嚣张的叛逆罪行。”
正如那鼓胀的船帆被风卷起,
随桅杆断裂而倒落下去,
这残暴的猛兽也正是这样扑倒在地。

贪财者与挥霍者

我们就这样下到第四个坑谷,
沿着那地狱的陡坡往下行进,
这里包拢了整个宇宙的恶行。
唉!上帝的正义啊!我看到
他聚拢的新的折磨和苦刑有多少?
为何我们的罪过竟使我们受到如此煎熬?
正如卡里迪旋涡区的浪潮
与另一股浪潮相遇,撞击在一起,
这里的人也不得不像这两股浪潮一样,绕着圆圈,撞来撞去。
我看见这里的人数比别的地方更多,
他们从一个方向和另一个方向大声吆喝,
用前胸的力量滚动着重物。
他们相互碰撞在一处,
就在那里,每个人又掉过头去,往回走,一面呼叫:
“你为何抱着不放?”“你为何任意乱抛?”
他们就是这样,绕着那幽暗的第四圈,
从这一边转到那一边,
再次相互叫骂着无穷尽的秽语脏言;
然后,他们又各自转回去,绕个半圈,
决斗在相反的地点。
我见此光景,几乎感到于心不忍,
我说:“我的老师,现在请指教我:
这些人是何许人,我们左边的这些削发者
是否都是神职人员。”
他对我说:“所有这些鬼魂
生前都是缺乏头脑的人,
他们不懂得适度地花销钱财。
每逢他们来到第四环的两个相撞地点,
他们那狗吠似的叫骂声就足以把问题说明,
因为在那里他们相互责骂的正是相反的罪行。
这些鬼魂没有头发遮盖头顶,
他们都是神职人员,有教皇和枢机主教,
他们爱财如命达到无以复加之境。”
我于是说:“老师,在这些人当中,
我想必能认出几个人,
他们曾犯下贪财挥霍的罪行。”
他回答我:“你的想法是枉费心机:
他们生前不分善恶,这曾使他们沾满罪恶泥污,
现在也使他们面目全非,令人辨认不出。
他们永远要来到这两个相遇点碰撞,
他们从坟墓中冒出:这边的人是紧握拳头,
那边的人则是毛发皆光。
挥霍无度和一毛不拔使他们不能荣升天堂,
他们总是要相互较量,
我不想用什么美好的言辞老描述他们如何对抗。
现在,孩子,你可以看出钱财对人们的短暂愚弄,
因为钱财是掌握在幸运女神手中,
而人们为获得钱财仍在疲于奔命;
这是因为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月天之下的所有黄金
都会使这些疲惫的魂灵无一能得到安宁。

幸运女神

“老师”,我对他说,“现在,请再告诉我:
你向我提到的那位幸运女神,
她究竟是什么神,何以会把天下的钱财都抓在手中?”
他回答我:“啊!愚蠢的生灵们,
你们受到多大的无知的伤损!
我现在希望像喂孩子吃食那样,让你记住我的说明。
智慧超越一切者创造了天体多重
并指派了天使操纵各重天体的运行,
使每个部分都能各自发光,
并把光芒分配均匀,普照四方:
同样,他也命令一位总管天神
掌管世间的荣华富贵,
要她及时把这富贵虚荣
从这个人转到那个人,从一个血统转到另一个血统,
而人类的智慧却无力与之抗争;
因此,一国人民耀武扬威,另一国人民则没落衰颓,
一切都要听从她的判断,
而她则像隐伏草中的蛇,人所不能见。
你们的智慧无法与她抗衡:
她安排一切,判决一切,各行其事,
正如其他天神也各尽其职。
她转移世间荣华富贵的工作永无休止;
而遵照上帝意旨的必要性也令她从速而行;
因此,世人的处境也便经常变化不定。
正是她遭到一些人的百般咒骂,
而这些人本该极口赞扬她,
他们把她错怪,使她留下骂名;
但是,她却自得其乐,对此充耳不闻:
她与其他最早的创造物一起,
愉快地转动自己的轮盘,幸福地自享乐趣。
现在,让我们下到更加悲惨的地方;
我动身时正在升起的众星辰,此刻都已在下降,
我们逗留的时间不可过长。

斯提克斯沼泽:易怒者

我们穿过第四圈,到达彼岸,
靠近一条沸腾、倾泻的水泉,
顺沿着被这泉水冲成的沟壑。
这水与其说是黝黑,莫如说是浑浊;
而我们,在这灰黑色的水浪伴随下,
沿着一条陡峭的道路进入下层断崖。
这条惨淡的水道流入一个沼泽地,
它的名字叫斯提克斯,
那黑水往下流淌,流到昏暗而险峻的断崖脚下。
我这时注目观定,
看到浸泡在泥沼中满身泥污的人,
他们都赤身露体,满脸怒容。
他们不仅用手相打,
而且还用头相撞,用脚相踢,用胸相碰。
他们用牙齿把彼此的肉一块块咬下,咬得遍体伤痕。
善良的老师说道:“孩子,现在你可以看到
那些被怒火战胜的人的魂灵;
我还想让你确信:
在这水下还有一些哀叹之人,
他们使这水面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
正如你的眼睛不论转到何处,都会告诉你这般情景。
他们没入这泥泞当中,
言道:‘我们在那阳光普照的温和空气里,
曾是那么抑郁寡欢,因为我们把郁怒的烟雾带到里面:
现在,我们就该在这黑水污泥当中自艾自怨。’
他们的喉咙里咕哝着这赞歌似的怨言。
因为他们无法把话讲清说全。”
我们就这样沿着这污泥浊水绕行,
在那干燥的堤岸和泥塘之间走了一段路程,
眼睛则一直盯视着那些身陷污泥的人:
我们终于来到一座塔楼的墙根。

第八首

渡斯提克斯沼泽:弗列居阿斯(1-30)
腓力普·阿尔詹蒂(31-63)
狄斯城(64-81)
魔鬼的抗拒与维吉尔的失意(82-140)

渡斯提克斯沼泽:弗列居阿斯

我现在继续往下说:
早在我们到达那高耸的塔楼脚下之前,
我们的眼睛就仰视到那塔顶,
我们看到那里有两束火光通明,
另有一束火光与之遥相呼应,
但那束火光距离太远,眼睛勉强才能把它看清。
我转身朝向那一切智慧之海,
说道:“这是何意?那另一束火光在做何反应?
那些打火光的究竟是何人?”
他对我说:“倘若泥潭的雾气不曾把你的视线遮拢,
你就可以从那污泥的水浪上,
看出他们所期待的是什么人。”
弓弦从不会这样把弓箭发出:
让它凌空飞驰如此神速,
我看见一条小船
顺水仰面驶来,恰如那弓箭离弦。
只有一个船夫在驾驶,
他叫道:“可恶的鬼魂,你到底来了!”
“弗列居阿斯!弗列居阿斯!你在空喊一气,”
我的救主说,“这一次,你只能在渡河时把我们控制在手,
你控制的时间不会比这更久。”
正如一个人发觉受骗,上了大当,
随后感到十分沮丧,
弗列居阿斯这时也只好把怒火压在胸膛。
我的老师下到船里,
然后叫我也随他进去,
而只是在我上船之后,那船才仿佛装载了东西。
老师和我方才在船上坐定,
那古老的船首便破浪而行,
那船也比素常运载亡灵时吃水更深。

腓力普·阿尔詹蒂

我们正在那一潭死水中行进,
忽然在我面前出现一个满身泥污的人,
他说:“你这提前到来的究竟是谁?”
我对他说:“我确是来了,但我不会在此停留;
可你又是谁,弄得浑身如此龌龊?”
他答道:“你可以看出,我是个受苦啼哭的人。”
我于是对他说:“该诅咒的鬼魂!
你会永远这样啼哭、受苦下去;
我认得出你,尽管你浑身都是污泥。”
这时他把双手朝小船伸了过来;
机智的老师立即把他推开,
一边说道:“快跟其他的狗一起滚开!”
老师接着用双臂搂住我的脖颈;
他亲吻我的面孔,并说:“义愤填膺的魂灵!
生养你的那位,真好福分!
那人在世曾是个目空一切的人;
他未给世人留下美名:
正因如此,他的亡魂才在此怒气冲冲。
多少人眼下在世间享有显赫名声,
将来到这里则会像污泥中的猪群,
身后也留下可憎的臭名!”
我于是说:“老师,我多么渴望,
在我们离开这水潭之前,
看到他淹没泥塘。”
他对我说:“在你看到彼岸之前,
你就会心满意足:
因为理应让你满足心愿。”
片刻之后,我就看见
那些,满身泥污的人把那人撕裂,
我再次赞美上帝,感谢他使我的义愤得以发泄。
大家都在喊叫:“痛打腓力普·阿尔詹蒂!”
而那狂怒的佛罗伦萨人的亡魂
则气得用牙齿痛咬自身。

狄斯城

我们离开了这里,详情我不想多叙;
但这时一片惨叫声震动了我的耳鼓,
于是我注目向前望去。
慈祥的老师说:“现在,孩子,
那座城池正在临近,它名叫狄斯,
那里有受重刑折磨的人,还有一列大军。”
我说:“老师,我已经从这山谷中看出,
那城池的塔楼一座座十分清楚,
他们是那样红如赤铁,仿佛才从烈火中烘出。”
他对我说:“那永生的烈火把他们烧灼,
烧得他们遍体通红,
正如你在地狱低处所看到的情景。”
我们径直来到那深深的沟渠,
那沟渠把这凄惨的城池团团围拢:
我觉得那城墙仿佛是用铁铸成。
我们事先不得不绕行一大段河沟,
最后才来到一个地方,
那船夫厉声喝道:“下船去!这就是入口!”

魔鬼的抗拒与维吉尔的失意

我看到那些城门之上,
有一千多个从天上坠落的魔鬼,
他们气势汹汹地说:“那人是谁?
他尚未死去却来到这死人的都城!”
我那博闻广识的老师作了一个手势,
表示要私下与他们交谈。
这时,那些魔鬼的巨大怒气稍见收敛,
说道:“你自己过来,叫那人走开,
他竟如此大胆,擅闯这冥界。
让他独自返回他胆大包天走过的路径,
让他试一试,倘若他能;
你则必须留下,既然你把他带进这黑暗地带。”
读者啊!请想一想,
听到这该死的话语,我是多么胆战心慌,
因为我绝不相信我能回到世上。
“啊!我亲爱的恩师啊!
每逢我遇到严重危险,
你都令我鼓起勇气,化险为夷,达七次以上。
不要撇下我”,我说,“燃放我无路可投,
如果他们不准我们再往前走,
我们就赶快一起按原路回去。”
那位把我领到此地的老师对我说:
“不要畏惧;谁都不能截断我们的去路:
因为这是那一位叮嘱。
但是,你且在此等候,
振作起颓丧的精神,抱起美好的希冀,
我是不会把你撇在这阴曹地府的。”
那位温和的父亲就这样走了过去,
他把我留在原地,
我一直忐忑不安,“成”与“不成”在我脑海中交战。
我听不到他向那些魔鬼讲的话语,
但他也不曾与他们长久地呆在一起,
因为城里的那些魔鬼都争先恐后地退了回去。
我们的这些对头把城门朝我的老师迎面关闭,
老师于是只能呆在城门之外,
他迈着缓慢的步伐,转身向我走来。
他眼望着地,眉宇之间没有丝毫怡然自得之气,
他唉声叹气地说道:
“这帮人竟然不让我进入这痛苦之城!”
他对我说:“你不可泄气,尽管我气恼万分,
我必将战胜这场斗争,
不论城里怎样拼命抵御,不让我们进城。
他们如此气焰嚣张,这并不新鲜:
他们早已在那道不如这里秘密的城门就干过这种勾当,
而那道城门至今还未被门闩关上。
你曾在那道城门上方看过那阴森的字句,
现在已经有一位正顺着陡坡,从那道城门下到这里,
他经过一环又一环,无须护卫,
而这座城池的大门正是要由这一位来为我们开启。”

第九首

但丁的恐惧与维吉尔的安慰(1-33)
复仇女神(34-60)
天国使者(61-105)
但丁和维吉尔进入第六环(106-133)

但丁的恐惧与维吉尔的安慰

一见我的老师掉头返回,我心中顿感惊骇,
这惊骇使我的面色变得一片煞白,
老师立即克制住他那惶惑神色,镇静下来。
他止住脚步,像倾听什么似的仔细谛听,
因为天色黑暗,雾气又浓,
视线无法把远处看清。
“不论如何,我们总要战胜拦阻,”
他开言道,“除非……不过,那一位也曾慨然相助。
啊!我奇怪来人何以到得如此迟延!”
我清楚地看出,他用后来说的话
掩盖开头说的话,
而后几句话与前几句话则又相差很大;
但他的说法毕竟令我感到害怕,
因为我发现,那中断了的话语
也许有更为不祥的含意。
“在这地狱深坑的底部,
难道第一环的人从不曾下来过?
而第一环的苦刑无非是使希望永得不到满足!”
我提出了这个问题,老师就此答道:
“曾走过我所走的路的人
在我们当中为数廖廖。
我诚然有一次下到这里,
是受那残暴的厄里托魔法的驱使,
她能召唤魂灵复归死者的身躯。
当时我的肉体刚刚死去,
她便差我进入这城墙之中,
为的是从犹大环带出一个魂灵。
那一环地势最低,也最黑暗,
距离那环绕一切而转动的天也最远:
这天道路我很熟悉,因此,你尽可把心放宽。
这沼泽散发着恶臭,
它把那痛苦之城团团围住,
如今若不通过抗争,我们就无法进入。”

复仇女神

他还说了别的,但是我已记不甚清;
因为我的视线已经转向
那高耸塔楼的火红塔顶,
那里霎时间突然出现三个地狱复仇女神,
她们浑身上下,鲜血淋淋,
她们的四肢和模样则酷似女性;
一条条青绿色的水蛇把她们的腰部缠紧,
她们的头发也由一条条小蛇和有角蛇构成,
这些蛇把她们那狰狞可怖的双鬓盘定。
对那永恒悲泣之国的王后的女仆,
老师了解得一清二楚,
“看啊!他对我说,”那是三个凶恶的厄里尼厄斯。
左边这个是梅盖拉;
右边哭泣的那个是阿列克托;
中间的是提希丰涅;”说罢,他便沉默不语。
她们用指甲划破各自的前胸;
用手掌击打着自己,并且高声喊叫,
吓得我向诗人紧紧靠拢。
“叫梅杜萨来!我们要把他变成石头,”
她们三个齐声这样说,一边往下瞅;
“我们不曾对特修斯的攻击进行报复,这是错打念头。”
“你快转过身去,闭上眼睛,
因为果尔冈一旦出现,你若看她们一眼,
你就再也无法返回人间。”
老师这样说道,并且亲自掉转我的身躯,
他不让我自己动手,
却用他的手捂住我的眼睛。

天国使者

啊!你们这些思维健全的人啊!
请注意发现那奇特的诗句
纱幕隐蔽下的教益。
这时从那混浊的波浪上,
发生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骇得人失魂丧魄,震得两岸索索发颤,
这无异于冷热两股对立气流相撞,
促使一阵狂风倏起,
扫荡森林,所向披靡,
把树枝吹断,挂落,席卷而去;
眼前是一片飞沙走石,
惊得走兽和牧人四下逃避。
他把双手从我的眼睛上移开,
说道:“现在你可以仔细看一看
那泡沫翻腾的古老河面,雾气更浓的那一边。”
正如青蛙遇上它的死对头——长虫,
吓得纷纷没入水中,
各自卷缩成团,与泥土混同。
我目睹一千多个受苦亡魂,
也与青蛙一样吓得四处逃奔,
因为他们看到有人步行渡过斯提克斯沼泽,却不湿脚跟。
他不时把左手放到面前摇摆,
把那浓密的烟雾从眼前扇开;
他似乎只是厌倦这浓雾的纠缠。
我恍然大悟,他是受上天派遣,
我于是转向老师;老师则向我示意,
叫我保持肃穆,向来人鞠躬敬礼。
啊!在我看来,他是多么满怀怒气!
他来到城门前面,就用一根小杖,
打开城门,未见有任何抵抗。
“啊!你们这些被天国逐出的败类,可鄙之辈!”
他开言道,伫立在阴森可怖的门坎,
“你们哪里来的这种嚣张气焰?
你们为何抗拒上天的意旨?
而你们对此又无能加以阻止!
以往多次尝试也曾加剧你们的痛苦,
与天命对抗究竟有何好处?
倘若你们还能记得清楚,
你们的刻尔勃路斯的下巴和脖颈至今仍无完肤。
他随即转身走回满是污泥的路途,
他不曾与我们搭话,却像是一个人
另有公务在身,促其速行,
而无暇顾及眼前的人;
我们移动脚步走向鬼城,
听罢这番圣言,我们都大放宽心。

但丁和维吉尔进入第六环

我们扬长而进,未遇任何阻挡;
我很想把城堡观察一番,
看看其中究竟有怎样的景象,
因此,我一进城就四下张望:
我看到到处都是一抹平川,
到处都可听到痛苦的呻吟,看到受刑的惨状。
就像在罗讷河游积其内的阿尔,
就像在夸尔纳罗海湾附近的普拉
——意大利囊括这海湾,它的边疆也恰好浸沐在海湾水下,
在那一大片坎坷不平的地带,到处都是墓穴,
这里也与那里一样,遍地都是坟冢,
除了这里有更加惨不忍睹的苦痛;
因为在那坟墓与坟墓之间,散布着熊熊烈焰,
这就把所有坟墓都烧得红遍,
任何铁匠都不会要求烧出更红的铁件。
所有棺 的棺盖都支在一边,
从里面传出阵阵凄厉的抱怨,
显然这都是些可怜人和受刑者在哭声震天。
我于是说道:“老师,那些葬在棺柩之内的人
究竟是什么人?他们
发出痛苦的叹息声,这些坟墓
所装人数大大超出你的设想。
他们在这里是同类与同类一起埋葬,
坟墓焚烧的热度则高低不一样。”
随后我们向右转去,
走过那火烧的坟场与高高的城墙之间的地方。

第十首

伊壁鸠鲁派信徒的坟墓(1-21)
法里纳塔·德利·乌贝尔蒂(22-51)
卡瓦尔坎泰(52-72)
法里纳塔的预言(73-93)
亡魂预卜的局限性(94-120)
但丁的惶惑(121-136)

伊壁鸠鲁派信徒的坟墓

现在我们走在一条狭窄难行的羊肠小径,
在那鬼城的城墙和火烧的坟冢之间,
我的老师走在前面,我尾随在他的后边。
“拥有岁高美德的导师阿!”我开言道,“你随心所愿
带领我绕过这罪孽深重的一环又一环,
请告诉我,也请满足我的愿望:
那些躺在坟墓中的人能否看到外面的东西?
既然这些棺盖都已竖起,
任何看守又已不见踪影。”
老师对我说:“等我们从约沙法谷回到这里,
带着他们如今留在人世的那些肉体,
所有的棺盖就将紧闭。
这一带都是伊壁鸠鲁派信徒的墓地,
他们与伊壁鸠鲁本人葬在一起,
他们认为,灵魂是与肉体一道死去。
因此,对你向我提出的问题,
不出这个地方,你就可以很快得到满意的答复。
你的心愿也会得到满足,尽管你不曾向我说出。”
我说,“好师长,我并非眼把话埋在心里不说,
我只不过是不想噜苏,
你并非只是现在才乐意我这样做。”

法里纳塔·德利·乌贝尔蒂

“啊!你这个谈吐如此文雅的托斯坎纳人!
你竟然活着便来到这火之城,
请你在这个地方暂且停一停。
你的言谈说明
你是出生在那高贵的家乡,
或许我曾给它带来祸殃。”
这声音是突然从一个坟墓中发出,
因此,我吓得肉跳心惊,
向我的老师身边稍许靠得更近。
老师读我说,“转过去吧!你怎么了?
你看法里纳塔在那边已经站立:
你可以看到他从腰部以上的全部身体。”
我早已把我的视线盯住他的视线;
他正挺胸昻首,巍然屹立,
仿佛把地狱根本不放在眼里。
老师用他那鼓励而灵敏的双手,
把我推到坟墓丛中的那人身旁,
一边说道:“你说话切要得当。”
我来到他的坟墓脚下,
他打量我一眼,随即几乎是盛气凌人,
问我:“你的祖辈是谁?”
我一心只想诸事依从,
因而对他并不隐瞒,而是把一切说明,
这一来,他把眉毛稍稍向上一抬,
然后说道:“他们对我,对我的祖先,对我的党派,
曾视如仇敌,不共戴天,
我曾先后两次,把他们驱散。”
我回答他,“他们尽管曾被赶走,却仍从各地重返,
先后两次,都是如此,
可你们的人却不曾很好地学会这套本事。”

卡瓦尔坎泰

这时,从棺盖打开的地方,
有一个鬼魂在此人身旁出现,
他只露出了下巴,我想他是起身跪下:
他朝我的四周张望了一下,
仿佛想要看看是否有人与我在一起,
随后,他的猜疑完全消失,他边说边泣:
“既然你凭借你的卓著才华,
来到这黑暗的监狱,
那末我的儿子在哪里?他为何不与你在一起?”
我对他说,“我并非独自来到这里:
是那个等在那边的人带领我经过此地,
去见也许您的圭多还不屑于见的那位。”
此人的话语和他所受的苦刑
都已经使我知道他的名姓;
因此,我才做出这样明确的回答。
他一听立即停起身来,叫道:“你说什么?
他怎么了?难道他不再活着?
难道那和煦的阳光不再照射他的眼睛?”
他见我在回答之前有些踟蹰,
便立即重又仰面倒下,
不再从墓中显露。

法里纳塔的预言

但是,另一个气魄豪迈的人仍留在我身边,
他的神情丝毫未变,
他既不转动脖颈,又不屈下腰身:
他继续把方才的话讲下去,
说道:“倘若他们不曾把本事学好,
这会使我受到比躺倒墓地更加痛苦的煎熬。
但是,那统治这里的女人的面孔
照亮不到五十次,
你就将领教那本事的后果会多么严重。
但愿你能回归那温馨的世界,
请告诉我:为何那里的人民在他们制订的各项法律中,
对我的家人总是那么残酷无情?”
于是我对他说:“那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把阿尔比亚合染成一片血红,
这使我们不得不在我们的殿堂宣读祷文。”
这时,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他说,“干出此事的并非只我一人,
而我与其他人一道行动也肯定并非毫无原因。
不过,在众人都同意摧毁佛罗伦萨的当儿,
只有我单枪匹马,
挺身而出保卫它。”

亡魂预卜的局限性

“哦!但愿您的亲族有朝一日得到安宁”,
我向他恳求道,“请您为我解开那症结,
它在这个问题上困扰我,使我无法把真相判明。
倘若我不曾听错,你们似乎能预见
随时间流逝而发生的事件。
而对于眼前的事,你们则无力卜算。”
他说:“我们就像眼力不济的人,
能看到距今遥远的事情;
这也是仰仗最高的主宰给我们带来的光明。
一旦事情邻近或业已发生,
我们的智力就完全不起作用;
倘若无人向我们通报,我们对你们人间的事物就无从知晓。
因此,你可以明白:
未来的大门一旦关闭,
我们的认识也便完全消失。”
这时,我像对自己的过错感到愧疚,
说道:“现在请您告诉那倒下去的人,
他的儿子还与活人一起在世上生存。
倘方才我不曾马上回答,
请您告诉他: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
我当时在思索您已经为我解决的那个疑团。”
这时我的老师已经在向我召唤;
我不得不急忙请求他那魂灵
告诉我:与他在一起的是何人。
他对我说:“我与一千余人躺在这里,
坟墓里有腓特烈二世,
还有枢机主教;至于其他人,我就不再说明。”

但丁的惶惑

说罢,他便重又倒下,我转动脚步,
走向那古代诗人,一边则在回想
刚才的谈话,我觉得那内容似很不详。
他开始动身;随即一边走着,
一边对我说:“你为何如此惶惑?”
我对他的问话作了答复。
这位智者对我说:“你的脑海依然记住
你所听到的不利于你的话语”,
“现在,你要注意听着”,他随即竖起一个手指:
“等你将来面对那位圣女的温柔的目光,
你就将得到你一生经历的旅程,
因为那圣女的秀目能把一切看清。”
说罢此话,他便把脚左右移动:
我们离开城墙,走向这层地狱的中心,
沿着一条通往山谷的小径,
那山谷的浊气一直冲到上边,奇臭难闻。

第十一首

教皇阿纳斯塔修斯墓前(1-15)
地狱中鬼魂的分布(16-90)
高利贷者的下场(91-115)

教皇阿纳斯塔修斯墓前

我们来到一片高高的断崖上边,
这断崖是由巨大的残石围成一圈,
一批受着更加残酷的刑罚的鬼魂就在我们下面;
这里,那深邃的坑谷散发的恶臭
气味可怕,令人难挨,
我们不得不退后几步,躲近一个硕大石墓的棺盖,
我看到墓上有一块碑文,
写道:“我看管的是教皇阿纳斯塔修斯,
浮提努斯曾引诱他离开正路。”
“我们可以停顿一下,再下去,
这样,就可以先使嗅觉能稍微
适应那难闻的气味,然后对它就不必在乎。”
老师这样说,为我则对言道:
“可否想些办法,让时间不致荒废掉。”
他于是说:“我已经想到这一点,你可以看到。”

地狱中鬼魂的分布

“我的孩子”,他随即开言道,“在这些断裂的岩石里面,
有三个小圈圈,它们一圈小于一圈,
就像前面经过的那几环。
各圈都布满了该诅咒的幽灵,
但既然你随后就会亲眼得见,足以弄清,
你就可以领悟他们是怎样、又为何被如此囚禁。
任何遭到天怒的恶行
其目的都是伤害别人,
要达到任何此类目的,不论是用暴力还是以欺诈,都会对他人造成伤损。
而由于欺诈是人固有的罪恶,
为上帝最不容,因此,欺诈者
也便被囚在底层,所受苦刑也更重。
第一环监禁的都是施暴者;
但由于他们对三种人进行暴力侵犯,
他们就被分成三类,放在三大圈。
他们施暴的对象是上帝、他们自身和他人,
我说的是:这三种人的身体和东西,
你将会听到我详尽地加以说明。
用暴力把别人置于死地,令别人遭到严重伤害,
破坏、焚烧、肆无忌惮地掠夺他人家财;
因此,杀人者、所有严重残害他人的家伙,
洗劫纵火者和强取豪夺者,
全部被分成不同的队伍,在第一个大圈中受苦。
一个人也可能施暴于他自己的身体和财物;
因此,凡是迫使自己离开你们人世的人,
就必须在第一个大圈中徒劳地忏悔过去;
同样,凡是用赌博挥霍和荡尽家财的人,
也要在这个大圈中白白哀叹悔不当初,
而这类人在阳间本该为拥有家财而欢悦,不是为丧失家财而啼哭。
也可能以暴力对待神灵,
从心底里否定和咒骂他们,
蔑视自然和自然的恩宠。
因此,最小的那一圈是给多玛和卡奥尔
以及那些心里蔑视上帝、口里公开亵渎的人,
打上他特有的烙印。
欺诈损害所有良心,
一个人可以用它来对待信任他的人,
也可以用来对待并不相信他的人。
这后一种做法显然会割断
自然给人们建立的爱的纽带;
因而在下一环里 集着
伪善、献媚、妖言惑众者,
造谣生事、盗窃和买卖圣职、
作淫媒者、贪赃卖放者以及类似的污垢。
这是用另一种方式把自然赋与的爱置诸脑后,
同时也忘记了后来增加的那种爱:
正是这后一种爱把特殊的信任关系建立起来;
然后就是宇宙的中心,有狄斯在上面坐镇,
凡有叛卖行为的人都要在那里承受苦刑。”
于是我说:“老师,你的讲解相当明确,
你把这深渊描述得也相当贴切,
包括它所囚禁的那些鬼魂。
但请告诉我:那些陷在泥泞的沼泽中的幽灵,
那些被狂飙吹荡、雨雷击打的亡魂,
以及那些不断相撞、互相辱骂的魂灵,
他们为何不在这烧得红如赤铁的城池中受惩?
既然上帝如此憎恶他们!
倘若上帝对他们并不恼怒,他们又为何落到这般光景?”
他于是对我说:“为何你的才智
竟然偏离了常轨?
要么就是你的脑海竟有了其他思维?
你难道忘怀了你的伦理学详尽阐述的那些话?
其中谈到有三种劣性
为上天所不容:
即放纵、奸诈和疯狂的兽性,
而放纵尚不致触怒上帝太甚,
它所受的责罚也较轻。
倘若你善自考虑一下这个论断,
再回忆一下狄斯城外
头几圈受刑的那些人,
你就会清楚地看出:为何他们
要与这些恶人如此区分,
为何神的正义对他们的打击没有那么凶狠。”

高利贷者的下场

“啊!拨开挡住一切视线的云 的太阳!
你为我解决疑难,令我多么欢畅,
尽管疑问令我感到的愉快并不下于知晓。
请再把你说过的话题略微追述一遍”,我说道,
“请再讲一讲高利贷者如何触犯神的恩典,
为我解开这个疑团。”
他对我说:“哲学不仅在一处
向理解它的人指出:
自然如何起源于神的思维和艺术,
倘若你把你的物理学
好好地钻研一番,
你就会在不多几页之后发现,
你们的艺术是尽可能追随自然,
犹如学生追随师尊;
因此,你们的艺术几乎就像是上帝之孙。
你倘还记得《创世纪》的开头部分,
人类就应当以这两点
来维持生计和改善生存;
而由于高利贷者走的是另一条路,
他既轻看自然本身,又蔑视随自然而来的艺术,
因而他把希望寄托在其他方面。
不过,现在随我来吧,我想继续向前,
因为双鱼宫已在水平线上闪烁升起,
北斗星则完全斜卧在西北方向,
从那断崖高处再前行几步,便可走向下方。”

第十二首

塌方与米诺陀(1-45)
弗列格通河与肯陶尔(46-75)
奇 隆(76-99)
涅索斯(100-139)

塌方与米诺陀

我们来到一个地方,从那里可以从断崖边上走下去,
这地方山势险峻,陡峭难行,
目光所及之处还有那个东西,它令我任何视线都不敢观望。
那山崩地裂险恶异常,
恰如从特兰特下游一侧,波及阿迪治河左岸的那片塌方,
或是由于地震,或是由于塌陷地基,
险峭的巉岩从山顶迸裂,
一直滚落到平地,
像是要给来到崖上的人开辟一条路途;
走下那深狗巨壑,就须沿着这条通路;
在那断崖残壁的顶端,
克里特岛的耻辱之物正匍匐卧定,
它曾在那假造的母牛腹中孕育而成:
它一见我们就啃咬自身,
犹如一个人无可奈何,把怒火压在心中。
我的智者向他喝道:“难道你
以为那位雅典公爵来到这里?
他曾在人世把你置于死地!
滚开,畜牲:此人前来
并非受你姐姐的指派,
而是要见识一下你们给鬼魂施加的酷刑。”
这时它正像一头遭到致命一击的雄牛,
在挣脱绳索,猛冲狂奔,
它不知闯往何处,却又知东跳西蹦。
我见米诺陀就是这样胡窜乱动;
那位机智的老师于是叫道:“快跑到那坑口:
趁着他狂怒不止,你最好赶紧往下走。”
这样,我们就沿着那乱石滚成的蹊径往下行,
这些石头因为有了新的负重,
不时在我的脚下滑动。
我这时在沉思默想,老师问道:
“你或许在想到那怒气冲冲的野兽看守的断壁残岩,
而我如今已经打掉它的气焰。
现在我想让你知晓:
上一次我降入这地狱的底层,
这片山岩尚未塌陷;
但是,我倘若不曾记错,
肯定是在那位驾临此地不久之前,
他曾从地狱的最高一环从狄斯手中救走许多猎物,
当时,那幽深而又污秽的山谷
曾四下发生巨震,
我想,这是宇宙在感受到爱,因为有人
认为:由于有了爱,世界往往才变得一片混沌;
正是在那时,这带古老的巉岩
才在这里和别处崩坍。

弗列格通河与肯陶尔

但是,你注意看那山谷下边:
血河就在眼前,
它在熬煮着用暴力伤害别人的罪犯。”
啊!疯狂的愤怒和盲目的贪婪
驱使他们在短促的一生中犯下这种罪,
如今则浸泡在滚烫的血水中永受磨难!
我看见一条宽阔的弧形沟壑,
正如我的护卫者所说,
它把整片平地囊括;
在悬崖底部和沟壑之间,
奔驰着肯陶尔,他们排成一列,身背弓箭,
如同在世上通常前往狩猎一般。
他们看到我们走下山崖,便都停步不前,
有三个从队伍中走上前来,
手持弯弓和事先选好的雕翎箭;
有一个从远处喊道:“你们这些从山上下来的人。
到此受什么苦刑?
你们就站在原地说话;不然,我们就要拉弓。”
我的老师说道:“等我们去到你们跟前,
我们就会向奇隆答话:
你们总是这样飞扬浮躁,这很糟糕。”
接着,他碰了我一下,说:“此人是涅索斯,
他曾为美丽的德伊阿妮拉而死,
并亲自为自己报仇雪恨。
中间那个垂头注视自己胸膛的人,
就是伟大的奇隆,他曾把阿奇琉斯扶养成人;
另一个是福罗斯,他曾如此怒火填胸。
他们来到沟壑周围,有成千上万,
凡有鬼魂从血水中冒出,超过为惩罚其罪行而限定的深度,
他们就把箭向这些鬼魂射出。”

奇隆

我们走近这些飞速灵巧的怪物身边,
奇隆拿出一只雕翎箭,
用箭尾把胡须向后左右分开,拨到两腮上面。
当那大嘴巴显露出来时,
他对同伴说:“你们可曾发觉:
那后面的人能触动所有他碰上的东西?
死人的双脚通常则不能这样。”
我那善良的老师这时已站在他的胸前,
而那胸部正是人马两性联接的地方,
老师应声道:“他确是个大活人,而且只有他孤零一个,
我须要向他指点那黑暗的坑谷深壑,
他来到此地是出于必要,而不是为了娱乐。
一位圣女暂停歌唱“赞美上帝”,
她赋予我这个新的使命:
他不是强盗,我也不是盗贼的魂灵。
但是,既然我是依照神的意旨移动我的脚步,
走上这如此荒凉难行的道路,
也请你遵奉神的意旨,派出你们当中一人来伴我们同行,
让他告诉我们何处可以涉水渡河,
让他把此人驮在背上,飞渡沟壑,
因为此人不是凌空翱翔的魂魄。”
奇隆向右转过身去,
对涅索斯说:“你转身回去,带领他们前往,
倘若遇上别的队伍,你就让他们闪开,不要阻挡。”

涅索斯

这时,我们与那可以信赖的护卫一起动身,
沿着那沸腾的赤红色河水的堤岸,
河里那些被煮沸的人不断发出刺骨的惨叫声。
我看到有的人浸在水下,一直没到眼眉,
那位身材魁梧的肯陶尔说道:这些都是暴君,
他们血腥镇压和强取豪夺他们的臣民。
他们在这里痛哭流涕,为残酷伤害他人的罪孽而受刑。
这里有亚历山大,还有残暴的狄奥尼西奥斯,
后者曾使西西里度过多少痛苦的岁月,
那个额前被漆黑的毛发遮住的人,
是阿佐利诺;另一个头发则是金黄色,
他是奥比佐·达·埃斯蒂,他确实
曾在人世被他的私生子所弑。”
于是我转身去看诗人,诗人说道:
“现在,这位是你的第一个向导,我则是第二个。”
向前稍走了一段路,这为肯陶尔突然站住,
因为有一些人似乎从那滚烫的血河中冒出,
甚至露出他们的喉部。
他向我们指出一个独自呆在一边的鬼魂,
说道:“此人在上帝怀中刺穿了一颗新,
这颗心依然在泰晤士河上得到世人的尊敬。”
随后,我看到有些人把头放在血河的水面,
有的甚至露出整个上半身;
我倒认清其中把少人。
这样,血河逐渐变得低浅,
甚至仅能盖住脚面;
这里正是我们可以渡河的所在。
“既然你从这里可以看出,
滚烫的血河在逐渐减少深度”,
这位肯陶尔说:“我希望你能相信,
在另一边,河床则越来越下沉,
一直沉到最深处:
暴君在那里不得不痛苦呻吟。
神的正义在惩办那个阿提拉,
他曾是人世间的鞭子,
被惩办的还有皮鲁斯和塞克斯图斯;
另有里尼埃尔·达·科尔索托、里尼埃尔·帕佐,
他们在沸水煎熬下泪水横流,永无休止,
因为他们生前曾拦路抢劫,杀人越货。”
说罢,他掉转身躯,渡过那段浅水河。

第十三首

自杀者的丛林(1-30)
皮埃尔·德拉·维涅亚(31-108)
倾家荡产者(109-129)
自寻短见的佛罗伦萨人(130-151)

自杀者的丛林

涅索斯尚未到达河的那边,
我们就已经步入一片丛林,
那里不见任何路径。
枝叶不是绿色,而是色彩暗黑;
树枝不是光滑挺直,而是多节弯曲;
没有果实,只有毒刺:
即使野兽憎恨切齐纳镇与科尔内托市之间的那片耕耘之地,
它们也找不到如此荒凉,如此茂密
的荆棘林作为栖身之所。
那些丑恶的哈尔比正是在这里筑巢做窝,
她们曾把特洛伊人赶出斯特洛法德斯岛,
因为她们对他们的未来做出不祥的预告。
她们有宽大的翅膀,有人形的脖颈和面庞,
他们双脚带钩,硕大的肚皮长满羽毛;
她们栖息在怪异的树木上发出凄厉的吼叫。
善良的老师于是对我开言道:“在你进入更深的地方之前,
你该知道:你如今已经来到第二大圈,
并且你将继续呆在那里,直到你看到那可怖的沙滩:
因此,你要仔细地看一看;
你将看到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即使我对你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我的话语。”
我听到遍地叫苦声,
而我却看不到叫苦人;
因而我惊慌失措,停步不行。
我现在认为,我当时认为自己是以为,
这许多声音是来自那片荆棘林,
是来自一些我们无法得见、隐起身来的人们。
因此,老师说道:“倘若你
从这些树当中折断一棵树的几根小树枝,
你现有的想法就会全部消失。”

皮埃尔·德拉·维涅亚

于是我把手稍稍向前伸出,
我抓住了一棵大荆棘的枝蔓;
这根枝蔓的树干喊叫道:“你为何把我折断?”
接着,从折断处流出了一股黑血,
它又开始说道:“你为何把我撕裂?
难道你就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我们过去是人,如今则成为荆棘林:
即使我们是蛇的魂灵,
你下手也该多多留情。”
正如一根青柴一头烧着,
另一头则在流着水滴,
嗞嗞地叫着,还冒着热气,
从那折断处的伤口,也同样地
既说出话,又流出血;
我不禁扔掉树枝,犹如一个人受到惊吓,楞在那里。
我的智者答道:“受伤的魂灵啊,
如果他事先能相信,
只有从我的诗行才能看到的那件事情,
他也就不会伸出手去,把你触动;
但是,那不可思议的事情却是我让他做出此举,
这使我自己也深感歉忱。
但请你告诉他你是何人,
为了补偿过失,人间会恢复你的声名,
因为他必将返回尘世。”
树干说道:“你的温和话语令我心动,
我不能缄口不语;但愿你们不致感到厌烦,
因为我要略费工夫,讲述一番。
我就是那个持有两把钥匙的人,
这钥匙属于腓特烈二世的心,
我曾小心翼翼地转动钥匙,锁住和打开他的心扉,
致使几乎所有的人都无法分享他的隐情:
我信誓旦旦地履行这光荣的职责,
甚至使我丧失了睡眠和脉搏。
娼妓从不会把淫邪的视线
从凯撒的宫殿移开,
共同的祸患和宫廷的弊端
把众人敌视我的胸中怒火点燃;
这火焰甚而也烧到奥古斯都的心田,
他使那欢乐的荣誉变为悲惨的啼哭。
我的心灵,为求得苦痛的满足,
以为借助死亡就能逃避众人的讥笑和愤怒,
于是对正义的我采取了非正义之举。
以这棵树的新奇树根的名义,我向你们发誓:
我过去从未破坏对我主公的忠诚,
他也无愧于人们对他的敬重。
倘若你们当中有人回到人世,
就请为我申诉冤情,
我至今仍在嫉妒的重击下难以翻身。”
诗人等了一会儿,随即对我说:
“既然他沉默下俩,你且不可错过时机,
说话吧,向他提出问题,倘若你还有此心意。”
我于是对诗人说:“还是你
向他提出你认为能满足我的好奇心的问题;
我如今问不出来,因为怜悯之心令我不胜伤情。”
因此,诗人重又开言道:“如果此人心甘情愿
做出你所请求的事情,
那么,受监禁的魂灵啊,还请你再谈一谈:
魂灵如何与这些多节的树干结合在一起,
如果你能,就请你谈一谈,
是否有人曾摆脱你这样的肢体。”
这时,那坚硬的树干吐了一口气,
接着,那口气便化为人声人语:
“我将简短地回答你们。
一个暴烈的魂灵离开他的肉体,
而这肉体又曾是被他狂暴地抛弃,
这时,米诺斯就会把那魂灵打入第七个坑口。
他跌落到丛林之中,没有选择余地,
而是全凭命运之神掷扔,
就像斯佩尔塔小麦,在播撒的地方发芽生根。
他像一干幼芽那样生长,长成一棵野生植物:
随后哈尔比则以他的树叶为食物,
给他造成痛苦,并给痛苦打开一扇窗户。
像其他的亡魂一样,我们将来也要找回我们的肉身,
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再把它披上,
因为一个人把忍心舍弃的东西收回,并非理所应当。
我们将把这些躯壳拖到这里,
在这凄惨的丛林中,我们的肉体将一一挂起,
而每个肉体都将悬在曾厌弃它的那个灵魂所长成的荆棘。”

倾家荡产者

我们仍在那棵树干旁边注意倾听,
以为他还要谈些别的事情,
这时,我们被一阵喧嚣声震惊,
就仿佛一个猎人在他窥伺的地方,
听到野猪和猎狗向他奔驰而来,
他听到猎狗的吠叫和野猪摩擦树丛的刷刷声响。
瞧,左边有两个人赤裸着身子,遍体伤痕,
他们在拼命逃窜,
撞断了丛林中的一片片枝蔓。
前面那人在叫喊:“现在,你快来吧,快来吧,死神!”
另一个人看来已过于迟延,
他叫道:“拉诺!你的双脚不曾有过如此灵便,
即使在托波附近的比武会上也不曾这样!”
接着,他或许是上气不接下气,
急忙与一片林丛混在一起。
他们身后的那片丛林,
满是饥饿而又飞驰的黑犬,
恰如猎兔狗甩掉锁链。
这些黑犬用牙齿朝那蜷缩成一团的人身上咬去,
把他一片又一片地撕得四分五裂,
随后又把那痛如刀割的四肢叼开。

自寻短见的佛罗伦萨人

这时,我的护卫者拉起我的手,
把我领到正在哭泣的树丛眼前,
那树丛被撕得鲜血淋淋,但此时哭也枉然。
树丛说:“啊,雅科波·达·圣安德烈亚!
你拿我当屏障究竟有何用处?
我对你的罪恶一生又负有什么罪责?“
老师来到树丛上方站住,
他说道:“你生前是谁?
你的顶端多处受伤,淌着鲜血,又口出怨言!”
树丛对我们说:“啊!你们这两位灵魂
到此眼见我受此残忍的伤害,
这伤害把我的枝叶从我身上撕开,
请把这可怜的树丛脚下的枝叶拾捡起来。
我曾是那座城市的人:
它曾把第一位守护神改为施洗者约翰,
正因如此,那第一位守护神
才总是运用他的法术,令那座城市备受刀兵之苦;
若不是在阿尔诺河的通途上还保留着他的一些踪迹,
即使市民后来在阿提拉烧杀的废墟上
把那座城市重新建立,
他们的重建工作也会是枉费心机。
我曾在家中立起绞架,让我投环自缢。”

第十四首

火雨纷飞的沙地(1-42)
卡帕纽斯(43-72)
血 溪(73-93)
克里特岛的老人和地府的河流(94-142)

火雨纷飞的沙地

对故土的情思触动我的心灵,
我把散落在地的枝叶捡起,
奉献给那个这时已沉默不语的人。
这样,我们就来到坑穴的边缘,
从那里,第二大圈就区分于第三大圈,
从那里也可看到如何进行可怕的正义裁判。
为了详细说明那情景是前所未见,
我现在要说:我们这时来到一片沙地,
它使任何草木都无法在地面上生存。
环绕沙地的是那片凄惨的丛林,
犹如一道悲惨的沟壑把沙地围定,
在这里,我们紧靠着沙地边沿停下脚步。
这片空地布满了干燥而厚实的沙粒,
它与曾被卡托足下践踏的
那片沙漠别无二致。
啊!上帝的报复!
凡是目睹我亲眼所见的景象的人
对你该是多么畏惧!
我看见成群结队的赤身露体的鬼魂,
他们都在凄凄惨惨地哭个不停,
看来他们是在承受另一种苦刑。
有些人仰面躺在地上,
有些人则金缩着身子席地而坐,
还有些人在不断地来回走着。
围绕沙地转来转去的人最多,
躺在地上受苦的人则较少,
但他们的舌头却更便于哀呼惨叫。
在这整片沙地上方,
有大片大片的火雨在缓缓而降,
犹如飞雪飘落在无风的高山上。
如同亚历山大在印度的炎热地带,
眼见火焰降落下来,落到他的军旅身上,
又降落在地,却仍燃烧未熄;
他下令他的队伍要着力用脚踏地,
这一来,烈焰在单独燃烧时,
扑灭它也便更容易;
地狱中的永恒烈火也正是这样从空而降;
因此,沙地才被烧得发烫,
犹如火镰打上火石,痛苦也倍加增长。
那一双双可怜的手掌,在无休止地挥动,
时而拍打这里,时而又拍打那里,
拼命从身上拍掉新落下的烈焰火星。

卡帕纽斯

我开言道:“老师,你曾战胜千难万险,
除了在进城门时遇到那些
强硬的魔鬼把我们阻拦,
那身材魁梧的人是谁?他似乎置那熊熊烈火于不顾,
他神态轻蔑,怒目而视,躺卧此处,
仿佛那火雨不是在使他受苦。”
那人竟如此机敏,
他听到我向我的导师问起他的事情,
他喊道:“我活着时是这样,死后也是这样。
尽管宙斯令他的铁匠疲惫不堪,
因为他怒不可遏,要从铁匠手中获得那锐利的雷电,
我正是在我的末日,被雷电击中,送了性命;
尽管宙斯也使其他人疲惫不堪,
让他们在蒙吉贝洛的黝黑锻炉旁轮流苦干,
他一边还呼喊着:‘帮忙啊帮忙!好样的伏尔甘!’
就像他在弗雷格拉大战中所做的一般,
他竭尽全力来对我劈击,
但他的报复毕竟不能做到痛快淋漓。”
这时,我的导师厉声喝道
——我还从未同过他这样大声呼叫:
“啊!卡帕纽斯!正因为你的嚣张气焰不收敛。
你现在才受到更严厉的惩办:
除了你满腔的愤怒,
没有任何苦刑能使你的狂妄遭受恰当的惩处。”
接着,他和颜悦色地转向我,
说:“此人是围攻特拜的七王之一;
他过去瞧不起上帝,
看来现在也依然如此,对上帝并不尊重;
但是,正如我刚才对他所说,他那轻蔑神情
也不过是他内心恰如其分的反衬。

血溪

现在,你走到我的身后来,还要注意
不可把脚踏入那灼热的沙粒;
而是要把脚紧贴那片丛林,片刻不离。”
我们默默地来到一个地方,
那里有一条小溪在林外流淌,
它那鲜红的颜色又一次令我胆战心慌。
犹如那条从布利卡梅涌出的溪流,
娼妓们曾把它分割开来,各自享受,
那条小溪也正是这样沿着沙地往下流。
溪流的河床和两边的陡坡,
以及两岸的边缘,都用石头铺成,
因此,我看出:那里正是可以通行的路径。
“自从我们进入那道
不拒绝任何人迈入门槛的城门,
我曾向你指出所有其他东西,其中
有一件东西不曾被你的眼睛发觉
它是那样值得注意,那就是现在这条河流,
因为在这条河流上,所有的火苗都被它熄掉。”
这些话语是出自我的师尊之口;
因此,我请求他赐给我饭食,
既然他已经引起我进食的渴求。

克里特岛的老人和地府的河流

他于是说:“在大海中央,
有一个陷于衰微的岛国,名叫克里特,
在它的统治下,过去世人曾纯真无邪,安居乐业。
有一座大山,名叫伊达
它曾是水源丰富,林支葱郁,
如今却荒无人迹,如同她小儿子的可靠摇篮,
为了把他隐藏得更好,
每逢他哇哇哭叫,她就让人鼓噪喧嚣。
山后矗立着一个老人,身材巨大,
他使自己的脊背朝向达米亚塔,
他宛如揽镜自照,眺望着罗马。
他的头为真金所铸,
双臂和胸膛则用纯银制成,
下身直到胯骨,都是铜料;
由此往下则全部用上好的铁来铸浇,
除了右脚是用陶土塑造;
但这老人却把身子更多地支撑在这只脚,而不是那一只脚。
每个部分——黄金部分除外——都已破裂,形成一道缝隙,
从缝隙中流出涓涓泪滴,
这些泪滴汇在一起,穿透了那块岩石。
泪水流过这一层层山谷;
变成阿凯隆特河、斯提克斯河和弗列格通河;
然后顺着这狭窄的水道向下流去,
一直流到不能再往下流的地方:
形成了科奇土斯湖;那是怎样一片水塘,
你以后将会看到,因此,这里就不必多讲。”
我于是向他问道:“既然眼前这条小河
是这样发源于我们的世界,
那么,为何只是在这一层的边缘上,它才显现在我们面前?”
他对我说:“你知道:这地方是圆形;
你虽然经过许多地界,
又只是向左,往下直通谷底,
但是却不曾把整个圈子走尽:
因此,即使有什么东西显得新奇,
也不该令你的面容露出惊奇之色。”
我又说道:“老师,弗列格通河和勒特河究竟在哪里?
因为你不谈其中的一条,却谈到另一条是形成于那如雨的泪滴。”
他答道:“对你所提的所有问题,我确乎都很喜欢;
但是,那赤水河的滚滚热浪
想必能解答你所提的一个问题。
你以后会看到勒特河,但它是在这条沟壑以外,
在那里,亡魂都来洗涤自己,
因那时,经忏悔的罪过,都已得到解脱。”
接着,他又说:“现在已是离开丛林的时候;
你注意要走在我的后头:
这些河岸才是可行之路,因为未被火雨烧灼,
况且河岸上方,所有烈焰也都在熄灭着。”

第十五首

鸡奸者(1-21)
布鲁内托·拉蒂尼(22-99)
犯鸡奸罪的神职人员和文人学士(100-124)

鸡奸者

这时,我们沿着一条坚硬的河岸走开,
小溪的雾气从上覆盖,
这就使溪水与河岸免受火雨烧灼之灾。
正如圭赞特和布鲁日之间的那些佛拉芒人,
生怕海潮向他们冲来,
他们筑起一道堤坝把海水挡开;
也如帕多瓦人在卡伦塔纳感到热天到来之前,
就沿着布伦塔河筑起堤坝,
保卫他们的城市和村镇不被洪水冲垮,
地狱中的那些河岸也是这般光景,
尽管那位建筑师——不论他是何人——
不曾把河岸筑得同样厚大,同样高耸。
此刻我们已经离开丛林很远,
我看不清它在何处,
尽管我把身躯掉转,
这时我们遇到一群鬼魂,
他们沿着堤岸前行,
每个鬼魂都在观察着我们,
就像一个人夜晚在新月之下注视另一个人;
他们朝着我们凝眸定睛,
就像年迈的裁缝在引线穿针。

布鲁内托·拉蒂尼

我就是这样被这群鬼魂盯视着,
其中有一个认出了我,
他扯住我的衣襟,喊道:“多么奇怪!”
他把手臂朝我伸过来,
我这时才把视线盯住他那被烈火烧伤的面容,
那焦黑的脸庞并不妨碍
我的头脑认出他的形影;
我俯下身来,把我的脸靠近他的脸,
答道:“是您在这里吗?布鲁内托先生!”
他于是说:“哦,我的孩子,你万勿不快,
倘若布鲁内托·拉蒂诺转回身来,
与你同行片刻,而让队伍向前走开。”
我对他说:“我竭尽全力,请求您这样做,
假如您愿意让我停下来,与您呆在一起,
您就这样做吧,只要那个与我同来的人乐意。”
“哦,孩子!”他说,“这群人当中不论哪一个
只要停步不行,就要躺上一百年,
即使烈火烧灼他,他也不能给自己遮掩。
因此,你索性向前走:我会跟在你身旁,
然后我会把我的队伍赶上,
这对鬼魂正在为身受的永恒苦刑而啼哭。”
我不敢走下河岸上的道路,
与他并肩同行;而是低垂着头,
就像一个人在毕恭毕敬地走路。
他开言道:“是事出偶然,还是天命所定,
使你在末日来临之前就下到幽冥?
这个带路的又是何人?”
我答道:“我在上面的尘世,在那明朗的人间,
曾在一个山谷间迷失路径,
这正是在我满盛年之前,
只是在昨天早晨,我才离开那山谷:
而正当我要重返山谷时,这一位就在我面前出现
是他带领我沿着这条道路返回家园。”
他于是对我说:“倘若你随从你的星宿指引,
你就不可能不获得光荣的成功,
如果我在那美丽的人世所见属真;
我若不是死得如此过早,
眼见上天对你如此厚爱,
我本可以给予你的事业以有力的安排。
但是,这忘恩负义的、歹毒的人民,
他们来自那古老的菲埃索莱,
依然不改那山野和顽石般的秉性,
尽管你做尽善事,他们还会成为你的敌人:
因此,在那酸涩的野果当中,
理所当然地不该让那甘甜的无花果结成。
他们在世人久已臭名昭著,被称为有眼无珠;
这帮人贪婪、狂傲又嫉妒,
你该注意:不可使自己沾染他们的习俗。
你的命运使你得到无上光荣,
以致不论是这一派还是那一派都恨不得把你活剥生吞;
但是,你千万要像草儿远离羊口那样远离他们。
那些菲埃索莱畜生们把他们的同类当作饲料;
倘若在他们的粪堆中竟然还长出青苗,
万不可让他们把它触动,
因为那是罗马人的神圣种子早复生,
正是在那万恶的巢穴建成时,
罗马人曾留在其中。”
我答复他说:“假如我的愿望
能得到充分满足,
您本来也还不致从人间被逐;
因为您按亲切而慈祥的父辈形象,
深深铭刻在我的心房——而如今这形象却令我心伤,
想当初您在世上,
曾时刻教导我:一个人如何才能万古流芳:
我对您的教诲是多么感激不尽,只要我一息尚存,
我就该用我的舌尖时刻将我的心迹表明。
我要把您所讲有关我余生的话一一记下,
并把它与另一个人的预言一起保存,
我若能见到哪位能说明此事的圣女,就请她来说明。
我现在只希望您能明白,
只要我的良心对我不加责怪,
我已经准备好听任命运女神随意安排。
这种预示对我的耳朵已不新鲜,
因此,我让命运女神任意移动她的轮盘,
就像让农夫任意把他的锄头挥动一番。”
这时,我的老师转过他的右脸,
把身躯也朝后右转,
他看了看我;随后说:“善听者才能牢记心尖。”

犯鸡奸罪的神职人员和文人学士

我也并未因此而不再想
与布鲁内托先生谈话,
我问他:他的同伴当中有谁职位最高,名声最大。
他于是告诉我:“了解一些人是适宜的,
而对于其他人则最好成绩还是缄口不言,
因为须要谈的是那样多,而时间却又是那样短。
总而言之,你该知道:所有这些人都曾是
享有盛名和伟大的神职人员与文人学士,
但他们在世上都被同样的罪孽多玷污。
普里夏恩在与那污浊的人群同行,
还有那佛兰切斯科·达利尔索;
你若还想见识一慈爱这些秽物,
你可以看一看那个人:他曾被众仆之仆
从阿尔诺调往巴基利奥内就任,
正只在那里,他留下那用来满足邪欲的神经。
我还想再多说几句;但是,我不能
与你多叙,也不能再伴你同行,
因为我看到那边沙地上扬起滚滚烟尘。
前来的人并非我该与之为伍的伙伴:
现把我的《宝库》托付给你,
此书是我得以永生的凭依,更多的要求我也不再提。”
说罢他就转过身去,
就像维罗纳越野赛上的那些参赛者
争先恐后地跑去夺取绿旗,
像一个赛胜者而不是赛败者向前奔去。

第十六首

三个佛罗伦萨人(1-63)
佛罗伦萨的腐败(64-90)
但丁的绳子(91-114)
格吕翁的出现(115-136)

三个佛罗伦萨人

这时来到一个地方,
那里可以听到溪水流入另一环的嗡嗡声响,
那声响犹如蜜蜂乱飞在蜂房。
此刻只见三个幽魂,
一起从正在走过的一群人中跑开,
着群人在火雨的烧灼下受着酷刑。
他们三人向我们跑来,每个人都在叫喊:
“停下俩,从你的穿着来看,
你像是我们那罪恶城市的人。”
哎呀!我看到他们遍体鳞伤,
有新伤痕,也有旧伤痕,都是被烈焰烧成!
至今我只要一想起,仍不禁心痛。
我的老师注意到他们的喊叫;
他转过脸来对我说道:“现在,你等一等,
对这几个人应当以礼相迎。
若不是这里的自然力
放射烈火,我本想说:
加紧行事的最好不是他们而是你。”
我们刚刚停下步来,他们就又开始老一套的哭诉,
他们来到我们身边,
三人围成一圈,团团旋转。
犹如一丝不挂、混身涂油的角斗选手所做的一般,
他们交手时,在被击败和击中之前,
总要伺机而动,争取上风,
这三人也是如此旋转,
各自把视线都投向我这一边,
而脖颈不断移动的方向则与双脚恰恰相反。
其中一人开言道:“尽管这片沙地松软,
令人难以立稳,
还有我们那被火烧焦和脱皮的面容,
这些都令我们的请求变得无足轻重,
但是,我们在世上的声名
毕竟还能促动你的心灵来说出你是何人,
你那灵活的双脚竟是如此坚定,不怕地狱的苦刑。
你看这个人,他紧踩着我的足印,
虽然他赤身露体,烧掉表皮,
但他生前享有的显赫地位却令你简直无法相信:
他是那贤德的瓜尔德拉达的嫡孙;
圭多·古埃拉是他的大名,
他一生智勇双全:既有头脑,又有宝剑。
另一个足踏沙地,靠近我身边,
他是泰加尤·阿尔多布兰迪,他的声音
在上面的人世间,本该被人采纳为忠言。
至于如今与他们一起受苦的本人,
我是雅科波·鲁斯蒂库齐,
当然,凶悍的妻子对我的伤害甚于他人。”
倘若我不致被烈火烧灼,
我本来会跳下去,与他们呆在一起,
而且我相信:老师对此也会容许;
但是,恐惧终于战胜了我善良愿望,
因为这样做会使我烧坏燎焦,
尽管我是那样渴望将他们拥抱。
于是,我开言道:“并不是我轻视你们,
为是你们的现状令我十分痛心,
这种心情只有很晚才能完全除清。
我的这位先生刚才对我说的几句话,
使我立即想到:前来的人
就是像你们这样的人。
我就是你们的同乡,
我也一向总是抱着亲切的心情,
谈论和耳闻你们的业绩和令人钦敬的大名。
我正在摆脱罪孽的苦水,去追寻
我那位言而有信的老师许诺我得到的甘果;
但事先我必须一直降到那地球中心。”

佛罗伦萨的腐败

那人继续说道:“但愿你的灵魂
能长久地把你的肢体指引,
但愿你的声名在死后仍能大放光明,
请你说一说:礼仪和英勇
是否仍如往昔存在于我们的城市,
抑或已经完全匿迹销声;
因为古利耶尔莫·博尔西埃雷对我们诉说的一番话,
曾把我们的寸心伤透,
他才与我们一起受苦不久,
此刻则与伙伴们走到前头。”
“佛罗伦萨啊!新来的人和暴发的财富
已使你变得傲慢无礼和放肆无度,
这就使你深受折磨哀声痛哭。”
我就是这样扬起头来,大声疾呼;
那三人以为这便是对他们问话的答复,
他们面面相觑,如同一个人闻知真相为大吃一惊。
他们齐声答道:“倘若今后你总是能
如此轻松地满足别人,
你真幸运!竟能说道如此简明!
因此,一旦你离开这黑暗的天地,
返回人间,重见那美丽的繁星,
那时,你将会为能说出‘我曾去过那里’而感到高兴,
也请你届时向世人谈到我们。”
说罢,他们就散开圈子,各自逃奔,
他们的双脚迅捷如飞,恰似雀鸟展翅凌空。
还不到说声“阿门”的工夫,
他们就已跑得无影无踪;
于是,老师认为此刻应当起程。

但丁的绳子

我跟在老师后面,我们走了一小段路程,
这时只听得水声如此邻近,
我们彼此说话也勉强才能听清。
就像那条最先有自己的入海通道的河流,
从蒙维索峰以东的地方泻下,
又顺势从亚平宁山的左坡奔流,
在它倾泻而下,流入低矮的河床之前,
世人把它称做阿夸凯塔。
而到了福尔里,这名称就不见流传,
它在阿尔卑斯山的圣本 峻岭上如雷轰鸣,
因为它仅从一个落差中一泻而下,
而它的堕落本该分散为一千个落差;
我们发现那赤色的河水也同样是从一个陡峭的悬崖流下,
它发出响雷一般的轰隆声,
只须很短时间就能把耳朵震聋。
我有一条绳子围系腰部,
我一度曾想用它
把那只皮毛斑斓的豹子拴住。
这时我已按老师对我所嘱,
自行把它收卷起来交给他。
于是他把身子转向右方,
尽量把绳子投到远离岸边之处,
扔进那片深谷。

格吕翁的出现

我不禁暗自说道:“老师的眼神
如此注意地做出的新的暗示,说明
定有新的现象发生。”
啊!人们应当多么谨慎!
因为他们身边的人不仅观察他们的行动,
而且还用头脑来深入探测他们的内心。
他对我说:“我所期待、你所梦想的东西
很快就会来到上边:
你必然很快就能亲眼得见。”
说出那真相的人总会有一副撒谎的面孔,
因此,只要能够,就该闭上嘴唇,
一面因无罪受责而蒙羞丢人;
但在这里,我无法缄口不言;
读者啊!我要以这部喜剧的诗句向你发誓
即使这部喜剧的诗句远不能令你喜欢:
我眼见在那浓密而黝暗的空气中,
有一个形影在浮游上升,
它能令任何一个胆大无畏的心也感到震惊,
它就像一个人有时沉入水底,
去把那卡住暗礁或深藏海底的
其他东西的船锚拔起,
它把上身伸展开来,而把双脚则收缩到一起。

第十七首

格吕翁(1-27)
高利贷者(28-78)
下降到第八环(79-136)

格吕翁

“瞧那只野兽,它有一条尖尾,
它穿山越岭,冲破城墙,毁坏兵器,
瞧它把世界都熏上了臭味!”
我的老师开始对我这样讲;
他还向那只野兽示意,叫它爬上
靠近我们行走的石头尽头的深谷边沿。
那丑恶的欺诈形象已经来临,
它露出了头部和上半身,
却未把尾巴拖到边沿上面。
它的脸是正直人的脸,
忠厚善良之色透出容颜,
形体的其余部分则都是蛇身蜿蜒。
两只利爪乃至腋下长满毫毛,
两肋、后背和前胸
布满一个个圆圈和一条条花纹:
不论是鞑靼人还是突厥人
都从未制过这样的布 :底衬、花样更繁多,色彩更缤纷,
阿拉科涅也未织过这样的纺织品。
正如小船有时停泊岸边,
半在水中,半在地面,
也像在那些好吃贪杯的德国人中间,
海狸在严阵以待。准备作战,
那恶毒的野兽也正只这样
趴在那环绕沙地的石砌边沿。
它把整条尾巴悬在空中扭来扭去,
而那毒叉则向上翘起,
如同蝎子一样,那尾端也装有这件武装。

高利贷者

师长说道:“现在应当
稍微改变一下我们行路的方向,
一直走到匍匐那边的恶毒野兽身旁。”
因此,我们从右边走下去,
又紧踩着深谷边沿走了十步,
为的是彻底避开热沙与火雨。
我们来到它的面前,
我这时看到稍远的地方,
有一些人坐在靠近深谷的热沙之上。
这时,老师对我说:“为了使你
充分体验这一层的情况,
走过去吧,看一看他们的现状。
你在那边的谈话要简短:
等你回来时,我还要与这只野兽谈一谈,
让步它允许我们借用它那强壮有力的双肩。”
于是,我单独一人
紧贴着第七环的边沿前往,
走到那悲惨的人群席地而坐的地方。
他们的双眼迸发出他们的痛楚;
他们用双手扑打这里,扑打那里,
时而抵挡烈焰,时而抵挡灼热的沙地。
夏日里的狗儿所做的动作也与他们不差分毫,
一旦被跳蚤或苍蝇或牛虻所叮咬,
狗儿也会这样抵挡,时而用嘴,时而用脚。
尽管我把目光投向某些人的面孔,
却辨认不出任何人,
因为酷毒的火雨在纷纷落下,烧灼他们。
但我发现:每个人都有一个钱袋挂在脖颈
每个钱袋都有某种颜色和某种花纹,
他们似乎都在把各自的钱袋一味地看个不停。
我一边观望,一边来到他们中间,
我看到一个黄色的钱袋,上有天蓝色的图案,
那图案呈现出一只狮子的姿态和嘴脸。
我的目光之车继续向前,
这时,我有看到另一只血红色的钱袋,
那钱袋显示着一只鹅:它更多的是奶油色,而不是白色。
还有一个人,他那白色的小钱袋上
饰有一只大腹便便的天蓝色母猪,
他对我说:“你到这坑谷来做什么?
现在你走开吧;因为你若是还活着,
就该知道:我的同乡维塔利亚诺
将要来到这里,坐在我的左侧。
我是帕多瓦人,而这些跟我在一起的是佛罗伦萨人:
他们多次大喊大叫,简直要把我的耳朵震聋,
他们喊道:‘叫那位至高无上的骑士来吧!
他将带着那饰有三头山羊的钱袋来临!’”
说罢他撇了撇嘴,又伸了伸舌头,
犹如一头在舔着鼻子的公牛。
我担心若是逗留过久,
会使嘱咐我略呆片刻的他气愤,
我于是转身回去,离开那些受苦的亡魂。

下降到第八环

我发现我的老师已经
登到那凶恶的野兽的背上,
他对我说:“现在你要大胆、坚强。
今后我们就要用这样的阶梯层层下降:
你骑到我前面来,因为我想坐在中央,
这样,那尾巴就不能把你弄伤。”
犹如一个人染上四日热,就要颤抖发作,
他的指甲已变得没有血色,
只要看到阴凉地,就会混身哆嗦,
我一听此话,也变成这个模样,
但是,羞耻心对我威逼恫吓,
因为在英明的主人面前,奴仆也该变得坚强。
我坐到那硕大的肩膀之上;
我确实想说:“请抱住我”,
但我却不能随意发声。
不过,以前在其他危难时刻,
他也曾救助过我,因而我刚骑上去,
他就用臂膀把我楼住,扶稳;
他于是说道:“格吕翁,现在你走动吧:
你要把圈子转大,下降要慢:
你要想到你肩上载有新的负担。”
正如小船逐渐向后退去,离开河岸,
格吕翁也是这样缓缓离开坑谷边缘;
等到它自觉可以任意翱翔之后,
它便把尾巴掉到方才前胸所在之处,
并把尾巴伸展开来,像鳗鱼似的不住摆动,
它还用两只利爪把空气向身上划动。
我相信:即使法厄同撤掉缰绳,
也不会比我更惊恐,
尽管他眼见天空已在燃烧,这现象至今仍可看到;
可怜的伊卡洛斯也同样如此,即使他发觉腰际的羽毛
因蜡已融化而纷纷落掉,
此刻父亲则向他叫喊:“你走错了道!”
我这时的惊恐正是这样超过他们,
因为我看到:我已完全置身空中,
除了那只野兽,一切景象都从我眼前消失殆尽。
它缓缓地向前游动:
转着圈子,徐徐降落,但是我只发觉,
风儿正从我迎面吹来,有从我身下拂过。
我此刻从右边听到,
我们下面有可怕的流水哗哗倾泻声,
因此,我伸出头来,把目光朝下观定。
这时,我更加害怕从空中掉下去,
因为我眼见火光熊熊,耳听震天哭声;
我吓得混身发抖,把双腿夹得更紧。
随后,我又看到方才未能看到的景象:
我正在受苦的人群上空盘旋、下降,
他们变得越来越近,分散在四面八方。
正像猎鹰在上空飞翔过久,
未见诱饵和飞鸟就开始降落,
这就使放鹰者说道:“哎呀!你怎么下来了!”
猎鹰疲惫不堪,缓缓降落,
它转了一百个圈子,也不像素日那样迅速灵活,
它落在离主人很远的地方,既气恼有懊丧;
格吕翁也是这样降落在地,
紧靠那巉岩峭壁,
他卸下我们的身体,
随即如箭离弦,霎时间渺无踪影。

第十八首

恶 囊(1-21)
淫媒者和诱奸者(22-39)
维内迪科·卡恰内米科(40-66)
伊阿宋(67-99)
阿谀者(100-136)

恶囊

这个地方在地狱里叫做“恶囊”,
它全部都是用铁灰色的岩石构成,
正如四周环绕的峭壁一样。
在这罪恶深渊的正中央,
一个井口敞开着,宽深异常,
我下面会说明这口深井的构造情况。
深井和高耸而坚硬的峭壁之间的
那个环形地带,自然是圆的,
它把底部分成沟壑十层。
犹如条条壕堑围绕城堡,
为的是把城墙保牢,
那些壕堑所呈现的形状,
也正是这些沟壑所表现的模样;
也像座座小桥把城堡的门洞
与外面的沟岸联在一起,
块块岩石从峭壁的根基
延伸出去,横跨堤岸与沟壑,
直通井口,而井口则把堤岸与沟壑既切断又汇总收齐。
正是在此地,格吕翁把我们
从它的脊背上卸下;诗人
于是向左前行,我也便在后跟从。

淫媒者和诱奸者

我从右边看到新的景象令人心生恻隐,
我看到前所未见的鞭挞,看到新的苦情,
这第一恶囊到处都是这般光景
有罪之人一个个赤身露体呆在沟底:
从中间划界,这边一对人朝我们迎面走来,
那边又有一对人与我们方向一致地走去,而两对人的步伐都更大。
恰如在大赦年,由于朝圣者人数过多,
罗马人想出妙法,要人们在大桥上,
做到过桥文明礼让,
这一边,大家都面向城堡,
走向圣彼得大教堂;
那一边,大家则把山丘作为走向。
我看到这边和那边,在那灰黑色的岩石上,
都有头上生角、手持长鞭的魔鬼
从后面追打着这些人。
哎呀!头一鞭刚刚打下,
他们是怎样地拔腿就跑啊!
没有一个人想等待第二下、第三下的鞭打。

维内迪科·卡恰内米科

我一面走,我的目光
却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膸立即说到:“我过去并非不曾见过此人”;
因此,我停下步来,仔细端详:
和善的师长也与我一起站住,
并且允许我往后走了几步。
那个被鞭打的人把脸垂下,
以为这样就可以隐蔽自己,但这对他用处却不大,
我于是说道:“哦,你竟把目光垂到地面,
假若你的相貌不是要把人欺骗,
那么,你就是维内迪科·卡恰米内科:
可什么罪过令你遭受如此毒辣的折磨?”
他回答我:“我实在不想说;
但是,你的明确话语触动了我,
使我回忆起往日的人世生活。
我就是那个唆使吉索拉贝拉献媚,
去满足那位公爵情欲的人,
正如那猥亵的传言所说的内容。
不过,在这里受苦的并不只有我一个波洛尼亚人;
相反,这个地方到处都是他们,
如今世上还见不到有这么多的舌头,
眼在萨维纳河与雷诺河之间的地带,把“西巴”这个词学得朗朗上口;
你若想得到有关的验证或证明,
只须记起我们那嗜财如命的秉性。”
他正在说话,一个魔鬼
就用皮鞭将他抽打,
并说:“这里没有女人可以哄骗,拉皮条的,滚吧!”

伊阿宋

我回到我的护送者身旁,
接着我们向前走了几步,
来到一块岩石从陡壁突了出来的地方。
我们登上这座石桥并不吃力;
我们顺着桥面,向右转去,
离开了布满层层永恒之环的峭壁。
我们来到下面驾空的桥顶,
那驾空之处正可以让受鞭刑者通行,
师尊说道:“你且站定,
你要让这些生来不幸的人把视线对准你,
你方才还不曾看到他们的面容,
因为他们曾与我们一起前行。”
我们从那古老的桥上望见,
另一边的人群正朝我们这边走来,
他们也同样被皮鞭催赶。
慈善的老师未等我动问,
就对我说:“注意看那正走过来的魁伟的人,
他似乎并未因受苦而泪水涟涟:
他竟然保持着那威严的仪容!
这位就是伊阿宋,他凭借勇敢和智谋,
使科尔喀斯人把那只公山羊丧失掉。
他曾路过楞诺斯岛,
那里的妇女心狠手辣,残酷无情,
竟把她们的所有男人一概杀尽。
在那里,他用谈情说爱的手段和花言巧语,
骗取了许普皮勒的芳心,
而那年轻的姑娘在此之前曾欺骗过所有其他女人。
后来他遗弃了她,尽管她身怀有孕,孤苦伶仃;
正是这个罪过使他如今受此苦刑;
这也是为美狄亚报仇雪恨。
与他走在一起的正是进行这种欺骗的人:
关于这第一条沟壑以及在其中饱受摧残的人的情景,
知道这一点也就足够了。”

阿谀者

这时我们来到一个地方,
在那里,狭窄难行的通道与第二道堤岸相连,
并把这道堤岸变成另一个桥拱的支撑点。
从这里,我们听到另一个恶囊中有人低声呻吟,
嘴巴和鼻孔在呼哧呼哧地送气,
还用手掌不住地拍打自己。
峭壁上铺满青苔,
因为有阵阵呼气从下面升上来,
粘在石壁上,薰得鼻子难受,眼睛睁不开。
谷底又暗有深,
我们颤栗的地方无法令我们看清,
除非登到那块岩石更加居高临下的所在、石桥的拱顶。
我们来到那里;我朝下面的沟壑一眼望去,
只见一些人沉浸在粪便里,
那粪便就像是从人们的厠所里流出来的。
我用目光在下面搜寻,
这时我看见有一个人污秽不堪,满头是粪,
看不出他书僧侣还是俗人。
此人向我喝道:“为何你如此目不转睛,
专门看我,而不去看其他肮脏的人?”
我回答他:“倘若我记得不错,
我曾见过你,你那时头发是干的,
你是阿列休·英特尔米内伊·达·卢卡:
正因如此,我才专门盯视你,而不是盯视所有其他人。”
这时,他敲打自己的脑袋瓜:
“送我下地狱的是吹牛拍马,
因为我的舌头在这方面从来不知疲乏。”
听罢此话,导师又对我说:“你注意
把视线稍微往前扫一扫,
你就可以用眼睛好好观瞧,
看到那肮脏而又披头散发的娼妓的脸,
她在那里用沾满大粪的指甲抓搔着自己,
时而蹲下,时而站立。
她就是塔伊斯,那个婊子,
她的相好曾问她:‘你对我是否十分感谢?’
她答道:‘简直感谢得五体投地!’
我们看到这里可算足矣。”

第十九首

买卖圣职者(1-30)
教皇尼可洛三世(31-87)
对所有买卖圣职的教皇的谴责(88-133)

买卖圣职者

啊!术士西门!啊!可怜的追随者们!
上帝的物品本该与良善结亲。
而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人,
竟然拿这些物品去倒换金银;
如今,应当为你们吹起喇叭,
因为你们现在呆在恶囊第三层。
我们这时来到了下一个墓穴,
我们登上了石桥的那个部分:
那部分恰好凌驾在沟壑的正中。
啊!最高的智慧!你在天上、
地上和这罪恶的世界显示了多么伟大的神工,
你赏罚功过的威力又是多么公正!
我看到沟壑的两侧和底部,
都是灰黑色的岩石,大小也都相同。
我觉得,这些孔洞并不比
我那美丽的圣约翰洗礼堂里的
那些孔洞更小或更大,那正是做洗礼之地;
其中有一个孔洞,在不多年以前,
我曾把它打败,因为有一个人溺在里面:
希望我现在所说的是个明证,使世人不致误传。
每个孔洞都有罪人的脚和小腿
乃至大腿,露在洞口之外,
其余部分则在洞内填埋。
所有罪人的一双脚掌都在燃烧;
因为两个膝关节抖动得异常厉害,
即使上面有藤条和麻绳捆绑,也会被挣断裂开。
犹如涂油的东西被火点燃,
那火焰也只是浮动在表皮上面,
这些罪人正是这样:从脚跟慢慢烧到脚尖。

教皇尼可洛三世

“此人是谁,老师?他通楚万分,
抖动得甚于与其他命运相同的人”,
我这样说道,“烧在他身上的火焰也更红。”
他回答我说:“你若是愿意我领你
沿着横亘在更低处的那道堤岸走下去,
你就可以听到他亲口说明他本人和他的罪孽。”
我于是说:“只要你喜欢,我就乐于从命,
你是主人,你知道我不会背离你的旨意,
即使我不说出心中所想,你也会知悉。”
于是,我们来到第四道堤岸:
我们从左边转弯走下去,
走到下面那布满孔洞、狭窄难行的沟底。
好心的老师不曾让我离开他的左右,
直到把我带领到
那个用腿哭泣的人所呆的洞口。
我开始说道:“啊!可悲的灵魂!
你像根木桩,上下颠倒,插在地里,
不管你是谁,你若能说话,就请开尊口。”
我呆在那里,像是教士听取不忠的杀手做忏悔,
那杀人犯被倒埋在坑中,
他把教士召来,请求免除死刑。
这时,他喊道:“你已经竖到这里来了么?
你已经竖到这里来了么,博尼法丘?”
那生死薄竟把我诳了好多年。
难道你这么早就厌腻了已得的财富?
而你过去为了发财,曾不怕把那佳人骗娶到手,
随后却又把她变卖玷污!”
我听罢此言,就如同不理解对方答话的人一般,
几乎摸不清头脑,
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维吉尔于是说道:“你马上告诉他:
‘我不是那个人,我不是你所以为的那个人。’”
我立即听从指教,作了回答。
这一来,那鬼魂把双脚一齐扭动了一下;
随后又叹了一口气,同哭泣的声音对我说:
“那么,你要求我做什么?
你是否想知道,我何以对你
是如此重要,因而才使你跑下这悬崖陡壁,
你该知道,我生前曾身着尊贵的法衣。
我确实是母熊的儿子,
我是如此贪婪成性,想让小熊们也能青云直上,
在人世我把钱财放进口袋,在这里则是把我自己打入恶囊。
在我的头下,还有其他人被拖进,
他们被一个压一个地平放在岩石的夹缝,
因为他们在我之前犯有买卖圣职的恶行。
等那个人来到此地,
我也会下降到那里,
我方才把你误认为是他,所以曾冒昧地提出那个问题。
但是,我的双脚被火烧、
我如此被倒栽在这里的时间,
比那个人将带着那烧红的脚插在此处要长:
因为继他之后,还要从西方前来一个无法无天的牧人,
他的罪行要更加丑恶,
须由此人来遮盖他和我。
来人将是新伊阿宋,从《玛喀比传》中可以读到伊阿宋的事情经过,
正如伊阿宋的国王曾屈就于他,
今天那个统治法国的人对来人也是照旧这样做。

对所有买卖圣职的教皇的谴责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否过于唐突,
因为我只是用这样的语气对他答复:
“喂,现在你告诉我:我们的主
曾向圣彼得索取多少钱财,
好让他把天国的钥匙交给圣彼得?
当然,他只不过是要求:‘来跟从我。’
彼得和其他人也都不曾向马提亚索过金银,
当时,马提亚被抽签抽中,
接替那罪恶的灵魂所丢掉的职分。
因此,你就呆在那里吧,这使你得到应有的惩罚;
你就好好地看守那来路不正的金钱,
它曾令你胆大包天,要造查理的反。
若不是对你曾在快乐的人世
执掌的权柄的尊重
阻止我对你冒犯,
我本会使用更加严厉的语言;
因为你的贪婪使世风日下,凄惨不堪,
把好人踩在足下,把恶人捧上了天。
那位福音书的作者早已发现你们这些牧者,
他看到坐在世界众水之上的那个女人,
正在与地上的君王纵欲荒淫;
那女人生来有七头十角,
只要她的夫君喜欢美德善行,
她就会威力无穷。
你们用金银制造上帝:
这使你们与偶像崇拜者又有何差异?
除非是他们崇拜的偶像只有一个,而你们崇拜的则有一百个!
啊!君丁坦丁!并不是你的皈依成为多少罪恶的母亲,
造成这些罪恶的却是那第一个富有的父亲
从你手中得到的赠品!”
我对他歌唱的正是这种调门,
这时,啃齿他的不是愤怒就是良心,
这促使他的双脚极力地乱踢乱动。
我十分确信,这番话使我的导师很高兴,
他脸上浮起满意的笑容,一直在倾听
我说出的坦率话语的声音。
因此,他用双臂把我抱起:
把我举起来,贴近他的前胸,
随即沿着下俩时走过的原路重又向上攀登。
他不知疲倦地把我搂紧,
一直把我抱到石桥的拱顶,
这石桥正是从第四道堤岸通往第五道堤岸的路径。
在那里,他轻柔地放下负重,
他是那么轻柔,因为那石桥既陡峭又艰险,
对山羊也会是一道难关,
正是在这里,另一个深谷又展现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