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第1章 祖孙

一枚铜钱,外圆内方,翻转落定,铜绿间透出嘉靖二字。

掷钱的是一名账房,戴一顶破破烂兰四方巾,穿一袭青里泛白旧布袍,衣虽凋敝,人却丰神,双目如炬,盯着那枚铜钱沉吟,头顶古槐正茂,槐花点点,细白如星。

几个闲汉在旁赌钱,一个老汉连输两铺,掉头笑道:“宁先生,这铜钱有什么好玩,还不如借给小老儿翻本。”

那账房摇头道:“此乃卜卦,不是玩儿。”

那老汉笑道:“你又欺姓陆的没见识,补褂子当用针线,哪用得着铜钱呢?”伸手便去拿钱,却被那宁先生拨开,冷冷道:“不是我欺你没见识,这卜卦是算命,可不是缝衣服。”

那老汉道:“算命?那又算到什么了?”

那宁先生道:“算到一个乾卦。”那老汉笑道:“钱卦?好啊,但凡沾到这个钱字,必是大富大贵的命了……”别的闲汉听到这话,纷纷笑起来:“陆大海你输疯了,一心只想到钱?”

宁先生笑笑,道:“这话却也不差,虽说此乾非彼钱,但乾者天也,《易经》卦辞有云:‘乾,元亨利贞’,元亨利贞,也就是大富大贵的意思。这一卦,变爻落在初九:‘潜龙、勿用’,乃是阳气潜藏之势,便如神剑在鞘,光焰敛藏,不出则已,出则威服四方、荡平天下。”

一干闲汉听得瞠目结舌,陆大海定一定神,道:“管他什么铜钱卦,元宝卦,这钱嘛,赢到手才算真的。”自褡裢中搜出两文钱,喝道,“爷爷豁出去了,都押小。”

当庄的闲汉嘻嘻一笑,正要摇骰,陆大海却道:“且慢。”那庄家道:“怎么,怕了?”

陆大海怒道:“放屁,爷爷怕谁?我一抬罚?煲餐备隹吡??逑陆牛?匾驳枚度?拢?氲蹦晡页龊Hチ髑蟆⑷シ錾!⑷ジ呃觥⑷ニ彰糯鹭莸氖焙颍?阈⊥薅?乖诼瓒亲永锶鼋磕兀俊?br />
那庄家被一番抢白,脸胀通红,几欲发作,但想此老脾xing虽坏,赌品却高,从不赊债,若是破了脸,没的断了一条财路,只得冷笑道:“陆大海你厉害,届时输了,别向我小娃儿借钱。”

陆大海一听,顿觉后悔,但大话出口,便如覆水难收,无奈哼了一声。忽听宁先生问道:“老爷子出过海吗?”

“干过好几年呢。”陆大海陡然来了精神,“只是后来闹起倭乱,海路受阻,赔光了本钱。好容易回到中土,朝廷又厉行海禁,杀了无数船家,剩下的船家,要么投奔倭寇,要么做了海贼。小老儿一无本钱,二来不想为贼为寇,只好当个穷打鱼的。不过俗话说得好,缩头乌龟命最长,想我那些同伴,要么被朝廷抄家杀头;要么被贼寇劫了,丢到海里喂鱼;算来几十个人,活到如今的,也只得小老儿我了。”

宁先生叹道:“老爷子这话深合圣人‘无为保身’之道。竞利逐名,本是杀身之由,安贫乐道,方为远祸之法。”

陆大海道:“宁先生你说的都是大道理,小老儿不懂。但先生会算命,不妨算算,小老儿这一铺是输是赢?”

那宁先生将手中铜钱连撒六次,说道:“这次为坤卦?变爻在上六,爻辞曰:‘上六,龙战于ye,其血玄黄’。”他见陆大海不解,便解释道,“这就是说,yin气一旦过于旺盛,势必威逼阳气,yin阳二气难免大战一场。只不过,自古阳者为君,yin者为臣,yin不胜阳,邪不压正,老爷子这一铺败多胜少,若宁某卦象无差,当败在六五之数。”

陆大海听得惊疑,众闲汉却已嚷着下注,那庄家抓起竹筒一阵摇,骤然掀开,众人屏息一瞧,却是一个六点,两个五点,再大不过。众人无不吃惊,陆大海更是傻眼,那庄家一面收钱,一面笑道:“六五,六五,一六二五,宁先生真是铁口直断,哈哈,陆大海,还赌么?”

陆大海一翻褡裢,却是空空,转头望去,那账房不知何时,青衫飘飘,去得远了,陆大海恨恨啐了一口:“晦气,这酸丁竟生了一张乌鸦嘴。”

“你先别骂。”那庄家笑道,“这宁先生可惹不得。你说,姚家多大的家业?家里的金山银山,几个账房也算不清,谁又没挨过胭脂虎的嘴巴。可自从来了宁先生,那算盘上就似住了神仙,一个月不到,别的账房统统卷铺盖滚蛋。如今姚家流水般的银子,都从他十个指头上过去,丝毫也不差哩。你说,如此一来,姚大官人还不当他是宝贝?你敢骂他,当心胭脂虎听到,撕你的嘴?”

众闲汉皆笑。陆大海却琢磨着如何向众人借钱翻本。这时间,远处鼓乐大作,众闲汉一听,鼓噪起来:“姚家的戏班来啦,去瞧,去瞧。”将赌具一卷,一哄而散。

陆大海翻本无望,提起鱼篓,悻悻走了一程。俄尔云色转浓,东南风起。他多曾出海,善辨feng se,急向一棵李子树下趋避,站立方定,大雨刷刷而至,在地面激起淡淡烟尘。

雨正急,忽见一名灰衣汉子披发袖手,背负一个包裹,孤零零蹒跚而来,陆大海心热唤道:“朋友,紧走两步,来这里躲避。”

那人闻如未闻,仍是不紧不慢,来到李子树前,却不躲藏。

陆大海心中奇怪,那灰衣人猛然抬头,露出面目,只惊得陆大海倒退半步,只见来人两眼空洞,面目苍白浮肿,绝似一具水中浮尸,半分生气也无。

那灰衣人一字一顿,嘶哑道:“姚家庄还远么?”

陆大海暗忖这人不仅模样怪异,嗓子里也透出一丝鬼气,便答道:“往西去五里就是。”那人两眼一轮,似有锐芒闪过,忽又转身,蹒跚去了。

陆大海呆望那人背影,蓦地惊觉,这人虽行走雨中,衣发鞋袜却是干爽挺刮,了无湿痕,再一定神,忽见他身后包裹之下,衣衫忽高忽低,如走龙蛇,但凡雨水滴落,转瞬无迹。陆大海惊得目定口呆,直待那灰衣人消失在风雨之中,也未还过神来。

那雨本为阵雨,来去均快。不多时云开日出。陆大海抖去雨水,失魂落魄走了两步,蓦地想起一事,转身来到李子树下,攀住树干,哗啦啦摇下十几个又青又大的李子,塞入褡裢。

收拾甫定,忽听咭的一笑,脆如莺啼。陆大海一惊转身,却见一名女郎,碧眼桃腮,雪肤绿发,竟是少有的西洋夷女。

陆大海向日出海,也曾遇上几个夷女,但如此美貌者,却是头一次见过,但见那夷女容貌虽奇,却着一身江南时兴的红罗衣裙,怀抱一只波斯猫,通体赛雪,慵懒可爱。

“老人家。”那女子一口官话清脆爽利,“你知道姚家庄么?”

陆大海听得暗暗称奇,口中答道:“不远,往西五里。”

那夷女笑道:“多谢。”一边说,一边轻抚那波斯猫的颈毛,那波斯猫侧头瞧了陆大海一眼,蓝幽幽的眼珠里,竟有几分yin鸷。

陆大海没的心头一寒,却听那夷女吃吃笑道:“北落师门,别拧淘气。”说着伸手在猫儿颈上挠了挠,那猫儿吃痒缩身,耷下眼皮。陆大海心头那股寒气至此方散,惟觉心头迷糊。

那夷女又笑了笑,道:“老人家,再给你提个醒,这路边的李子吃不得。”陆大海怪道:“怎么吃不得?”那夷女嘻笑不答,向西走去,她举步舒缓,落足之时,却在一丈之外。陆大海生恐眼花,揉眼再瞧时,那夷女竟已不见踪影。

陆大海蓦地惊出一身冷汗:“乖乖,难道姓陆的流年不利,白日里遇上女鬼?”想到这里,心头大犯迷糊,不知为何,竟无法凝聚精神。

如此恍恍忽忽走了一阵,穿过一条小道,暖风咸湿,阵阵吹来。陆大海举目望去,烟波浩荡,沧海无极,云垂天外,如龙饮水,不自禁心怀大旷,纵声长啸。

啸声未绝,便听有人笑道:“爷爷回来了么?”

陆大海一转眼,只见长沙远岸,危崖耸峙,崖上搭着一座茅屋,屋前一个布衣少年正修补渔网,见了他,放下活计,起身迎来。

陆大海讪笑道:“渐儿,你好。”那少年十七八岁,肤色微黑,眉清目秀,闻言皱眉道:“我很好,爷爷这么客气,却有些不太好了。”陆大海被他盯着,如芒刺在背,浑不自在。

那少年又道:“卖鱼的钱又输光了么?”

“哪里话?”陆大海挣红了脸,“我换钱回家,走在路上,忽见有卖李子的,便给你买了几个解渴。”说着从褡裢里掏出一颗李子,塞在少年手里。那少年迟疑接过,咬了一口,但觉酸苦难言,几乎吐将出来。原来,那李树生在路边,无数行人经过,果实却丰硕如故,究其缘由,皆因太过酸苦,以至于无人采摘,任其生长。

陆大海目不转睛望着少年,见他眉头微皱,继而舒展开来,一颗心始才落地,只听那少年叹道:“这钱都换了李子么?”

陆大海呵呵大笑,摸着少年后脑,说道:“渐儿就是聪明,一猜便着。怎么样?李子好吃么?”

那少年点头道:“这李子又大又甜,实在好吃,只是吃果子填不了肚子,下回有上好的糯米糕儿,你给我买两块。”

陆大海一愣,强笑道:“不错,你瞧我这记xing,兴头一来,钱都换了李子,竟忘了买米。”那少年默不作声,自去补网。

陆大海袖手闲了半晌,忽听腹中雷鸣,望着满袋李子,不觉满口生津,心想孙儿说了这李子好吃,不妨吃两个充饥。当即掏出一个,刚塞入口,老脸便蹙成一团,忙将果肉吐了出来。

那少年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失声笑起来。陆大海只恨入地无门,羞了时许,寻话道:“渐儿,钱的事咱们暂且不提,一提便觉俗气。却说今儿回家的时候,我遇见两件奇事,跟你说说。”那少年头也不抬,道:“这次是猩猩抢衣服,还是夜叉逼赌?”

陆大海早年出海游历,见过许多珍怪奇物,是以每次输光了钱,不免借些奇闻怪事来搪塞,譬如某次输光了衣裤回来,便说猩猩模样像人,更爱穿人类的衣裳,自己回家途中,遇上一群猩猩抢劫,不仅衣裤不保,钱也一并遗失了;要么便是路过海边,突然波分浪裂,跃出一只夜叉,一意逼赌,陆大海抗不过,只得慨然与之一搏,那夜叉是yao非人,神通广大,自家输个精光,也是理所当然的了。除此之外,还有海鸥成群,啄光了换来的米面;蛟龙聚宝,专一偷人钱袋,拖到洞窟收藏。总而言之,也难为这老东西鬼话连篇、层出不穷了。

故听此少年一说,陆大海面皮微微发烫,幸喜肤色黝黑,盖住羞色,正想说那两件事,忽觉脑中空空,究竟何事,怎么也想不起来,苦思良久,忽地一拍额头,大叫道:“糟糕,爷爷年纪大了,好端端的事,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那少年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但这祖父生xing无赖,他已见怪不怪了,只是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陆大海饥饿难忍,掀锅搜灶,粒米未见,忍不住道:“渐儿,没吃的么?”

那少年道:“等你买米下锅呀!”陆大海一噎,支吾道:“有鱼么?”那少年道:“你不是卖了吗?”

“你不用跟老子呕气。”陆大海恼羞成怒,“把网给我,我去捞两条鱼,好歹填饱肚皮。”

那少年道:“你没瞧见网被鱼钻破了吗,正补着呢。”陆大海无计可施,气哼哼踱了两步,忽而一拍手,笑道:“不打紧。我听镇上人说啦,今日是姚大官人的寿期。姚大官人大摆寿筵,咱们去道个贺,没准能赚到一顿好的。”说到这儿,仿佛寿筵上那些山珍海味均是眼前之物,禁不住连吞口水。

那少年摇头道:“姚家的人又凶又坏,从不正眼看人,他会让你入庄才怪。”

陆大海道:“今时不同往日,只要老汉我说两句‘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再作两个揖、磕两个头,就算坐不上正席,得些残羹剩饭,也是好的。”

“那不是做叫花子么?”那少年皱眉道,“我可不去。”

陆大海怒道:“装什么清高,你是太子爷吗、是公子哥吗?”一顿足,独自去了。

那少年也不理他,埋头织网,待陆大海去远,方才放下渔网,自怀里取出一串用贝壳结成的项链,链上贝壳大小不一,有海螺,亦有扇贝,均被细细打磨,映日一照,珠光润泽,那少年瞧了半晌,从脚边取来一块白石,将一块略显粗糙的海螺,蘸了水,在石面上小心碾磨,不多时,额上便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碾磨未毕,忽听扑翅之声,有人尖声叫道:“陆渐,陆渐。”那少年抬头望去,只见挂渔网的撑杆上停着一只白鹦鹉,生得素羽流辉,喙若涂丹,两眼有如黄玉点漆,一转之间,水光流动,灵意逼人。

“练剑啦,练剑啦。”那白鹦鹉叫着飞出丈余,见少年不曾跟上,又停在一块礁石顶上,歪着头叫道:“陆渐,陆渐。”

陆渐笑道:“傻鸟儿,别催啦。”将那贝壳项链对日照了照,露出一丝欢喜,然后起身走到屋后,在一块礁石下摸索片刻,抽出一口木剑,剑长三尺,多有缺痕,却是久经磨损的一样旧物。

“练剑啦,练剑啦。”那白鹦鹉叫着飞出丈余,见少年不曾跟上,又停在一块礁石顶上,歪着头叫道:“陆渐,陆渐。”

陆渐笑道:“傻鸟儿,别催啦。”将那贝壳项链对日照了照,露出一丝欢喜,然后起身走到屋后,在一块礁石下摸索片刻,抽出一口木剑,剑长三尺,多有缺痕,却是久经磨损的一样旧物。

那白鹦鹉飞在前面引路,陆渐挂剑在腰,跟随在后,行了数里,遥见一座密林,含烟抱石,林秀浓郁。

陆渐越是近那林子,越是心头慌乱,步子不觉慢了下来。白鹦鹉嫌慢,歇在一棵树上,催促道:“陆渐,陆渐。”

叫声才起,树林中白影晃动,闪出一名丫髻少女,生得肌肤胜雪,发如堆鸦,年未及笄

,容貌已是极美,着一身白碾光绢珠绣金描挑线裙,束一条白玉镶翠彩凤文龙带,钗如天青而点碧,珥似流银而嵌珠,便是一双绣鞋,也是金缕银线,绕着五色牡丹,华贵难言。

那白鹦鹉一扑翅,落在那少女肩头,家禽美人,相映成趣。

陆渐不觉面红心跳,支吾道:“小兰,你好。”那少女嘴角微翘,半笑半嗔:“才不好,等你老半天啦。你是不是不想见我?走得慢腾腾的,还要白珍珠催你。”

陆渐急道:“哪里话,我,我做梦都想见你。”小兰含笑道:“当真?”

“当真。”陆渐说着,低眼瞧着脚尖,不敢与那女子对视。

“傻子。”小兰瞪他一眼,“还不进来?”

二人来到林间空地,只见一株大槐树下倚了一口木剑,制式与陆渐的木剑相类,只是多出一条物色剑穗,剑旁搁了一个大红葫芦,油漆闪亮。

小兰拿起葫芦,问道:“你渴不渴?”陆渐点头道:“有一点儿。”小兰撇嘴一笑,将葫芦递给他道:“给你。”

陆渐接过,拔塞一尝,露出惊讶之色,小兰笑道:“怎么样,好不好喝?”陆渐怪道:“这水怎么甜mi mi、酸溜溜的,还有一股香气,嗯,像是桃子,又像梨……”

“傻子。”小兰拍手笑道,“这是桃儿膏和着蜂mi水兑的,自然是甜mi mi、酸溜溜的了。”陆渐脸一红,放下葫芦,道:“喝水就喝水,还用这么多弯曲吗?”

小兰啐了一口,骂道:“土包子,就知道喝清水,吃白饭。”陆渐微一犹豫,道:“小兰,我……我……”手伸到怀边,欲摸项链。

不料小兰一整容色,拾起那口木剑,淡然道:“废话少说,今天我学了几记新招。你瞧仔细了,千万别转眼请。”当下摆处一个式子,左画三圈,又刺一剑,说道,“这一招叫‘偷鸡摸狗’。”陆渐久未进食,气力虚弱,但为讨好这少女,强打精神,依法使了一遍。

小兰又道:“再瞧这一招‘刺麻雀’。”说罢高高跃起,凌空刺出四剑,飘然落地,说道:“这一剑练得好,一纵之间,能刺一十六剑。”

陆渐依样跳起,才刺一剑,第二剑尚未刺出,便以坠地,只羞得面红耳赤,偷眼看去,但见小兰觉着红馥馥的小嘴,杏眼里大有嘲意,不觉更是羞惭。

却听小兰轻哼一声,说道:“陆渐,你怎么总是慢腾腾的。走路慢,使剑更慢,我早跟你说过了,这路剑法一定要快,快到斩断流水才能称好,像你这样,连一根牙签都斩不断呢!”

陆渐遭她一顿数落,唯有点头城市,却听小兰又道:“这些天你全无长进,再这样,怎么陪我练剑?”陆渐听得心急,tuo口道:“我一定用心。”

小兰白他一眼,冷冷道:“也罢,我再相信你一次。”说着又演四招,分别为“蘑菇大叔”、“吹风下雨”、“马毛鸟羽”,一招快似一招,陆渐忍着饥饿,凝神瞧罢,依样画葫芦,一一学来。

天幸这四招并不甚难,故而未曾丢脸,小兰见他练罢,说道:“今天就教这六招,你回家好生练习。上次我教你的招式,你练得怎么样?”陆渐道:“都练好了。”小兰笑道:“很好,咱们来拆解拆解。”

两人摆好架势,对起剑来,小兰出剑如风,一招未绝二招又出,陆渐被她的快剑逼得手忙脚乱,半晌工夫,连中三剑,木剑虽不致命,但中剑之处仍很疼痛。又拆数招,小兰一剑刺来,陆渐挥剑去格,笃的一声,两剑相交,陆渐忽觉小兰剑上生出一股黏劲,顿时虎口酥麻,木剑tuo手飞出。

小兰咯咯笑道:“怎么样,你服不服?”陆渐忙道:“心服口服。”小兰听了,绽颜而笑,陆渐见她眼波流动,玉颊生辉,心中也觉欢喜。

“陆渐。”小兰忽又露出忧色,“五天前你还能挡我五十招,这次怎么只能接三十招呢?”陆渐想了想,说道:“你出剑快了,力气也变强了。”

“胡说八道!”小兰呸了一声,“不是我快了强了,而是你慢了弱了,你偷懒耍滑,没好好练剑,对不对?”陆渐忙摆手道:“不对,我,我天天练的。”

“那就是你练得不够勤。”小兰说道,“从今日起,你须得加倍练习。”

陆渐迟疑道:“我要打鱼补网,又不能让爷爷看见……”小兰嗔道:“你是不是不想陪我练剑了?”陆渐见她露出刁蛮神色,无可奈何,唯有低头不语。

忽听一声嘻笑,有人说道:“好奸猾的丫头,小小年纪,就恁地会骗人。”

小兰闻言色变,不由得仗剑喝道:“是谁?”转眼四顾,却不见人,但听那声音清ruan,却是一个女子,

却听那女子又笑道:“傻小子,你知道她为何五天工夫,就忽然快了强了?”陆渐道:“她练得比我勤,自然快了强了。”

那女子叹了一口气,说道:“傻小子,你真是傻得可以,她虽然比你练得勤,却不是主因。主因是她将家传的‘玉髓功’练到了第二重,内功有成,自然快了强了。她教你练剑,却不传你内功,傻小子,你难道不知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么?”

她说话之时,小兰持剑循声飞奔,但那声音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始终游移不定,小兰追踪不得,气恼万分,听到这里,忍不住掉头喝道:“陆渐,捂住耳朵,别听她胡说。”

“你才是胡说呢,”那女子笑道,“你教这傻小子的剑术,不过是让他做你练剑的靶子。你说,你跟他说的话,又有几句是真的?”陆渐听得迷糊,却见小兰跌足嗔道:“你胡说,有本事就不要做缩头乌龟。”

那女子轻声冷笑,倏尔红影一闪,两人眼前已多了一个绿鬟朱颜、碧眼如水的美貌夷女,怀抱一只波斯猫,双颊生晕,似笑非笑。

“番婆子。”小兰喝道:“是你在说话?”

那夷女笑道:“是呀,怎么着?”

“吃我一剑。”小兰倏地纵起,挽剑便刺。那夷女笑道:“刺麻雀么?”话音才起,小兰虎口剧痛,咔嚓一声,木剑折为两段。

小兰纵身后掠,定睛瞧时,却见半截木剑嵌在一棵大树上,不由好生惊愕,心想自己明明刺那夷女,怎么会刺中树干,她慌忙掉头,却不见了夷女的影子,只听笑语遥遥传来:“傻小子,你可留心啦,不要被这丫头卖啦,还帮她数银子。”

小兰花容惨变,蓦地失声叫道:“你,你会yao术?”那夷女咯咯娇笑,笑声渐远,倏尔不闻。

小兰恨恨一顿足,瞪着陆渐道:“你信她还是信我。”陆渐不假思索道:“自然信你了,我又不认得她。”小兰见他答得如此爽快,心满意足,破颜笑道:“还算你老实。”她想了想,又问道,“我明明刺那个番婆子,怎么会刺在树上呢?你在旁边,可瞧见什么?”

陆渐道:“你明明是刺树,又哪里刺人了?”小兰奇道:“你说我出剑之时,便是刺树?”陆渐点头。

小兰沉思半晌,始终不得其解,只得道:“那个番婆子果然会yao术。”说罢拾起一根树枝,说道:“咱们再来拆招。”忽见陆渐两眼呆滞,神不守舍,心中一时好生不悦。

原来,陆渐比过一轮剑,越发饥饿,他正当成年,食量本大,此时身子便如掏空了一般,提不起半分力气,直待小兰用树枝捅了两下,他才勉力提剑,但不出三招,就被小兰敲掉木剑,抵住咽喉。

小兰不喜反怒,将树枝一掷,叱道:“陆渐,你不耐烦陪我练剑么?好呀,我寻别人去。”说罢眉眼泛红,掉头便走,陆渐慌道:“小兰,我……我……”情急间tuo口而出,“我没吃饭,没,没气力呢。”

小兰骤然止步,回头瞪了他半晌,忽地扑闪双眼,咯咯咯笑了起来。陆渐羞得手足无措,怒道:“有什么好笑?”

小兰喘息已定,才说道,“傻哥哥,你别生气,既然饿了,怎么不早说?”陆渐道:“我若说没吃饭,不比剑,岂不扫了你的兴?”小兰道:“你大可先吃饭,再比剑呀。”陆渐咬了咬嘴唇,摇头道:“我没饭吃。”

小兰望着陆渐,秀眉微颦,她出生豪富之家,从不知食不果腹是何滋味,但见陆渐神态可怜,芳心一ruan,叹道:“罢了,你随我来。”陆渐道:“去哪里?”小兰将那只白鹦鹉招来,说道:“你别多问,随着我便是。”

陆渐不敢多问,随她走了里许,出了密林,遥见飞檐耸壁,不觉讶道:“这不是姚家庄么?”小兰道:“你呆在这儿,哪儿也别去。”陆渐答应,小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须得记住,与我相会练剑的事决不能告诉别人,若然说了,我一辈子也不理你。”

陆渐笑道:“这话你说了一百遍了,我对天发誓你还不信吗?”

小兰微微一笑,绕过一带围墙,消失不见。陆渐闲着无事,便坐下来,想到小兰临走时的笑靥,心中温暖,忽又想起,认识小兰已有两年,记得还是前年中秋,陆大海喝多了酒,早早睡熟。陆渐独自一人,百无聊赖,顺着海滩漫步,忽见海边有一道人影晃动,定睛看时,却是一名冲龄少女,在圆月之下,迎风舞剑,姿态曼妙无比。陆渐瞧得入神,忍不住也拾起一根枯枝,学着她纵跃刺击。

这么一个舞,一个学,蓦然间,那少女收剑转身,嫣然一笑,佯嗔道:“臭小子,你若再偷瞧我练剑,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哩。”

陆渐原本只是童心偶发,随意玩耍,但那少女笑容之美,竟是他生平未见。一时间,只觉圆月失色,群星黯淡,大海波涛也似悄然无声。陆渐所能做的,便是那么呆呆站着,望着那少女,久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一晚,陆渐知道了少女名叫小兰,喜欢练剑,却苦于没人拆招。陆渐听了,头脑一热,便自告奋勇,陪她练剑。从此之后,小兰的剑法越来越好,和陆渐比剑,总是胜出。久而久之,陆渐也并非没有取胜之机,只是即便发觉小兰的破绽,也不忍将木剑加诸其身。

如此多则月余,少则数日,两人总要相会一次。初时,总是小兰趁陆大海不在来寻陆渐,后来她养了一只白鹦鹉,取名‘白珍珠’;临会时,便让鹦鹉来唤。而陆渐也慢慢明白,小兰与自己不同,她出身豪富,每次出现,总是华服灿烂,珠玉满身。只不过,这妮子口风极紧,从不吐露家在何处,家有何人;她既不说,陆渐也不便多问。

想到这里,陆渐伸手摸着怀中项链,心头不觉忐忑起来,寻思道:“小兰见惯了珠玉宝石,这条贝壳项链不值一文,她若见了,会不会笑我呢?”一念及此,他暗暗发愁,几乎忘了饥饿,直待有人拍他肩膀,方才醒转。抬眼望去,却是一个小丫环,见他抬头,便将手中朱漆食盒重重一搁,努嘴道:“诺,给你的。”

陆渐奇道:“小兰呢?”

“谁是小兰?”小丫环见他衣衫破旧,面露嫌恶之色,退后两步方道,“这是厨房的朱大婶让我给你的。”

陆渐莫名其妙,又问道:“是小兰让朱大婶托你给我的?”

“小兰小兰?”小丫环啐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朱大婶就是朱大婶,不是什么小兰。还有,这儿是姚家庄的墓园,庄外人不许久待,当心胭脂虎把你当成盗墓的小贼,打断你的狗腿。”

陆渐掉头四顾,果见许多土冢石碑,心头没的生出一阵寒意,忍不住问道:“你是姚家庄的人么?”小丫环道:“是又怎么着?”陆渐心一热,几乎问出一句:“小兰也是姚家庄的么?”但终究忍住,眼瞧着那小丫环一溜烟跑了。

陆渐揭开食盒,香气扑鼻而来。细瞧时,鸡鸭鱼肉菜蔬俱全,鸭子涂了蜂mi,鳗鱼雕成花瓣,做法考究,生平未见,正想动箸,忽又想起祖父,一时忍住,提盒向庄前走去,还未走近,便见一群闲汉围在庄门前,陆大海也在其中,只是年老体衰,被众闲汉挡在外面。

陆渐扯住他衣角,叫了一声。陆大海回头见他,怒道:“作甚么?”陆渐道:“还没坐上席么?”陆大海怒道:“坐个屁,姓姚的狗眼看人低,不让我进去。”陆渐道:“残羹剩饭也没有?”陆大海道:“筵席还没开,哪来的残羹剩饭?”说到这里,一吹胡须,瞪着陆渐道:“你这猴儿,是来瞧我的笑话么?”

陆渐笑道:“我哪里敢,我是接你回家吃饭的。”陆大海露出狐疑之色:“不是说没饭吃吗?”陆渐举起食盒,陆大海两眼发亮,夺过一瞧,chui xian三尺,撕下一块鸭肉,放在嘴里大嚼,几个相识的闲汉回头瞧见,发声喊,便围上来。陆大海慌忙抱住食盒,拔腿便跑,没跑两步,忽被人在脚下一勾,扑地便倒,食盒尽数打翻。

陆大海摔得鼻青脸肿,但望着一地佳肴,心中之痛更胜脸鼻,不由吼一声:“贼厮鸟,绊你祖宗。”一骨碌爬其来,正要挥拳,忽地目定口呆,拳头停在半空,再也送不出去。

陆渐赶将上来,只见前方六个青衣庄丁围着一个体态丰满的浓妆妇人,那妇人容貌平常,颌下生一颗豆大黑痣,san jiao眼精光游移,透着浓浓戾气。

陆大海被她一瞥,顿时ruan了,弯腰笑道:“管家奶奶,您好。”

“你倒是骂呀。”那妇人笑眯眯地道:“谁是贼厮鸟,谁又是祖宗了?”

陆大海忙笑道:“贼厮鸟自然是小人,祖宗不用说,正是奶奶。”那妇人道:“我有那么老吗?”陆大海笑道:“奶奶怎么会老,刚才乍一huang yan,我还当遇上谁家的大闺女呢。”那妇人失笑道:“你倒会转圜。”

陆渐识得这妇人是姚家庄的总管,方圆百里内第一个跋扈人物,刁钻蛮横,无所不为,因她待人狠如老虎,故而人称“胭脂虎”,叫得久了,至于她本身姓名,竟是无人记得了。陆渐虽知这胭脂虎的厉害,但见祖父一副奴才嘴脸,深感气闷,一拽陆大海,低声道:“爷爷,我们走。”

“往哪儿走?”胭脂虎微微冷笑,喝道,“把那食盒拿起来。”身边庄丁拾起食盒,递到她面前。胭脂虎瞧了,冷冷道:“陆大海,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去年伤了人,坐了牢,也不知悔改,今天倒好,竟来太岁头上动土?”

陆大海莫名其妙,挠头道:“奶奶这话,小人却不明白?”

胭脂虎拿过食盒,指着盖子上一个朱砂小字道:“这个字你认得吗?”陆大海赔笑道:“奶奶这是考较小人了?说到认字,小人只认得自家姓氏,这个字既不像陆,也不像大,更加不是一个海字,您说,小人如何认得。”

胭脂虎笑道:“你这老滑头却会装呆,也罢,我指点你一下,这是个姚字,姚家庄的姚,至于这个食盒,却是我庄里的东西,只不知你是怎么偷出来的?”

陆大海脸色发白。陆渐也是头中嗡的一声,凭空大了数倍,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陆大海笑道:“这食盒确是小老儿从贵庄偷来的,既然被奶奶发觉了,要打要杀要报官,小老儿全凭处置。”

陆渐大惊,正要说话,忽被陆大海劈头一掌,打了个趔趄,只听他厉声叱道:“死猴儿,拽着老子作甚,还不滚回家去。”

陆渐一呆,忽听胭脂虎冷哼一声,道:“你这老家伙跟我装光棍么?把他给我捆起来。”

几个庄丁轰然答应,拥将上来。陆渐脑中空白一片,眼见几只手抓到祖父身上,心一急,忘了身在何处,拔出木剑,使一招“蘑菇大树”,身子下蹲,剑往上撩,耳听得几声惨哼,那几个庄丁龇牙咧嘴,纷纷缩手,其中一人却也悍勇,左手缩回,右手仍是狠狠一拳,打向陆渐面门。

陆渐退后半步,双手握剑,右手大拇指按着剑柄,将木剑拨得微微左偏。那庄丁一拳打来,拳头就似送到剑尖上一般,不由得大叫一声,向后跃出,低头看时,中剑处竟然鲜血长流。

众庄丁如梦初醒,倏地散开,将陆渐围在当心,却不敢贸然上前。陆大海眼见一祸未平,一祸又生,不觉惊惶失措,连声道:“有话好说……”话音未落,便听胭脂虎喝道:“且慢。”

她分开众人,面上如罩寒霜,厉声道:“小子,这两招剑法,谁教你的?”

陆渐虽然得手,一颗心却是扑通乱跳,听这一问,无以回答。心想小兰千万叮嘱,不可说出与她相会之事,那么就算斧钺加身,自己也决不能泄漏一句。但他不善撒谎,支吾半晌,方道:“没人教我,我随手乱刺的。”

胭脂虎冷笑道:“这第一招是‘芝兰玉树’,第二招则是‘明珠弹雀’,都是‘断水剑法’的招数,你欺我不认得吗?”

“不对不对。”陆渐摆手道,“这第一招叫做‘蘑菇大树’,第二招叫做‘泥丸子打苍蝇’。什么断水剑法,我没听说过。”

胭脂虎怒极反笑:“好小子,不但偷学了剑招,还变着法儿侮辱我姚家的剑法。好啊,我今天便剖开你的肚子,瞧你有几个胆子。”

陆渐见她san jiao眼中精光转动,没由来只觉周身发冷,他不知这是对方杀气涌来所致,但因练剑已久,情急间双手把剑,剑尖微挑,斜指东南。

胭脂虎冷笑道:“这一招是‘射斗牛’。”

陆渐摇头道:“这叫做‘举棒打牛’。”胭脂虎又好气又好笑,骂道:“臭小子,你倒会消遣老娘,谁教你这么些混帐名儿。”

陆大海见事情越闹越大,若是任由陆渐使xing弄气,只怕会惹出更大祸事。心一急,猛然扑向陆渐。陆渐一心提防胭脂虎与众庄丁,万没防着祖父,忽觉虎口一震,已被陆大海攥住木剑,他急忙回夺,奈何虽擅剑术,气力却是不济,只一下,便被拽了个踉跄。

众庄丁见状,一拥而上。陆渐不能用剑,便与常人无异,只一合便被按住。陆大海也被两个庄丁摁在地上,大叫道:“管家奶奶,小孩子不懂事,要打要杀,冲我老汉来……”直到被一个庄丁狠狠抽了几个嘴巴,始才清净。

胭脂虎冷笑道:“寿筵在即,诸事繁忙,先将这两个泥腿子押到庄内关押,待我禀明庄主,再来拷问。”说罢扭腰摆tun,扬长去了。

众庄丁闻令,便用腰带将陆氏祖孙捆了,推入庄内。庄丁们多少吃了陆渐的亏,心有怒气,纷纷饱以老拳,揍得陆渐浑身青肿,嘴角淌血。

二人被带到一座房前,众庄丁将之掀入,关上铁门。陆大海凑到门前,大叫冤枉。陆渐又饿又疼,说道:“爷爷,不要叫了,这也算不得冤枉。”

“不冤枉么?”陆大海怒道,“难不成你真的偷了食盒,还会什么断腿断手的剑法?”

陆渐低头不语,心道:“倘若这剑法真是姚家庄的剑法,小兰又是从哪里学来的?难不成她是姚家庄的人,但她若是姚家的人,又为何将剑法教给我呢?”想到这里,他连连摇头,心道:“不对,姚家没一个好人,小兰怎会是姚家庄的人?再说,她传我的剑招名称又和胭脂虎说的完全不同,决不是什么断水剑法。”一时间,陆渐心乱如麻,浑然理不清头绪。

陆大海见他神色愁苦,忍不住问道:“孩子,莫非你有什么事瞒着我?”陆渐抬头欲言,但想到小兰嘱咐,又把话咽了下去。陆大海问那食盒的来历,陆渐也不肯说,陆大海知道这孙儿自小倔强,他若不肯说,任是如何打骂,也难让他吐出一个字来,问了两次,只得作罢。

不多时,忽听有女子在外说道:“总管奶奶说了,把这两个泥腿子押到书斋去,老爷要亲自拷问。”

负责看守的庄丁嘻嘻笑道:“六儿姑娘,就这么走啦?也不陪我多说几句儿。”那丫环啐了一口:“别来动手动脚的,当心管家奶奶瞧见了,剁了你的狗爪子。”那庄丁笑道:“如此说,索xing我求求管家奶奶,把你赏给我暖被窝好了。”那丫环冷笑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你敢打这种混帐主意,我跟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两人tiao qing打诨,闹了一阵,待那丫环去后,庄丁才提出二人。经过几道院门,未至书斋,早有小丫环迎出来,说道:“老爷说,将老的放了,小的交给我带进书房去。”

陆大海急道:“干么先放我?他不走,我也不走。”说罢蹲在地上,那庄丁大怒,脚踹手拖,连声呵斥。

却听那丫环又道:“老爷还说,前庄人多,出入不便,从庄后侧门出去就好。”那庄丁一心在这丫环前逞威,大声应了,连打带骂,拖着陆大海前往庄后不提。

陆渐见祖父被释,心怀大宽:“如此正好,今日的事全都怪我,不可连累了爷爷。”

那小丫环道:“臭小子,你放老实些,若想逃走,瞧我怎么收拾你。”陆渐冷笑道:“大不了一死罢了。”昂首迈步,却听那丫环在身后骂道:“你死到临头,还充什么好汉?”

到了书斋前,那丫环推门喝道:“进去。”

陆渐踉跄入门,只听砰的一声,那门又从后关上。他定一定神,但见一缕天光,自头顶天窗射入,照在书桌边一人脸上,那人手捻鬓发,美目含笑,这笑容陆渐再也熟悉不过,顿时惊喜交迸,tuo口叫道:“小兰,是你?”

“傻哥哥。”小兰叹道:“若不是我,你就死啦。”说罢给他解开束缚。

陆渐恍兮忽兮,如在梦里,喃喃道:“小兰,你教我剑法、给我食盒的事,就算他们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的。”

小兰流露出一丝感激之色,叹道:“陆渐,你陪我练剑,又替我保守秘密,我……我着实很承你的情。”

“这算什么。”陆渐笑道。“你吩咐的事,我死也要做到的。”

小兰望着他,秀目中倏尔聚起蒙蒙水光,忽地别过头去,陆渐见她香肩微颤,似在哭泣,不由慌了神:“怎么啦,我做错事了么?你,你别哭,都是我不对。”

小兰伸袖抹泪,道:“你有什么不对,不对的是我,你可知道我为什么难过?”陆渐摇头。小兰叹道:“只因你对我太好,我,我却对你不尽不实。”她见陆渐神色茫然,便道,“我本姓姚,姚家庄主姚江寒便是我爹,小兰这个名字,是我编来骗你的。”

陆渐听得这话,心头微乱,但瞬间又平静下来,心中许多疑窦豁然贯通,不觉笑笑。小兰怪道:“我骗了你,你也不生气吗?”陆渐摇头道:“无论你是谁,在我心里,你都是教我练剑的小兰。即便你骗了我,我也不怪你。”

小兰心中悲喜交集,好容易忍住泪水,说道:“陆渐,你待我的心意,我都明白。如今我有一个大对头,须得你帮我对付,原本我还想再等一些日子和她了断,如今却来不及了。”

陆渐听得满头雾水,小兰转身从书案下抽出一口明晃晃的宝剑,说道:“以往我们用的是木剑,今天却要用真剑。”陆渐接过,但觉入手极沉,不知怎的,心中一阵不安。

小兰说道:“你人小剑重,须得双手把持,待会儿若有人来,你便藏在书架后,万莫作声,待我喝一声‘刺’,你便以‘射斗牛’起手,用‘长空击鹰’刺她后背。”

陆渐吃了一惊,摆手道:“怎么使得,这是真剑,会刺死人的。”小兰嗔道:“你不是说了吗?我吩咐的事,你死也要做到的?怎么才一会儿,就变卦了……”说到这儿,眼圈儿一红,看着又要落泪。

陆渐见状,心头如被针刺,无奈道:“你别哭,我听你的便是。”小兰这才破涕为笑。陆渐又道:“只是,姚,姚……小姐……”小兰白他一眼,嗔道:“不许叫我小姐。我单名一个晴字,你以后便叫我阿晴好了。”

陆渐心想:“这个名字比小兰可好听多了。”又说道:“阿晴,你说的招数,我还没学过呢。”

“我一急,却忘了。”姚晴微微笑道,“这两招便是‘举棒打牛’和‘刺麻雀’。”

陆渐道:“原来不止你的名字是假的,剑招的名字也是假的。”姚晴羞怒交集,狠狠瞪他一眼。陆渐见她生气,不敢再说,想了想,忽地嗫嚅道:“阿晴,我,我有件东西,想要给你。”

姚晴两眼瞧着房门,漫不经意地道:“什么东西?”陆渐自怀里取出那条贝壳项链,吃力地道:“送、送给你的呢!”

姚晴接过,微感愕然,定定瞧了那项链半晌,忽地抬头,强笑道:“这,这是你自己做的么?”陆渐点头道:“是啊,可惜不值钱,你不嫌弃,就放在那里瞧瞧,戴与不戴,都没关系的。”

姚晴望着项链,神色如痴如醉,轻轻地道:“谁说不值钱,我见过的首饰里面,数这个最贵重的。”陆渐笑道:“你说笑,这个一文钱也不值的。”姚晴叹道:“是呀,它不值钱,它所值的,是一颗真心,与真心相比,钱又算什么呢?”说到这里,她眼中泪光滚出,顺着娇nen双颊滑落下来。

陆渐听着这一番话,只觉双颊滚烫,浑身发热,一颗心扑扑乱跳,恨不得将眼前的流泪的少女搂在怀里,但见她华服丽裳,又觉胆怯,踌躇间,忽听脚步声响,姚晴将贝壳项链揣入怀中,急将陆渐推到书架后,顺手塞给他一枚绿豆ruan糕。

陆渐接到点心,好不感激,暗想小兰,不,阿晴竟还记着自己久未进食,可见心里始终挂念自己。想到这里,只觉那绿豆糕入口,滋味奇佳,竟是绝世无双的美味。

那脚步停在门外,忽有人道:“庄主在么?”陆渐听得大吃一惊,敢情正是那胭脂虎的声音,却听姚晴略一沉默,说道:“爹爹不在,你有事么?”

胭脂虎咦了一声,嘻嘻笑道:“庄主自然不在了,他今日在前厅会客,从未离开。只不过,假传庄主之令、取走囚犯的人竟是小姐,真叫人意想不到。”

姚晴道:“什么囚犯,我可不知?”

“小姐消遣婢子么?”嘎吱一声,胭脂虎推门而入,“要不我找来周六儿那丫头,咱们对对质。”

姚晴微一默然,忽道:“不必了,是我假传爹的号令,但那两个人我已放了。”胭脂虎哦了一声,笑道:“放了便放了吧,谁叫他们是小姐的朋友的呢?”

姚晴道:“我一个深闺小姐,哪会有这种朋友?我只是瞧他们可怜罢了。”

“先不说这个。”胭脂虎笑了笑,“婢子方才将那陆家祖孙关押之后,便去查证了一件事,小姐可知道是什么事吗?”

姚晴道:“大总管的事,我怎么知道?”

胭脂虎嘻嘻一笑:“婢子去厨房问了一下那只朱漆食盒的来历,送食盒给那穷小子的是小金钏,食盒里的菜却是朱大娘做的。于是婢子便将朱大娘拿下,才抽两鞭子,那老货便已屎尿齐流,供出是玉瓶那丫头吩咐的。我想啊,玉瓶是小姐的贴身丫环,若要盘问,也得先跟小姐知会一声,小姐若不在书斋,我还打算去闺中拜访呢。”

“就算我送他食盒,难道犯了王法?”姚晴冷笑一声,“何况这庄子怎么说也姓姚,可不姓陈,姓姚的好歹是主子,姓陈的再跋扈,也只是个奴才,主子送人饭吃,又管奴才什么事?”

胭脂虎本姓陈,她虽自称婢子,其实地位超然,即便是庄主姚江寒,也从不以奴婢视之,听了这话,san jiao眼精光迸出,笑容却丝毫不改:“敢情这么多年,婢子竟不知道小姐生了这样一张利嘴。可惜了,你只是个千金闺女,若是个公子哥儿,凭你这才思,还不写八股,当状元去?”

姚晴冷冷道:“是呀,只因我是千金闺女,不但写不得八股,当不了状元,就算是祖传的断水剑法,我也不能学。”

胭脂虎咯咯一笑,说道:“如此说,‘断水剑法’真是小姐传给那穷小子的啰。只不过,恕婢子糊涂,小姐的剑法,又是从哪儿学的呢?”

姚晴道:“爹爹每天练剑,我便不能瞧么?”

胭脂虎道:“这么一说,婢子却想起来了,老爷练武的时候,你常给他端茶奉水,我还当你是乖巧孝顺呢,敢情另有他图。只不过,婢子还有一事不明,每次你送茶水的时候,婢子都瞧在眼里,时间又短,你哪里来得及学呢?”

姚晴淡然道:“我今天瞧一招,明天瞧一招,日子一长,慢慢的就多了。”

胭脂虎目不转睛望着姚晴,倏尔笑道:“婢子让庄主不教你武功,原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女孩儿家,使刀弄枪太不雅观,将来嫁到夫家,多惹是非。只不过,你若真的要学,只需向你爹爹苦苦央求,他心肠一向很ruan,必会答应于你,你又何苦处心积虑,费这许多手脚呢?”

姚晴忽地抬头,与她四目相对,一字一句道:“我若真的向爹央求,只怕活不到今天。”

胭脂虎眼中闪过一道厉芒,忽又笑道:“难不成会有人如此胆大,敢来陷害小姐?”姚晴啐了一口:“你心里明白,何必问我?”

胭脂虎默然半晌,叹了口气,寻一张太师椅坐下,幽幽地道:“原本婢子当小姐是个伶俐乖巧的孩子,是以吃穿用度,予取予求,从不曾薄待过你。只盼小姐将来风风光光嫁个好人家,我也对得起你死去的娘了。唉,如今看来,小姐不仅不算乖巧伶俐,反而乖戾多疑,叫婢子好伤心呢。”说罢攒了袖子,在眼角擦拭。

姚晴却蓦地杏眼瞪圆,厉声道:“姓陈的,你还有脸提我娘?”

“原来如此。”胭脂虎轻轻一笑,抬起头来,睨着姚晴,半晌方道,“我只是奇怪了,那件事万分隐秘,除了我别无人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那时年纪虽小,却也问过大夫。”姚晴恨声道,“我娘原本只是伤风,吃两付药发发汗便好了,怎么会一病就是一年,虽然服药无数,可直到去世也没好转过。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蹊跷。”

胭脂虎叹道:“那是你娘体质嬴弱,那大夫又误用了狼虎之药,是故大伤元气,以至于积重难返,临去的时候,精血耗竭,枯瘦如柴呢。”

姚晴冷冷道:“当时大夫也是这么说,我却偏偏不信。那时候,你是娘的贴身丫环,汤药都是你一手煎制,我不敢找你索要汤药,便将你给娘煎药后的药渣偷了出来,从新煎过。你还记得,我那时养了一只白色的西洋犬么?”

“怎么不记得?”胭脂虎笑道,“你叫它猧儿,不知为何,没活几天便死了。死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到这儿,她忽地打住,轻轻咦了一声,目有惊色。

“你想得不错。”姚晴忽地纵声娇笑,笑声中透出苦se之意,“猧儿它,它的死征跟我娘一模一样。那只因为,我天天给它喂那用药渣煎过的水。结果……”说到这里,嗓子哽咽,无法再说。

胭脂虎耷拉眼皮,沉默片刻,莞尔道:“这事却是婢子大意了,早知道,那些药渣要么丢在海里,要么就该埋在地下的。”

姚晴一双秀目喷出火来,切齿道:“这么多年,你到底认了。”

胭脂虎笑了笑,从容道:“说起来,那药也没什么古怪,婢子只是将其中的两味药加重了些分量。自古这用药便如治国,有的药是君,有的药却是臣,若是君强臣弱,自然国泰民安,但若是君弱臣强,大权旁落,那可要天下大乱了。那两味药本是药中的臣子,分量一旦加重,便将一副好端端的良方,变成了伤人元气的狠药。只不过,这药力虽狠,却也算不上毒药,天下间除了寥寥几个医国圣手,那是谁也瞧不出这其中的玄机的。”

姚晴听得浑身颤抖,心道:“她这话明里说用药,暗地里不是说她和娘么?她是娘的婢子,却处处逞能;娘虽是主子,却时时受她摆布,最后竟然遇害枉死,可说是臣强君弱,大权旁落。”她越想越恨,大声道:“胭脂虎,你是我娘陪嫁过来的丫环,我娘待你有如姊妹,你,你为何要狠心害她?难不成良心都被狗吃了?”

胭脂虎摇头叹道:“你是千金小姐,又是天生丽质,许多事你一生一世也不会明白。说到聪明能干,我胜过你娘十倍,说到武功,我也强她十倍。可她生来就是千金小姐,我却只能做陪嫁丫环;她能得到你爹的欢心,做姚家庄的女主人,而我无论怎样费尽心力,也顶多做一个总管,换了是你,你能甘心么?不过奇怪,你既然知道我害了你娘,为何不向你爹说明呢?”

姚晴身子不住发抖,语气却忽地冷静下来:“我爹剑法虽高,人却糊涂,他把你视为心腹,言听计从;我一个小女孩儿,说的话他会信么?再说,这庄里一大半人都是你的耳目心腹,只怕我才露出恨意,便已遭了你的毒手。”

胭脂虎微一默然,忽而叹道:“小姐当真聪明了得。只可惜,你若像你娘一样蠢笨,也就不会死了。”姚晴不觉倒退半步,厉声道:“好呀,你这么说,是要杀我了。”

“婢子岂敢?”胭脂虎微微一笑,“杀你的另有其人呢!”

以姚晴兰心蕙质,闻言也是一愣,忽见胭脂虎身形微晃,陡然纵起。姚晴早有防备,娇喝一声,袖间银光吐出,却是二尺长一口ruan剑。胭脂虎咯咯一笑,身形扭动,姚晴一剑刺空,便见胭脂虎身形翩折,掠到书架之后。

“陆渐当心。”姚晴失声惊呼,忽听陆渐惨叫一声,已被胭脂虎揪了出来。

原来陆渐躲在书架后,听着二人对答,不觉目定口呆,心神悸动,是故胭脂虎突然发难,也不及应付,被她扣住颈项,夺过剑去。

姚晴面如死灰,se声道:“你早就知道他在书房,是不是?”胭脂虎笑道:“你既然知道这庄里一大半人都是我的耳目心腹,便当知道,那些小丫头一个都靠不住,即便玉瓶也是如此。她一见了我,便什么都说了。”陆渐听她二人对答,恍然明白,玉瓶便是带自己进书斋的丫环,也是姚晴的贴身丫环。

胭脂虎一抖剑,轻轻笑道:“如今的情形明白极了,这小贼偷学断水剑法,闯进书斋图谋不轨,害死小姐;婢子凑巧赶来,将这小贼击毙,为小姐报了仇,雪了恨。”她瞧瞧陆渐,又瞧瞧姚晴,笑眯眯地道:“二位不妨商量一下,我是先帮小贼杀小姐,还是先帮小姐杀小贼呢?”

姚晴眼珠一转,张口欲呼,胭脂虎只恐她叫喊起来,惊动他人,蓦地点倒陆渐,挥剑疾刺。姚晴叫喊不及,唯有举剑相迎,她虽练过“断水剑法”,但修炼不全,火候甚浅,被胭脂虎一轮快剑,逼得连连后退。

陆渐躺在地上,欲要伸手,却觉双手仿佛不属于自己,欲要抬足,双腿却似被牢牢缚住。他不知这是点穴之故,只觉仿佛陷入了一生中最可怕的恶梦里,明知道姚晴深陷绝境,自己偏偏动弹不得。一时间,真恨不得立时死了。

此时间,屋顶白影忽闪,房梁上探出一个雪白的猫头,蓝眼珠发出深邃幽光。不知为何,陆渐与它四目一交,头顶百会处突地一跳,滚滚热流涌遍全身。刹那间,他发觉自己手足动了。

第二章 水火

[table=98%][tr][td] [/td][/tr][tr][td]陆渐不及动念,翻身爬起,只见姚晴已被逼到屋角。

胭脂虎连出狠招,均未凑功,心中也觉讶异,忽觉姚晴剑上余劲绵绵,久而不绝,不由恍然笑道:“原来‘玉髓功’也被你偷学了。”蓦地劲蓄剑上,嗡的一声,将软剑绞住,喝一声:“脱手。”

姚晴虎口剧痛,软剑从掌心一弹而出,悠晃晃插在书案上。胭脂虎一声厉笑,长剑正要刺下,忽听哗啦一声,侧眼瞧去,一排书架迎面压来。

这一变故出乎胭脂虎意料,只见书页乱飞,状若飘雪,令她南辩东西,慌乱间身侧风起,竟被人拦腰抱住。胭脂虎被这一抱,身法顿滞。姚晴趁隙纵到案前,拔回软剑。胭脂虎又惊又怒,低头望去,来人却是陆渐,当即掉转剑锋,向下刺出,不料长剑刺出之时,心头倏迷,那剑鬼使神差,不中陆渐,反而夺的一声,刺在身后墙上。

胭脂虎惊疑万分,不及拔剑,背心倏地一凉,一截软剑透胸而出。她失声惨哼,旋身挥掌,姚晴手刃大仇,喜不自禁,竟然忘了防备,被这一掌扫中,虽有“玉髓功”护体,仍觉痛不可当,软剑再度脱手。

胭脂虎抬脚踢开陆渐,低头瞧着那截明晃晃、亮晶晶的剑尖,只觉一阵晕眩:“我便要死了么……”再瞧四周,不止这书房,偌大的姚家庄都已是自己掌中之物,自己倘若死了,这辛苦得来的一切,岂不尽都化为泡影。

刹那间,她满心恐惧化为不甘,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叫,不顾软剑?谔迥冢???沧脖冀?鋈ィ?馍?械溃骸熬让??让???彼?徊碌揭η缤笛А岸纤?7ā保?闵?被??要置陆、姚二人于死地。又怕二人叫喊起来,引来旁人,是故进入书斋之前,便借故将四周奴婢遣开,此时她虽然连声叫喊,却是无人答应。回头一瞧,却见姚晴从后追来,只吓得亡命狂奔。

那一剑虽未致命,却已刺穿肺部,胭脂虎一旦奔跑叫喊,那血水便从伤处咝咝乱冒,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线,姚晴脚力虽有不如,但循血追赶,始终不曾落下。胭脂虎平时待人刻毒,积威甚重,那些下人忽见她披头散发,浑身浴血,胸背还插了一口软剑,无不战战兢兢,望着她奔跑呼救,却无一个胆敢上前。

姚晴见胭脂虎如此悍戾,心中惊怒,但她为报杀母之仇,多年来忍辱负重,一朝得手,岂容此獠脱命,当下只顾咬牙猛追。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前厅,忽见厅中快步走出一名都雅男子,双目微陷,眉棱高挑,身着大红苏绸寿袍,见状面露惊色。胭脂虎一见那男子,一把扯住他衣袖,叫道:“江寒,江寒,小姐要杀我呢……”

这都雅男子正是庄主姚江寒,胭脂虎在他发妻死后,趁虚而入,多年来与他颇有暧昧,当此*命交关,竟然忘了身份,唤出平日私密时的昵称来。姚江寒听得眉头大皱,忽听姚晴叫道:“爹爹,别听她胡说,她本领那么大,女儿怎么杀得了她?必是她失血太甚,脑子也糊涂了。”

姚江寒掉头望去,但见女儿俏立远处,仪态娇弱,不觉疑惑道:“小陈,阿晴说的是,她不会武功,怎么杀得了你?”

胭脂虎急道:“她……”忽觉创口剧痛,竟说不出下去。姚晴瞧出便宜,忙道:“爹爹,你糊涂了么?阿姨伤这么重,还不快给她止血包扎。”

姚江寒见她关切神态,更无怀疑,定睛一看,只见那一剑刺穿左肺,气血喷涌,已无生理,不觉心头一惨,叹道:“小陈,究竟是谁害了你,我给你报仇。”

胭脂虎重伤奔跑,血流殆尽,又伤在肺部,难于说话,只得指着姚晴,奋力*言,不料姚晴抢先道:“我知道了,阿姨是说,伤她的贼人往那个方向逃了。”边说边对着身后胡乱指画,又向庄丁道:“呆着做什么?还不去追……”众人也不知究竟,顺她所指,没头苍蝇般乱碰。

胭脂虎怒急攻心,只觉眼前发黑,拼命鼓起余力,*要吐声,姚晴早已踅上前来,凄然道:“爹爹,再不救,阿姨就活不成啦……”说罢握住剑柄,咻的一声,将软剑抽了出来,胭脂虎中气陡泄,创口血溅三尺,只听得姚晴尖叫一声:“爹爹,止血。”继而头脑一空,再无知觉。

姚江寒放下胭脂虎,恶狠狠瞪着女儿,厉声道:“蠢丫头,中剑之人,拔剑即死,你不知道吗?”姚晴也似乎惊得呆了,颤声道:“怎么,她死了?是,是我害了她?”言毕秀目一转,竟滚下两行泪来,“我,我只当若不拔剑,怎么止血……”

姚江寒闻言醒悟:“是了,这孩子不会武功,对这些打杀之事更是一窍不通,我怪她作甚。”当即拍拍她肩,叹道:“罢了,不知者无罪。再说你便不拔剑,她伤得太重,也活不了啦,早些拔剑,也是解脱。”

姚晴仍是啜泣,姚江寒瞧得暗暗点头:“小陈平日对她关怀有加,这孩子为她伤心落泪,足见有情有义,不负小陈教诲一场。”殊不知姚晴此时大仇得报,喜极而泣,继而想起亡母的冤屈,是故姚江寒越是安慰,她越是大放悲声,泪如雨落。

姚江寒天*凉薄,对胭脂虎之死,初时有些难过,但片刻也就淡了,见姚晴久久哭泣,甚觉不耐,扬声喝道:“那位朋友,敢来我姚家庄杀人,真有胆的,便出来与姚某见个高下。”他这一声蓄足内力,端地全庄皆闻。

许久无人回应,他身旁一名蓝袍道士拈须道:“姚施主高估这凶手了,试问当今武林,有几人敢捋‘千江不流’的虎须,施主若不叫他出来,也还罢了。这一叫,只怕那凶手反倒吓得落荒而逃,跑到几十里外去了。”

众宾客皆笑道:“不错不错。”姚江寒被这道士的马屁拍得心中舒服,佯叹道:“清玄道长过奖了,姚某这手微末剑法,岂能入崂山高人的法眼。至于‘千江不流’这四个字,更是江湖朋友的谬赞,各位再也休提。”

清玄道人笑道:“姚施主过谦了,施主身为江南第一快剑,一剑既出,千江绝流,那是武林同道的公认,与和阗‘百日无光’裴玉关的‘灭焰刀’可谓并辔当世,各占春秋。”

姚江寒淡淡地道:“姓裴的不过一介蛮夷,会两招三脚猫刀法,便自号‘百日无光’,分明是冲着姚某来的,若然有暇,姚某倒想去和阗走一遭,见识一下塞外风情。”

场中一静,众宾客面面相觑,清玄道人不料姚江寒如此自负,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忙笑道:“虽说裴玉关与庄主齐名,本事却未必相当。只说兵器,剑者雍容华贵,为兵中之君,乃是资兼文武、君临天下的王者之器,至于刀么,虽说号称兵中之帅,但将帅再骁勇,也不过是君王手中的棋子。裴玉关以刀为兵器,与庄主一比,气度上便差了不止一筹。”

众人见他转口之间,不仅将前言的过失轻轻补上,抑且马屁工夫更进一层,心中均感佩服。姚江寒更觉身心俱爽,哈哈笑道:“那么道长使枪,又是什么?”

清玄道人还没张口,姚江寒已截口笑道:“枪是兵中之贼,正配得上你这伶牙俐齿的老毛贼。”

众人哄然大笑。清玄道人心中大怒,但转念又想,这姓姚的若不将自己当成了至交亲信,决不会如此言语无忌,再想此人家财丰厚,威名远播,与他亲近大大有利。一念及此,心意顿平,也随着众人大笑。

姚江寒忽地面色一沉,朗声道:“所谓兵来将当,水来土掩。虽说有对头来了,咱们却不能失了气度,茶照喝,话照说,戏照看,瞧他奶奶的还有什么伎俩。”

当下吩咐庄丁收了胭脂虎的尸体,大马金刀当堂一坐,又命姚晴在身边看茶,以示无所畏惧。众人无不惴惴,但见他气度傲岸,也只得分头坐下。

姚江寒啜一口茶,笑道:“这戏班是姚某专程从昆山重金请来的,曲妙人美,诸位可得瞧仔细了。”又问身旁小厮,“下一折戏是什么名目。”那小厮道:“虎牢关。”

“好戏。”姚江寒笑道,“三英战吕布,方显我江湖豪杰的气概。”

姚晴却心知并无什么对头,她大仇得报,再无牵挂,只念着陆渐?谑檎??校?膊恢?浪?欠窕?樾??寐易吡耍?豢嘤谕焉聿坏茫?薹ㄈデ啤?BR>
发愁间,忽见对面戏台上不鼓不乐,出来一个白甲小生,手持画戟,走路一步一拖,慢慢悠悠。

“这就是吕布?”姚江寒大大皱眉,“听说那厮也是条好汉,怎么演得死样活气的。”

清玄道人笑道:“吕布三姓家奴、无义匹夫。虽说在马上能征惯战,但若到了马下,却也未必是庄主的敌手。”

“那是自然。”姚江寒点头道,“就算是马上,道长的追魂枪他也未必敌得住。”清玄道人哈哈大笑,连称过奖。他二人借着古人,彼此吹捧,众人虽觉好笑,却无人敢扫二人之兴。

只见那台上静悄悄的,“吕布”仍在转圈,他步子奇怪,左脚向前大大跨出,右脚再慢慢拖上,直到与左脚并拢,继而右脚又跨一步,左脚再慢慢跟上。

台下诸人越瞧越觉惊诧,姚江寒怒道:“怎么回事?既是三英战吕布,三英呢?既是唱戏,鼓呢,锣呢?”

话音方落,那“吕布”忽地跃起丈余,刷的落在台下,仍以怪异步法,向厅中走来。

厅前的庄丁一瞧,纷纷鼓噪起来:“反了反了,演戏的怎么演到台子下面来了?”

厅中豪杰却无不失色,这“吕布”一跃丈余,远非戏子所能。清玄道人腾地站起,喝道:“拿枪来。”一伸手,身旁道童将一条烂银长枪递到他手心。

那“吕布”越走越快。“拦住他。”众庄丁哄然大叫,不料那“吕布”蓦地张口,吐出一道银练也似的水箭,正中一名庄丁额头。那庄丁身子一抖,目光忽变呆滞,如那“吕布”一般,拖着步子,向厅内走来。

只见“吕布”频频张口,庄丁但凡近身,均被水箭射中,继而神情怪异,步履整齐,随着他走进大厅。

厅中豪杰见此情形,不禁脸色发白,唯有姚江寒力持镇定,高声道:“阁下有何贵干?”

那些拖步之人闻言足下一顿,齐齐张口发声:“不空,不空。”声音喑哑,迥异人声。姚江寒听得寒毛竖起,喝道:“不空?什么不空?”。

“装神弄鬼!”清玄道人忽地抖枪,枪尖譬如毒蛇,悄没声息洞穿那“吕布”的胸膛。

众豪杰原本心存畏惧,没料清玄道人一枪得手,均是精神大振,方要喝彩,忽见那“吕布”面露诡笑,口唇翕张,众人均叫:“道长当心。”

清玄道人早有防备,枪尖退出,如风后掠。不料那“吕布”并未喷出水箭,只是体内哗哗有声,仿佛水流晃荡,中枪之处却是空*的,竟无鲜血流出,

众人被这异像惊得呆了,忽见两道清泉自“吕布”口中、创口先后泄出,转眼流了一地,那“吕布”就似被抽干的皮囊,肌肤五官,慢慢塌陷下去。

这情形较之以前诡异十倍,眼瞧着地上清水并未四面流淌,却似被某种无形之力冲激,笔直如线,向着清玄道人流来。

清玄道人枪法虽强,却只能刺杀有形之物,面对这无形之水,不觉傻眼,忽听姚江寒喝道:“快退,别碰那水。”清玄如梦初醒,腾地后跃,不料那水如影随形,须臾到他足前。清玄躲避不及,情急生智,猛然纵起,夺的一声,银枪钉入地里,然后一个筋斗,单足立定枪尾,双袖凌风,形如一只展翅苍鹰。

众人见他想出如此奇法,不由得齐叫一声好。清玄惊魂初定,闻得喝彩,微感得意,正想跃往房梁,忽觉脚心一凉,微有潮意。

众人见清玄立在枪端,就似定住了一般,动也不动。而那“吕布”眼珠窝陷,枯萎肌肤如一张薄纸贴在身上,越显得状如骷髅,唯有创口水流不绝涌出。蓦然间,他扑通后仰,人倒泉绝,地上流水却似有灵*,仍是绵绵前涌,聚于枪下。

姚江寒眼力过人,忽觉不对,那水流到枪尖,便不再流,初以为顺着枪眼渗入土地,此时才觉那水竟是逆流而上,直至枪尾。只因枪为银枪,与流水同色,一时竟未察觉。

姚江寒暗叫不好,忽听波的一声,清玄腰带断裂,身子如充了气一般鼓胀起来,顷刻之间,宽大道袍已被撑满。

刷,姚江寒拔剑。

蓬,清玄如鼓足了气的皮球,爆裂开来,血雨四溅,铺天盖地。

但姚江寒更快,他号称“千江不流”,剑法之快,冠于江南。顷刻间劈出六剑,那射来的血雨似被无形坚壁阻了一阻,簌簌弹开,在他身前散成一个半圆。

这六剑几乎耗尽姚江寒平生所学,纵然自保,仍觉浑身虚软。转眼一观,不由面无血色,厅中亲友无声无息,已然尽数倒毙,浑身上下如中无形箭镞,布满细密血洞。

姚江寒惊惧交集,厉声叫道:“是谁?是谁?与姚某有何仇恨,不妨出来,见个高下。”他仗剑团团乱转,如疯如狂。姚晴在他身侧,得他六剑之力,也躲过一劫,却已惊得魂飞魄散,忽见父亲如此情形,急道:“爹爹,快逃。”

姚江寒打个哆嗦,喃喃道:“不错,快逃。”转身拉着姚晴,向厅外飞奔,忽见厅前庄丁散成半圆,走将过来,一个个面孔肿胀,目光呆滞,与那“吕布”神色相近。姚江寒有清玄道人的前车之鉴,岂敢再刺,抱住女儿,从庄丁头顶掠过。落到厅外。

脚才落地,姚江寒忽生警兆,一掉头,只见四面八方立满了人,中有庄丁护院,丫环仆妇,甚至从苏州请来的戏子也在其中,一个个神色呆滞,如行尸走肉般拖步行来。

姚江寒胸中剧痛,情知庄内已生绝大变故,再一抬头,却见庄门不知何时,紧紧闭合,几把大锁,从内锁起。

姚晴也觉骇然,忽见父亲神色怔忡,手中剑缓缓垂了下来,忙道:“爹爹,快走呀?”

姚江寒惨笑道:“走?哪里走?没瞧见么?人家是要灭了咱们姚家庄呢。”姚晴心中咯噔一下,生出彻骨寒意:“为何胭脂虎刚死,便出现如此怪事?据说恶人死后,就会变成恶鬼,莫非胭脂虎这大恶人死后也化身厉鬼,向我报仇么?”她平日虽不信鬼神,但眼前情形太过诡异,无法解释,不由得银牙一咬,大声道:“胭脂虎,杀的你的人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你变鬼索命,不要连累别人。”

姚江寒吃惊道:“阿晴,你说什么?”姚晴凄然一笑,说道:“胭脂虎害了娘,我杀了她偿命,她背上的剑是我刺的。”

姚江寒怒道:“难怪小陈说你杀他,你娘是病死的,关她什么事?小陈与你娘亲如姊妹,怎么会害她?”姚晴冷笑道:“你这个大糊涂蛋,什么都不知道。”

姚江寒勃然大怒,厉声道:“死丫头反了?左右一死,我先杀了你,清理门户。”他素来骄狂,忽然遭此挫折,不觉心*大变,只觉人人可恨,人人该杀,长剑一摆,竟向女儿刺下。

姚晴不料父亲不顾父女情分,狠下毒手,只惊得呆了,休说躲闪,眨眼也是不及。才觉剑风飙起,那剑锋已贴颈而过,寒气森森,砭肌刺骨,刹那间,忽觉有人将她奋力一拉,向后拖出。

姚晴回头望去,却是陆渐,他身旁立着那怀抱波斯猫的红衫夷女。再瞧父亲,见他瞪着自己,面目凶狠,举剑嗖嗖疾刺,可惜出剑之时便已偏了,怎么也刺不到自己身边。

陆渐怪道:“仙碧姊姊,他怎么了?”那夷女叹道:“我用‘乱神’之术扰乱了他的神智,他看得见,却刺不着。”

“陆渐!”姚晴惊魂初定,又觉愤怒,“你竟然勾结妖女。”

陆渐讪讪道:“阿晴,仙碧姊姊不是妖女,刚才多亏她救你,要么……”

“谁希罕她来救?”姚晴大声道,“我被,我被爹爹杀了更好。”说到这里,泪水却顺着雪白的双颊,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仙碧冷笑道:“我也不希罕救你,只瞧着陆渐的面子。”姚晴听了这话,没来由心头一酸,气道:“陆渐,你再叫她一声姊姊,我从此再不理你了。”陆渐瞧瞧仙碧,见她含笑不语,再瞧姚晴,却是秀目含嗔,心中好不为难,说道:“阿晴,仙碧姊姊救过我的命,若不是她,你也杀不了胭脂虎的。”

姚晴露出迷惑之色,正要细问,却听仙碧淡淡地道:“陆渐,别说废话。”陆渐叹了口气,再不多言。

原来,陆渐见姚晴追赶胭脂虎,*要跟随,却觉头晕目眩,他推倒书架、抱住胭脂虎,几乎耗尽平生气力,更被胭脂虎踢中膝盖,疼痛难起。正觉焦急,忽见红影闪动,一名女子玉立身前。

陆渐识得是那林???暮焐酪呐??貌黄婀郑?实溃骸澳阍趺蠢吹模俊?BR>
“我怎么不能来?”那夷女笑吟吟地道,“姚家庄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陆渐挣了一下,却爬不起来,急得眼里泪花儿乱滚。

“傻小子!”那夷女叹道,“你真那么喜欢这个阿晴?”陆渐面红耳赤,讷讷地说不出话。那夷女摇头道:“这少女年纪虽小,但心机深,手段狠,许多大人也比不上,你若喜欢她,将来一定会吃大亏。”

陆渐摇头道:“我不怕。”那夷女道:“她骗你,你也不怕?”陆渐仍是摇头。那夷女又道:“若要杀你呢?”陆渐犹豫一下,问道:“她怎么会杀我?”那夷女道:“人心有时候奇怪的很,这阿晴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若她发觉有比你更重要的物事,说不准就会害你。”

陆渐似懂非懂,想了想,叹道:“要是这样,我便让她杀好了。”

那夷女望着他,眼神微微散乱,忽地叹道:“真是傻子。只不过,若天底下的男子都如你一般,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可怜的女子了。”说罢流露凄凉之色,又叹一口气,扶起陆渐,陆渐只觉得后心被她按住的地方热乎乎、麻酥酥的,忽地一股热气钻进去,禁不住啊的一声叫唤起来。夷女笑道:“别怕,起初有些难过,以后却很舒服。”

陆渐只觉那股热气在体内钻来钻去,渐渐有了力气,膝盖上的痛楚也似乎消散了,直待那夷女撤手,他舒展手足,但觉遍体舒泰,不由喜道:“姊姊果真不骗人。”

那夷女道:“那也未必,但我只骗聪明人,不骗傻子。”陆渐委屈道:“人人都说我傻,我真的傻么?”夷女笑道:“你就算不傻,也太老实。”说罢招招手道:“北落师门。”

梁上应声跳下一只雪白的波斯猫,钻进夷女怀里。陆渐奇怪道:“它叫北落师门?”夷女点头笑道:“它是南天众星之王,最亮的北落师门。”陆渐道:“它是猫,又不是星星?”夷女笑道:“它和星星一样了不起,方才若不是它,你就活不了啦,它救了你的命,你可得好好谢它。”

陆渐恍然大悟,想到方才自己动弹不得,这波斯猫突然出现在房梁上,然后自己便能动了。若非如此,自己与阿晴绝难活命。虽然不知这小猫如何救了自己,但夷女这么说了,那就必然不假。当下恭恭敬敬向那猫儿鞠了一躬,说道:“北落师门,谢谢你了,待我帮完阿晴,就打最好的鱼给你吃。”

说罢又向夷女鞠了一躬,转身便走。夷女笑道:“你去帮那小丫头么?”陆渐嗯了一声。夷女道:“你知道她们去哪里?”陆渐不觉摇头。夷女叹道:“真是傻子。”说罢托住他肘部,陆渐浑身一轻,蹈虚而起,奇怪间,一阵风迎面吹来,陆渐眼中倏迷,张眼之时,身子已在书房门外。

陆渐奇道:“姊姊,你做什么?”那夷女笑道:“带你去找小丫头呀。”陆渐好不感激,说道:“姊姊,我叫陆渐,你叫什么名字。”夷女笑道:“我叫仙碧。”

陆渐奇道:“你的名字好怪,跟你的模样一般,都很奇怪。”仙碧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出生在很远很远的西方,你若去哪里,人家也觉得你很奇怪呢。”陆渐想了想,问道:“是波斯还是大秦?”仙碧咦了一声,怪道:“你年纪小,知道的却不少。”陆渐道:“我爷爷是一位海客,他说西方最远的是大秦,第二就是波斯。”

仙碧叹道:“我的故乡可要远许多。你们大明的官儿,在万国地图上称它英吉利。”

陆渐不觉神往:“将来我有了海船,定去姊姊的家乡看一看……”忽觉身形一顿,抬眼望去,但见仙碧神色惊诧,正*发问,忽被仙碧捂住了嘴,她的手温暖柔软,手上幽香如兰,;闻起来十分舒服。

仙碧闪到假山后,轻声道:“陆渐,你不觉得奇怪么,走了这么远,也不见人。”

她如此一说,陆渐也想起来,沿途行来,果然不见有人。忽听仙碧道:“噤声。”陆渐只听得哗哗轻响。透过假山缝隙望去,但见两个丫环从左方走来,步子奇怪,一脚跨出,另一脚慢慢拖上。

仙碧待丫环去远,皱眉道:“我来晚了。”话音方落,忽地搀着陆渐,纵身跃起。只听波的一声,一道银亮水箭射中假山,水花四溅,石屑纷飞。陆渐回头望去,却是一个青衣庄丁,面皮浮肿,眼神呆滞,忽又抬头,口中吐出一道水箭。仙碧落在假山顶上,一挥袖,那道水箭在半空中似被无形之力裹住,变成一团亮晶晶的水球,滴溜溜凌空旋转,竟不坠下。

那青衣庄丁口中水箭绵绵不绝,势成一道水柱,与那水球相连,以至于水球不断膨胀,渐有头颅大小,始终悬空,不曾下坠。陆渐却觉仙碧的身子滚烫起来,抬头望去,她雪白的双颊不知何时染了一层明丽的霞色,碧眼流光,灿若星斗。那庄丁的肌肤却眼瞧着干枯下去,陆渐见此奇景,不由惊叫起来。

两人一上一下,僵持了数息工夫,那水球便涨到栲栳大小,仙碧忽吸一口气,水球遽然下沉,水球旋转跳跃,似*挣脱坠势,但那地里仿佛蕴藏绝大吸力,水球越转越小,顷刻之间,尽数化入土中,只留下一点湿痕。与之同时,那庄丁向前一扑,再不动弹。

仙碧抹去额上细汗,低声道:“好险。”陆渐心子扑扑直跳,指着那庄丁,道:“他怎么了?”仙碧道:“死了。”

陆渐一惊,却听仙碧喃喃道:“今日糟了。”陆渐奇道:“你说什么?”仙碧叹道:“陆渐,我帮不了你啦,庄里来了一个大恶人,我应付不了,这个庄子怕要毁了。”

陆渐吃惊道:“他跟姚家有仇吗?”仙碧摇头道:“仇却没有,但他此次前来,全为抢夺一件紧要物事,却又害怕抢不到手,于是便用了一个极恶毒的法子,不惜陪上庄里所有人的*命。”

陆渐心跳更剧,吃力地道:“全庄的*命,那……那阿晴呢?”仙碧淡然道:“她么,怕是已经死了。”陆渐脸上血色尽失,大声道;“我不信……”

仙碧道:“我骗你作甚,我本也为那件物事而来。但那个大恶人知道我来了,便借这庄丁示威,让我知难而退,他若不用这等恶毒法子,有北落师门助阵,我还能一战。如今留在这里,只会与这庄丁一般下场……”

她忽觉陆渐奋力挣扎,不由生气道:“你明知白白送死,也要去么?”陆渐眼眶一红,蓦地流下泪来,咬牙道:“她若死了,我也不活……”

仙碧不解道,“那小丫头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为她送命?”

陆渐脸一红,低头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只要见了她,便觉十分欢喜,若不见她,心中便空空的,好像丢了什么。”

仙碧听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心道:“若是那人对我有这孩子对那丫头一半,我也不枉此生了。”

她想到此处,忽一咬牙,娇叱道:“北落师门,乱神。”那波斯猫轻叫一声,黝黑的瞳仁变成一道细缝。

仙碧托起陆渐,飞身纵起,嗖嗖两声,两道水箭凌空射来,彼此撞在一处,晶光四溢,仙碧一拂袖,将那团水花扫落,只见银光闪动,又有十余道水箭激射而来。但无一中的,纷纷落在近旁。仙碧喝道:“坤元。”北落师门的瞳子应声收缩,锐如针尖。

刹那间,陆渐身周气流急速旋转起来,屋顶青瓦似被无形异力牵引,冲天而起,密密层层,结成两道屏障。

忽见黑影闪动,七个仆婢竟尔跃上房顶,矫捷若飞,碗口粗细的水箭从口中吐出,水箭近身,屋瓦皆碎。北落师门喵的一声,颈毛竖将起来,仙碧脸色倏地煞白,一顿足,跃起丈余,飘若纸鸢,落在那些仆婢身后,袖间吐出一道银虹,陆渐只听破空锐响,回头望去,只见那些仆婢的头颅骨碌碌滚将下来。

陆渐骇然道:“你,你怎么杀人?”仙碧手中多了一口细长软剑,喘气道:“别大惊小怪,他们不过是活死人,一旦成了水鬼,人便算死了。”说话间,又有十个仆婢跃上房顶。

仙碧紧了紧手中之剑,露出一丝苦笑。方才那七道“水魂之剑”聚合了七名“水鬼”的浑身精气,威力奇大,仙碧虽然挡下,内息却大受震荡,一时被逼出剑。但“水魂之剑”变化莫侧,无孔不入,只有她本身所修的内功方可抵御,若以寻常兵刃应敌,稍不留神,便为所乘。

为难间,忽见远处火光冲天,一闪即灭,那些“水鬼”若受无形召唤,纷纷纵身下房,一跃丈余,向远处奔去。

仙碧面露喜色,搀起陆渐向前飞奔,她料想胭脂虎若要求援,必寻姚江寒,当下直奔前厅。奔走间,忽见许多“水鬼”也向前厅奔去,不由暗暗吃惊,忽听一声闷响,不由花容惨变,失声叫道:“败血之剑!”足下一急,抢到前厅房顶,探头一瞧,却见姚氏父女被水鬼团团围住,正在争论什么。

仙碧见姚晴无恙,不觉松了口气,陆渐更觉欢喜,正要叫喊,忽见姚江寒面露杀机,举剑便向姚晴刺出。

仙碧身经百战,一瞧姚江寒神色,便觉不妙,急急发动“乱神”之术。姚江寒心神震动,一剑刺偏,仙碧飞身纵下,始一落地,陆渐便冒死抢出,将姚晴拉回。

谁知姚晴伤心之余,竟将满腹怨气发在仙碧身上。仙碧冒险救人,反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哭笑不得,一时也懒得分辩,只是冷笑。

姚晴见父亲举止癫狂,又是伤心,又觉难过,忍不住道:“妖女,快解了我爹的妖术。”仙碧越发气恼,心道:“若不是我的妖术,你能活么。”赌气之下,解开乱神之术。

秘术方解,精芒电闪,姚江寒忽地一剑掣空,直刺而来。他号称“千江不流”,仙碧虽有奇能在身,仓猝之间,也躲不过如斯快剑,只来得及让过胸口要害,血光乍现,肩头已被贯穿。

原来姚江寒心神被扰,双耳犹聪,众人所说,均然听见,只疑这种种怪事,都是仙碧所为,心道擒贼擒王,是以秘术一解,挥剑便刺。

仙碧长剑及体,便应势后掠,长剑脱出体外,痛得她几乎昏了过去,却见姚江寒二剑又至,又听陆渐失声惊呼,当下奋力一滚,滚到一名“水鬼”身后。

那些“水鬼“不知为何,聚在那里动也不动。姚江寒心有所忌,长剑绕过水鬼,再刺仙碧。仙碧连滚两滚,肩窝血如泉涌,忽觉怀中一空,北落师门已跳了出去。

姚江寒专注仙碧,浑不防那只波斯猫躬身翘足,颈毛直竖,眼中发出幽幽蓝光。姚江寒正想使一招“偷龙转风”,不料脑中一空,竟忘了如何使法。他呆了呆,剑势一缓,又被仙碧脱出剑底,急变招“长空击鹰”,但使了半招,竟又忘了下半招如何继续。姚江寒惊怒交迸,再变“芝兰玉树”、“疾风骤雨”、“白驹过隙”、“吉光片羽”……不料每招均只使得小半,后面大半怎也想不起来。“断水剑法”原有七十二招,待得姚江寒使到第七十二招时,猛然发觉,自己一招完整的“断水剑法”也想不起来了。

陆渐见仙碧遇险,正想拼死救护,谁知姚江寒一招“偷鸡摸狗”使了半招,忽又变成“刺麻雀”,“刺麻雀”使了不足一半,又变成“蘑菇大树”,总之直到“马毛鸟羽”,每一招陆渐都认得,但每一招姚江寒均未使足,长剑居空挥舞,总不刺出。

陆渐瞧得惊讶,姚晴也睁大秀目。忽见姚江寒步履踉跄,长剑下垂,眼中茫茫然一片。仿佛失了魂魄。陆渐抢上前去,扶起仙碧。姚晴也扶住父亲,却被姚江寒使劲摔开,只见他拧着眉头,似乎遇上莫大难题,口中喃喃道:“下一招呢,下一招是什么呢?”

姚晴急道:“爹爹,你怎么啦?”

仙碧止住血,回过气来,脸色惨白如纸,闻言叹道:“他中了绝智之术,一身剑法已经废了。”见姚晴不信,心中冷笑,扬声道:“阴师兄,你志在火部的祖师画像,小妹如今无力再争,还望阴师兄放小妹一条生路。”

忽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嘎嘎笑道:“仙碧师妹说这话晚了些。‘水魂之阵’,一入阵中,便为水鬼。你不但闯阵,还扰乱为兄的阵法,以致宁不空火遁逃匿,当真罪不可赦。嘿嘿,不过为兄怜香惜玉,暂不杀你,待会儿闲下来,再跟你说几句体己话儿。”那人语声飘忽,仿佛每说一字,便换一个方位,说完这番话,竟换了数十个方位

仙碧听出他话中*亵之意,心头打了个突,冷笑道:“你有什么好话,还不是打我‘地部’祖师画像的主意。”

那姓阴的笑道:“仙碧师妹聪明,画像自然要的,但师妹天生美貌,更有异域风情,为兄也是倾慕已久了。”

仙碧啐道:“少说这些不尴不尬的废话。你今日也太过恶毒。‘水魂之阵’是水部禁术,当年城主灭你水部,便是因为此阵以活人化剑,太伤阴德。再说,姚家庄的‘断水剑法’源自先天八剑的‘坎剑道’,论起来也算你水部旁支,你竟不念香火之情,灭他满门。”

那姓阴的冷冷道:“这姓姚的既是我部旁支,剑法却叫‘断水’,绰号又叫‘千江不流’,大干老子之忌,水若断,江不流,我水部神通如何施为?哼,灭他满门,也是活该。至于那姓万的老鬼,还说他作甚?就算他仍在人间,我‘水魂之阵’已成,他又能奈我何?”

仙碧嗤的一笑:“水部始终改不了井底之蛙的脾*,城主已通天道,周流六虚,法用万物,水部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那姓阴的略一沉默,冷冷道:“你自寻死路,可怪不得人。”

仙碧神色陡变,一手按地,喝道:“坤元。”地上青砖陡然掀起,筑成一道内凹外凸、密不透风的坚壁。同时间,水鬼们齐齐张口,“水魂之剑”四面射来,青砖粉碎,水箭纷纷弹开。

仙碧身受重伤,使出一次“坤元”,已无力再使,正当此时,忽听一串爆鸣,西北角三棵垂柳齐齐着火,腾起数丈烈焰,却只一霎,水箭喷至,烈焰顿灭。

那姓阴的冷冷道:“宁不空,你的‘火龙子’又少了三颗?”数十道“水魂之剑”忽地射出,击中一面墙壁,墙壁碎裂,火光迸出,一名青衣人跳将出来,浑身雾气蒸腾,情状狼狈。

那姓阴的哈哈笑道:“妙啊,又少一颗。”

忽听仙碧喀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肩窝鲜血不绝流出,雪白的双颊透出青灰之色。陆渐将她扶住,急道:“仙碧姊姊,你,你怎么了。”

仙碧摇摇头,惨笑道:“宁师兄,可惜,功败垂成。”那青衣人青衣方帽,仪容丰伟,闻言点点头,脸上却冷冷淡淡,殊无喜怒。

姚晴瞧得青衣人,吃惊道:“宁账房,是你?”

那青衣人正是姚家的账房,闻声瞥她一眼,淡然道:“晴小姐受惊了。”姚晴奇道:“你就是宁不空?”那宁账房不再理她,扬声道:“阴九重,出来吧,我不信你全无损伤。”

那姓阴的哼了一声,众人眼前一花,庄门前多了一名灰衣人,他面目肿胀,神色呆滞,与那些水鬼竟无二致,只是衣衫上多了几个烧焦的孔洞。

“宁不空。”阴九重冷冷道:“就是这几个破洞,也亏得有地部的娘儿们帮你。”

原来宁不空施展火遁,藏在暗处。阴九重虽也知他便在附近,却不知详细方位,故也隐匿踪迹。二人一时势成僵持。仙碧深知其理,故意出言激怒阴九重,阴九重即便说话,也用上“流音术”,不令人捉摸到声音来源,可一旦发动“水魂之阵”,气机流转,顿时暴露藏身之处。

宁不空见机,连发三枚火龙子,本指望一击必杀,只需阴九重一死,这“水魂之阵”立时告破。此时忽见阴九重衣衫虽破,身子却是无损,不由得暗暗纳闷。忽听仙碧低声道:“宁师兄,他练成了‘无相水甲’。”

宁不空恍然大悟。阴九重嘿然道:“仙碧师妹见识虽然超卓,却不够机变,你天赋异禀,身兼两家之长,‘坤元’、‘乱神’、‘绝智’,都是当世绝学,且有北落师门相助,若是趁我与宁不空交手,逃之夭夭也非不能,但为何坐以待毙?这其??桑??趾蒙?唤狻!?BR>
仙碧冷笑道:“你这等草菅人命的败类,当然不知其??闪恕!?BR>
阴九重瞧了瞧仙碧,又扫视陆、姚三人一眼,忽地拍手大笑:“有趣,地母娘娘的女儿,西城城主的义女,竟然转*要做大侠?哈哈,有趣,有趣!”他面目浮肿,这一笑将起来,竟比哭还难看。

宁不空冷冷道:“阴九重,你既然练成‘无相水甲’,方才是有意引我出手吧?”

“不错!”阴九重道,“若我所料不差,你身上的‘火龙子’已然告罄了。”

宁不空道:“何以见得。”

阴九重森然笑道:“方才机会难得,你必然倾力一击,是故一发三枚。但以你奸猾之*,必会留下一枚,防我伤重反噬。可惜我练成‘无相水甲’,你一击无功,又遭反击,不得已,剩下的那枚火龙子只好用了,火部绝学,无器不发,而今你火器告罄,还有什么法子?”

宁不空不置可否,皱眉道:“奇怪,你何以认定,火部的祖师画像,定会在宁某手里?”

阴九重道:“瑶池一战,八部中火部损失最惨。据我所知,火部高手,逃脱大劫者,只有宁师兄一人,画像若不在宁师兄手里,岂不怪哉?”

“阴九重。”宁不空眼中精芒一转,“你欺我火部无人?”

阴九重笑道:“自古弱肉强食,火部衰微,自然成了他部鱼肉;想当年,我水部为万老贼重创,人丁单薄,你火部不也趁机下手,抢夺我部的画像么?”

宁不空沉默半晌,从袖间取出一支卷轴。阴九重见了那支卷轴,呼吸一紧,呆滞的眼中闪过一丝神采。

“阴九重,‘火龙子’我是没有了。”宁不空手抚卷轴道,“但你猜一猜,我若运转‘周流火劲’,这画像会当如何?”右手所过之处,那卷轴尽变焦黄。

阴九重厉喝道:“住手。”

“怎么?”宁不空哈哈笑道,“阴师弟猜到了么?”

阴九重涩声道:“宁不空,你是要玉石俱焚了?”

宁不空道:“以图换命,宁某绝不做赔本生意。”阴九重摇头笑道:“我只要画像,要你*命作甚么?”宁不空摇头道:“水无常形,水部的人最为善变,你要我怎么信得过你?”

阴九重道:“那师兄说如何?”宁不空道:“你须得立个水部的绝誓,再让这些水鬼后退五丈,空出大门。”

阴九重面上怒意闪过,但终究笑道:“好,我阴九重对列代祖师立誓,取图之后,不得伤害宁师兄,若有违背,令我御物不成,反为物噬,借水不得,反为水灭。”

姚晴听这誓言并非十分恶毒,心中纳罕,却不知水部高手修炼一生,以水为剑,深知“善泳者溺”的道理,这个誓言对其而言,乃是绝誓。

阴九重立誓已毕,手一挥,众水鬼纷纷后退,留出大门。阴九重笑道:“宁师兄,要不要师弟给你开门。”

“那倒不必。”宁不空道,“你既然立了誓,我便信你一次。”仙碧见状,急道:“宁师兄当心,这人丧心病狂,不可深信。”

宁不空摇摇头,正要抛出画像,阴九重摆手道:“且慢,你将画像丢在地上。”宁不空笑道:“你还怕我弄鬼么?”当即将卷轴抛出,仙碧心头一凉,顿觉大势已去。

阴九重却不亲自上前,招来一名水鬼,拾起卷轴展开,但觉无诈,方才接住,笑道:“宁师兄真是信人。”话音方落,忽见那卷轴上出现一点焦痕,急速扩大。阴九重陡然变色,*要丢弃,却又不甘,但这火不同凡火,火势离奇,他稍一迟疑,那卷轴腾地燃烧起来,阴九重疾喝一声,两道水流循腕而出,阻挡火势。

仙碧也不防如此奇变,转眼望去,只见宁不空右手掌心攥了一颗拳头大小的水晶圆球,对准日光,华彩逼人。

仙碧脱口叫道:“天火珠。”

宁不空蓦地收起火珠,掠上戏台,一发力,折下一根支撑戏台的木柱,大喝一声,向阴九重掷去。此时阴九重专注运转水甲,救那画像,冷不防木柱撞来,当即运起一道水剑,这道水剑来自他附身之水,威力之强,绝非“水魂之剑”可比,一击之下,足以将台柱击得粉碎,刹那间,木水相交,轰然巨响,那截台柱迸裂作千百细碎火光,夺人眼目。

阴九重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倒退数步,撞中身后大门。他衣裤尽毁,簌簌飘落,浑身赤条条的,道道流水交织成网,如贴身铠甲,从脸至足流转自如,正是阴九重所倚仗的“无相水甲”,只需这层水流,刀剑火器,均不能伤。

“好一个木中藏火,力碎千军。”仙碧露出惊畏之色,“宁师兄不愧为火部奇才,竟练成了失传百年的‘木霹雳’。”

宁不空掷出台柱,倒退数步,盯着阴九重,呼吸浊重不堪。他方才借“天火珠”聚光成火,点燃画像,逼得阴九重运转附体之水灭火。但凡水部高手,必有附体之水作为水引,引动天下之水。附体之水一动,“无相水甲”必生破绽,宁不空折柱掷出,木柱中蓄有无匹火劲,乍看无奇,一遇外力,火劲迸发,木柱崩裂,势如天雷轰击。

这引火、断柱、蓄劲、掷木,寥寥数下,包含宁不空平生武功智能,若然无功,有死无生。

阴九重身周“水甲”越转越快,清亮水流却渐成淡红。仙碧心头一喜:“伤着他了。”

水甲变红,正是鲜血入水所致,宁不空不由吐了一口气,他方才有意示弱,隐匿“天火珠”与“木霹雳”神通,正是待这致命一击。如今一击得手,已立于不败之地。

阴九重既悔且怒,目光阴戾。众水鬼忽地拖着步子,齐齐向宁不空奔来。

宁不空又折断一根柱子,注入火劲,奋力掷出,撞中一名水鬼,化作满天火雨。水鬼倒下一片。继而宁不空取出“天火珠”,引燃前厅,火部神通尽得于火,旁人遇火避之不及,而火部高手火势越强,越是如鱼得水,以火为剑,足以焚杀诸天。

须臾间,四周屋宇树木均被点燃,化作一片火海,阴九重“水甲”被破,身受重伤,“水魂之阵”全凭他内力作引,方能运转,此时自然威力大减。之前水强火弱,宁不空备受压制,而此时阴九重一着不慎,反被宁不空占得先机,强弱之势瞬间逆转,虽说水能克火,可一旦水弱火强,火亦能克水。宁不空引火为剑,火光纵横,织就道道火网,盘空扫出,一名水鬼着火,身周水鬼无不随之燃烧,满地乱滚,只因神智已失,唯有呀呀哀嚎,情状惨不可言。

仙碧只觉身周急剧增温,心知火部绝学一经展开,燎原焚林,威力之大更胜水部。虽有“坤元”护体,仍觉炎气逼人,当即叫道:“陆渐,快走。”

陆渐点头道:“阿晴,我们走吧。”姚晴也知形势紧迫,急扯父亲衣袖道:“爹爹,走吧。”不料姚江寒仍是喃喃自语:“下一招,下一招是什么呢?”

要知他一生苦练剑法,不料所有剑招忽然忘记,怎也想不起来。如此剧变,就是天崩地坼,也难相比,是以竟然变得傻了,四周虽是水火交煎,他却只管凝神苦思,无论姚晴怎生拉扯,也不动弹,陆渐上前相助,姚江寒蓦地一声大叫,挣脱二人,反向庄内奔去。

姚晴虽恨父亲糊涂自大,信任宵小,令母亲沉冤多年。但终究父女连心,血浓于水。情急间随之奔出。却见姚江寒神智混乱,竟向火势最盛处奔去,一道火光凌空闪过,姚江寒浑身火起,凄声惨叫。

此时宁不空以火为剑,抵挡水鬼,但凡活物近身,便引火焚烧,忽觉来人近身,当即发出一记火剑。这火蕴有他的“周流火劲”,一星一点,足以致命,姚江寒浑身火光熊熊,扭曲数下,便即扑倒。

姚晴见父亲被焚,尖叫一声,飞身扑上,忽觉身后一凉,一股湿意沁入后心,顿时浑身虚软,头脑迷糊,但觉有人抱住自己,继而一股热流循头顶注入,体内那股湿意微微消散,头脑略清,*要叫喊,却又无法出声,只听得陆渐急道:“仙碧姊姊,她怎么啦?”仙碧叹道:“她中了水毒。”话音未落,姚晴心头又是一迷,倏尔昏了过去。

仙碧不料节外生枝,姚江寒被烧死,姚晴又被“水魂之剑”击中,眼看陆渐眉眼通红,不禁喝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哭啼啼。”

陆渐被她一喝,按捺伤心,问道:“姊姊,如今怎么办好?”仙碧道:“土能克水,如今之法,唯有送她去昆仑山,求家母救治,但当务之急,却是先出庄子。”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倾出一颗龙眼大小的淡红色药丸,纳入姚晴口中,说道:“这是城主当年赐我的‘亢龙丹’,能激发她自身潜能,抗拒水毒,再以我的内力护持,或能挨到昆仑山。”

陆渐心下稍安,但想若是无法解救,姚晴就会变成那些水鬼一般。想到这里,端地揪心无比。

仙碧见庄门紧闭,石墙高耸,换在平时,越墙而过,不在话下,而今内外皆伤,又有陆、姚二人,此法不可再行,当即探了探墙角,寻到一块土壤松软之地,运气凝神,双掌按地,叱声:“坤元。”

掌下泥土应声旋转,须臾间露出一个大洞,恰供一人进入。仙碧哇的一声,又吐了一口血,喘气道:“陆渐,你和阿晴先走。”

陆渐心知情势危急,但那地洞狭窄已极,唯有拖着姚晴前进。地道长约丈余,通到庄外。陆渐跳出地道,仙碧也随后钻出。

遥听得人声鼎沸,不少乡人拥在庄前,捶打大门。但因姚家庄近海,故而修筑之时,为防倭寇海贼,无论门墙,均修得高大坚固,易守难攻,故此大门紧锁,反而阻挡了救火之人。

众乡人只在门前喧闹,未曾瞧见三人从地道出来。陆渐正想招呼,仙碧忽道:“陆渐,别声张。”陆渐不解,仙碧道:“我不想见外人,再说人心险恶,我和阿晴均是女子,又受重伤,若是遇上歹人,无法自保。”

陆渐只得携了二人闪入一片草丛。方才坐定,仙碧蓦地惊道:“陆渐,你,你瞧见北落师门了吗?”

陆渐四处瞧瞧,道:“没见到呀。”仙碧倏地变了脸色,哆嗦道:“糟啦,我,我只顾逃命,竟将它丢下了。”话未说完,已是泪眼朦胧。陆渐自与她见面以来,从未看见她如此惊惶难过,忙道:“或许它先跑出来了。”

仙碧一边落泪,一边摇头道:“不会的,北落师门若非迫不得已,必会与我同生共死,不会独自离开。”说到这里,*要挣起,奈何伤势太重,又以坤元之术打通地道,此时几近脱力,站了一半,又支撑不住,坐倒在地。

陆渐一转念,道:“仙碧姊姊,你代我看护阿晴,我去找北落师门。”仙碧急道:“怎么成,庄内险恶,你连武功也不大会,一旦进去,如何自保?”陆渐不答,起身向庄子奔去。仙碧*要阻拦,但苦于浑身无力,只得勉力按捺心神,运转玄功,力求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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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浮槎

陆渐钻过地道,但觉灼浪扑面,酷热难耐,地上遍是焦枯尸体,阵阵恶臭,中人*呕。

陆渐嘴唇干枯,心跳如雷,今日所见所闻,真如神魔相斗,匪夷所思,就是祖父胡吹的那些海上奇遇也无法与之相比。但仙碧屡次冒险相救,恩义深重,陆渐见她伤心,也觉十分不安,是以虽然心怀恐惧,仍是拼死前来。

他不知庄内情形,不敢冒然闯入,唯有缩在地道尽头,游目四顾,但见火势已弱了不少,只是烟雾弥漫,不知北落师门身在何处。忽听有人笑道:“阴九重,还要斗么?”

陆渐听出是那宁不空的声音,又惊又怕,伏在地道口,偷偷望去,烟火中若有两道人影。一站一跪,遥遥对峙。俄尔一阵风吹来,烟光散去,那站着的正是宁不空,跪着的却是阴九重。

阴九重已不复先前威风,浑身赤裸,那层光彩流溢的水甲消失无踪,肌肤之上布满烧灼痕迹,他双手撑地,喘息道:“宁师兄,大家都是八部中人,你今日若念香火之谊,放过小弟,师弟我感激不禁。”

宁不空哦了一声,道:“你这副样子,拿什么来感激我?”

阴九重道:“水部的祖师画像如何?”

宁不空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阴九重又道:“那么,再加山部的祖师画像呢?”宁不空一怔,阴九重不待他说话,急道:“若还不成,加上泽部的如何?”

宁不空沉默半晌,忽而笑道:“阴师弟好本事,没想到八部之中,竟有三部的祖师画像在你手里。”

阴九重笑道:“阴某这点儿伎俩,比之宁师兄远远不如,但不知师兄对这些画像,有无兴致?”

“兴致却有!”宁不空笑道,“但师弟一丝不挂,又哪来什么画像?”

阴九重叹道:“小弟纵有百十个胆子,与‘火仙剑’宁师兄交手,也不敢将画像带在身上,要么一把火烧了,岂不晦气。”

宁不空道:“阴九重,你又来跟我耍花枪?是不是想说,那些画像还在昆仑山的水部老巢?”

“小弟不敢。”阴九重笑道,“方才师兄命小弟现身之前,小弟便将画像埋在东北墙角之下,宁师兄大可去取。”

宁不空若有喜色,继而眼珠一转,淡然道:“一事不烦二主,既是师弟埋下的,仍由师弟取出的好。”

阴九重知他谨慎,怕有机关,便亲自转往墙角,埋首片刻,当真挖出一个包袱。

宁不空道:“解开瞧瞧。”阴九重解开包袱,果然是三卷画像,纸质泛黄,色泽古旧。

宁不空微微一笑:“还有我火部的兀俊币蹙胖匾淮簦?Φ溃骸笆鞘恰!被鸩炕?袼?恢边?谑掷铮?裾揭丫茫?苟??耍?毕掠肫渌???穹旁谝黄稹?BR>
宁不空颔首笑道:“阴师弟果然是守信之人,若然不弃,你我不妨携手同心,将其他四幅画像弄到手如何?”

阴九重喜道:“多谢师兄。”继而又道,“仙碧已知你我行踪,回去一说,天、地、风、雷、山、泽六部必定高手齐出,前来抢夺画像,咱们势单力薄,怕是难以对付。”

“她有伤在身,不会走远。”宁不空道,“待会儿我赶将上去,将她连带那对少年男女一并杀了。”

陆渐听得浑身发抖,越发不敢动弹,心中自怨自艾:“陆渐你这个胆小鬼,自告奋勇来找北落师门,怎么事到临头,却只会躲在地道里装死。”他虽不断自责,却仍无爬出地道的胆气。

阴九重笑道:“宁师兄,这些画像,请先收好。”说罢双手捧上,宁不空笑笑,手中接住画像,袖间蓦地火光一闪,阴九重发声惨叫,身上腾起滚滚烈焰,凄声叫道:“宁不空,你出尔反尔?”

宁不空倒退两步,望着阴九重浑身浴火,东倒西歪,失笑道:“蠢材,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你不过落了下风,来行缓兵之计,待你缓过气来,岂有不杀了宁某、取回画像之理……”正要转身,忽听阴九重牙缝里发出咝咝之声,身子充气般鼓胀起来,转眼间长成一团火球,向他迎面滚来。

宁不空脸色剧变,拼力后掠,却听波的一声闷响,阴九重全身化作满天血雨,?拥愕慊鸸猓??侄?础D?豢丈碓诎肟眨?谎?昊鸸庹指稣?牛?⒊鲆簧?医校?墒?阕孤湓诘兀?龆?赶拢?悴欢???BR>
陆渐瞧得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出。过了半晌,见无动静,才从地道中爬出,四面瞧瞧,学着猫儿,喵喵叫了两声,却不闻有应,正觉丧气,忽听高处传来一声猫叫。陆渐大喜抬头,只见北落师门踞在一棵燃烧的大树巅上,下方烈火熊熊,眼见烧到树巅。

原来,北落师门终是兽类,天*怕火,一见火起,便蹿到树上躲避,不料混战之时,大火点燃树木,自下直烧上去,北落师门弄巧成拙,只好越爬越高,以致无法落地。

陆渐急道:“北落师门,快跳下来。”北落师门被困在树巅,万分焦躁。陆渐又叫两声,北落师门眼见火焰烧至,避无可避,蓦地纵将起来,尾巴直竖,当空落下,陆渐抢上两步,将它一把接住,连声喜道:“好猫儿,好猫儿……”

正觉欢喜,忽觉肩上一沉,搭上一只僵硬大手,陆渐心头没的涌起一股寒意,忽听宁不空哑着嗓子,缓缓道:“小家伙,你来了多久啦?”

陆渐没料他竟还活着,心头寒意更重,颤声道:“我,我刚来?”

宁不空吐了口气,语声缓和了些:“是么,仙碧师妹呢?她在哪里?”陆渐正要回答,忽又想起他说过的话,不由寻思:“他说了要害姊姊,我怎能让他知道姊姊在哪里?”当下说道:“仙碧姊姊已经走了。”

宁不空叹道:“小家伙你哄骗我么?北落师门还在,她怎么会走?你是不是听到我方才说的话,当我要害她。”但听陆渐默不作声,心中益发笃定,说道,“我与仙碧师妹交情极好,她不也叫我师兄么?那些话都是我编来骗阴九重那个大恶人的,怎能当真呢?再说了,仙碧师妹受了重伤,若是没我救治,难以治愈。”

陆渐将信将疑,心想仙碧确然伤重,不由得信了八九分,说道:“姊姊在庄子外面。”

宁不空道:“很好,你带我去见她。”陆渐便向前走,但觉宁不空的手始终搭在肩上,不曾放松,心中一时七上八下,走到地道口,说道:“从这里爬出去。”

宁不空涩声道:“爬出去?哼,忒也麻烦,小家伙,围墙还有多远?”陆渐心中奇怪,寻思道:“墙有多远,你为何问我?”当下用脚伸量道:“比一步多些,比两步少些。”宁不空又道:“墙有多高?”陆渐估了估:“比两个人高些,比三个人矮些。”

宁不空忽地搂住陆渐,飞身纵起,陆渐只觉耳边风响,身子疾速上升,眼见离墙顶不远,忽又遽然下沉,只听宁不空闷哼一声,手臂陡长,五指扣住墙顶,将二人悬在半空。

“小家伙。”宁不空喘气道,“你说的围墙高矮,有些不准。”陆渐更觉奇怪,心想我便说错了,你自己不会瞧么。想到这里,忍不住偷眼回瞧,这一瞥,不禁心神大震,但见宁不空脸上血糊糊的,难辨五官,不由忖道:“莫非,莫非他瞧不见?”

这个猜测太过大胆,陆渐也觉难以置信,*要再瞧,却听宁不空喝道:“起。”蓦地一个筋斗,越墙而过,飘然落在地上,说道:“仙碧在哪里?”

陆渐心中忐忑:“这人善会说谎,那个阴九重就是被他骗死的,若他要害仙碧姊姊,岂非大大不妙。”他懂事以来,便与陆大海相依为命,陆大海本是个说谎精,尤其输钱之后,总能编出许多幌子,陆渐被骗得久了,也琢磨出一套法子,试探陆大海话中真伪。姚晴虽也曾经哄骗过他,但一则手段高明,二则陆渐情根深种,对她言无不从,从来不疑有它。

而此时他瞧这宁不空,只觉处处可疑,譬如双目失明,却不肯直言道出,这其中分明有诈,当下心念数转,忽道:“你随我来。”

他迈开大步,有意绕过仙碧藏身之处,向东走了约莫三里,在一棵大树前停下,定了定神,大声道:“仙碧姊姊就在前面。”

宁不空呵呵一笑:“仙碧师妹,为兄瞧你来啦。”

陆渐心道:“敢情好,他果然看不见。”

宁不空说罢这句,久久不听人回答,不觉疑道:“仙碧师妹,你怎么不说话。”陆渐心念疾转,忙道:“她伤得重,说不得话、”

宁不空哦了一声,忽地问道:“我的眼睛怕是被血糊住了,有些模糊,离我五步的那个是她么?”

“不是。”陆渐硬着头皮道,“她在前方十步的大树下。”心中却想:“如他真是一番好意,我骗了他,待会儿再向他赔罪就是。”

心念未绝,忽听宁不空轻轻一笑:“十步么?”衣袖一抖,退出一根木棍,忽地掷出,正中大树树干,暴鸣声中,木屑乱飞,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树干竟尔折断。

刹那间,陆渐只觉浑身热血涌到脸上,心中惊骇之余,更觉兴奋。惊骇的是,宁不空果然满嘴谎话;兴奋的是,自己将计就计,竟然试出了他的真伪。

宁不空掷出木霹雳,却不闻有人惨叫,微觉不妙,忽地心念电转,手中一紧,厉声道:“好小子,前面没人吧?”

陆渐吃痛,惨哼道:“你要害姊姊,我,我才不带你去见她。”

宁不空怒道:“小子尔敢。”手上加劲,陆渐剧痛难忍,大叫道:“你杀了我好了。”

宁不空心机深沉,怒气一涌,又按捺下去,凝神寻思:“只怪我事到临终,疏忽大意,不防阴九重使出‘败血之剑’,不惜化身为剑,临死反击。如今我伤势不轻,更坏了双目,也不知有治无治?若然无治,又容仙碧逃走,消息传出,别部高手势必齐至……”想到这里,蓦地冒出一个念头,“不好,仙碧、阴九重既然能发现我的藏身之处,其他五部高手,只怕也在路上……”

想到这里,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自度双目已盲,留在此地,无异砧上鱼肉,略一沉吟,呵呵笑道:“也罢,仙碧的事就此算了,小子,如今给你两条路走:要么我一把火将你烧成枯炭;要么你做我的眼睛。”

陆渐怪道:“做你的眼睛?”宁不空道:“不错,你能想出这个法子骗我,必然知道我瞧不见东西。如此你便做宁某人的眼睛,但凡道路人物,我瞧不见的,你代我去瞧。”

陆渐听得发怔,怀中忽地一轻,北落师门被宁不空拧了颈皮,拎将过去。陆渐急道:“把它还我。”

宁不空却不理会,抚着那猫,悠悠叹道:“北落师门,多年不见啦?”北落师门仍是懒洋洋的,只闭眼打盹。

宁不空露出一丝追忆之色,忽而笑道:“小子,你若欺我瞧不见,乱指道路,引我入彀,或是想要逃走,这猫儿怕是再也见不着主人。”

陆渐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咬牙道:“好,我给你做眼睛,你别为难北落师门。”

“你这小子倒讲义气。”宁不空笑道,“一言为定,你若乖乖听话,我便不为难它。”当即命陆渐向东南走。陆渐无奈,依言前行,宁不空则将手搭在他肩上,从后跟随。走了几步,陆渐回头望去,但见姚家庄红光冲天,已成一片火海,想到姚晴、仙碧,忽地眼眶一湿,落下泪来。

走到海边,宁不空又命陆渐沿海行走,至晚方歇。宁不空不肯住栈,偏要栖宿岩穴,他双目虽盲,却取食有法,先让陆渐告知丛林方位,再以“天火珠”聚光成火,燃烧林木,惊起林中鸟兽,而后听声辨位,掷出木霹雳,无论巨兽飞鸟,无能幸免。这法子虽然果了二人之腹,却也大有弊端,一则杀戮过滥,多焚树木;二则猎物骨肉中往往嵌有细碎木屑,咬在嘴里,颇不是滋味。

傍晚时,宁不空寻到一处泉水,洗净创口,他退得及时,皮肉之伤并无大碍,唯独双眼却被血箭溅入,毁了瞳子。

宁不空痛楚难忍,夜里不绝呻吟。陆渐听在耳里,也无法成眠,一想到姚晴身中水毒,生死难料,便是心如刀绞;再想她即便痊愈了,但父亲故去,家园焚毁,又不知如何伤心;再想仙碧身负重伤,也不知好转与否,又能否带着姚晴前往昆仑山,治疗水毒;最后想到祖父,也不知他现在何处,唯有求神拜佛,希望姚家庄遇劫之时,他已被赶出庄外,逃过大难。

陆渐思绪纷纭,想到难过处,忍不住低声抽泣。他哭声一起,宁不空却止了声,直待他平静下来,才又重发呻吟。如此呻吟哭声反复交替,直待东方渐白,碧海烁金,陆渐才朦胧入睡,睡不多时,便被催起南行。

姚家庄原本地处山东淮扬交界之处,二人向南行走,渐入苏境,沿途海风凄凄,船舶绝迹,唯见悠悠远空,日月升沉,令人平生出天地广大、身世渺小之感。

如此又走了大半日,宁不空忽道:“小子,前面有人?”他已逐渐适应失明之苦,专注于锻炼耳力,听声辨位,无有不中。

陆渐闻声止步,宁不空又道:“在礁石后面,你去瞧瞧。”陆渐爬上礁石,俯身窥视,但见一抹碧蓝海湾,崖耸沙白,状若弯月,一艘狭长海船泊在岸边,随波跌宕。沙滩上围坐了十多个人,个个矮小精悍,身着宽大锦袍,纹花绣雀,华美异常,前发高高竖起,额头光亮如镜,脑后则盘着古怪发髻。

那十几人说说笑笑,喝酒吃鱼,奇的是那鱼并不烤熟,只用小刀切成薄片,蘸酱生食,语音也很怪异,语调平板,殊无起伏,陆渐听了片时,竟然听不懂一句。

宁不空听说了礁后情形,沉吟道:“这是真倭。”陆渐道:“什么叫真倭?”

宁不空道:“近年来倭寇祸乱东南,你想必也听说过了。但倭寇之中,又分真假。来自东方倭国的岛夷便是真倭,真倭虽少,但残忍嗜杀,刀法凌厉,官军闻风丧胆。故而许多华人海贼也常常打着真倭的旗号行事,其中汪直、徐海、陈东、麻叶并称四大寇,又称假倭。假倭人多且杂,危害之烈更胜真倭十倍。听你描述,这群人光头和服,言语平板,当是真倭无疑。”

陆渐自幼便听乡人提过倭寇,传说中这些倭人状如魔鬼,无恶不作,抑且精通各种妖术,官军遇之辟易,不料此时竟在眼前,顿觉胆战心惊,气不敢出。

宁不空又道:“共有几个倭人?”陆渐数了数,道:“十七个。”宁不空沉吟道:“你引我去见那些倭人。”陆渐吃惊道:“他们是倭寇呢,你不怕么?”宁不空冷哼一声,喝道:“他们是倭寇,我就是倭祖宗!还不快去。”

陆渐无奈,只得绕过礁石,向那群倭人走去。众倭谈笑正欢,忽见来人,惊得纷纷起身,待得看清只有两人,而且一者年少,一者眼瞎,顿又放下心来,相顾大笑。

一名蓄满络须的矮胖倭人走上前来,操着生硬华语道:“你们来做什么?滚得远远的,要么的送命。”

陆渐一颗心咚咚直跳,正不知进退,忽听宁不空笑道:“区区是位相士,与敝外甥流落江湖,算命糊口,足下可想算上一卦,问问运程么?”

那倭人好不惊奇,自来华人见了自己,避之犹恐不及,这二人不仅不避,还敢来兜揽生意,不由得来了兴致,嘻嘻笑道:“你的会算命?好呀,你算大爷的命好不好?”

宁不空掏出三枚铜钱,他双目已盲,掷钱之时,便以手指触摸反正,投罢六次,叹道:“足下命犯离火,有些不妙,只怕顷刻之间,便有火光之灾。”

那倭人双眉倒竖,骂道:“你的胡说,我好好的,怎么会有火光的灾?”啐了一口,“死瞎子骗人,滚滚开。”话音未落,忽听身后同伴纷纷叫道:“鹈左卫门,着火啦,着火啦。”

那倭人转身道:“着火?着什么火?”陆渐一瞧,果见那倭人身后衣裤火苗上窜,转眼烧到衣领。那倭人也感觉灼痛,哇哇乱叫,舞着双手向同伴跑去,众倭人围上来,扑救不及,索*将他抓起,齐发一声喊,扔进海里。

待那倭人湿漉漉爬上岸,臀背附近的衣衫均被烧破,屁股被火灼得通红,同伴围上来,大声询问,那倭人流露茫然之色,半晌摸摸腰间,蓦地眉飞色舞,对着同伴们连说带比,十分兴奋。

众倭神色古怪,将信将疑,不一阵,均拥到宁不空身前,鹈左卫门说道:“你的厉害,竟能算准我身上的打火袋会走火,燃起来?”

宁不空笑道:“区区一介相士,算命糊口,若算不准,岂不要饿肚子?”众倭人都露出惊奇之色,陆渐却知宁不空是玩火的大行家,这点儿小火不过雕虫小技,可笑这些倭人竟被唬得一愣一愣,看来传说中这些倭寇有如魔怪,实则也与常人无异,无怪宁不空自称为倭祖宗了。

那些倭人叽里咕噜,交谈一阵,鹈左卫门说道:“大伙儿想考考你,你若算到,便重重的有赏。”

宁不空笑笑:“请便。”

那些倭人脱下和服,围成一圈,须臾散开,却见和服层层堆积。鹈左卫门道:“这和服下藏了一样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宁不空不觉莞尔,这覆盖猜物之术,古人称之为“射覆”,在华夏流传已久,汉武帝曾与东方朔射覆取乐,唐代李商隐也曾有诗道:“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腊灯红”。射,即猜测的意思;覆,便是覆盖之物。筵席之上,宾主尽欢之时,一人便将席上之物,偷偷用绢帕杯盘覆盖,是为覆;另一人则以蓍草、铜钱起卦,推算覆盖何物,是为射。精通易理者,往往十射九中。

宁不空心想:“果然是倭夷小国,不知我华夏智术精深博大,这等射覆小道,也来难我?”便笑道:“各位多此一举了,鄙人双目已盲,盖不盖衣服,均是一般。”众倭恍然大悟,咧嘴憨笑。

宁不空占了一卦,道:“这一卦为泽火‘革’,九四为变爻,正变兑卦,且互巽互乾。巽为木,乾为金,兑也为金,离为火。是以一卦之中,一木三金一火。故而覆盖之物,也为木短金长,中有烈火。”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若我料得不错,正是一支贵国的鸟铳。”

众倭哗然变色,鹈左卫门揭开和服,赫然躺着一支鸟铳。鸟铳即是火绳枪,传自西方,后经佛郎机人(按:西班牙或葡萄牙人)传入倭国种子岛,遂成利器,能洞铠甲,可穿钱眼,飞鸟在林,也是一击而落,故名鸟铳。宁不空火道巨匠,精擅天下火器,故而对此火枪并不陌生。

陆渐见那鸟铳前有细长铁管,后有粗短木柄,果然应了“木短金长”的预言,也是啧啧称奇。群倭兀自不服,又覆了几样物事让宁不空猜,有倭刀、有珠宝、有竹簪、有象牙,均被宁不空漫不经意,一一道破。

如此不仅群倭耸动,陆渐也是惊佩。鹈左卫门和同伴商议几句,说道:“就这么赏你,太便宜了你,你的再算一卦,算完再赏。”

宁不空见这些倭人小气不堪,心生鄙夷,冷然道:“但问无妨。”

鹈左卫门说道:“我们这次来大唐贸易,不久便要归国,你的算一算,这一路上平安不平安?”

宁不空起卦道:“这一卦为天水‘讼’,并无变爻,且从卦辞,卦辞曰:‘不利涉大川’。”鹈左卫门奇道:“甚么意思?”宁不空道:“川者水也,那便是说,你们倘若出海,必然遇险翻船,落入大海。”

众倭听鹈左卫门翻译了宁不空之言,无不神色惨变。先前宁不空断事如神,他们早已生出敬畏之心,又深知海上风云变幻,凶吉难料,听得这么一说,无不惊恐,其中孱弱愚笨的,竟然低声哭泣起来。

宁不空笑道:“诸位莫怕,虽然凶险,却也并非没有补救之法。”

鹈左卫门又惊又喜,忙问道:“怎么的补救?”宁不空道:“人的命相虽然天定,但运势却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这一卦坏在无所变化,只需有所变化,就能免劫。”鹈左卫门道:“怎么变化才好?”

宁不空说道:“你们现今有多少人?”鹈左卫门道:“十七个。”宁不空道:“那就是了,若再加上两人,人数变化,运数也随之变化。十七加二,为一十九,一十九除六,余数得一,故而变爻为一,讼卦第一爻说得好:‘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意思便是,鄙人虽然说了些不好的话,但诸位终究还是大吉大利。”

鹈左卫门将这话告诉同伴,众倭听得糊涂,只明白了一句,若是再加两人出海,凑足一十九人,便可逢凶化吉,当下议论纷纷,商量去何处找两个人来。鹈左卫门却是双目一亮,笑道:“何必到别处去找,这里不是现成的吗?”众倭人闻言,纷纷笑起来:“不错不错,算命先生一个,小孩子一个,不多不少,正好两个。”

鹈左卫门忙问道:“先生愿意跟我们回国吗?”宁不空眉头微蹙,忽地叹道:“我舅甥穷困潦倒,正愁无处可去,各位若能让我们吃饱穿暖,哪里也去得?”陆渐大惊,正要驳斥,忽被宁不空狠狠扣住后颈,痛得呲牙咧嘴,牙缝里咝咝冒气。

众倭皆大欢喜,鹈左卫门笑道:“吃饱穿暖容易,我们是尾张国的武士,先生你未卜先知,是大大的神仙,主公必然喜欢。”

宁不空道:“如此甚好,但卦象显示,今日务必出海归国,倘若晚了,又有风险。”

鹈左卫门对之奉若神明,慌忙告知同伴,众人顿时紧张起来,纷纷收拾上船,扯起风帆。宁不空落在后面,低声道:“小子,你敢坏我的大事,我叫你生死两难。”

陆渐恍然大悟,宁不空此番早已定下了出海的主意,故意使计收服这些倭人。他先以“射覆”之法令之敬服,然后故作危言,令之惊惶,最后才道出十七人不足、非得十九人出海不可的言语。无怪他起初便问众倭人数,原来其志在此。

陆渐越想越气,但被宁不空制住要害,不敢多言,唯有心中暗骂。

众倭人对宁不空极为尊重,将之引到前舱,好酒好菜服侍,间或还有人请宁不空算命,宁不空一一打发。待到掌灯时分,舱中方静下来,陆渐透过窗口望去,暮色苍茫,笼罩如靛大海,海岸如一条细长黑蛇,蜿蜒远去,陆渐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有如珠串,滴在窗棂。

忽听宁不空冷笑道:“你在哭么?”

陆渐心头一惊:“这大恶人的耳朵好灵。”当下抹了泪,哼声道:“我才没哭。”

宁不空道:“男子汉大丈夫,敢爱敢恨,敢笑敢哭,偶尔哭一哭,也没什么丢脸的。”顿一顿,又道,“小子,你识字么?”

陆渐摇头道:“不认识。”

“很好。”宁不空道,“此去倭国,尚要时日,我便教你识字习武。”陆渐怪道:“我干么要识字习武?”

“问得好。”宁不空缓缓道,“这世上的强者说来也不过两种,第一种人,便是识字习文的,苦读十载,考八股,求功名;第二种人,便是学武的,要么一刀一枪,在战场拼个出身;要么占山为王,夺人钱财,取人*命。你是想做强者,还是想做弱者呢?”

陆渐道:“我都不做,我只想天天晒网打鱼,若是……若是阿晴不嫌弃我,我就和她一起晒网打鱼。”

宁不空沉吟道:“阿晴?莫不是姚家的晴小姐?”

陆渐道,“是呀,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宁不空嘿然道:“你喜欢她了?”陆渐默不作声。

“不言之言,便算默认。”宁不空冷冷一笑,“若你喜欢晴小姐,更须识字习武,成为世间强者。那丫头天生的美人坯子,人又聪慧了得,眼界自然高得出奇。你这晒网打鱼的寻常人,她瞧得上吗?再说了,她自幼锦衣玉食,会跟你晒网打鱼,过穷苦日子吗?”

陆渐听得心中茫然,过得许久,才喃喃自语道:“是呀,她怎么会跟我晒网打鱼,过穷苦日子呢?”

“怎么样?”宁不空露出不耐之色,“学是不学?大丈夫一言而决。”

陆渐心生疑惑,皱眉道:“宁先生,你何时变得这么好心了?”

宁不空一愣,面色稍缓,叹道:“我让你背井离乡,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教你学文习武,也算是一些补偿。”

陆渐盯着宁不空,见他容色冷淡,无喜无怒,全没有半点端倪,不由忖道:“原来他也并非坏到极点。”便说道:“我若学文习武,阿晴就不会嫌弃了我吗?”

宁不空破颜笑道:“自古佳人爱才子,你若学得好,她自然会喜欢你了。”陆渐大喜。宁不空道:“今日天色已晚,先教你认得自己的姓名吧。”

陆渐道:“名字我会认的。”宁不空奇道:“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陆渐。”陆渐道,“陆字是爷爷教的,渐字却是天生就会认的?”

“胡说八道。”宁不空喝道,“哪有天生会认字的道理?”

陆渐道:“我生下来时,前胸就有一个胎记,爷爷瞧着像一个字,便请人来识,识字的人说是一个渐字。爷爷就给我取名陆渐,所以说这个渐字是天生的,脱了衣服就能瞧见。”

宁不空摇头道:“胎记怎么会像文字?想必是令祖文上去的,然后再来哄骗你。”

陆渐咬定是天生的,两人争辩一番,宁不空眼瞎,无法亲见,只得道:“是否胎记,暂且不论。但这个渐字大有文章,出自《周易》中的‘渐’卦。渐卦中九三爻的爻辞说得好:‘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凶,利御寇。’你名叫陆渐,暗合‘鸿渐于陆’这一句,后面‘夫征不复,妇孕不育,凶’一句,

便是说,丈夫出征没有回来,妻子怀孕却不生育,乃是大凶之兆。至于末一句‘利御寇’,则是说虽然凶险,却利于抵御贼寇。”

说到这里,他忽叹一口气,说道:“陆渐,你须牢记我今日的话,虽说人生多变,绝非只言片语能够料中,但这小小一个渐字,或许便是你一生的断语。”

此话说完,二人均是陷入沉思,舱中一阵寂然,唯闻涛声悠远,若断若续,忽而啪的一声,灯花爆裂,陆渐恍然惊醒,哼了一声,说道:“那宁先生的名字又有什么含义?”

“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好奇?”宁不空喝道,“过来,我教你识字。”当下教授陆渐识字,船上没有笔墨,宁不空便用水在漆桌上写字,待陆渐认识,运火劲烘干,再写新字。

陆渐纵然有心逃走,但此时大海孤舟,*逃无门,唯有听之任之,学学识字,也算消愁解闷,只是时时想念祖父和姚晴,未免分心。

宁不空却热心之至,一日十二个时辰,五个时辰都在教授陆渐。众倭间或来瞧,见状也都回避。

转眼六日已过,这一日,宁不空忽道:“陆渐,你知道时至今日,你认识多少字了?”

陆渐摇头道:“记不清了。”宁不空道:“算上今日这几个,你只认得四十二字。”陆渐不以为意,问道:“是多还是少呢?”

宁不空冷哼一声,道:“但凡小娃儿启蒙就学,不算学后遗忘的。聪明者,每日能识二十来字;愚笨的,每日也能学上八九个字,你且算算,你每日能学几个字?”陆渐扳着指头算了半晌,道:“似乎能识七个字,这么说,我算愚笨的啰。”

“混帐东西!”宁不空勃然大怒,“给我滚出去。”

陆渐见他无端发怒,心中委屈,说道:“滚出去就滚出去。”又招手道,“北落师门,咱们出去玩儿。”离岸之后,宁不空不再阻止陆渐与北落师门玩耍,那猫儿听了陆渐招呼,却是懒洋洋,正眼也不瞧他。

陆渐心中气恼:“你这坏猫儿也不理我。”气呼呼出了舱门,走了两步,忽听船尾喧哗,举目望去,却是倭人们在钓鱼。陆渐久在舱中,颇是气闷,便向一个倭人要了钓具,垂饵钓鱼。他精于此道,海中鱼群正丰,不一阵,便钓起三条。

正自得其乐,忽听有人道:“小孩,你很会钓鱼呀。”陆渐回头瞧去,只见倭人们都围在身边,瞧着自己,说话的却是鹈左卫门,只听他又道:“咱们来打赌钓鱼,我的赢了,你做我的仆人,你的赢了,我将这小刀给你。”说着从腰间抽出太刀,在陆渐眼前摇晃。

陆渐摇头道:“我不赌。”鹈左卫门眼露凶光:“不赌不行。”陆渐迟疑间,有倭人说道:“鹈左卫门你太狡猾了,一把太刀便赌一个人,太便宜了。”另有倭人说道:“是呀,赌你的鸟铳,才算公平。”鹈左卫门呸了一声,道:“好啊,小孩你赢了我,我将这把鸟铳给你。”陆渐道:“我要了有什么用?”

鹈左卫门取下鸟铳,灌入铅丸火药,燃上火绳,瞄准一只海鸟,砰然发铳,海鸟应声而落,在海中挣扎数下,便被浪涛吞没。陆渐瞧得心惊。鹈左卫门得意笑道:“小孩,厉害吗?”

陆渐仍不愿赌,但鹈左卫门连哄带吓,乃至于挥刀逼迫。陆渐无法可想,只好答应。两人议定:以一个时辰为限,鱼多者胜。

鹈左卫门是钓鱼高手,众倭无人可比,见陆渐钓技不弱,顿起争竞之心。陆渐为势所逼,也只得全神应对,他自幼追随祖父捕鱼,但论及分辨水流,揣测鱼势,陆大海也不如他,是故陆渐垂钓总是站着,绝不枯坐一隅,常随鱼势转移,因此落钩之处,必然鱼群丰美,不多时,便连番钓起大鱼。鹈左卫门则自恃钓技,枯坐待收,自然落了下乘,眼见陆渐连连得手,不由得方寸大乱,接连错失良机,放走几条大鱼。

一个时辰转眼即过,陆渐钓起十六条鱼,鹈左卫门仅得八条,算是惨败,鹈左卫门又惊又怒,却听众倭人幸灾乐祸,都叫道:“愿赌服输,不许撒赖。”鹈左卫门无奈,只得将鸟铳给了陆渐。

陆渐终究年少,赢了赌局,兴奋无比,接下鸟铳,又提了一尾鱼,匆匆转回舱内,将鱼给了北落师门,自己坐下来把玩鸟铳,那铳管为精钢锻制,管口黝深,吐出森然寒气,铳后木托纹理分明,刷了一道清漆,油光可鉴。

正想这一管黑铁何以有此威能,忽听宁不空冷冷道:“你光赢了鸟铳有什么用?若无火药铅丸,便是一具废物。”陆渐大为惊讶,想他双目俱盲,怎的自己一举一动,均然瞒不过他。

宁不空又道:“小子,你识字愚笨,钓鱼却不差,竟比这些常年航海的倭人还要强些。”陆渐难得受他赞誉,大为得意,便将自己辨水流、察鱼势的法子说了一遍。

宁不空微一沉吟,怪道:“你这小子聪明算不上,却也不笨,竟懂得这等谋定后动的法门?谁教你的?”陆渐道:“半是爷爷教的,半是我自己想的。”

宁不空道:“你爷爷是谁?”陆渐道:“他叫陆大海。”

“那个老东西?”宁不空失笑道,“敢情他是你爷爷?嘿嘿,难怪了,他那等老蠢材,才会生下你这等小蠢材。”陆渐听得气恼,但他不善与人争辩,只哼了一声,撅嘴自生闷气。

宁不空忽地叹道:“你既然不耐烦学文,那咱们先学武如何?今日起,我便传你一门内功”

陆渐奇道:“内功?”宁不空道:“武学根基,要在内功,既然学武,便从根基学起。但法不传六耳,晚上夜深人静,我再传你。”他如此一说,陆渐自也无如之何。

子丑时分,宁不空功聚双耳,听得众倭入睡,才唤起陆渐,说道:“学内功者先学脉理,你听过经脉穴道之说么?”陆渐如实道:“没听说过。”

“没听说也不打紧,我从头教你。”宁不空挤出一丝笑来,“人体经脉之行,法于天象。周天星象,不离三垣二十八宿。三垣者,为紫微、太微、天市。故而人体与之对应,也有紫微脉、太微脉、天市脉,共称为三垣帝脉;星象又分二十八宿,是故除了三垣帝脉,人体尚有二十八支脉:角、亢、氐、房、心、尾、箕均属东方苍龙七脉;奎、娄、胃、昴、毕、觜、参属西方白虎七脉;井、鬼、柳、星、轸、张、翼属南方朱雀七脉;斗、牛、女、虚、危、室、壁则属北方玄武七脉。”

宁不空所说的均为天文术语,陆渐听得头大如斗,吃吃地道:“苍龙、白虎、朱雀、玄武,我像是听过,但身子里也有这些怪东西吗?”

宁不空摇头道:“这些名称来历玄奥,不必深究。你只需明白,人体共有三十一条经脉,每条经脉,方位各有不同。”说罢握住陆渐右手,道:“这只手属东方苍龙七脉。”他话未说完,陆渐便觉右手被握之处若有锐针钻入,在食指与手掌交接处扎了一下,酸痒酥麻痛五感交迸,不由得失声惨叫。

“如何?难受了么?”宁不空笑了笑,“难受便对了,这难受的地方叫做‘左角穴’,属苍龙七脉的‘角脉’。你要记住了,因为今晚咱们就从这‘角脉’练起。”

宁不空一边说,一边以内劲点刺陆渐的“角脉”诸穴,除了“左角穴”,还有右角、大角、天门、天田等穴,陆渐只觉宁不空那股如针气劲每刺一下,都仿佛刺在体内至深至秘之处,牵魂动魄,不自禁涕泪交流,极为狼狈。

宁不空指点完穴道,再传授陆渐存神炼气之法,命他逐穴修炼。但陆渐每练一穴,便觉该穴位仿佛一个无底深渊,周身气血均随神意所聚,自那穴下泻走,身子一时虚若空壳,奇痒难煞。每当此时,便觉宁不空向穴内打入一小股真气。不知怎地,真气一旦入体,不仅那苦状烟消云散,抑且身心充满极大喜悦。

这种奇感,陆渐生平未遇,只觉忽而难受无比,忽而快感如潮,以至于修炼之时,他无时无刻不盼望宁不空注入真气,若不然,便觉心中空虚,周身奇痒,难受到骨子里去。

待到四更时分,二人练完“角脉”,宁不空说道:“今日到此为止,明*且将‘角脉’练熟,后天我再教你修炼‘亢脉’。”

陆渐回到床上,忍不住再运神意,修炼“角脉”,一经修炼,那奇痒空虚便汹涌而来,继而快感又生,两种异感势如水火,逐穴交替,直到走完“角脉”,始才消散。陆渐对那空虚奇痒之感又恨又怕,而对那喜悦满足、飘飘*仙的快感却又极为迷恋,以至于运功不辍,彻夜不眠。

到得次日正午,鹈左卫门忽又闯入舱内,满脸怒气,打断陆渐练功,嚷着与他再赌。这次的赌注却是随身长刀,专赌那支输掉的鸟铳。陆渐见他气势汹汹,*拒不能,当下两人各持钓具到舷边垂钓,其他倭人仍为见证。

陆渐无心钓鱼,只想早早钓完,回去练功,但不知为何,他今日感觉锐利,水流微有波动,便能知觉。结束之时,鹈左卫门输了十尾鱼之多,输掉长刀。

鹈左卫门大怒,逼迫陆渐再赌,此次赌注为太刀一柄、铅丸一袋、火药一斤。陆渐只好以长刀、鸟铳下注,又钓一个时辰,鹈左卫门的刀丸火药尽数输了,不觉红了眼,还要设法逼赌,忽见宁不空踅出舱来,喝令陆渐回舱识字。鹈左卫门对宁不空甚为忌惮,只得悻悻作罢。

回到舱中,陆渐识字之时,仍想着练功。宁不空察觉道:“你想炼功么?”陆渐一怔,讷讷地道:“你怎么知道?”

“也罢,你先去练功。”宁不空淡然道,“待练完了,再来识字。”

陆渐喜不自禁,坐回床上修炼,随那体内异感忽忧忽喜。但随着他不断修炼,那空虚奇痒之?椒⒊ぞ茫??旄杏衷椒⒍檀伲?返降诹?槭保?康乜旄腥?蓿?∠萦诳招槠嫜髦?小B浇ト滩蛔∈??医校?鼍跤沂忠蝗龋?还膳?饔咳搿敖锹觥保?⑹笨旄杏稚??棺∧枪善嫜鳌?BR>
陆渐心知必是宁不空出手相救,只盼他勿要撒手,不断注入真气。却听宁不空冷哼一声,说道:“知道厉害了么?平日若无宁某护法,不可妄练此功。”当下撤了真气,喝道,“来识字吧。”

陆渐本想求他多度一些真气,又觉难以开口,无奈之下,只得下床识字。

到得次日,宁不空仍是待到入夜,才将“亢脉”的炼法教给陆渐。陆渐每炼一脉,那般大苦大乐便增长一分,修炼进程也与“角脉”一般,初时苦乐交替,继而苦多乐少,乃至于有苦无乐,非得宁不空注入真气不可。

不知不觉间,陆渐对宁不空怨恨尽消,大生依赖之心,每次见他,便觉欣喜。其后两日,陆渐足不出户,练功不辍,是以进境极快,渐渐练至“苍龙七脉”的“尾脉”,这期间的苦乐相生,委实无以言表。

这日清晨,陆渐?诿沃校?闾???叛垡磺疲?黾?米笪烂帕炝思父鲑寥私?础H?詹患??米笪烂帕窖鄯呵唷⑺?瞻枷荩?较缘萌菝舱???BR>
忽听宁不空道:“来做什么?”鹈左卫门忙道:“先生,我们找小孩出去玩。”宁不空沉默片刻,说道:“也好,早去早回,我还要教他识字。”

鹈左卫门大喜,拽着陆渐出门,狞笑道:“小孩,再去钓鱼。”陆渐摇头道:“我不跟你赌了,鸟铳、长刀都在,你拿回去就是。”

鹈左卫门大怒,喝道:“我是大和武士,输了的就要堂堂正正赢回来,你再说这话,我砍你的头。”他长刀、太刀均已输光,便从同伴手里借了刀,在陆渐眼前比划。

陆渐被他凶焰所慑,只得答应再赌。鹈左卫门这才转怒为喜:“小孩子的这才听话,但今天咱们的要大赌,还要先立规矩,既然钓鱼,就不许走来走去,只许坐在原地,若是起身走动的,那便算输,”说罢咧嘴大笑。原来鹈左卫门连输两场,不但输光了兵器,还被同船伙伴耻笑,可说颜面尽失。他羞愤*死,便细想为何屡赌屡输,苦思了三天两夜,终被他想出了症结所在,敢情钓鱼之时,陆渐总是走来走去,每换一个地方,便有大鱼上钩,反之自己枯坐一地,久久无鱼咬饵了。

鹈左卫门一朝想通,欣喜*狂,立意挣回面子,故而立下规矩,迫使陆渐不得更换钓位,又道:“今日的赌注要下大些,我的赌注是这条船上归我的那份唐绸,还有我的儿子。我输了,唐绸的归你,儿子给你做仆人。”

陆渐吓了一跳,忙摆手道:“绸缎和你儿子,我统统不要。”

“不要的不行。”鹈左卫门两眼瞪圆,“我的赌注有物有人,你的赌注也要有物有人,物品就是我前几次输给你的东西,人就是你自己,你输了,要做我的仆人。”鹈左卫门赌*极大,为挽回面子,不惜押上儿子,也要将陆渐连人带物一并赢过,一则可以大大羞辱陆渐一番,以消败北之恨;二来也好在同伴面前大大风光一次,挣回所丢面子。

陆渐见这鹈左卫门如此蛮横,又气又急。鹈左卫门见他愁眉苦脸,心中得意,用倭语对同伴说道:“小孩害怕了呢,他一害怕,便钓不起来鱼,今天我鹈左卫门必胜。”众倭纷纷拍手大笑。

为表公正,鹈左卫门又命人写了两份赌约,强摁着陆渐按了手印。继而两人在船舷坐定,各垂钓饵。鹈左卫门今日运气大好,旗开得胜,先钓一条,众倭人齐声叫好。

陆渐却是心神不定,一则此次赌局事关自身,关心则乱;二来这钓法拘泥呆板,既不能分辨水流,又不能猜测鱼势,势难如以前那般轻易取胜。鹈左卫门却是手风极顺,不一阵,便接连钓起大鱼,心中得意无比,再瞧陆渐一条也没钓上,便嘻嘻笑道:“小孩子没本事啦,早点认输,做我的仆人挺好,天天给你吃饭团,喂得你白白胖胖的,像小猪一样。”

陆渐被他如此讥讽,血涌双颊,好胜心起:“我就不信,会输给你这个又矮又胖的大胡子。”当即屏息凝神,观看浮子,不料半晌无鱼咬饵,反之鹈左卫门连连得手,每钓一条,便拿言语奚落,扰乱陆渐心神。

陆渐大觉奇怪,仔细一瞧,恍然大悟,敢情鹈左卫门用的饵与自己的饵看似均为虾饵,实则不然,鹈左卫门用的是活虾,给自己的饵却是已经发臭的死虾,相较之下,海中的鱼自然都咬活饵了。

陆渐没得心头一乱,他有生以来,从未遇上过这种情形,不但赌约关系自身自由,抑且对手使诈弄鬼,存心要让自己大败亏输,一时委屈至极,双眼酸楚,微微泛红。众倭人见状均想:“输了就哭,到底是小孩子。”纷纷相顾大笑,放声嘲讽。

陆渐虽听不懂倭语,但瞧众人神情,便知在笑话自己,不由将心一横:“你们都想瞧我哭,我偏偏不哭。”展袖抹泪,继续垂钓。此时鹈左卫门已钓上八条大鱼,胜券在握,望着他嘻嘻直笑,陆渐只当不见,专注精神垂钓。蓦然间,他心头微动,生出怪异之感,握竿的双手分明感到:海水幽邃,摇光掠影,鱼群斑斓如锦,在饵边徘徊不定。

这种景象并无奇特之处,奇的是,这景象并非陆渐双眼所见,也不是他心中所想,而是来自双手的感觉。大凡人等,若想在心中浮现种种情景,要么是眼睛瞧见的,要么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而用手去“瞧”一副图景,却是常人永生未有的感受。这种感受怪异绝伦,无法以言语形容,陆渐初时惊诧,继而不敢相信,待他惊醒时,鹈左卫门已钓起十条大鱼,胜券在握,望着陆渐满面笑容。

陆渐此时即便钓上鱼来,时间也已不及,当下吸一口气,闭眼凝神,倏忽间,他的双手又“瞧见”了海中情景,千真万确,历历分明。陆渐忍不住微微晃动虾饵,送到一条海鱼嘴里,饵既到嘴,那只海鱼张口便吞,陆渐急忙举竿,哗啦一声,一条尺许鲷鱼跳浪而出。

陆渐垂钓已久,钓起一条鱼来,也不足为怪,群倭有心捣乱,纷纷发出嘘声,想扰得他钓不上第二条。

陆渐却是又惊又喜,再度挂上鱼饵,抛入海中,控饵递到海鱼嘴边。鱼类乃无知之物,口边之食无有不吃之理,须臾间,陆渐连连得手,钓起三条大鱼。鹈左卫门瞧得目定口呆,咕哝几声,专注精神,*要再钓几条,拉开二人差距。

陆渐见状,灵机一动,将浮子栓得更高,并取下发髻上的一支铁簪,系在钩上,如此一来,鱼钩便可沉得更深。他将钩饵远远抛出,沉在鹈左卫门的钩饵附近,但凡有鱼要咬鹈左卫门的饵,陆渐便抢先控饵,送到海鱼口中,钓走该鱼。

原本鹈左卫门用的活饵,更易吸引海鱼,但不料陆渐忽然身具控饵神技,鹈左卫门所用的活饵,尽都变成了陆渐的诱饵,来吃活饵的海鱼越多,落入陆渐圈套的也就越多。反之鹈左卫门再难得手,半个时辰也没钓起一条,眼睁睁望着陆渐不断钓起大鱼,心中大呼邪门。但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何缘故,眼见陆渐身边鱼数渐多,超过自己,不由焦躁起来,骂道:“小孩的,你用了什么诡计。”

陆渐笑道:“有什么诡计,鱼儿爱吃我的饵,不爱吃你的。”鹈左卫门听得一愣,心中纳罕:“莫不成这些鱼转了*,瞧着又蹦又跳的活虾不吃,专爱吃发臭的烂虾?”*向陆渐借饵,又觉无法开口,但想既然鱼挑诱饵,莫如转个地方,以免与陆渐的鱼饵犯冲,方要起身,忽又想起立下的规矩:“只许坐在原地,起身走动,那便算输。”若是起身,岂非输了。

焦虑间,忽听同伴在耳边低声道:“一个时辰已经到啦,怎么办?”鹈左卫门忙道:“拖延一阵,容我再钓几条。”他二人均用倭语对答,陆渐听不明白,也不去管,他既已有了办法,时间拖延越久,钓起的鱼也就越多,鹈左卫门却仍是难有所获。此消彼涨,初时鹈左卫门还只输三尾四尾,随着光阴流逝,已输了十尾之多,眼见己方作弊,仍是无力回天,鹈左卫门心中绝望,终于按捺不住,骂声“八嘎”,将钓鱼竿一扔,起身去了。

倭人面色均很难看,默然散去,陆渐见鹈左卫门发怒离开,颇是怔忡,他数了数双方所钓之鱼,方信自己当真胜了,不由大大松一口气。

他大获全胜,心中喜悦,转回舱中,见宁不空坐在桌边,正想告知喜讯,宁不空已开口道:“你今日赢得蹊跷么?”他未卜先知,陆渐好不惊讶,迟疑道:“是呀,我还当输了呢,不想竟然赢了。”

宁不空道:“你钓鱼之时,身上可有什么古怪。”陆渐心想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古怪,当下定一定神,才将自己钓鱼时的奇特感觉说了。

宁不空双眉拧起,久久不语,忽而叹道:“原来你不过是个‘四体通’的坯子。”话中颇为失望。

陆渐奇道:“什么叫四体通。”宁不空自觉失言,掉转话头道:“你赢了鹈左卫门,固然是好,但祸福相生,只怕他输红了眼,动了杀机。”

陆渐哼了一声,道:“他自己要跟我赌的”

“少说废话。”宁不空森然一笑,“你最好随身带刀防范,省得落到大海里喂鱼。”陆渐不信,一笑置之。

是夜宁不空又传授陆渐“白虎七脉”的心法,只是说话度气,远不如以前那么热切。陆渐却贪求练功时那分快感,学会心法,便苦练不已。

练到半夜,宁不空不耐,自顾睡去。因有前车之鉴,无他护法,陆渐也不敢贸然修炼。躺了片刻,但觉尿急,便出门来到船舷边,正想方便,忽觉脖子骤紧,被一双青筋暴突的大手从后掐住。

陆渐*要喊叫,但气息受阻,叫喊不出,不觉两眼翻白,双手乱抓,凑巧抓住那双手,四手一触,陆渐便觉出那人双手软弱之处,两手奋力一扳,咔嚓一声,身后那人右手小指竟被折断,蓦地松手,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

陆渐转过身来,面门一痛,先挨了那人一拳,满面流血,几乎昏了过去,他情急低头,双手前伸,扣住那人双肩,只一扣,便觉出来人肩头最为薄弱处,

那人正想运劲将他摔开,忽觉肩窝剧痛,陆渐十指好似钢锥,死死扣住他肩井穴,那人浑身酸软,几乎瘫在地上,急起左腿,踢中陆渐小腿,虽然要害被制,气力大减,仍令陆渐十分疼痛,松手后退。

那人一声低喝,纵身虎扑,将陆渐按倒在地。陆渐一心自保,双手乱抓,他虽不懂点穴,手上触觉却异于常人,黑暗之中目不能视,益发灵敏,一碰那人身子,便知何处软弱,何处要害。两人只一交,那人便惨哼一声,被陆渐扣住腰眼“气户穴”,又痒又痛,气力尽泻,身子一软,反被陆渐挺身压住。陆渐十指所向,尽为要害,左手扣住他脖子,右手则抠向他的双眼。

那人双眼剧痛,不由骇然大叫:“饶命,饶命……”却是生硬华语,陆渐一愣,住手道:“你是鹈左卫门。”那人道:“是我,是我,你的饶命,我下次不敢了。”

陆渐一呆,没料宁不空一语成谶,鹈左卫门竟当真来杀自己,至于此次如何反败为胜,更是莫名其妙。鹈左卫门但觉陆渐食中二指顶着双目,只消用力一戳,自己不死即盲,不由得胆气尽丧。他素来小气,今日钓鱼大败,但又迫于颜面,不敢当面撒赖,左思右想之下,顿起杀心,心想只需陆渐一死,赌债无人追索,岂不就此作罢,至于长刀鸟铳也成了无主之物,大可伺机取回。当下彻夜不眠,伏在舱外,果见陆渐出来方便,本想这少年孱弱不堪,只需一把扼死,再丢入海中,到时候即便宁不空问起来,也可说他深夜方便,失足落海,孰料杀人未成,反为陆渐所制。

陆渐惊惧交迸,蓦地恶向胆边生,发起狠来:“狗倭寇,你还害不害我?”鹈左卫门忙道:“不敢了,不敢了。”陆渐厉声道:“你再害我,我挖了你的眼睛,掐断你的脖子。”说罢指下加劲,鹈左卫门惨叫道:“我的死也不敢啦。”

陆渐这才松手,怕他反击,起身便即跳开。鹈左卫门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才落荒逃了。

陆渐待他走远,才觉喉咙、面门、腰胁、背脊,周身上下无处不痛,方知此番凶险之至,若非这一双手,今日死得必是自己。他喘息良久,但觉一番搏斗之后,尿意全无,只得忍痛挪回舱内,想到方才放下的狠话,又觉后怕,将赢来的太刀紧紧抱在怀里,始敢入睡。

是夜陆渐不敢睡沉,东方初白,便已惊醒。起床后,仍是刀不离身,其后数日,他又瞧见鹈左卫门几次,鹈左卫门包了右手,两眼乌黑,却似变了一个人,一改跋扈之态,对他点头哈腰,恭敬之至,如此剧变,反令陆渐十分迷惑。

其后十余日,陆渐逐次练完白虎七脉,又习练南方朱雀七脉。这日清晨,忽听船头倭人欢声迭起,忍不住起床观望,只见倭人们纷纷立在船头,指点远方。陆渐循势眺去,遥见天穹苍碧,冻云不翻,云下陆地沉沉一线,清晰可见。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宁不空不知何时来到船头,口中若吟若啸,若哭若歌,回荡在长天碧海之间,分外苍凉,倭人们听了,止住喧哗,回头望来。

陆渐虽不知歌中之意,却觉韵律优美动人,便问道:“宁先生,你唱的什么歌?”

宁不空道:“这不是歌,而是一首唐诗,诗中的日本便是倭国,倭人尊烈日为神,认为所居海岛乃日出之地,故名日本。唐朝时有个了不起的倭人,名叫阿倍仲麿,因为心慕大唐盛世,作为遣唐使到了长安,取名晁衡,与李白做了朋友。后来,阿倍仲麿乘船归国,遇上海难,李白误以为他已身故,便做了这首《哭晁衡诗》祭奠他。”

陆渐虽不懂诗歌,但李白诗篇,光照万古,贩夫走卒也好,山野村夫也罢,无不知其大名。陆渐也莫能外,闻言赞道:“能和李白做朋友,这个倭人真了不起。”说罢瞧了宁不空一眼,叹道:“宁先生,你那么聪明,又知道这么多学问,也很了不起的。”宁不空冷哼一声,道:“我若当真了不起,也不会流落到这荒岛小国了。”

不多时,海船入港。港口属西国的毛利氏,尾张船只入港,便被征以重税。众倭人缴完了税,骂骂咧咧回来。宁不空问起,方知当前倭国形势混乱,天皇早被束之高阁,足利幕府虽然当政多年,但近年来大权旁落,到将军义辉之时,小小岛国已四分五裂,诸侯林立。毛利是西国的大诸侯,尾张不过是京畿附近的小国,惹不起毛利氏,唯有乖乖缴税。

“乱世之中,必出英雄。”宁不空问道,“方今日本,那方诸侯堪称英雄?”

鹈左卫门道:“相模的北条氏康、越后的上杉谦信、甲斐的武田信玄、西国的毛利元就,都是很了得的大诸侯、大英雄。”

宁不空道:“这些人为何能称英雄?”鹈左卫门便将众将的*情、兵力、领土、战绩一一说了。

宁不空摇摇头,却不置言,又问道:“那么尾张国的国主呢?”鹈左卫门摇头道:“老主公三年前刚去世,现在的小主公年纪轻,英雄算不上,却是个呆子。”

宁不空奇道:“怎么个呆法?”鹈左卫门道:“比方说,小主公十三岁时,打扮成仙女的模样,围着火盆跳女舞,竟让许多男子为他动心;稍大一些后,有百姓说尼池里有大蛇怪,他就脱光衣服,衔了短刀潜入尼池,潜了很深,也没发现蛇怪,这才浮上来;还有一次,有个叫甚兵卫的人家里遭劫,事后凶手被抓,官府举行‘火起请’,让这凶手手握烧红的铁斧,若是心无暗鬼,能走上三步,就算无罪,要么便判有罪。可是这凶手只走了一步,铁斧便当啷落地,但不料他买通了官府,即便铁斧落地,官府仍然裁决他胜诉。小主公这时候也在场,便起身说道:‘若我握着烧红的铁斧走三步,就算他败诉如何?’说罢,果真握着铁斧走了三步,场上的人都闻到了皮肉焦灼的味儿,这时小主公才放下铁斧,说道:‘这样就成了吧。’官府没办法,只得判凶手败诉。你说,这不是呆子是什么?”

宁不空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鹈左卫门又道:“更可气的是,老主公死后,治理丧事,在家寺中诵经超度,故朋亲友也都来了,谁知身为丧主,小主公竟久久不来,最后来是来了,却不穿丧服,反而穿得破破烂烂,光着脚,披散头发,进了灵堂,一句话不说,便拈起一炷线香。大伙儿当他要给老主公上香,不料他竟将线香往佛祖脸上一扔,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当时不止宾客们惊呆了,做法事的僧人也气坏了,都说他不止是呆子,更是狂徒,是魔王。”

宁不空听完,哈哈大笑,鹈左卫门奇道:“先生,你笑我们的呆子主公吗?”

“我笑的是你们这些呆子。”宁不空冷笑道,“穿女装,跳女舞,足见此人不拘小节,绕有情趣;入池探蛇,足见他天*好奇,大胆无畏;手握火斧,可见他处事公正,敢于担当。至于身穿破衣,亵渎灵堂,第一,可见此人天生铁石心肠,绝不会受制于常人的情感;第二,可见他藐睨世俗,不拘常法,世间一切规矩,对他不过狗屁而已。嘿嘿,那些僧人知道什么,佛法?疲阂磺杏形?ǎ?缑位门萦啊7鸱ㄊ鞘裁矗抗婢赜质鞘裁矗咳?际橇舾?死雌频摹!?BR>
说到这里,他脸上流露出一丝慨然:“鹈左卫门,你那小主公叫什么?”

鹈左卫门听他如此怪论,只惊得呆了,咕哝道:“他,他姓织田,大号信长。”

“织田信长么?”宁不空微微一笑,“我记下了。”

第四章 黑天书

众倭人卸货下船,载车向东。陆渐忍不住道:“宁先生,还要跟着他们吗?”宁不空道:“而今日本正处乱世。乱世之法,随强者生,随弱者死。我双目已盲、你又没什么本事,若要活命,须得找一位日本最强的诸侯,作为依靠。”

“最强的诸侯?”陆渐怔忡道,“宁先生找到了吗?”宁不空笑了笑:“也许。”

陆渐心中纳罕,随车队进发。沿途寺院众多,法宇千重,宝相森严,梵音缥缈,想必因为乱世艰辛,世人尽都沉溺于佛法,以求内心解脱。至于倭国民舍,俱为木造,矮檐蓬户,人畜杂居,相形于寺庙,至为简陋

须臾出城,远野山青,淡云舒卷,如美人雪白娇靥上一抹笼烟黛眉。溪水纵横,明秀多石,水上横跨若干唐桥,弯曲无栏,如虹霓喷吐。田中耕作的倭人,个个矮小黧黑,衣不遮体,田间道旁,残矛断箭随处可见。

一行人出了西国,经京都取道向东,途中关卡林立,税赀甚多,盗贼蜂起,屡有苦战,天幸宁不空以火部绝学暗中护持,才得有惊无险。如此早起晚宿,车马倥忽,日子虽然艰难,陆渐识字练功却未搁下,识字多亏宁不空监督,至于练功,陆渐但凡荒废一日,便觉空虚,益发渴望修炼时那分奇妙快感。炼完朱雀七脉,再炼玄武七脉,抵达尾张国界时,他已炼至三垣帝脉的“紫微脉”,双手异感随那修炼,越发明显:抚摸牛马,便知牛马血流缓急、疲惫与否;碰触树木,便知树内汁液流动,或枯或荣。陆渐被这种种奇妙感觉扰得坐卧不宁,每次询问宁不空,宁不空却都装聋作哑,默然以对。

这一日,终至尾张国清洲城,清洲城砦矮小,规模远不及西国与京都。城下町有不少武士正在操练,瞧见车队,无不喜极狂呼,丢了枪矛奔将上来,鹈左卫门急命随从围住箱笼,以防对方偷抢。

一个中年倭汉走上前来,将手一拍鹈左卫门,哈哈笑道:“你这只水耗子,一走一年,总算回来啦,大伙儿还以为你钻来钻去,钻到海里去了呢。”

鹈左卫门识得来人是织田家的家臣久佐间信盛,连忙问安,又道:“主公呢?”

久佐间皱眉道:“那个呆子么,带着鹰打猎去了。”鹈左卫门又道:“柴田大人在吗?我将货物跟他交割,先存在库房里,待主公回来支配。”

“胜家却在。”久佐间眨眨眼,“有我的份吗?”

鹈左卫门笑道:“哪能忘掉大人的,除了珠宝金银,还有上好的唐绸和茶叶,另有几样绝佳的茶具,都是天下少有的。”久佐间哈哈大笑,伸掌猛拍鹈左卫门的肩膀,他是力大的武将,鹈左卫门几被拍趴在地上。

原来,鹈左卫门在尾张武士中水*最佳,善于航海,更兼通晓华语,故而尾张的贵族家臣纷纷出资,委托他前往中国走私贸易,鹈左卫门辛苦一年,至今始回。

众武士瞧过几样珍物,开了眼界,须臾散去。鹈左卫门向宁不空道:“先生跟我入城,先住旅舍,待我的与主公说来,再请先生。”

宁不空摇头道:“无功不受禄,我二人之事,你也不必告诉令主公。你只需为我们在城中当街处买一间房舍便是。”

“买房子?”鹈左卫门吃惊道,“但买房的钱……”

宁不空道:“你跟我外甥打赌,不是输掉了绸缎吗?我估算过了,那些绸缎换的钱,买一间房舍绰绰有余,买房后剩的钱归你,作为牙钱。”

鹈左卫门愁眉苦脸,诺诺应了,将货物交割之后,便买了一间当街的房屋给了宁、陆二人。宁不空要来笔墨木牌,写上“不空算馆”四字,挂在门前。

城中军民见了,都觉稀奇,纷纷前往观瞻。宁不空绝顶聪明,来倭途中便留心学说倭语,到得清洲已然粗通,此时便为倭民起卦算命,他易理精深,人又狡黠,倭民中愚笨憨直者多,精明算计者少,但觉宁不空算无不中,一来二去,竟将之奉为神明,为求一卦,纷纷前来缴钱纳米。

陆渐白日在算馆打杂,入夜识字炼功,三垣帝脉与二十八支脉不同,进境缓慢,多有惊险,天幸宁不空护法,方能履险如夷。半月过去,“紫微脉”练完,陆渐体内空虚奇痒之感也与日俱增,便不练功,也会不时发作,非要宁不空注入真气不可。

宁不空却不知是何居心,不再有求必应,陆渐难受之时,也不救护,反而以此为要挟,逼迫他识字,陆渐每日若不识满足够字数,或是违背自己心意,宁不空便不予他真气,无论陆渐如何痛苦,均是听之任之。

如此经历几次,陆渐对宁不空又恨又怕,宁不空但有所令,无不战战兢兢,全力以赴,生恐得罪于他。饶是如此,那诡异内功仍是无法不练,只因痛苦增长,修炼时的快感也随之增长,叫人难以割舍。

时光迅疾,过去月余。这一日,鹈左卫门携了一个少年前来,见了陆渐,垂头丧气道:“这是我的儿子,船上输给你的。”

陆渐早将此事忘到爪哇国去了,不想鹈左卫门事隔多日,重又提起,心中好不惊讶,忽听宁不空道:“陆渐,你将所立赌约给他,算是两清。”陆渐只得找出所立契约,已是皱巴巴一团。鹈左卫门接过契约,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陆渐奇道:“宁先生,人是你要来的吗?”宁不空点头道:“从今日起,你别有要事,馆?游瘢?冀桓?馍倌甏蚶怼!?BR>
陆渐只觉怒气上涌,大声道:“你这不是拆散他人父子、伤天害理吗?”

宁不空蓦地转头,森然道:“你说什么?”他双目被毒血所伤,眼球萎缩,深陷颧下,有如两口深井,黑*十分怕人。

陆渐心头打了个突,不敢再言,再见那少年身形瘦小,衣裤简陋,两眼狠狠盯着自己。

陆渐想他父子离散,心生怜悯,他这些日子也学了几句倭语,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咬牙道:“仓兵卫。”说到这里,他脖子一扬,叽里咕噜迸出一串话来,瘦削小脸挣得通红。陆渐忙问道:“

宁先生,他说什么?”

宁不空冷哼一声,道:“他说你不配做他的主公,他将来要杀了你,追随织田国主。”又冷笑道,“陆渐,这小畜生绝非善类,你别把他当人便是。”

陆渐不忿道:“你又瞧不见,怎么知道他是好是坏?他被你逼得离开父母,说几句气话也是应该。”

宁不空冷笑一声,道:“我眼睛看不见,心却瞧得见,你不听我话,必吃大亏。”当下以倭语喝令仓兵卫打扫挑水,烧火砍柴。说来奇怪,仓兵卫对陆渐凶狠,对宁不空却畏惧无比,低眉顺眼,连声答应。陆渐瞧得惊讶,见仓兵卫拿着扫帚,便*相帮,却听宁不空喝道:“少管闲事,给我滚进来。”

陆渐不敢违拗,随他入房,但见宁不空端坐桌旁,桌面摆了两把新制的算盘。宁不空道:“今日我教你珠算,你须得用心了。”陆渐瞧过宁不空用这珠盘运算过,便道:“我学它做什么?我又不做账房。”宁不空冷笑道:“你随着我宁不空,若不懂算,岂不叫人笑话?”

陆渐随他日久,只听语气,便知宁不空这话言不由衷,但他*情随和,既来之,则安之,何况倘若违命,宁不空必又借口此事,不予真气了。

当下宁不空口说手比,传授算法口诀,陆渐依法而行,不知为何,一旦拨算,竟觉那算珠便如生在指头上似的,拨打起来十分如意。

两人一教一学,时光如飞,到晚间方才停下,二人出门时,却见仓兵卫手持斧头,正蜷在一堆柴草前打盹。宁不空听到鼾声,面色一沉,提了干柴,不问青红,狠狠将仓兵卫抽打一顿。仓兵卫匍匐在地,呜呜大哭,却不敢动。宁不空抽打已毕,径自去了,陆渐上前安慰,那知仓兵卫目光凶狠,冲着他大叫大喊。

陆渐想他出身武士之家,全因自己一纸赌约,沦为奴隶,不但不以为忤,反而更添怜悯,只恨言语不通,无以表达心中善意,当下找到宁不空,学说倭话。宁不空问明缘由,不觉冷笑道:“你对这小畜生好,还不如将心思花在狗身上。”话虽如此,却仍是传他倭语。

如此一来,陆渐一日之中,练功识字之外,更添上学珠算、学倭语。可喜的是,他珠算天分极高,精进神速,十指间若有神助,甚至于连陆渐也疑心这算盘自己往日学过。宁不空却不以为怪,陆渐算完一题,他便不动声色,再给一题。

又过几日,宁不空开始出题,与陆渐比算,瞧谁当先算出结果。他算道精深,自是占尽上风;但陆渐算法虽不如宁不空简便,却因手快,拙能胜巧,竟也不落下风。

这一晚,两人比算,陆渐略快半分,侥幸胜出。欢喜间,忽听宁不空冷冷道:“你的‘天市脉’已练完了吗?”天市脉是“三垣帝脉”最后一脉,陆渐沉溺珠算,竟忘了练功进度,听他一说,才醒悟道:“对呀,昨日刚刚练完。”

宁不空道:“这就是了,这算盘也没白打。”

陆渐怪道:“练内功和打算盘有什么干系?”

宁不空道:“这干系大了,你内功精进越快,双手便越灵巧,双手越灵巧,算盘自也打得越快;反之,你算盘打得越快,你这双手便越灵巧,而你练的内功,也就精进越快。所以说,打算盘乃为练你双手,练你双手却是为了你内功速成。要么,凭你初学珠算,如何能胜过我宁不空?”说到这里,他干笑两声,阴声道,“小子,恭喜恭喜,你终于练成《黑天书》。”

陆渐皱眉道:“《黑天书》是什么东西?”

“《黑天书》便是你所练内功。”宁不空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宁不空的劫奴。”

“黑天书、劫奴?”陆渐越听越觉糊涂,“都是什么?我不明白。”

宁不空自离中国之后,难得心中畅快,不由得呵呵笑道:“《黑天书》乃是一部武经。但凡修炼者,须得有人以本身真气相助,方可练成。可一旦练成,给予真气者便是劫主,修炼者则为劫奴,若无劫主真气,劫奴便无法抗拒‘黑天劫’。”

他笑了笑,又道:“你知道什么是‘黑天劫’么?那便是你每次修炼时,奇痒空虚、痛不*生的那种感受,如果你不想遭受‘黑天劫’之苦,便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陆渐对宁不空的话似懂非懂,却恍惚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大的圈套,不由得慌张起来,吃吃地道:“你让我做什么?我干么要做?”

宁不空见他如此不开窍,脸色一沉:“你若不做,我便不给你真气,你不害怕么?”陆渐心口仿佛挨了一拳,张口结舌。

宁不空冷笑道:“从今以后,我若向东,你便不得向西,你就算是死,也要护着我。只因‘黑天劫’之苦,这世间唯有宁某的真气可以解除,其他的人,任他内力再强,修为再高,也不管用;这就是《黑天书》‘有无四律’的第一律:无主无奴。意即是,若无劫主,必无劫奴,劫主受害,劫奴必死无疑。”

陆渐脑中嗡嗡作声,似有千百蚊虫扑翅噬咬,禁不住捧头大叫:“不对,不对,你骗人,你骗人……”

“我骗你做什么?”宁不空冷笑道,“从今之后,你就是宁不空的影子,今生今世,也休想与我分开。”

陆渐听得浑身发冷,却说不出一句话。他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床上,更不知是何时睡去,醒来时,已是次日傍晚,日光透窗而入,苍白无力。

“想通了么?”忽听宁不空冷冷说道,“‘黑天劫’的威力你也深知,若无宁某的真气,你便是死,也要经历世间最可怕的折磨。”

陆渐心头怒气一涌,大声叫道:“那我宁可死了。”

“人生皆有一死,死何足惧?”宁不空徐徐道,“你一死容易,但晴小姐呢?你忍心与她天人永隔,永不相见吗?”

刹那间,陆渐心头浮现出姚晴的动人娇靥,每天对她的思念,就像《黑天书》一样,既给他无穷的快乐,也给他难忍的痛苦。陆渐呆了许久,蓦地死念顿消,伏在床头,放声痛哭。宁不空木然端坐,既不劝慰,也不斥责。

陆渐大哭一场,暗暗立誓,再也不练那《黑天书》,可那奇功一旦上身,便如魔咒附体,若是不练,发作更频,反之若是持续修炼,“黑天劫”便可来得缓慢许多,十天半月方才发作一次,只是发作之时,比修炼未成时更加猛烈。

陆渐明白此理,满腔雄心尽皆化为乌有,遂然听天由命,默认了这劫奴身分。宁不空见他屈服,便也待他温和了许多。他见陆渐珠算娴熟,便让他为城中豪门富户经理帐目,收取若干费用,此时珠算虽已流入日本,但方兴未艾,粗通者极少,精通者绝无,后世所谓的东洋“和算”更未开创。加之诸侯割据,尾张东陆小国,更无一人见过这神妙算具。陆渐理过几家帐目,名声大噪,但他心?蛊???⑿乖谒闩躺希?蛔闶?眨?愦蚧等?潘闩獭D?豢罩??囊猓?吨?恍Γ???敫呤纸橙酥?艘桓被仆?闩蹋?馔?闩桃坏┎Υ蛱?欤??槟Σ镣?耍?慊峁鎏倘缁穑?浇ケ蛔粕思复危?街?约旱闹羌朴肽?豢障啾龋??堤觳畹卦丁?BR>
这一日,陆渐在房中算帐,忽听庭中嗬嗬有声,推门一瞧,却是仓兵卫手持竹枪,练得满头大汗。仓兵卫瞧见陆渐,眼神凶光一闪,蓦地举起竹枪,向他面门狠狠戳来,陆渐不防他突下毒手,转念不及,双手已不由自主伸将出去,握住竹枪,耳听咔嚓一声,竹枪被拧成两截。

陆渐固然不知何以握住竹枪,又何以折断枪杆。仓兵卫更是万分惊骇,他本来以为这次偷袭,陆渐不死即伤,不料对方如此高明,未及还醒,眼前竹影闪过,脸上已狠狠挨了一记,抽得他半脸麻木,嘴里腥咸,跌退两步,瞪着陆渐,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陆渐丢了那半截竹枪,望着双手,神色怔忡,忽见仓兵卫的左脸发面也似的肿了起来,不觉好生歉疚,说道:“仓兵卫,对不住,打你不是我的本意,全怪这手不听使唤。”

这事委实荒诞,别说陆渐不解,仓兵卫更是不信,对陆渐越发憎恨,破口大骂。陆渐已能听懂不少倭语,听他骂得恶毒,心中微微动气:“都是这双手作怪,我又不是有意打你的。”不想念头才生,双手便挥将出去,噼里啪啦,连抽仓兵卫四个耳光,陆渐收敛不住,惊怒交迸,连声喝道:“停下,停下……”但停手之时,仓兵卫已被打得如风车乱转,捂着脸哇哇大哭,连滚带爬奔将出去,耳听得陆渐叫唤,却哪敢回头。

陆渐瞧着双手,纳罕不已,忽闻饭香扑鼻,才觉饭已煮好,只因打跑了仓兵卫,无人照管,当下取下蒸笼盛了饭菜,给宁不空端去。

今日算馆甚是冷清,两人用饭已毕,忽见风骤云浓,雷霆大作,倾盆大雨刷刷落下。陆渐想到仓兵卫,颇为担心,*要出门寻找,宁不空问明原由,冷笑道:“不用理他,他挨了打,当是去他老子鹈左卫门那里哭诉去了。”陆渐知他料无不中,只得作罢,又想起双手自发自动、不受控制的事,便询问宁不空,宁不空听了,淡然道:“这劲在意先,乃是武学高手梦寐以求的境界,你竟然轻易达到,可喜可贺。”

陆渐还想细问,宁不空却道:“今日雨大,料是没人来了,你关上门,回房去吧。”

陆渐应了,正要关门,忽听如练大雨中传来脚步之声,两道人影如风奔来,须臾便到眼前。

那两人均打着描花的纸伞,当头的是一位青年男子,细长眉毛,丹凤眼飘逸有神,体格挺峭,着一身寻常短衣,裤脚高挽,腰间挂着青瓷水壶,还掖了一块白布手帕。他身后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个子瘦小,俊俏白皙,双颊至颈光洁如瓷,衣着却很拘谨,裤脚溅湿也不挽起

“伙计。”那青年男子嘻嘻直笑:“这么早就关门了吗?”

陆渐点头道:“雨大,没客人。”那青年男子笑道:“谁说没客人,我们就是客人。”

陆渐微感迟疑,放入二人,后面那名矮小少年,入门时瞥他一眼,抿嘴微笑,陆渐也报之一笑,那少年忽地双颊绯红,低下头去。

那青年大剌剌当堂一坐,拔开水壶塞子,大口喝水。宁不空端然静坐,神色木然。那青年喝足了水,一抹嘴,打量宁不空一眼,忽地笑道:“你是个瞎子?”

陆渐见这人出言无状,微微皱眉。宁不空却是笑了笑,道:“我虽是瞎子,却不是呆子。”

那青年耸然变色,忽又哈哈大笑,指着陆渐道:“不错,这伙计呆里呆气的,活脱脱一个呆子呢。”陆渐从未见过如此无礼的客人,不觉目有怒色。

宁不空面色淡定,微微笑道:“有的人呆在面上,聪明却在心里。有的人眼前漆黑,心头却亮得很。”

那青年笑道:“莫非你就是眼瞎心亮?”

宁不空也笑道:“不敢当,阁下却有些外傻内精,就如织田国主一般。”

吧嗒一声,那水壶跌得粉碎。那青年微一恍惚,瞳仁遽然收缩,目光锐利如鹰:“你不是瞎子!”

宁不空闲闲地道:“足下当我是瞎子,我便是瞎子。足下当我是明眼人,我便是明眼人。”

那青年默默听着,目光却缓和下来,一抹笑意从嘴角化开,温暖和煦,如二月春风:“我只是好奇,先生怎么瞧出来的?”

宁不空道:“迅雷疾电,怒雨横天,此乃天怒。天公震怒,非常之时。非常之时来我算馆者,必然求问非常之事,求问非常之事者,必为非常之人。常人当此天威,心胆俱寒,藏身匿形犹恐不及;而当此天威,仍能神明心照者,必是大有为之人,史书?兀骸?慈胗诖舐矗?曳缋子甓?幻裕?⒛酥?粗?闶谔煜隆??阆麓┓绻?甓?矗?阅芷?ㄉ裣校?餍χ罹??说绕?龋?钟谫烈男“睿?媸窍『钡煤堋!?BR>
那青年听得这番话,容色百变,似惊讶,似恼怒,又似无奈,终于化为一团钦佩,叹道:“先生过奖了,但这世间的能人多得很,你怎能断定我就是织田?”

宁不空道:“先前我只有七八成的把握,听你这句话,却涨到十成。”

那青年笑道:“愿闻其详。”

宁不空道:“其一,当年你入池寻蛟,足见生*好奇,但凡无法理解之事,必然寻根问底;其二,你掷香佛面,是因为你对佛法难以理解,但凡无法理解之事,你便不相信。这世间的能人着实不少,但如你这般穷究根底、自以为是的人物,却是少有得很。织田信长,你说是也不是?”

那青年尚未答话,那矮小少年已喝道:“好呀,你敢叫国主的名字。”声音娇脆,竟是女声。

宁不空微笑道:“令妹也来了么?”那矮小少年大惊失色,继而双颊泛红,艳若明霞,织田信长也讶道:“先生就算听出她是女子,又何以断定是我妹子,而不是我的妻妾。”

宁不空道:“贵国女子素来拘谨,举动若合符节,若是妻妾,随足下外出,战战兢兢,犹恐触犯你织田国主,岂敢胡乱插嘴?唯有国主至亲至宠之人,方敢如此放肆,久闻国主有一妹子,名叫阿市,幼得国主娇惯,料来便是这位了。”

织田信长苦笑道:“看来我兄妹二人易装前来却是多此一举,先生不能视物,反而不会为衣服外貌所迷惑,以心眼观人,透过表象,直入本来。”

“国主谬赞,实不敢当。”宁不空淡淡地道,“不知国主前来,有何指教?”

织田信长笑道:“既来算馆,自然是算命了。”宁不空哦了一声,道:“要算什么?”

织田信长目光倏尔一凝,口中却闲闲地道:“就算一算我尾张国的国运吧!”

宁不空哑然失笑,轻捻指间铜钱,却不作声。

织田信长见状,起身一躬,正色道:“信长适才试探先生,多有得罪。鹈左卫门早已提过先生。信长心知先生必是唐人中的高士,只是不敢贸然拜访,一则,信长对先生的才干尚存怀疑;二则,信长内外交困,城中布满了敌人耳目,只怕连累了先生。直待这场大雨,算馆无人问津,才敢前来请教,还请先生不计前嫌,指点于我。”

宁不空冷冷一笑,搁下指间铜钱,问道:“你的志向是什么?是尾张吗?”

织田信长不觉一怔,这个问题,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问起,不觉沉吟道:“不是。”

宁不空道:“是东陆吗?”织田信长摇头道:“不是。”宁不空道:“加上北陆呢?”织田信长仍是摇头。宁不空道:“西国、京都?”织田信长仍是摇头。

“好大的野心!”宁不空不觉莞尔:“你的志向,是全日本吧!”织田信长笑笑,不置一辞。

宁不空叹道:“自古取天下者,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尾张四战之地,无险可据,可谓地利全无;此外人民稀少,兵力孱弱,抑且织田家内斗不已,人和上也大打折扣。”

织田信长点头道:“不错。”

“不过三才之中,地利、人和均属次要。”宁不空道,“用兵得法,土地是可以抢夺来的;治国有方,人心也是可以收服的;唯有天道,无从预测,也不可捉摸,而取天下者,首推天时。孟子曾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过是儒生的无稽之谈罢了。”

织田信长心头一震,探身道:“还请先生指点。”

宁不空道:“我且问你,若论国土、兵力、战功、声望,你与北条氏康、武田信玄、上杉谦信、毛利辉元相比如何?”

织田信长道:“信长远远不如。”

“但有一件事,他们却不如你。”宁不空声调转沉,“那便是尾张国地处近畿,威逼京都。尾张小国,若要一统日本,须得借天时于京都。”

织田信长喃喃道:“借天时于京都?”

宁不空颔首道:“唐人有两句话,第一句话叫做“尊王攘夷”,第二句更直白一些,叫做‘挟天子以令诸侯’。当今之势,可先除内患,安定尾张,然后远交近攻,联姻于甲斐的武田氏,与之东西夹击今川氏,共分其国,而后北联朝仓,西联浅井,南破齐藤。待到你疆土日广,威名渐长,必定有闻于京都。足利幕府暗弱不堪,又被六角、三好一党挟制,无时无刻不想摆脱自立。其他诸侯纵然兵多将广,但远离京都,无法增援。你大可打着扶植幕府、护佑天皇的旗号,击溃三好党,攻入京都,再借天皇之名,征讨四方。”

织田信长野心素著,饶有雄才,一听此言,心领神会,方要致谢,却听宁不空冷冷道:“不必着急,这只不过是天时之一。”

织田信长动容道:“还有之二吗?”

宁不空道:“你的对手各有所长。武田、上杉擅长马战,毛利一族精于水战,你织田氏又精于何种战法?”

织田信长想了想,道:“我有一百支鸟铳,不知可否算一种战法?”

宁不空摇头道:“一百支太少,若要一统日本,非得五千支鸟铳不可。”他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悠然道,“五行轮转。金的世代快要完结了,火的世代即将到来,谁用好了火,谁就可以纵横天下。是故天时之二,便在火器。嘿嘿,明者火也,大明朝以火为号,却不重火器,真是可笑。听说佛郎机、英吉利西方诸国火器犀利,若有机会,我倒想见识见识。”

织田信长听罢,呆然良久,蓦地神色一整,沉声道:“不空先生,信长以一半俸禄,请你做我的军师。”

“我乃唐人,不当做你倭人的官儿。”宁不空淡然道,“何况今日不过纸上谈兵。将来真要统一天下,尚有无穷变数,稍有迟疑,只怕你一腔壮志,尽皆化为泡影。”

织田信长笑道:“人只有五十年可活,就算活到化天之年(按:千年),也如梦幻一般,生又何喜,死又何悲?”

以宁不空之能,也不觉动容:“你年纪轻轻,便如此看轻生死,绝非大吉之兆。轻生则无畏,无畏则少防备,是故能破强敌,难防小人啊。”

织田信长一笑转身,忽又回头道:“不空先生,信长还有一问。”

宁不空道:“但问无妨。”

织田信长道:“敢问唐人之中,先生可是第一智者?”

宁不空双眉陡立,冷笑道:“华夏纵横万里,人民亿万,宁某这点微才,算不得什么。”

织田信长奇道:“难道有人比先生更聪明?”

“若论智谋。”宁不空神色一黯,“确有一人胜过宁某,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流落异邦了。”陆渐听得一惊,心想竟有人智谋胜过宁不空,却不知这人是何样子,莫不成有两个脑袋?

织田信长想了想,又道:“他会来日本么?”

“那倒不会。”宁不空摇头道,“他今生今世,也不会来到日本。”

织田信长露出释然之色:“今晚我便派人来接先生入府,先生不妨准备一下。”

宁不空失笑道:“你要强逼我做军师?”

织田信长微笑道:“其实天时不止有二,而是有三,一为京都,二为火器,三则为先生,得先生者得天下,信长岂敢大意。”又鞠一躬,携着阿市,撑开纸伞,悠然去了。

二人方才离去,便有武士冒雨而来,守住大门。陆渐瞧得心惊,问道:“宁先生,我们真要去织田府么?”

宁不空颔首道:“这信长厉害得很,我若不能为他所用,他必然杀了我们。”

“他这样蛮横么?”陆渐气道,“宁先生你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咱们去别的藩国。”

“陆渐。”宁不空忽地莞尔,“你不觉得,这织田信长很有趣么?”陆渐道:“凶霸霸的,有趣什么?”

“你懂什么?这才叫霸者之风。”宁不空叹道,“我不是说过吗?乱世之法,随强者生,随弱者死,这座算馆,只不过是宁某的鱼饵,钓的正是织田信长这条能吞掉日本的大鱼啊!”

他说到这里,忽觉门外的雨已然歇了,清风含润,破门而来,檐上积水如缕,泻在石阶之上,滴答有声,细碎空灵。

是夜,宁、陆二人迁入织田官邸,仓兵卫晚间回来,听说此事,只喜得抓耳挠腮。只有陆渐闷闷不乐,总觉不妥,但探究缘故,却又无法道明。

织田信长得宁不空辅佐,或以智取,或是力战,陆续打败叔伯兄弟;同时设立商队,大行贸易,又行“一钱法”,百姓盗一钱者斩,尾张风气为之一整。宁不空亲自改良火器兵甲,将鸟铳加长六尺有余,较之寻常鸟铳,射程倍增,可至两百余步,雄于日本。

陆渐被宁不空派为账房,为他计算尾张全国财物出入,他眼见宁不空为织田家治国整武,想到真倭、假倭之说,不觉忧心忡忡:“织田家怎么说也是真倭,宁不空帮助真倭,岂不成了假倭?”他虽明知宁不空如此作为,祸害深远,却因《黑天书》修炼已久,沉溺太深,心中虽然忧虑,却不敢多言,生怕宁不空一怒之下,不予真气。

樱花开落,鸥鸟来去,转眼间过去两年。这一年,又是樱花烂漫时节,织田信长终于一统尾张,前往京都觐见将军义辉,窥探京中形势。宁不空虽为信长谋主,却始终拒为织田家臣,两年来超然幕后,故而不便随其入京,留在尾张,终日闭门不出。

这一日,陆渐向厨房要了一尾鲜鱼,来喂北落师门,到了房中,却见北落师门懒洋洋趴在地上,身旁不知何时多了几只小猫,围着它争相取宠。陆渐瞧得好笑,笑骂道:“这个土皇帝,倒会享乐。”

当下将鱼用盘盛了,放到北落师门面前,北落师门挥挥爪子,示意群猫先用,然后起身踱到门外,翘首凝望西方,小小的身子处在天穹之下,颇是落寞。

陆渐不觉心生怜意,抱起它道:“北落师门,又想仙碧姊姊么?都怪我没用,不能带你回去。”北落师门仍是懒洋洋的,毫不理睬。

忽听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您别急呀,小眉一定还在府里,咱们再找找看。”另有一个女子嗔怪道:“都是你不小心,一转身,就把小眉丢啦。”说到后面,竟微微哽咽,先说话的女子连忙低声安慰。

陆渐心中诧异,织田府的女子平素都在内殿,除了出门礼佛,从不出现于外宅。怔忡间,忽见两个女子分花拂柳,钻将出来,一个年纪稍大,侍女打扮,微微发胖,圆圆的脸上双目细长;另一人年纪甚轻,宽大华丽的和服也掩不住苗条体态,雪白双颊泪痕未干,眉眼却是出奇的俊俏,不止倭人中绝无仅有,便是放之华夏,也是出色的美人。

两人蓦然瞧见陆渐,均是一怔,那侍女张口便骂:“你这汉子,哪里来的,你那双贼眼珠子,可不要乱瞧。”陆渐心想你们自己突然出现,却来问我,再说不瞧便不瞧,谁又希罕了。当下别过脸去。

那美貌少女却目不转睛瞧着他,忽地笑道:“信子,你别骂了,我认识他。”她见陆渐迷惘,便笑道,“你是‘不空算馆’那个呆呆的小伙计,对不对?”

陆渐听她一说,恍然大悟:“你,你是那个什么,什么……”一时却想不起名字。那少女大为不悦,说道:“我叫阿市,你不记得了?”陆渐笑道:“对了,阿市,好久不见,你长这么大了。”

信子见他出言无状,正待呵斥,阿市却莞尔道:“你也长高了,比哥哥还高呢。”陆渐虽高大许多,却不自知,听阿市一说,不觉微感疑惑,低头自顾。

信子冷眼旁观,忽道:“公主,你瞧这个呆子怀里的猫儿怪俊的,既然找不到小眉,不妨把那只猫儿要来。”

阿市瞧了北落师门一眼,说道:“这种猫儿我听说过,是西方波斯的异种。奇怪,他怎会有这么名贵的猫儿。”信子笑道:“不管名不名贵,找他要来就是,他敢不给,我便叫桥本君跟他要,还怕他不给。”

阿市摇头说,“这样不妥,再说,我只要我的小眉。”

信子碰了钉子,悻悻讪笑。阿市又轻声叫道:“小眉,小眉。”叫得两声,忽听喵的一声,从房内蹿处一只黄白相间的母猫。阿市喜道:“小眉。”将那猫一把抱住,怜爱不已。

忽听北落师门轻叫一声,小眉听了,猛地挣脱阿市怀抱,跳到陆渐脚下,转来转去。陆渐恍然大悟:“敢情这猫儿是北落师门拐来的。”忙道:“北落师门,你又淘气了。”

阿市也感惊讶,问道:“信子,小眉怎么了?”信子啐了一口:“小畜生思春啦,不中留的东西。”

阿市伸手去抱小眉,小眉却竭力挣扎,冲着北落师门凄声叫唤。阿市大急,对陆渐说道:“小伙计,我的猫儿喜欢上你的猫儿啦,你把猫儿送给我好么?”

若是寻常猫儿,陆渐送人自无不可,但这北落师门委实干系重大,只得摇头道:“不成,这猫儿不能送你。”

“大胆。”信子喝道,“公主的话你也不听?”

陆渐尴尬道:“这猫儿我不能送人的。”

阿市自幼美貌,深得父兄宠爱,凡事予取予求,从未遭人拒绝,此刻被陆渐所拒,面色阵红阵白,蓦地轻哼一声,转身便走。信子急忙跟上,走了两步,转身对陆渐啐道:“不识时务的小子,你死定了。”

陆渐无端受此奚落,大感无趣,一回头,忽见仓兵卫悄然立在身后,望着阿市身影,怔怔出神。便问道:“仓兵卫,你今天不去练剑?”原来入府之后,仓兵卫想跟府内武士练剑,宁不空初时不允,后来陆渐为他说情,方才答应。

仓兵卫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没好气道:“练完了。”说着瞧了北落师门一眼,神色阴沉。陆渐还想与他说两句,仓兵卫早已掉头去了。

陆渐呆了一会儿,将北落师门放下,倍觉孤寂,宁不空要么忙于军政,要么闭门静坐,仓兵卫则极少与他说话,至于织田府中,武士们各分派别,抱成一团,并无一个交谈之人。

当下叹了口气,回账房处理帐务,至晚方闲,找来鲜鱼,叫唤北落师门。叫了一阵,却不听回应,四处搜寻,也没见着。正焦急间,忽见仓兵卫满脸笑容,迎面走来,忙上前问道:“仓兵卫,你瞧见北落师门了吗?”

仓兵卫大不耐烦:“没瞧见,谁知道呢?说不准去田里捉老鼠了。”陆渐道:“不对,北落师门从来不捉老鼠,它只吃鱼。”

仓兵卫道:“猫儿不捉老鼠,算什么猫儿?丢了也是活该。”陆渐听得眉头大皱,转眼间,忽见仓兵卫手上有五道血痕,似被兽类抓过,不由脸色一变,捉住他手,喝道:“这是什么?是不是北落师门抓的,你把它弄哪儿去了。”

他说话之时,手中便觉仓兵卫心跳加剧,血流变快,分明心慌紧张,但仓兵卫脸上却仍镇定,大叫道:“胡说,我没见过猫儿,你放开我。”陆渐又气又急,喝道:“你不把北落师门还我,我,我……”一时却想不出什么有力的法子,逼他就范。

仓兵卫见状,胆气更粗,挺起胸脯,大声道:“反正我是你的仆人,你有本事打死我呀,打死我,我也不怕。”陆渐哭笑不得,道:“我打你做什么,你把北落师门还给我……”

忽听有人冷笑道:“小伙计,我便知道你小气。”陆渐转眼望去,只见阿市容色冷淡,俏立远处,怀中一只波斯猫,正是北落师门。仓兵卫神色大变,匍匐在地,颤声道:“公主殿下安好。”

陆渐又惊又喜,扑将上去,伸手便夺那猫儿,不防北落师门伸出爪子,倏地抓来,若非陆渐手快,几被抓着,不由诧道:“北落师门,你怎么啦?”那猫儿仍是懒洋洋的,正眼也不瞧他,阿市瞧陆渐一脸呆相,矜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陆渐正觉不解,忽听宁不空叹道:“陆渐,让它去吧,这猫儿是出了名的势利,一旦有了女主子,再也不会理你的。”

陆渐回过头来,只见宁不空微微佝偻,悄立檐下,不由问道:“为什么?”

宁不空道:“它的第一个主人便是女子,或许日子久了,已经习惯。从没男子能做它的主人,你陆渐也不例外。”

阿市听得眉开眼笑,心道:“天下间还有这么乖的猫儿,只认女子,不认男子。”想着瞅了陆渐一眼,含笑示威。陆渐望着北落师门,见它蜷在阿市怀中,一派恬然,不知怎的,想到自己为它出生入死,事到如今,却被它轻轻抛弃,没的心生酸楚,恨不得大哭一场。

阿市见他眼角泛红,芳心一沉,想将猫儿还他,又觉这猫儿如此依恋自己,若是给他,这猫儿岂不又伤心了,踌躇间,忽听宁不空道:“阿市公主,你身为女眷,当在内殿,擅来外宅,有违家法。”

阿市脸色发白,轻哼道:“我是来还猫儿的,别人不肯送我,我也不要。”说罢瞪了陆渐一眼。

宁不空道:“陆渐不肯送你,自有道理。但北落师门既然择你为主,你就好好待它。只不过,这猫儿非比寻常。若有一天,它离你而去,你也不要难过。”

阿市听得似懂非懂,忽听宁不空扬声道:“公主请回内殿,宁某不送。”阿市身份虽然贵重,却知这人乃是兄长军师,权重尾张,是故不敢违背,小嘴一撅,转身去了。

待阿市走远,宁不空忽又喝道:“仓兵卫,你为讨好阿市,偷盗北落师门,该当何罪?”仓兵卫面无人色,只是拼命磕头。陆渐瞧得不忍,说道:“北落师门总算无恙,便饶了他吧。”

宁不空怒道:“浑小子,你还替他说话?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仓兵卫,我罚你跪到明天日出,胆敢起身,断你双腿。”说罢又向陆渐喝道,“浑小子,给我进来。”

陆渐随他进屋,宁不空关门落坐,神色略缓,叹道:“陆渐,你为人朴实,随我三年,极少违拗于我,这是很好。除开《黑天书》的干系,你我身在异国,相依为命,也算是彼此间最亲近的人!”

陆渐见他一反常态,温言说出这番话来,大觉惊讶,但回想这三年情景,确然又是如此。

“既然这样。”宁不空道,“我想给你瞧一样东西,你瞧见什么,要半点不漏地跟我说,决不能有所隐瞒。”

陆渐应了。宁不空从床头取来一个包袱,解开看时,却是四幅卷轴。宁不空取了一轴,徐徐展开,乃是一幅图画,画中一男一女,男子端坐椅上,剑眉入鬓,容貌俊朗,美中不足的是左颊一道伤疤,自颧骨划到嘴角。女子立在椅后,怀抱一只波斯猫,双目脉脉含情,望着那男子,她相貌虽非极美,但风姿楚楚,温柔可亲。

那画笔法精湛,画工传神,尤其波斯猫那双蓝眼珠,慵懒迷离,如张似闭。陆渐瞧得眼熟,讶道:“这猫好像……”

宁不空冷道:“好像北落师门么?”陆渐道:“是呀,像极了。”宁不空哼了一声,道:“除了猫还有什么?”陆渐道:“还有一对男女,却不知是谁?”

宁不空道:“那是当年名震天下的一对神仙眷侣。咳,你就别问了,把画中人的样子说给我听,半点也莫遗漏。”

陆渐按捺疑惑,将画中人特征一一说了,又道:“除了这对男女,右角还有七个大字。”说罢一字字念道:“有——不——谐——者——吾——击——之。”

宁不空听到这儿,身子一颤,半晌方道:“还有呢?”

陆渐道:“这行字的左下方有一枚三角印章,三角中有一方形,方形中又有一个圆圈,可惜没字。”宁不空不耐道:“这个也无须再说,还有什么?”

陆渐详细描述所见,连轴承的纹理色彩也都说了,宁不空更是不断询问,直到问无可问,才道:“就这些么?”陆渐道:“没别的啦。”

“岂有此理!”宁不空露出疑惑之色,“难道八幅祖师画像一模一样?”

他沉思一阵,将剩下三幅画像展开,问道:“陆渐,你瞧这四幅画像有何不同?”陆渐凝神观看,说道:“画像、文字、印章,均是一样,只是左下脚的记号不同。”

宁不空道:“什么记号?”陆渐道:“第一幅画的记号是三道横杠,但第一道横杠从中断开,变成两道短横。”

宁不空冷哼一声,道:“这个记号代表先天八卦中的‘兑’,乃是泽部标记,我派共分八部,这四幅画像分属泽、火、水、山四部,自也有兑、离、坎、艮四种标记,除了标记不同,还有什么异样?”

陆渐道:“定要说异样,那么从左数起,第二幅画被火烧过,还被水浸过,画中女子的脸被烧坏了,画上的颜色也因为浸了水,浑浊不堪。”

宁不空不觉苦笑,这一幅正是火部的祖师画像,当日在姚家庄,宁不空以画像诱敌,击败阴九重,是故画像先被火烧,后被水浸,留下诸多印迹。

宁不空叹道:“陆渐,烧过的,浸过的,都不去管它,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同?”陆渐唔了一声,此时天色已晚,便燃起灯火,专心辨认。

烛影摇红,光阴如流,陆渐久无声息,宁不空不由得绝望起来,他逼陆渐识字,就为让他辨识画上文字;教他《黑天书》,也是为了让这少年死心塌地效忠自己,如此一来,就算陆渐瞧破画中秘密,也无法离开自己。这计谋环环相扣,可谓滴水不漏,阴毒深长。

饶是如此,宁不空仍不甘心将这四幅图示与陆渐,想凭一己之力寻出其中奥秘。卷轴的木轴,画纸的夹层,这三年中他反复摸索,均无异样,看来画像的奥秘终究还是在图文之上,而看图识字,又非明眼人不可,宁不空双目俱盲,唯一信任的人,只有劫奴,故此这几日他在房中摆弄画像未果,无奈之下,只好叫来陆渐辨认。

但万没料到,这四幅画像竟然一模一样,倘若如此,当年的那句谶语,岂不是欺人之谈?而火部同门岂非白白死了?至于自己这双招子,岂不也白白瞎了么?

宁不空心中忽而忐忑,忽而悲愤,忽而绝望、忽又自怜自伤。蓦然间,只听陆渐咦了一声,道:“宁先生,这幅图被烧焦的地方,似乎有字。”

宁不空露出狂喜之色,一把攥住他手,颤声道:“什么字,快,快念给我听。”陆渐凝眸辨认,一字字地念道:“之——上——长——薄——东——季——握——穴。”

“纸上藏帛,冬季卧雪?”宁不空沉吟道,“冬季卧雪却也易解,说的是冬天躺在雪里;但这纸上藏帛,却有些古怪了。”陆渐笑道:“先生错了,不是这八个字。”当下一字一字,说给宁不空听。

“之上长薄东季握穴?”宁不空一阵茫然,“这句子好生不通。”他思索良久,又问道:“这八个字大小如何,在画像的什么地方。”陆渐道:“这八个字又小又淡,在三角印章的下方。”

“谐之印的下方么?”宁不空沉吟道,“陆渐,你将泽部的画像抬起来,用烛火烘烤印章下方,但须小心,不要烧坏了卷轴。”

陆渐举灯烘烤半晌,除了纸质变黄,并无字迹显现。宁不空想了想,又道:“你且瞧瞧,那八字所在之处,可有水浸痕迹?”

陆渐定睛一瞧,那枚印章微微发毛,果然被水浸过,便道:“有的。”宁不空含笑道:“你取一碗水来,先将印章下方润湿,再用烛火烘烤。”

陆渐依法润湿画像,再行烘烤,待得水尽纸燥之时,纸面上果然浮现出一行字来。宁不空听说,狂喜不禁,拍手道:“原来如此,此处必然涂有药物,须得水浸火烤,方能显形。阴九重啊阴九重,多亏有你,哈哈,若是无你,我又怎么勘得破这祖师画像的秘密。”他狂笑一阵,又命陆渐念出显现字迹,却是“大下白而指历珠所”八字。

宁不空默念八字,引经据典,仍然思索不透,又命陆渐将其他画像的字迹显现出来,水部画像上写的是“卵有如山隔春山其”,山部画像则写着“以旌也雪树皆涡屋”。

宁不空思索片刻,先用谐音重读之法,瞧这几行字是否用了谐音,继而又转换字序,瞧这些字是否调换了顺序,若将其重新排列,能否读出通顺句子。

宁不空本是少有的聪明人,一旦陷入此等谜题,必然冥思苦想,废寝忘食。陆渐见他念念有词,甚觉无味,当下出门,却见仓兵卫孤零零跪在花圃前,一动不动,不由暗叹,寻来一张蒲团,说道:“仓兵卫,你跪在上面,舒服一些。”

仓兵卫啐了一口,恨声道:“我死了,也不要你可怜。”陆渐气得说不出话来,骂道:“谁想可怜你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说罢将蒲团扔到他面前,转身便走,忽听得仓兵卫在身后发出低低的啜泣声,不觉胸中一痛,双眼酸热。

他躺回床上,寻思道:“仓兵卫虽然可怜,但怎么说也有父母,我却只有爷爷,现在连爷爷也没有了,仓兵卫有我可怜他,谁又来可怜我呢?”想着想着,眼泪不绝滑落。还记得那些海外奇谈,虽是陆大海的胡编,此刻想起,却是别有趣味;又还记得,那年他去卖鱼,被几个镇上的小泼皮抢走了鱼,按在泥地里往死里打。事后陆渐带着一身泥,哭着回家,陆大海听说了,二话不说便出了门,可很久都没回来,直到傍晚,陆渐才知道,爷爷打断了一个小泼皮的腿,被衙门抓去,打了三十大板,关在牢里。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又累又饿,浑身疼痛,心里却默默发誓,以后不论爷爷怎么说谎,怎么输钱,自己也不会怪他,不会跟他吵闹。那一夜,他忽然长大了,开始织网、打鱼,担负起家中的生计。

这天晚上,陆渐不知为何十分伤心,竟是哭着睡去的。第二天醒来,推门一瞧,却发现仓兵卫倒在地上,浑身滚烫,陆渐忙将他抱回房内,找来大夫,诊断之下,却是受了风寒。陆渐去见宁不空,却见他神色呆滞,口中念念有词,似乎说什么“八图合一”。陆渐叫唤,他也不理,只得自作主张,叫来鹈左卫门,让他带仓兵卫回家休养。

送走仓兵卫,院子里越发冷清,陆渐算帐之余,寂寞无聊,削了一把木剑,重新练起“断水剑法”,当他使剑之时,忽然发觉,自己念头方萌,木剑早已刺出,有时心中才想到十招,手上已使到十五六招上下,一把木剑如风中枯叶,飘忽迅疾,超乎想象。

陆渐心中惊讶,猜测必是《黑天书》之故,不觉叹了口气,遥想姚晴往昔总是埋怨自己出剑太慢,若是看到今日这般快剑,也不知有何感想。想到姚晴,他胸中大痛:“三年不见,也不知她变成什么样子,仙碧姊姊给她解了毒么?她住在哪里?她父母双亡,家园被焚,孤零零的一个人,会不会伤心寂寞。”

一时间,陆渐望着碧空流云,不觉痴了。忽听咯咯笑声,有人道:“小气男,丢了猫儿,还在伤心吗?”陆渐回头瞧去,只见阿市和服色白如雪,双袖和两膝处点缀了几点粉红樱花,怀中的北落师门与白衣混同一色,若非碧蓝双瞳,几乎难分彼此。

“这样吧。”阿市笑道,“猫儿还是算你的,我帮你养着,要是将来它不喜欢我了,我便还给你。”陆渐摇头道:“猫儿原本就不是我的,它另有主人的。”阿市想到宁不空的话,忍不住问道:“那个主人也是女子么?”

陆渐点点头,阿市道:“她生得美不美?”陆渐道:“很美。”阿市小嘴一撇,轻哼道:“难怪你这么伤心,是不是怕丢了猫儿,就没法去讨好那个大美人儿呢。”

陆渐一怔,失笑道:“她很美,你也很美啊。”他将阿市与仙碧相比,本无他意。阿市却俏脸微红,低头轻抚怀中猫儿,叹道:“美又怎样,又没人为我伤心。”

陆渐不解她小女儿的心思,想了想,问道:“你一个人来外宅,家里人就不担心吗?”阿市摇头道:“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兄长里就大哥和我最好,这次大哥去京都,那些侍女们整天围着我,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闷死人了。”她偷瞧陆渐一眼,笑道:“小伙计,你叫什么名字?”

陆渐说了,阿市怪道:“你的名字好怪。”陆渐道:“我是唐人,自然用唐人的名字。”阿市欢喜道:“我见过雪谷先生的山水画,画的就是大唐的山水,那是很好很好的。”

陆渐挠头道:“我在海边长大,天天瞧着的都是海,山水什么的,却没见过。”

阿市露出失望之色,歪着头想了想,笑道:“陆渐,你陪我‘跳麻’玩儿!”

“跳麻?”陆渐奇道,“怎么玩儿?”阿市嫣然一笑,忽地拉住他手,一阵小跑。陆渐从没与女子牵过手,虽与姚晴练剑多日,也未有过肌肤之亲,但觉阿市小手滑腻温软,心头不禁砰砰乱跳,到得一堵墙前,脑子里才有知觉,却见墙边一树樱花,枝干扶疏,斜出墙外。

阿市将北落师门背在身后,脱去木屐,系在腰间,露出一双白生生的嫩足,然后双手搂树,矫若狸猫,爬到大树分岔处,向陆渐招手道:“快来。”说罢涌身一跳,消失在墙外。陆渐大惊,忙爬上树,举目望去,却见墙外乃是一片麻田,麻苗初露,长势喜人。忽见阿?谔镏姓惺值溃骸翱煜吕囱健!?BR>
陆渐见这围墙颇高,但阿市尚能跃下,自己堂堂男子,也不能输给她,当下纵身跃下,来到田间。

“这些麻苗快一尺高了,”阿市道,“我每天都来跳,麻苗长得很快,一尺、两尺、三尺,不断长高,最后能长到一人高,若是懈怠,就跳不过去,人就输给了麻。”

说罢她脱下和服,露出贴身衣裤,裤脚仅仅及膝,露出一段雪白光润的小腿。阿市吸一口气,从第一株麻苗上越过,脚才落地,又是一纵,从第二株麻苗尖上掠过,如此跳完一行麻苗,又跳下一行,初时尚能身轻若燕,但随体力渐衰,双足不断碰着苗尖。

“跳不过啦。”阿市呼呼喘气,晶莹汗珠顺额而下,衣衫濡湿剔透,益显出曼妙身段,陆渐瞧得面红心跳,忙转过头去。

“一个人跳也没意思。”阿市笑道,“以前都是大哥陪我跳,今天你来陪我跳吧。可不要输给麻哦。”陆渐不敢正眼瞧她,嗯了一声,放下木剑,学着阿市的法子,跳过诸麻,这一跳,才知其中的难处,初时几株尚称容易,但越跳越累,跳到后面,便是半尺高的麻,也跳不过了。阿市能跳四行麻,陆渐却两行也跳不过,当真无地自容,只觉无论如何,不能输给体态娇小的阿市,于是鼓足精神,全力以赴。

一日跳罢,陆渐回到房中,双腿酸痛,伸屈艰难,是夜不敢再行他事,蒙头就睡。不料次日醒来,双腿酸痛竟然消失无踪。陆渐大喜。到得午后,阿市又来相邀,谁知不过一夜,陆渐强了许多,连跳两行,方才乏力。

阿市奇道:“你腿不痛么?我第一次跳麻,双腿可痛得厉害,十几天也没下床。”陆渐挠头道:“也不知怎的,我昨晚痛得厉害,今早却全好了。”阿市凝眉思索,却猜不透其中奥妙,眼见那麻一日日长高,陆渐也越跳越高,越跳越快,麻苗长成五尺高的麻杆儿时,阿?缫盐薹ㄔ竟??浇ト茨芮崆嵋蛔荩?竟?街曷楦硕??矸ㄆ?觯?嫒艟?琛0⑹星频贸錾瘢??浇ヌ?眨?仕?涤桑?浇ト从终趴诮嵘啵?挡簧侠础?BR>
“那就是天生的了。”阿市不禁感叹,“大哥常说,天生的本领,不是学得了的。”

这一日,陆渐将麻田中的麻杆尽都跳罢,意犹未足,见阿市含笑袖手,立在一旁,不由怪道:“阿市公主,你怎么不跳啦?”

阿市白他一眼,嗔道:“大白痴,我又跳不过去。”陆渐笑道:“那我明天再来。”阿市摇头道:“明天不用来了,麻长到这么高,不会再长了。”

陆渐道:“这么说……”

“没错。”阿市不待他说完,拍手笑道,“你没有输给麻,胜过它啦。”陆渐恍然大悟,也笑起来。阿市说道:“陆渐你大获全胜,想我怎么奖赏你呢?”

陆渐道:“我也不知道,你爱赏什么都成?”阿市微微一笑:“好呀,我想好了,便来找你。”说罢抱着北落师门去了。

第五章 天神宗 [table=98%][tr][td] [/td][/tr][tr][td]陆渐回到房中,作罢当日帐务,天色已晚,吃了饭正要就寝,忽听笃笃之声,有人敲窗。陆渐开门一瞧,但见阿市身着绯色和服,左手抱着北落师门,右手提着方盒,见了陆渐,绽唇一笑,烛光摇曳下,当真齿若细贝,美眸流辉,说不出的明艳照人。

陆渐奇道:“阿市公主,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阿市气道:“不愿我来么?”陆渐不知从何答起,阿市将方盒递在他手里,陆渐懵然接过,掌心忽又一暖,却是阿市握住他手。

“快来。”阿市不由陆渐分说,拉着他跑到附近的佛堂边,但见一架木梯直通房檐。阿市拉着陆渐爬上房顶,笑道:“这里清净,没人打扰。”说罢当先一跳,轻轻落在屋脊前。

这等跳跃,自不能与跳麻相比,陆渐如法施为,也跃到屋脊前。阿市将他拉到身边坐下,笑道:“陆渐,你打开盒子。”陆渐打开盒子,但闻香气扑鼻,乃是满满一盒天麸罗。

“这是给你的奖赏,我亲手做的。”阿市目不转睛瞧着他,“你尝尝看?”

陆渐尝了一只,说道:“这是虾。”又尝一只,道:“这是鱼。”

阿市笑道:“好吃吗?”陆渐点头道:“好吃。”阿市一笑,忽又嗔道:“真是大白痴。”

这座佛堂专供府内武士素日参拜,为外宅最高处,此时坐在屋顶,益觉四周房舍低小,此处离天犹近。阿市举头望去,但见明月半缺,星光迷离,不觉微微出神。陆渐见状道:“你看到南天那颗最亮的星吗,那就是北落师门,也是这猫儿的名字。”

阿市回头瞧来,双眼含笑,陆渐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连忙低了眼皮,忽听阿市叹了口气:“不知怎的,我跟你在一起,就很开心,就算这么坐着,不说一句话,心里也是暖暖的,像要飞起来。”

陆渐奇道:“难道与其他人在一起,就不开心?”阿市摇头道:“妈妈死得早,我都忘了跟她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其他见过的女子,都是侍女,胆小怕事,多嘴多舌;至于男子,就更不成话,要么凶霸霸的,叫人害怕,要么低三下四,让人厌恶。以前喜欢大哥,可是大哥也变了,变得越来越像爸爸,瞧他的眼神,就想发抖;何况,就算跟以前的大哥在一起,也没这么开心,想要飞起来似的。”说罢,她将北落师门放在膝上,迎着晚风张开双袖,如一只绯色的大蝶,在月光下展开美丽的双翅。

陆渐呆了呆,正想说话,阿市忽地双臂一合,轻轻将他搂住,陆渐一惊,颤声道:“阿市公主。”却听阿市轻轻地道:“别说话,我,我只想这样抱抱你呢。”

陆渐感觉她的身子火热起来,滚烫的脸颊贴着自己的脸,细白的牙齿似在轻啮自己的耳垂,这般耳鬓厮磨令他难以自持,神魂颠倒洌?灾休氲厣凉?徽判α场?BR>
阿晴!陆渐悚然而惊,急道:“阿市公主。”方*推开阿市,定睛瞧时,却又诧然,只见阿市双眼微闭,竟已含笑睡去了,长长的睫毛便似两张乌黑的小扇子,在白玉般的双颊上轻轻颤动。

陆渐见她睡态可掬,不忍唤醒,伸手将她抱起,走到檐前,这一瞧,忽地大惊,敢情那上房的木梯竟已不去向。此时阿市已然惊醒,但觉身在陆渐怀中,羞不可抑,微微挣动。陆渐觉出,忙将她放下。阿市听说梯子被拆,也不由失色,惊疑间,忽见远处火光闪动,向这方涌来。

陆渐游目四顾,忽见远处生有一株大树,高及屋顶,他灵机一动,说道:“阿市公主,你藏在房顶,不要露面,我取梯子过来。”阿市心中慌乱,依言伏在屋脊边,但见陆渐长吸一口气,飞身跃出,不由脱口轻呼。不料数月间,陆渐苦练“跳麻”,此时显出非凡脚力,这一跃丈余,他半空中双臂伸直,哗啦一声,已攀住枝桠,继而两腿勾住树干,慢慢滑落。他一旦落地,见木梯躺在近处,正想上前扶起,接引阿市,忽见前方火光大亮,脚步声急,仓兵卫领着十余名武士匆匆走来。

陆渐心中咯噔一下,放下木梯,高叫道:“仓兵卫,你上哪儿去?”仓兵卫见了他,只一愣,便露出狠厉之色,转头对一名武士道:“桥本师父,就是他,拐了公主。”

那武士年约四旬,体格敦实,胡须根根竖起,有如一蓬钢针,闻言皱眉道:“仓兵卫,你说的都是真话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句句都是真话。”仓兵卫大声道,“桥本师父,我亲眼见他将公主骗到房顶上去的。”陆渐望着仓兵卫,口中苦涩难言,心知木梯也必然是这小子拆的,倘若自己没练过跳麻,无法下房,岂不被人捉个正着,自己生死事小,若因此坏了阿市的名节,岂不成了罪人。

桥本喝道:“围住他。”呼啦一下,众武士将陆渐围在正中,陆渐念头疾转,忽地大声道:“桥本师父,公主自在内殿,怎么会来外宅呢?她那么聪明娇贵,又怎会被我哄骗上房呢?”

桥本但觉有理,点头道:“说得也是……”仓兵卫急道:“桥本大人,你别信他的,我拆了上房的梯子,他能下来,公主却不能的,一定还在房顶上。”

桥本眉头大皱,此事虽说匪夷所思,却也非同小可,倘若属实,不止败坏门风,贻羞诸国,自己身为织田武士之首,护卫不力,也脱不得干系,当下挥手道:“你们上房去瞧。”

两个武士应声去搬木梯,陆渐情急,蓦地一纵,自二人之间穿过,刷刷两声,从两人腰间拔出刀来,搁在两名武士颈上。

两武士面色惨白,桥本更是一惊:“这人好快的手。”口中喝道:“大胆,你做什么?”

陆渐道:“这梯子谁也不许碰。”

仓兵卫兴奋得脸颊通红,大声道:“桥本师父,你瞧见了吗,他心虚得很,不敢放人上去。”桥本一巴疑惑更甚,扬声道:“公主真的在房顶吗?”

陆渐道:“没有。”桥本怒道:“那你为何怕人上房。”陆渐无言以对,只得胡诌道:“这梯子是坏的,人一踩就断了。”仓兵卫厉声道:“你说谎,这梯子好端端的,你分明是怕人瞧见公主。”

桥本点头道:“年轻人,你空手夺了我两名弟子的刀,本事很好。这样吧,我上房去瞧,公主若不在,我严惩仓兵卫,给你出气。”仓兵卫一听,脸色发白,但眼神仍然倔强,死死盯着陆渐。

陆渐摇头道:“公主不在,各位请回吧,若要上房,除非踏着我上去。”他终是不善说谎,这话*盖弥彰,桥本不由嘿嘿直笑,忽听两声厉叱,两名武士一左一右,挥刀劈向陆渐腰胁。

两人均是用刀好手,出刀快狠,陆渐若不撤刀自救,即便杀了身前二武士,也难逃腰斩之厄。他本无伤人之心,更不愿两败俱伤,双足一顿,使出“跳麻”之术,倏地拔起六尺。叮的一声,足下双刀彼此交斫,火星四迸。

“好!”桥本鼓起掌来。掌声方起,忽见陆渐一个倒翻,犹未落地,两支朱枪闪电刺来。陆渐双刀一分,刀枪相交,刹那间,陆渐已明了对方劲力走向,双手自发自动,左刀下压,右刀上挑,啪的一声,一支朱枪被左刀压在地上,另一支朱枪则被右刀挑飞,嗖的蹿起丈余。

陆渐起落之间,连挫四名好手。桥本眉头大皱,上前一步,接住下坠朱枪,挥手止住众武士,沉声道:“鄙人桥本一巴,织田家枪术教师,请教大名。”

陆渐犹豫一下,道:“我叫陆渐。”桥本一巴奇道:“陆渐?莫不是不空先生的外甥?”陆渐无可抵赖,硬着头皮道:“就是我了。”

桥本一巴眉头微皱,暗忖宁不空是国主眼下红人,这人则是他亲属,若然得罪,颇是不妥,但眼前骑虎难下,一挺枪,喝道:“桥本一巴请教。”众武士齐齐变色,叫道:“桥本师父。”

陆渐不喜争斗,但稍有退让,阿市名节势必受损,只得将心一横,见桥本一巴挺枪刺来,便后退一步,挥刀探出,贴上枪杆,却觉枪上劲力浑厚,无隙可趁。惶惑间,桥本长枪摇动,当心刺来。

铮,陆渐未及动念,双刀已交,他竟借桥本摇枪之势,离地而起,贴着桥本枪尖,急速旋转。这一转,半是借了桥本枪势,另一半则来自“跳麻”中练出的腾挪之功。

众武士从旁瞧得,只当桥本已将陆渐挑在枪尖,无不叫好。桥本却是有苦自知,陆渐连人带刀,压住枪尖,重逾百斤,眼见枪势运转不灵,不由喝一声“咄”,气贯枪尖,猛然送出。

陆渐应枪后掠,忽觉足尖抵上硬物,不由惊悟,桥本这一枪,是要将自己逼到墙角,一枪钉死,当即双足一撑,蹴中墙壁。一霎那,陆渐身若惊鹘,已在半空,左刀倏晃,右刀破空,向桥本迎面劈落。

这撑纵晃劈,均是自发自动,绝非陆渐本意,桥本一巴枪在外门,势难抵挡。陆渐不禁大骇,却如当日掌掴仓兵卫,想要收手,也是不及。

嗡的一声,红影骤闪,陆渐刀势受阻,虎口剧痛,右手长刀把持不住,脱手射出,身子被那大力推出丈余,尚未撞壁,左手刀如风后刺,噌的没入墙壁,刹住退势。

陆渐抬眼一瞧,但见桥本横持朱枪,噔噔噔连退五步,面上涌起一股血色。众武士一拥而上,纷纷道:“桥本师父,你没事吗?”

桥本一巴双手微微发抖,心中骇然不胜,他枪术之强,无敌于尾张,但眼前这年轻人刀法莫测,方才若非千钧一发撤回朱枪,势必被他劈成两半,不由长吸一口气,压住胸中血气,嗡的一声挺直朱枪,喝道:“再请赐教。”

陆渐一心维护阿市的名节,绝无退理,反手拔出长刀,他从未使过倭国长刀,出刀全凭本能,当即身形下蹲,左足前探,目光飘忽,刀锋向后。桥本一巴一瞧,便觉破绽百出,绝非高手风范,生怕是诱敌之策,故而徒自挺枪瞪视,却不敢先刺。

他不动,陆渐也不敢动,两人目光如锥,凌空交接。场中气氛沉如铅铁,在旁武士均觉承受不住,呼吸转促,汗水顺着额角流淌下来。

“咄。”桥本一巴大喝一声,壮如狮吼,身旁大树为之一颤,枝叶簌簌而落。

此乃大将交锋,震敌之术,对手闻声按捺不住,必然应声出手,桥本觑其破绽,便可一枪挑之。谁料陆渐不善争斗,不敢先攻,仍是下蹲不起。

桥本一声喝罢,不料对手无动于衷,他与陆渐正眼对峙,极耗精神,只觉体内精力消逝得飞快,背上热汗滚滚而落,对方的精力却似源源不绝,对峙已久,仍然两眼明澈,静若深潭。久而久之,桥本一巴身心俱疲,双腿微微抖将起来。

正要按捺不住,率先出枪,忽听有人拍手大笑,桥本一巴精神松弛,收枪后退,道:“主公。”

只见织田信长便服小帽,手摇折扇,带着几个随从,含笑道:“桥本一巴、尾张一虎,枪下没有一合之将。没想到今日竟然遇上了敌手。”桥本一巴叹道:“献丑啦。主公怎么来了?”

织田信长皱眉道:“内殿里不见了阿市,这孩子怕是顽皮,四处玩儿,我找了一遭,却没见着,听到桥本的喝声,便来瞧瞧。”

场中人无不变色,陆渐更觉心头狂跳。织田信长见气氛有异,便问缘由。桥本一巴不敢隐瞒,如实说了,又道:“这年轻人守在房前,不让属下上房察看。”

织田信长瞧了陆渐一眼,点头道:“桥本你现今可以上去瞧了。”

众武士正*上前,忽见陆渐微抿嘴唇,掉转刀锋,杀气如浪汹涌袭来,一时纷纷止步。桥本一巴一摇枪,喝道:“好,我再来会他。”

“慢来。”织田信长摇扇笑道,“持刀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陆渐道:“我叫陆渐。”

“我想起来了,你是不空先生的小伙计。”织田信长笑道,“你为何不让人上房?这么说,阿市真的在房顶上啰。”陆渐咬牙不语。

“阿市这孩子,动了春心呢。”织田信长叹道,“真是麻烦的事呀。”又问道,“陆渐,我们这么多人,你不害怕?”

陆渐道:“自然害怕。”织田信长奇道:“既然害怕,为何不让开呢?”陆渐摇头道:“我再害怕,也不能让开。”

织田信长微微一笑:“你真的宁可战死,也要保住阿市的名节吗?”陆渐不禁张口结舌。

“我说中了吧。”织田信长击扇大笑,忽地扬声道,“阿市,你下来吧,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计较。”

众武士面面相对,织田信长久不闻答应,笑道:“这孩子面嫩,桥本,你去请她下来吧。”桥本一巴应了,扶起木梯,见陆渐仍然紧握长刀,不觉迟疑。

忽听一声长叹传来。“不空先生。”织田信长莞尔道,“你来得正好。”

宁不空冷哼一声,自暗处踱出,面向陆渐,月光下一对眼窝阴森森的,极为瘆人。只听他冷冷道:“织田国主,君无戏言,你说不计较,须得算数。”

织田信长笑道:“不空先生小瞧信长了,阿市的*子我再清楚不过,他二人若真有染,她断不会留在房顶,不与我一个交代;而这年轻人即便一死,也要守护阿市的名节,足见是守义之人,但凡守义之人,又岂会干出苟且之事?”

宁不空道:“很好。陆渐,你退下吧。”陆渐心神一弛,瘫软在地,敢情这番对峙,委实耗尽心力,方才的他,不过虚有其表罢了。

桥本一巴亲自架梯上房,许久不闻动静。蓦然间,只听嗒嗒嗒下梯之声,分外急促,桥本一巴落地,左手提了一个方盒,右手则拿着一张素笺,说道:“房顶没人,只见这些。”陆渐一惊,心道阿市分明就在,怎说没人,*要挣起,却觉双腿虚软,提不起力气。

织田信长揭开盒子,瞧见天麸罗,尝了一个,笑道:“这是阿市的味道呢。”再持笺一瞧,眼神微变,许久方道:“柴田胜家,你念给大伙儿听。”

身后一名武士接过素笺,大声道:“刀锋生锈,铁甲朽穿,十年无敌寂寞哀叹;得到美人、心中欢喜,小小尾张不堪一击。受今川义元之托,北海天神宗敬上。”柴田胜家越念面色越是苍白,声音发起抖来。

织田信长皱眉道:“这天神宗是什么人呢?”柴田胜家定一定神,说道:“我也是听传闻,这个人似乎不算是人。”

织田信长奇道:“不算是人?”柴田胜家道:“关于他最早的传说来自十五年前的北伊势,据说他手持九尺长刀,浑身腾起地狱之火,面对一向宗的僧兵,独自斩杀千人。从此以后,比睿山和本愿寺称他为‘九尺刀魔王’;而他却自称天神宗,意即天神的宗长。其后五年,他都在北陆和西国流浪,受雇于不同的诸侯。但不知为何,十年前他忽然消失了。”

“他为何要与一向宗作对?”织田信长又犯起了穷根问底的毛病,“他既然十年不出,为何今天出现?若他受雇于今川义元来刺杀我,为何只掳走阿市呢?”

柴田胜家道:“这个胜家也不明白,只听说天神宗十分好色。他在纸条上说‘得到美人,心中欢喜’,或许是因为……”说到这里,他嗓子一堵,已说不出下去。

“或许因为迫不及待要享用美人吧。”织田信长冷笑道,“不过,这无知狂徒却也不是全无好处,他告诉了我一个很要紧的消息:今川义元的大军恐怕已在来尾张的路上。”众人闻言皆惊,柴田胜家失声道:“为什么?”

织田信长道:“天神宗此次前来,是受今川之托来暗杀我,他既是千人斩的魔王,绝无失手之理。我若一死,国内混乱,今川大可趁机吞并尾张。以今川义元的急*子,这会儿他必然已在行军路上。”说到此处,他喝道,“佐久间,你带人增强边境守备;林通胜,你派人出境,探察今川军虚实。胜家,你加强府中戒备,召集所以家臣,到大堂商议军事。”

众将火速领命而去,织田信长正要转身,桥本一巴忙道:“国主,公主怎么办?”织田信长摇摇头,叹道:“没办法,那是她的命运。”

“国主!”仓兵卫蓦地叫道:“陆渐是天神宗的奸细。”织田信长哦了一声,斜眼望他道:“你是谁?”

“我是鹈左卫门的儿子鹈左仓兵卫。”仓兵卫伏地说道,“国主您想,陆渐为什么一定守在这里,不让我们上房呢?可见他伙同外敌,将阿市公主骗到房顶,好让天神宗轻易掳走公主,谁知被我发现,故而负隅顽抗;再说,他一个账房,怎么能使长刀对付桥本师父的无敌枪法呢,定是他投靠了天神宗,从九尺刀魔王那儿学来的本领。”

陆渐听说阿市被恶人所掳,已然心如刀割,悔恨交迸,心想自己若不是将阿市一人留在房顶,或许不会发生这种事。此时听得仓兵卫之言,更觉字字椎心。

织田信长沉吟道:“仓兵卫说得有理,陆渐你跟此事难脱干系,你还有什么要申辩的?”

陆渐*要开口,忽觉一股钻心奇痒从“天市脉”里冒出来,迅速扩散到全身,刹那间,空虚无力汹涌而来,陆渐瞪大了眼,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咿呀的声音。

众人望着他,均感讶异。“你在说话么?”织田信长眉头微皱,却见陆渐面如血染,两手抓胸,蜷在地上口吐白沫,显然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仓兵卫冷笑道:“他无话可说,就装疯卖傻,国主,应该将他抓起来,狠狠拷问。”织田信长见陆渐抽搐挣扎,形容凄惨,不觉皱眉道:“不空先生,你说呢?”

宁不空漠然道:“他虽是我的外甥,但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无论他是否勾结天神宗,此事他都难脱干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杀倒未必。”织田信长道,“关起来拷问却不可少,桥本一巴,这件事交与你处置。”桥本大声答应。

忽听宁不空道:“既然出了此事,在敝侄澄清罪责之前,与今川的战事,宁某理当回避。”织田信长瞥他一眼,皱了皱眉,向仓兵卫道:“你叫仓兵卫吗?你很机灵,从今天起,就做我的侍童吧。”仓兵卫又惊又喜,趴在地上连连磕头。织田信长也不多瞧,拂袖去了。

桥本一巴等人一拥而上,将陆渐拎了起来,但觉他浑身颤抖,毫无抵御之能,心中都觉惊讶。忽听宁不空道:“桥本兄,入牢之前,宁某想单独与他说上几句。”桥本一巴道:“这个不成,拷问之前不得串供,不空先生见谅。”

“你是信不过宁某人了?”宁不空冷冷道,“但他这个样子,你怎么拷问?”

桥本一巴迟疑道:“不空先生能治好他?”宁不空道:“我自有法子,但却不能叫你们瞧见。”

桥本一巴想了想,道:“不空先生,你若耍弄手段,桥本手中的枪不会答应。”说罢喝散众人,远远退开。

宁不空走到陆渐身前,冷笑道:“难受么?你可知道是何缘故。”

陆渐口不能言,唯有两眼朝天,死命摇头。

“这便是《黑天书》‘有无四律’的第二律——有借有还。”陆渐耳中嗡鸣,宁不空语声空漠,仿佛来自天外,“《黑天书》修炼的力名为劫力,既不同于体力,也不同于内力、心力。劫力无内无外,无阴无阳,也正因为它无内无外,无阴无阳,反而能转化为天下任何体力、内力、心力。劫力练成,通常聚于人体某处,譬如你的劫力便聚于双手,故而你有了一双世间最奇妙的手,用死饵钓鱼胜过鹈左卫门;初学珠算,便能胜我半分,甚至于让你瞬间领悟倭刀的刀*,对敌桥本。

“可惜,劫力纵然神妙,也仅能用之于双手,用之于别处,便须得向双手去借。好比你用之于双腿,能够一纵丈余;用之于眼,能与桥本一巴正眼对峙。但这些内力、外力乃至心力,都是腿和眼向你的双手借去的。但凡借了,都要偿还。

“借用不多,倒也罢了,你炼过《黑天书》,劫力自生自长,慢慢还与双手;但若借用太多,偿还不及,势必引发‘黑天劫’。你不知如何练成出众腿力,今日大用特用不说,又与桥本正眼对峙,耗尽心力,以至于借用劫力太多,无法偿还。”

说到这里,宁不空叹道:“原本你惹出这等事,死也活该。但念在你我主奴一场,我暂且解了你的‘黑天劫’,至于你能否逃脱织田家的大牢,全看你的造化。”说到这里,陆渐只觉一股热流自头顶灌入,痛苦烟消,化为无边极乐。

桥本等人瞧见陆渐起身,纷纷上前,桥本一巴笑道:“不空先生好本事。”命人将陆渐捆了,陆渐走了几步,忽地回头,大声道:“宁先生,求你救救阿市公主,只有你能救她了。”

宁不空漠然无语,桥本一巴厉声道:“胡说,天神宗是千人斩的刀魔,不空先生一介文士,怎能救出公主?”众武士连推带打,陆渐只是拼命大叫,宁不空却不理会,转过身,背脊佝偻,慢慢隐没在黑暗里。

织田家的地牢阴冷湿暗,恶臭刺鼻。陆渐身上被踢打之处有如火烤炙。只因怕天神宗再犯,府内武士都被调拨了去守卫府邸,桥本一巴为武士之首,自然担负起统领之责,暂停拷问,先将陆渐锁在牢里。

陆渐呆坐于地,心间不时闪过那张雪白秀丽的脸庞——“今天你来陪我跳吧,可不要输给麻哦……你没有输给麻,胜过它啦……这是给你的奖赏,我亲手做的……好吃吗……真是大白痴……我跟你在一起,就很开心,就算这么坐着,不说一句话,心里也是暖暖的,像要飞起来……”不知怎的,陆渐的眼泪忽就流下来。

“阿市,阿市……”陆渐用头猛撞牢门木柱,发出空洞的闷响,但大牢冷清如故,只有回音寂寥,悠悠传来。

陆渐撞了十几下,头晕眼花,傍着牢门无力坐下,咧嘴大哭。

“喵”,猫叫声又轻又细,从身后传来。陆渐一惊,回头望去,不由狂喜道:“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雪白的影子,从黑暗中凸现出来,嘴里叼着一串钥匙。它蓦地一跃,钻入牢里,将钥匙塞到陆渐手里。陆渐钥匙在手,十指勾转,打开手足铁锁,继而又开牢门。

北落师门当先引路,两人循通道而出,忽听得鼾声响亮,但见通道口横七竖八躺了几个武士,刀枪丢掷,睡得正酣、

“北落师门。”陆渐讶道,“这都是你干的?”

北落师门伸出爪子,将地上的刀推向陆渐,“你要我用刀?”陆渐迷惑间,拾起刀来。一人一猫走到通道口,陆渐推开圆门,但见夜色如晦,远处火光明灭。北落师门又叫一声,纵上一棵大树,回头望来,蓝眼珠幽幽闪亮,恰如两粒寒星。

陆渐猛然想起,当时北落师门和阿市一起留在房顶,阿市被掳了,它却回来。陆渐如梦初醒:“它带我去救阿市?”这念头令他浑身火热,但见北落师门眸子光芒遽盛,倏地一跳,上了围墙。

陆渐将长刀别在腰间,展开“跳麻”之术,纵上墙头。北落师门形如鬼魅,走得悄没声息,陆渐身形微伏,紧随其后。

“咻”,一支锐箭从后袭来,陆渐始才知觉,手已动了,长刀如流星曳尾,磕飞来箭。

“刺客。”那名武士一箭不中,大叫起来。

北落师门陡然折回,只一纵,跳到陆渐颈上。

“鸟铳,鸟铳。”四面八方叫声迭起,。

发铳声密如炒豆,四面响起,陆渐舞起长刀,他也不知刀有多快,只听见叮叮叮铅丸弹飞之声,难分先后。随他刀势变急,双手分明感受得到每一粒铅丸搅起的气流轨迹。

顷刻间,灯笼火把齐至,照得庭院亮如白昼,荷枪实弹的武士们拥到围墙前,却见一道黑影在墙头轻轻一闪,便消失在茫茫夜空里。

陆渐在野地里全力飞奔,前所未有的疲惫阵阵袭来,方才逃出清洲,几乎耗尽他所有力气,熟悉的空虚感阵阵袭来,蓦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北落师门,我跑不动啦……再跑下去……会死掉。”陆渐大口喘气。忽觉后颈剧痛,不禁惨叫一声:“北落师门,你咬我?”北落师门连声咆哮声,似乎极为焦虑。

蓦然间,陆渐心中呈现出一幅图景,阿市目光惊恐,直挺挺躺在朱红的供桌上,刺耳的狂笑如滚滚惊雷,令他头脑晕眩。不知怎的,陆渐忽就明白了,阿市身处何方,面临何事,不禁挣扎起来,以刀撑地,蹒跚而行,走了两步,只听身后蹄声如雷,转身望去,但见四骑人马飞驰而来,当先一人横着朱枪,须发戟张,正是桥本一巴。

陆渐筋疲力尽,难敌奔马,索*站住,握刀挺立。

“真的是你。”桥本一巴勒住马,神色讶异,“你怎么逃出地牢的?”

陆渐心念疾转,蓦地叫道:“桥本师父,你想救公主吗?”

桥本一巴冷笑道:“废话,怎么不想救?”陆渐道:“我带你去。”桥本一巴奇道:“你知道公主在哪里?”

陆渐道:“我知道,你敢去吗?”桥本一巴神色一变,蓦地哈哈大笑:“好得很,我正想去会会那天神宗。”随行的武士道:“桥本师父,不回去找帮手吗?”

桥本一巴冷笑道:“害怕的,都可回去。”

三名武士互视一眼,大声道:“情愿拼死跟随桥本师父。”

“好。”桥本一巴喝道:“公主何在?”

陆渐喜道:“东南方五十里。”桥本一巴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如此清楚,当真是奸细了,就算你有埋伏,老子长枪在手,又有何惧?”一伸手,将陆渐抓上马鞍,打马狂奔。

不一阵,前方密林中现出灯火,丝竹之声伴着女子笑语,随风飘至。陆渐道:“到啦。”

“前面是一座废弃的神社。”一名武士疑惑道,“怎会有人?”

“管他是人是鬼。”桥本一巴道,“上去再说。”

此时月华深藏,夜如浓墨,大地升起蒙蒙岚蔼,浮在密林深处,令那灯火也缥缈起来。

桥本一巴策马到神社之前,将陆渐扔给属下,厉声道:“看住他,公主不在,便砍他脑袋。”翻身下马,提枪上前。

神社内酒香醉人,铺锦堆绣,几个妖艳女子玉体横陈,绣衣半遮,肌肤若隐若现,手足交缠如蛇,*靡香艳之处,令一众武士目定口呆。

神龛前红火翻腾,一只初生牛犊,剥皮去脏,涂满浓厚酱汁,在火上烤得滋滋有声。

一尊巨人盘坐龛内,即便坐着,也有一人来高,戴石盔,披石甲,遮得密不透风,乍一瞧,几疑为一尊石像,唯有盔后两点红光,闪烁不定。

“阿市公主!”陆渐脱口大叫。众人之中,唯有他没被艳姬巨人所迷,一眼便瞧见阿市,她目光呆滞,躺在石甲人身前的供桌上,四肢摊开,被铁链绑在供桌的四腿上,秀发后披,发梢水珠滴落,衣衫被血红的液体浸得濡湿。

石甲巨人哈哈大笑,笑声洪亮,屋瓦皆震,他蓦地举起一只斗大金碗,在身旁一尊黄铜大缸内,勺起如血液体,碗倾水落,淋在阿市的脸上,阿市紧闭双眼,发出呀呀哭声。

几名武士头发上指,拔刀*上,桥本一巴喝道:“别担心,那只是葡萄酒。”他一扬声,“你是天神宗吗?我是织田家枪术教师,桥本一巴。”

石甲人笑道:“你来干么,来瞧我跟你家公主亲热吗?”

桥本一巴面色丕变,喝道:“好狂徒!”一挺枪,*要纵出,忽见精芒一闪,堂中有微风掠过,嚓的一声轻响,枪尖坠地,半截枪柄兀自握在桥本手中,他微微怔忡,低头望了望枪杆,又瞧了瞧左胁,忽觉眼前的景物无端动了。

倏忽间,桥本一巴从颈至胁,半片身子保持着顾看姿势,斜斜滑落,鲜血自他身前身后,喷涌而出。

“桥本师父。”众武士凄声惊叫。

天神宗的右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柄九尺长的黑沉倭刀,左手拈着金碗,勺起一碗猩红酒液,直灌入喉。“痛快。”酒一入肚,他目中妖光更戾,“哈哈,痛快。”

剩下的三名武士手握长刀,自小腿起不住颤抖,渐渐有若筛糠,当啷一声,一名武士长刀落地,转身便跑,身下二人如法仿效,丢刀便逃。

又是一道冷电,掠过大殿。那三人一前两后奔出四步,忽地从头至胯,齐整整分成六片,残躯兀自向前蹿出丈余,方才仆倒,腑脏鲜血,遍撒殿前。

“哈哈,痛快。”天神宗又勺一碗酒,望着陆渐笑道,“你怎么不跑,人小鬼大的小子,想瞧我跟你们的公主亲热吗?”他刀横膝上,慢慢抚摸阿市的脸。

陆渐脸色苍白,嗓子发干,一股冷气亘在胸腹之间,令他几乎直不起腰来,但见天神宗的手移向阿市胸口,也不知从哪来的气力,蓦地喝道:“拿开你的手。”

“哈哈。”天神宗抬起头,眯眼瞧来,“十年来,你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唔,上次那个,好像是个城主吧,我跟他老婆亲热的时候,他也这么说。”

陆渐被那一双妖目凝视,寒毛直竖,双腿有虚软之感,竭力定了定神,方道;“你的名字叫天神,既然是神仙,就不该行凶作恶。”

天神宗笑道:“这话不对,我既是神仙,那么天下凡人都是我之奴隶,不只他们是我的,他们的金银珠宝、娇妻美妾都是我的,做一个神,就该无法无天,为所*为。”

陆渐心目中的神仙都是从年画上瞧来的,无非相貌和蔼的寿星公公与姿容美丽的麻姑仙子,闻言大觉不解,忽见天神宗举起长刀,奋力劈下,这一斩之势,足将偌大神社斩成两半,落下之时,却只在那烤牛腿上割下其薄如纸的一片精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陆渐一颗心几要跳出,眼见天神宗频频挥刀,每一刀都是力道千钧。落下之时,却只割下一片烤肉,他每食烤肉一片,必饮红酒一碗。

天神宗虽不正眼瞧来,陆渐却觉那刀随时都会劈来,每次割中烤牛,如中己身,这般折磨,犹胜摧残肉体。

须臾,酒干见底,烤牛见骨,陆渐却近乎虚脱。

天神宗蓦地侧耳,笑道:“露姬,取信长人头的人回来了,带他们进来。”

一名艳姬起身出殿。不一阵,带了两个蒙面黑衣人进来,那两人各抱一具尸体,其中一具尸身焦黑,手足俱无,另一具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天神宗冷哼一声:“信长的头呢?”那两人齐齐跪倒,涩声道:“有辱使命,请宗主责罚?”天神宗怒道:“信长府中,还有人挡得住你们虎豹鹿蛇吗?”

一名蒙面人道:“我们本已潜到信长身边,眼看得手,不料飞来两道火光,轰然炸裂,虎、豹二人当场毙命,我们不知敌踪,不敢久待,只好带了尸体回来。”

天神宗沉声道:“将尸体放下。”两名蒙面人放下尸体。天神宗瞧了一回,喃喃道:“这是西城八部中的火部神通,而且一击必杀,莫非昆仑山来了高手?”说罢一阵沉默。

陆渐却是心头一沉:“难怪宁不空不肯来救阿市,竟是为了守卫信长。”

忽听那蒙面人道:“看来信长的头,还得宗主亲自去取。”天神宗冷笑道:“我只因找到这个美人,又见织田家防卫松懈,才让你们四个废物去杀信长,没料到两个死了,另两个还敢回来。”那二人身子倏震,颤声道:“还望宗主从轻责罚。”

天神宗摆手道:“罢了,如今正当用人之际,且饶过你们小命。信长的头我明日去取。适才飞来五只蚊子,被我拍死四只,还剩一只,你们替我打发了。时辰不早,我要和美人们睡觉取乐了,来来来,露姬、风姬,给小公主宽衣。”那两名艳姬嘻嘻荡笑,碎步上前,褪去阿市外衣。

陆渐两眼喷火,忽见那两名蒙面人挺身站起,左方那人取出一根状若鹿角的拐杖,说道:“我是鹿。”另一人则抖出一根乌黑光亮的链子枪,说道:“我,是蛇。”

那鹿道:“我们两个,你喜欢死在谁手里?”他这话问得狂妄已极,陆渐不由瞠目以对。

“既不答话,那就是鹿了。”鹿嘿嘿一笑,“蛇老弟,对不住,抢走你的乐子。”那蛇轻声冷哼,手指微动,链子枪缩进袖里。

一点星芒,来自鹿角拐端头的精钢锐刺,忽地在陆渐眼前急剧扩大,钢刺下的黝黑孔洞清晰可见。

陆渐出刀,切中钢刺,刀刺相交,他蓦地感知,那拐竟是空的,不自觉猛然低头。

“砰”,烟火迸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味,神社的朽壁露出一个大洞。

鹿角拐竟是一支伪装起来的鸟铳。

鹿的必杀一击落空,微感怔忡,便听一声猫叫,手腕倏凉,鹿角拐当空一转,带着一只断手跌落在地。

鹿一声惨叫,同时乌光喷薄,蛇的“乌蛇枪”动了。

陆渐长刀上削,乌蛇枪若有灵*,倏然下沉,绞住长刀,枪头一昂,绕过长刀刺向陆渐。

陆渐撒手弃刀,抓起一段织锦,凌空抖出,枪刺织锦,竟被绞住。陆渐纵身前扑,左手攥起地上的龙角拐,只一送,噗的一声,插入蛇的小腹。

蛇的喉间喀喀有声,面肌扭曲,眼中布满惊恐之色。

“啊呀!”鹿的左手多了一柄长刀,纵身劈下,陆渐拧腰拔背,乌蛇枪绷直,嗡的挡下刀势,双足力撑,一头撞在鹿的胸口。

鹿倒退三步,定住时,忽地满目刀光胜雪,刀气掣空,萧萧有如幼时在森林听过的风声,眼前的景物急剧变幻,忽而屋顶变成地板,忽而地板变成屋顶,最后,他听到自己的头颅在地上滚动的骨碌声。

神社内一阵岑寂,夜风从鸟铳击穿的孔洞灌入,凄厉如哭。斑斓锦绣间,立着浴血的少年,掌中双刀迎着烛火,寒光刺目,一只波斯猫踞在肩头,幽幽蓝眼迸出骇人凶光。

“喵——”北落师门一声长叫,风、露姬二手足俱软,瘫倒在地。

“痛快!痛快!”天神宗大笑鼓掌,“我错了,哈哈,老子阅人无数,竟走了眼!”

陆渐浑身发软,嗓子似着了火,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他也不知何以如此之快,只知稍有迟疑,便会送命。此番是他首次杀人,但不杀人,人便杀己,生死只在霎息。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天神宗笑抚膝上长刀,“此刀长九尺五分,重三百四十六斤,黑铁锻脊,精钢成锋,度人无数,是名‘慈航’,小剑客,记住了么?”

“记住了。”陆渐点头道,“你放了阿市,大家两相罢手,岂不更好?”

“罢手?”天神宗纵声大笑,“慈航”刀光芒一炽,映亮大殿。刀锋未出,刀气已泄,裂帛声起,殿内锦缎无征而裂。

陆渐手中刀沉,心更沉,如潮疲意汹涌而来,恨不得就此睡去,唯双手尚有知觉,感知慈航刀的刀气,判别着它的走向。

天神宗并未坐着,第一刀挥出,他已在三丈高处。他是无敌剑客,精于审敌,深知遇上如此快刀,绝非坐能致胜。

陆渐连退三步。只此三步,天神宗精准入微的一刀,只劈中他足前两分,刀气排空,一道十丈裂缝如龙蛇蜿蜒,贯穿整座神社。

陆渐衣衫尽裂,左手刀却已探出,触到“慈航”。那一瞬,陆渐心中澄澈,忽地高高纵起,大喝一声,右手刀奋力斩下,劈中“慈航”柄下四尺七分八厘三毫。

慈航刀是倭刀,但就倭刀而言,太长太沉,虽有天神宗神力驾驭,本身却难承受如此挥动,陆渐刀锋所向,正是天神宗神力所聚、慈航刀至脆至弱之处。

四尺七分八厘三毫,“慈航”刀断,天神宗坠地,轰然一声,数百斤的石甲令他双足深陷。

陆渐双刀轮转,左刀探其虚实,右刀批亢捣隙,如解全牛,在石甲的缝隙间游走。眨眼间,一轮快刀使罢,他前蹿丈余,抢到阿市身前,大喘一口气,回头望去,天神宗犹然伫立,仿佛定住了。

吧嗒,一小块石甲落地,霎时间,天神宗周身石甲有如雨坠,筋肉虬结的裸背上白印纵横,血迹全无。

“没伤着他么?”陆渐目定口呆。

天神宗抖了抖,身周残甲纷落,他慢慢摘下头盔,转过头来。陆渐第一次看清这怪物的脸庞,鼻直口方,细目长眉,竟然甚为英俊,只是两眼血丝密布,倍增凶狠,他的身量高得出奇,修长剽悍,筋肉间似乎蓄有无穷精力。

“痛快。”天神宗双目微眯,红光更炽,“十年来,你是第一个将我逼到天上,又从天上逼到地下的人。”

陆渐双刀撑地,气喘如牛,绝望已令他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我何以要穿这千斤石甲、使九尺重刀么?”天神宗微微一哂,“只因唯有这石甲重刀,方能限制我的神力,神力受限,我的杀戮之心才会平静。”

他赤手空拳,大步走来。“小子,你大可以此自傲。”天神宗声如冰锥寒箭,“你让北伊势的神魔醒来了,那一次,我斩杀千人。”

陆渐一声低喝,纵身,出刀。他蓄力而发,刀速如故,而天神宗却快了数倍不止,左手二指拈住右刀,右手攥住左刃。

丁当不绝,左刀粉碎,右刀寸折,无俦巨力自天神宗双手涌来,咔嚓两声,陆渐双臂齐肘而断,发出惨哼。

天神宗纵声长笑,右拳一舒,细亮钢屑簌簌而落。

“你会死得很舒服。”天神宗狞笑道,“我先断你四肢,吊在梁上,让你亲眼瞧着我如何摆布这位小公主,然后再细细碎了你,丢在山沟里喂狗。”

“陆渐……”阿市的声音微不可闻,陆渐的心却似沉到千寻谷底。他感到阿市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骨骼断了,但肌肤的知觉仍在,刹那间,无名的悲凉涌上心来。

天神宗跨出一步,陆渐不自觉闭上眼睛。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下给孤独园,与*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不知何时,殿外传来悠悠的诵经之声,竟非倭言,而是华语。

陆渐忍不住睁眼瞧去,却见天神宗的脚似被钉住了,脸上露出惊怒神气。

“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那诵经声绵绵而至,天神宗破天荒露出烦躁之色,蓦地喝道:“洗足,洗足,洗你妈的大臭足……”骂的竟也是极粗野的华语。

陆渐听得吃惊,忽见天神宗操起一截断刃,嗖地掷向门外,门外那诵经声兀自不绝:“……敷坐而坐。”天神宗怒道:“坐你老母,鱼和尚,有种的滚进来。”

“……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左膝着地……”随着念经之声,一个白眉灰袍的瘦小老僧左手竖立,右手二指捻着一截断刃,步子舒缓,飘然而入。

“左膝着地,哈哈,照啊,”天神宗笑道,“爷爷就是佛,鱼和尚,你见了爷爷怎么不左膝着地?”

那鱼和尚面容枯槁,闻言白眉微挑,淡然道:“大言无忌,不知所谓。不能啊不能,你不过是佛身上的一只跳蚤罢了。”

天神宗冷笑道:“谁是不能?老子叫天神宗,天神之长,万佛之宗。鱼和尚,你这十多年逼得老子好苦,今晚难得有点儿乐子,你又来坏我好事。”

“不能,这十多年来,你*掳掠,杀人无数。”鱼和尚叹道,“自九如祖师、花生大士以降,我门中从未出此妖孽,若不能将你度入无间地狱,和尚也无法解脱。”

“想杀老子?嘿嘿,怕有点难处。”天神宗笑道,“这两年来,老子的大金刚神力已有大成,力扛九鼎,超越三界,你这把老骨头怕是经不住拆。”

鱼和尚叹道:“你若当真大成,又何必穿石甲、使重刀,强行压制体内大能?分明是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顶多是个‘一合生相’。何况佛门善法,无相无法,无休无止,何来大成之说?”

天神宗冷笑道:“鱼和尚,你就是嘴巴厉害。当年遇上万归藏,还不是被他三下五除二赶来东瀛,做了个缩头乌龟?在比睿山,你持无法无相、无我无佛之说,舌灿莲花,三日三夜间,辩折千僧,将一向宗、真宗、日莲宗千余倭僧斩于舌下。结果如何,还不是被那帮东瀛和尚称之为目无佛祖的“佛敌”,下令天下信徒追杀。哼,老子便不吃那一套,嘴巴再厉害,也是空的;刀子砍头却是实的,辩折千僧算什么,在北伊势,我刀斩千人,杀得血流成河,从此之后,东瀛佛门闻风丧胆,若不是你处处作梗,老子早就直上比睿山,杀他个鸡犬不留。”

“罪过,罪过。”鱼和尚叹道,“不能,你入魔太深。”

天神宗笑道:“你不是常说无法不破,一切善法均有破绽,是故有法不如无法。既然都有破绽,佛法、魔法又有什么分别?与其行佛法行到你这个田地,还不如大行魔法,杀人放火抢女人,图个眼前痛快。嘿嘿,说起来,老子这也算无法,如来说法,名为无法无相,老子说法,叫做他爷爷的无法无天,我与如来,也算殊途同归了。”

“佛有道,魔亦有道,道臻无极,本无参差。”鱼和尚叹道,“故而佛法可破,魔法亦可破,佛有无相之说,魔亦有无穷之变化;佛魔之别,只在初衷。当日,世尊眼见众生经历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种种苦状,心怜悯之,苦求无上妙谛,解脱众生苦难,故于菩提树下经历诸方魔劫,创设古今未有之法。佛之初衷,在于众生。而你则不然,为图一己之私*,置众生于水火,杀人放火、*辱妇女,无非图自身之享乐,故而你的初衷,在于我。只此一念,已入万劫不复。”

天神宗呸了一声,道:“你这么会说,怎么还是输给万归藏了?他为一己私*,杀人如麻,算不算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的‘大金刚神力’怎么就破不了他的‘周流六虚功’?”

鱼和尚道:“既然无法不破,破与非破只在刹那。和尚的法尚未臻至空明圆觉之境,为万归藏所破,也是应当,若是花生大士今日?冢?蚬椴仄衲芎嵝刑煜拢俊?BR>
天神宗哈哈大笑:“闹了半天,总是强者为王,咱们还是拳头上见高低罢。”说罢一拳挥出,这一拳并不迅捷,相反很慢,陆渐似乎生出错觉,时光随他巨拳推移,竟也变得缓了。

鱼和尚神色凝重,也慢慢送出一拳。两只拳头,一只瘦小干枯,一只硕大丰满,撞在一起,偌大神社倏地一震,房顶尘埃瓦屑簌簌而下。陆渐心头便似压了一块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

两人纹丝不动,慢慢收拳,另一拳又缓缓打出,两拳未交,堂中已如飓风卷过,屋瓦哗啦啦跳跃有声,艳姬们面色惊恐,纷纷闪至墙边。陆渐骤然惊悟,忽地挣起,挡在阿市上方,他双臂已断,无力支撑,竟压在阿市身上,阿市轻哼一声,陆渐见她泪水滚动,不由窘道:“对不住。”话音未落,屋瓦坠如雨落,打在陆渐头颈后背,陆渐疼痛难忍,连连惨哼。

“陆渐。”阿市眼泪终于流下来,“你别管我,快走呀。”她饱受惊吓折磨,声音极轻极细,陆渐若不与她面面相对,也难听见,当下忍痛笑道:“不打紧的,我一定救你出去。”

忽听天神宗闷哼一声,倒退一步。两人见状,均是一喜。

“和?缫阉倒?!庇愫蜕刑ど弦徊剑?澳隳芊哦?荒苁眨?苄卸?荒苤梗?说邪饲В?运鹨煌颍?站磕讶肷衩钪?场!?BR>
他说一句,送一拳,天神宗则退一步,步步后退,已近墙角,蓦地他长臂后伸,抓住风姬,嘻嘻笑道:“这娘儿们皮肉细嫩,滋味绝佳,咱们师徒理当有福同享!”说着将风姬迎向鱼和尚。大金刚神力至大至刚,血肉之躯身当其间,便与蝼蚁无异,鱼和尚劲力疾缩,变拳为抓,接住风姬,但觉巨力涌至,顿时倒退一步,再瞧风姬,已是肋骨寸断,口吐鲜血,竟被天神宗趁势震死,不由得口宣佛号,流露悲愤之色。

天神宗哈哈大笑,一回身又抓住露姬,笑道:“这美人双腿浑圆修长,床第之间妙不可言,也请师父笑纳。”说罢骤然掷出。

鱼和尚无可回避,仍只得接住露姬,但天神宗将无俦大力注入露姬体内,鱼和尚接人,顿受莫大撞击,低头瞧时,露姬口溢鲜血,香消玉陨。不由白眉倒立,厉声喝道:“无耻孽障!”

天神宗反手又抓一女,笑道:“此女眉眼生动,媚态天然,哈哈,也是难得尤物呢。”挥手掷向鱼和尚,一时间他将诸女当做兵器,借物传功,以大金刚神力撞击鱼和尚。鱼和尚心忧诸姬安危,不敢运动抵御,连遭撞击,只觉喉头发甜,眼前金星乱迸。那些姬女本是天神宗掳来,长久生于*威之下,心胆已丧,此时惊得傻了,靠在墙边,如待宰羔羊,瑟瑟发抖。

陆渐瞧得心急,用倭语叫道:“你们快逃啊。”众女子耳中虽然听见,双腿却止不住发软。天神宗出手如电,掷一人,杀一人,顷刻间六名姬女尽数毙命,他蓦然掉头,瞧见陆渐、阿市,面露狞笑,纵身掠来。

蓦地人影骤闪,鱼和尚口噙鲜血,拦在前方,两人齐喝一声,四拳相交,鱼和尚噔噔噔倒退三步。

“师父承让!”天神宗狞声狂笑,一拳打中鱼和尚心口,忽觉这一拳中体,并无骨骼粉碎之势,鱼和尚的心口反而生出极大黏劲,将他拳头黏住,一股热流顺着手臂急涌而来,热流所至,天神宗筋脉胀痛,竟难提起气力,不由得骇然色变:“这是……”

“断生入灭,万象俱空,以我此躯,化彼红莲。”鱼和尚长叹道,“不能,你也当听说过‘红莲化身断灭大法’。”

天神宗厉声道:“死和尚,你要跟我同归于尽?”

“善哉善哉。”鱼和尚叹一口气,眉间忽地流露凄凉之色,“你一身武功,由我而来,你之罪孽,也由我而起,今*我师徒同归于尽,天意昭昭,合当如是。”

原来,鱼和尚被天神宗以姬女为武器,连番重创,心知无法再与此獠抗衡,当下毅然施展“红莲化身断灭大法”,将浑身血肉化为无俦大能,注入天神宗体内。鱼和尚固然难免血肉化尽、枯败而死,天神宗也必被那绝世怪力冲破周身经脉,与鱼和尚同归于尽。

忽听天神宗狠啐一口,道:“死和尚,你想得美!”蓦地大喝一声,拼死跨出一步,鱼和尚伤损之躯,又展大法,马步竟被拖动。天神宗身高臂长,一伸手已按住陆渐后心,厉声道:“死和尚,你,你不撤功,老子,老子一掌震死他们。”

鱼和尚白眉紧蹙,陆渐此时伏于阿市身上,天神宗若撇了*命不要,大力一吐,这对年轻男女必然双双毙命,但若就此放过此獠,固然放虎归山,自己三人也绝无幸理。鱼和尚不觉好生为难。

天神宗却觉气力渐衰,心知再拖下去,必死无疑,心一横:“老子先震死这个男的,死和尚慈悲为怀,必然心软,他心一软,便有机可趁。”他曾为鱼和尚的弟子,深知此老*情,算计已定,正待吐劲,忽觉头顶一沉,多了一个毛茸茸的物事,还未还过神来,左眼剧痛钻心,不由厉声惨叫。

“北落师门。”陆渐惊呼一声,但见那波斯猫趴在天神宗头顶,前爪血淋淋的,攥着一只眼球,敢情它这一抓,竟将天神宗的左眼掏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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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桶狭间

天神宗痛极而呼,不觉撒手,扫向头顶。但北落师门一抓得手,早已跃往远处。天神宗一扫落空,哇哇怒叫,陆渐趁机滚下供桌,伸嘴叼起一截断刃,以断肘夹紧,向前一探,噗的刺入天神宗腰间。

天神宗先前连遭重创,金刚不坏身早已告破,只觉后腰一凉,浑身气力陡泻,再也抵不住“红莲化身断灭大法”,眼耳口鼻,但凡孔窍之中,尽皆喷出数尺血泉,骨骼咔咔乱响,被鱼和尚的大力挤得粉碎。

陆渐眼瞧着天神宗九尺雄躯,顷刻化为血肉模糊一个肉团,只惊得倒退几步,扑通一声,再度跌倒。

鱼和尚晃了晃,趺坐于地,长叹道:“北落师门,三十年不见,没料到今日重逢,便欠了你一条*命。”

陆渐听得心头一震:“这位大师竟也认得北落师门?他说三十年不见,这猫儿岂不活了三十岁?”但想以猫类寿命而言,绝难活到如此年岁,一时好生不解,举目望去,却见那波斯猫也疲累至极,懒懒趴在地上,幽蓝双眼黯淡无神。

陆渐*要挣起,又觉乏力,但见鱼和尚慢慢起身,走到阿市身前,伸出二指,轻轻捻断她四肢铁链,将她抱到一处锦缎上,度入真气,阿市面颊渐趋红润,眼中也有了神采,想是安了心,一会儿便闭眼睡去。

鱼和尚安顿好阿市,又给陆渐接好断臂。陆渐称谢,鱼和尚注视他良久,眼中忽有悲悯之色,叹道:“此地藏垢纳污,不可久留,这些姬女都是孽徒不能掳来,命运凄惨,若是暴尸此地,荒野孤魂,更添悲凉。还请小檀越助贫僧一臂之力,让她等入土为安。”

陆渐道:“大师说得是。”当下二人一起动手,将众姬女和桥本等人埋在神社附近,鱼和尚口诵经文,为之超度。

事毕,两人返转神社,瞧见天神宗的残骸,鱼和尚说道:“孽徒虽作恶万端,但终究曾为沙门,当以佛门之法荼灭。你带这位小姑娘先到神社外面等候。”

陆渐抱起阿市,又将北落师门放置肩头,出了神社未远,便见身后火光冲天,燃烧起来,遥见鱼和尚足不点地,飘然而至,忙道:“大师。”

鱼和尚点点头,道:“大家先找一地歇息。”

当下三人在旷野中燃起篝火,鱼和尚问起阿市如何被虏,以及陆渐如何救援,不禁讶道:“你竟然斩断‘慈航刀’,破了不能的石甲?”

陆渐挠头道:“我也觉奇怪,也不知怎样做到的。”

鱼和尚微一沉吟,含笑道:“也不奇怪,只因你从头至尾,便非一人作战。”陆渐奇道:“还有谁?”鱼和尚瞧了萎靡不振的北落师门一眼,叹道:“那便是它了。”

陆渐茫然不解,鱼和尚道:“北落师门乃是天下罕有的灵兽,能激发你体内的潜能,若你只有五成本领,北落师门便能令你发挥十成。只是,它从来只受女子驾驭,不认男子为主,此次与你并肩作战,却是奇哉怪也。”

陆渐将北落师门认阿市为主的事说了。鱼和尚叹道:“难怪了,它虽是兽类,但情急护主,也懂得事急从权的道理。”

陆渐点点头,正要询问鱼和尚为何认得北落师门,忽觉一股钻心奇痒伴随着巨大的空虚自“紫微”、“太微”、“天市”三脉同时涌起,急速扩至全身,来势竟是前所未有的猛烈,陆渐脑中巨响如雷,只来得及大叫一声,便失知觉。

恢复知觉时,陆渐感到身子很轻,几失重量,眼前的一切却渐渐清晰起来,他发觉自己身处一个奇特的地方,一面光明耀眼,一面黑暗深沉,而他则处于黑暗和光明之间,身体若无形质,缥缈不定,既不能归于黑暗,也无法融入光明,唯?诠庥氚档慕唤绱τ迫淮┬小?BR>
“我死了么?”陆渐迷惑起来,黑暗中若有光芒闪烁,逐次明亮起来,陆渐认得那是点点星光。无边的黑暗里,庞大的星图逐渐清晰,紫微、太微、天市、东方苍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西方玄武,微茫众星以洹沙之数,斗转星移,永不停息。

蓦然间,南方一颗星灼亮起来,仿佛一团火球,刺伤了他的眼睛。

“北落师门。”陆渐大叫一声,光明、黑暗、星辰,蓦地消失,只觉足下一虚,坠入万丈深渊。

陆渐大声惨叫,忽觉背脊触到实地,眼前微微朦胧,忽又清晰起来,近在咫尺的,是一张美丽绝伦的脸,双颊挂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阿市。”他忽地清醒了,身子却依然空荡荡的,全无气力,“我活着还是死……”阿市忙掩住他的口,含泪笑道:“当然是活着了,多亏大师救你。”

陆渐*要起身,却连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你别妄自用力。”鱼和尚慢慢走来,他的容色越发枯槁,眼角皱纹也更见深刻,“我封住了你的‘三垣帝脉’,暂且延缓了‘黑天劫’。”

陆渐诧道:“大师,您也知道‘黑天劫’?”

“略知一二。”鱼和尚道,“只因你遇上生平未有之强敌,借用劫力太甚,故而劫力反噬也极厉害,几乎要了你的*命。”

陆渐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忍不住问道:“大师,你神通广大,能帮我消除‘黑天劫’吗?”他二人以华语对答。阿市虽听不懂二人所说何事,但她冰雪聪明,察言观色,猜出是一件关系陆渐生死的大事,禁不住双手合十,向鱼和尚冉冉跪倒,说道:“愿大师大发慈悲,救救陆渐!”

鱼和尚双目微闭,良久道:“孩子,你既是劫奴,劫主是谁?”陆渐说了。鱼和尚叹道:“果然是八部中人。‘火仙剑’宁不空乃火部罕见奇才,并非易与之辈。”

说罢这句,他再不多言,跏趺而坐,合十冥想。

陆渐、阿市均是疲惫不堪,阿市伏在陆渐胸前睡去。陆渐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入眠,到得黎明之际,忽觉地皮震动。鱼和尚双目陡张,双手各拎一人,纵身跃上道边大树,藏入繁密枝叶。

不一阵,便见队队人马经过树下。阿市观其服饰,怪道:“这些士兵不是织田家的。”

鱼和尚叹道:“这是今川义元的大军,看来沓县已被攻破,这些兵马是往鹫津、丸根两城去的,听说今川此次攻打尾张,号称三万大军,织田家的败亡已不可避免了。”

阿市听得俏脸发白,颤声道:“今川义元?大哥与他无怨无仇,他干么要攻打我们?”

鱼和尚道:“春秋无义战。乱世交战,利字当头,既无道义,更无道理可言。令兄织田信长虽然并未开罪今川家,但他统一尾张、西入京都,风头太劲,已深为各方诸侯所忌。今川家称雄东海,生恐信长坐大。前几日尾张东部遭遇海啸,今川义元趁机出兵,正是想要落井下石,一举灭亡尾张,拔除心头之刺。”

阿市听得悲愤难抑,眼中泪光闪动,忽听蹄声如雷,百骑人马呼啸而来,队中多人披戴盔甲,手提朱枪,后背插满小旗。阿市认得这是护卫国主的旗本,待得近了,又见那旗上写着今川的名号,不觉呼吸一紧,心儿突突直跳。

只听一个苍劲的声音叫道:“凌晨赶路辛苦,在树下歇一会儿,将养马力。”那队骑士勒马停住,一名戴着牛角头盔的武将跃下鞍来,早有随从展开软凳,那武将也不解甲,就势坐了。另有几名武将也下了马,围之端坐。众旗本则横枪立马,将树下围得如铁桶一般。树上三人一时屏息,不敢轻动。

那牛角武将手持折扇,呼呼扇道:“这天气邪门得很,才五月工夫,怎就这样热啦?要么就是近来打仗太少,心宽体胖,耐不住炎热了。”众将皆笑。

那武将又道:“前田利家,有信长的消息吗?”一名高瘦武将答道:“回义元公,只听说他率军离开清洲,现在何处却不清楚,我派出的十多名探子,竟然没有一个回来。”

阿市恍然明白,树下所坐的持扇武将,便是尾张大敌今川义元,顿觉心跳加快,纤纤十指攥捏成拳,身子不自禁发起抖来。

“信长了不起啊!”今川义元叹道,“统一尾张,降服道三。晋见将军时,义辉也称赞他聪明贤能。这样的人物,是睡在我今川榻边的老虎,若不趁他熟睡未醒,将之灭亡。只怕将来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顿了顿,又问道:“家康,你和信长是幼时的朋友,你说说,他到底是甚么样的人?”

一名矮个武将道:“他是个怪人,做事从不依循常理,喜欢玩印地打(按,掷石游戏),还爱跳舞,最爱跳的是敦盛一番之舞,因为他说人生五十年,不过梦幻而已。”

众将均觉有趣,一时哄笑,今川义元却悠悠哼起曲子:“人间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哼到这里,拍扇笑道,“信长是位通达的人啊,能取下他的首级,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

众将齐声道:“愿为义元公效此微劳。”

“好。”今川义元笑道,“听说信长有一位妹子名叫阿市,长得很美,你们谁取到信长的首级,我就将阿市赏给他。”

阿市听得大恼,忽觉陆渐轻拍自己肩头,回首望去,见他连连摇头。不禁淡淡一笑,心道:“大白痴,你当我会下树去跟人拼命么,我才没那么傻。”想着在黑暗里摸索到陆渐的手,紧紧握住,虽然身在险境,心中也觉无边喜乐。

忽听今川义元又道:“说起来,天神宗还没消息呢,那怪物夸下海口,要在昨晚把信长的首级送来。哼,全是大吹牛皮,只可惜了那些黄金美女。”

众将纷纷称是。今川义元又道:“天神宗不能取,咱们自己去取,料得信长见我兵威,决不敢轻举妄动,我大可放开手脚,以重兵攻城。德川家康,你率五千人攻打丸根,前田利家,你率五千人攻打鹫津,毛利河内、鱼住隼人,你们各带三千人马,寻找信长的主力决战。我率余部,在桶狭间掌控全局。义元在此约定,后日傍晚,在清洲城与诸位痛饮。”

众将纷纷起身,轰然道:“后日傍晚,在清洲城与主公痛饮。”

这一声威武雄壮,阿市听得心神激荡,禁不住身子摇晃,触动枝条,叶片簌簌而落。

今川义元咦了一声,厉声道:“树上有人吗?”阿市吓得面无血色,瑟瑟发抖,陆渐不由将她紧紧抱住,只怕她一不小心,落下树去。

却听前田利家笑道:“主公多虑了,约莫呼声太响,惊了树上鸟雀。”

今川义元冷哼道:“管他是人是鸟,鸟铳伺候。”哗啦一声,众旗本取出鸟铳,燃起火绳。陆渐、阿市心中绝望,双双闭眼,忽听耳边传来鱼和尚细若蚊蚋的声音:“向左歪倒,到我身后来。”阿市已吓得动弹不得,反是陆渐奋起余力,拉着她向左歪斜。

铳声大作,陆渐耳边风声劲急,铅丸中树的嗤嗤声连绵不绝,但觉阿市手心汗津津的,却无丝毫热气,如一块寒冰也似。

过得片刻,忽听今川义元叹道:“真的没人么?看来我年纪越大,胆子却更小啦。各位早早出发,一战而胜,誓灭尾张。”

众军齐声应道:“一战而胜,誓灭尾张。”纷纷上马,如一阵旋风,呼啸着去得远了。

今川大军陆续经过,足有半个时辰,四野方才安静。鱼和尚拎着二人跃下,将衣袍一抖,抖落许多铅丸。敢情他以大金刚神力挡下鸟铳,解了当时之困。

“大师!”阿市泪涌双目,蓦地屈膝合十道,“我一定要找到大哥,尾张国运将终,阿市不能独生。”

鱼和尚白眉微皱,向陆渐道:“孩子,你说呢?”

陆渐道:“我的‘黑天劫’发作,不回去也是死。既然阿市要回,无论生死,我都陪着她。”阿市心中滚热,眼泪夺眶而出,渐自泣不成声。陆渐见状,掏出手帕给她,阿市却不接下,抱住他大放悲声,陆渐只道尾张将亡,她心怀恐惧,忙道:“别怕,有我呢。”

鱼和尚叹道:“既然如此,和尚便送你们前往清洲,只是你们须得答应和尚一件事。”阿市道:“大师请说。”

鱼和尚道:“你们须得发誓。回到了家,他人问起脱难经过,你们不得说出和尚,便只当从没见过和尚一般。”

“那怎么成。”陆渐急道,“天神宗是大师所杀,别人问起,我们又怎么说?”

鱼和尚摇头道:“谁说天神宗是和尚杀的,他分明死在你和北落师门手里。若以和尚的*情,不但杀不了他,死在他手里也说不定。”想到那时若非北落师门损了天神宗一目,自己或许当真收手,落得个全军覆没,不觉叹了口气,又道:“你们二人若不答应,和尚便不去了。”

陆渐、阿市对视一眼,心知前方今川大军密布,若无鱼和尚护持,绝难回到清洲,只得道:“便依大师。”

商议已毕,三人向清洲城行去,陆渐身子虚弱,此时反赖阿市扶持。鱼和尚走在前面,不住咳嗽。途中遇上好几股今川的人马,均被鱼和尚制服,但随人马增多,三人只得绕道而行,尽往今川军不及处行走。

行了一日,天色渐晚,三人便在一道小溪边歇足。鱼和尚始终咳嗽不绝,陆渐则浑身滚烫,躺在地上胡言乱语,说的均是华语,阿市无法听懂,只听他话中反复出现“阿晴”二字,心中一时怪怪的,但何以如此,却不甚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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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和尚微笑道:“不打紧,旧伤而已。”说罢盘膝打坐,调理气息。

阿市给陆渐喂了些清水,抱膝坐在他身边,心想一生之中,从没有经历这么多事,走过这么多路。低眼再瞧陆渐,心中更是喜悦无比,不由忖道:“我这一生之中,也从没遇上这么值得托付的男子。”她抚着陆渐的额头,凝视着他乌黑的眉毛,高高的鼻梁、瘦削的双颊、还有那苍白的嘴唇,似乎永远也瞧不够,真想一生一世,都这样瞧下去。

看着看着,她困倦起来,伏在陆渐身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忽然间,流水声将她惊醒,抬眼望去,四野昏黑,不由一阵心悸,失声道:“大师,大师。”却不闻人应,阿市慌乱起来,抚摸身下,却觉陆渐好端端的,呼吸平稳,烧也似乎退了许多。不由略略定心,蓦然间,前方火光一闪,伴有人语。

阿市转身摸到一根树枝,心想:“陆渐拼命救我,现在他生病了,轮到我拼命救他了。”想罢挺身而起,将树枝横在胸前,默想以往兄长教过的剑术,揣度第一下如何出手。

眼见火光人语越来越近,阿市的心也越跳越急,忽见几个穿戴盔甲的人从树从中钻出来,当即娇叱一声,纵将上去,但事到临头,所有剑术统统忘掉,只顾高举树枝,拼命抽打。那几人猝然遭袭,抱头大叫。阿市抽打几下,便觉力乏,一个疏失,被一人抓住树枝,大叫道:“公主,公主,是我呀,我是胜家。”

阿市一怔,借着火光瞧去,不由惊喜道:“柴田大人,你怎么来啦?”柴田胜家捂着额上淤青,苦笑道:“我巡夜的时候,有个声音忽在耳边响起,说公主你在这里。我到处瞧了,却不见人,也不知道是妖是神,但又怕公主万一在此,岂不错过了?没料到公主果真在此,看来真是神灵显圣了。”

阿市舒了口气,心道:“那传话的必是鱼和尚大师了。”又问道:“大哥呢?”柴田胜家道:“国主在前方不远的善照寺。”阿市指着陆渐道:“你们将他扶起来,带我去见大哥。”

柴田胜家定睛一瞧,失声道:“这个不是跟天神宗勾结的小子吗?”

阿市怒道:“什么叫跟天神宗勾结?”柴田胜家便将前情交代了。阿市气得脸色发白,说道:“若不是他杀了天神宗,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他杀了九尺刀魔王?”柴田胜家目定口呆。阿市急催他前往善照寺,柴田胜家不敢违抗,让一名武士将陆渐背起,又将自己的马给阿市骑上。

阿市一路上见众人闷闷不乐,不由怪道:“柴田,你们怎么不高兴?打仗不顺利吗?”

“打仗?”柴田胜家叹道,“这仗怎么打?今川有三万人马,咱们才不过两千,打不打都是输,刚才听说丸根、鹫津两城都丢了,现在的清洲城就像脱光了衣服的女人……咳……公主恕罪,胜家一急,说话就不大文雅了。”

阿市面红耳赤,轻轻啐了一口,心却渐往下沉:“尾张真的要亡了么?”又问道:“大哥怎么说?”柴田胜家叹道:“国主的脾*你又不是不知,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个节骨眼上,还在跟不空先生下围棋。”

阿市奇道:“不空先生是个瞎子,怎能下棋?”柴田胜家压低嗓子道:“公主,我老是觉得,那人的瞎子是装的,不但能下棋,我离开的时候,国主已输了两盘呢。”

谈论间,已到善照寺,早有人入内通报,织田信长快步迎出,兄妹二人劫后重逢,喜不自胜,阿市更是放声痛哭。

众人入寺坐定,信长问明脱难经过,惊诧不已,又听说陆渐拼死苦战,先斩鹿、蛇,再杀天神宗,心中既是骇异,又生感动。

忽见宁不空拄杖而出,织田信长叹道:“不空先生,我真是临事糊涂,几乎错怪你的外甥了。”

宁不空一震,涩声道:“那小子也回来了,在哪儿?”信长将阿市之言略略转述,又道,“陆渐受了伤,犯了重病,我让医官给他瞧瞧。”

宁不空道:“那却不必,我也通些医术,先待我瞧过再说。”当下走到陆渐身前,把他脉门,忽地眉头紧蹙,将他扶起,度入真气。他真气一旦入体,陆渐精力渐复,苏醒过来,与诸人见过。

织田信长笑道:“陆渐啊,你救了阿市,功劳很大。我论功升你为奉行,随侍我左右如何?”

陆渐不由一呆,阿市此时已换过衣衫,在堂后听到二人对答,奔出喜道:“陆渐,还不快些拜谢大哥。”

陆渐摇头道:“我不做奉行。”织田信长不悦道:“你嫌官位太小吗?”

陆渐道:“爷爷从小便对我说过,无论如何,不能做海贼倭寇,织田家虽不是倭寇,却是倭人。我乃唐人,绝不做倭人的官儿。”

说到最后两句,陆渐嗓音陡扬,满堂皆震。众家臣纷纷低了头,偷觑信长,但见他双手握扇,面色阴沉已极。阿市花容失色,忙道:“哥哥,你,你别怪他,他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待我慢慢地开导他,他就答应啦。”

织田信长闻言,神色稍缓,笑叹道:“也罢,陆渐,难得阿市这般看重你,尽说你的好话,我将她嫁给你如何?这样你便可做我织田家的家臣了吧。”

众家臣尽皆变色,阿市罕有绝色,众人无不垂涎,只恨无缘得手,不料竟被陆渐夺魁。霎时间,数十道怨毒目光投射在陆渐身上,恨不能将之扎出几个窟窿,有人更想:“大好一块雀儿肉,却掉进了狗嘴里。”

阿市羞喜交迸,啐道:“大哥你尽会拿人寻开心,从今以后,我不理你了。”织田信长笑道:“好呀,你既然不答应,我便收回成命……”阿市羞急万分,猛地起身,跌足道:“大哥坏死了,大坏蛋,我,我……”一急之下,眼泪已掉下来。

织田信长暗暗叹气,他原想将阿市嫁与别国少主,以便连横诸侯。但此时见她对陆渐情深如此,若是择郎另许,只怕会闹出事来。他本是狂放不羁之徒,虽说依照俗法,阿市与陆渐家世天差地别,不能婚配,而世俗常法在他眼里,全都一钱不值。何况此人能杀天神宗,若得此人,胜得千军,他从来惟才是举,当即慨然许婚,眼见阿市发急,不觉笑道:“罢了,我跟你闹着玩呢。”阿市这才止住哭泣,心知大事已成,狂喜难禁,忙忙转身入内,却又忍不住躲在屏风后偷听。

却听织田信长笑道:“怎么样,阿市配你绰绰有余,陆渐你也无话可说了吧。”

却听陆渐始终沉默,阿市心中焦急,暗暗骂道:“大白痴,欢喜傻了么?”忽听陆渐吐了口气,阿市芳心可可,扑通乱跳,但听他涩声道:“织田国主,我不能娶阿市……”

阿市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是这句,只觉双目一眩,几乎栽倒,天幸侍女及时扶住,隐隐听得陆渐嗫嚅道:“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子,除了她,我谁也不娶……”阿市心头似被万箭穿过,口中隐有腥咸血气,蓦地两眼一黑,失去知觉。

佛堂中寂静如死,织田信长面上如罩青霜,眼中透出慑人凶光。

“情之一物,多误世人。”宁不空忽地开口,“唐人有诗道:自古多情空余恨。有情人也未必能成眷属,更何况我这外甥另有所爱,与阿市公主难谐鸳梦,不足为奇。国主乃是通达之人,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织田信长喝道:“这个容易,将那个女子找来杀了,瞧他娶不娶阿市?”

宁不空失笑道:“这个怕难了些,那女子远在大唐,国主如何杀她?”织田信长怒极*狂:“那便杀了这蠢小子。”宁不空道:“杀他却容易,但只怕阿市公主更加伤心。”

织田信长听得有理,虽在狂怒之际,竟也努力镇定下来,咔嚓一声,将手中折扇折为两段,厉声道:“陆渐,你这颗首级暂且留下,别再叫我瞧见你,更不许出现在阿市眼前。”

陆渐拒绝婚事,心中歉疚,正要转身离开,忽又想起一事,说道:“织田国主,我和阿市回来时,瞧见了今川义元。”便将今川义元的话略略说了,似乎说出这些话,心中歉疚便能少上几分。

织田信长听罢,沉吟道:“桶狭间么?”宁不空笑道:“胜败之机已现,国主再不出兵,更待何时。”

这时间,一名家臣霍然站起,陆渐识得是佐久间信盛,只听他厉声道:“不空先生,你是何居心?出不出兵,那也是国主的事,轮得到你说嘴吗?如今丸根、鹫津都已陷落,今川三万大军,正向清洲杀来,此时出兵,难道是嫌尾张国亡得不够快吗?”

宁不空道:“佐久间,你这话可没志气。”

佐久间冷笑道:“你们唐人,当年被蒙古人打败了,又有什么志气呢?蒙古人两次征讨日本,却都被我们打败了,说到志气,*本比你大唐强得多了。就好比当年那个明太祖朱元璋,写信给我良怀亲王,要我国称臣,结果良怀亲王回信挑战,全不卖朱元璋的账,朱元璋纵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众倭人听得本朝快事,尽都连连点头。

宁不空却不着恼,微微笑道:“说到良怀给我朝太祖的那封回书,佐久间大人还记得吗?不妨念来听听。”

佐久间信盛一愣,悻悻道:“那信又不是我写得,哪记得那么清楚?难道你又记得了。”

“不巧的很。”宁不空笑道,“宁某恰好记得,要我背给你听么?”佐久间信盛涨红了脸,叫道:“好呀,你背呀,背不出的是狗屎。”说罢狠啐一口。

宁不空笑笑,徐徐起身,悠然道:“臣闻三皇立极,五帝禅宗,惟中华之有主,岂夷狄而无君。乾坤浩荡,非一主之独权,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盖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远弱之倭,褊小之国,城池不满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作中华之主,为万乘之君,城池数千余,封疆百万里,犹有不足之心,常起灭绝之意。夫天发杀机,移星换宿。地发杀机,龙蛇走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昔尧、舜有德,四海来宾。汤、武施仁,八方奉贡。

“臣闻天朝有兴战之策,小邦亦有御敌之图。论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又闻陛下选股肱之将,起精锐之师,来侵臣境。水泽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备,岂肯跪途而奉之乎?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贺兰山前,聊以博戏,臣何惧哉。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自古讲和为上,罢战为强,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惟上国图之。”

他朗诵已毕,佛堂中落针可闻,佐久间信盛固然羞怒交迸,座中倭人也是无不汗颜,自以为得意的良怀回书,座中倭人无人记得,反被这唐人一字不漏地背出,堪称奇耻大辱。

但听宁不空续道:“我太祖皇帝,以一介布衣,起于陇亩,却将蒙古数十万铁骑逐出???飧椿?模?赵掠勒眨??略堵鹾禾啤A蓟车笔币唤榍淄酰?确墙???卜翘旎省H锤蚁率橄蛭姨?嫣粽剑?宦鄢砂埽?ㄊ段?倒?恕F渲杏辛骄浠八档煤芎茫骸?染?こ几海?衣?瞎??狻I璩际ぞ?海?醋餍“钪?睢!?频浇袢绽此担?翊ㄒ逶?懦啤??5谝幻???允?侗??垂ィ?热裘鹆宋舱牛?膊还?硭?比唬坏?粢徊恍⌒模?幢晃舱殴??穑?词顷菪咔?甑拇笮?啊5蹦晡姨?娌⒎遣桓夜ゴ蛉毡荆?碌氖牵?粢徊恍⌒模?衩晒湃税阍庥錾穹纾?怂来?恋共蛔阆В?羰潜涑赡愎?男?昂吞缸剩?词谴竺鞒?滥严此⒌男叱堋!?BR>
他扫视诸将,扬声道:“大伙儿都认为尾张国运将终了吗?既然如此,宁某倒愿豁出*命,直捣今川腹心,或许一战成功,让今川义元留下无法洗刷的羞耻。这就叫做: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

“说得好。”织田信长忽地拍掌大笑,站起身来,舞扇蹈足,跳起敦盛一番之舞,口中唱道:

“人间五十年,与天地相比,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梦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

此即菩提之种、懊恼之情,满怀于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见敦盛郎之首级……”

跳罢此舞,织田信长贯甲跃马,独自飞奔而去,诸侍童、家臣无不大惊,跨马跟随,紧跟着的是二百士卒。

织田信长马不停蹄,沿途聚集起两千兵马,于次日午时,突然出现在桶狭间的狭长谷地,屡屡得胜的今川大军志得意骄,正在午休,不及穿甲上马,不及提枪发铳,便被织田军冲得七零八落,尸横遍野。是役,桶狭间的今川大营全军覆没,四十二岁的今川义元被织田信长取下了首级。二十七岁的织田信长则以少胜多,一战成名,开始了统一日本的漫长战争。

佛堂中,织田家的侍童家臣俱已走尽,宁不空却纹丝不动。陆渐忍不住问道:“先生不去吗?”

宁不空淡然道:“胜负已分,我又何必去凑那个热闹?”陆渐奇道:“胜负已分,谁胜谁负?”宁不空道:“自你告诉今川大本营的所在,今川家的末日便已到了。你虽不愿做织田的家臣,但你今日之功于织田一家,却是远胜众人。”

陆渐听得发呆,忽听宁不空道:“你随我来。”说罢拄杖漫步而行,陆渐不知他心意,心怀忐忑,默然跟从。

走到寺后密林深处,宁不空驻足回身,伸出枯瘦大手,抚着陆渐的头笑道:“乖孩子,你一向很听我话,必然不会骗我罢?”

陆渐道:“我怎么会骗先生呢?”宁不空叹道:“陆渐啊,你越来越不老实了。天神宗号称日本第一剑客,以你的本事,如何杀得了他?就算你借了劫力,但有借有还,要杀天神宗,得借多少劫力?别说你修为未深,劫力不足,就算劫力够了,仓促间偿还不了,你也早已死了,怎么还能回到善照寺呢?”

陆渐虽知宁不空精明无比,却不料他疑心动得如此之快。但觉那手移至喉间,微微一紧,不觉慌道:“先生,我答应过人的,不能说出他。”

“连我也不能告诉么?”宁不空森然道,“原本普天之下,除了劫主,能封住‘三垣帝脉’的人寥寥可数,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只不过,陆渐啊,你若不告诉我实话,便是对我不忠,你若对我不忠,我又怎么放心留你在这世上呢?”

陆渐左右为难,但鱼和尚的谆谆告诫?诙?撸?约喝羰撬党鏊??癫怀闪宋扌盼抟逯?病R荒罴按耍?锷?溃骸澳?壬??⒎俏也焕鲜担?曳⒐?模?酪膊荒芩党瞿侨说摹!?BR>
宁不空嘿笑道:“若要一死,还不容易。”手上骤然加劲,陆渐颈项断,气出不能,耳中嗡嗡作响,伸手抓那大手,却又提不起气力,只觉眼前金星渐渐化为一片白光,浑身劲力一泻而出。眼见断气,忽听佛号震耳,四野皆响,陆渐顿觉颈上一轻,宁不空放开了手,陆渐终能吸气,禁不住捂颈蹲下,大口喘息。

“西城之主,东岛之王,金刚怒目,黑天不祥。”宁不空呵呵一笑,“当今天下,有能为封住“三垣帝脉”的人,除了区区这个劫主,便只得三人。足下口宣佛号,当是‘金刚怒目’鱼和尚了。”

陆渐举目望去,但见鱼和尚霜眉枯容,悄立远处,合十叹道:“足下动辄杀人,未免太狠。”

宁不空笑道:“若不行此苦肉计,哪能赚得大师现身?大师隐身暗处,还不是想趁机算计宁某?”

鱼和尚道:“你算计他人在先,和尚为何不能算计于你。你只需根除这孩子身上的‘黑天劫’,和尚便不与你为难。”

陆渐恍然大悟,原来鱼和尚让自己与阿市不得说出他,竟是想藏在暗处,一举制服宁不空,逼他解除“黑天劫”,不由好生感动。

宁不空笑了笑,答非所问道:“大师当年与城主天柱山一战,竟能幸免,足见佛法精深。”

鱼和尚摇头道:“惭愧,天柱山上,贫僧仅接下万城主三招。事后被迫流落异邦,可谓落魄之人。”宁不空神色一黯,叹道:“大师何必自谦。倘若城主?谌耸溃?浇裉煜拢??帜芙铀??校俊?BR>
鱼和尚惊道:“万城主正当盛年,怎会不在人世?试问天下,谁能胜他?”

宁不空苦笑道:“城主纵然天下无敌,却敌不过天意。”鱼和尚动容道:“敢问其详。”

宁不空道:“十五年前,城主与大师相会于天柱山,事后返回西城,召集地、火、风、雷、山、泽六部,共商扫灭东岛余孽之事。”

鱼和尚叹道:“万城主一统八部,屡败东岛,后又放逐贫僧,已是武功盖世,何苦还要造就如此杀孽?”

宁不空冷笑道:“城主雄才大略,又岂是你空门弟子所能领会。”

鱼和尚道:“雄才也罢,大略也罢,均如梦幻空花。但为何只得六部聚会,却无天、水二部。”

宁不空道:“天部沈师兄行走不便,是以留在东南,监视东岛余孽;水部则因修炼禁术‘水魂之阵’,城主一怒之下,出手歼灭。是故当时只有六部在彼。大会前夜,城主命六部首脑进入‘掷枕堂’,说道:‘天部来了消息,东岛余孽六月下旬要密会于灵鳌岛,以往他等倚仗茫茫大海,与我大捉迷藏。今次既然聚齐,定要将之一网打尽,不叫走脱一个……’当时宁某恰也在场,听到这里,忽见城主眉头紧皱,嘴唇颤抖,面肌微微抽搐。地母也瞧见了,她是西洋夷人,心直口快,便问城主身子是否有恙。当时大伙儿心中,还当城主与大师一战,受了暗伤,不料城主勃然大怒,破天荒呵斥地母说:‘你这番婆子罗里罗嗦,知道什么?’竟将地母逐出‘掷枕堂’,罚其终身不得入堂议事。哪知地母去后,他那颤抖更为厉害,竟至于说不出话,只得让众人先行退下。”

鱼和尚口宣佛号,连连摇头。却听宁不空续道:“到了次日,众人正式聚会。城主却似已康复,神采焕发,交代完歼灭东岛之事,忽又说道:‘我近日修炼‘周流六虚功’,颇有所得,今日便演示一番,让诸位开开眼界。’说罢运转玄功,果然是周流六虚、法用万物,令我等眼花缭乱,不想突然之间,城主的真气剧烈搅动起来,继而土裂山崩,水火骤起,城主先后遭遇土掩、火焚、水浸、风裂、石雨、雷殛六劫,当着六部弟子,化为飞灰。”

鱼和尚听到此处,一时默然,良久叹道:“八大天劫,万城主竟然身遭其六,死得未免太苦。但他这般猝然亡故,西城八部岂非陷于莫大混乱?”

“大师神算。”宁不空叹道,“城主一死,天部西返,水部余孽也死灰复燃。可是,八部中谁也不服谁,新任城主迟迟无法选出。每次聚会,均起恶战,杀得天昏地暗,八部高手死伤惨重,最后一次战于天山瑶池,我火部原本占尽上风,不料却中了诡计,全军覆没,唯有宁某侥幸逃脱,几经辗转,流落倭国。”说罢不胜黯然。

鱼和尚思索片刻,忽道:“宁施主对和尚说了这么多内情,不知是何用意?”

“大师果然智慧渊深。”宁不空微微一笑,“大师乃是与城主齐名的高手,当年被迫离开???厝恍幕吃购蕖H缃癜瞬炕炻遥??强沙酥??4笫?尾挥肽?沉?郑?祷刂型粒?嵘ㄎ鞒牵?鲆豢诘蹦甑亩衿?!?BR>
鱼和尚摇头道:“和尚乃出家人,怨恨只是过眼烟云,岂能放在心上?”

宁不空微一沉默,忽而笑道:“如此说,大师是不愿与宁某携手了?”

鱼和尚道,“当日我挑战万城主,不过因他自恃神通,杀孽太重,比武是虚,劝说是实。如今若听你之言,岂非又造无数杀孽?别说八部之中藏龙卧虎,高人辈出,和尚未必能胜?就算和尚武功再强十倍,又岂会做你手中之刀,为你杀害同门?”

宁不空面沉如水,嘿嘿阴笑。鱼和尚又道:“和尚今日前来,只为这姓陆的孩子,宁不空,这‘黑天劫’你解还是不解?”

“解除‘黑天劫’?”宁不空哈哈大笑,“大师怕是高估宁某了。”

鱼和尚皱眉道:“何为高估?”宁不空道:“大师可曾瞧过《黑天书》么?”鱼和尚摇头道:“《黑天书》乃西城秘传,和尚略有所闻,却未亲眼瞧过。”

宁不空道:“《黑天书》开篇明义,便定下‘有无四律’。第一律叫做无主无奴,说的是劫主与劫奴的干系。但凡劫奴,不能离开劫主,劫主亡则劫奴亡;第二律,叫做有借有还,说的是劫力非借不用的道理,这一律传说至广,大师料来也有耳闻;第三律知道的人便少了许多,叫做无休无止。”

鱼和尚白眉一挑:“无休无止?”

“不错。”宁不空道,“《黑天书》暗合天象,诸天星斗依时运转,无休无止;敢问大师,就算如来再世,又能否法逆天地,让诸天星斗停止不动呢?”

鱼和尚道:“决然不能。”

宁不空道:“《黑天书》也是如此。三十一脉炼成之后,便不修炼,体内劫力也会如诸天星斗,自?俗?<热唤倭τ啦幌?觯?敲础?谔旖佟?簿陀牢扌葜梗?笫λ淠芊庾≌庑∽拥摹???勐觥???仓坏靡皇保??迥诘慕倭Τ僭绯迤平?疲?匦伦谷胛薇咛旖佟!?BR>
陆渐听得心如冰冻,鱼和尚长叹道:“西城八部以如此魔功炼奴,真是莫大罪过。不过,既是‘有无四律’,第四律却是什么?”

宁不空笑笑,淡然道:“第四律无关紧要,不说也罢。”

鱼和尚寻思道:“只怕这第四律便是解脱‘黑天劫’的关键。此人狡狯阴狠,必不肯说,莫如另想法子。”思索片刻,一晃身,已到宁不空身侧。宁不空目虽不见,心却有觉,轻飘飘点出一指,鱼和尚并不回头,自袖中脱出手来,食指如法点出。二人指尖一触,宁不空微哼一声,飘退丈余。鱼和尚也是一晃,伸手扶起陆渐,叹道:“可惜,足下的‘周流火劲’出神入化,却不用之于正途。”

宁不空冷笑道:“鱼和尚,你想怎的?”

鱼和尚道:“当日我在天柱山败北之后,被迫立下誓言:只需万归藏在世,便终身不履中土。如今万城主既已仙逝,誓言自当失效,我要带这孩子前往昆仑山,寻求‘黑天劫’的解脱之法。”

宁不空神色阴沉,半晌方道:“如此说,大师定要与我为难了。”鱼和尚道:“宁施主何苦执拗,我带走这孩子,你不过少了一名劫奴,于你本人并无损害。‘有无四律’第一律是无主无奴,却非无奴无主。”

宁不空静默须臾,忽而笑道:“大师所言极是,宁某便瞧大师面子,放了这名劫奴。”

鱼和尚心头一喜,合十道:“难得宁施主有此悲悯之心,虽只一念之善,也得无上菩提。”

宁不空笑笑,转身*行,拂袖间,袖中白光一闪,疾奔鱼和尚面门。鱼和尚一皱眉,左手扬起,五指如拈花枝,将那白光拈住,陆渐定睛一瞧,却是一支嵌有钢刺的白木短箭,顿时惊叫道:“大师当心。”

“不打紧。”鱼和尚微微一笑,“这‘木霹雳’还奈何我不得。”陆渐瞧那木箭并不爆裂,心中好生纳闷。

宁不空干笑两声,说道:“大师举手之间,便将‘周流火劲’化为无形,当真叫人敬佩。”说罢自袖间取出一张诸葛连弩,笑道,“但若一发八箭,大师接得住么?”

话音方落,八支白木箭破空而来,每一支均蕴有‘周流火劲’,抑且嵌有钢刺,一经炸裂,木屑与钢刺齐飞,更具威力。

鱼和尚叹息一声,双手齐出,在空中划了半道圆弧。那八支白木箭如乳燕归巢,自行钻入他指缝之中。同时间,‘大金刚神力’已如悠悠凉水,将木箭中的火劲轻轻灭去,木箭无法爆炸,便与寻常弩箭无异。

嗖嗖嗖,第二轮木箭又至,鱼和尚不待箭矢射到,抢前一步,又将八箭接住,谁知木箭入手,竟是火劲全无,鼻中隐有硝磺之气。

轰隆一声,八支木箭齐齐炸裂,烟雾飞屑将鱼和尚一时笼罩。宁不空长笑道:“大师莫怪,这次可不是周流火劲,而是货真价实的火药了。”

原来,宁不空知道鱼和尚必能化解“周流火劲”,故此当先九箭,有意用了“木霹雳”。鱼和尚连接两次,已存定见:“每一箭均是如此。”不想此后八箭却是特制火箭,箭杆中藏有火药。前九箭不过是惑敌之计,后八箭才是致命杀招。

陆渐悲怒莫名,正要扑上与宁不空拼命,忽见烟尘倏然四散,鱼和尚的声音悠然淡定:“宁施主无须客气,还有何种伎俩,不妨一并使出来吧!”

陆渐又惊又喜,定睛望去,只见鱼和尚衣衫虽然破烂,肌肤却无丝毫伤损。

宁不空赞道:“如如不动,万魔降服,大师好神通。”谈笑间,弩箭尽发,密如飞蝗,其中或有“木霹雳”,或是特制火箭,交相混杂,难分难辨。

鱼和尚却不再接箭,双腿分开,挡在陆渐身前,双拳神力所至,带得箭雨彼此撞击,一时间,落在陆渐眼中,有如在丈余之外,筑起一面无形障壁,壁外火光如雨,绚烂犹胜焰火。

倏尔火雨骤歇,宁不空抛开弩箭,后退两步,撑着一棵大树,微微喘气。陆渐心头大喜:“他的箭用光了。”

鱼和尚摇头叹道:“宁施主,带走这名劫奴,于你虽无好处,也无损害,你何苦执著至此?”

“大师以为赢定了么?”宁不空手按大树,微微笑道,“要知木中藏火,进此林来,已入无边炼狱。”

鱼和尚白眉轩举,恍然道:“原来如此,宁施主布局可谓深远。”陆渐正觉不解,忽听宁不空一声长笑,身边一棵合抱大树猛然炸裂,木屑飞溅。鱼和尚大袖疾挥,挡开木屑,身子却被气浪冲击,晃了一晃。

霎时间,四周树木纷纷爆裂,鱼和尚双拳越抡越快,陆渐只觉两股绝大气流,一者向外,一者向内,彼此撕扯,自己身处其中,大受其苦。他渐渐明白鱼和尚话中的“布局深远”意在何指,敢情宁不空将自己引入密林,便已布下陷阱,只因他有“木霹雳”之能,密林中的树木枝叶交缠,盘根错节,“周流火劲”又是无远弗届,只需借一株树木传功,便可经由枝叶根结,引爆整座密林。

火光冲天,暴鸣迭起,鱼和尚虽凭“大金刚神力”将火光木屑隔在一丈之外,但随宁不空内劲波及,细枝碎叶尽成火器,在鱼和尚拳劲外游走,时时寻隙而入,便如一团巨大火球,裹着鱼、陆二人,熊熊燃烧。不一阵,东南风起,火借风势,其势更强,灼人气浪滚滚而来,“大金刚神力”的威力圈越见收缩,片刻之间,已缩至六尺。

忽听暴鸣声中,传来宁不空的笑声:“大师也当知道,‘周流六虚功’共有五要——时、势、法、术、器。如今东南风起为天时、地处密林为地势、‘木霹雳’为功法、宁某的计谋为心术,虽无绝强火器,却已深得‘周流五要’中的四要。周流五要,得四者无敌,大师还不认输,更待何时?”他说话之时,“大金刚神力”的威力圈已被压迫至五尺之内,陆渐如处无边炼狱,口舌干燥,毛发焦枯,端地酷热*死。

忽听鱼和尚叹了口气,道:“万城主……”

宁不空冷笑道:“大师热昏头了吗?城主仙逝已久,你叫他做甚?”

鱼和尚闻如未闻,仍是淡淡地道:“万城主,你若出手,只须三要,和尚便已拱手认输,又何须四要?火部宁施主虽得四要,和尚仍有可趁之机。”

宁不空听了,没来由焦躁起来,喝道:“失心风的老和尚,有什么可趁之机,有胆给宁某瞧瞧。”

鱼和尚嘴角微有笑意,喝一声“有”,忽地右拳绕身,荡开火势,左手食指当空一划,五尺外的火焰如被凌空撕破,透出一个行书的“有”字。

宁不空若有所觉,失声道:“你……”不待他说完,鱼和尚又喝一声:“不。”在火幕?傩匆桓觥安弧弊帧V惶??纫簧??匆蛔郑?持溉缱吡?撸?伞?小?制鹗迹?由隙?拢?诨鹉恢辛?嘈闯銎吒龃笞帧!按蠼鸶丈窳Α本?貌痪??黄?赐辏?肿重W酝富鸲?觯?甯窆众埽?适菩燮妫?嫒缈旖U墩螅?垮笃凭??浪世酥牛?做?嗾??BR>
陆渐定睛一瞧,赫然竟是:“有不谐者吾击之”。

“啊呀……”这七字写在火上,却如写在宁不空心头,他目不能见,却似生了一双心眼,瞧得清楚无比,忍不住惨叫一声,“城主……”叫罢惊惶已极,双手乱挥,蓦地凄声叫道,“城主,不是我……不是我,都是他们……不是我,都是他们……”他大喊大叫,如癫如狂,跌跌撞撞向前飞奔,便是火燎衣发,也不驻足,顷刻间消失在密林深处。

那火无人操纵,火势顿弱。鱼和尚拳劲所至,光焰无不泯灭,只见他左拳灭火,右手提起陆渐,大步行到无火之处,盘膝坐下,脸色灰白中透出浓重黑气。

陆渐回过一口气,忽见鱼和尚面色有异,脱口叫道:“大师,你没事么?”

鱼和尚睁眼笑道:“和尚不碍事,孩子,你真愿跟我走么?”

陆渐点点头。鱼和尚叹道:“实话说,解开‘黑天劫’,和尚并无十足把握。”陆渐大声道:“我宁肯死了,也不再做宁不空的劫奴。”他本就痛恨这劫奴的身分,只是以往一人计短,无力对抗宁不空,此时鱼和尚出手相助,令他本已绝望的心中重新燃起希望,只觉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是孤身面对“黑天劫”,是故畏惧大减,勇气倍增。

鱼和尚点头笑道:“很好,你是个有骨气的孩子,自从听了你和织田信长的对话,和尚便知道,以你的本*,即便成为劫奴,也不会屈服于宁不空的*威。‘黑天劫’名为天劫,实为心劫,若无绝强心志,势难免劫;若你没有如此心志,和尚就算有心救你,也是枉然。”

陆渐这才明白,鱼和?缦炔豢下睹妫?灿惺蕴阶约旱囊馑肌:鎏?惧焐?欤??弁?ィ???恢谑涛朗膛?底虐⑹凶吡斯?矗?胧潜环讲诺谋?ㄉ??础?BR>
陆渐一见阿市,便觉愧疚,*要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默默对视良久,陆渐终于道:“阿市公主,我要回大唐去了,你多保重。”

阿市木然听着,眼神渐渐凄楚起来。好半晌,她轻轻放下北落师门。那波斯猫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瞧了阿市一眼,终于来到陆渐身前,陆渐俯身将它抱起,蓦地瞧见,两点晶莹的泪珠,滴落在阿市足前。抬头时,那白衣女子已转过身去,瘦削双肩微微颤抖,有如风中落叶。

陆渐咬咬牙,站起身来,却见鱼和尚已在远处相候,他长吸一口气,向前走去。走了约莫十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凄楚的叫唤:“陆渐!”

陆渐身子一震,却没有勇气回头,举目望去,前方林莽幽远,尚有火后的余烬,明明灭灭,照亮夜里的前程,而身后的叫喊,却终于化作断续的哭声。

陆渐不知道,在这个战乱频仍的国度,这位娇弱的女子,会面临何种莫测的命运,他只知道,从今以后,无论何种劫难,自己再也无法和她并肩面对。

想到这里,陆渐只觉得心头空落落的,一种无可名状的伤感涌了上来,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星汉天流,晓寒尤轻,夜幕下大地微微跌宕,连绵无尽。

黎明前的道路分外漫长,鱼和尚大步在前,也不知走了多久,东方微白之时,两人在一处山坳歇了下来。鱼和尚闭目入定,陆渐则感伤离别,无心言语,加之连夜苦战,须臾便即睡去。

睡梦间,忽觉周身激灵,陆渐猛地挣起,却见曙色中,三道人影,一静两动,在远处纠缠。那两名动者快得出奇,绕着那静者飞速盘旋。陆渐识得那静者正是鱼和尚,见他被人围攻,一惊之下,操起身边一根树枝,正想上前相助,忽见那两名敌人身法一滞,微微踉跄,身形忽矮,消失不见。

陆渐匆忙抢上,却见鱼和尚低眉伫立,脚边多有刀痕足迹,只不见了那两名敌人,不由得扭头四顾,却听鱼和尚叹道:“不用找了,那是伊贺的忍者,一击不中,早已远遁了。”

陆渐听得诧异,忽听鱼和尚又道:“陆渐,你扶我到那块石头上去。”陆渐听他声音发颤,更觉讶异,转身扶着鱼和尚,坐到一块岩石上。鱼和尚掩口咳嗽,陆渐分明看到殷红鲜血自他指间涌出,不由骇道:“大师您受伤了么?是方才的忍者吗?”

鱼和尚摇头道:“伊贺忍者算不了什么,还伤不了和尚。”陆渐道:“那便是天神宗,要么就是宁不空。”

鱼和尚道:“天神宗宵小之徒,殊不足道。宁不空神通虽强,却也无法伤我到这地步,我这伤,可久远得很了。”

陆渐见他神色黯然,不便多问,只得道:“大师,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何宁不空一见火中的那七个字,便吓成那样?”

鱼和尚道:“那七字,是我模仿‘西城之主’万归藏的笔迹写的,然后再以‘他心通’的神通,将笔意渗透到宁不空心里。和??局幌虢柰蚬椴氐纳裢??鹕迥?豢眨?钏?幕鸩烤??冻銎普馈2幌胨?患?瞧咦郑?阆诺寐浠亩?樱??悼晒帧:蜕兄两褚裁幌氲妹靼住!?BR>
陆渐道:“那‘有不谐者吾击之’是什么意思?我在宁不空的祖师画像上也曾瞧过。”

鱼和尚吃惊道:“你瞧过西城的祖师画像?”陆渐道:“火部、水部、山部、泽部的画像,我都瞧过。”说罢便将当日听命宁不空、察看画像的经过说了。

“原来如此。”鱼和尚叹道,“难怪宁不空情愿与和尚一决生死,也不肯放过你,他若不能降服你,也唯有杀你一途了。”

陆渐惊道:“为什么?”鱼和尚道:“只因那些祖师画像中藏有一个绝大的秘密,宁不空无论如何,也不想让你泄漏出去。这也是天意昭然,若非水火交煎,便无法显露图中隐语,若非宁不空双目被毁,你也无法看到这四幅画像了。”说着低眉垂目,若有所思。

不一时,他忽地张眼笑道:“孩子,你爱听故事么?”

“怎么不爱听?”陆渐也笑起来,“以前爷爷常给我说一些出海的故事,奇奇怪怪的,却很有趣。”

鱼和尚道:“很好,此去海港,约有四日路程,我便给你讲四个故事,这四个故事横跨三百余年,牵动亿万苍生,其中的恩怨情仇,委实可悲可叹。”

第七章 故事

鱼和尚说罢,抬头望去,东方霞光初明,微云犹暗,一行白鹭,冉冉向西飞去。

“这第一个故事,说的是一样武器。”鱼和尚悠悠道,“去此三百年前,中土有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名叫天机宫,宫中藏书亿万,宫中的能人,多被称之为算家。他们学究天人,智慧超卓。可惜,这智慧并没让他们永世无忧,终有一天,引来了绝大灾祸。

“那时恰是宋灭元兴之际,戎马当道,衣冠委地。天机宫凭着奇技异能,敌国之富,成为复兴汉室的唯一希望,天机宫的弟子中有许多杰出之辈,在南方屡兴义军,对抗元廷。但因为宫中出了奸细,元廷终于知道了天机宫的所在,派了水陆大军攻打。那一役至为惨烈,元军五万精甲死伤过半,甚至元朝皇帝的儿子也战死宫中。但终究寡不敌众,天机宫的亿万藏书到底焚于熊熊劫火,化为灰烬……”

陆渐忍不住问道:“那宫里的人呢?”

鱼和尚道:“天幸宫中先辈早有防范,留有一条秘道,是故宫中的人大多逃出来了。”陆渐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当时中土胡虏横行,那些幸存的算家无法立足,只得乘船退到东海的一座岛上。这些算家智慧出众,此时又身怀毁宫之仇,一致决意向元人报复。而在这一众算家之中,又有一位大算家最为了得,此人才智武功,俱通天道。可惜,他在毁宫之时身负重伤,待得伤愈,复仇之事已然定下了。

“这位大算家深知冤冤相报、永无了之,本不愿参与此事,但他为人甚重情义,几经周折,终于抗不过亲友苦求,加入复仇之列。此时元人势力如日中天,而天机宫新遭重创,若以人力对抗,不啻于以卵击石。是故那位大算家深思熟虑之后,提议建造一样威力绝大的神兵利器。而这一造,便花了十五年。”

陆渐吃惊道:“十五年?这样久么?”

“这也不算久。”鱼和尚说道,“春秋之时,越王勾践复仇,尚且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前后花了二十年光阴。天机宫比之当日越国,尚且弱小许多。何况那武器规模庞大,构造精密,纵然智者云集、名匠荟萃,急切间也难造成。”

陆渐好奇问道:“那武器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鱼和尚摇头道:“和尚也没瞧过,只是听先代祖师隐约提起,据说它能令地下泉眼迸裂,陆上江河逆流,形成滔天洪水,吞没都市,还能激发龙卷飓风,从海面刮到陆地,更能聚云成雨,数月不止。”

陆渐听得目瞪口呆,这些话若不是从鱼和尚口中说出,他必然当做是陆大海所说的那些海外奇谈,纵然有趣,却不真实。但此时鱼和尚一派肃然,可见绝非诳语,而是确有其事了。

鱼和尚续道:“那一日,武器终于完工,在海上牛刀小试,一口气摧毁了三座无人荒岛。十五年之功终有大成,众人无不欢呼雀跃。唯独那位大算家闷闷不乐,他自设计武器之始,便觉犹豫,因为这武器威力太大,一旦运用,死伤必然惊人。但他既是绝世智者,沉溺于探究智慧之中,明知如此,仍然忍不住想要造出武器,一窥究竟,此时一瞧,不觉心生恐惧。

“武器既成,众人当即决意以牙还牙,首先摧毁元人的京城大都,大都若被荡平,天下必乱,届时便可趁机复兴汉室。要知道,元大都军民百万户,那武器一旦运用,城中几乎无人能够幸免。只可惜,当时众人执著于复仇之念,早已顾不得这些了。”说到这里,鱼和尚不禁长叹一口气。

陆渐忍不住问道:“这武器真的用了吗?”

鱼和尚道:“若是你,你会用吗?”陆渐摇头道:“我不会。”鱼和尚道:“你纵不用,别人终归是要用的,若是如此,你又如何应付?”

陆渐想了想,道:“我要么将武器毁了,要么将它藏起来。”

鱼和尚沉默半晌,叹道:“难得你有这份见识,与那位大算家不谋而合。他一见武器威力,便动了毁掉之念,但十五年心血,终究不忍一朝毁弃。他矛盾再三,与妻子商议之后,设下一个骗局,将众人骗离武器。然后,他夫妻二人驾驭武器,离岛远去。当时众人发觉上当,纷纷乘船追赶,但那武器一旦运转开来,任是何种冲舟巨舰,都休想靠近,众人唯有眼睁睁瞧着他们驶向远方,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陆渐听罢,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却是怅然,遥想那对夫妇,背弃亲友,远别故土,也不知怀有何种心情。想了一阵,又问道:“那对夫妇带走了武器,剩下的人就再没造一个吗?”

“造是造了。”鱼和尚道,“但那位大算家临走之时,带走了所有图纸。更何况,没有他的神妙计算,众人所造武器,威力全无。又过了十多年,岛上众人一事无成,终于心灰意冷,放弃复仇之念。只不过,那位大算家从此背上无数骂名,终其一生,都被世人痛恨。”

鱼和尚说到这儿,再不多言,起身向西。两人走了一程,日已中天,陆渐遥见路旁有一所旅舍,竹墙矮檐,门前冷清,当下提议在此歇息。

鱼和尚答应,二人来到门前,陆渐见屋内昏暗,便扬声道:“有人么?”连叫两声,门内方才走出一个老妪,腰背佝偻,皱纹满面,两眼浑浊不堪,似乎有些畏光,瞧了两人一眼,便退后半步,缩到檐下,嘎声道:“原来是讨吃的和尚?”要知倭国崇信佛法,僧人行走于国中,永无饿馁之患,是故那老妪一见鱼和尚装束,便知来意,哼了一声,说道:“进来吧。”

鱼和尚施礼道:“女施主,有扰了。”老妪默然后退。二人入内,鼻间一股陈腐之气,袅绕不去,料是久无人来,窗沿壁角遍布灰尘。忽见那老妪从内室出来,端了一个竹盘,盘上搁着几个雪白饭团。

陆渐见这老妪如此穷苦,尚且殷勤待客,心中感激,在身上摸索到几枚制钱,递到她手里,说道:“嬷嬷收下。”

那老妪捏住钱,眼也不抬,嘀咕道:“由来只有和尚要钱,竟有给钱的和尚吗?”陆渐道:“我不是和尚,自然要给钱。”老妪一指鱼和尚,道:“你不是和尚,他却是的,你跟着和尚,就是和尚。”陆渐见她年老昏聩,无从辩解,见那老妪退开,便伸手取了一个饭团,饭团入手,陆渐心头忽惊,眼看鱼和尚也要去取饭团,急道:“大师,这饭团吃不得。”

鱼和尚闻言错愕,忽见陆渐将饭团在桌上一摔,饭粒迸散,内中爬出一条三寸蜈蚣,颜色紫中透金,显是剧毒之物。

鱼和尚面色微沉,转眼瞧那老妪,却见老妪脸上流露一丝诡笑。陆渐大喝一声,抓起一个饭团,向她掷去。饭团击中老妪,只听刷的一声,那老妪的身子竟应着饭团来势,塌缩下去,变成薄薄一片。

陆渐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之事,大吃一惊,抢步上前,却见地上仅存一套衣裤、一张人皮面具。陆渐拾起面具,入手濡湿,转过一看,几*呕吐,敢情那面具之后血肉模糊,竟是刚从人身上剥下来的。

“当心。”鱼和尚一声骤喝,陆渐后颈一轻,已被他提了起来,眼角余光到处,一道雪亮刀光正破土而出,自己倘在原地,势必这一刀断去双足。

继而身下一沉,已到梁上,转眼望去,鱼和尚正目视下方,面色凝重。陆渐手按木梁,忽有所动,叫道:“横梁是空的。”

叫声方落,数道精光透梁而出,鱼和尚闻声,已然有备,拂袖将三支钢镖扫飞,右拳势如雷霆,击中横梁。

木梁粉碎,一道黑影激射而出,重重撞在墙上,豁剌一声,竹墙被撞出一个大洞,那黑影只一闪,便即不见。

横梁既毁,鱼和尚与陆渐也坠之于地,尚未立定,土中白光骤闪,长刀已候在那里。鱼和尚大喝一声,不闪不避,左足踏中刀尖,当啷啷一阵碎响,长刀节节寸断。鱼和尚双足直直入地半尺,偌大旅舍竟震了一下,土里传来一声惨哼,蓦地一道黑影从两丈外破土跃出,疾如闪电,飞奔而去。

陆渐拔足*追,鱼和尚拉住他,摇头道:“不必追了,去内室瞧瞧。”陆渐只得随他转入内室,方才入门,便觉血腥扑鼻。定眼瞧时,只见近门处仆着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子尸体,男尸之畔,则是一具老妪尸体,老妪全身赤裸,面皮从额至颈已被剥去。

陆渐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扶着门框,呕吐起来。鱼和尚也连称罪过。陆渐心神甫定,怒道:“这些人可恶得紧,大师认得他们么?”

“和尚认得。”鱼和尚露出凄然之色,“这些人追了和尚已近十年,不想今日残忍至斯,竟连老人也不放过。”

陆渐望着鱼和尚,满心疑惑,正想细问,鱼和尚已道:“先让这二人入土为安。”陆渐应了,俯身去抱那男子尸体,方才触及那人衣衫,忽生异感。霎时间,那尸体也动了,一抹刀光,从尸体胯下反掠而出,直刺陆渐小腹。

陆渐异感一生,已施展跳麻之术,一纵数尺。刀光掠空,那尸体却一个筋斗翻转过来,竟是一个蒙面男子,正要转刀直刺鱼和尚,不防陆渐凌空一脚,重重踢在他腕上。

诈死男子吃痛,长刀脱手。他见势不妙,只一矮,半个身子便已入地,忽听耳畔疾喝,腰腹微凉,继而剧痛难忍,上半身贴地滚出,当的一声,重重撞在屋角的米缸上。

那人尚未就死,瞪着鱼和尚,嘶声道:“和尚你杀我……你竟然杀我……”叫喊间,鲜血如泉,从口中咕嘟嘟冒了出来。

鱼和尚摇头叹道:“忍三郎,这一刀不是和尚砍的。”那男子忍痛转眼,但见陆渐手持长刀,鲜血顺着刀刃点点滴落,不由恍然大悟,惨笑道:“你是谁?能杀我忍三郎?”

陆渐道:“我叫陆渐。”忍三郎道:“好汉子,请为我介错。”介错即是为剖腹将死的倭国武士砍掉头颅,助其往生。陆渐从未为人介错,微一犹豫,忽见忍三郎两眼上翻,脸色渐灰,头一歪,便已断气。

鱼和尚与陆渐四处察看,见再无敌人,方将室内的尸体埋了,又寻到一些米面,暂且果腹。用过饭,两人启程向东,途中鱼和尚容色冷淡,一言不发,陆渐猜想他必是恼怒自己杀人,但想当时情景,自己义愤填膺,若不出刀,反而有悖于本*,鱼和尚若要怨怪,那也是无可奈何了。

入夜时分,二人寻了一处洞穴容身。鱼和尚盘坐良久,开口叹息道:“陆渐,你可知道,你多用一次劫力,便如多欠了一笔债务,依照《黑天书》的第二律,将来势必偿还,劫力借用越多,黑天劫发作之时,便越是痛苦。”

陆渐道:“这我知道的,宁不空说过。”

鱼和尚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出手杀死忍三郎呢?那一刀之快,可是借了不少劫力。”

陆渐不假思索,脱口便道:“这些人恁地残忍,连老婆婆都不放过,若不杀死,岂不害死更多人?就算‘黑天劫’再可怕十倍,遇上这等事,我也不能瞧着。”

鱼和尚摇了摇头,苦笑道:“陆渐啊,你终是尘世中人,太过执著善恶之念。也罢,和尚传你一门功夫,将来若是遇上强敌,或许能够凭此保命。”

他站起身来,两臂交叉,左手反转过来,直到右腋之下,右手则笔直向下,握住右膝。陆渐见他身子这般古怪扭曲,端地目瞪口呆。

只听鱼和尚徐徐道:“你记住了,这是‘我相’。”说罢又摆一个怪异姿势,右足反踢后脑,右手向下,抓拿左足颈部,说道,“这叫‘人相’。”其后又扭转肢体,陆续变化出‘寿者相’、“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猪相”、“神鱼相”、“半狮人相”、“白毫相”、“诸天相”等十六种相态,演示已毕,命陆渐照此练习。

陆渐初时修习,甚觉艰难,但劫力所至,渐渐便觉容易起来,到了半夜,已学会一十二相。鱼和尚忽道:“今日到此为止,睡去吧。”陆渐正当兴头,便道:“再练两相,再睡也不迟。”

鱼和尚淡然道:“《黑天书》一旦练成,无论练功、动武,入手均是极快。比如这一十二相,即便天资卓绝,练来也须数年,而你三个时辰便有小成,全因借了《黑天书》的劫力。依照‘有无四律’的第二律,你体内劫力已然空虚,亟待偿还,虽说‘三垣帝脉’被封,黑天劫不致发作,但再练下去,于你身子终然有损。”陆渐只得作罢,调息片刻,倒头睡去。

睡梦中,陆渐忽觉身子发轻,飘飘摇摇,离地飞升,好半晌才渐趋清明,举目望去,竟又来到那个半是光明、半是黑暗的地方,黑暗中星辰如故,唯独“紫微”、“太微”、“天市”三垣被一团灰白迷雾笼罩,模糊不清。

“陆渐……”忽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陆渐听得耳熟,懵懂间四面望去,却不见人,只听那声音又叫道:“陆渐……”陆渐忍不住循声向前,只听那叫声不绝,忽上忽下,忽东忽西。陆渐随之茫然行走,也走了不知多远,忽听一声猫叫,陆渐低头望去,却见一只波斯猫蹲在足前,静静望着他。

“北落师门?”陆渐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渐……”那呼唤声又响起来,几乎同时,北落师门一声长叫,这声猫叫锋锐如刀,竟将那叫声切割成无数片断,霎时间,四面八方均是“陆——陆——陆——渐——渐——渐——”的断续之音,渐轻渐细,终如柳絮随风,飘然散去。

陆渐神志稍凝,抬眼望去,忽见北落师门不知何时竟长大百倍,高如山岳,蓝莹莹的双目,如日月一般照着自己。

陆渐肝胆*裂,失声惨叫,蓦觉天旋地转,光与暗、星辰与巨猫尽皆消失,双足重又落回实地,他张眼望去,但见四周漆黑,树影参差,如魑魅潜行,身上尽被冷汗浸透,倏尔一阵晚风拂过,不觉打了个冷噤。

他狠狠拧了一把大腿,甚觉疼痛,方信此时并非梦境。回想起来,自己当在山洞中酣睡,却不知为何,竟然到此。正觉不解,忽又听一声猫叫,举目望去,却见北落师门蹲在远处,自顾自舔着爪子。陆渐疑惑不已,自语道:“我怎么到了这里?”

忽听鱼和尚的声音悠悠传来:“你狂奔二十余里,难道还不自知么?”陆渐回过头来,只见鱼和尚立在丈外,面带忧虑,不由怔怔地道:“大师,我,我一直做梦呢,梦里有人叫我,我就跟着那声音走了。”当下将梦境里的事情仔细说了。

鱼和尚道:“叫你的声音你还记得么?”陆渐沉吟道:“听着耳熟,就像,就像……”蓦地脸色煞白,瞠目结舌。

鱼和尚见他神色,问道:“像谁?”陆渐吃力地道:“像……像宁不空。”

鱼和尚却不惊讶,点头道:“果然是‘召奴’之术,依照《黑天书》的第一律‘无主无奴’,劫主生则劫奴生,劫主死则劫奴死,是故劫主遇险,可以神识召唤劫奴来救。这法子我虽有耳闻,却没亲眼见过。这会儿,宁不空想必正用此法,召你回去。”

陆渐听得冷汗直冒,吃惊道:“那他岂不是随时都能召我回去。”

鱼和尚摇头道:“也不尽然,我自有法子破他。”

陆渐心神初定,半晌问道:“可,可我怎会在梦里遇见北落师门?”鱼和尚沉吟道:“此事和尚也不明白。这只灵猫太多古怪,譬如它本来只认女子为主,为何会跟随于你?如今又进入你的梦境,破去宁不空的‘召奴’之术,端地让人无法理解。”

陆渐不觉心生敬畏,抱起北落师门,叹道:“北落师门,多谢你啦。”那猫儿仍是懒懒的,只顾舔舐细软白毛。

忽听鱼和尚又道:“你说梦里瞧见了‘三垣’帝星么?”陆渐点头道:“是呀,只是被浓雾罩着,瞧不太清。”

鱼和尚低眉沉思半晌,叹道:“很好,回去吧。”

二人返回洞穴,陆渐重又卧下。他梦中狂奔二十里,疲惫不堪,须臾入睡,此番再无异梦,隐隐觉得一股浩大暖流在体内徐徐流转,十分舒服。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转。抬眼望去,但见鱼和尚背对自己,端坐远处,觑其背影,益发干枯瘦小。

“你醒了么?”鱼和尚便似脑后生眼,“今天我们来说第二个故事,这个故事,讲的是一门武功。”

陆渐奇道:“武功?”

鱼和尚道:“要说这门武功,须得从一对男女说起。其中的这位男子,绰号‘镜天’,天生聪慧,集合数家之长,在他三十岁时,天下已没了敌手;至于那位女子,却是昨日说到的那位大算家的唯一弟子,时人称之为‘风后’。镜天、风后并称于世,若论武功,镜天略胜一筹,但不幸的是,他偏偏恋上了那绰号‘风后’的女子。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镜天’爱慕‘风后’,风后心中却另有所属。可也很不幸,她所倾慕的,却是已然婚配的师父,是故这段情缘有如镜花水月,自也是永无着落。后来,也不知因何缘故,‘风后’与‘镜天’的亲友发生极大的冲突,初时她师父?谥型粒?鼓苎怪扑?男哪А2涣夏俏淮笏慵椅?讼??癖??伲?沼诟姹鸸释粒?推拮釉蹲吆M狻!?绾蟆?鞘痹对谖饔颍?潞蟮弥???绝,继而由悲转恨,一口咬定是‘镜天’的亲友逼走师父。双方言语不合,大打出手,‘镜天’的亲友无人可敌‘风后’,好几人身受重伤。‘镜天’迫不得已,亲自出手。两人一场激斗下来,‘风后’终于败落,但‘镜天’却无法对她施以杀手,甚至不惜得罪亲人,将她纵走。”

陆渐听到这里,心想这“风后”听起来也是一个聪慧女子,但为何恁地固执;至于那位“镜天”,却是一位痴情之人。想到这里,不由思念起姚晴来,设想自己若是“镜天”,姚晴却是“风后”,面对如此窘况,又当如何?

他神思翩跹,沉浸于想象之中,忽听鱼和尚道:“孩子,你在想什么呢?”陆渐一惊,却见鱼和尚已转过身来,注视自己,不由面色一红,嗫嚅道:“没,没想什么。”

鱼和尚道:“这个故事与你干系极大,你务必用心细听。”陆渐奇道:“与我有什么干系?”

鱼和尚却不回答,笑了笑,续道,“且说‘风后’败北之后,心中不忿,苦练武功,其后又几次挑战‘镜天’,却都输了。‘风后’羞怒之下,决意另辟蹊径,新创一门武功,出奇制胜。她苦思之下,便想到了‘隐脉’。”

陆渐忍不住问道:“什么叫隐脉?”

鱼和尚道:“自古中土武人修炼内功,练的都是少阴、少阳、太阴、太阳、厥阴、阳明等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天竺与吐蕃武学练的则是‘三脉七轮’,名称虽有不同,但大体相通,并无太多差异,是以这些经、脉、轮,都可统称为‘显脉’。只不过,万事万物,有正必有反,有显达必有隐微。如果说‘显脉’是陆地之上的江河湖海,那么‘隐脉’便是地底深处的暗流阴河,迥异于‘显脉’中的任何一经、一脉、一轮,自成体系,藏于人体至深至秘之处,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发现,也不载于任何医家典籍。”

陆渐听得入神,问道:“既然没人发现,‘风后’又怎么发现的呢?”

鱼和尚道:“这却不是‘风后’发现的,而是她师娘发现的。她师娘是一位大神医,精于经脉之学。她在偶然之间,发现于寻常经脉之外,另有隐微脉流,当下一路探究,先后发现三十一条隐微脉流,因其脉*与寻常经脉截然不同,故而称之为‘隐脉’。她的丈夫,便是那位大算家听说之后,认为这‘三十一隐脉’暗合天数,便以‘三垣二十八宿’为之命名。”

陆渐听到这里,不觉心子狂跳,呼吸也紧促起来,敢情鱼和尚这番话,说的不是别的,正是《黑天书》的来历。

却听鱼和尚续道:“那女神医医道通神,当世无两。她深知‘隐脉’与‘显脉’互为克制,若是轻易开启‘隐脉’,有害无益,是故纵然发现,却秘不外宣,只是记在一部医书的空白处,以便将来查用。不料这部医书,鬼使神差,竟落到‘风后’手里。她屡败之下,便设法开启‘隐脉’,想要练出一门前所未有的奇功。只不过,以她的天资才智,仍不足以独自创立这门奇功,而天下唯一有资质者,除了她的师父,便是能胜过她的‘镜天’了。

“‘风后’深知‘镜天’对自己情意深重,便约他一同参详,寻找开启‘隐脉’之法。‘镜天’为情所困,不疑有它,此人也是不世奇才,两人齐心协力,终于找到开启‘隐脉’的法门,记载下来,也就是后来的《黑天书》。”

他说到这里,住口不言,陆渐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鱼和尚摇头道:“后来的事,非是和尚所能知晓。和尚只知道,从那之后,镜天风后,绝踪匿迹,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陆渐大失所望,本以为能从故事里寻到‘黑天劫’的解脱之法,不想竟是如此结局。但转念一想,又觉欣慰,说道:“或许镜天、风后经此一事,终于做了夫妻,再也不用抛头露脸。”

鱼和尚摇头道:“怕只怕,他二人并非夫妻,而是主奴。”陆渐心头一沉,猛然想到《黑天书》的第一律,《黑天书》既是两人合创,那么二人未必就能逃脱这一铁律,倘若如此,真是莫大悲剧。

鱼和尚说完故事,便即动身,他行走之时,步履沉滞,不如往日轻快,陆渐却是神气充足,三两步便抢到他前面,回头笑道:“大师,你昨晚没睡足么?今天的精神可不太好。”

鱼和尚笑笑:“和尚年纪大啦,不如你年少力强。”

陆渐嘻嘻直笑,忽听北落师门在怀里叫了一声,便道:“北落师门,你饿了吗?待会儿有小河小溪,我逮鱼给你吃。”话音未落,北落师门又叫两声,不知怎的,陆渐便觉毛骨悚然,这等异感,当日营救阿市时也曾有过。

陆渐转念之间,猛然有悟,脱口叫道:“大师当心。”叫罢向后疾跃,将鱼和尚撞倒在地,耳听暴鸣声迭起,两人早先立足之处,激起点点烟尘。

“鸟铳!”陆渐心念电闪,挽起鱼和尚,发足狂奔。身后鸟铳声此起彼落,蓦然间,鱼和尚身子一震,变得十分沉重,但陆渐不及多想,只顾奔跑。

耳听那鸟铳声渐渐稀落,前方忽而传来哗哗水声,绕过一片翠绿竹林,但见前方大河奔流,水清如练,日光耀水,迸出万点碎金。

陆渐喘了口气,回头望去,不由大惊失色,只见鱼和尚右腿被鲜血染红,血渍中弹孔分明。要知此僧身负大金刚神力,金刚不坏,当日曾以血肉之躯,挡下今川家的鸟铳攒射,不料今日竟挡不住一发铅丸。陆渐又惊又悲,不由脱口道:“大师,你怎么……”

鱼和尚不待他说完,截口笑道:“不碍事,和尚大意了些。”

忽听北落师门又叫一声,陆渐心头异感又生,慌忙双手触地,蓦地知觉:四人八足,正以细碎脚步奔近,将近之际,忽地分做两队,左右掠出。

陆渐闭眼默数:“两个上了竹子,一个在土里,还有一个……”念头未绝,一声水响,一道黑影从河中蹿出,手中倭刀迎头劈落,敢情倏忽之间,敌人竟已绕到二人身后。

但他快,陆渐更快,并非向前,而是迎着刀锋向后撞出,那忍者不料刀未劈下,眼前敌人已失,继而胸口被重重一撞,喉头微甜,手中刀柄狠狠砸在陆渐肩上。

陆渐惨哼一声,双手上举,握住忍者双手。咔嚓两声,那人凄声惨叫,两根小指被陆渐拧断,长刀脱手,陆渐一把接过,想也不想,奋力掷出,正中鱼和尚右侧三尺,齐柄而没。刹那间,一股血泉顺着刀柄喷涌而出,那地动了一动,蓦地破开,跃起一名蒙面男子,后心露出一截刀柄,他歪歪斜斜走了两步,砰然伏地,再不动弹。

此时陆渐已落入水中。他长于海畔,平素摸鱼捉虾,潜游盏茶工夫也是寻常,一旦入水,便与那忍者扭打起来,那人水并非极好,深感缚手缚脚,急了结对手,便腾出手来,想取兵器。陆渐凭借双手,水下情景了如指掌,一觉那人意图,便抢先自他腰间摸走两支钢镖。那人一摸落空,忽觉腰间剧痛,两支钢镖已然入体,当即忍痛去摸后腰匕首,不料二度摸空,后腰又是一痛。

一时间,陆渐凭着手快,料敌先机,在那人全身乱摸,但凡摸到匕首、钢菱,无不刺在那忍者身上。直待刺到第七下,那忍者再不动弹,瞪着眼向河底沉去。他至死不悟,为何自家好端端的兵器,尽都落到对方手里。

陆渐钻出水面,只觉一阵虚脱,遥见鱼和尚坐在岸边,正向水中张望,见他出水,方才松一口气。陆渐爬上岸,哆嗦道:“大、大师,还有两个在竹林里。”

鱼和尚叹道:“忍者均是刺客,一击落空,势必远遁,你杀了忍二和忍十一,其他人便走了。”

陆渐定眼望去,只见那地上尸体的衣角处绣了一个银色的“二”字,当是所说的忍二;至于水中那人,想必便是忍十一了。陆渐想到方才的生死搏杀,不觉双手发抖,蓦地鼻间酸楚,伏地大哭起来。

鱼和尚知他连杀二人,心中内疚,便抚着他头,叹道:“好孩子,别哭,别哭。要知道,这些忍者,你不杀他,他便杀你,生死之间,原本顾不得许多的。”

陆渐哭了一阵,方才平静,抹泪问道:“大师,这些忍者为何要追杀你?”

鱼和尚叹道:“那是第四个故事。”说着举目眺望那条大河,说道,“今日暂不走了,你扶我去竹林,咱们说第三个故事。”

陆渐自那忍者背上拔出长刀,将鱼和尚扶到林中,劈了竹子,燃起一堆篝火。鱼和尚也取了一枚无毒钢镖,自腿上起出铅丸,用布包了,忽见陆渐又从林外回来,手持一根削尖的竹竿,上面穿了几只大鱼,不觉笑道:“你捉鱼的本领却不差。”

陆渐道:“不知为何,练了《黑天书》,我不需用眼,用手便能知觉水下情形,有鱼经过,一刺便着。”

鱼和尚点头道:“若无‘黑天劫’,这《黑天书》可说是天下第一流的武经了。”

两人烤鱼吃了,陆渐见鱼和尚气色衰败已极,便道:“大师你睡一阵子,我给你把风。”

鱼和尚笑道:“不用,我怕一觉睡去,再也醒不来了。”忽见陆渐面露惊色,双目泛红,忙道,“孩子,别担心,和尚说笑呢,难道你不想听这第三个故事么?”

陆渐见他谈笑风生,这才放下心来,说道:“自然想听的。”

鱼和尚道:“这第三个故事,说的是一座城。”说到这里,轻轻一叹,“两百年前,元人无道,终于惹起红巾百万。那时候,义军蜂起,偌大中土陷入极大混乱。元人军队固然凶残可恶,义军之中也是良莠不齐。你见过天神宗,想也知道,他自恃武功,无所不为;当时的义军首领也大多如此,胸无大志,只图一己之私*,从不好生约束士卒。有道是‘师行如火’,军旅若无纪律约束,比燎原之火还要可怕十倍。往往便是元军刚刚屠戮焚烧,义军的乌合之众又蜂拥而至,恣意抢掠。那时的老百姓,日子过得很苦很苦。”

陆渐忍不住道:“难道没有好的义军吗?”

鱼和尚道:“好的义军并非没有。但乱世之中,法术诈力远比仁义道德管用。若无过人的实力,仅凭德行,无以生存;那些有仁有义的义军首领,没死于元人之手,却先死在同袍、部将的手里,委实令人痛心。就如此,几经征战,涂炭了千万生灵,终于换来些许转机。”

他顿了顿,问道:“陆渐,你还记得第一个故事里的那座东海岛屿么?”陆渐道:“记得。”

鱼和尚说道:“那海岛上的大宋遗民自宋亡之后,无时无刻不在图谋恢复汉室。元末大乱方兴,岛上弟子便在东南起兵,攻破州县,割据一隅,有名的便有张士诚与方国珍。可是历经数代,这些遗民后裔,早已忘记先人初衷,一味贪图权势,自以为是,不但不想着匡定社稷,解民于倒悬,反而各逞私*,互相攻打,以至于被元军各个击破。最后,元朝大丞相脱脱亲率百万大军,将张士诚围困于高邮城,准备一战而定东南,彻底肃清南方义军。

“当此生死绝境,东海岛屿上的智者高士被迫尽弃前嫌,连成一气。所有的东岛弟子,无论亲疏贵贱,纷纷赴援高邮。那一战,可说是惊天动地、日月无光。元军人多势众,高邮外城几被荡平,内城也是岌岌可危。谁知东岛弟子不仅视死如归,抑且制造了许多可怕武器,屡屡重创元军。双方拉锯苦战,足?掠啵???缶?沼诶0埽?淹岩脖幻庵啊4幽侵?螅??⒃僖参蘖?奂?乇??黄确牌??希?耸乇狈健?BR>
“倘若此时,东岛弟子仍能齐心协力,大可乘胜北伐。谁知道,强敌方退,岛内又因功赏不一,生出龃龉。转眼间,南方再次陷于混战,百姓重又落入水深火热之中。也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驾乘孤舟,自海外悄然归来,登上了江南的土地……”

陆渐脱口道:“是那位大算家么?”

鱼和尚笑道:“若算年纪,那位大算家已过百岁,如何能称年轻人呢?”

陆渐微觉羞赧,讪讪道:“那便是那位大算家的后人了?”

鱼和尚道:“许多人也都如此认为。但因种种缘由,这人的生世始终成谜,就算多年以后,他对来中土之前的往事,也是绝口不提,甚至于他的姓名,也没有几人知晓。当年和尚年少好事,听到师尊谈论此人,甚是景仰,四处搜寻他的生平,乃至于偷入皇宫大内,翻阅文献。

“偷入皇宫大内?”陆渐失声道,“大师胆子好大!”

鱼和尚摇头道:“皇宫大内,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说到胆子,和尚和那年轻人一比,可差得远了。为了查清他的生平,和尚先后出入大内七次,终于有所发现,在一本残旧奏章中,提到他时,称之为‘梁逆’,可见他与那大算家同姓;此外,又有奏折称他为‘贼思禽’,足见他姓梁名思禽了。”

陆渐喃喃念道:“梁思禽么?”

鱼和尚点头道:“却说这位思禽先生回到中土,目睹战乱之惨,心如刀割,遂动了匡定天下的念头。但他*子冲淡,并无王霸野心,通观南方群雄,大多贪婪暴虐,唯有本朝太祖、洪武帝朱元璋胸怀大志,待百姓多有善政,只苦于地势不利,被东岛群雄所包围,首尾难顾,形势十分不利。

“思禽先生见状,便投入洪武帝帐下,助其治军整武,建造攻守利器,陆续打败东岛弟子。东岛群雄感觉不妙,二度联合起来,围歼洪武帝。一时间,双方各自建造庞大可怖的武器,征发数十万大军,打得难解难分;但思禽先生终是智高一筹,东岛无论运用何种机关计谋,均被破解,加之洪武帝又雄才伟略,经历几次大战,终将东岛群雄逼入绝境。这时间,东岛中人方才知道是思禽先生从中作梗,并猜出他的来历,双方百年旧仇,又添新恨,当下依武林规矩,寄刀留简,约在八月十五,灵鳌岛上,比武论道,一决生死。”

鱼和尚说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道:“说起东岛一脉,原本智慧渊深,武功通玄,若是用之于正道,乃是苍生之福。但他们入世太深,一朝涉及权力财富,便不能克制私*,逐渐腐化而不自知,所有的才智武功,反而成了祸害天下的利器。甚至于到此地步,还想凭借武力,维系本岛权势,可谓走火入魔,至死不悟了。”

陆渐深以为然,连连称是。

“灵鳌岛一战,不仅关系天下兴衰,抑且关乎武林运势。我派大苦祖师也曾有幸观战。据说当时,东岛的绝顶高手倾巢而出,先行布下阵势,准备让思禽先生有来无回。直到夜色将阑,圆月西坠,思禽先生也未露面,东岛诸大高手皆认为先生不敢来了,正在议论纷纷,忽听海上传来洞箫之声,思禽先生一人一箫,踏着一叶扁舟,飘然而至。”

陆渐吃惊道:“他一个人么?”

鱼和尚道:“他在中土并无亲友,纵?肚祝?苍诙?骸V徊还???鹤萑蝗硕嗍浦冢?疵涣系揭皇隆!?BR>
陆渐急道:“什么事?”

“那便是‘周流六虚功’!”鱼和尚道,“这门武学,在灵鳌岛上,第一次横空出世,令东岛中人措手不及。寻常武功,不过凭借兵刃拳脚,但这‘周流六虚功’,却可驾驭天地间诸般大能,天地山泽,风雷水火,无不成其利器,可说已不是人间的武功。这一战,东岛对‘周流六虚功’无法可施,被思禽先生连败九大高手,最后群起而攻,依然一败涂地。这一战之后,思禽先生在岛边石崖上裂石成纹,写下:‘有不谐者吾击之’。从此之后,这七字威震武林,而东岛却是一蹶不振,再也无力争夺天下。

“此后,洪武帝再无敌手,陆续平定南方,并以破竹之势,挥师北伐,灭亡元朝,恢复大汉衣冠。然而就当此时,洪武帝与思禽先生之间,却有了极大分歧,终至于反目成仇。”

陆渐讶道:“思禽先生帮了洪武帝那么多忙,交情一定很好,怎么会生出分歧呢?”

鱼和尚叹道:“对帝王而言,交情再深,也不及权势要紧。当时,思禽先生说了两句话,大犯洪武帝之忌。”陆渐问道:“哪两句话?”

鱼和尚道:“第一句叫做‘抑儒术’、第二句则是‘限皇权’。”陆渐听了,也不觉有什么奇处,浑不知为何这区区两句话,会令昔日朋友反目成仇。

鱼和尚瞧出他的心思,说道:“这两句话虽只有寥寥六字,却牵涉到我华夏自古以来的两大弊端。自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考评人才,均以儒学作为准绳。而思禽先生却认为,儒学褒古贬今,愚民心智,理当加以抑制,便趁着新朝初创、制度未成之际,提出科举选士不能只以儒学为准绳,须得另设算科、格物科、天文科、医科、乐科、画科、商科、齐民科、百工科等九科,分门别类,挑选人才。”

陆渐喜道:“这样挺好呀,比如出海打鱼,就有许多门道,按理说,还该设一个‘出海打鱼科’。”

鱼和尚摇头道:“若那样划分,却也太细。只此九科,便已震动朝野。不只洪武帝愠怒,朝中儒生,更是群起而攻之,就连开国名臣,如徐达、李善长、刘伯温也加入反对之列。双方当廷辩论数次,均无结果。思禽先生*情孤傲,愤激之下,竟私自开馆授徒,并在馆中设立九科。如此一来,更惹儒生怨恨。这也罢了,真正触怒洪武帝的却是后一句‘限皇权’。

“要知道,自古以来,君权天授,这天下便是一家一姓的东西。老子是皇帝,儿子也必然是皇帝,做了皇帝,自也就能为所*为。开国之主,或许允称英明,而后世子孙,往往聪明能干者少,暴虐无道者多。比如秦二世、隋炀帝,都是任意妄为、不恤民力的千古暴君。思禽先生有鉴于此,认为皇权若无限制,必然祸害国家,于是提出‘法自民出,君权法授’,也就是说,由‘士、农、工、商’四民之中挑选德高望重者,订立律法,律法一成,即便贵如帝王,也当信守,若不信守,当可依法废黜。”

陆渐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这可糟了。”鱼和尚奇道:“那你说说,怎么糟了?”陆渐道:“若是如此,洪武帝一不小心犯了律法,岂不也要被废黜了。”

鱼和尚叹道:“这一语正好切中肯綮。陆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陆渐摇头道:“这是宁不空说的,他常跟信长说,当皇帝,最不能放松的就是权力,权力一失,必然没命。”

鱼和尚叹道:“宁不空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何况这位洪武大帝,虽说雄才大略,却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视权如命的皇帝,一瞧思禽先生的奏章,龙颜震怒,当场驳回。若是换了他人,必然知难而退,谁知这位思禽先生却有些不同凡俗的呆气,竟将奏章重抄一分,再次送上,还请求群臣廷议。如此一来,洪武帝大生疑心,怀疑思禽先生意*借此律法,夺取他的权柄。但他忌惮先生神通,表面上不露声色,反而在宫中设下酒宴,宴请先生。思禽先生不疑有它,欣然赴宴,不料洪武帝已在宫中埋伏三千甲兵,同时在先生酒里,下了见血封喉的绝毒。”

陆渐失声道:“岂有此理?”

鱼和尚苦笑道:“这还不算什么,洪武帝晚年疑心更重,几将昔日功臣残杀殆尽,仅是胡惟庸、蓝玉两件逆案,便牵连杀害四万人之多。嗯,闲话休提,且说思禽先生应召入宫,他自来好饮,酒到杯干,并不推辞。半晌工夫,便连尽三壶……”

“不对。”陆渐急道,“大师不是说酒中有毒吗?他怎能连尽三壶?”

鱼和尚微微一笑:“你这一问,恰也是朱元璋当时的疑惑。他只恐是手下太监糊涂误事,拿错了酒,便命再添毒酒。就这般,众人从未时喝到亥时,宫中秘藏的毒酒俱已告罄,思禽先生桌上的空酒壶也多了十余个,却始终谈笑风生,只是除他之外,其他人无不变了脸色,洪武帝更是如坐针毡。

“思禽先生却是从容不迫,喝完最后一壶,忽地笑问道:‘朱国瑞,还有酒吗?若还有酒,不妨再喝。’国瑞是洪武帝的字,思禽先生直呼其姓字,可见殊无敬意。洪武帝何等聪明,一听便知阴谋拆穿,当下作声不得。这时候,思禽先生才徐徐起身,说道:‘朱国瑞,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但你纵然自私狠毒,终不失为盖世枭雄。如今天下初定,你若一死,这世上只怕又会陷入战乱,但若有你一日,天下百姓,便可多享一日太平。你既不肯授权于民,还请效法古之圣王,自省自律,好自为之。’说罢将杯一掷,飘然而出。

“洪武帝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羞怒交迸,见他去远,摔杯为号,三千甲兵一时俱出,但思禽先生的‘周流六虚功’出神入化,上天入地,遇水化龙,甲兵虽众,却摸不着他的影子。

“思禽先生逃出宫城,召集情愿跟随的九科门人,杀出南京。洪武帝派兵追赶,思禽先生边战边走,一路向西,虽有千军万马围追堵截,还是被他逃了。洪武帝闻讯大怒,他对思禽先生的算学机关至为忌惮,深知先生的才智来自九科,倘若天下人人均如先生一般,他朱家的江山岂能稳坐?当即下召,捕杀未及逃离的九科门人,已逃走者,灭其满门,同时禁绝九科,连隋唐以来便有的算科也一并废了,代之以八股取士。从此以后,天下的读书人尽都沉溺于四书五经之中,再无新知锐见,大多成了不知变通的腐儒。”说罢,鱼和尚悠然长叹,流露遗憾之色。

“后来呢?”陆渐忍不住问道:“思禽先生怎么样了?”

鱼和尚道:“思禽先生经历连场血战,逃到西域时,身边除了七名弟子,便只剩一名贴身小婢。思禽先生见状,伤心难过,不觉潸然泪下,于是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变化为‘天、地、风、雷、山、泽、水、火’八种神通,分别授予八人,并创立八部,命八人各领一部,以八部神通,在昆仑山建起一座恢弘巨城。城池竣工之日,先生号之为‘帝之下都’,意即是天帝在下界的都城,而武林中人,却将其比之东岛,称为西城。

“从此之后,思禽先生隐居城中,再不入世,终日精研算道、穷究物*,悠然度过三十年光阴。这一日,他将八部中人唤到堂中,说道:‘我当初少年意气,从海外返回中土,想以胸中才学造福万民,恰逢元末丧乱,苍生多苦,故而违背祖训,滥用智慧,造成无边杀戮。后来虽然天下一统,却也只填了独夫的*壑,‘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终不可行。

“他说罢,取出精研算学、物*所作的笔记书稿,说道:‘如今八股取士,愚弄万民。然而民智一旦封闭,*要重新开启何其难哉。先祖说得好,智慧一物,只可用于适当之时,适当之地,若不然,就好比春开秋菊,冬放桃李,成了不合节令的妖红。方今民智不开,尚不足以运用我之智慧,若然落入歹人之手,徒添无穷祸害。违天者不祥,我今已知之,天机一脉,绝于今日。’说罢将笔记书稿等毕生心血付之一炬。望着熊熊火光,思禽先生忽地拍手大笑,连道:‘妖红已谢,天下太平,妖红已谢,天下太平……’

“烧完笔记书稿,他又取出八幅画像,分授八名弟子,说道:‘这八幅祖师图像,各部须要好生收藏,不可遗失。若非万不得已,决不可将八图合一,只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切记,切记!’说到这里,思禽先生忽地拍床太息,‘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如此连叫三声,蓦地抓起身畔软枕,猛掷于地,竟有火光迸出,巨响如雷。雷火之后,这一代奇人,盘坐而逝。”

鱼和尚说到这里,久久无语,陆渐也沉浸于故事之中,忘了言语。

过了半晌,鱼和尚方道:“陆渐,你听了这个故事,有何感想?”陆渐想了想道:“这位思禽先生的做法奇怪得很,叫人无法理解,比方说,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毕生心血烧掉,还拍手大笑?”

鱼和尚道:“这拍手大笑,却比那号啕痛哭更绝望十倍。当思禽先生发觉,自己一意推崇的‘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在这世上终究无法施行,而大道不行,与这大道相合的智慧,不但难以推行,反而会成为帝王独夫的工具。与其贻害世人,不如毁之于烈火。他口中虽笑,心中之痛却鲜有人知,是故临终时大叫‘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这一句话,才是他的心声。”

陆渐听了,仍是不尽明白,*要再问,忽生警兆,伸手扶住一根翠竹,翠竹中空,根连大地,将二里方圆的动静纤毫传来,但觉有几人伏在竹上,忽远忽近,游移不定。

陆渐略一沉思,挥刀砍下几根竹枝,削成竹箭,向着一人藏身之处奋力掷出,但仅掷二十来步,便即坠地。

鱼和尚猜到他的心思,说道:“你用‘我相’试试。”陆渐又取一支竹箭,依照“我相”扭转身形,蓄力已毕,猛然掷出。

锐响排空,那竹箭去似惊电,在林中一闪,便听一声惨叫,绿竹上坠下一人,黑衣蒙面,肢体扭曲,额上犹见竹箭箭尾。

陆渐本只想惊走来人,谁知竟然射死一人,当真目定口呆。耳听得竹林飒然,剩下的那些忍者被竹箭惊吓,转眼逃得远了。

鱼和尚也甚吃惊,叹道:“此乃意外,和尚也没想到。”陆渐一日之中连杀三人,心中极不痛快,发了一阵呆,才选了根粗壮竹子,举刀砍削。

鱼和尚奇道:“你做什么?”陆渐说道:“爷爷说过,大江大河,必通大海。我先造一个竹筏子,到了夜间,咱们悄悄顺水航行,到达海边。那些忍者一定料想不到。”

鱼和尚默默点头,寻思陆上步步危机,随处皆是忍者陷阱,若是改走水路,可收出其不意之效。眼见竹竿粗大坚韧,陆渐砍伐费力,几度被竹竿反弹,崩得长刀歪斜,便道:“你以‘寿者相’出手,刀至竹身,再变‘猴王相’。”

陆渐依法施展,刀锋所向,断竹有如割草,变得十分容易,只是身子扭来扭去,甚为别扭。

鱼和尚道:“初习‘三十二相’,须得借用各种相态,激发劲力。将来练得久了,相态尽被化去,仅存神意,神意一动,劲力自生,即便端坐也可伤人,到那时,也不会如此别扭了。”

陆渐砍了十多根大竹,削去枝桠,并破开其中一根,切割成条,搓制竹索。鱼和尚便教他用“诸天相”结索,以“多头蛇相”捆缚竹筏,果然事半功倍。陆渐不时感知四周情形,众忍者料是损兵折将,一时再无人来。

待得入夜,陆渐将竹筏拖入水中,扶鱼和尚坐在筏首,撑着篙顺流而下。

其时星月无光,水声如幽人呜咽,低微凄凉,两岸倾崖危岩,在天边勾勒出纤细模糊的影子,或如渴骥,或如奔麟,或如雄狮,或如饿虎,千姿百态,莫可名状。

陆渐一颗心始终悬着,生怕哗啦一声,又从水中钻出人来。好在大半夜过去,也无动静,眼见天色将明,方才确信计谋成功,便坐了下来,正要打盹,忽听鱼和尚咳嗽一声,以倭语高声说道:“陆渐,你可知道,忍者杀人,大有学问,若无必杀把握,决不轻发。如今危险才刚开始,你千万不可大意。”

陆渐腾地站起,脱口问道:“有敌人吗?”

鱼和尚声音一扬:“忍术的要旨只在八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如何动手,何时动手,被你猜着,便不算高明。至于时机,必在你最无防范之时。而常人最为疏忽的时候,正是天亮之时。”

话音未落,忽听左岸传来一声低啸,几道黑影倏然纵起,如淡淡轻烟,缥缈逝去。陆渐不觉冷汗迸出,他自以为得计,不料这一众忍者早已尾随,料是定在黎明动手,却被鱼和尚一口喝破,只得暂且放弃。

陆渐当下奋起精神,力撑数篙,将竹筏撑得驷马难追,却听鱼和尚叹道:“你且坐下,我有话说。”陆渐只得抛开竹篙,坐了下来。

鱼和尚道:“如今暂无危险,咱们来说第四个故事。这个故事,说的却是和尚自己。”陆渐精神为之一振,凝神细听。

却听鱼和尚悠然道:“和尚我隶属禅宗。我派中人云游四方,从不大开山门,也不属临济、云门、沩仰、曹洞、法眼等禅门五宗,自成一派,消遥自在。

“自从九如祖师开启宗门、花生大士发扬光大以来,三百年间,已传六代。每代均是一师一徒,单脉独传。何以如此?只因‘大金刚神力’练成之后,得如大力菩萨,超越三界,倘若所传非人,必然造成无边罪孽。到和尚这一代,武林大势已生剧变,东岛西城遥相对峙,势如水火。

“想当年,思禽先生坐化之后,因为他终生不偶,并无儿女。是故依照先生遗法,西城城主由八部公选,十年一换,轮流统领西城……”

陆渐奇道:“思禽先生怎会没有儿女?”

鱼和尚道:“此事也颇蹊跷,或许因为他厌恶父子相传的陋习,有意终生不娶,也未可知。但东岛挫败之后,始终怀恨,思禽先生在世之时,他们无如之何,先生一去,便大举进攻西城。虽说思禽先生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仍是非同小可,几次交战,东岛均没占到便宜。可这争端一启,东岛西城,一斗便是两百多年,为了取胜,无所不用其极。一百年前,西城不知从何处得到了《黑天书》,为了对抗东岛,竟妄顾天理,开始蓄养劫奴……”

陆渐脱口道:“从百年前开始蓄奴,劫奴岂不是很多?”

鱼和尚黯然点头,续道:“经过多年争斗,东岛也好,西城也罢,都是死伤惨重,仇恨一代一代,自也越结越深。不料四十年前,西城之中,出了一个名叫万归藏的天部弟子,只因他天资卓绝,机缘巧合间,竟被他从本部绝学之中,发现了‘周流六虚功’的奥秘,从而贯通八部绝学,周流六虚,法用万物,达到了思禽先生的境地。但他不仅悟*超凡,野心也不凡,先凭武力废去公选的城主左梦尘,强行登上城主之位,其后更全力攻打东岛。东岛弟子几被灭绝,幸存者纷纷逃往海外避难。和尚虽是世外人,也觉瞧不过去,毕竟东岛西城,三百年前本为一家,如此赶尽杀绝,有悖情理,是故约了万归藏,在天柱山相会,劝他罢手。

陆渐担心道:“此人如此残忍狠毒,大师见他,岂不危险得紧?”

鱼和尚叹道:“未见万城主以前,和尚也以为他必是骄狂自大、凶狠暴戾之徒。但当真见了,却大谬不然。这万归藏不仅潇洒如神,风度超逸,而且才智高绝、言语可亲,与之相交,如品千年醇酿,不饮自醉。和尚纵是空门弟子,也是一见心折,相谈欢洽。也可以说,和尚未曾交战,气度上已先输给他了。

“既然相谈甚欢,和尚便劝他放过东岛残部,不料竟被一口回绝。劝说已久,终不免大动干戈;但‘周流六虚功’已破天道,和尚用尽全力,也只接下三招。从此之后,不但功力仅存一半,抑且伤势始终无法恢复。”

陆渐心中大震:“大师的旧伤,竟是万归藏所为?大师如今功力减半,仍然这么厉害,当年全盛之时,却不知怎样了得?即便如此,也只接下三招。那万归藏真不知是何种人物?”

思忖间,却听鱼和尚叹道:“和尚既败,自然束手待死。却不料万归藏说道:‘贵我两派,渊源甚深。金刚一门,又是一脉单传,你这小徒弟神功未成,道兄一死,花生大士香火断绝,小弟九泉之下,无颜面对本派祖师。东岛则不然,与我派争斗两百年,仇深似海,若非一派灭绝,永无休止,是故唯有以杀止杀。道兄若瞧不过眼,大可远离中土,要么神通精进,有能为胜过小弟,否则小弟有生之日,还请莫要回来。’

“他说得客气,实则已将和尚放逐。但以他斩草除根的手段,能放和尚一条生路,确是瞧了花生大士与他祖师的交情。足见此人纵是一代枭雄,却也并非无情之人。”

陆渐见鱼和尚被万归藏重伤放逐,言语间仍处处替他开脱,心中端地好生不解。

却听鱼和尚叹道:“和尚听了这话,无话可说,只好携了小徒不能,远赴东瀛。到达之时,却发现这小国烽火连天,正处乱世。这也罢了。不曾想,东瀛的佛法处于乱世,竟也堕落不堪。出家的僧人,不事修行,反而倚仗信徒众多,骄奢*乱,娶妾生子,蓄养娈童;甚至于强夺民田,横征暴敛。佛法本为济世之法,到了此间,竟成了奸徒们愚弄世人、图谋私利的骗术。

“和尚目睹种种罪恶,忍无可忍,与小徒前往比睿山,与东瀛僧人理论。比睿山号称东瀛的佛法王城,住了许多所谓的高僧。和尚便在比睿山上,与众僧辩论佛法,辩了足足三日三夜。那些僧人沉湎于享乐,佛法粗浅,如何能当和尚的机锋,理屈词穷之下,恼羞成怒,竟宣布和尚为‘佛敌’,派出僧军追杀。

“事既至此,和尚虽不介意,小徒不能的心中却有了极大变化。他原本心地纯净,根猛利,却坏在过于崇尚武力,见和尚败给万归藏,便对佛法生出极大动摇。到了东瀛,他目睹战乱,倭人残忍好杀的劣与他的崇武之心一拍即合,再见东瀛众僧纵情享乐,他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暗暗羡慕。

“那一年,我师徒被一向宗僧兵追杀,逃到北伊势时,和尚旧伤发作,无力逃走,被僧兵堵在木曾川边。那僧兵首领乃是一名力士,使一口号称‘日本第一大刀’的九尺长刀,耀武扬威,将我师徒视为砧上鱼肉。不能被他百般羞辱,终于忍无可忍,他那时神通已成,只一招便击毙那首领,夺下长刀,然后不顾和尚喝止,杀入阵中。那一战他魔*大发,将千余僧兵杀得一个不留,连木曾川的河水也被染红。事后他携刀而去,自号天神宗,横行日本,无恶不作。

“和尚待得伤势稍愈,便去寻他,那孽障自知不敌和尚,四处躲藏,甚至十年之中,也不敢公然作恶。可恨,和尚那时也麻烦多多,北伊势之后,比睿山虽不派出僧兵,却买通伊贺忍者,悬以巨赏,刺杀和尚。这些忍者手法诡异,耐力绝强,十多年来不舍不弃,我几度遇险,也多次制住他们,但终究不忍杀害。谁知他们知道和尚不杀,益发肆无忌惮,和尚不胜其扰,以致于无法腾出手来寻那劣徒,让他造成更多罪孽……”

说到这里,鱼和尚气血上涌,咳嗽几声,喘息道:“陆渐,你要明白,武力并非久恃之道,黩武者必亡于武。万归藏如此,不能也是如此。这些忍者纵然可恶,却均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你再与他们交手,须得心存慈悲,万不可像不能一般,因为一时之怒,坠入不复魔道。”

鱼和尚说话声中,陆渐忽觉他一手按在头顶,霎时间,一股绝大热流奔腾而下,陆渐叫喊不及,脑间轰隆隆一声巨响,顿失知觉。

第八章 九变龙王

[table=98%][tr][td] [/td][/tr][tr][td]醒来时,已是朝阳如火,大河流金,陆渐举目望去,鱼和尚盘膝坐在筏首,双颊一改枯槁,澄澈莹润,微微透明,不觉诧道:“大师,你方才做了什么?”

鱼和尚淡淡一笑:“陆渐,和尚要去了。”

陆渐奇道:“去哪里?”鱼和尚道:“去西方极乐世界,参见我佛。”

陆渐呆了呆,恍然惊道:“那不就是死么?”鱼和尚摇头笑道:“这不是死,死者必入六道轮回。和尚这一去,却是跳出生死外,不在五行中了。”

陆渐心中大痛,不觉流出泪来,悲声道:“大师,你不是说好了,要带我去昆仑山,解开‘黑天劫’吗?”

鱼和尚叹道:“这几日,你体内的劫力反噬越来越强,和尚所设的禁制却越来越弱,此消彼长,所以宁不空才能用‘召奴’之术召你。若我无伤,倒也罢了,但与不能交手之后,我内伤复发,神通日减,已然无力封闭‘三垣帝脉’。如此下去,不待离开日本,‘黑天劫’便会发作,断送你的*命。和尚思来想去,唯有以‘红莲化身断灭大法’,在你的‘三垣帝脉’处强行设下三重禁制。这三重禁制,足以支撑你回归中土,寻找‘黑天劫’的解脱之法……”

说着,他勉力抬起手来,轻抚陆渐头顶,微笑道:“孩子,和尚不能陪着你,你要好生保重。还须牢记那四个故事,或许,故事中的那些人、那些物,你都会遇上的。”

他说到这里,陆渐已泣不成声,不甘道:“大师,咱们上岸去找大夫,求他治好你。”

“傻孩子。”鱼和尚叹道,“‘红莲化身断灭大法’一经施展,浑身精血均会化为神通。当初在神社,我曾想用这法子与不能同归于尽,只因北落师门,方才苟存*命。如今却不同了,和尚此身已如空壳,只怕轻轻一碰,便会破碎。正所谓‘断生入灭,万象俱空’,这大法行完之际,也就是和尚入灭之时。”

陆渐终于明白,为何鱼和尚的身子会越来越弱,不但无法抵挡鸟铳,连走路也会输给自己,全因他这两日为压制黑天劫,自损佛体,以至于神通尽失。陆渐越想越悲,哭道:“大师,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鱼和尚笑道:“你是个好孩子,和尚倘若说了,只怕你宁可死了,也不肯接受和尚的心意。”说到此处,他举目望西,悠悠道,“时辰到啦。好孩子,你若有心,可将和尚焚化了,所余舍利,携到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说罢,口颂一偈:

“劫因*生,苦因乐苦,霜飞眉上,剑由心出;世间疮痍,众生多苦,茕茕菩提,寂寂真如。”偈中满是落寞悲悯,吟诵已毕,溘然化去。

陆渐不禁号啕大哭,只觉今生今世,也从没如此难过。他虽不通佛法,心中却已将这佛门高僧看成祖父一般的长者,若是没有这位长者,今生今世,他也没有勇气对抗宁不空,更无法抗拒《黑天书》的铁律,必然甘心为奴,在这倭夷小国了此残生。虽只寥寥数日,鱼和尚却教会了他何为勇,何为信,何为苍生,何为慈悲。直到最后,竟为了这个无亲无故的年轻人付出生命。

陆渐伤心之余,又觉茫然,鱼和?谑保?彩戮?兴?髦鳌6?缃褡约汗律硪蝗耍?巴久烀#?恢?稳ズ未印@ヂ厣皆诤畏剑课鞒怯衷谀睦铮克?帜芙饪?昂谔旖佟保壳胺降囊磺校?夹胨?雷悦娑裕???目志逵可闲耐罚?钏?椒⒈?肫鹄础?BR>
蓦然间,双手又生异兆,陆渐一惊止泪。悄没声息间,水中探出一条长枪,直奔他下身。这一枪阴毒刁转,陆渐大怒,反手攥住枪杆,使一个“神鱼相”,弓背弯腰,哗啦一声水响,一名黑衣忍者被拽出水面,不待他放开枪杆,陆渐又变“人相”,反足后踢,正中那忍者心口。那忍者口喷血雨,飞出五丈,重重跌在岸上。

才一动手,便听鸟铳连响,陆渐一顿足,竹筏一头下沉,一头竖起,有如一面大盾,挡开铅弹。

竹筏竖起,陆渐也立足不住,背负鱼和尚的法体,纵身入水。法体入手,轻飘飘竟无几许分量,陆渐心知必是精血耗竭所致,不觉悲从中来。

伤感之际,人已入水,但觉冥冥河水中,数张渔网,四面兜来,网上鱼钩密布,在水底微微闪亮。

陆渐恍然大悟,忍者开铳,是想将自己逼入水中,再以渔网活捉。当即一沉身,奋力踩踏,沉沙泛起,河水变得浑浊不堪。众忍者视力受阻,陆渐却凭借双手,洞悉入微,当下牵了西边渔网,缠住南边渔网,又扯东边渔网,裹住北边的忍者。众忍者牵扯不清,却均以为抓住陆渐,奋力扪扯,被渔网裹住者犹为辛苦,鱼钩入体,钻心刺骨,*要呼叫,河水早已入口,气泡咕噜噜乱冒。

趁着混乱,陆渐身如游鱼,从渔网缝隙钻出,沿途踢起河沙,掩护身形,*要上岸,忽又想到,岸上必有埋伏,略一沉思,默念道:“大师,得罪了。”当即放手,将鱼和尚的法体托出水面。

岸上忍者瞧见浮尸,低声呼哨,立时有人抛出长索,钩住法体,拖向岸边,却不料陆渐藏在法体下,亦步亦趋,随之前行。

顷刻法体近岸,众忍者正要拉上,忽听哗的一声,一道水幕迎面扑来。众忍者大惊,纷纷发铳,不料水幕落下,竟无人影。惊疑间,又听一声水响,陆渐破浪而出。鸟铳只得一发,再装弹药,已然不及。

陆渐一旦上岸,使“神鱼相”贴地滚出,拽住一名忍者右足,以“诸天相”将他掷入河中,再以“马王相”翻身一脚,将一名忍者踢得倒地不起。剩下一名忍者抖手发镖,不料镖未出手,陆渐一展快手,抢先接住,反手扎在他腰上。那忍者至为剽悍,竟不惨叫,退后半步,反手抽刀。陆渐大喝一声,飞身施展“大须弥相”,一肩撞在他胸口,那忍者巨力加身,叫喊不及,闭气昏厥。

陆渐撞倒此人,转眼一瞧,却见河中那名忍者湿淋淋爬上岸来,抱着鱼和尚法体飞奔,转眼便至五十步外。陆渐情急,自那昏厥忍者背上抽出刀来,使一个“我相”,如发射竹箭般奋力掷出,那刀去如流星,嗡的贯穿忍者小腿,将他钉在地上。

那忍者凄声惨叫,转手拔出刀来,一瘸一跛,还*再逃,忽觉脑后风响,已着了陆渐一记刀鞘,两眼发黑,昏死过去。

陆渐重又背起法体,忽听猫叫之声,遥遥望去,但见竹筏已翻了个身,北落师门湿淋淋蹲在筏头,顺水漂下。陆渐暗呼惭愧,心道怎将它忘在竹筏上了,慌忙转身奔回,拾起忍者惯用的长索,沿岸奔跑里许,掷向竹筏。索前铁爪勾住筏尾,竹筏前行,将那长索绷得笔直,北落师门也颇乖巧,顺着长索一溜飞奔,纵入陆渐怀里。

陆渐正舒一口气,忽又生出警兆,反手一鞘,击落一支钢镖。转眼望去,数道黑影正掠过来,急忙发足奔逃。却见身周不时冒出黑衣忍者,不避身形,四面兜截而来。原来,众忍者所畏惧者,只有鱼和尚,一见鱼和尚坐化,再无所忌,一反常态,公然跳将出来。

忍者人多,奔跑迅捷。只一阵,陆渐便被围在一片河滩上,众忍者目中凶光毕露,步步进逼。

忽听一名忍者沉声道:“不要争功。”众忍者闻声驻足,陆渐定眼望去,但见那人装束与众忍相同,唯独衣角绣了一个银色的“太”字,不由忖道:“这些忍者以数字为名,既有忍二忍三,这人当为忍太了。”

忽听那忍太道:“年轻人,放下尸体,我饶你*命。”

陆渐摇头不语。忍太扬声道:“我们都很敬重大和尚的为人,他两次捉住我,都放我*命,饶命之德,终生不忘。他待你不薄,我们也不想为难你。”

陆渐扬声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苦苦追杀他?”忍太叹道:“为人有信,我们先已答应比睿山,不能食言。”

陆渐冷笑一声,道:“什么为人有信,怕是为了赏金吧?比睿山有钱有势,大师却只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和尚。”

忍太被他一语道破心机,瞳子遽然收缩,他本想骗陆渐不战而降,谁知计谋落空,当下冷哼一声,厉声道:“无论如何,和尚的尸体,我都要带回比睿山。”

陆渐眼中露出轻蔑之色,放下法体,攥紧刀鞘,扬声道:“那便试试。”猛地踏上一步,呔然大喝,扭身挥鞘,劈向忍太,出手之时,用的是‘寿者相’,鞘到半途,却已变成‘猴王相’,正是鱼和尚所传的劈竹法门。

忍太见他大开大合,姿态怪异,微感吃惊,又见他只持刀鞘,当即挥刀迎出,仗着刀锋锐利,存心先断刀鞘,再斩陆渐。

刀与鞘击,空响震耳,忍太只觉大力涌至,胸一闷,倒退两步,耳听吱嘎细响,定睛一瞧,只见刀锋裂纹如丝,扩散开来。

这口倭刀乃祖传宝刀,切金断玉,如割腐竹,此时竟被一柄木鞘震裂。忍太心惊之余,又是心疼,不及多想,陆渐扭身挥鞘,二度劈来,忍太*要躲闪,却不知为何,但觉那木鞘一挥之间,涵盖八方,来势竟无可避,惊怒间,只得挥刀再迎。

又是一声空响,伴随当啷之声,忍太断刀、吐血,木鞘其势不止,击中他左腿,咔嚓一声,忍太腿骨折断,向后跌倒。

忍者们见首领败落,呜呜号叫,挥刀扑来。陆渐却不管来者多少,均当成竹林中的竹子,先一个“寿者相”,再一个“猴王相”,木鞘挥转,如扫千军,无法可避,无法可当。

忍者以偷袭为主,正面相搏非其所长,陆渐每挥一次刀鞘,便有忍者折刀断腿,场中二十名忍者,顷刻间倒了一半,忍太又惊又怒,急道:“快躲起来,发镖……”话未说完,不防陆渐回身一鞘,正中太阳穴,当即昏了过去。

众忍者群龙无首,被陆渐一鞘一个,敲断手足,虽不致命,却失了行动之能。一时间,除了三两个忍者见机得快,溜之大吉,众忍者无一幸免,纷纷躺在河滩上哀嚎。

陆渐环顾四周,也觉惊奇,本当必有一场生死恶战,谁料胜得如此轻易。他不知是“三十二相”威力太大,还只当这些忍者太过不济,不由忖道:“如此也好,大师叫我心存慈悲,今日一人未死,也算不违大师吩咐。”叹了口气,再也不瞧众人一眼,背起法体,顺河岸走去。

入夜时,陆渐寻到一处干净空地,收拾柴火,将鱼和尚法体焚化,望着熊熊火光,陆渐又不免大哭一场。待到火熄,上前收殓骨殖,却见灰烬中许多珠子,小如米粒,大如尾指,或者红如血滴,或者白如冰雪,晶莹剔透,色泽辉煌。

陆渐寻思:“这该是鱼大师所说的舍利了。”细细一数,共有二十一颗,便用布小心包了,贴身收藏。他在林中睡了半宿,待到天明,方才漫步向西。走到午间,便瞧见茫茫大海。陆渐久处深宅,此时沐浴海风,大生感慨。

他沿着海滩走了半日,傍晚时分,渔火星散,海港在望。打探之下,得知港内有不少船只前往中土,正想如何混上船去,忽听一个大嗓门以华语呵斥道:“罗小三,让你找通译,怎么尽找这么些半通不通、只会要钱的东西,误了老爷的大事,仔细你的皮。”

陆渐乍闻乡音,倍感亲切,回首望去,只见远处站了几人,均是唐人装束。其中一人身材高壮,紫袍玉带,蹬一双鹿皮快靴,衣饰可谓华美考究,却又贪图舒服,戴一顶道士用的网帽,故显得不伦不类,此时正吹须瞪眼,训斥一个年轻伙计。

陆渐听那紫袍汉子所言,似乎是没有找到合用的通译,心念一动,上前施礼道:“诸位大叔安好?”那紫袍汉子睨他一眼,皱眉道:“你是唐人?”陆渐道:“对,你们要雇通译吗?”紫袍汉子露出警惕之色:“你偷听老爷说话?”

陆渐笑道:“只是顺耳听见。我会说倭语,大叔你雇我好么?”紫袍汉子眉头大皱,眼中疑惑挥之不去,说道:“光会倭语可不成,我们是来倭国做买卖的,你不但要会华语、倭语,还要通晓经济买卖。”

陆渐沮丧道:“经济买卖,我却不会。”转身便走,忽听紫袍汉子叫道:“回来。”陆渐回头道:“什么?”

紫袍汉子笑道:“你这孩子倒也诚实,做买卖,最难得的就是诚信二字。你我素不相识,你若说自己通晓经济买卖,我也不会知道。难得你竟不撒谎,那是很好。我们这些到外国走海货的,最怕就是到了地方,却遇上不老成的经济牙子,跟通译两相勾结,三两下骗得你血本无归。嘿嘿,若做通译,你要多少钱?”

陆渐惊喜交加,忙道:“我不要钱,你们回中土的时候,捎上我一个便好。”紫袍汉子未料竟有如此好事,又生疑惑,皱眉道:“我带你回中土不难,但钱也不能少你,三两银子如何?”陆渐志不在钱,当下便道:“也好。”

三两银子,不及寻常通译雇银的十分之一。紫袍汉子大喜过望,拍着陆渐肩头,呵呵大笑。攀谈之下,陆渐才知这紫袍汉子姓周名祖谟,闽北人氏,以往出海,去的都是南洋,来倭国却是头一次,正愁没有合适通译。找了几个,要么要价太高,要么华语粗疏,言不达意,难得陆渐送上门来,解了燃眉之急。

周祖谟大约占了便宜,心中欢喜,说起话来,东一句,西一句,颇有些不着边际。陆渐笑笑,问明他一行贩来货物,却是绸缎茶叶、瓷器药材,还有若干玉石。

陆渐曾随宁不空做过账房,尾张一国的财物进出,大都经由他之手,是故这一船货物,仔细想来,竟也不算什么。

他以倭语问明行情,如实告知周祖谟,周祖谟权衡之下,再选择交易。其间,陆渐又代他计算得失,两日交易下来,斩获颇丰。

周祖谟不料寻了个廉价通译之外,更白赚了一个精细账房,端地喜不自胜。次日入夜时,细问陆渐出身,知道他是被人挟持来倭,不由一拍大腿,骂道:“他奶奶的,定然是狗倭寇干的好事。”

陆渐道:“却不是倭寇,劫我来的是唐人。”周祖谟道:“那就是假倭了,操他祖宗,哼,这些狗汉奸的祖宗怕也没脸见老子。”

陆渐不由奇道:“周大叔既然如此痛恨倭人,怎会来倭国做买卖?”周祖谟皱了皱眉,神色颇不自在,左顾而言他道:“那些臭小子呢?难不成又去逛窑子了?”

陆渐一瞧,果然不见了几个船工,便问道:“逛什么窑子?”周祖谟瞧他一眼,露出古怪之色,嘿嘿笑道:“逛窑子么,便是去女人成堆的地方,花钱挑上一个,跟她大行周公之礼。”

他见陆渐懵懂,一拍他肩头,笑道:“你有三两银子的佣金,要不老爷带你去逛逛,挑一个中看的姐儿开荤?天南海北的窑姐儿我也见得多了,唯独这倭国的还没见识呢。”周祖谟一介粗人,兴致一来,大谈生平艳遇,聊得兴起,色心大动,见陆渐不去,便另叫两个伙计,上岸快活去了。

片刻人去船空,仅留三两个护卫照看货物,闲极无聊,聚在舱中赌钱。陆渐一贫如洗,自然无人叫他。陆渐无所事事,想到所学的“十六相”,尚有四相未能练成,便自到船尾苦练,子夜方告成功,心道:“大师说的三十二相,我只学了一半,却不知另一半上哪儿学去?”想到鱼和尚,思念之余,又觉黯然。

次日,陆渐又和周祖谟上岸交易,将存货卖了七七八八,再觑行情,低价购入硫黄、苏木、刀扇、漆器等东瀛土产,打算运归中土。

料是买卖顺畅,周祖谟甚是心宽,每晚都与众海客去妓楼寻欢,黄昏上岸,凌晨方回。陆渐则苦练十六相,渐渐贯通,只是远未达到鱼和尚所说的“化尽相态,仅存神意”的地步。

这一日傍晚,周祖谟忽道:“小陆,你今晚随我们去吧。”陆渐吃惊道:“我可不去。”

周祖谟笑道:“让你去,不是逛窑子,而是做通译。”陆渐道:“通译什么?有买卖吗?”

“怎么没买卖?”罗小三笑道,“周老爷新近勾搭上一个倭妓,想给她赎了身,带回去做小老婆。你说,这算不算买卖?”

周祖谟笑骂道:“死猴儿,尽会子虚乌有,损你老子。但说起来,那些倭婆子叽里呱啦的,也不知多收了老子的过夜钱没有。陆渐你今晚去了,定要给我弄明白了,省得大叔尽花些糊涂钱。”

众海客你一句我一句,尽拿妓楼中的勾当说事。陆渐听得面红耳赤,作声不得。周祖谟却不容他多想,连唬带哄,拖他上岸。

一行人吆喝笑闹,行了一程,转入一个小巷,巷内昏暗幽深,檐角风灯摇曳、珠箔飘转,映得众人的面孔忽明忽暗,巷子里气息颇是污浊,浓得化不开的脂粉气混合了一股奇特的腐败味道。两侧的小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偶尔能从门缝间瞧见一张素白如绢的脸。

走到巷子尽头一扇漆门前,周祖谟止步道:“你们在附近守候,我跟小陆进去。”众人一反嬉笑神态,肃然转到檐下。

陆渐但觉奇怪,却见周祖谟走到漆门前,敲了几下,漆门打开,露出一张敷满白粉的妇人圆脸,左眼下一粒朱砂小痣,分外惹眼。

只听那妇人道:“你们找谁?”陆渐一怔,却听周祖谟道:“小陆,你告诉她,我们来找龙崎先生。”陆渐说了,那妇人露出疑惑之色。周祖谟忽地取出一大块银子,塞到她手里,那妇人怔了怔,退后关门。

两人立了半晌,那漆门忽又敞开,那妇人出门鞠躬道:“对不住,龙崎大人问有什么事?”周祖谟听了通译,举起手来,嘴里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那妇人一呆,又关上门,半晌方出,说道:“龙崎大人有请。”周祖谟咧嘴一笑,当先入内,进门时还毛手毛脚,在那妇人身上摸了一把,惊得她后退两步,低声咒骂。周祖谟左右听不懂倭语,装聋作哑,扬长去了,陆渐跟在后面,却连挨那妇人几个白眼。

漆门虽小,门内却别有乾坤,方一入门,便见回廊曲柱,围着一簇高及两丈、七孔八窍的峻峭湖石,回廊四角,朱灯流转,映照出奇花异卉,花香幽幽,弥漫中庭。

那曲廊十步三折,穿行其间,难辨东西,时见山石嶙峋,池沼溶溶,睡鹤惊起,寒凫飞渡。周祖谟不禁骂道:“这狗倭寇倒会享受,竟把苏杭的园林也搬来了。”

咒骂间,二人被领到一所小厅,那圆脸妇人一拍手,进来两名年少女子,身着短衣,眉眼清秀。那妇人道:“请二位更衣。”

陆渐吃了一惊,周祖谟听了通译,笑道:“这些倭人倒也谨慎。小陆你告诉她,更衣不必,若要搜身,大可搜来。”

陆渐说了,那圆脸妇人点点头,示意二女上前。周祖谟乃是风月老手,放开四肢,任其摸索,面上露出陶醉之色。

陆渐却觉那少女紧贴自己,娇躯火热,呼吸微闻,十指所过之处,有如蚁附蛇行,不自禁头皮发麻,浑身燥热,当那少女摸到大腿根时,他再也忍耐不住,猛然后跃。那少女初时一怔,继而掩口轻笑,转身跟那圆脸妇人议论。那妇人不时瞥视陆渐,眼角聚满笑意,陆渐越发羞赧,几乎抬不起头来。

搜身已毕,那妇人当先带路,又转过两道曲廊,忽见远处一座花厅灯火通明,笑语时来。

那妇人走到厅前,躬身道:“龙崎大人,人带来了。”厅中一寂,有人以倭语高声道:“谁要买鸟铳呀?”陆渐定眼望去,说话的是一个矮胖倭人,光头无须,大肚腆出,乍一瞧,绝似一尊弥勒佛象,他身周坐了几个美貌倭女,媚眼顾盼,向着二人打量。

却听周祖谟笑道:“小陆,别只顾瞧娘儿们,那人说什么来着?”陆渐含羞说了。周祖谟笑道:“你告诉他,我买鸟铳。”陆渐大吃一惊,瞪眼望他。周祖谟拍拍他肩,叹道:“小陆,什么都别问,自管通译便是。”

陆渐满心疑惑,将周祖谟的话说了。那龙崎道:“你是唐人,按本国律法,不能卖鸟铳给你,若是卖了,便有莫大风险。”

周祖谟笑道:“一分生意三分险,三分险中十分利,没有风险,不成生意。风险越大,利就越多,龙崎先生想必也懂这个道理。”

龙崎道:“话是这么说,但若命都没了,再多的利也没用了。”周祖谟道:“此事你知我知,只要不传出去,谁又会要你的命?”

龙崎沉默半晌,问道:“你要多少支?”周祖谟道:“一千五百支。”陆渐吃了一惊。龙崎听了通译,也是骇然变色:“什么?这么多?”

周祖谟笑道:“我这几天在附近的妓楼里打听清楚了,这个数目,别人拿不出来,但对龙崎先生而言,却不算什么?”

龙崎摇头道:“我只是一个卖铳的商人,并非造铳的豪强。一千五百支,委实太多,须得花时间凑齐,嗯,你给什么价钱?”

周祖谟伸出四个指头,道:“我给现银,四两银子一支。据我所知,这个价全日本也没有过。”

龙崎沉吟道:“不成,你是唐人,要数又多。一口价,五两银子一支,还要先付三成定金。”

周祖谟心中狗倭寇、死胖子一阵大骂,脸上却笑嘻嘻地道:“好说,一言为定。待会儿我便让人送定金过来。”

龙崎眉开眼笑,忙摆手道:“不慌不慌,来,来,大伙儿喝两杯,叙一叙。”

周祖谟笑道:“我有事在身,便不叨扰了。龙崎先生何时能凑足鸟铳?”龙崎沉吟道:“五天左右。”

周祖谟点头道:“好,我五日后再来。丑话说在前头,鸟铳须得支支精良,若有一支次货,休怪周某无礼。”龙崎笑道:“你放心,本处的鸟铳,全为名匠锻造,无论铳力准星,都是绝好的。”

周祖谟笑笑,拱手告辞。他出了漆门,满肚皮怒气才发作出来,大骂龙崎。众海客一听五两银子一支,也都气愤,猪狗畜生一阵乱骂,直骂到船上,方才消气。

陆渐心存疑惑,问道:“周大叔,你买那么多鸟铳作甚?而且七千五百两银子,账面上哪来这么多。”周祖谟摆手道:“小陆,此事你不要问。只需知道,我买这些鸟铳,并不是为非作歹就是了。”言罢,命人抬出两口铁箱,揭开一瞧,尽是白花花的官银。

周祖谟称足二千三百两,对罗小三道:“你和小陆带人送到龙崎那里,多出的五十两银子,就说是周某送给他身边姑娘的脂粉钱,望他笑纳。”

“送他娘的棺材钱。”罗小三怒道,“那奸商占了恁大便宜,干么还要多给他银子?”

周祖谟正色道:“骂人归骂人,做生意归做生意。我受先生重托,这笔买卖只许成,不许败。我瞧那龙崎眼神游移,*情奸诈,若不多赔些银子,怕是栓不住他。”

罗小三将信将疑,招呼两个伙计,与陆渐扛了银子,送往龙崎府上。路上陆渐忍不住问道:“罗大哥,你们不像是来做生意,倒像专门来买鸟铳似的。”

罗小三苦笑道:“是啊,早先那些生意都是顺手买卖,做做样子。这批鸟铳才最紧要;可惜买得太多,寻常商人供给不起,我们在妓楼里厮混了好几天,才知道龙崎这条途径……”说到这里,他自觉失口,忙道,“小陆,你别太好奇,乖乖做你的通译。要么此事涉入太深,将来想脱身也难了。”

陆渐不禁默然,两人将银子送到龙崎府上,领了收条,方才回船。

其后几日,周祖谟似乎忘了买铳之事,仍令陆渐卖出存货,购入土产;初时周祖谟尚且自己经手,后见陆渐诚实可靠,便乐得轻闲,放手让他交易。陆渐却知这周祖谟外表粗鲁不文,实则内心精细,锱铢必较,当下不敢怠慢,每笔交易都做得勤勉小心,货比三家,始敢下手。但他心中却始终惦记那一批鸟铳,心道数目如此之巨,便是尾张一国,也不曾有过,但周祖谟一掷万金,购入恁多,真不知作何用途,倘若行凶做恶,那可大大不妙了。

疑虑间,五日过去。这日入夜,一个倭人找上船来,说道:“龙崎大人的货已备齐了,让你们带好银子,随我去取。”周祖谟听了,点头道:“你等一阵子,我们点齐银子就来。”

当下转入内舱,周祖谟取出四口银箱,装齐银两,又加了两口空箱,命众海客从各自房里取来刀剑弓弩、短枪盾牌等物,藏在箱内。

陆渐看得发楞,却见周祖谟神色郑重,沉声道:“咱们只防小人、不防君子。倭狗若守信用,那也罢了。若是不讲信用,大伙儿也不要跟他客气。”又对罗小三道,“若动起手来,你看好小陆,莫让人伤了他。”罗小三笑道:“包在我身上。”

众海客扛箱出舱,随那倭人走了三里路程,到了海边一排木房前。还未走近,便见那龙崎光头腆肚,走出门来,笑道:“终于来啦。”寒暄两句,问道:“银子带来了吗?”

周祖谟揭开一口银箱,龙崎瞧得整齐银锭,眼中流露贪婪神气,招呼手下人验了成色,方笑道:“足下果然守信。”言毕引入库中,但见库内叠放百十口木箱,龙崎撬开两口,箱内均是簇新鸟铳,周祖谟取了一支细看,果然锻造精良,又随意抽查两箱,质地数目也无差池。

龙崎道:“每箱十支,共有一百五十箱,快些点完数目,咱们两清。”周祖谟命众海客各择一处清点,点完数目,在陆渐处汇总。

周祖谟闻报不差,大拇指一跷,笑赞道:“龙崎先生好本事、好信用。”龙崎嘿嘿一笑,率人扛起四箱银子,扬长而去。

周祖谟对三名手下道:“此处离船甚远,不好搬运,你们几个回去将船开过来,咱们就在这里装货。”那三人应了,径自回船。

罗小三皱眉道:“周老大,这买卖未免太顺了些,我总觉得蹊跷。”

周祖谟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咱们给的银子足,自然事半功倍。”众海客听了,纷纷点头。

不一阵,海面灯火飘近,正是那海船来了。众海客嘴里说得轻松,货没上船,一颗心终究悬着,此时见状,不约而同,欢呼起来。

欢呼才起,忽见船上灯火尽数熄灭,整艘船暗沉沉的,仅余一个朦胧轮廓,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微微摇晃。

周祖谟不禁骂道:“这些直娘贼干什么勾当?黑灯瞎火的,怎么装货上船?”

话音未落,船尾一灯如豆,又燃起来。周祖谟瞧得不耐,逐一叫唤船工姓名,却不闻答应,顿时心头一沉,忽听罗小三颤声道:“周老爷,你瞧那灯,似乎不大对头。”

周祖谟皱眉瞧去,那盏孤灯如被阵风吹送,轻飘飘掠过船舷,飞到船头,蓦地凌空一跃,在空中画出一道绚丽火光,落在岸上,又向这边飘了过来。

海客们见那火光逼近,神为之夺,周祖谟蓦地大喝一声:“操家伙。”众海客纷纷取出兵器,布成阵势。周祖谟见那灯火越飘越近,心头一紧,厉声叫道:“什么人?”

灯火微微一亮,映出一个男子形影,衣若纯金,双颊雪白,鹰鼻凤眼,眉挑如飞,虽然俊美,却不知为何,始终透着一股莫名邪气。他的衣袖很长,右袖拖地,左手则穿袖而出,五指修美,轻轻拈着一盏黄铜油灯。

周祖谟涩声道:“你是谁?怎的在我船上?”那男子轻轻一笑,说道:“我姓犬火狄,你或许听说过。”

周祖谟喃喃道:“姓狄?”蓦地浑身一震,失声叫道:“九变龙王,东岛狄希?”那男子笑道:“好见识。”

刹那间,周祖谟只觉心跳如雷,嗓子干涩,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声。

狄希笑了笑,道:“是沈瘸子派你来的么?天部似乎没有姓周的高手。”

周祖谟被他道破来历,心头又是一震,努力定一定神,冷笑道:“周某只是天部的小卒,算不得高手。”

狄希摇头道:“万归藏一死,八部越发良莠不齐了。竟连奸商*棍,也都成了天部中人?”

周祖谟怒啐道:“老子纵然奸猾好色,也比你东岛勾结倭寇、贻羞祖先的好?”

“谁说我东岛勾结倭寇了?”狄希神色一冷,“沈瘸子就会想方设法,污我东岛名声。”

周祖谟胆气稍壮,高声道:“你若不是勾结倭寇,怎么会来这里?是不是龙崎叫你来的?他想财货两吞吗?”

狄希笑道:“你却不笨。只不过也算不得勾结,龙崎原本就是我布在东瀛的棋子,他做买卖的本钱是我给的,赚的钱大半也是我的。这些年叫沈瘸子吃足苦头的鸟铳,也都是我让他买来的。沈瘸子不愧为天部之主,诡计多端,竟让你这痞子奸商冒充海贼,偷来东瀛购买鸟铳。只可惜,他心气太高,竟想一次购齐千铳,是故寻来寻去,竟寻到龙崎那里。哈哈,也罢,难得沈瘸子不惜血本,帮我收购鸟铳,狄希若不笑纳,岂不辜负了他的美意。”

众人无不变色,周祖谟厉喝道:“大家并肩子上。”众海客各持兵刃,方要动手,忽见狄希身形离散,幻化出十几道身影,重重叠叠,状如金龙摇尾,掠过当场,只听当啷之声不绝,三名海客刀剑落地,两眼发直,额上多了一个小孔,血流如注。

一声轻笑,那幻影散而复聚,又合为一人,狄希手拈铜灯,立身原地,气度悠闲已极。

周祖谟失声叫道:“龙遁?”

狄希笑道:“不愧是天部的小卒,挺有见识。”他笑语晏晏,一双凤眼辉光流转,落到众海客身上,众人无不彻骨生寒,毛发倒竖。

周祖谟脸色铁青,眼珠一转,忽地扬声叫道:“九变神龙,你是东岛五尊之一,‘龙遁’之法威震天下。我却只是天部一名小卒,武功低微得很。但老子武功不济,却不怕死,今天倒要跟你赌上一场。”

狄希笑道:“赌什么?若是赌逛窑子,那就免了。”

周祖谟面皮一热,呸道:“老子跟你赌武功。听说‘龙遁’是世间无双的身法,老子偏不服气,就赌你十招之内,抓不住我。”

狄希笑容渐敛,冷冷道:“你命在我手,凭什么跟我赌?”

周祖谟道:“凭你九变神龙的威名。你若不敢赌,将来传出去,江湖中人必然说,堂堂东岛五尊,害怕我这个天部的小卒;即便你丢得起人,东岛三百年声威,也只怕毁了。”

狄希失笑道:“你这厮不愧是痞子奸商,真会强词夺理。但你放心,今晚之事,一星半点都不会传出去的。”众人均是心头一沉,深知狄希此言一出,已存了杀光众人之心。

周祖谟计谋落空,额上冷汗迸出。忽又见狄希微微一笑,闲闲地道:“只不过,狄某却有些好奇,想瞧一瞧,你怎么逃过这十招?”

周祖谟喜出望外:“你答应赌了?”

“不错。”狄希道,“我若胜了,那便休提。你若胜了,我饶你不死。”周祖谟摇头道:“不成,我若胜了,在场的人都须活着离开,这批鸟铳,我也要带走。”

狄希眼神数变,忽而笑道:“也罢,若你真能接我十招,人货双收,也是理所应当。”

周祖谟干笑两声,将手掖在腰间。狄希笑意不改,掌心灯火微暗,身形倏然而散,一叠金色幻影若有若无,扫了过来。

周祖谟蓦地抽出手来,掌心迸出一蓬白光,那白光射到半空,化作千百细丝,凌空交织,势成一张无朋巨网,罩向那重重幻影。

“敢情沈瘸子把‘天罗’传了你?”狄希轻轻一笑,“好,这算第一招。”倏尔幻影俱无,又归一人。那些白光也遽然收缩,化为蚕茧大小一团,在周祖谟右掌心游走。

周祖谟背上冷汗淋漓。这“天罗”是天部绝学,以“周流天劲”注入蚕丝,织就大网,一旦罩住对手,“周流天劲”一生二,二生三,“天罗丝”笼罩越广,韧*越强,韧比牛筋,坚如精钢,被罩之人若不懂破解之法,势难脱身。

周祖谟的“周流天劲”修炼未深,支撑如此绝学,端地辛苦。但他却知“龙遁”身法不仅包含轻功,更有极精妙的数术、幻术,多年来让西城高手吃尽苦头。狄希此时的幻影,也是一种幻术,虽不知他如何施展,但你若将它当做幻影,幻影立时化为真人;你若当他是真人,真人又会变成幻影,其中的虚虚实实,叫人无从捉摸。是故唯一之法,不管它是真人也好,幻影也罢,均以这张“天罗”一网打尽。

忽听狄希笑道:“第二招!”

周祖谟心神一凝,只见火光摇曳中,狄希幻影又生,当即张手,“天罗”满天罩出,倏忽间,狄希人影尽被笼住。

周祖谟但觉网内一沉,心中大喜,“天罗”瞬间收缩。却听一声惨叫,定睛一瞧,网中之人,竟是一名随从海客。惊疑间,忽听狄希轻笑一声:“第三招。”后脑锐风陡起,破空袭来。

原来狄希在“天罗”将收未收之际,凭着绝顶身法,偷梁换柱,抓了一个伙计掷入网中,骗得周祖谟收网。自己则转到他身后,周祖谟变招不及,“天罗”就此破了。狄希计谋得逞,一指刺向周祖谟后脑,不料身侧风起,忽地一只拳头,横空击来。

狄希但觉拳风凝若实质,雄浑无匹,心中暗惊,一转手,食指点中来拳,借势飘退两丈,定眼望去,却是一个衣衫粗陋的年轻男子,双拳紧握,神色颇为紧张。

周祖谟见了那人,不觉一呆,吃惊道:“小陆?是你?”陆渐点头道:“周大叔,你没事么?”周祖谟神色一灰,望着狄希,惨然道:“我输了”

众海客蓦地躁动起来,忽有两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发足狂奔。狄希一声长笑,身形左右分散,化出两叠幻影,一叠向东,一叠向西,有如金鹏展翅,同时扫中二人,那两人脑后血如喷泉,扑地便倒。

那两叠幻影向内一收,合二为一,又向在场众人扫来。陆渐见势危急,不及多想,迎着幻影,变一个“半狮人相”,屈膝蹲身,左拳后勾,右拳前送。

那幻影如被拳风激荡,向右一折,陆渐正要随之转身,忽生警兆,忙变一个“雀母相”,矮身疾转,但觉一道锐风自左袭来,擦过耳轮,火辣辣生痛。

狄希一指落空,咦了一声,忽见陆渐高高纵起,以肩撞来,不觉吃惊,心道此人竟能在幻影离合之间,辨出自己的真身,真是奇哉怪也。但觉这一撞重如山岳,刚猛异常,当下不敢怠慢,右手托住陆渐肩头,足下陡转。

“龙遁”之法,不但能以身法躲避天下任何招式,而且能以身法化解天下任何劲力。陆渐只觉这一个“大须弥相”仿佛撞在空虚之处,狄希疾风斗转间,竟如抽丝剥茧,将这一相中所蓄的劲力丝丝抽去。陆渐心知劲力抽尽之时,便是狄希反击之机,急使“诸天相”,双手齐出,去缠他右手。不料狄希随他双手来势,身法转折,总不让他缠着。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变化虽繁,落到众人眼中,却是快如电闪。才见狄希实形虚影,散聚无方;转眼之间,又见陆渐被狄希一手抄住,悬空飞旋起来。

众人瞧得眼花缭乱,唯独周祖谟眼力最强,瞧出若干变化,心中惊诧万分,万不料这朴实青年,竟然身负如此神通,又见陆渐竭力去捉狄希右手,总不能够,不由为之心急。蓦然间,忽见陆渐双手再伸,狄希也随之转折,却不料陆渐右脚倏地反踢,这一踢直达肩头,狄希若不脱手,必被踢中手背,无可奈何,只得放手纵开。

陆渐这一踢,正是出自“人相”。“人相”反踢可至后脑,踢中肩头只是等闲。他情急间想到这一变相,先以“诸天相”虚晃一枪,再行反踢,果然一举脱身,坠地之时,又以“神鱼相”翻滚变化,以防狄希趁虚施袭。但这一轮变相,几令他耗尽气力,若非劫力源源补充,早已累趴在地。

翻滚数匝,陆渐起身瞧时,却见幻象尽消,狄希又归于一,拈灯含笑,身形若聚若散,莫知所出。

陆渐见此情形,心念微动,蓦地双手撑地,拿个大顶,倒立起来。

众人均感奇怪:“这小子疯了么?这当儿还有拿大顶的心思?”狄希也是微露讶色。

陆渐闭目凝神,劫力透过双手,密布数丈方圆,狄希双足所至,当即可知。如此一来,种种幻象,均然破灭,在陆渐心中,仅余实相。

故此狄希一动,陆渐亦动,狄希幻影才生,陆渐便以“大自在相”翻转过来,左掌挥出,以“寿者相”出招,“猴王相”收势,刷的一掌,狄希左手灯火倏灭,重重幻影一时尽消。

狄希幻术被破,但觉掌风扑面,冷哼一声,挥手抓出。陆渐吃过苦头,心知一旦被他沾身,身上劲力势必被他借力打力,尽数化去,当下火速变相,缩手后退。

周祖谟不由赞了声:“好。”再见灯火一灭,幻影虚像均然不见,不觉叹道:“原来幻术的根源竟在这盏油灯,真真叫人意想不到。”

众人听了这话,恍然大悟,要知人眼喜光,畏惧黑暗,故而黑夜中一盏孤灯,往往能吸引众人心神。狄希正是借这孤灯光影,以身法与之配合,幻化出重叠虚影,扰得众人眼花缭乱,再施杀手。

狄希悄立半晌,忽地冷冷道:“小子,你能瞧破我的真身,确是不凡?不过,九变龙王,本有九变,你破了我的‘光明变’,却不知我还有‘无色变’。”

陆渐皱眉道:“无色变?”狄希笑道:“没错,你瞧明白了。”话音方落,人影骤失,陆渐但觉身周风起,慌忙变相。霎时间,连变三相,方才避过这一击。

一时间,众人借着星月光芒,瞧不见狄希的影子,却只见陆渐独自一人,手舞足蹈,四肢飞速扭转,仿佛正与瞧不见的对手激斗,不由得目瞪口呆,连呼古怪。

陆渐只觉身周劲风掠来掠去,疾逾闪电,身子时被扫中,虽借变相化解,仍是疼痛难当,忽听狄希一声轻笑,火光一闪,那盏油灯又被点燃,将场中情景照得分明。

陆渐一怔,忽觉冷风吹来,胸背发凉,低头望去,不由大惊,敢情那件衣衫千疮百孔,经海风一吹,竟然片片散去。骇然间,*又是一凉,慌忙低头,但见裤子四分五裂,处处见肉,陆渐急忙攥住裤带,生恐一阵风来,将这裤子也吹没了。

“怎么样?”狄希笑吟吟地道,“再这么下去,你可要光着屁股跟我打了。”

陆渐面红耳赤,怒道:“你,你不要脸。”狄希笑道:“害羞什么?你若光了屁股跟我打,我也不会笑话你的。”

他说不笑话,嘴里却哈哈大笑。陆渐又羞又恼,偏又不敢挪身。狄希瞧他羞怒神色,心中快意,正想猫玩耗子,杀掉之前,再捉弄这少年一番,忽听周祖谟冷冷道:“狄希,你可记得,方才你和这位小陆兄弟交手,用了几招?”

狄希道:“三四十招,怎么?”周祖谟冷笑道:“三四十招么?嘿嘿,你跟我约的可是十招。”

狄希笑容一敛,缓缓道:“我和你约了,却没跟他约。”

周祖谟道:“我是天部的小卒,他却是我的小卒。厉害呀厉害,堂堂东岛五尊之一,对付天部小卒手下的小卒,也要用上三四十招,厉害,当真厉害。”说罢大拇指一跷,哈哈大笑。

狄希冷笑道:“姓周的,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这小子的本事强你多多,又岂会是你手下的小卒?”他对周祖谟了如指掌,对其手下海客也略知一二,唯独陆渐是新进通译,又从不随众人冶游浪荡,是故狄希对他一无所知。

周祖谟笑道:“你若不信?大可问他。”狄希瞧着陆渐,皱眉道:“小子,你说。”陆渐点头道:“我确是周大叔手下的通译,帮他交易货物。”

狄希神色阴沉,半晌道:“以你的本事,何必做这奸商手下的小卒?不如入我东岛,不出十年,狄某包你飞黄腾达,跻身五尊之列。”

周祖谟听得脸色大变。陆渐此时只需点头,便是东岛中人。狄希再也不用顾惜身份,便可大开杀戒。

众海客也知此理,纷纷盯着陆渐嘴唇,大气也不敢出,忽见他摇头道:“我答应了周大叔,做他的通译。既然答应,就不能反悔。”此话一出,自周祖谟以下,众人无不松了口气。

狄希眼中怒意一闪即逝,冷笑道:“如此说,你真的自甘下贱,做这色鬼奸商的小卒了?”陆渐点头道:“就算是了。”

“好个就算是了?”狄希冷笑一声,“周祖谟,算你厉害,藏了这么一步好棋。他既是你手下小卒,狄某十招不能败他,也算输了……”说到这里,他瞥了陆渐一眼,长袖一拂,飘然去了。

众海客惊喜交集,周祖谟见狄希走远,方才叹道:“久闻五尊之中,‘九变龙王’最为清高自负,看来果真如此。若是换了别人,这激将法必不管用。”又瞧陆渐一眼,叹道,“小陆,你真人不露相,连周某也被你骗过了。”

陆渐大窘,一手捏着裤带,一手连摆道:“我不是存心欺瞒大叔的。”

周祖谟点头道:“这我知道,小陆你为人朴实,虽有大本事,大神通,也不会炫耀。”言罢,命众人收拾殉难海客的尸体,又上船察看,船上六名海客无一幸免,当下就地焚化了,只取骨殖归国,然后指挥众人,将鸟铳搬运上船。

忙碌已毕,罗小三嚷着要寻龙崎报仇。周祖谟喝道:“叫嚷什么?那厮恐怕早就躲起来了,何况有姓狄的给他撑腰,你这点猫狗把式,只合给他塞塞牙缝。”他生怕有变,下令连夜开船,离开东瀛。

升帆起航,众人转身回舱。才入舱门,忽见舱内烛火明亮,烛旁放置一座金丝鸟笼,笼中栖着一只信天翁,白羽间黑,有如雪中乌炭。鸟笼边,一人手持书卷,正瞧得入神。

众人见了那人,无不傻眼,周祖谟失声叫道:“狄希,你,你做什么?”

狄希听了这话,抬眼笑道:“看书呀,你没瞧见么?”周祖谟怒道:“谁问你看书了?所谓愿赌服输,你既然认输,就当守信。”

狄希笑道:“你我约定的是,我若输了,便饶你一船*命,让你带走鸟铳,对不对?”周祖谟道:“不错。”

“那就是了。”狄希道,“约定里可曾说了,狄某不能搭你家的船么?”

周祖谟脑中嗡的一声,顿时混乱不堪,吃吃地道:“你,你要搭、搭船?”

“然也。”狄希笑道,“这间内舱归我了,要睡觉的,都去别处。”说罢旁若无人,仍是低头看书。

众人面如土色,灰溜溜出门,到了船尾,方才咬牙切齿,低声咒骂。周祖谟苦着脸,跌足道:“只怪我未曾想得周全,如今这灾星上了船,大伙儿迟早被他害死。”众人一时寂然,默默点头。

其后的日子,端地难过无比。狄希俨然以船主人自居,对众海客颐指气使,呼来唤去。船上的底细他仿佛全都知道。茶非明前龙井不饮,酒非绍兴花雕不喝,鱼非肚尾活肉不食,水非至纯至净不用。船上炎热,便命周祖谟打扇,夜间出恭,就唤罗小三提壶。

众海客叫苦不迭,背着无不骂娘,商议之后,也曾想过几个法子,比如在茶里下毒,不料刚端上桌,狄希却一反常态,将茶赐予那位上茶的老兄,非看着他喝完不可,喝完之后,又慢慢盘问他出身来历,眼望着那位老兄的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黑,方才笑着放他出门,那位老兄事后虽服解药,保得小命,却从此歪嘴斜眼,卧床不起。也有海客趁狄希不在,在他床上埋伏机关,倒插匕首数把,不料回房睡觉之时,由股至臀,均被匕首扎穿,成了瘸子。事后查验,正是他当夜所埋匕首,只不过匕首长了脚,从狄希那里,跑到他自己床上。

总而言之,但凡众人设计暗算,狄希总能以人之道,还施彼身。众海客又恨又怕,偏又无可奈何。

如此航行十余日。这一日,陆渐到船尾钓鱼,却见狄希立在舷边,望着远方出神,腕上立着那只信天翁,忽一振臂,那鸟蹿入青天,盘旋数匝,向西去了。

陆渐奇道:“你做什么?”狄希笑了笑,说道:“这鸟儿关久了,也该放放风了。”忽见北落师门蹲在陆渐肩头,不觉笑道:“你这猫儿却也有趣。”伸手去摸,不料北落师门身子后缩,眼露凶光,呜呜咆哮不已。

狄希皱眉道:“这畜生好大脾气。”陆渐不想与他多说,自顾坐下钓鱼。

狄希却不走开,微微一笑,说道:“小陆,你当真不想加入我东岛么?”陆渐摇头道:“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狄希叹了口气,连道可惜,又问道,“你的武功跟谁学的?”陆渐心道《黑天书》不算武功,唯有鱼和尚传的勉强说得上,便道:“是一位大师。”

狄希道:“你的武功本也不坏,可惜不成气候,那天若非我没尽全力,别说三四十招,你能接三四招,也不错了。”

“是呀。”陆渐点头道,“你仅用一只手,我也打不过你的。”

“却不是这个缘故。”狄希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以身法见长,一只手、两只手对我而言无甚分别。我说没尽全力,是因为我没用袖。”陆渐闻言,细看他双袖,但见那袖盘在腕上,褶皱重重,显然极为长大,只不知他所说的用袖,是何用法。

他心中迷惑。狄希却不再说,跷腿坐在船舷,眺望远空。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忽见远方多了一个小黑点,须臾变大,正是那只信天翁。狄希伸手接住,从鸟足上取下一截竹管,从中抽出一卷纸条瞧了,失笑道:“这老东西真是蚂蟥见了血,来得好快。”说罢转头道,“小陆,我不想见这老东西,可要走了。”陆渐道:“你回舱吗?”

“不回舱了,”狄希乌黑的眉毛向上一挑,露出一丝诡笑,“我回家去。”陆渐一愣。狄希口唇忽张,发出尖锐鸣声,有如钢锥刺耳。陆渐耳鼓*裂,不禁哎呀一声,捂住双耳。

众海客听到叫声,纷纷奔来。狄希止声长笑,朗朗道:“诸位保重,黄泉不远,狄某就不送了。”说罢纵身一跃,竟向海中跳去,众海客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人莫非疯了,竟然跳海自尽,喜的是老天有眼,竟让这大祸害自寻死路。

谁知狄希双足落海,并不下沉,反而蹈浪起伏。众人均是骇然:“这人难道是入水不沉的活神仙?”惊疑间,忽见狄希足下冒出几只大鱼,灰背尖喙,体形修长,在水?爻猎馗。?蚁B址?ぷ糯笥惚臣梗?阈淞璺纾?继谌艏???奂湎?г诤L旖患手?Α?BR>
众人瞧得目定口呆。陆渐吃惊道:“那是什么鱼?”

“这鱼我见过。”一个老海客叹道,“南海边的土著叫它海猪,文一点的则叫它海豚,剽悍善泳,能斗鲨鱼。这姓狄的好厉害,竟能将之驯化至此。”

忽见一名船工奔来,高叫道:“周老爷,有船过来了?”

狄希才走,便有船来。周祖谟心生不祥之感,抢到高处眺望,但见两艘黄鹞快舰如飞驶来,进到五里许时,当头一舰,打起一面旗帜,白底黑字,写了一个大大的“狱”字。

周祖谟神色大变,疾喝道:“快,加速,左舷。”

众船工听令,将风帆扯满,向左摆舵。但那两艘快舰轻便快捷,须臾迫近,舰首立了三人,个个黑布裹头,其中一人将手一挥,舰首木炮霹雳声响,投出一个头颅大小的圆球,正中甲板,蓬然炸开,化为一团烟雾,近处的船工一但沾着,扑地便倒。

周祖谟厉声道:“大伙儿屏住呼吸。”但那两艘快舰轮番发炮,不住投来圆球,整座海船尽被烟雾笼罩。陆渐只觉四周扑通扑通,不住传来人体倒地之声,心头一慌,不慎吸入一丝烟气,但觉头晕眼花,耳听得周祖谟兀自大喊大叫,但那叫声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轻,蓦然间,陆渐两眼一黑,失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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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囚徒

[table=98%][tr][td] [/td][/tr][tr][td]陆渐醒来之时,头痛*裂,睁眼也觉乏力。但觉被人撬开了嘴,灌入一股冰凉液体,辛辣刺鼻,似是酒水。那液体一旦入口,陆渐越发昏沉,倏忽间又睡过去。

如此将醒未醒,总有酒水灌入,陆渐深感四肢乏力,耳边人语细微,如蚊蚋嗡鸣,无论如何,也没法听清。

浑浑噩噩中,忽觉身子一震,似被人重重惯在地上。陆渐背脊*裂,骤然清醒,努力张眼望去,眼前却是漆黑一团,也不知身在何处。

陆渐长吸一口气,忍着头痛,闭目冥思,昏迷前的情景渐渐忆起,不觉挣了一下,但觉四肢空虚,怎么也聚不起力气。须臾间,昏沉之?俣认?矗?浇ド?掠质且凰?恍眩?菀б幌律嗉猓?裢慈肽裕?月郧逍选?BR>
正难受的当儿,眼角边忽有亮光闪过,接着便是门轴互相摩擦,嘎吱有声。

一扇门忽然开了,那道亮光直射到陆渐面上,陆渐久处黑暗,骤遇强光,一时睁不开眼,只听有人说道:“这个人是新抓来的,沙师父你瞧瞧,他资质如何?”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不用瞧了,毕箕,这人交给你。先练‘苍龙七脉’,练完之后,我再来看。”

先前那人答应了,又道:“但他服了太多‘七煞破功酒’,昏睡不醒,怕是没法好生练功。”

“蠢材。”那老者怒哼一声,“跟你们说了多少次,《黑天书》练的是隐脉,‘七煞破功酒’破的是显脉中的功夫,跟隐脉有何干系?”

那毕箕诺诺连声,随后一阵脚步声响,似乎有人去了。猛然间,陆渐只觉“苍龙七脉”的“左角穴”一痛,耳听得毕箕吃吃笑道:“这下醒了吧?”

陆渐睁眼望去,借着灯光,但见一张脸庞稚气未脱,嘴尖额宽,却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不由问道:“这是哪里?”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吃惊,不知何时,他的声音竟变得沙哑无比,几难听见。

毕箕笑笑,说道:“这是东海狱岛的炼奴室。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劫奴了。”

陆渐真是哭笑不得,问道:“你是西城的人吗?”毕箕目有诧色,说道:“谁是西城的人?我是东岛的人。”陆渐道:“由来只有西城炼奴,东岛何时也炼奴了?”

毕箕皱眉道:“要胜西城,我们东岛自也要有自己的劫奴;若不然,将来斗起来,岂不吃亏?”说到这里,他露出警惕之色,冷哼一声,“小子,莫非你知道何为炼奴?”

陆渐叹了口气,合眼道:“我知道的。”

毕箕道:“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入了狱岛,便只有两条路能够出去。要么你死了,尸体会送到岛外的鲨池里喂鲨鱼;要么成为第一流的劫奴,将来随我出岛,到江湖上威风。”

陆渐默不作声。毕箕笑道:“好死不如赖活,我先后炼过三个劫奴,他们都不喜欢喂鲨鱼,你想必也一样吧。”说罢开始解说《黑天书》的脉理,让陆渐修炼“角脉”。

《黑天书》陆渐早已练过,再练一遍,也无不可。但他一想到世人为求私利,总想奴役他人,便不由得心灰意冷,再无修炼之意。

毕箕解说完脉理,仍是按部就班,不住向“角脉”诸穴打入真气。陆渐但觉那真气入体,再没有向日那种喜悦满足之感,不由深感诧异,转念一想,旋即明白。原来,“有无四律”第一律便是‘无主无奴’。宁不空一日为主,终身为主,普天之下,惟有他的真气能与陆渐的隐脉相感应,其他人的真气均不管用,是故一名劫主可以炼制数名劫奴,但一名劫奴却只能终生依附一名劫主,既有宁不空在前,毕箕此时所作所为,不过是白费气力。

陆渐本想告诉毕箕,但心念一动,又将话咽了回去。毕箕却颇爱说话,又瞧陆渐年纪相仿,故而不时询问他生世来历,但陆渐心有所想,无心交谈,往往毕箕问上八九句,他才敷衍一句。

毕箕不悦道:“你这人呆里呆气,就像一块大石头,我以后叫你石头人好了。”继而又道,“石头人,你如今或许还憎恨我,但若你将《黑天书》炼到一定地步,你喜欢我还来不及呢,只怕时时刻刻都想见我。”说罢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又道,“我教你的心法,你须得狠命苦练,才能成为第一流的劫奴。若不能成为第一流的劫奴,便出不了这狱岛,要么幽死在炼奴室里,要么将来劫奴多了,石室不够,你就得去喂鲨鱼。”

陆渐越听越怒,咬牙合眼,不发一言。毕箕讨了个没趣,指点完“角脉”诸穴,便自去了。

陆渐宁定心神,触摸衣衫,发觉鱼和尚的舍利?冢?疾欧畔滦睦矗?八纪焉碇?ǎ?龅叵氲侥恰吧呈Ω浮钡幕埃?挥赦獾溃骸澳抢先怂怠?呱菲乒?啤?频氖恰?月觥?械墓Ψ颍?搿??觥?⑽薷上怠H绱怂道矗?蛐砦姨迥诘慕倭σ廊豢捎谩!辈痪蹙?褚徽瘢??焯迥冢??跻?鲋?校?倭??蝗粲腥粑蓿?髯?痪??BR>
依照“有无四律”第三律“无休无止”。《黑天书》一经练成,只需劫奴不死,劫力运转便无止歇,即便显脉受损,隐脉受制,也无法消灭劫力。

劫力*质奇特,无阴无阳,无内无外,能够转化为人体任何力量。是故陆渐感知到劫力?冢??材岩郑?毕乱Ы粞拦兀??κ┱埂笆??硐唷保??倭ψ???诹ν饬Γ?忠蛩?摹叭??勐觥北唤??罂沙ぞ媒栌媒倭Γ?扌氲S恰昂谔旖佟敝?肌?BR>
此时他浑身乏力,便有劫力可借,变相依然艰难,花了一个时辰,才变完“我相”,又花两个时辰,才变完“人相”。而他每变一相,便觉劫力在隐脉中的流动快了一分,化为内外精气,注入显脉之中。

正觉气力渐复,忽听脚步声响,陆渐一转念,低低呻吟起来。嘎吱一声,室门大开,毕箕哈哈笑道:“怎么,石头人,难受了吗?”蹲下身来,向“角脉”中注入真气。陆渐练过《黑天书》,修炼中的诸般情景均曾领受,一觉真气入体,便装出欢喜之色。

毕箕不疑有诈,注入真气已毕,说道:“知道厉害了吧?方才那痛苦,普天之下,唯我能解。方才的快活,也只有我能赐予。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我便常给你真气,若不然,嘿嘿……”他说到得意处,放下一个食篮,“你且吃些东西。石头人,只需你乖乖炼完二十八支脉,我便给你‘七煞破功酒’的解药,到那时,你就不会这样软绵绵的了。”

毕箕一边说笑,一边喂他汤饭,那眼神举止,仿佛将陆渐当做小猫小狗,恣意调笑。陆渐心中却知,若是练完二十八支脉,早已罢不能,届时就算没有“七煞破功酒”,这少年也大可从心所,控制劫奴,一念及此,他心中暗怒,恨不能一拳打断毕箕的鼻子。

毕箕喂食已毕,又命陆渐修炼一遍“角脉”,陆渐少不得装模作样一番。毕箕瞧得心满意足,收拾食篮,关门去了。

陆渐吃饱,精力渐长,陆续施展变相,转化劫力。每过三个时辰,毕箕便会前来一次,传授《黑天书》,却不知陆渐体内已生极大变化,内外精力,渐趋充盈,待到毕箕教完“苍龙七脉”,陆渐已将“十六身相”变了两次,精力如滚滚洪流,将“七煞破功酒”的药力冲刷得干干净净。

陆渐气力一复,本想一举制住毕箕,但转念又想:“须得先问他周大叔一行和北落师门的下落,一出此地,便去营救。”

耐心等待半晌,毕箕又至,陆渐便问周祖谟等人下落。毕箕素来多嘴饶舌,最恨无人攀谈,难得这“石头人”发问,精神为之一振,嘻嘻笑道:“这个我却不大明白,这岛上关了几百号人,有犯了岛规的东岛弟子,也有被俘的西城部众,还有被掳来的海客。至于谁人关在何处,却只有岛上的主脑才知道。”

陆渐听得暗暗发愁,又听毕箕问道:“你那些同伴多大年岁?”陆渐道:“这跟年岁有什么干系?”

“干系大了。”毕箕说道,“若和你年纪相仿,多半进了炼奴室;若是年过三十,先天之气亏蚀,不能炼奴,便会进入寻常牢狱。怕只怕,你那些同伴,既不能炼奴,又无甚拷问价值,沙师父一不耐烦,统统拉去喂了鲨鱼。”

陆渐听得又惊又怒,忽听毕箕又道:“石头人,待会儿沙师父要来巡视,你好生应对,若不然,我也救不了你。”言下颇有关切之意。陆渐听得心软,竟然狠不了心,对他下手了。

过了一会儿,忽听远处传来呼喝之声,间杂凄厉惨叫。陆渐听得毛骨悚然,忽听毕箕低声道:“沙师父来啦,你当心些。”

那呼喝惨叫响了片时,脚步声响,似有人来,毕箕出门叫道:“沙师父,这名劫奴的‘苍龙七脉’也练完了。”

只听来人哼了一声,似乎颇不耐烦,旋即一名干瘦老者走了进来,只见他深目高颧,削颊薄唇,长相颇为刻薄,他打量陆渐一眼,冷冷道:“你练完‘苍龙七脉’,有什么感受吗?”陆渐心念疾转,随口道:“我的双手奇怪得很,放在地上,竟能知觉远处的人走来走去。”

那干瘦老者目光一凝,流露出专注之色,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陆渐摇头道:“没有了。”

那干瘦老者沉吟良久,颔首道:“如此看来,你或许能够练成‘四体通’的‘补天劫手’。”

毕箕忙问道:“沙师父,这‘补天劫手’厉害么?”

干瘦老者冷笑道:“既然号称补天,岂会不厉害?八十年前,西城天部曾炼出过一双‘补天劫手’,但自那劫奴死后,便再没有过。至于有多厉害,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为了杀死那名劫奴,‘东岛五尊’死了两个。”

毕箕听得又是吃惊,又是不服,忍不住道:“但我们东岛还是杀了那劫奴,对不对?”

“杀死却未必,不过……”干瘦老者嘿嘿一笑,“这劫奴委实死在东岛手里,你可知道为什么?”

毕箕沉吟道:“既不是杀死,又委实死在我们手里?”蓦然双眼一亮,脱口道,“我们杀了他的劫主。”

干瘦老者露出赞许之色,点头道:“你须知道,无论劫奴有多厉害,劫主一死,劫奴亦死。是以你身为劫主,须得当心自身安危。”说罢微微一顿,又道,“毕箕,你从今日起,专一修炼此人,另外三名劫奴,便不用管了。”

毕箕吃惊道:“为什么?”干瘦老者道:“那三人没什么出奇的本领,只会白白浪费你的真气。”毕箕失声道:“但若他们‘黑天劫’发作……”干瘦老者冷冷截口道:“发作更好,早早死了,去喂鲨鱼。”

为那三名劫奴,毕箕花费不少心血,听得此言,心中不觉一阵难过。忽听陆渐寒声道:“劫奴便不是人么?”干瘦老者瞥他一眼,笑道:“你说得对,做了劫奴,便不算人……”话音方落,忽觉劲风扑面,他心头一惊,纵身后掠,不料陆渐忽自“大自在相”变为“诸天相”,抢到他身侧,左手缠住他左臂,右手已勒住他咽喉。

那干瘦老者面红气促,呲牙道:“毕箕这蠢货,你给他服了‘七煞破功酒’的解药么?”毕箕乍遇如此变故,两眼发直,伶牙俐齿一时俱无,结结巴巴地道:“哪,哪里会?解,解药都在您手里呀。”那干瘦老者一听有理,但怎么也想不出陆渐何以能够恢复气力。

陆渐厉声道:“姓沙的,带我去找周大叔。”那干瘦老者怒道:“我沙天洹死则死矣,从不受人威胁。”陆渐怒道:“你真当我不敢杀你,大不了同归于尽。”说罢右手一收,沙天洹颈骨喀喀作响。毕箕忙道:“沙师父,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暂且服输,事后再跟他计较。”

沙天洹话不能出,只能呜呜直叫,毕箕瞧他神色,忙道:“沙师父答应了。”陆渐手臂略松,寒声道:“当真么?”沙天洹啐了一口,骂道:“小畜生下手好毒。”陆渐冷笑道:“再毒也不及你们炼人为奴。”

沙天洹冷哼道:“你方才说要找谁?”

陆渐道:“上次你们不是劫了一只海船吗?船上的海客,现今都在哪里?”沙天洹想了想,恍然道:“是狄希说的那艘船么?”

陆渐一听这名字,便觉有气,说道:“不错,就是那无信小人做得好事。”

沙天洹蓦地怒道:“我也上了那厮的当,他给我送信,说是有一船二十人,都是炼奴的上好材料。害我火速派了两艘黄鹞快舰,浪费了几十枚‘幻蜃烟’,谁知到头来,却只劫了一船废物,除了你,没一个人管用。”

陆渐惊怒道:“你杀了他们?”沙天洹道:“那却没有。我一怒之下,本想将那些废物都喂鲨鱼。不料事后狄希又送来一封信,说是连人带船暂且留下,他有大用。哼,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我跟他说了,让他找二十个适合炼奴的年轻人给我,一个换一个。”

陆渐听得亦喜亦怒,喜的是周祖谟一行?谌思洌??氖钦馍程熹∩バ牟】瘢?钅畈煌?度宋???毕潞鹊溃骸按?胰ゼ??恰!?BR>
沙天洹命操人手,无可奈何,只得在前引路。陆渐见毕箕*要跟上,怕他从旁偷袭,便道:“你留在炼奴室,不许出来。”毕箕见沙天洹被擒,主意尽失,只得乖乖留下。

炼奴室内昏暗无比,室外巷道却每隔十步便有火炬,火光幽幽,照得巷中景物若隐若现。巷道两侧的石室中,不时传来呻吟之声。陆渐深知必是某位劫奴“黑天劫”发作,一时感同身受,心如刀割,厉声道:“沙天洹,你将这些人尽都放了。”

沙天洹嘿嘿笑道:“放却不难,但只怕我将门打开,他们也不肯走。除非,你将岛上的劫主也都带走,嘿嘿,劫主遍布岛上,你本事再大,又能将整座狱岛都搬走吗?”

陆渐闻言,不禁默然,深知以自己一人之力,确乎无法带走这些劫奴,就算带走,也会白白害死他们,不觉悲愤难抑,恨不得手臂一收,将沙天洹的细瘦脖子拧成两截。

好容易按捺住心中杀机,却见迎面走来几名狱卒,见状无不瞠目。陆渐心一紧,将沙天洹的脖子勒得更紧,忽觉地势渐高,蓦地踩中一级石阶,不禁喝道:“怎么回事?”

沙天洹道:“这座地牢在狱岛下方,炼奴室是第二层,你那些伙伴都关在岛面上,若不上去,怎么相见?”

陆渐将信将疑,一面走路,一面默数石阶级数,但觉那石阶忽直忽曲,忽高忽低,约莫走了三百余步,蓦地白光刺眼,已到出口。

陆渐走出地牢,但觉天朗气清,世界广大,举目望去,却见岛面上光秃秃的,不但草木稀少,一所楼宇也无,绝似一座无人荒岛,不由大为讶异,问道:“这岛面上没有人住吗?”

沙天洹冷笑道:“此乃韬光隐晦之法,你小子又懂什么?狱岛的所在本是东岛绝秘,故而隐蔽第一,倘若千檐万宇,华厦参差,海船过境,一瞧便知,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如今这副样子,一瞧便是无人荒岛,自也没人有兴登临了。”

陆渐默默点头,茫茫大海中,如此一座无人荒岛,确是叫人无法想到,在这荒岛之下就是地牢。想着心中生疑,问道:“既然如此,周大叔怎么会在岛面上?”

沙天洹支吾道:“岛面上也有几处土牢,关一些不打紧的犯人。”他指着远方近海处一块大礁石,道:“就在那边。”说罢当先走去,陆渐只得跟随。

走了半晌,离那礁石尚有百步,沙天洹忽地一折,沿海边沙滩行走,走了约莫丈许,忽听沙天洹低喝一声:“陷!”陆渐足底一软,身子不由自主,向下坠去。

陆渐不料此地竟有陷阱,大吃一惊,方*挣扎,却觉下方粘稠无比,若有莫大吸力,向下拉扯。

霎时间,陆、沙二人双双陷没,四周充满粘稠淤泥。陆渐呼吸不得,但觉沙天洹身如泥鳅,只一挣,便从他手底脱出。陆渐伸手急抓,扣住沙天洹手腕,却觉滑不留手,难以扣紧,慌乱间,忽觉沙天洹身子一震,被无形之力向上推送,另一股绝大吸力,却将陆渐向下拉扯,陆渐只觉掌心一滑,沙天洹手臂脱出,他却被那吸力一扯,直坠下去。

那股吸力凶猛异常,陆渐坠落极快,身周的淤泥也越来越黏,仿佛永不见底。淤泥向着眼耳口鼻汹涌灌入,陆渐浑身血液似要迸出,心肺几乎爆炸开来,禁不住手舞足蹈,不经意间,忽觉四周淤泥向外轻轻一弹,那束缚略有放松。

陆渐缓过一口气,劫力由双手扩散开去,知觉到东北角的淤泥略为稀薄,当下奋力向那方冲突,但只一瞬,淤泥再度八方压来,堵塞七窍。

陆渐心知如此下去,必死无疑,不觉回忆方才。那时手足乱挥,无意间变出若干相态,而将淤泥弹开的,正是“神鱼相”。

他无法呼吸,显脉气力已衰,唯有隐脉中劫力未绝,当即借力,变出一个“神鱼相”,四周淤泥又被弹开。陆渐稍一挣脱,连使两个“神鱼相”,冲向东北角,但觉前方亘着一块大石。

陆渐绝处求生,双手奋力一撑,但觉那块大石略有松动,便使一个“大须弥相”,撞在石块上,那石块骤然向外脱落,露出一个大洞,淤泥忽地得了宣泄之处,循洞口一泄而出,将陆渐冲将出去。

陆渐压力一轻,一股腥咸洪流迎面涌来,竟是来到海里,回头望去,那洞口仍是不绝涌出浑浊淤泥。

四面海水冰冷黑暗,显见此处已然不浅。陆渐精力耗竭,全凭劫力封住口鼻,才不令海水灌入。正想借力浮出海面,忽觉一股激流自左涌来,陆渐两眼虽难视物,双手仍能清楚知觉,来者是一条庞然大鱼,长有丈余,巨口尖牙,样子十分凶恶。

陆渐忙变一个“神鱼相”,翻转之间,闪过那大鱼的利齿,正要浮上,忽觉左上方又有一头大鱼张口咬来,只得再度变相。那鱼自他身下掠过,摆尾之际,扫中陆渐腰胁,令他几乎岔气,呛入一口海水。

“鲨鱼。”陆渐猛然惊醒,只觉前后左右,数头巨鲨蜂拥而来。他惊骇*绝,反复变化“神鱼相”。这一相,在海水之中大有奇效,变相一生,海水辟易,是故陆渐运动奇快,连番避过鲨鱼利齿,但群鲨既多且猛,更?龆嘀?啤B浇テ此狼背鲆怀蹋??跎肀吆K?さ矗?膊恢?卸嗌裒栌阍谧犯隙陆兀?本跄切┥?焕?谠奖圃浇??驮阱氤摺>??洌??趾龅刂?酰?浇?甘?嫌幸桓龆囱ǎ?颇苋萑恕?BR>
此时他只求逃脱鲨吻,也顾不得洞中有无危险,一头潜入。洞中逼仄,仅容一人,陆渐才钻入内,便觉后方水流冲激,传来群鲨撞击洞口的声声钝响。

陆渐听得魂飞胆裂,但觉那洞并非死穴,似有通道,于是奋起余力,变化“神鱼相”,沿着通道潜去。

那通道时宽时窄,曲折向上,也不知游了多远,就当陆渐劫力耗尽、行将就毙的当儿,水压蓦地一轻,一股潜流从下涌来,猛地将他托出水面。

陆渐连呛了几口水,还未明白自己如何爬到岸上,便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昏沉之际,仿佛神魂离体,又来到那个光暗交错的地方,形若无质,在黑白间穿行,抬眼望去,黑暗的一边,二十八宿一一显现,唯独“三垣帝星”所在的地方,多了三道血色的光环,层叠纵横,如是灼亮,以至于“三垣”诸星尽失光芒。

蓦然间,其中的一道‘血环’慢慢黯淡了。陆渐正觉惊诧,忽见那道“血环”有如破碎的瓷器,迸出一道最后的闪光,终于缤纷消散。

血环消散的一刹那,陆渐骤然惊醒,心头砰砰乱跳,他深知这梦绝非寻常幻梦,每次出现,均与体内的隐脉大有关系。而那三道“血环”,分明表征鱼和尚设下的三道禁制,如今一环破碎,正是暗示,三道禁制已去其一,只剩两道了。

陆渐想到这里,不觉怅然,猜想这禁制被破,多半因为此次连遇奇险,几次濒死之际,全赖劫力方得脱困,但毕竟借用太多,劫力大举反噬,终究毁掉了鱼和尚的一道禁制。

陆渐悔恨交迸,暗骂自己愚蠢,若非轻信沙天洹,岂会落到如此田地。然而转念一想,换了他人,遇此奇险,早已死了多次,自己能够苟活,全赖鱼和尚的遗泽,只是尚未回归中土,先损一道禁制,未免辜负了这位高僧的心意。

想到这里,陆渐按捺心中懊恼,向着鱼和尚的英灵默祷片时,感知隐脉,果是劫力微弱,几不可觉,足见此次消耗太巨,短时内无法恢复。

内视已毕,他举目四顾,漆黑不见五指,伸手触摸,却摸到一片岩石,冰冷潮湿。陆渐恍然有悟,自己所处的地方,乃是狱岛之下的一个洞穴。这类洞穴,要么是海岛生而有之,要么便是海水长年侵蚀而成。陆渐叫喊一声,却听那叫声七转八折,阵阵传回,经久不绝,足见洞穴庞大,绝非海水侵蚀可得,而是天生洞穴了。

穴中绝无光亮,天幸尚有空气流入,不至于令人窒息。陆渐目不能视,但有一双妙手,摸索四周,但觉所处之地,乃是一个两人来高、数丈方圆的石窟,石窟下方,便是来时的水道,连通大海,有若一眼深潭。深潭向海一面,是嶙峋石壁。与石壁相对,则是一个半人来高的洞口,不知通向何处。

潭边还有若干实地,可供坐卧。陆渐调息片时,饥饿起来,那潭中海鱼甚多,料来均如陆渐一般,为了躲避群鲨,逃来此间,只可惜时运不济,才脱了群鲨之口,又入了陆渐之腹。

陆渐生食数条海鱼,寻干爽处美美睡了一觉,养足精神。洞中无日月,也不知睡了几多时候,醒来时,忽听沙沙之声,极轻极细,但传于空穴之中,分外清晰。

陆渐心头一惊,要凝神细听,那声音却又歇了,辨其来向,似乎来自身后洞口。陆渐不觉心悸神摇,汗毛倒竖,可转念又想,此时精力俱足,就算洞中有甚怪物,也未必强过海中群鲨,与其不见天日,坐地待死,莫如豁出命,一探究竟,如能找到出路,岂非大妙。

当下鼓足勇气,钻入洞中。那洞内十分幽深,地势始终向下,越走越低,通道则高低宽窄,时有不同,宽大高旷处可并行十人,低矮逼仄处,却唯有匍匐爬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约莫是降到海面以下,渐有水流浸入洞中,越往下去,空气渐浊,潮湿越重,到后来头顶生出积水,不绝如缕,在足下聚成片片水洼,陆渐以双手承接积水,尝了一尝,但觉微咸还淡,远不如海水那般苦涩,不由心中大喜,饱喝一顿。

再往下走,水洼也随之变深,由足至胫,由胫而膝。陆渐一度犹豫不前,但那沙沙声时断时续,始终不绝,令他的好奇之心难以克制。

待到水漫至膝之时,陆渐终于听清,那声音并非沙沙之声,而是有人正用某种坚硬锐物,刮擦石头,只因这洞穴结构奇特,有扩音之能,故而将之远远传出。

陆渐不料此地竟会有人,欢喜得几乎窒息,循那声音奔跑十步,蓦地脚趾剧痛,踢到一面石壁,方知那刮擦之声正是从石壁中传来。

陆渐循着石壁来回摸索,想要发现门户,谁知那石壁高大宽广,严丝合缝,当真无隙可入。

陆渐沮丧万分,忍不住高叫道:“有人吗?有人吗?”叫了半晌,也无人应,那刮擦声却停了,陆渐正要再喊,忽听一个细弱的声音道:“向左走,到这边来。”

陆渐惊喜无比,踉跄向左,却听那声音反复道:“在这边,在这边。”陆渐循声摸索,蓦地摸到一丝极窄极细的裂缝,声音便是从中传来。

陆渐喜极而泣,叫道:“你,你是谁?”那人道:“你呢?你又是谁?是人,还是鬼?”陆渐忙道:“我是人,我是人。”

那人沉默一阵,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半晌,才道:“你分明是个冒失鬼,突然一叫,我都被你吓着了。以为要么是心生幻觉,嘿嘿,那可是发疯的前兆;要么就是遇上鬼了。如此说来,你那边不是海了?”

陆渐说了几句话,激动心情稍微平复,长吸一口气,说道:“不是海,是一个很大的洞窟。”

“洞窟?”那人一阵默然,忽地喜道,“我知道了,这座狱岛本就奇特得很。岛下中空,既无岩石填充,也无海水灌注,是故多有巨穴深洞。其中暴露在外的几个,都被凿成地牢,至于别的洞穴,深藏岛下,还没被发现呢?”说罢哈哈大笑,似乎特别开心。

陆渐道:“你说得不错,可我怎么过来。”那人笑道:“你想过来么?哈哈,我还想过去呢。”陆渐奇道:“你想过哪里去?”那人笑道:“到你那里去呀。”陆渐道:“我这里也出不去。”那人道:“绝无可能,你若出不了洞,又怎么能进洞来呢?”

陆渐便将自己掉入沙天洹的陷阱,好容易脱险,又被群鲨所迫,钻入石穴,来到这洞中的情形,一一说了。

那人静静听罢,方道:“你说的那个沙天洹,是不是干瘪瘦小,长相刻薄?”陆渐拍手道:“正是这个样子。”

“那就是了。”那人道,“不过,你被他陷害也不冤枉。只因你不知道他的来历,若是知道了,有了提防,也就不会这样倒霉啦。”

陆渐奇道:“他有什么来历?”

那人道:“沙天洹本是西城泽部的高手,当年争夺泽部之主,败给别人,故而一怒之下转投东岛。他陷你入泥沼,用的就是泽部的‘陷’法。据说在沼泽中动手,泽部绝学,天下无敌。他们所练的‘周流泽劲’,既能让他们在淤泥之中行动自如,又能将敌人陷入淤泥深处,束手就死。”

陆渐不解道:“但那沙滩上怎么会有泥沼呢?”

那人呵呵笑道:“沙天洹是泽部高手,若无泥沼时常修炼,本部神通势必荒废。那泥沼便是他驱逐劫奴、私自建造的练功处。只是这老东西为人刻薄小气,生怕别人知道了泥沼的所在,偷瞧他的独门功夫,故而平素若不修炼,便用沙石覆盖,伪装成寻常沙地;但若遇上强敌,便设法诱至该处,破开沙石,将之陷入泥沼。一入泥沼,便是他的天下,任你是谁,也多半没命。”

陆渐听他说得有如亲见,忍不住问道:“沙天洹建造泥沼的时候,你也在吗?”那人道:“不在。”陆渐怪道:“那你怎么这样清楚,就像亲眼瞧见似的?”

那人轻笑一声,说道:“我虽不是亲眼所见,却也猜想得到。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便在于举一反三,闻一知百,凭借一星半点的消息,推断出天下大势。况且沙天洹那点豆腐脑子,也装不了什么高明主意,我用脚趾头一想,便想得出来。”

陆渐听得佩服,说道:“他便不高明,我也想不到的。”

那人道:“你能逃出泥沼,摆脱鲨鱼,足见本领高强。是了,你怎么到这岛上来的?”

陆渐便将自己如何做了通译;如何帮周祖谟购买鸟铳,遭遇“九变龙王”,又如何为救众人,与之苦斗;乃至于狄希如何不守信用,将海船出卖给狱岛;自己又如何凭借劫力脱困,挟制沙天洹,但终究功亏一篑,遭其暗算。

那人听完,笑道:“原来你是一名劫奴,也难怪了。但你说狄希不讲信用,却不尽然。他若不守信,大可将你们一口气杀光,除了老天爷,谁又知道?只是形格势禁,他虽不愿违约,却也不能让这批鸟铳落到天部手里,是以想出了这条‘借刀杀人’的毒计,借沙天洹之手收拾你们。你们所立赌约,只限于狄希,他不亲自动手,便不算违约。这个周祖谟自作聪明,定个赌约却漏洞百出,真不知道,他这大半辈子的生意,又是怎么做出来的?”

陆渐没料这一纸赌约,竟有这么多弯曲,不觉好生感慨,叹道:“是啊,若有你在,我们也不会上那狄希的当了。”

那人笑道:“即便有我,也未必能成。东岛五尊之中,‘九变龙王’的武功不算最高,城府却是一等一的深沉。订约之时,后续的种种变化他怕是都已料到了,是故你们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说到底还是实力不济,一旦对手厉害太多,你们的退路也就有限得很了。”

陆渐怅然道:“如此说,无论怎样,我们都逃不掉的了?”

那人笑道:“那也未必。”他言辞飘忽,忽东忽西,陆渐听得头昏脑胀,吃吃地道:“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那人笑道:“你们落到这步田地,只因一开始便犯下了大错。做生意便如奕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若换了是我,身处异国他乡,言语不通,风俗大异,更当小心谨慎。购买千支鸟铳,乃是少有的大买卖,容易惊动他人,这些人中有不相干的商家,更有敌人对头,轻则遭到暗算、赔光本钱,重则惹来杀身之祸。是故高明商人,每每成就大事,都会大事化小、变整为零,大生意若是能够分化成若干小生意,生意变小,风险自也随之变小了。

“按此道理,周祖谟贪多求快,只买龙崎一家的鸟铳,便是大错特错。换了是我,如此买卖,理当化整为零,分别以不同面目,向不同地方的不同倭商购买,每次不过百支,分时分批购入。如此一来,即便买了龙崎的鸟铳,也不会惹他生疑,乃至于惊动狄希。狄希若不知道此事,后来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陆渐恍然大悟,拍手道:“若是如此,那就万无一失啦。”

“也不尽然。”那人冷笑一声,说道,“这天下绝没有万无一失的生意。即便分地分人分时分批购入,仍有偌大风险。卖鸟铳的倭商虽然不少,但倭国之中,制造鸟铳的地方却数得出来,据我所知,只有三处。一是种子岛,二是杂贺,三是堺城。我来此之前,听说尾张国的国友村也开始大批制造鸟铳,不知道真也不真?既然货源如此有限,每年造出的鸟铳数目也就很好计算。龙崎身为鸟铳商人的魁首,一旦发觉大批鸟铳不知去向,势必多方查探,以他的人脉本领,未始不能发觉真相。那时候麻烦就大了。”

陆渐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话中之意,点头道:“你说得对。”

那人叹了口气,说道:“所以说,购买鸟铳终是下策。上上之策,莫如招揽造鸟铳的倭人工匠,自己制造鸟铳。”

陆渐道:“倭国人小气得紧,有点儿本领,也不外传。你去招揽,他未必会跟你走。”那人哈哈大笑,骂道:“笨小子,那些工匠不跟你走,你就不会强行抓上几个,绑架回国么?”

陆渐听得一惊,忙道:“这样做,可有些不好。”

那人笑道:“有什么不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又不杀害他们,只需逼着他们交出造铳的秘诀,再放他们回国便是。”说到这里,他蓦地住口,沉默半晌,喃喃道,“奇怪,奇怪。”陆渐问道:“怎么奇怪了?”

那人道:“你说周祖谟是受天部差遣,到日本采购鸟铳的吗?”

陆渐道:“狄希和周大叔交谈时,便是这么说的。”那人道:“这就奇怪了,这笔鸟铳买卖可说是破绽百出。他奶奶的,沈瘸子何等人物?怎么会下这么一手屎棋?”

陆渐忍不住道:“你们常说那沈瘸子,这人很厉害么?”那人冷笑一声,道:“他的绰号叫做‘天算’,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你说厉害不厉害?”

陆渐心头咯噔一下,喃喃道:“确是厉害。”

那人道:“正因为如此,此事才奇怪得很。西城之中,姓沈的智算第一。以他的心计,怎么会弃上策而取下策,来做这笔鸟铳买卖?即便要做,也当派一个稳妥之辈,又怎能派周祖谟这个蠢材?即便派了这个蠢材,也当学那诸葛孔明,给他几条锦囊妙计,怎能让他随意胡来,买个鸟铳也买得惊天动地,世人皆知。”

那人说罢,又连道奇怪。陆渐叹道:“再聪明的人也会犯糊涂,我认识一个极聪明的人,因为一时大意,双眼都被人弄瞎了。”

那人哦了一声,道:“这话却也在理,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或许姓沈的财大气粗,本就没将这笔生意放在心上,成了固然是好,败了也无所谓。”

陆渐与此人隔壁共语,只觉他心思缜密,谈吐多智,对各方掌故了然于胸,想来必是一位久经世事的前辈人物,忍不住问道:“这位前辈,你那边是什么地方?”

“我这边么?”那人笑道:“你说你在炼奴室呆过,那里是地牢的第几层?”陆渐道:“第二层。”

那人道:“我这里是第九层,狱岛地牢的最底一层。”陆渐失声道:“什么?”那人又问道:“你从炼奴室到岛面,走了多久。”陆渐想了想道:“三刻钟罢。”

那人笑道:“我从岛面来到这里的时候,弯弯曲曲,走了三个时辰。所以说,我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因为那送饭的一来一去,便要六个时辰,一天工夫就算过去了。那帮小幺儿嫌麻烦,有时一次送几天的饭菜,嘿嘿,如此一来,就能偷上好几天的懒了。”

陆渐吃惊道:“那些饭菜岂不坏了,不能吃了?”那人轻笑道:“坏了的饭菜算什么?若要活命,蛤蟆蛆虫也得吃。唔,二层还有灯火吧。”陆渐道:“有的。”

那人沉默许久,叹了口气道:“第七层便无灯火了,我真想瞧瞧光是什么样子,哪怕一眼便好。”

陆渐听得这话,不知怎的,心头一酸,涩声道:“前辈,你在这儿呆了多久啦?”那人道:“若按送饭次数来算,共有四百一十三次,且算四百一十三天。但若算上小幺儿们偷懒的工夫,须得再加一倍,嘿嘿,已有八百多天了。”

陆渐吃惊道:“你在这里呆了两年半?”那人道:“怎么不是呢?”陆渐怔忡半晌,叹道:“想必他们抓你来,也是为了将你练成劫奴吧?”

那人道:“若被炼成劫奴,我也谢天谢地了。”陆渐惊讶无比,脱口道:“成为劫奴,是天底下最为不幸的事,你怎么还能谢天谢地呢?”

“你别愤激,且听我说。”那人道,“被练成劫奴,有三大好处。第一,若为劫奴,必有劫主,既有劫主,也就有人陪我说话解闷,不致如此寂寞;第二,只需有人跟我搭话,我便有了说服他的机会,若能说服他,便能脱困;第三,若有劫力在身,不仅身负异能,且能转化为内外之力,那么我脱困之时,又多了几分胜算。”

陆渐听得目定口呆,半晌方道:“难道这两年半的时间,没有人跟你说话。”

“鬼都没有一个。”那人冷哼一声,“那些人并非不愿跟我说话,而是不敢,只怕被我言语蛊惑,放我出去,是故当初便有严令,与我搭话者,割舌穿耳。来送饭的人都是一次两个,互相监督,而且还用棉花塞了耳朵。

“所以啊,我起初身在此间,半点声息也无,几乎发了疯。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就冷静下来。我害怕日子久了,不会说话,便自己和自己说话。”

陆渐奇道:“自己怎么能跟自己说话?”

“怎么不能?”那人笑道,“我每天一醒,就叫自己的名字,或者编了故事,讲给自己听,要么想一些艰深问题,自问自答。哈哈,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陆渐忍不住道:“但你不知,做了劫奴,便没有自由,要终身受制于劫主了。”那人轻轻一笑,说道:“这也不一定,倘若劫奴聪明了得,未始不能驾驭劫主。你说,古今的皇帝权力大不大,还不是常常被聪明的臣子摆布愚弄。故而事在人为,什么‘无主无奴’,都是大放狗屁,我就算做了劫奴,也能将劫主骗得服服帖帖的,乖乖给我出力。”

陆渐听得哭笑不得,却又觉这人的话不无道理,再想到他在这不见天日、寂无声息的地方呆了两年半,心中大生同情,问道:“既不是为了炼奴,这些人与前辈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对待你呢?”

那人沉默良久,忽道:“这个说来话长了,将来有暇,咱们再说。”一顿又道,“我这边巨石坚壁,门户重重,你那边总算还有一条出路。你能否帮我一帮,让我过去?”

陆渐迟疑道:“这石壁厚实得很。”

“厚实却罢了!”那人道,“可恨的是,这石头比他姥姥的精钢还硬,我用瓷片挖了两百多天,也只挖了碗口大一个小坑,若要挖通,一百年也不够。”

“原来我听到的声音,是你用瓷片在挖石头。”陆渐恍然道,“不过瓷片跟石头一比,还不够硬,若有铁钎铁锤就好了。”

“铁钎铁锤?”那人冷笑道,“想得倒美。当初我刚进牢房,不但吃饭用的是木碟木碗,就连拉屎拉尿的便盆,都是木头做的,老子就算要挖洞出去,也不能用木头呀?是故便想了个法子,但凡他们送饭送水,我都假装愤怒,将木碗木盆敲得稀烂。日子一长,他们总不能每天都用新的木碗木碟吧。终于有一次,想是木器都被我砸光了,送饭的人到底改用瓷碗瓷碟了。我吃完饭后,也照样砸碎,瓷片坚硬锋利,用来挖洞,强了许多。你想一想,几块瓷片都来得恁地艰难,更何况铁钎铁锤了。”

这人两年来无人说话,难得遇上陆渐,一时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恨不能将两年憋下的陈言絮语一口气说完。陆渐听了半晌,渐觉饥饿,便暂且告辞,那人一听他要走,忙道:“你什么时候再来?”

陆渐道:“我吃饱了再来。”那人松了一口气,又促声道:“你一定要来,我等着你。”陆渐嗯了一声,转身回去,却听那人大声叫道:“你一定要来呀,我等着你呢……”

走了好远,那叫声仍是不断传来,陆渐不由得暗暗叹气。想来那人身处天底下至深至暗的幽狱之中,两年半来,不见光明,不闻人声,心中的孤独苦闷,远非世人所能想象,此时忽然有了说话之人,那分眷恋之情,端地无以言表。

陆渐返回深潭旁,捉了海鱼果腹,又睡了一会儿,方才钻入洞中,返回石壁之前,大声道:“前辈,我回来啦。”话音方落,便听那人欢喜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哈哈,等死我了,哈哈,我,我当你不回来了呢……”说到这里,声音一沉,竟微微有些哽咽了。

陆渐也很感慨,叹道:“前辈,咱们想个法子,打破这面石壁。”

那人沉默片刻,问道:“你那边可有刀剑或是别的铁器?”陆渐道:“没有,这边只有石头。”

那人叹道:“若无刀剑铁器,便只有两个法子可以破壁。”陆渐奇道:“哪两个法子?”那人道:“第一个法子是练成西城山部的神通‘裂石术’,只消这石壁生有裂纹,便可运劲裂解。”

陆渐叹道:“可惜我不会这个。”

“你若会了,那还了得。”那人笑道,“至于第二个法子,便是你练成‘大金刚神力’,金刚不坏,无坚不摧,将这层岩壁强行震碎。不过,天下会这功夫的人,就跟会打鸣的母鸡一样多。”

陆渐奇道:“这话怎么说?”那人笑道:“你见过母鸡打鸣么?”陆渐摇头道:“没见过。”那人笑道:“不只你没见过,这天下谁也没见过,所以会‘大金刚神力’的人可说没有。”

“不见得。”陆渐叹道,“我倒见过一个。”那人咦了一声,颇有些意外,问道:“他在哪里?”陆渐叹道:“那位大师已经坐化了。”

那人颓然道:“便不坐化,也是远水难救近渴。”二人均是陷入沉默。陆渐心道:“事在人为,无论成功失败,终须一试。”当下将双手按上石壁,凝聚精神,劫力从双手涌出,密布石壁之上。不一阵,他便知觉出这面石壁最为薄弱之处,当下寻来一枚尖锐石块,施展“我相”,变相发力,夺的一声,砸在那薄弱之地。

那人正在苦思如何破壁,忽听声响,不由脱口问道:“你做什么?”陆渐道:“用石块砸墙。”那人失笑道:“你又不是蛮牛,用石块砸墙,怎么能成?”却听陆渐啊呀一声,叫道:“碎了。”那人道:“什么碎了,手里的石块吗?”陆渐惊喜道:“不是石块,是石壁,石壁被我砸碎了一小块。”

那人喜道:“你怎么做到的?”陆渐道:“那位会‘大金刚神力’的大师教了我变相,我用来砸石壁,本只试试,没料还真管用。”那人惊喜道:“变相?莫不是‘三十二身相’?这可是‘大金刚神力’的根基呢。”

陆渐道:“大师也说有‘三十二相’,可惜形势急迫,只教了我一半,也不知成不成。”那人笑道:“管他多少相,能砸破石壁,就是好的。”

陆渐道:“但愿如此。”于是依次变相,锤击石壁,渐渐将坚石砸出一个小坑,手中石块却完好如故。

陆渐心中奇怪,却想不通其?倒省F涫嫡獾览肀闳绲比眨??靡槐?锌盏肚剩?魉槿烫?谋Φ叮?笔比烫?簿鹾б欤?床恢?狻叭???硐唷蹦耸恰按蠼鸶丈窳Α钡娜朊殴Ψ颍?浇ビ诒湎嘀?保?恢?痪酰?呀?迥诮倭ψ???按蠼鸶丈窳Α保?⑷氲肚剩?洳蝗缬愫蜕心前阃?埽?匆崖跃叽菁嶂?疲?枪誓芩楸Φ叮??肚什换怠6?缃褚允?票冢?彩钦飧龅览怼?BR>
敲击许久,那石坑已有数寸之深,陆渐备感疲乏,当下辞别那人,回到潭边,将养精神。待得精神渐复,又去石壁捶打,如此反复敲打数次,那石坑已深达尺许,敲击过去,再不如先前那般沉实,渐有空洞之声。

陆渐心中喜悦,但疲累感也与时俱增,这日敲打半晌,忽觉“三垣帝脉”一跳,劫力微滞,那一相竟变不下去,不由得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气。

那人见他久无动静,忍不住道:“你怎么啦?”陆渐长吸一口气,方能出声道:“没,没什么,就是疲惫了些。”那人关切道:“若是累了,便去休息,这事不用太急。”

陆渐此时全身乏力,要变相,也是不能,只得返回潭边,寻思道:“必是这几日全力破壁,借用劫力太甚,第二道禁制有了松动之象,若要保住禁制,唯有就此罢手……”但一念及此,心中大为惭愧:“我陆渐能活到如今,全是鱼和尚大师所赐。大师舍身为我,不顾命;我又怎能贪生怕死,不救这个身处绝境的可怜人?”

想到这里,豪气顿生,养罢精神,又去破壁。连砸两次,这一日,忽听豁剌一声,手底一空,那石壁终被洞穿,一股浊臭之气透过孔洞,扑面而来,陆渐慌忙让开。

只听那人哈哈大笑道:“妙极,就是小了些,须得再大一些,我才能出来。”石壁既被洞穿,孔洞周边的岩石也都龟裂,再行敲击,容易许多,那人也在对面用瓷片撬开裂缝。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日。这一日,陆渐正觉疲惫,忽听那人叫了一声:“成了,你退开些。”陆渐后退两步,但觉那洞中伸出一只瘦骨棱棱的手来,继而便是头与肩,那人忽道:“拉我一把。”陆渐拽住他手,向外力拽,那人借力一挣,哗啦掉进水里。

陆渐将他扶起,但觉他浑身皮包骨头,不觉心酸,叹道:“你可真瘦。”那人嘻嘻笑道:“这是我故意饿的,若不瘦些,怎么钻得过来?”

陆渐听得讶异,忽听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陆渐道:“我叫陆渐,陆地陆,水斩渐,前辈你呢?”

“你问我吗?”那人道,“我若编一个假名字骗你,你会不会生气?”陆渐奇道:“你干么要骗我?”那人冷哼一声,忽道:“你这种滥好人,这世上少得可怜,也最讨厌。”

陆渐莫名其妙,便道:“前辈你不愿说名字,那也罢了,何必生气。”

那人微一沉默,冷笑道:“有什么愿不愿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谷名缜,谷雨清明之谷,玉缜则折之缜。”

陆渐听得糊涂,问道:“什么鱼针?只有鱼钩鱼刺,哪来鱼针呢?”

谷缜呸了一声,道:“玉是白玉无瑕的玉,才不是你这木鱼脑袋的鱼。缜是细腻温润的意思。这个字是我妈取的,说是出自颜延之的《祭屈原文》,文中有一句‘兰薰而摧,玉缜则折’,意思是说,兰花太香,容易凋谢,玉质太细,容易折断。”

陆渐羡慕道:“谷前辈,你妈妈真好,竟懂这么许多学问,不似我,身上有什么胎记,就取什么名字。”

“狗屁学问?”谷缜冷冷道,“那臭婆娘就会伤春悲秋,她那些调调,我不喜欢。”

陆渐吃惊道:“你怎么能骂,骂……”谷缜冷笑道:“骂我妈是么?她本来就是个臭婆娘,不说也罢。”不待陆渐反驳,话锋一转,笑道,“你说有什么胎记,取什么名字,却又是怎么回事?”

陆渐便将身上胎记形似“渐”字,祖父依此取名的事说了。谷缜听得哈哈大笑,拍手道:“你那祖父倒也有趣,男人的名字就该如此,无须太多弯曲。很好,你这名字得之于天,比我这假斯文的来历好得多了。”

陆渐自小就羡慕别人有母亲疼爱,谁知这谷缜虽有母亲,却不尊重,心中好生不以为然,正想劝导他几句,忽听谷缜笑道:“这里果然好过地牢,竟有这么多水洗澡。”耳听哗啦之声,他竟就着地上积水,梳洗起来,足见此人入牢之前,当是好洁之辈。

梳洗已毕,两人来到潭边,谷缜道:“我饿得慌,有吃的吗?”陆渐递过生鱼,谷缜也不挑剔,抓着便吃,边吃边笑道:“好久没吃肉了。”吃完之后,便呼呼大睡。

睡了许久,谷缜方才醒来,说道:“陆渐,你说这潭下有一条水道,直通大海,对不对?”陆渐道:“不错,这水道又长又窄,若无过人水*,难以潜过。即便侥幸潜过,洞口又有许多鲨鱼守着。”

谷缜叹道:“但也只有这条出路了。”陆渐道:“地牢的门是什么做的,我用变相,或许能够砸开。”

谷缜嘿笑一声,冷冷道:“是精钢铸的,厚有三尺,而且不止一道,前后三道,均是千斤铁闸,凭借机关控制。只是那机关设得极为歹毒,开第一道门的机关在第二道门后面,开第二道门的机关却在第三道门后面,被困者要开前一道闸门,非得先开第二道不可。嘿嘿,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连开三道闸门,后面还有无数守牢的劫主劫奴,等着你送死呢?”

陆渐悲愤难抑,以拳击地,喝道:“谷前辈,这些东岛中人为何如此恶毒?”

“且不说这些。”谷缜淡然道,“这条水路可说是你我唯一生路,你当初怎么来的,须得仔细说与我听,不要漏掉半点。”

陆渐仔细说了。谷缜沉吟道:“如今看来,你能活着到此,全凭劫力。不过听说借用劫力之后,必遭反噬,为何你却没事?”

陆渐叹了口气,将鱼和尚的来历和他舍身设下三道禁制的事说了。

谷缜听罢,冷冷道:“那鱼和尚跟你一般,太过老实蠢笨,所以处处吃亏。”

陆渐听到这里,不觉怒气上涌,大声道:“谷前辈,你这话说得糊涂,若没有鱼和尚大师,我固然尸骨早寒,你也不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

说罢一怒起身,向那地牢走去,设法将壁上洞口扩大,钻入牢中。察其情景,果然与谷缜说的一般,陆渐以石块捶打铁闸,却震得石块粉碎,虎口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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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逃亡

陆渐没奈何,钻回洞穴,忽听谷缜的声音传来道:“这座地牢,名叫九幽绝狱,乃是东岛前辈花费十年光阴,苦心建造。两百年来,除了我,便只关过两人,那两人都是惊天动地的人物,武功胜我百倍,最后也都幽死狱中。只不过,建造牢狱的前辈也好,被困牢中的前辈也罢,都没料到,在这石壁之后,竟有这么一座洞窟,若非你来,我也不会知道。”

他说到这里,悠悠叹了口气,说道:“陆渐,我方才的话过了些,你多包涵。不过,我想到一个要紧事,或许能让我们出去。”

陆渐见他认错,便也不放在心上,问道:“什么事?”谷缜笑道:“我先问一声,倘若没有鲨鱼,我们脱身的把握,能有几成?”陆渐想了想,道:“五成。”

谷缜击掌笑道:“妙极,妙极。”陆渐心中奇怪,问道:“我们如何引走鲨鱼?”

谷缜笑道:“若是我俩,血肉鲜活,只会招来鲨鱼品尝,引走它们万万不能。只不过,有人却能够。”陆渐奇道:“谁这么好心?”

“他们也非好心,而是迫不得已。”谷缜道,“这狱岛形势,我未来之前,略知一二。狱岛分为内岛和外岛,内岛便是你我所处的这座岛屿,内岛上一无房舍,二无船舶,绝似一座荒岛。”

陆渐想起当日所见,连连点头。却听谷缜又道:“内岛不设船舶,一则为了隐蔽,二是为了防止犯人夺船逃走,是故船只都在百里之外的外岛,若有要事,内岛首脑可用信天翁联络外岛,调遣外岛船只。但即便如此,也难防万一,要知道,狱岛关押的囚犯,不乏武功绝伦、桀骜不屈之辈,为防这些要犯凫水逃离内岛,东岛的前辈在内岛四周围上重重铁网,并陆续捕获了几百头鲨鱼,放养在内岛和渔网之间,形成一圈环岛的鲨池;若有人胆敢以身涉水,任他武功如何了得,也会被鲨群吞噬。

“这些前辈设想虽妙。却没料到,这些鲨鱼凶残成*,食量惊人,鲨池中的鱼虾远远不够它们果腹,于是纷纷拼死破网,乃至于同类相残。眼看鲨鱼逃的逃,死的死。无奈之下,外岛只好每日打捞几船鲜活鱼虾,按时投放到鲨池之中。故而投放鱼虾之时,鲨群必会聚到船边,争抢食物,我们正可趁着这段时光脱身。”

陆渐听了,心中燃起一线希望,问道:“谷前辈,你知道他们什么时辰给鲨鱼喂食吗?”

谷缜笑道:“这我却不知,但也并非不能查探出来。”

“怎么查探?”陆渐发愁道:“这里不见天日,连时辰也不知道。”忽听谷缜嘻嘻一笑,伸手拿住自己脉门,不由问道,“谷前辈,你做什么?”谷缜道:“给你把脉。”陆渐道:“我又没病,把脉做什么?”

谷缜道:“我不是给你瞧病,而是瞧时辰。”陆渐怪道:“把脉也能瞧时辰?”

谷缜笑道:“医书中有一段医诀大大有名,叫做‘子午流注’。说的是在不同日子,不同时辰,人体气血会经过不同穴位,好比甲日庚辰之交,血气会注入‘阳溪’穴,而乙日己丑之交,血气会经过‘太冲’穴。高明医者,往往依据这‘子午流注’之法,逐日按时,选择不同穴道,治疗不同疾病。但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呢?只需我精通脉理,便能根据气血经过哪一个穴位,反推出人体处于何日何时。是故人体就如一具精巧无比的时钟,不但能告诉你我时辰,还能告知你*期,这一点,便是西洋钟也及不上。”

陆渐不禁笑道:“那谷前辈这一把脉,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吗?”

“本人神医也,岂能不知?”谷缜笑道,“如今你的气血正经过少商穴,按照‘子午流注’的医诀所载,‘辛日卯时少商本’,此时正当辛日的卯时。”

两人似乎天生投缘,须臾间嫌隙尽无,说说笑笑,返回潭边。谷缜将“子午流注”之法,教授给陆渐,陆渐双手附有劫力,只需明白脉理,感知经脉运转,十分容易,不消三四个时辰,便即学会。

谷缜笑道:“如今计算时日已无问题,最叫人为难的是,你我须得轮流潜过那条水道,去礁石入口,窥探鲨群的动静。”

陆渐叹道:“这可难了,我凭借劫力,或许还能一来一回,但你没有劫力,怕是不成。”

“陆渐,你不要小瞧人?”谷缜冷哼一声,“我虽无劫力,但水*不比你差,潜到入口全无困难。难的是,游回来有些乏力,但也无须担心,山人自有妙计。”

陆渐喜道:“什么妙计?”谷缜道:“咱们将衣裤尽数撕成细条,结成一条长索,一头系在下水的人腰上,另一人则执了另一头,留守潭边,下水之人若要潜回,便扯长索三下,潭边留守之人知觉后,用力拽索,助他一臂之力。”

陆渐犹豫道:“如此岂不赤条条的。”谷缜笑道:“两个大男人,黑咕隆咚,怕个什么?嘿嘿,你若是个娘儿们,这法子倒有些麻烦。”

陆渐怒道:“你才是个娘儿们呢。”当下两人脱了衣裤,撕扯成条,结成一条十来丈的长索。陆渐将鱼和尚的舍利,用布缠了,挂在颈上,他自恃劫力护身,一意当先下水,顺水下潜,果然比逆流而上容易许多,但离那入口尚有数丈之遥,绳索便已放尽,陆渐遥见入口处水光幽蓝变幻,却无法看清鲨群动向,当下转身,连扯长索三下,谷缜知觉,将他扯回。

听陆渐说罢,谷缜沉默半晌,忽地寻了一枚尖薄石块,将满头长发齐根截下,口中笑道:“头发啊头发,你辛苦长了两年半,我正嫌你太多太长,不想今日机缘巧合,竟能派上如此用场。”他拖腔拖调,一番话说得如唱戏文。陆渐听了,不禁大笑,也将头发截了,合二人头发,又编了四丈长一段绳索。

陆渐再次下水,离那入口又近了一些,但见幽蓝水光中,修长黑影纵横交织,匆匆来去,正是群鲨游弋。过得片刻,他但觉气促,扯动绳索,游回潭边,谷缜系上绳索,未潜入水,陆渐关切道:“谷前辈,你别太勉强,若是气紧,马上扯绳。”

谷缜微一默然,忽地笑道:“你放心,我大事未了,绝不想逞能送命。”当下潜入水中,约莫过了一刻工夫,便扯绳潜回。

一时间,两人轮番入水,查探鲨群动静,约莫申时左右,陆渐下水,忽见幽蓝入口景物明润,除了几丛海藻缥缈摇动,鲨鱼身影许久也无,不觉又惊又喜,扯绳返回。

谷缜听了,也潜入瞧过,方道:“果然是申时投食,但时辰甚为短促,我方才游回,那鲨群已回来了。前后不到两刻工夫。若要逃走,颇有不够。”

两人沉默半晌,谷缜道:“须得再瞧一瞧。”次日二人继续查探,不料这一日酉时方才投食,令二人大为困惑,但第三日又回到申时,第四日则又转为酉时,第五日再转为申时。

“据我推测。”谷缜沉吟道,“投食喂鲨的当有两班人马,一班出海捕鱼,二班则到鲨池投食,交替而行。但两班人捕鱼的渔场不同,来去耗时也各不相同,是故一班申时投食,第二班却须得酉时前后,才能赶回鲨池。抑且两班人马要么船只不同,要么捕鱼的能耐各异,第二班捕鱼较多,鲨鱼每次都能多吃半刻工夫,此时若走,凭添几分胜算。所以我们明日申时三刻动身,仍是一人潜水,一人留守,一旦瞧见投食开始,便扯绳索四下,召唤留守之人入水。”

是夜,二人想到次日冒险,都是辗转难眠,各自手按脉搏,谨记时刻。次日申时三刻,陆渐当先入水,方到入口,未用双眼瞧看,双手便觉出鲨鱼正纷纷掉尾,向海面去了。情知投食开始,当即力扯绳索四下,当先冲出入口,升向海面。

海水一如既往,阴寒刺骨,海水的颜色却随着陆渐上升,渐次明亮起来。陆渐不禁生出一种破壳重生的感觉,并随着他接近海面,越发强烈。

也不知升了多高。猛然间,陆渐忽觉远水激荡,波浪扩散开来,他这几日窥探鲨群动向,对群鲨活动再也了解不过,心知此时投食已毕,群鲨开始四面分散,追逐投入海中的活鱼活虾,心头顿时一紧,奋力划水,忽觉白光刺眼,耳中水鸣声骤然消失。

浮出海面,陆渐长吸一口气,抖擞精神,向内岛游去。不一阵,便近海滩。内岛岛众多在地下,鲜少来到岛面。况且其时已近傍晚,残阳入海,晚霞黯淡,沙滩上悄无人声,一片沉寂。

陆渐爬上沙滩,手握腰间绳索,劫力顺着长索,传递入海,清晰知觉到谷缜将绳索栓在腰上,奋力向着这方潜来。陆渐暗赞谷缜机灵,只需有绳相连,二人便不会失散,万一力竭,陆渐可借劫力,谷缜却可借陆渐之力。

谷缜离岸还有十丈,陆渐心头忽动,但觉海水波动隐隐有异,凝神传出劫力,但觉两头巨鲨,由远处向谷缜火速逼来。

谷缜毫无所觉,只顾划水。陆渐大惊之下,急收绳索。不料那绳索乃是破布发丝结成,屡经浸泡拉拽,已然松脱,骤然遭受大力,仅收丈余,便即断绝。陆渐情急间纵身入海,变化“神鱼相”,辟开海水,向着谷缜游去。

俄尔间,水波激荡,潜流暗涌,陆渐与一头巨鲨几乎同时抢到,陆渐一把拽住谷缜,将他在水中抡了一个半圆,谷缜的左脚贴着巨鲨背脊掠过,只觉又冷又滑,惊讶之下,不由吐出一串水泡。

陆渐救下谷缜,但觉身侧水响,另一头巨鲨抢至,他不及转念,一肘顶出,正中那巨鲨上腭,那巨鲸被顶的一偏,利齿划过陆渐肘尖,带起一溜血光。

两头巨鲨长年饥饿,此时嗅到人体血气,俱都发狂,转身冲向陆渐。陆渐手抓一人,无法变相,但觉身周海水急剧翻腾,有如沸了一般。正没主意,忽觉手中一空,谷缜奋力挣脱,搅起无数水花,向一旁游去,那两头鲨鱼感知水波,转而直奔谷缜。

陆渐缓过气来,变相赶上,双手急出,拽住了一头巨鲨的尾鳍,鲨皮虽然光溜,但陆渐双手附有劫力,瞬间寻着尾鳍虚弱之处,正是巨鲨尾骨与脊椎间的缝隙,陆渐猛一运劲,咔嚓一下,竟将巨鲨尾鳍扯断。

巨鲨虽无痛感,但尾鳍忽被扯断,仍觉大不自在,只见那鲨尾软垂无力,巨鲨也随之偏来倒去,仿佛失了舵的船只,无法控制航向,*要向西,游动之时,偏又向东去了。

陆渐重创恶鲨,未及欢喜,忽觉另一头鲨鱼闪电转回,张口咬来。他躲闪不及,却觉那鲨鱼似被重重撞了一下,贴身而过,一口咬空。劫力传出,心知来得正是谷缜,眼见那巨鲨转身要咬谷缜,急变一个“大须弥相”,合身撞在巨鲨背上。

那巨鲨被撞沉丈余,陆渐趁机拉着谷缜,奋力向岛上游去,那巨鲨不死心,从后追来。瞧它赶到,两人又度分开,巨鲨去咬陆渐,却被谷缜从侧一脚,几乎踢破肚皮,转身*咬谷缜,却被陆渐一肘,顶得晕头转向,方想撕咬陆渐,谷缜又踢过来。

一时间,那头巨鲨成了二人的皮球,踢来踢去,顾此失彼,竟不知咬谁才好,纠缠之中,二人一鲨已近沙滩。那头巨鲨终于筋疲力尽,无奈放弃猎物,转回大海。

两人爬上海岸,回头望去,一根尖利鲨鳍正缓缓没入水中,不由得相视大笑,此时天色尚未全暗,这一照面,陆渐不禁张口结舌。谷缜却似忘了适才凶险,得意非凡,抓起石头,连番投入海中,大骂道:“死臭鱼,吃你爷爷?哈哈,门都没有。”说罢又是忘形大笑。

陆渐呆了呆,吃吃地道:“谷……谷缜,你,你不是前辈……”

谷缜回过头来,借着荡漾波光,只见他眉浓眼亮,宽额鼻挺,双唇轮廓分明,有若刀削,一笑间露出雪白牙齿,观其相貌,竟是一个与陆渐相若的英俊青年。

“我说了我是前辈么?”谷缜笑道,“你自己要叫,我有什么法子?”

陆渐又气又急,跌足道:“你这人,你这人……”谷缜手指勾勾,嘻嘻笑道:“乖后生,叫前辈,快叫前辈。”陆渐怒哼一声,转身便走,谷缜笑道:“小和尚,你光溜溜的,往哪里去?”

陆渐闻言惊觉,自己全身赤裸,头发尽无,绝似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和尚。不觉面红耳赤,双手掩住下身。谷缜哈哈笑道:“当务之急,便是先找一身衣裤。”

陆渐道:“去哪里找衣裤?”谷缜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然去地牢找了。”陆渐皱眉道:“才出地牢,又要进去?”谷缜道:“只是出了地牢,没出狱岛,便不算赢。”说到“赢”字,他的眼中锐芒一闪,流露兴奋之色。

待得天色黑尽,两人潜到地牢入口附近。谷缜拉住陆渐,耳语道:“你不觉奇怪么?这地牢何等紧要,入口处却一个人都没有?”

陆渐道:“确是有些古怪。”谷缜道:“这附近必有暗桩。”陆渐奇道:“暗桩?”谷缜道:“便是潜伏在暗处的高手。”

陆渐略一思索,双手按地,劫力扩散开去,低声道:“西北方十丈处有四个,东方十丈处有三个,东南方十丈有两个。”谷缜笑道:“这便是你身为劫奴的异能么?你怎么做到的。”

陆渐说了。谷缜笑道:“妙极,如今之法,避强击弱,先活捉东南方那两个。”两人蹑足绕了一个大圈,到那两个暗桩附近,那两人正藏在一块巨石后,屏息以待。

谷缜运指在陆渐掌心写道:“我做鱼饵,你做鱼钩。”

写了两遍,陆渐兀自怔忡,谷缜倏地纵出,躬身蹑足,自那二人藏身处急掠而过,足下有意弄出细微声响。那两人听到,蓦然起身,一左一右扑向谷缜,眼见得手,却不防脑后巨力涌至,顿时头晕眼黑,双双昏倒。

谷缜转身,和陆渐一人一个,将这二人拖到海边,方笑道:“真有你的。”陆渐怨怪道:“你当真冒失,若我赶不上,岂不糟了。”谷缜笑道:“你若赶不上,我便认栽,只因你若无这个胆识能耐,不但我们出不了这狱岛,你也不配做我的合伙之人。”

陆渐奇道:“什么合伙之人?”

谷缜嘿嘿一笑,答非所问:“先穿衣服再说。”当下扒了一名暗桩的衣裤,穿在身上。陆渐如法炮制。

谷缜道:“陆渐,我要审犯人,你须得答应我。不论我说何话,做何事,你都不许插嘴,也不许当真。”陆渐心中奇怪,随口答应。

谷缜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陆渐道:“那是自然。”谷缜嘿嘿笑道:“好个君子。”当下点了两名暗桩穴道,先令一人昏睡,再用海水浇醒另一人。那人懵懂之中,先挨了谷缜两个嘴巴,方要叫喊,却被谷缜捂住嘴,厉声道:“我问一句,你须得答一句,待会儿再问你的同伙,若是供词不符,哼,一处不符,我割你鼻子,两处不符,我挖你双眼,三处不符,我把你一寸寸剐了,去喂鲨鱼。”

陆渐听得倒吸一口冷气,但有言在先,只得缄口静观。却听谷缜道:“你答应的,就眨眨眼。”

那暗桩被他气势所慑,眼睛连眨,谷缜放开他嘴,问道:“外岛来内岛的给养船只,何时才来?”那人道:“通常都是午时。”谷缜道:“船有多大?有几艘?”

那人道:“四人的黄鹞快舰,共有三艘。”谷缜哼了一声,道:“狱岛岛主在内岛还是外岛?”那人道:“岛主常在外岛,鲜少到内岛来。”谷缜冷笑道:“内岛自不如外岛快活,叶梵这厮依然好逸恶劳,本*难改。”

那人奇道:“你认得叶岛主?”谷缜笑道:“何止认得,我还叫他叶叔叔呢。”那人吃惊道:“你,你是?”谷缜笑道:“我叫谷缜。”

那人一呆,失声道,“你,你不是在……”谷缜截口笑道:“在九幽绝狱是么?可惜,老子神通广大,已经出来了。”那人骇然*呼,谷缜早已出掌,将他打昏。

谷缜又叫醒另一人,连哄带吓,同样问了一遍,核实无误,足见这两名暗桩保命第一,绝不是悍不畏死之辈。

谷缜将第二人也打昏了,搜索二人随身物品,寻到两口短剑,两块腰牌,若干飞镖暗器,还有一些过夜的干粮、清水,更有一条牛皮索,显然是捆人之物;

谷缜不觉笑道:“照啊,应有尽有。”用牛皮索捆住两人双手双脚,又用布条封住二人嘴巴,方道:“陆渐,你带这两人藏到礁石后面,好生看守。我有要事,去去就来。”说罢拿起一口短剑,径自去了。

陆渐看守二人,饿了便吃少许干粮,渴了便喝一点清水,眼望着天光渐白,不觉担心起来,不知谷缜所说的要事却是何事?若是孤身偷入地牢,未免太过凶险。又想起谷缜询问两名暗桩的话,不由寻思道:“他如此问法,莫不是要夺下运送给养的快舰,逃离海岛。”

正自胡思乱想,忽见谷缜持剑回来,容色疲惫,也不多说,吃了些干粮清水,倒头便睡。

不一阵,忽听远处传来呼叫声:“李甲,孙弓。”陆渐一惊,谷缜也醒过来,笑道:“他们发现设下的暗桩不见了。”陆渐见他当此之时,仍是满不在乎,心中大为别扭。

那些人齐叫了几声,有人大骂道:“这两个兔崽子,必是偷偷溜回去,找间空牢房偷懒睡觉去了。”另有人也高声道:“是呀,吹了一晚上的海风,这守夜的暗桩真不是人干的,这一夜值完,老子要大睡三天。”一行人骂骂咧咧,须臾去得远了。

陆渐回头望去,但见李甲、孙弓已然醒转,四只眼睛骨碌碌乱转,听得同伴远去,尽皆流露出恐惧绝望之色。

谷缜拍拍二人脸颊,嘻嘻笑道:“放心,好歹大家也有几分香火之情,待我逃走时,自然放了你们。”他笑容可掬,那两人眼中惊惧却无丝毫减少,仿佛面对鬼怪妖魔一般。

其后间有岛卒巡岛,四人随势转移,却也又惊无险。眼见日头渐高,谷缜忽地低声欢呼,手指远处,陆渐举目望去,但见海面出现三艘黄鹞快舰,向内岛飞速驶来。

谷缜望着李甲孙弓,森然一笑,那二人顿觉毛骨悚然,继而脑后一震,各挨谷缜一掌,昏了过去。

谷缜打昏两人,向陆渐低喝道:“快走。”陆渐道:“去夺船吗?”

“夺个屁。”谷缜拉着陆渐,飞奔到一块礁石后,在沙里一掏,扯起一个尺许方圆、草茎编成的盖子,露出黝黑洞口,谷缜喝道:“跳下去。”陆渐迟疑道:“为什么?”谷缜急道:“下去再说。”

陆渐只得跳下,但觉其内沙土犹湿,竟是一个新挖出的沙窟,顿然明白,谷缜夜里出去,凌晨方回,正是为挖这个沙窟。但觉谷缜也跳入沙窟,入窟之后,抓了两把沙,撒在盖子上,方才小心盖上,笑道:“洞挖小了点,凑合凑合。”

陆渐忍不住问道:“为何要藏起来?”谷缜笑道:“你以为我问那两个笨蛋的话,是想夺下运送给养的快舰,逃离内岛么?”陆渐道:“难道不是?”

谷缜道:“就算能夺下快舰,那能载几人的小船,又能穿越茫茫大海,返回中土吗?”陆渐明白过来,摇头道:“只怕不能。”

谷缜道:“别说船小不能渡海。就算咱们夺下快舰,也只得一艘。到时候外岛几十艘快舰围追上来,你还逃得了吗?”

陆渐苦笑道:“逃不了的。”

“那就是了。”谷缜说道,“所以说,运送给养的快舰,我才不夺。若要逃命,须得夺一条战舰。这艘战舰不仅要大,还要覆盖铁甲,能挡炮击,抑且载有多门佛郎机火炮,足以击沉任何追赶船只。”

陆渐吃惊道:“有这等海船?”谷缜道:“有的,那船我坐过。”陆渐疑惑道:“但你怎么拿定,那艘船会来内岛。”

谷缜笑道:“虽不说十拿九稳,但七稳八稳,还是有的。”他顿一顿,又道,“你还记得我跟那个暗桩的对话么?我向他报了真名,对不对。”陆渐道:“不错,他似乎吃惊得很。”

谷缜嘿嘿一笑,道:“不吃惊才怪,竟有人从九幽绝狱逃出来,抑且这个人还是狱岛第一要犯。你说,这会不会惊动狱岛岛主呢?”

说罢,但听陆渐久久不语,不觉怪道:“你怎么不答话?”却听陆渐长吐了一口气,涩声道:“你是东岛第一要犯?到底犯了什么大罪?”

谷缜冷笑道:“*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有人要陷害你,定个罪名还不容易。”陆渐释然道:“如此说,你是被人陷害的了?”

谷缜道:“这件事我也说不清,这次出去,就是要弄明白。”他这话模棱两可,陆渐原本以为明白,这一听,又觉糊涂了,却听谷缜道:“我跟暗桩的对话,其实只是一个局。我是故意让他知道,再通过他的嘴告知众人:我谷缜不但逃出了九幽绝狱,还有可能混入了运送补给的黄鹞快舰,逃到了外岛,伺机夺船远走。”

陆渐恍然大悟,点头道:“不错,想必人人都会如此想。”

谷缜笑道:“如此一来,狱岛上下必然要做两件事:第一便是封锁海路;第二,就是大肆搜索外岛,以防我夺船逃逸。但我根本没逃,他们若搜不到人,又会怎么样呢?”

陆渐沉吟道:“若换了是我,会去九幽绝狱求证,瞧你还在不在?”

“你还不是木鱼脑袋呢,”谷缜轻笑道,“不过要开九幽绝狱,只有一个人可以,那就是狱岛岛主,东岛五尊之一,‘不漏海眼’叶梵。”

陆渐骇然道:“又是东岛五尊?”谷缜笑道:“不错,这叶梵不仅是五尊之一,而且五尊之中,数他武功最高,而咱们要做的事,就是夺下他的座船。”

陆渐听到这里,不由得呻吟起来。谷缜吃吃笑道:“乖后生,你被九变龙王吓破胆了吧。”陆渐想到自己叫他前辈之事,恶向胆边生,使个“诸天相”,将谷缜双手反拧,恨声道:“你有多大,再敢叫我后生,哼……”沙窟窄小,谷缜腾挪不开,吃痛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陆渐哼了一声,松开两手,忽被谷缜反手一肘,顶得痛彻心肺,当即甩头,一个“雄猪相”撞在他嘴上。谷缜嘴破血流,惨哼一声,顿足踩中陆渐脚趾。陆渐痛得倒抽一口冷气。他虽有劫力在身,但谷缜所用招数均极阴狠,除了踩脚趾,便是戳眼挖鼻,拧耳朵,掏下阴,当此逼仄之处,在所难防,陆渐武功便高许多,一时也制他不住,反而吃了些许暗亏。

厮打正烈,忽听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两人猛然住手,待那一串脚步声过去,陆渐才低声怒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你说的?”谷缜冷笑道:“你是君子,我是小人,小人既要动口,又要动手。”

陆渐大怒,正要再斗,忽听远处有人道:“葛老弟,我好像听到人声。”

窟中两人一时间噤若寒蝉,哪敢再动,却听另一人哈哈笑道:“哪有人了?这岛上鸟不拉屎,龟不生蛋的,你怕是呆久了,憋出病啦。嘿嘿,是不是想嫂子了,待挺过这两天,换了班,回了外岛,有你们乐的。”先前那人笑道:“你就会瞎扯,你光棍一个,哪知道什么夫妻之乐?”

两人说笑一阵,径自去了。谷缜吁了一口气,沉声道:“大家逃命第一,不要再打,我也不叫你乖后生啦。”顿了一顿,又问道,“是了,你有几岁?”陆渐道:“我二十。”

谷缜咦了一声,道:“你竟大我两岁,算起来我十八。”陆渐吃惊道:“这么说,你十五岁半就被关起来了?你那么大一点儿年纪,能犯什么罪?”谷缜嘿笑不语。

陆渐知他断不肯说,便转过话头,说道:“你那计谋怕是行不通。若是狱岛岛主比九变龙王还厉害,我们怎么能夺他的座船?”

谷缜道:“他若在船上,再加十个你我,也是有去无回。不过,他既然来了内岛,又怎么会呆在船上?”陆渐恍然道:“不错,他一定会去九幽绝狱。”

谷缜笑道,“不止他会去。如此大事,岛上三个总管多半也都会去。只消姓叶的不在船上,事情便轻易许多。那艘船是叶梵从红毛海贼手里夺来的,炮多船快,来去如风。”

陆渐犹豫道:“若他此来不乘座船呢?”

“绝无可能。”谷缜道,“东海五尊,或大或小都有怪癖。好比九变龙王清高自许,而这‘不漏海眼’却最好排场,每日出行,非丝竹管乐不欢,若是行于陆地,非驷马香车不乘,若是行于江海,必然要乘坐那艘红毛战船,一则显摆威风,二来只凭这一艘战船,狱岛方圆百里发生任何变故,他均能应付自如。”

说到这里,两人也无他法,唯?谏晨咧锌嗪颉9?嗽寄?桓鍪背剑?鎏?浇?腥私械溃骸安缓美玻?腥颂永玻?缓美玻?腥颂永病!甭浇ヌ?鍪抢罴椎纳?簦?挥梢痪??刺?如浅猿孕Φ溃骸罢飧龃阑酰?以诎笏?呐Fに魃锨崆岣盍艘唤#?阋粤钏?蹩???谷幌衷诓胖?溃俊?BR>
不一时,那声音变成两人,料是李甲挣脱皮索,也解开了孙弓的束缚,两人边叫边跑,顷刻去远,继而便听远处有人高声响应,一众人狂呼乱叫,岛上喧哗一片,谷陆二人只觉附近脚步声大作,似有无数人在上方来回跑动。

二人紧紧挤在沙窟里,均能感觉对方心跳加剧,要知此时不被岛卒发觉则已,一旦发觉,二人这般处境,除了束手就缚,再无他途。

天幸那些脚步响了一阵,便即寂然。须臾间,忽听鸟鸣声起,谷缜行险将盖子掀开一条细缝,向外张望,只见数只信天翁掠空而过,向着外岛翩然飞去。

谷缜掩上盖子,缩回窟中,笑道:“成了一半。”陆渐闻言,大为振奋。

又过两个时辰,渐已入夜。谷缜不时掀起盖子张望,他所选地势,正对外岛,若有来船,便可瞧得十分清楚。

陆渐久处窄洞,浑身酸痛,正觉难受,忽听谷缜低笑道:“来啦。”忙问道:“什么来了?”

谷缜道:“叶梵的座船。”陆渐又惊又喜,不觉佩服起来,赞道:“谷缜,你真是神机妙算。”谷缜嘻嘻笑道:“若要活命,便得多花心思,其实我此次脱困,最难的地方倒是那面石壁,若是没你,我一百年也出不来。”

陆渐道:“这得多谢鱼和尚大师,若不是他……”

谷缜冷冷截口道:“鱼和尚已经死了,就算他活着前来,也未必会救我,但你却着实救我一命,他是他,你是你,我谷缜今生今世,只感激你一个,那个死和尚关我屁事。”

陆渐听得大恼,却又想不出话来驳他。忽听丝竹之声,悠然悦耳,继而便听谷缜轻声道:“这船来得好快,照啊,停下来了……唔,叶梵下船了,嘿嘿,这厮号称‘不漏海眼’,滴水不漏,如今也急了,看来老子的面子当真不小……*,沙天洹这老小子,扯什么淡,有话不能边走边说么?”他一边偷看,一边低声咒骂,忽然轻轻欢呼一声:“好啊,进地牢了。”

陆渐微微一挣,谷缜知觉,怪道:“你做什么?”陆渐奇道:“不夺船吗?”

谷缜呸道:“哪有这么快,须得再等两个时辰,那时叶梵下到地牢的七八层,闻讯返回,也来不及了。何况这么大一只海船,你跟我开得走吗?”

陆渐却没想到此节,不觉傻眼,脱口道:“那怎么办?”谷缜笑道:“我自有法子。”

陆渐知他诡计无穷,便也懒得多问,只觉但凡劳心用智之事,尽数交与此人即可。

谷缜计算时辰,料得差不多了,忽道:“可以走了。”二人跃出沙窟,却见天色昏暗,众星寥落,陆渐不由问道:“如今怎么办?”谷缜笑道:“去地牢啊。”陆渐失声道:“什么?怎么进去?”

谷缜笑道:“自然是走进去了,难道我们这身服饰,不是狱岛弟子吗?”说罢拍去衣裤上的沙粒,将腰牌挂上,大步前行。

陆渐瞧得咋舌,心道艺高人胆大,此人武功委实平平,却真有包天之胆,这世上的事,怕是没有几件他不敢做的。

方走二十来步,陆渐忽有所觉,沉声道:“有人来了。”谷缜笑道:“知道了。”不待前方人影显现,蓦地大喝一声:“口令。”来人微微一愣,随口答道:“福禄寿喜。”

谷缜嗯了一声,笑道:“老哥也是来巡岛的么?”那岛卒道:“是啊,这岛上几十年都没出过这等越狱的怪事,总须装装样子。”谷缜道:“狱岛如此森严,我却不信那犯人逃得了。”那岛卒叹道:“难说得很,那畜生打小便难缠,要么怎么会关在九幽绝狱?二位兄弟,你们巡完了,要回地牢么?”

谷缜笑道:“不错,刚逛了一圈,回去交差。对了,这位老哥,你瞧过那逃犯的样子没有?”陆渐听得这话,不觉心惊肉跳,但瞧谷缜,却是嘴角含笑,倒像是说的别人。

却见那岛卒笑道:“他入狱时我瞧过一眼,可惜他满脸血污,没瞧真切。”

谷缜叹道:“可惜兄弟来晚了些,无缘瞧见。”那岛卒冷哼道:“不见也好,这等衣冠禽兽,瞧了晦气。”谷缜嘿嘿一笑,道:“老哥说的是。”

三人擦肩而过,谷缜对陆渐低声道:“我们只有两个时辰,须得抓紧。”步子一急,直奔地牢入口,尚未近前,便听有人低喝道:“口令。”谷缜笑道:“福禄寿喜。”

那人又道:“腰牌。”谷缜摘下腰牌,故意拿到偏暗处,晃了一晃,那暗桩也没瞧得真切,唔了一声,便即寂然。

谷缜笑道:“老哥们辛苦啦。”便与陆渐大摇大摆进了入口。因是地牢首层,多为岛上司职者居住。是故沿途火把甚多,亮如白昼,忽听喧哗之声,转过一道门,但见一大群狱卒正闹哄哄围着吃饭,瞧见二人进来,也不在意。

谷缜扯住一人,低声道:“老兄,岛主船上的一个兄弟不慎打破了一枚‘幻蜃烟’,迷晕了好几人,急着要解药,叫我来取,我刚来不久,不知道哪儿有呢。”

那狱卒愣了愣,道:“这个解药总管才有,但总管都下到九层去了。”谷缜一笑,弯眉露齿间,竟有些勾人魂魄,只听他恭声道:“方才有兄弟说沙总管还在,他住哪里呢?”

那狱卒见他笑容可亲,不自觉大生好感,也不疑有他,笑道:“是么,难不成他有事先回了。你从这里走,过去转弯第二间铁门就是。”

谷缜谢过,与陆渐快步走到铁门前,却见门上一根铁闩粗过儿臂,上面挂了三把大铜锁。

谷缜觑得左右无人,手一晃,指间多了一根极细极韧的黑丝。陆渐奇道:“这是什么?”谷缜道:“这是一根乌金丝,可刚可柔,入狱前我一直藏在头发里,以备不时之需。不料入狱之后,全是千斤闸门,并无门锁,这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

说话间,他将乌金丝插入门锁,略一拨弄,便一一打开,沉声道:“你在门外放风,我去去便来。”陆渐答应,靠在门外不远,觑看四周,过得半晌,忽听谷缜在门内询问是否有人,便答“无人”。谷缜闪身出来,手中提着一口木箱。

陆渐怪道:“你真去拿解药么?”谷缜诡秘一笑,尚未说话,忽听脚步声起,似有几人前来,谷缜忙锁上门,与陆渐并肩而立。

忽听来人一声厉喝:“你们是谁手下的,到处乱跑?”谷缜张口便道:“我们是沙总管的手下。总管去九幽绝狱前,吩咐我们给那帮海客送一点儿药,谁知这地牢繁复,我们又刚来不久,竟然迷了路。”

忽听另一人怪道:“你们也是沙师父的手下?”陆渐听得心中咯噔一下,几乎站立不住,敢情这人竟是毕箕。

谷缜却快步迎上,嘻嘻笑道:“敢情遇上前辈,晚辈见过前辈。”说罢便鞠一躬,陆渐原本心怀鬼胎,见状求之不得,忙也随之鞠躬。

毕箕见二人如此恭谦,心中受用,笑道:“免礼免礼,我怎么没瞧过你们?”谷缜道:“我们几日前方从外岛来的。”毕箕将信将疑,瞥了陆渐一眼,陆渐低着头,不觉心跳如雷,谁知他一头短发,服饰也变,毕箕瞧了一眼,竟未辨出,只笑道:“你们怎么像两个和尚?”

谷缜笑道:“我们做过两天和尚,难得叶岛主收容。”毕箕肃然起敬,正色道:“敢情是叶岛主派来的。”转头问同伴道:“他们说的海客,莫不是上次抓了没杀的那几个,你们知道在哪儿么?”

一个同伴道:“我倒是送过一次饭,向前走,逢路口就左转,连转两次,左手第一到第九间牢房都是。怎么,你说送药,难不成是他们病了?”谷缜笑道:“是呀,听说病了好几个。”毕箕笑道:“箱子里都是药吧。”谷缜忙道:“前辈要不检验一下。”

毕箕摆手笑道:“说笑了,怎可如此生分?我叫毕箕,大家以后有的是见面机会呢。”说罢抱拳施礼,与同伴谈笑去了。

谷、陆二人不敢言语,一路快走,待到无人处,陆渐方才颤声道:“谷缜,方才好险。”谷缜道:“险什么?”陆渐低声道:“那个毕箕认得我,想是我光了头,才没认出来。”谷缜笑道:“你这也算险?他若开箱验货,那才叫惨。”陆渐奇道:“怎么?这里面是什么,难道不是药。”谷缜嘿嘿笑道:“药也是药,只是并非解药。”

陆渐听得诧异。两人快步如风,顷刻已到牢房附近。谷缜沉声道:“从今开始,一旦见人,全力出手,不可留情。”

陆渐一点头,刚过转角,便见两个狱卒,当即沉喝一声,纵身扑上,变化“半狮人相”,击倒一人,另一人不及叫喊,陆渐再变“雄猪相”,一头撞出,正中那人胸口,那人一声叫喊堵在嗓子眼里,两眼翻白,昏了过去。

陆渐击昏二人,谷缜却小心放下木箱,取出乌金丝,撬开一扇牢门,忽听门内有人厉声道:“又是哪个王八蛋?”

陆渐听得清楚,喜道:“罗三哥。”那人正是罗小三,啊呀一声,颤声道:“你,你是小陆。”说话间,谷缜陆续打开余下牢门,从怀里取出一支瓷瓶,说道:“陆渐,这是‘七煞破功酒’的解药,一人一粒,你来喂他们。”陆渐接过瓷瓶,讶道:“你怎么拿到的?”谷缜笑道:“我不是进了沙天洹的房间么?”陆渐又惊又喜,继而又担忧道:“这药不会有错吧?沙天洹房里可没什么好东西?”

谷缜笑道:“你放心,‘七煞破功酒’的解药,我六岁就认得了。”陆渐听得怪讶,但不及细问,转身给众人服下。众海客解药入口,虚弱之感顿消,纷纷站起身来,询问陆渐何以至此。

谷缜接口笑道:“待会儿叙旧不迟,咱们先得出去。”他又取出一支瓷瓶,道:“这里的药丸,你们一人一粒,含在嘴里,待会儿我叫一声‘屏息’,大伙儿千万闭住呼吸。”

众海客听得奇怪,纷纷含上药丸,由陆渐率领冲出。沿途遇上几名狱卒,均被陆渐变相击倒。不多时,接近入口,忽被几名狱卒瞧见,叫喊起来,霎时间,自两旁奔出二三十人来。陆渐见守卫如此之多,斗不胜斗,正感头痛,忽听谷缜大喝一声:“屏息。”倏地从木箱中取出两枚圆球,奋力掷出,圆球着地,烟雾弥漫巷道之中。

陆渐瞧那烟雾眼熟,转念间,猛然惊悟:“是那日迷昏我的毒烟。”原来,谷缜扔的,正是从沙天洹房中搜出的“幻蜃烟”,如今情状,与那日船上情状仿佛,只是敌我掉了个儿,狱卒们纷纷两眼翻白,昏厥摔倒,海客们却因为事先含有解药,均然无恙。

谷缜不断掷出“幻蜃烟”,巷道中浓烟滚滚,直喷出巷道之外,入口暗桩也受波及,众海客冲出巷道,竟无一人阻拦。

谷缜指着远处海边一艘大船,叫道:“大伙儿快冲,拿下那艘船。”众海客绝处逢生,无不勇气倍增,纷纷发足,向那船冲去,若干巡岛弟子远远瞧见,奔来阻拦,却被陆渐一拳一个,尽数打倒。

海船上的人听到动静,纷纷出舱。这些人均是岛主随从,武功不凡,正要上前阻挡,不料谷缜将所剩的几枚“幻蜃烟”尽数掷出。黑夜之中,浓烟腾起不易察觉。众随从吸入烟气,纷纷倒地,空负一身本事,却用不上半分。众海客跟随陆渐蜂拥上船,有两名随从尚能站立,方要抵挡,却被陆渐先一个“我相”,投掷石块,击昏一个;再一个“马王相”,飞起一腿,将余者踢昏。

众海客受尽关押之苦,纷纷扑上,想杀掉这些随从出气,陆渐却喝道:“不得妄杀,将他们丢下船去。”

他屡屡显露武功,众海客均有畏惧之心,周祖谟忙道:“大伙儿都听小陆的话,将这些人扔下船去。”众海客虽不甘心,也只得扔随从下船。

谷缜笑道:“大伙儿勿要耽搁,快快开船,返回中土吧。”

众人惊喜交迸,轰然应名。他们都是航海的惯家,当即扯帆的扯帆,起锚的起锚,摆舵的摆舵,这艘船乃是红毛海贼船,共有八桅十炮,舰头既高且利,船体流畅自如,须臾远离内岛。谷缜终于脱困,心中快美无比,立身船尾,纵声长笑。

“你先别自顾开心?”陆渐出舱叫道,“周大叔问你,现今往哪里去?”

谷缜手舞足蹈,哈哈笑道:“如今炮舰在手,老子进退自如。既然如此,索*转守为攻,彻底断绝追兵。”说罢一声令下,将船驶往外岛。

外岛半晌即至,夜色中岛影崔嵬,如一头洪荒猛兽,雄踞波涛之上,较之内岛,果然壮阔许多。其时已是深夜,岛左港口灯火阑珊,水中雾气升腾,笼罩得港内船只若隐若现。

外岛众人不知底细,瞧见岛主座船返回,纷纷出来迎接。谷缜命将船上十门佛郎机大炮填满火药,继而爬上桅杆,瞧得远近得宜,一声令下,左舷四炮,火光迸出,港中海船顿被击沉几只。

岛上诸人大惊,纷纷狂呼大叫,走散躲避。另有悍勇者,急乘黄鹞快舰冲突过来,谷缜发声号令,将那战舰转到右舷,又是一轮火炮,将来船击沉,船上岛众纷纷惨叫落水。陆渐瞧得不忍,高叫道:“谷缜,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走了便是,何必这样。”

“妇人之仁!”谷缜冷笑道,“你放了他们,他们放得过你么?”话音未落,两艘黄鹞快舰迫近发炮,正中船身铁甲,偌大战舰,为之一震。

谷缜冷笑道:“瞧见了吗?”继而喝道:“船头,发炮。”两声炮响,将那两艘快舰击成粉碎。陆渐望着那快舰残骸打着旋儿,沉入海底,不由暗暗叹气:“难怪鱼和尚大师临死前说:‘世间疮痍,众生多苦’。只不过,这些疮痍苦难,大多是人自找来的。”想着不胜黯然,不忍再看炮击惨状,闷闷返回内舱。

谷缜频频发令,十门火炮烈焰喷吐,有如火龙肆虐,将港口船只尽数击沉,然后环岛航行,见有船只,便发炮轰击。直到绕岛一周,外岛再无一艘完好船只,谷缜这才发令起航。众海客纷纷立在船尾,望着外岛,犹自恍惚迷离,如在梦幻,直待外岛灯火消失在蒙蒙海雾之中,始才深信终于脱困,欢呼雀跃,欣喜无及。

周祖谟对谷缜一跷大拇指,笑道:“这位兄弟,你年纪不大,但指挥舰船,却比咱们这些几十年的老海客还要老道。”

谷缜从桅杆上飘然纵下,含笑道:“过奖了。”周祖谟见他笑容明爽、举止潇洒,不觉心折,拱手笑道:“区区周祖谟,足下贵姓?”

谷缜浓眉一扬,笑道:“免贵姓谷,名缜。”周祖谟一团笑容僵在脸上,两眼瞪着他,如见鬼魅,蓦地一个激灵,脱口叫道:“你,你是东岛少主。”众海客俱是骇然,呼啦一声,围将上来。

此时陆渐正巧出舱,见状讶道:“周大叔,你们做什么?”周祖谟心神略定,叫道:“小陆当心,这人是东岛的人。”

谷缜的身份,陆渐早已猜到几分,只是无法确定,闻言也无太多惊讶,点头道:“东岛中人,并非都如狄希一般,谷缜是我的朋友,你不要为难他。”

周祖谟跌足叫道:“小陆你不知道,别的东岛中人也就罢了,但这小子是东岛少主,他老爹就是东岛之王,灵鳌岛主谷神通。”

陆渐对东岛西城的恩怨虽略知一二,但到底如何,却不甚了然。转眼望去,却见谷缜负着双手,俊目清亮,嘴角似笑非笑,满是嘲讽之意,不由叹道:“周大叔,此次若非谷缜,咱们也没法逃出狱岛。冤家宜解不易结,如今同舟共济,不妨将往日恩怨撇开。”

周祖谟怒哼一声,道:“久闻东岛少主狡计百出,一等一的难缠,谁知道他不是假意示恩,背地里却藏有歹毒阴谋。小陆,我乃天部中人,与东岛余孽誓不两立,你想好了,帮我还是帮他?”说罢,两眼直勾勾望着陆渐,大有希冀之色。

陆渐眉头紧蹙,摇头道:“周大叔你待我不薄,但谷缜与我却曾同生死、共患难,乃是生死之交。”周祖谟变色道:“你要帮他?”陆渐仍是摇头。

“好啊。”周祖谟喜道,“你只需两不相帮便好。”他自忖人多势众,对付谷缜不在话下,不料陆渐眉间一舒,扬声道:“我虽两不相帮,但谁敢动手挑衅,休怪我翻脸无情。”

他此言一出,船上为之一寂,陆渐容色虽然平和,众人却均能感知他身上那股迫人气势。周祖谟无法可施,恨恨一跌足,回舱去了。

众海客悻悻散去。陆渐虽然镇住众人,却知从此与这些朋友生出芥蒂,不复昔日情谊,不觉心中黯然,信步踱到船头,望着苍茫大海,怔怔出神。

忽听谷缜在身后笑道:“你说咱们是生死之交,只怕是一厢情愿吧。”陆渐道:“我当你是就成了,至于你如何想,那是你的事。”

谷缜默然一阵,忽地笑道:“你这人端地固执,不过,却很对我的脾胃。哼,你别瞧那周祖谟人多,真斗起来,他十九要吃大亏;你今日不是帮我,却是帮了那蠢材。”他见陆渐望着远处,呆然不语,不由笑道:“你想什么?嘿嘿,想姑娘么?”

陆渐摇头道:“我想北落师门。”谷缜怪道:“那不是天上的星星吗?”陆渐道:“不是星星,而是一只灵猫,我被沙天洹抓住后,再没见它,也不知它流落到何方去了。可惜,狱岛太大,我不及去寻它了。”说到这里,心中伤感之情,溢于言表。

谷缜见他竟为一只畜类伤情,大为好笑,但见他神色惨然,却忍不住安慰道:“那猫儿只需活着,机缘所至,必能再见,你也无须如此烦恼。”

陆渐点头道:“北落师门聪明机警,必有自救之法。”虽如此说,心中仍是耿耿。忽又问道:“谷缜,你真是东岛的少主?”

谷缜笑道:“以前算是,现在却不是了,如今我是东岛第一逃犯,人人得而诛之,你不怕被我连累吗?”陆渐失笑道:“我已被你连累了,况且我见过的东岛中人大都邪僻狠毒,你做他们的逃犯,或许是好人也说不定。”谷缜不觉拍手大笑。

陆渐打量他一眼,叹道:“我真服了你,不论坐牢也好,逃亡也罢,总能笑得如此开心。”谷缜挠挠头,道:“这却是天生的了,我从小便爱笑,小字便叫笑儿。但怕我的人,却叫我笑面老虎。”说到这儿,两人皆笑,陆渐只觉与这生死朋友在一起,心中轻快无比,便?俅竽汛Γ?材芑?饬恕?BR>
那战舰坚甲利炮,一无阻碍,乘风破浪,日行两百余里,不几日便将近中土。

这一日,陆渐正在熟睡,忽觉有人拍打,睁眼望去,却是谷缜,但见他竖着食指,示意噤声,便爬将起来,又见谷缜向他招招手,当先出去。陆渐懵懂之间,起身尾随。

两人蹑足而行,走到一面舱壁前,谷缜将耳朵贴在壁上,陆渐如法施为,但听细微人声隐约传来,竟是周祖谟,只听他道:“如今丢了鸟铳,沈先生追究起来,大伙儿都不好受。唯一之计,便是将这艘战舰夺下,这艘船犀利无比,献给先生,或能将功赎罪。”

却听罗小三接口道:“但就怕那姓谷的不答应,这两日他在咱们面前指手画脚、阴阳怪气的,瞧着便叫人生气。”

周祖谟道:“姓谷的武功平平,并不足畏。最可虑的却是小陆,若能制住他,姓谷的唯有束手就擒。若能生擒东岛少主,不止可以将功赎罪,更是大功一件,沈先生一高兴,日后我在天部的地位也必然不同了。”

陆渐听得心惊,却听舱中沉寂片刻,罗小三又道:“但小陆着实厉害,如何制得住他?”

“那个不识时务的小子。”周祖谟森然道,“我瞧过了,底舱里尚有十几坛好酒,料得再过两日,便可抵达中土。到时候,我们借口庆祝归国,邀那姓陆的小子喝酒,灌他个烂醉。虽然最好生擒活捉,若遇抵抗,大伙儿便一起动手,将他宰了。”

陆渐听得这话,如遭晴天霹雳,半晌也没还过神来,却听罗小三迟疑道:“周老爷,他两次救过我们*命,如此恩将仇报,似乎不妥。”

周祖谟道:“他虽救过我们,却与东岛余孽同流合污。东岛的朋友,便是我天部的敌人,对待敌人,岂可手软。但念在救命之恩,即便不杀他,也须挑断他的手足筋脉,废去他一身武功。”

罗小三欣然道:“这个法子最妙。”周祖谟道:“这两日大伙儿见了小陆,不但要不动声色,还要假装笑脸。正所谓的‘兵不厌诈’,就是如此。”

众海客纷纷赞道:“还是周老爷高见。”周祖谟大为得意,呵呵直笑。

谷缜转身拉住陆渐,但觉他掌心汗透,肌肤冰冷,不由暗叹一口气,将他拉回舱中,说道:“陆渐,这世上的人,多数只认名利,淡漠感情。周祖谟不过是个不成器的奸商,自然处处只为私利,此时但求抵消丢失鸟铳的罪责,恩将仇报不足为怪。天幸我及早料中,他那些伎俩也就不足为惧了。”

第11章 金龟
[table=98%][tr][td] [/td][/tr][tr][td]两人玩花赏景,来到海宁城外,谷缜道:“城里乌烟瘴气的,不入也罢。我知道一个绝好的去处。”当下二人在钱塘江边、入海口处,寻到一座酒楼,楼名“观海”,轩敞宏伟,高有三重,当门处是一副书写工丽的对联:“楼观沧海日,门听浙江潮。”只此一联,将这满楼海天气象,烘托无余。

谷缜指着那对联笑道:“听说这两句,是唐人骆宾王写的,那会儿他跟咱们一样,都是刚刚逃过大狱的光头和尚。”陆渐笑道:”你才是和尚,我可不是。不过,这诗气魄很大,那个骆什么王的,很了不起。”谷缜拍手笑道:“对对,那个骆什么王的,真是了不起。”陆渐知他嘲笑自己,笑一笑,懒得计较。

两人漫步登上三楼。当面海处坐下。谷缜指点山川,说道:“这海宁城南滨大海,西南有赭山,钱塘江贯穿其间,东接苍茫大海,故而又谓之海门。”

陆渐讶道:“这些你也知道”谷填道:“我曾在这一带经商。行商者,不知天时地理,不知风俗人情,必然要赔本遭殃呢。”

陆渐更觉惊讶,说道:”你在牢里关了两年多,按理说当年不过十四五岁,这么小的年纪,便做生章了?”

谷缜微微一笑:“有志不在年高,何况经商之道本就有趣,比学文习武好玩多了。”这时邻桌有几个儒衫文土,正在把酒吟风,听得这话,大为不快,其中一人喝道:“你这少年人光着脑袋,不僧不俗,说的话怎么也离经叛道?想当初,孔圣人的弟子中,颜回从文,子贡经商,怎么没人说子贡比颜回更好?子贡也说自己不如颇回,颜回闻一以知十,自己不过闻一以知二;你这小子,自己没本事从文,就不要信口雌黄,有辱圣贤。”

谷缜哈哈大笑。那文土怒道:“你笑什么?”

谷填忽地朗声吟道:“师与商孰贤?颜与回孰富?多少穷乌纱,皆被子曰误。”

众文土听得一呆,这口句诗分明说的是为师与经商谁更好,先看看于贡和颇回谁更富,子贡富比王侯,颜回却是活活穷死,但古今多少读书人,都被孔子对二人的评语骗了,落到穷困潦倒的地步。

众文士初时怔忡,随即大怒,纷纷啐道“有辱圣贤,有辱圣贤。”

谷缜笑道“你们说我有辱圣贤,敢问那颜回一辈子做过什么?除了读书,便是论道,于家无用,于国无益,白白赚了个‘亚圣’的名声,死了却连棺材也没有。而子贡出使四国,先后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致使十年之中,这五国大势天翻地覆。他做商人又怎样了,孔子死后,还不是他出钱料理后事吗?皇帝老儿自然希望你们都做颜回,大家安贫乐道,他一个人逍遥快活;但若呈个个都像子贡,嘿嘿,他老人家的江山可就难坐了。”

他手指著一干文土,笑道:“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是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颇如玉’吗?可见满嘴的仁义道德,骨子里还不是想钱想女人?你们谁若真能跟颜回学穷,死了连棺材都没有,我便佩服。商人赚的钱虽不怎么干净,但比起那些贪赃枉法的臭官儿,却要干净千万倍不止。”

那干文士被驳得张口结舌,唯有连骂:“荒唐,荒唐。”

谷缜却不理会,叫道:“伙计过来。”那伙计为人四海,眼神机灵,一瞧谷缜气派,便知不凡,听他跟众文士辩得有趣,在一旁忍不住偷笑,一听叫唤,忙道:“小爷有吩咐么?”

谷缜道:“有纸笔墨砚吗,”那伙计笑道:“有,有。”当下取来。众文土先前被谷缜驳倒,心中不忿,一人冷笑道:“这厮莫不是还想作两首歪诗?若是作出来,一定臭不可闻。”

谷缜笑道:“老子歪诗没作出来,先闻到两声臭屁了,虽然臭不可闻,但爷爷气量大,再臭也笑纳了。”也不顾众文士怒目相向,饱蘸浓墨,在纸上写道:“旅途困顿,银两短缺。”写罢署上姓名,交给那伙计,笑道:“你拿这个去海宁城状元巷吴朗月府上,交给看门的老钟,再找他要二十两银子,做跑路费用。”

那伙计听得目瞪口呆,吃吃地道:“您、您说的吴朗月莫不是吴大官人?”谷缜笑道:“敢情他现在叫官人了,不错,就是这厮。”那伙计一怔,又道:“但,但他怎么会给我那些银子?”善缜笑道:“你若赚少,再要便是,一百两之内,都没关系。”

那伙计听得晕晕乎乎,脱口道:“二十两能到手就不错了,够,够我开一家小店呢。”

那几个文士听了,一人冷笑遭:“你这伙计不守本分,竟来听这个江湖骗子的撺扭,到时候上当挨骂,可别后悔。”

那伙计不觉犹豫起来。善缜笑道:“送一张字条,又不是去劫法场。伙计,你不妨赌一铺,若是赌对了,就是几十两雪花银子,若是赌错了,也不过挨上吴家门房的几记白眼,又能吃什么大亏?”

那伙计笑道:“小爷说得是。”当下双手捧了那纸,将浓墨细细吹干,然后足底生风,飞也似去了。

谷缜睨了那帮文土一眼,笑道:“你们要不要也帮我送条子?士农工商,士子居首,各位既是读书人,这跑路费自当翻倍。”

那几人大怒,一人叱道·;“你这厮也太放肆,辱骂圣贤在先,戏悔我等于后,当心我告到官府,治你个亵渎斯文之罪。”

谷续做出耳背模样,接口道:“你敢再说一遭,治我什么罪?”

那人血气上涌,大声道:“怎么不敢说,治你个亵渎斯文之罪。”

谷缜笑道:“说得好,大家都听真了。”那人冷笑道:”听真了又如何?”

“你这个罪名可谓稀奇古怪。”谷缜笑了笑,从容道:“《大明律》三十卷,四百六十条,我条条都能背出来,唯独没有听说过这‘亵渎斯文’之罪。《大明律》中《刑律》十一卷,中有骂詈八条,也止于子不骂父、妻不骂夫、臣不骂君,却没说过老百姓不能骂圣贤、骂书生。这《大明律》是太祖皇帝所定,难不成各位比太祖皇帝还高明,竟生生定下一条‘亵渎斯文’之罪。”

那几个文土一听这话,无不面如上色,这‘篡改《大明律》’的罪名有如泰山压顶,任是谁人,也担当不起。他们原本以为,这光头青年不过是个寻常百姓,只须抬出官府,随意罗织一条罪名,便能轻易将之压服。不料今日命逢太岁,遇上的竟是讼师一流的人物,不只口才犀利,抑且精熟律法,反过来给他们扣上一顶足以抄家灭族的大帽子。

谷填见诸生神色张皇,两眼纷纷盯着楼梯口,心中暗暗好笑,口中却大叫道:“楼上的人都听到了,这几人篡改《大明律》,罪不容诛。掌柜的,这几个人你都认识么?给我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若有欺瞒,我便告到官府,治你个通逆包庇之罪。”

此时“观海楼“的掌柜听到喧哗,早巳赶来,闻言暗暗叫苦,莫知所出。那几个文士更是浑身发抖,其中一人胆怯体弱,心急之下,竟昏了过去。

谷填还要再闹,陆渐却瞧不过去,说道“谷缜,罢了,何苦为了几句闲话来害人。”

谷缜瞪他一眼,冷笑道:“就你心软。”转向那几十文士喝道:“算你们运气,我瞧这位陆爷的面子,放你们一马,还不过来谢过陆爷。”

那几个文士转悲为喜,也顾不得什么尊严,纷纷起身,向陆渐躬身作揖,口称陆爷,陆渐涨红了脸,慌忙起身回礼。

谷缜哈哈大笑,将手一挥,喝道:“都绐我滚吧。”诸生哪敢有二话,匆匆会钞,下楼去了。

谷缜笑道:“这帮酸丁一去,这楼里真少了三分酸臭,多了七分清净。”陆渐叹道:“难怪东岛的人都害怕你,你处处都要争个输赢,谁不害怕,谷缜正色道:“我跟别人都争辖赢,唯独跟你,我便不争。”

陆渐摇头苦笑。谷填淡淡地道:“你不信便罢,我说话可是算数的。”
坐了一时,忽听“噔噔噔”上楼之声,却是那送字条的伙计回来,只见他满脸通红,双眼发亮,手中提着一个包袱,气喘吁吁跑到桌前,道“小爷,小爷您真是通天的手眼。”

谷缜笑道:“赚了多少梭子?”那伙计摊开包袱,尽是一块块的整银,喘声道:“二百两。我,我原本只要二十两的,谁知钟老门房送了字条进去,回来便说,‘老爷说了,你给谷爷办事,只给二十两,太过寒磷,少说也得给二百两,才够意思’。还说了,谷爷一应所需之物,吴大宫人备好之后,全都亲自送来。”他兴奋难抑,说罢这几句,人都几乎瘫软了。

谷缜笑笑,道:“将包袱收起来,当心银子太白大亮,扎了别人的眼睛。”伙计转眼一瞧,果见一楼人瞪着自己,眼珠子都似要掉出来,心头一惊,忙将包袱裹好,却不走开。谷缜笑道:“怎么?还嫌少吗?”

那伙计蓦地放下银子,扑通跪倒,大声道“小人宁可不要这些银子,也情愿跟随谷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年近三十,却对年少的谷缜称爷下跪,楼中人无不霓出鄙夷之色。

谷缜莞尔道:“你这伙计,算盘打得忒精,今日若放过我,不过能得二百两银子;但若能跟我扯上一星半点的干系,来日赚的,可远不止这些了。”

那伙计被他道破机心,讪讪道:“谷爷神算,小的这点私心,可瞒不过你。”

谷缜点头道:“经商之道,一在慧眼识人,你不畏他人讥讽,为我出力,是你的眼光;二在自身坦诚,你方才这句话,足见你不是遮掩之辈,三在舍小求大,当机立断,你能不被这二百两银子耀花了眼睛,可见目光长远。就此三点,让你做个酒楼伙计,太也委屈。好,再拿文房四宝来吧。”

那伙计大喜,忙捧来笔墨,谷绩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伙计道:“小的姓陈名双得。”

谷缜赞道:“好个一举双得的名字。”他运笔如飞,刷刷写满一纸,道,“我有事在身,先荐你到吴朗月那里,仍从伙计做起,你做不做?”

陈双得笑道:“就算谷爷要我做叫花子,我也照做不误。”谷缜一笑,将荐书递到他手上,陈双得如获至宝,双手不自禁微微发抖。

谷镇道:“那二百两银于,你连着这纸荐书,一并交给吴朗月。”陈双得也是机灵人,浑知还银之举在于取信于人,当即连连点头。

谷缜眯眼望了望天,笑道:“时辰还早,陆渐,咱们打一局双陆吧。”陆渐撂头道:“我不会。”谷缜笑道:“这个东西不比围棋象棋,劳心费时,而呈全在一个运气,下一盘,便会了。”

陈双得不劳他说,早巳端来棋具。谷缜演示道:“这黑于是我的,白子是你的,都是一十五枚。咱们先掷骰子,若是掷到一,棋子就走一步,掷到二,便走两步,谁的十五枚棋子先过对方边线,谁就算赢。”

陆渐一瞧,果然易行,当下二人打起局来,光阴尽忘,直待楼上客人走尽,华灯初上,忽听楼下马蹄如雷,似来了无数兵马。陆渐心中怪讶,眉头微蹙,谷缜却专注棋盘,眼皮也不稍抬。

又听细碎脚步,须臾间,楼口银釭红烛,映出十二名绝色女子,华衣缤纷,眼似秋水,玉簪栖鸾,步摇飞凤,纤纤素手托著朱漆食盒,须臾摆出一桌绝品盛宴;只见象鼻鲨翅,猴脑驼峰,油鲳胜鲟,巨虾如龙,火肉艳若胭脂,醉蛤色比春桃;牙箸点金,龙鼎燃麝,百果争鲜,名吞满楼,玉盘团团赛月,碧钟奇巧如峰。设宴已毕,一名绝色女子冉冉上前,福了一福,笑语道:“大官人就在楼下,无谷爷叫唤,不敢擅自上来。他托我转告谷爷,车马备齐。马四匹,均为大食名驹车一乘,为安南沉香雕成,车内有黄金万两,明珠十斗;千套换洗衣衫,用的都是苏州织造的内用织锦,由京城‘天衣坊’留香山大师亲手缝织,百年佳酿一十八坛,绍兴花雕六坛,贵州茅台六坛,川中竹叶青六坛。至于此间女子,谷爷可任挑六人,作为侍婢。”

陆渐听得心惊,忽听谷缜笑道:“陆渐,你输啦。”陆渐定神一瞧,谷缜的棋子果然都已通过边线。

谷缜欢喜道“好,再来一局。”他口中说话,手里拈子,正眼也不瞧那女子,那女子却始终低眉含笑,丝毫不以为窘。陆渐心中疑惑,耐着*子再下一局,这一局下了三炷香的工夫,却是陆渐赢了。

谷缜推盘大笑,转眼望那女子,温言道:“美人儿,你站着不累么?”那女子笑道:“能为谷爷侍棋,再站一天,婢子也不觉累。”

谷缜笑了笑,点头道:“告诉吴朗月,车马留下,衣衫美酒留下,黄金明珠拿走,给我三十两银子。权作盘缠,至于美女佳肴,统统不要。陈双得!”

陈双得早巳目瞪口呆,闻言慌忙答应。谷缜道:“你让厨房给我们烙两只煎饼,煮两碗清水挂面、卤五斤黄牛肉,再去马车上取两坛花雕。”

那绝色女子也不惊讶,听了这话,只一笑,招呼众女收拾菜肴,下楼去了。

过了半晌,那女子又袅袅登楼,施礼道:“吴大官人极想面见谷爷,不知谷爷意下如何。”

谷缜一碗面吃得稀里哗啦,挥手道:“今日罢了,来日再说。”那女子不觉面有难色,踟躇半晌,方才下楼。不一阵,使听楼下马蹄声响,如风去了。

陆渐叹道:“谷缜,你这样做故太不近人情。人家对你毕恭毕敬,又送你这么多东西,你竟连面也不见。”

谷填喝光一碗酒,笑道:“陆浙,你瞧了这些事,似乎不觉奇怪。”陆渐摇头道:“我是见怪不怪了。”

谷缜道:“好个见怪不怪。”又饮一碗酒,抹去嘴角酒渍,笑道:“你不知道。四年前,这吴朗月还是我手下伙计,如今却是一跺脚、便震动三州八府十六县的狠角色。这等人财大气租,狡计百出。我这两年囚于深狱,他们无人管束,就如出笼的猛虎、断锁的蚊龙,不知做了多少混账事。你当他的东西好吃好用么,他给你万两黄金,他吞没的黄金,少说也有三万;他给你明珠十斗,他污掉的明珠,少说也有八斛。至于美人香车、华服佳馔,那都是叫人神魂颠倒、晕眩迷糊的玩意儿,你一早陷进去,还有狗屁工夫跟他算账?”

他顿一顿,笑笑又道:“吴朗月百般示好,求见于我,难道因为老子生得好看,嘿嘿,只因我若见他,便意味羞既住不咎,我不见他,他就麻烦大了。不过,我收了他的车马美酒,也就是说,以前的事虽不一笔勾销,却可从轻发落。即便如此,吴大官入今晚也睡不好了。”

陈双得忍不住叹道“谷爷年纪轻轻,竟将世事看得如此通透。”

谷缜笑道:“那只因为,吴朗月之流,纵然多财善贾,却是手中有钱,心中也有钱;唯独我手中有钱,心中无钱。心中有钱,易为金钱所驾驭,沦为钱奴,心中无钱,则可以钱为奴,驾驭天下之钱。”

陈双得听得出神,喃喃念道:“手中有钱,心牛无钱。”

谷缜摇头道:“双得,你便听了这话,也做不到的。我九岁时便听人说了。却直到半年之前,才悟通这个道理。”

陆渐心想:“半年之前,他不是还在九幽绝狱么,”却听陈双得嘻嘻笑道:“那这位陆爷,却又是有钱无钱?”

谷镇瞧了陆渐一眼,笑道:“我这鼻子最灵,但凡人身上有一丝铜臭,不论是手上,还是心里,我都嗅得出来。唯独在这陆爷身上,我一点儿都嗅不到,足见他手中无钱,心中也无钱。”陆渐失笑道:“这话在理,我本就是一文不名,穷光蛋一个。”

谷缜摇头道:“你这穷光蛋,做得可不容易。富可敌国容易,穷可敌国却难。我虽然讥笑孔子颜回,但这等圣贤之人,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威武不能屈,就算一文不名,也是百代帝王之师。得一人,胜得一国,这就叫做穷可敌国。”

陆渐末及答话,忽听楼下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好个穷可敌国,乖孙子入狱几年,果真长了见识。”

谷缜眼神微变,忽而笑道:“赢爷爷,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家里数钱,却来这儿做什么?”

“这个钱字再也休提。”那老者嘿嘿笑道,“爷爷那点儿家当你又不是不知,给乖孙子你塞牙缝还不够呢。”

他一边说,一边走上来,似乎苍老无力,三步一歇。谷缜莞尔道,“赢爷爷来得挺快,我还当第一个来的必是九变龙王,不料乌龟爬得比龙还快。”“乖孙子。”那老者呵呵一笑,”你虽然夺了叶梵的红毛战舰,但再快的船,也快不过天上的飞鸟,你头一天出狱岛,爷爷第二天便接到传书。大伙儿沿海守着,碰碰运气。爷爷只是运气好,就在附近,你找吴朗月,又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就算是只真乌龟,也该听到了。”

说话声中,自楼口转出一个耄壹老者,彩衣黄发,长眉低垂,腰背佝偻如弓,手持一报绿竹杖,逍遥而来。
谷续笑道:“双得,还不看座,”陈双得机灵得紧,不待他出声,已端了坐椅,放在桌前。谷缜又道:“双得,此间无事,你下去吧。”

陈双得应了一声,方要下楼,那黄发老者呵呵笑道;”这个是乖孙子新收的伙计吗,果然精乖,来,爷爷赏你一枚铜钱。”说丢慢腾腾伸手入怀,摸出一枚泛青的铜钱来。

陈双得正要伸手,谷缜蓦地双眉倒立,厉声道:“赢万城,你还想不想要钱?”

那黄发老者一怔,收回铜钱,笑道:“想,怎么不想,”陈双得却不知自己方才已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手伸了一半,大为尴尬,忽听谷缜笑道:“双得,这位老前辈逗你玩呢,还不快走?”

赢万城闻言,浑浊老眼中精光一转,转眼望去,忽见陆渐吐出一口气,身子松弛下来,不觉暗暗心惊:“这小子什么来路,竟能瞧出老夫的杀气。”

略一沉吟,他落座笑道:“乖孙子,你真好本事,九幽绝狱都困不住你,正应了那句老话,叫什么来着,是了,咸鱼翻身。呵呵,若不是爷爷我,这天下又有热闹可瞧了。”

谷缜笑道:“赢爷爷这话,是吃定我了?”

没有芭蕉扇,敢过火焰山么?”赢万城嘿嘿笑道,“你若要恨,就恨你自己疏于练武,若你有谷神通一半的本事,爷爷这把老骨头,岂敢送上门。”

谷缜笑到:“赢爷爷的‘龟镜’神通,我自来佩服,想当年我抓周的时候……”话未说完,赢万城冷哼一声,接口道“事过多年,还有什么好说的?”

谷续笑道:“这么有趣的事,我朋友还没听过呢。陆渐,你想不想听?”

陆渐笑道:“你小时候的事吗,说来听听。”赢万城重重哼了一声,老脸阴沉。

谷缜喝一碗酒,悠然笑道:“那时我刚生不久,我老爹丢了许多物事给我抓,说是抓到什么,将来一定和那东西?担?秃帽茸奖蚀游模?サ洞游洹6?庥???椿嵋幻爬骱Ρ玖欤?凶觥?昃场??坏?懿碌蕉允值男乃迹?土?⊥薅?男乃迹??枷?谩K?笔本透?业?蚨模?凳俏乙欢ɑ嶙ニ闩蹋?淖⑹且话倭浇鹱樱?圆欢裕???俊?BR>
赢万城一吹胡子,瞪眼道:“那又如何,难道你没抓算盘,”谷缜笑道:“算盘我是抓了,所以说赢爷爷的‘龟镜’神通,不是吹出来的。不过,一百两金子是谁赢了?”

赢万城面肌抽搐一下,露出痛心之色,悻悻遭“你爹赢了。”

谷缜笑道:“陆渐,你猜猜,为何赢爷爷明明猜中算盘,却输了金子?”

陆渐想了一会儿,摇头笑道:“我猜不出来。”

“这个简单得很。”谷缜道,“因为他只猜中了一半。”

陆渐讶道“怎么说?”谷缜道:“寻常小孩,都是一手抓周,但我却是两手齐出,右手抓了算盘,左手却抓了一艘玩具木船;而且两只手不分先后。赢爷爷以常理度之,自然只猜中一半,输了一百两黄灿灿的金子。”

赢万城听得烦躁起来,竹杖一顿,喝道“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也拿来说嘴”

“赢爷爷会错意了吧,”谷缜冷冷一笑,目中厉芒大盛:“我说这事,并非叙旧。而是要你知道,从那一日起,我便是你‘金龟’赢万城的克星,除非你见面就将我杀了,要么一定要倒大霉。”

赢万城老眼一眯,将他打量一番,嘻嘻笑道:“爷爷老了,喝不了酒,吃不得肉,就是瞅着美貌女人,也是兴致全无,唯独爱一些黄白之物,这东西乖孙子你最多了,爷爷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杀你?”

谷缜冷冷道:“你要多少?”

“爷爷最不贪心了。”赢万城叹道,“什么万两黄金,明珠十斗,爷爷统统不要,爷爷只要一枚翡翠戒指,你给了我,我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放你一马。”“我当是什么好东西?”谷缜哑然失笑,“翡翠戒指,容易得很,我这就写张条子给吴朗月,你去他得珠宝斋挑,要几个有几个。”

赢万城眯起双眼,森然一笑,露出黑*的一张嘴“乖孙子,你明知爷爷不要这些。爷爷要的戒指,普天之下只有一枚:翡翠之环,血纹三匝,财神通宝,号令天下。”“有这种宝贝?”谷缜讶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胡说。”赢万城将竹杖狠狠一顿,哧的一声,竟贯穿五寸木板,“若没有那财神指环,以你这点几年纪,怎么可能号令天下豪商,调动世间财货?”叱咤之间,赢万城一双老眼云翳尽去,澄如冰雪,两道冷芒,直逼而来。谷缜双眼也亮得骇人,四目相对,有如雷电交击,陆渐忽觉身周一冷,身子有如弓弦,不由自主绷紧起来。葛然间,谷缜又是一笑,这一笑,凝重气氛如遇夏日暖风,倏而冰消。只听他淡然道:“这件事,是吴朗月说的吗?”

赢万城干笑道:“这点小事,爷爷自有办法知道,何劳他说。”

谷缜道:“他亏空不小,我又不放过他,是故狗急跳墙,编造谎话,陷害于我。赢爷爷,你既有‘龟镜’神通,何不在我心里照照,有没有财神指环,还不是一照可知?”

赢万城摇头道:“乖孙子,你明知‘龟镜’只能照今,不能鉴古,只能猜到你当前的念头,却无法知道你的记忆。更何况,天下间,能克制自身记忆、不去想起的人寥寥可数,乖孙子你正好就是其中之一。爷爷上你的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幸好,我上一次当,学一次乖,这次你想糊弄我,嘿嘿,那是休想。”

谷缜笑笑,斟酒入碗,一口饮尽,他此时已干了十碗陈酿,眼神却是越喝越亮,殊无醉色。

“赢爷爷”谷缜忽道,“咱们来赌一次,你胜了,给你戒指,我胜了,你放我走路。”赢万城两眼一翻,说道“赌什么?”谷缜一字字道:“就赌‘金龟三关’。”

赢万城双眼眯起,笑道:“好,你若能破我的三关,爷爷也没脸难为你。”谷缜道:“那就先赌第一关,设覆。我是鱼饵,你是鱼钩。”赢万城一愣,道:“鱼饵,鱼钩?这话怎讲?”谷缜笑而不语,赢万城但觉蹊跷,以“龟镜”探查,谷缜的思绪已向别处去了,不由冷笑一声,道“你先还是我先?”谷缜道“我先。”赢万城背过身子,运转“龟镜”默查,但觉谷缜将一枚双陆棋子扣在碗下,随即又觉他转过头来,笑道:“好了,赢爷爷,你射这酒碗下覆的是什么?”

赢万城盯着那碗,眯眼道:“是双陆棋子吧。”谷镇微微一笑,掀起赢万城转身盯着那碗,眯眼道:“是双陆棋子吧。”谷镇微傲一笑,掀起酒碗,赢万墟不觉愣住,敢情碗下覆的,并非棋子,而是一枚骰子。

他一转念,厉声喝道“臭小子,你使诈。”谷缜笑道:“我怎么使诈,”

赢万城怒道:“我跟你射覆,却不是和他射覆。”说罢一指陆渐,冷笑道,“乖孙子,你明知爷爷的‘龟镜’只能猜度一人的心意,不能同时窥探两人,是故先将棋子扣入碗中,其后转头不瞧,任由这小子将碗中的棋子换成骰子,‘龟镜’只能照出你的心思,你都不知他换了什么,‘龟境’自也无法照出了。”

谷缜陆渐对视一眼,摇头道:“赢爷爷说得有理。但口说无凭,你有何证据,证明是他换了骰子?难道就不会是‘龟镜’神通出了差错?”

赢万城不禁默然,只怪一时大意,明知二人弄鬼,却没拿住证据,既无证据,也就无如之何,只得道:“好,轮到我了。你们若猜不着,这一关也只算平手。哼,你们两个,都给我转过头去。’

谷、陆二人依言转头,须臾便听赢万城道:“转过来吧。”二人转身,但见赢万城身前,反扣一只酒碗。谷缜微微皱眉,再瞧陆渐,但见他两眼紧闭、双手按桌,忽而抬起左手,轻轻摇摆,谷填心念一动,脱口叫道:“碗下是空的,什么也设有。”

赢万城神色大变,谷缜瞧他神色,哈哈笑道“如何,我射中了吧?”

赢万城狠狠瞪着他,也不揭碗,忽而阴森一笑,漫不经心地道:“这一关,算你破了。如今是第二关,藏物。”

说罢取出一枚铜钱,稍一犹豫,折成两半,一半递给谷缜,说道:“将这半枚铜钱,藏在你身上,若是离身,便算你输。”

谷缜将钱搁在桌上,摇头道:“不用了,无论我藏在何处,都桃不过你的‘龟镜’。这一关我只盼打平,猜到赢爷爷藏在哪儿便可以了。”赢万城不料他有此一着,微觉诧异,又见他自信满满,不幽暗自纳闷,只好将剩下的半枚铜钱握在手里,张手之时,那铜钱已然不见。陆渐见状,双手按桌,劫力顺着桌腿传递而下,又经过楼板,传到赢万城足下,须臾间,便觉那半块铜钱贴着赢万城的肌肤急速滑落,嗖地钻入他左脚鞋底。正想设法暗示谷缜,忽见赢万城长眉一轩,目光狠狠逼来。

谷缜一瞄,便知赢万城动了疑心,此番将“龟镜”用到了陆渐身上,忙笑道:“赢爷爷,你瞧我朋友做甚?跟你赌斗三关的,可是我谷填。”

赢万城冷哼一声,道:“我算是知道何为鱼饵,何为渔钩。敢情乖孙子你这个鱼饵只是摆摆样子,当真跟我斗法的却是这小子。但我有些奇怪,他是何以知道老夫的心意,难不成他也练了‘龟镜’?”话音方落,竹杖忽抬点向陆渐,陆渐急闪避,却被赢万城照出心意,半途变招,嗖地点中他期门穴。
陆渐显脉被制,隐脉劫力一涌,转化为内力,又将显脉冲开。赢万城方
收—杖,忽见陆渐稍一滞涩,便即动了,左手内勾,右拳直送,劲力重叠如山,奔涌而来。

赢万城措手不及,横杖一拦,便觉虎口发热,绿竹杖几乎跃出掌心,不由得纵身后跃,才消去这“半狮人相”的拳劲,心中骇异,一转念,厉声道:“好小于,你是劫奴?”

陆渐被他喝破自身隐秘,也是一惊。忽听谷缜击掌笑道:“赢爷爷高见。”赢万城冷笑道:“乖孙子,劫主是你吗?”

谷缜笑道:“我若说不是,爷爷你信不信?”他这话模棱两可,赢万城越发狐疑不定,忽一抬手,绿竹杖直刺陆萧眉心。他抖敌先机,陆渐躲闪不及,索*使个“白毫相”,下退反进,以头相迎。佛经有言:“如来放眉间白毫相光,照东方万八千世界,靡不周遍”,是故这一相,能将周身神力聚于眉间,赢万城一杖点中,如中生铁,竟然无法戳入。

赢万城虽有料敌之能,却科不到陆渐竟能以血肉之躯,硬挡自身兵刃,杖不及收,陆渐已忍着眉间剧痛,变化“诸天相”,双手齐出,将竹杖捉住。

赢万城大喝一声,劲传竹上,那竹杖嗡嗡剧颤,陆渐双手如遭电击,顿时撒手,但他右手奇快,方被震脱,又将竹杖握住,眼见赢万城腰腿破绽微露,急变“马王相”踢出。但腿脚方抬,右手劫力却经由竹杖,知觉出赢万城体内种种情景,此刻赢万城“带脉”中精气流转,“手太阴肺经”内真气骤增,依照脉理,正是身形右闪、五指下插的征兆,陆渐这一腿若然踢实,势必被他锐如刀剑的五指贯穿小腿。

这念头只一闪,陆渐便由“马王相”变为“大自在相’,生生收回腿脚,大喝一声,左掌成刀,先交“寿者相”,再变“猴王相”,以破竹之势,奋力劈出。

这一劈气势惊人,劲风满楼。赢万城纵然料到,也无法闪避,只得挥掌挡出。两掌交接,劲风陡溢,赢万城皱脸上闪过一抹潮红,陆渐却觉胸闷心跳,忽又觉赢万城的“手太阳小肠经”中气机有变,后一招当是气贯食指,点刺自己“曲池穴”,当即先下手为强,左手变“多头蛇相”,一转一折,缠绞赢万城五指,赢万城知觉陆渐心意,又惊又怒,无奈撤劲变招,但他一变,陆渐亦变。

一时间,两人各持竹杖一端,赢万城用的是“龟镜”神通,测陆渐心思,但只须他出招,陆渐便凭借劫力,由竹杖感知他劲力走向,变相应对。赢万城感觉陆渐心思有变,急又变招,但他内息方动,陆渐又已知晓,这般形势反复,竟成不了之局。

谷缜从旁瞧着,见那二人手舞足蹈,却无一招当真送出,端的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但陆渐只会一十六相,反复施展,难免穷尽,赢万城却是招式幻奇,变化无方,渐渐占得上风。陆渐情急之下,索*感知赢万城的内劲走向,予以模仿,一时间,赢万城抬脚,他亦抬手,赢万城举手,他也举手,赢万城凝神出拳,他亦出拳,有如一人立在镜子之前,镜中的影子除了形貌不同,举止均是一般无二。

谷缜也瞧得笑容渐敛,讶然道:“陆渐,你怎会我东岛的功夫,这一招是‘捕鲸手’,那一招是‘无定脚’,哎呀,怪事,怪事。”

赢万城更是又惊又怒,任他如柯变招,陆渐总能依葫芦画瓢,照搬无误,如此一来,更是永无了之。但他纵然恼怒,却想不透其?涤伞R??溃?肮昃怠鄙裢ㄋ淝浚?从幸桓黾?蟮钠普溃?潜闶悄苷粘鱿月龅墓Ψ颍?次薹ǜ兄??龅脑俗?S?虺切募敝?拢?滩蛔±魃?械溃骸俺粜∮冢?颇愫猛泛昧车模??味ㄒ??⒆髫觯?镏?飧黾槊眠蹦浮⒐唇豳量艿哪跽希俊?BR>
陆渐听得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赢万城本只是情急泄愤,但见陆渐如此惊诧,“龟镜”一照,便知根底,嘿嘿笑道:“你莫非不知道?”这姓谷的小畜生,逼奸了妹妹,奸情被母亲发现,又恼羞成怒,刺伤母亲。更有甚者,他勾结汪、徐、麻、陈四大倭寇,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将太好江南,变成修罗屠场…”

说到这里,陆渐不觉松开竹杖,“噔噔”连退三步,两眼发直,结结巴巴地道:“他,他怎么、怎么没给我说?”赢万城冷笑道‘“这等天大丑事,他怎么说得出口?若是寻常的罪责,他会被投入九幽绝狱吗?少年人,你也不笨,用心想想,便能明白。”

陆渐呆了呆,回头望去,但见谷缜目光低垂,似乎不敢与自己正眼相对。刹那间,之前的种种情景一一掠过,在他心头豁然贯通:为何谷缜小小年纪,便会被投入无底深狱,为何他会辱骂亲生母亲,为何他始终不肯告诉自己犯了何罪――只因这罪恶之大,端的天理不容。

陆渐想到此处,仍不死心,涩声道:“谷缜,他说的都是真的?”谷缜叹了口气,微微苦笑。

陆渐望着他,只觉胸中剧痛,要知道,经过重重劫难,他已将此人当作今生无间至友。却不料到如今,竟是如此结局。陆渐悲愤难抑,忍不住厉声道:“谷缜,我好恨。早知如此,我宁可死在洞窟之中,也不会将你救出来。”说到这里,猛地抬拳,击向谷缜,但拳到中途,却终究收回,重重击在身旁木桌,砰的一声,将木桌震得粉碎。

他心乱如麻,一拳打罢,快步下楼。陈双得在楼前守候,见状道:“陆爷,你去哪儿?我给你安排车马。”

陆渐一言不发,飞也似只顾狂奔,也不知跑了多远,忽觉双脚又冷又湿,始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奔到了海边,潮水阵阵涌来,淹没至膝。

陆渐举目望去,海天一色,黑沉沉的波涛不住翻滚。霎时间,他心中又浮现出谷缜的那张脸,那张笑容明净爽朗,略带孩气,双眼望着自己,总有说不出的真诚。

“我做鱼饵,你做鱼钩。。。。。。我从小便爱笑,小字便叫笑儿。。。。。。我跟别人都争输赢,唯独跟你,我便不争。。。。。。”那一字一句,犹在耳畔。陆渐郁愤难解,忍不住将头没入海中,任凭冰冷咸苦的海水灌入口鼻,直待一口气尽,方才拔出,寻思到:“看谷缜的样子,听他的说话,又怎会是那样的恶人?若这都是赢万城的污蔑,他又为何不出言辩解?他聪明绝伦,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却成了一个傻子?”

陆渐心意难平,只觉若不弄个水落石出,今生休想安枕,猛然转身,又向“观海楼”奔去。尚未奔尽,不觉心头一沉,奔到楼前,楼门已然紧闭,不由得心急如焚,举手敲打。敲了两下,便听陈双得道:“是陆爷么?”说着拆开门板,走了出来。陆渐脱口道:“陈大哥,谷缜呢?”

陈双得苦笑道:“陆爷你折杀我了,‘大哥’二字万不敢当,您还是随谷爷叫我双得吧。至于谷爷,他和那个老爷子乘马车走了两个时辰了,临走时跟我说,您一定还会回来,让我在这等您。”

陆渐听得一愣,却见陈双得转身取出一个包袱,说道:“谷爷说,您要回乡,不能没有盘缠,他让我将这一百两因子给您,还说这些银子是他早年做生意赚的,干干净净。”陆渐接过包袱,只觉沉甸甸的,心中没的一酸,忍不住问道:“双得你说,谷缜象是一个大恶人么?”

陈双得听的一愣,摇头道:“我这双招子,南来北往的人也见得多了,看人虽不说百发百中,却也能瞧出一些端倪。谷爷外表有些邪气,但内心坦荡,决不是什么奸恶之徒。要不然,,他怎么会跟陆爷您做朋友呢?听他说话,便知道他很欣赏陆爷的风骨,我陈双的若能得到谷爷如此赏识,就算眼下死了,也是甘愿。”

陆渐默然半晌,忽道:“谷填和那老人住哪方去了?”陈双得道:“当是西北方。”陆渐拱手道:”多谢。”说罢转身发足,向西北方奔去。
陆渐在夜色中狂奔数十里,仍没见到马车的影子。要知那挽车之马,皆是大食名驹,神骏无比,岂是人力可及。陆渐直跑到筋疲力尽,方才驻足,望着茫茫四野,沮丧至极。

歇息半晌,他无可奈何,只得漫步向前,沿途询问路人,却没有半点消息,直走了一百多里,陆渐忽地明白,要不就是自己追错了方向,要不就是赢万城诡计多端,沿途消灭踪迹。总之,以他的本事,要想追到二人,已是绝无可能。

陆渐灰心丧气,只得转而向北走去,沿途但见荒村处处,人烟稀少,许多大好良田,杞棘丛生。询问幸存农夫,方知此地迭遭倭乱兵祸,初时是倭寇侵犯洗劫,其后官兵又来,这些官兵一听倭寇之名,十九望风而遁,对待百姓却是心狠手辣,无恶不作,更有甚者,专杀无辜百姓,取了首级,冒充倭寇邀功。

陆渐越听越怒,叫道:“难道便没有王法么?”那农夫呸遭:“什么王法?有刀枪的就有王法。”陆渐道:”这些官兵,便没有将领约束吗?”

那农夫道:“将领多的是,约束土兵的却没得几个。除了俞大猷俞老将军,他的兵就很好,从不侵犯百姓,但只有他一个好将军,又济什么事?跟你打个比方,倭寇来了,就像梳子梳头发,总还能留下一点儿头屑;这官兵过去,哼,就好像篦子,大到房子,小到针线,什么都不给你留…”

说话间,忽听有人叫道:“官兵来啦。”那农夫脸色大变,跟随同伴发足狂奔,钻入山林,顷刻不见。

陆渐转眼望去,但见一队官兵气势汹汹,拍马赶来,其中一名军官怒道:“这些泥腿子越来越奸猾了,就像成了精的耗子,一见老子就溜了个没影,今日若不取上几颗首级,怎么向大帅交代?”

他一眼瞧见陆渐,呸了一声,道:“还有一个不怕死的,可惜只有一颗脑袋,凄不了数。”陆渐胸中怒气勃发,但听这人腔调,不似浙人,方觉疑惑,忽见那军官夹马赶来,挥刀便砍。陆渐夹手夺过钢刀,将他揪下马来,再变个“多头蛇相”,右手幻如蛇影,左右开弓,连抽他十几个嘴巴,打得那军官眼前金砖乱飞,却又摸不着半个。

陆萧打罢,重重一掷,将那人摔得昏死过去。众官兵一瞧,无不大惊,驻叫道:“倭寇,妈呀,是倭寇。”

陆渐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见那些官兵掉转马头,便要鼠窜,当即纵声长啸,施展跳麻之术,从众人身侧一一掠过,双手变化“诸天相”,此起彼落,将那些官兵揪下马来,远远掷出,摔得那干人头破血流,手足折断,躺在土垄水田之间,嗷嗷惨叫。

陆渐掷飞最后一人,趁势坐上马鞍,厉声道:“你们身为大明官军,不敢抗击倭寇,只知欺凌百姓,可恶至极,今日暂作小惩,来日再若行凶,管教尔等人头落地。”

一声喝罢,拍马便走,而这一路行去,处处皆有烽火余烬,真如那农夫所言,“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江南繁华之地,屡经倭乱兵荒,竟成鬼蜮之乡,大城紧闭,小城严守,城外荒烟蔓草,万分凄凉。

陆渐眼望着沿途惨状,不禁泪如雨落,忽想起鱼和尚临终偈语,寻思道,“劫因*生,苦因乐苦,霜飞眉上,剑由心出;世间疮痍,众生多苦,茕茕菩提,寂寂真如。难怪大师坐化前那般悲悯不忍,这天底下的苍生,真的好苦。

他一念及此,看着这悲惨世界,竟有些愤世嫉俗起来。当下信马由缰,向北而行。这日傍晚,来到一座无人荒村,下马歇足。入夜间,尚未睡熟,忽被响动惊醒,张眼跳起,将破烂窗牖掀开一线,但见窗外黑影幢幢,也不知有多少人潜入村内,一个个蹑足躬身,行止诡异。

陆渐瞧得心惊,忽听有一人用倭语道“这村子里怎地拴了马?”另一人则道:“村里有人吗,”陆渐心头一跳:“来的竟是倭寇。”

只听前一人转用华语,低喝道:“你们进房搜搜,若是有人,立时杀了。”另有几人以华语应了,四面搜索。

陆渐寻思道“这些人一会儿用倭语,一会儿又用华语,到底是真倭呢,还是假倭呢,”疑惑间,忽听嘎吱轻响,一道黑影掀开门,悄然潜入。陆渐不待他搜索,急闪而上,一掌斩在他颈上,那人哼也没哼,便即扑倒。

陆渐将他拖到墙角,忽听户外脚步急晌,有人用倭语促声道“禀毛君,那支官兵追上来了。”

“奇怪。”那毛君笑道,“这支官兵也不知星谁带的,恁不怕死。大伙儿都埋伏好了,待官兵进村,听我鸟铰发号,便一齐杀出。”有人道:“但这马蹊跷得很,搜索的人还没回来。毛君断然道“兵贵神速,顾不得了。”

说罢,四周归于沉寂,料是众倭寇都藏于暗处,埋伏起来。

陆渐掀开窗牖,凝神望去,遥见远处火把闪动,脚步杂沓,似有许多人来。陆渐正犹豫是否提醒来人,忽听一声鸟铰暴鸣,远处一声惨叫,火把灭了一支。随即便听得鸟铰之声密如炒豆,砰砰乱响,不时有人中弹,凄声惨叫。

鸟钦声中,一群倭寇嘴里呜呜哇哇,从墙角钻出,从屋顶纵下,倭刀长矛舞得呼呼生风,忽听官军那方一个清劲的声音喝道“不得后退,结两翼雁行阵。”叫喊未绝,便听金铁交鸣,双方已成肉搏之势。

陆渐久住苏鲁交界,听出那声音竟是山东口音,不由推门而出,遥遥望去,只见众倭好似虎入羊群,将那支官兵冲得七零八落,其中几名倭寇刀法尤高,右手持五尺长刀,左手持二尺太刀,长短兼施,杀入官兵阵中,左刺右劈,有如砍瓜切莱一般。

那队官兵抵挡不住,退到村外,忽又听一声喊,上百名倭寇从村边竹林钻将出来,断了官军退路,一个个跳跃出刀,势不可当。

官军阵中,那清劲声音兀自沉稳,连连喝叫:“盾牌,向左,东边弓箭,长枪手,列四方阵”但众士兵本就贪生怕死,此时兵败如山倒,哪还顾得什么盾牌弓箭,一个个如失魂魄,要么趴地等死,要么倒拖长枪,亡命狂奔,但早有倭寇纵身赶上,一刀一个,尽数劈翻,前后不足三炷香工夫,官军几乎死伤殆尽。

陆渐瞧得目瞪口呆,他对倭寇官兵均无好感,原本立意两不相帮,但这些官军如此不济,却是大出他的意料。倭寇分明人少,官军分明人多,谁知以众敌寡,竟被倭寇顷刻全歼,不曾走脱一个。

惊疑间,忽听倭寇阵中,齐齐喝一声彩。陆渐心头奇怪,纵身上房,奔出二十来丈俯视,但见倭寇们围成一圈,瞧着两人激斗。一人呈倭人装束,左手太刀,右手长刀,刀光如惊风吹雪,飘忽绝伦,竟是罕有的倭刀高手;另一人则是蟒袍鳞甲的明将,体格修伟,长须飘飘,颊上溅了几点鲜血,他使一口长剑,剑招朴实无华,但每一剑均是狠辣刁钻,往往能干如雪刀光中窥出破绽,攻敌必救,那侵入双刀虽快,却也一时奈他不得。

众倭人想是难得遇上如此对手,瞧得兴奋,指指点点,其中一个汉人装束的倭寇笑道;“辛五郎,怎么啦,这半晌还胜不了,要么我来战他?”

那倭人怒哼一声,刀法加紧,但刀法一快,破绽便生,那明将瞧得真切,让过长刀,抖手一剑,正中辛五郎大腿,却不防辛五郎左手太刀如电掷来,没入他的肩头。

两人一合即分,辛五郎踉跄倒遇几步,长刀拄地,单膝跪倒。他在倭寇之中,刀法称雄,双刀蹈阵,从无伤损,不料今日竟然中了一剑,心中又是惊怒,又觉佩服,以生硬华语叫道:“来将通名!”

那明将反手拔出肩头太刀,闻言晒道“我乃大明参将戚继光。”

辛五郎见他任凭肩头血流如注,眉不皱,色不改,不觉心中诧异,挣起身来,皱眉道:“戚继光,这名字没听说过。敢情你不是俞大猷吗?听说俞大猷剑法高强,乃是中华第一剑客,我早就有心一会,不想除他之外,还有英雄。”

那汉装倭寇笑道:“他再英雄又如何?手下的兵都是脓包,不堪一击。喂,戚参将,你胆子忒大了,别的将领都不敢来追我,你倒有种,带着这么一帮脓包,也敢追上来,莫非你不知道老子是谁?”

戚继光笑笑,淡然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谁,你义父是四大寇之首的汪直,你叫毛海峰,绰号‘寸草不生’,逢寨屠寨,遇城屠城,你这次连犯乐清、瑞安、临海,杀人近万,我若不追你,天理何存?”

“说得好。”毛海峰拍掌大笑,“看来毛某威名远播呢。不过,戚参将,你明知追来是输,就不怕死么?”

戚继光浓眉一扬,徐徐道:“国家遭难,此身何惜?”

“原来戚参将还是一个忠臣。”毛海峰哈哈笑道:”对付忠臣,毛某最爱把他们的心子掏出来,瞧瞧是不是红的。”

众倭无论能否听懂,尽都跟着毛海峰大笑。戚继光冷笑一声,高叫道:“废话少说,谁再上来?”

辛五郎面色一沉,方要挣起,毛海峰拍拍他肩,笑嘻嘻地道:“辛五郎,你腿脚不便,还是罢了,这一阵,交给我吧。”辛五郎露出羞怒之色,但眼下情形,势不容他再战,只得一跛一瘤,退到一旁。

毛海峰也是左手太刀,右手长刀,越众而出,长笑道:”戚参将,来生再当将军,一定要记好了,带兵就带些好的,千万别带一帮脓包。”

戚继光捏了个剑诀,微笑道:”足下放心,足下这样的兵,戚某是万万不会带的。”

毛海峰目中冷电闪过,怒哼一声,双膝微曲,便*纵上出刀,不料一声大喝,如霹雳天降,众倭还没明白何事,一根长大翠竹破空扫来,三名倭寇被扫得横飞数丈,筋摧骨断,霎时毙命。
陆渐一扫得手,信心大增,将手中翠竹舞得风雨不透,一路扫将过去,仍是以“寿者相”出手,“猴王相”收势。那竹子是他从村外竹林中连根拔起的,长有四丈,生得枝繁叶茂,一旦舞开,十丈之内,无人可以立足。

陆渐见过这些倭寇的本领,个个骁勇善战,远非只会偷袭的忍者可比,当下全力出手,不敢留情,长竹所至,众倭寇汤着便死,碰着便伤,其中伤者多被竹枝拂中,伤口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倭寇纵然剽悍顽强,遇上如此古怪兵刃,也觉束手无策,无论长矛也好,长刀也罢,与那竹子一碰,均被磕飞。毛海峰眼见部下死伤惨重,不由得大喝一声,倏地纵起,矫若飞燕,落在那长竹之上,竟尔踏着竹枝竹干,向陆渐奔来。

陆渐吃了一惊,猛地摇动长竹,奋力一抖,这一招乃是他从赢万城那里偷师学来的,当日赢万城几度用此法抖动竹杖,想要震脱陆渐的右手。陆渐固有劫力,感知到他内劲变化,几次下来,竟然记住。此刻依法一摇一抖,内劲顺那竹干竹枝传将出去,毛海峰只觉一股酥麻之感从双足传到头,三魂七魄都似被这一抖,离体而出,不由得惨叫一声,跌落下来。陆渐见状,竹子一沉,压向毛海峰,不防一人飞身抢上,长刀从下挑中长竹。

这一刀力道甚强,陆浙虎口发热,定神一瞧,来者正是辛五郎,不由厉声大喝,手中竹干再抖,辛五郎长刀顿被磕飞,但只此间歇,他已将毛海峰搀起,两人相互扶持,齐齐向后纵出,避过陆渐一扫。

陆渐暗道可惜,见那戚继光就在左近,便叫道:“戚将军,走吧。”

戚继光瞧了瞧遍地的官军尸首,长叹一口气,舞起长剑,向着陆渐奔来,几名倭寇*要阻拦,却被陆渐将长竹东抖一下,西抖一下,抖得那些倭寇如放飞的风筝,高高飞起,远远跌出,落地之时,不死即伤。

陆戚二人合在一处,且战且走。众倭不敢近身,纷纷扯起弓箭,填充鸟铰,但那长竹枝叶繁茂,着陆渐施展抖劲,震颤之间,绝似一面密不透风的大盾牌,竟连羽箭、铅弹也尽数弹飞。

陆渐退到村子正中,见马匹?谑魃希?愕溃骸捌萁???闫锫硐茸撸?依炊虾蟆!?BR>
戚继光笑道:“小兄弟,你小瞧人了。戚某纵是败军之将,却也不是独自逃生的懦夫。咱们走一起走,死一起死。”

陆渐听得豪气顿涌,叫道:“好,将军你来牵马,我在后面,但瞧他们有什么法子?”

戚继光一笑,牵马在前,陆渐倒拖长竹,大步紧随。众倭[狠读小说网倾情手打]*进不能,*退又觉不甘,唯?对督新睢F荨⒙蕉?饲频猛纯欤?喽源笮ΑM?坦庋锷?馈懊?7澹?袢照庖徽笤萸壹窍拢?慈赵倩幔?菽潮氐北ǔァ!?BR>
毛海峰浑身酥软未消,全赖属下扶持,听得这话,羞怒难当,偏被陆渐一根竹子难住,空有满腹怒气,却又全无法子。两人走了二三十里,临近城池,众寇不敢再追,悻悻收兵而去。戚继光见敌人遇去,身子微微一晃,徐徐移步,在一块大石上坐下,神色说不出的委顿。

陆惭瞄他肩头创口甚深,半片征袍尽被鲜血染湿,当下抛了竹子,把他脉门,劫力传出。感知戚继光经脉虚实,再将劫力转化为内力,注入经脉之中,虚则补之,实则泻之。

如此真气数转,戚继光创口血止,精力渐旺,只是失血太甚,面色显得苍白,含笑道:“在下戚继光,字元敬,今日一败如水,多蒙阁下拯救,敢问尊名?”

陆渐沮丧道,我叫陆渐,字什么的却没有。今天的事,全都怪我。我只当倭寇坏,官兵更坏,明知倭寇埋伏,也不想理会。若早知道是你这样的好将军,我抢先动手,你们也不会全军覆没了。”

戚继光望着他,奇道“你为何说倭寇坏,官兵更坏?”

陆渐将沿途所见所闻说了,又道:“这就叫做‘贼过如梳,兵过如蓖’,老百姓怕倭寇,更怕官兵,不少人甚至投奔四大寇,专跟官兵作对。”

戚继光起身踱了两步,叹道“你说的事,我虽然来浙不久,也有耳闻,但没料到竟至如此地步。这一来,我军不只与倭奴为敌,更与东南百姓为寇仇,岂有不败之理,可恨,这些倭寇竟比我大明官军更得民心,无怪能够屡蹶屡起,始终无法荡平了。”

两人默然半晌,陆渐说道“听口音,戚将军是山东人吗?“

戚继光道:“戚某山东蓬莱人氏,将军二字就不要提了,戚某虚长几岁,你若不弃,叫我一声大哥好了。”

陆渐笑道“我家乡离山东很近,戚大哥,你既是山东人,为何来浙江当官打仗呢?”戚继光道:“浙闽倭乱最为猖獗,本地官军又御寇无力,朝廷因此抽调天下精兵,增赴浙闽。就说浙境之内的官兵,近的来自山东江西,远的来自两粤川贵,我原在山东防倭,前两年才来此间,至于带兵打仗,更是不久前的事了”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悟,眉头一皱,忽地陷入沉思。

陆渐见他骤然不语,怪道:“戚大哥,你想什么?”

戚继光吐出一口气,叹道:“我忽地想起一件重大之事。陆兄弟,你武艺高强,力敌千人。倘若现有两股倭寇,一股侵犯你的家乡,一股侵犯左近邻乡,你是先救家乡,还是先救邻乡?”

陆渐脱口道:“自然先救家乡了。”戚继光道:”为什么?”陆渐道:“因为家乡里有我的爷爷,还有许相识的乡亲,若见死不救,岂不是没天理么?”

戚继光点头道:”说得对,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有些难听,却是人之常情。能审度天下大势的人,毕竟不多;乡村百姓面临灾祸,自救尚且不暇,岂能顾及他人,浙境官兵军纪败坏,便坏在官兵多是来自外乡,这些人的父母子女、亲戚朋友都在家乡,自觉浙闽百姓的死活,便与自己没有关系,打起仗来,无不贪生怕死。加之将官约束不力,更有无耻之徒,仗着远在异乡,无人督促,所作所为,更比倭寇可恶十倍。”

陆渐恍然大悟,脱口道:“对啊,我一路上,瞧见的作恶官兵,说的话都不是吴越方言,南腔北调,哪里都有。”

戚继光点头道:“所以说,若要用兵,莫过于用本地乡亲,他们虽不懂什么国家大义,但若是守乡卫土,父母妻子的安危近在眼前,陆兄弟,换了是你,你当如何?”

陆渐慨然道:“我自当拼死苦战,决不后退半分。”

“说得好。”戚缮光拍手道,“这就叫做‘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须得父子兵’。要平倭寇,首要之事,便是遣散四方兵马,练就一支浙地的子弟兵,若有这样一支精兵在手,倭奴宵小,何足道哉。”

陆渐听得心潮起伏,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忽见戚继光因为过于激动,牵动伤口,面露痛楚之色,慌忙抢上,度入内力。戚继光痛苦略减,含笑道:“陆兄弟,生受你了。”

陆浙踌躇一阵,红着脸道:“戚大哥,我虽不是浙人,但也能随你打倭寇,救百姓么?”

戚继光一愣,哈哈笑道:“怎么不能,大哥我也不是浙人啊。其实出身何地,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有这份拯济苍生的胸怀。戚某方才所言,不过是纸上空谈,但若有陆兄弟相助,戚某这颗心可是定了许多。”

陆渐喜道:“好啊,我就做戚大哥魔下的第一个小兵,待我回乡禀过爷爷,就来会你。”戚继光微微一笑,把住陆渐之手,说道:“戚某落难之时,能得陆兄弟这般义烈之士相助,真乃天授。陆兄弟若不嫌弃,你我二人不妨结为异姓兄弟,同甘苦,共患难,荡平倭寇,重致太平。”

陆渐又惊又喜,威继光拉着他跪下,撮土为香,向天拜了,两人互叙年纪,戚继光三十二岁,为兄,陆渐二十岁,为弟。三拜之后,戚继光并不起身,说道:“兄弟,哥哥还有一件事,想请你作个见证。”陆渐道:“大哥请说。”

戚继光戟指上天,扬声道:“我戚继光对天立誓,今日之败,为我此生量后一败,来日戚某若能用兵,终此一生,永不言败。”说罢郑而重之,对天三拜,方才起身。陆渐听得又是吃惊,又是担心,戚继光立下如此毒誓,无疑已将自身逼入有胜无败的绝境。此人行事,真也如那谷缜一般,无时无地不透着几分不凡。

两人歇息片时,待得天亮,戚继光返回驻扎在乐清县城的军营,陆渐瞧他伤重未愈,害怕有失,当下力请同行。走了一阵,方见乐清城郭,就看前方奔来一队官兵,瞧见二人,有人叫道“戚参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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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六朝金粉(上)

戚继光扬声道:“正是戚某,前面是卢游击么?”那队官兵奔近,一个蓄了两撇八字须的将官打量二人,讶然道:“参将大人怎的如此狼狈?其他人呢?”戚继光叹了口气,将全军覆没的事说了。
那卢游击叹道:“戚参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知来的是那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的这支贼兵最为精悍,你怎么还追上去呢?若跟大伙儿一样呆在城里,岂不甚好。”
戚继光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破贼荡寇,乃是元敬职责所在。我若守在城里无所作为,放他过去,岂不是将战火引到其他城池?更何况,若是任由这帮贼寇一路洗荡过去,又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卢游击冷笑一声,道:“好啊,咱们都是不守职责,就你参将大人了得。嘿嘿,如今闹了个全军覆没,被胡大人知道了,瞧你怎么交代。”
戚继光不禁默然,卢游击幸灾乐祸,大摇大摆,带着一干人马去了。陆渐不禁怒道:“他这会儿出城做什么?倭寇都跑得没影了,难道又是去找百姓,割头请功。”
“这却不至于。”戚继光道,“这人胆子甚小,素来讲究无过即是功,虽不扰民,遇上打仗,却总是落在后面,绰号便叫‘钻地老鼠’,若是瞧见倭寇,就算眼前有条地缝,他也立马钻得进去。”
他说得一本正经,陆渐却听得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继而又担心道:“听他说,大哥吃了败仗,似乎有些不妙。”
戚继光笑笑不语,入了军营,向监军道明战况,又让军中大夫包扎了伤口。两人吃过饭,泡了两杯清茶,在帐中静坐,戚继光沉默寡言,手捧茶杯,若有心事。
不多时,便听帐外脚步声急,陆渐心有不祥之感,腾地站起,忽见帐幕拉开,大步走进几个官差,当头一人厉声道:“台州参将戚继光何在?”
戚继光早已有备,搁了茶,徐徐起身道:“我便是。”那官差厉声道:“给我拿下。”左右官差“哗啦”一声抖出铁链,便要上前。陆渐大怒,抢前一步,双手分拨,正中两条铁链,那两名官差只觉铁链上大力永至,不由得脚下踉跄,双双横跌出去。当头的官差哇哇大叫,不料陆渐身形一闪,右手已捏住他后颈,喝道:“你们凭什么拿人?”
戚继光不待官差答话,喝道:“陆渐,不得放肆,我丧师辱国,理当接受军法处分。”陆渐一怔,松开那官差,脱口道:“若是这样也要受罚,以后谁还带兵打仗呢?”
“兄弟,你有所不知。”戚继光叹道:“将军用兵,但求必胜,一旦败了,便会断送许多人的命,我若不受罚,如何面对那些送命的将士?”
陆渐被他两眼盯着,无可奈何,右手渐自松开。那官差原本面无人色,见他气馁,顿又嚣张起来,怒道:“好啊,戚继光,你竟然率众拒捕。”
“差爷言重了。”戚继光摇头道,“我这义弟不懂官场规矩,还望见谅。”
那官差冷笑道:“要见谅也可以。”说罢将手一伸,喝道,“拿来。”
戚继光一怔,道:“什么?”那官差睨他一眼,冷冷道:“你是榆木脑袋么?非要差爷说透不成?”
戚继光恍然道:“你要多少?”官差笑道:“你做到参将,官也不小,除了俸禄,平素又时时刮那些老百姓的油水,囊中的积蓄没有千儿也有八百,我也不要多,百两即可。”
戚继光一皱眉,转身入内,取出一个木箱,打开看时,只有若干碎银,不禁苦笑道:“戚某手里就这几两银子,差爷喜欢,尽都拿去。”
官差脸色一变,劈手便将木箱打翻,碎银撒得满地都是,他厉声喝道:“戚继光,你好大胆子,丧师辱国、公然拒捕不说,竟然还敢贿赂官差,可谓罪加二等,到了南京胡大人那里,我要你好看……”
戚继光浓眉一挑,目中涌出怒色,陆渐蓦地踏上一步,从桌边拿起自家包袱,冷笑道:“不就要银子么?拿去。”那官差接过包袱,但觉十分沉重,打开一瞧,尽是白花花的官银,不由得眉开眼笑,递给属下,又亲自躬身,将满地碎银一一拾起,揣进袖里,呵呵笑道:“好说好说,银子够了,什么都好说。”转身招呼众差人道,“将这位参将大人锁了,别锁太紧,松动一些。”
众差人哄然应诺,将戚继光锁了,拉出帐外,此时帐前聚满了将士,立在两旁大瞧热闹,见了戚继光出来,无不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陆渐见这些官兵恁地没心没肺,不由得悲愤莫名,一咬牙,大步随在官差之后。出了营地,那官差头目见陆渐仍是尾随,不由怒道:“你去哪里?”陆渐道:“我去南京。”那头目疑惑道:“放屁,我们去南京,你怎么也去南京。”
陆渐冷笑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走我的,有碍你什么事了?”那头目吹起胡子,叱道:“你若想劫人,那是自找死路。”陆渐道:“我若要劫人,凭你们几个废物,挡的住吗?”
那头目大怒,要喝骂,但想起陆渐的身手,不觉又将满嘴狠话咽了回去,瞅了陆渐一眼,颇有些惴惴。但听戚继光叹道:“兄弟,你不是说要回乡么?就不要跟来了。”
陆渐摇头道:“我回不了啦,刚才的一百两银子,就是我回乡的盘缠,左右回不去,我就跟你们上南京,沿途还可蹭官爷们几顿饭吃。”那官差气得眉歪眼斜,恨不能黑陆渐几个嘴巴,却又自忖无此能耐,唯?谛睦锵胂虢馄??
戚继光却知陆渐明说没了盘缠,实则是怕自己伤势未愈,路上再吃这些官差的暗亏,有意沿途护持。不觉心中感动,长叹一声,任他去了。
众人一路走去,沿途但凡吃饭,若要鱼肉鸡鸭,陆渐便抢先动手,夺给戚继光先吃,若要喝水喝酒,陆渐便抢过杯勺,给戚继光享用。
众官差又气又急,破口大骂,陆渐笑道:“我不是送了差爷们一百两银子吗?差爷们财大气粗,不妨再买好菜,再开好房,干吗跟做囚犯的一般见识。”
他既非囚犯,武功又高,况且众官差先前不该收了银子,拿人的手短,纵然愤怒,却也不好彻底翻脸。戚继光却瞧得皱眉,沉道:“兄弟,你就算跟到南京,也于事无补,何苦跟哥哥受这些罪。”
陆渐道:“大哥和我结拜时,不就说了同甘苦、共患难吗?这点儿旅途之苦,又算什么?我去南京,就是瞧那些大人们待大哥你公不公?若是不公,我便闯进牢里,将大哥劫出来,大家一起到江湖上逍遥快活去。”
戚继光正色道:“万万不可,我戚家自开国以来,六代将门,世受国恩,生为明臣,死也当为明鬼。何况我败绩在前,就算胡大人断我一个砍头受剐,也是应当。劫狱逃走之事,休得再提,若不然,你我就此恩断义绝,为兄再也不人你这个义弟。”
陆渐听他这话说得如此之重,不觉哑口,心中定下的劫人劫狱的法子,统统派不上用场,情急间不由忖道:“若谷缜在这里,必然能想出一举两得的法子。可他如今也不知到哪儿去了?”想到自己那日因为嬴万城一面之词,真相未明,便弃谷缜而去,心中又是后悔,又觉难过。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几日,已近南京。这一日,忽见前方一座凉亭,亭边有竹蓬茶社,招待远客。此刻日高人渴,正是思茶之时,众官差闹起来,快步到了亭间,讨了茶水牛饮。
戚继光手足被缚,行动难以自如,陆渐端来两碗茶水,一碗给他,一碗自饮。正饮间,忽听轱辘之声,转眼望去,但见迎面推来一辆双轮小车,车上坐着一名青衣文士,长方脸膛,天庭饱满,丹唇墨须,宛若图画中人。
陆渐瞧得心动,但减此人似曾相识,转念间猛然想起,敢情这人与那祖师画像上的男子颇有几分神似,只不过画中男子脸有疤痕,神采飞扬,较这文士豪迈许多。
推车的是一戴笠男子,麻衣草鞋,与一个老者并行,那老者头大颈细,脸额之间皱纹密布,身上本着儒衫,偏又裁去半截,如同仆童常穿的短衣,不士不仆,不伦不类。
陆渐瞧这二人,不知为何,心中隐觉不安,恨不得跳将起来,跑得越远越好。好容易按捺住这怪异冲动,却见那三人已走得近了。青衣文士虽俊朗,年纪实已不轻,眼角布满鱼尾细纹,坐在车上,却不见双足着地,唯有长衫飘飘,随车摆荡。
陆渐瞧得,心中大为感慨:“这人大好书生,竟是个无腿废人?”忽又听见嗡嗡鸣响,转眼再瞧,却是那大头老者双唇翕动,念念有词。唯独那麻衣人始终藏于斗笠之后,不见面目。
那青衣文士来到亭中,松了口气,说道:“未归,给我一杯茶水。”那麻衣人自车后取出一对茶壶,均是薄胎白瓷,剔透如玉,倾壶间,翡翠也似的茶水漫入杯中,白者爽净,绿者清新,令人一瞧,便消暑意。
那文士接过茶,品了一口道:“这碧螺春还是初泡时好,如今凉得久了,余香已,滋味不再也。”
那大头老者忽道:“碧螺春,又称洞庭山茶。唐代陆羽《茶经?八之出》曾有言:”苏州长州生洞庭山‘。据近人《随见录》?兀骸岸赐ド接胁瑁?⑺平娌瓒?福?渡醵?悖?缀粑??派啡恕???搪莘逭哂燃眩??搪荽骸???
那青衣文士不待他说完,叱道:“又来胡说,我不过随口说说茶味,又没问茶的来历。”
那大头老者道:“宋徽宗《大观茶论》有道:夫茶以味为上,香甘重滑,为味之全。唯北苑壑源之品兼之……”那文士眉间透出不耐之色,冷冷道:“我说的茶味,不是味道,而是香味。”
那大头老者截口道:“仍衣上文《大观茶论》:”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要须蒸及熟而压之,及千而研,研细而早,则和美具足。‘又本朝朱权《茶谱》所载’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当花盛开时,以纸糊竹笼两隔,上层置茶,下层置花,宜密封固,经宿开换旧花。如此数日,其茶自有香气可爱……“
那文士心知任他挥发下去,势必将泱泱华夏千年茶经从头背出,不觉苦笑道:“莫乙,闭口吧,非我有问,不得再吐一字。”
那大头老者悻悻闭嘴,那麻衣人则忽地房下茶壶,转身即走,只一步,便在两丈之外,再一步,已过四丈,初时尚是行走,转眼便成奔跑之势,从一个人影,化为一点流光,从浓而淡,倏忽不见。
茶社众人瞧得傻眼,只疑身在梦中,要么如何能见这等怪事。陆渐更是震惊,心道自己即便有北落师门相助,也决然无法匹敌如此脚力,此人动将起来,远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飞鸟疾翔,也有不及。
那青衣文士不觉摇头叹气,打量戚继光一眼,忽而笑道:“你这将官,瞧着长大威武,怎么却被锁起来了,是犯了军法,还是贪赃纳贿……”
那莫乙不待他说完,又插嘴道:“军法者,早见于《周礼?夏官司马第四》,后有《司马法》曰……”青衣文士皱眉道:“谁问你了?”莫乙挠挠稀疏的头发,讪讪低头。
戚继光笑笑道:“贪赃纳贿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为倭寇所败,算是犯了军法。”
那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疲?羁苣?贰??蹦?颐?涌诘溃骸罢庖痪涑鲎浴端镒颖?ǎ烤???罚?镒釉唬?灿帽??ā??毙酥抡?ǎ?鎏?乔嘁挛氖恐刂乜人砸簧??囊痪??琶Ρ兆臁?
戚继光摆手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穷寇,而是精锐未战之寇。只因诸将之中,无人敢于出兵迎战,只是固守坚城,坐看贼焰张天。戚某年轻气盛,率师追击,反而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倭寇一鼓击破,叫人汗颜。”
那青衣文士沉默时许,微笑道:“所谓‘锐卒勿攻,饵兵勿食’,你连犯兵家两条大忌,焉能不败?”
戚继光平生好武,但有闲暇,无时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时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如此好事书生,与自己议论兵法,不觉心怀大尉,长笑道:“先生句句不离《孙子兵法》,却不知《孙子兵法》十三篇,字句虽多,当真中用的,却不过一句而已。”
那文士哑然失笑,哦了一声,说道:“照你这样说,除了这一句,孙武的盖世兵法,大多都是废话吗?”
“戚某岂敢有辱先贤。”戚继光叹道,“只不过,孙武这兵法写出来,不是给他自己瞧的,而是给寻常王侯将相看的,这等人用兵的天分并非极高,所以孙武怕他们不懂,言辞务求精祥。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载,一板一眼,布阵行兵,就算是中人之资,也不会大败亏输,但如此拘泥呆板,却也不是常胜不败之发。自古常胜不败之法,无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难行,故而能每战必克,胜无侥幸,又岂会拘泥于兵法,死与言下?”
那文士笑道:“说得倒好听,但不知你说的那句兵法,是哪一句?”
戚继光微微一笑,扬声道:“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
文士不及答话,莫乙已接口道:“这是《孙子兵法》第六篇‘虚实篇’倒数第二句话。”
“足下好记
。”戚继光叹道,“当真临阵决机,生死只在一线,统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么兵法,无非是料敌虚实、随机应变而已;戚某读兵书无算,但当真记得的,也只有这一句了。”
“好一个‘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那文士哈哈笑道,“若你不是败军之将,这番话说来,倒也动人。”
戚继光不禁苦笑。那文士笑罢,文道:“怎么,泄气了吗?听你所言,当是深谙兵法,为何却不能料敌先机,明知不敌,也要追赶上去,子取其辱呢?”
戚继光摇头道:“我与足下所论,不过是兵家小道,而追与不追,却是国家大义。倭寇横行东南,所向无敌,并非他们本身如何厉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贪生怕死,望贼风而先遁,见倭形而胆裂。当此诸将束手、万民哀号之际,戚某倘若爱惜一己
命,守城纵敌,龟缩养寇,岂非猪狗不如吗?戚某虽不是儒生,却也知道先圣有言:”子反而缩,虽千万人无往矣‘,千万人尚无所惧,何况区区数百倭奴?“
那文士听罢,低眉沉吟,久久也无话说。这会儿众官差也歇息够了,嚷着走路,那文士忽从袖间取出一块碎银,笑道:“诸位官爷,再歇一歇,敝仆取茶去了,须臾便回,我想与这位将官对饮一杯。”
众官差拿到银子,自无不可。戚继光叹道:“不劳足下破费,旧京非远,戚某也想快快赶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断。”
那文士笑笑,一指远处道:“瞧,他不是来了么?”
众人望去,但见道穷处,一点褐影如风掠来,顷刻间形状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见他手提一只锡壶,转瞬奔到亭前,倏然止步。他于如此狂奔之际,说停就停,陆渐更觉骇异。
那文士笑道:“斟两杯吧!”那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壶,取出两只瓷杯,注满茶水。
戚继光接过茶,见那茶水碧绿,沸腾未止,尚自吞吐蟹眼细泡,不觉讶道:“这茶是在附近煮的么?”
麻衣人一言不发,那文士却笑道:“这茶是回城取来的。”
“穷酸你少唬人了。”一个官差笑道,“这里去南京城少说也有十里,来回就是二十里,这点儿工夫,从城里端茶回来,怎么能够,就算能够,这茶怎么可能还是沸的。”
戚继光却笑道:“世间多有奇人,即便如此,也不足为怪。”说罢轻轻吹开茶末,徐徐啜了一口,赞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鲁,不通茶道,说不出好在何处。”
那文士笑道:“这茶细若雀蛇,乃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斗品;水质清甘,为无锡惠山寺的顽石清泉。我不善酒,唯好品茶,故以杯茗与君勉之,来日将军若能脱出囚笼,还请牢记今日之言,千万不要忘了。”
戚继光气宇恢宏,文士既不通名,他也不勉强,洒然一笑,转身去了。陆渐随他身后,走得两步,忽觉背脊生寒,蓦得转眼,但见那麻衣人的斗笠下闪过一道厉芒,有若刀锋划过。陆渐眼中刺痛,慌忙转眼,却见那莫乙口中念念有词,双眼却目不转睛望着自己。
陆渐心中一阵狂跳,不禁快走两步,紧紧随在戚继光身后。而那背脊寒气始终不散,直待走出数里,料得那麻衣人与莫乙再也瞧不见他,方才散去。
戚继光瞧他一眼,奇道:“兄弟,你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陆渐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心里难受。”戚继光只当他为自己的事操心,便道:“既到南京,听天由命而已。”
陆渐默然不答,眼前却始终闪动着那斗笠下一抹寒光,想着想着,额上忽地流下汗来:“那两人到底是谁?为何我见了他们,就觉难受心慌,恨不得一口气逃到千里之外去。”陆渐百思不得其解,思索间已近城池。
一行人从凤台门入城,果见通衢十里,纵横棋布,朱门万户,满城星罗;悲风清寒,凋残旧日宫阙,明湖沉碧,徘徊今时云影;东有珍怪琳琅之墟,西有四方七海之市,方物毕会,商贾齐集,仿佛江南繁华,尽于此地。
来到总督衙门,差官交割完毕,戚继光入牢候审。分别在即,陆渐心中难过,不觉握住戚继光的手,两眼泛红。戚继光叹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送我到此,大哥今生今世,也无法忘记。”
牢头催促起来,二人无法,只得洒泪而别,陆渐望着戚继光走入牢门,心也随之沉了下去,他在总督府前徘徊良久,瞧着拖朱曳紫的官员进进出出,却不知该求谁帮助才好。来回走了半晌,但觉饥饿,一摸身上,却无盘缠,方才想起,包中银子尽已给了官差,一时好不丧气,转身走在街上,望着两旁酒馆,嗅着饭香肉味,不由得大吞口水。
正自乱逛,忽觉小腿被人敲了一下。以陆渐的神通灵觉,身入万众熙攘之中也是进退自如,被人在小腿敲上一下,觉无此理。惊讶间回头一看,却是“金龟”嬴万城,只见他额头上贴了一块膏药,双颊颈上各有几道血痕,陆渐不由惊喜道:“怎么是你,谷缜呢?”
嬴万城面色阴沉,怒哼一声,道:“难道他没来找你?”陆渐怪道:“他不是被你捉了吗,怎么会来找我?”嬴万城运起“龟镜”神通,两眼在陆渐脸上转了几转,嘿嘿笑道:“你这小娃儿很好,比谷缜那兔崽子老实多了。难得咱们有幸再见,去酒搂喝两盅如何?”
陆渐微感犹豫,但一心打听谷缜下落,只得答应,忽见嬴万城走在前面,左腿一跛一跛,竟然瘸了。
陆渐瞧他浑身是伤,心中惊疑:“他武功如此高强,又有‘鬼镜’神通,谁能伤他到此地步?他明明跟谷缜在一起,他在这儿,谷缜却又上哪儿了呢?”
嬴万城在十字路口,挑了一座壮观酒楼,领陆渐上了二楼,大剌剌一坐,招呼伙计道:“老爷点菜。”那伙计见他袍服华丽,心中先敬三分,忙笑道:“老员外请说。”
嬴万城道:“先来个三白三鲜,一蒸二炖。”那伙计一愣,赔笑道:“老员外请说明白些?”
嬴万城冷笑道:“亏你还是大酒楼的伙计,三白是太湖三白,小银鱼、白财鱼、白虾,三鲜是长江三鲜,刀鱼、鲥鱼、河豚。白虾、河豚均用蒸的,其他四鱼都用炖的。”
那伙计迟疑道:“这是六道菜,分量不少。”嬴万城冷笑道:“怎么?怕老爷吃不了。老爷吃不了也兜着走。”那伙计只得应了,正要转身。嬴万城喝道:“慢着,还有呢。卧龙凤雏汤一碗……”
那伙计大犯其难,讪讪道:“老员外,这汤没听说过,怎么个做法?”
嬴万城笑道:“用二两重的活鲍两只,去脏取肉,再将五只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成丝,这两样加上椒料、葱花、香菜之类,花半个时辰揭成清汤,干的丢掉,只留汤汁。*是卧龙,雏鸡为凤雏,故有此名,你被跟老爷耍花枪,材料不对,老爷一尝就知。”
那伙计忙笑道:“我们百年老店,岂敢弄假。”
嬴万城点点头,续道:“还要铁板鹅掌一对,活烧甲鱼一只,糟蹄子筋一碗,破塘笋爆炒瓦楞蚶一碟,蕨粉红烧江珧柱一碗,瓦楞蚶、江珧柱非台州鲜货不可,别处的老爷不要。还要浦江的火肉,至于蟹嘛,江蟹老爷吃腻了,山阴的河蟹且蒸四对;漠北驼峰一只,用蜂蜜蒸煮;辽东熊掌一只,以山东大葱爆炒即可,三江的大白蛤,给老爷醉两对。嗯,老爷怕刑,活吃猴脑就免了。果脯粘牙,也罢了,且炼两碗西瓜膏解暑,这膏汁里的西瓜要杭州的,一点点捣得细烂,不得留有一瓤一丝,再去五月桃花汁,以文火煎至八分,搅糖细炼,记得这炼膏的次序,千万莫要错了。”
说拔,又点陈年状元红一壶,川贵名酒两壶。他如数家珍,那伙计却写得满头大汗,待他点完,方哆嗦道:“这里面许多物事小店也不齐,须得去别的酒楼支借,万不会错了老爷的。”
陆渐道:“这么多物事,吃得完么?”嬴万城冷笑道:“吃不完,丢了喂狗。”那伙计见此人如此阔绰,端地喜出望外,一溜烟往柜台去了。
一时间,那菜流水般将上来,大半时辰方才上齐。陆渐饿得久了,狼吞虎咽,吃了三道菜便已饱足,嬴万城却这里拈一箸,那里取一勺,慢嚼细咽,每菜必尝,但无论菜也好,汤也罢,均不过一箸一勺,绝不多吃,他吃得考究,那河蟹剥得尤为精细,蟹甲瓦解齐整,八片胸甲,片片巧如飞蝶,若是拼凑起来,大可拼成一只空壳整蟹。
陆渐瞧得不耐,忍不住问道:“嬴前辈,谷缜到底在哪里?”嬴万城正尝醉蛤,闻言支吾道:“跑了。”陆渐一怔,心中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头满身的伤,却是因为谷缜的缘故。”一想到谷缜如何捉弄这只金龟,陆渐便觉忍俊不禁,低头暗笑。
嬴万城怒哼一声,说道:“我追那兔崽子一直追到南京,几次差点儿捉到他,都被着兔崽子用奸计摆脱,哼,如今他躲在这满楼人群里,老子一时半会儿,倒也抓不住他。”
陆渐心中略顶,忽地想起一件事情,问道:“嬴前辈,我有一事请教,你见多识广,或许有些法子?”
嬴万城捧着西瓜膏,徐徐吸啜,睨了陆渐一眼,问道:“什么事?”陆渐道:“我有一个结拜大哥,打倭寇时吃了败仗,下在牢里,有什么法子能救他出来?”
嬴万城竖起两个指头,笑道:“这个容易,只需两个字。”陆渐奇道:“哪两个字?”嬴万城嘿嘿笑道:“银子。”
陆渐不解道:“这话怎么说?”嬴万城道:“你若有银子,先往牢头手里送五十两,你那大哥在牢里,就永无皮肉之苦;再望总督府的门子那里送一百两,托他见着府内总管,送总管三百两;通过总管,再送给师爷三百两;再由师爷,送给总督二千两,再通过总督,总给监军的太监二千两,嘿嘿,前后只需四千七百五十两银子,别说吃了败仗,就是偷了皇帝老子的亲娘,也能遮掩得过去。”
陆渐摇头道:“要银子,我可没有。”嬴万城笑道:“你没有,谷缜有啊,你只需找到他,别若四千两银子,就是四万两银子,还不是在九牛一毛么?”
陆渐冷笑道:“你就想让我去寻他,你好在后面跟着,我可不上当。”
“小娃儿精怪得很。”嬴万城笑道,“可惜,你不找谷缜,你那位劳什子大哥就得掉脑袋啦。”说罢,放碗抹嘴,徐徐站起身来,那伙计忙上前笑道:“老员外,结帐么?”
“放屁。”嬴万城两眼一瞪,“谁说是老爷结帐?”手一指陆渐,笑道:“这位是财神爷,你找他结帐才是。”
陆渐惊得目瞪口呆,那伙计瞧陆渐衣衫敝旧,心生疑惑,猛地拽向嬴万城。但嬴万城身具“龟镜”神通,料敌先机,不待他抓到,哈哈一笑,纵出丈余,向酒楼下坠去。落地之时,他竹杖着地一撑,卸去坠势,然后一跛一跛,跑得飞快,一转眼便没了影子。
那伙计脸都绿了,抓不着嬴万城,唯有死死揪住陆渐,大叫道:“我被你们害死了,被你们害死了……”说着不禁哭起来,陆渐若要挣扎,一百个伙计也揪不住他,但见这伙计一哭,心一软,站立不动。此时酒楼的伙计听说有人白吃,纷纷扛了扫把板凳冲上二楼,向着陆渐劈头便打,陆渐不好还手,唯有傻傻站着。
先前那伙计怕众人打死陆渐,无人会钞,忙道:“先别打,让他给钱。”陆渐苦笑道:“大哥,我一文钱都没有,怎么给你?”那伙计听了,身子忽地瘫软,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陆渐心中也难过已极,虽说中了嬴万城的圈套,但这顿饭自己也确是吃了,只得道:“这位大哥,你先别急,我给酒楼当伙计赚钱赔你。”
忽听有人冷笑道:“当伙计赚钱?这顿饭足足值五百两银子,你就算当八辈子伙计,也还不清。”众人转眼瞧去,却是掌柜的上来了,一时纷纷让开,地上那伙计害怕责骂,哭得越发厉害。有人道:“既然给不出钱,就拉他见官去。”
那掌柜一张方脸,三绺长须,不怒自威,闻言冷笑道:“这人穷光蛋一个,见官就能还我银子吗?来人,给我绑起来,先拖到地窖关他三天,再让他做工赚钱。”
众伙计闻言,抖擞精神,拿麻绳将陆渐捆了,拖到地窖,关了起来。

第12章 六朝金粉(下)

陆渐坐在地窖里,不禁苦笑,心想捆他的是麻绳,一挣即断,那门也是木制,一拳便可粉碎,但若是如此,岂不是与嬴万城那老贼一般,成了个无耻无信之徒。
可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从哪儿能找五百两银子,看来终此一生,只?谡饩坡プ龌锛苹拐?恕5?氲狡菁坦猓?植痪醣?又欣础?
光阴渐逝,陆渐慢慢饥饿起来,计算时辰,已是深夜。那酒楼掌柜大约怒气正盛,想饿他几顿,故而也不令伙计送饭来。陆渐又饿又累,靠着一个酒坛,昏昏入睡。
睡得半晌,忽有动静传来,陆渐悚然惊醒,循声望去,忽见一点火光从左边墙上破壁而出,继而灯光大亮,一面墙壁翻转过来,竟是一道暗门。地窖中竟有暗门,陆渐惊奇无比,忍不住一纵而起,却见暗门中走出一人,借着灯火,他瞧清那人面容,失声叫道:“掌柜?”
来人正是那方脸长须的酒楼掌柜,他掌着一盏油灯,含笑道:“陆爷受苦了,多有得罪,还望见谅。”陆渐莫名其妙,嗫嚅道:“掌柜的,你,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那掌柜取出一把小刀,割开绳索,沉声道:“此地危机四伏,阁下不要多言,快随我来。”说罢掌灯先行,钻入暗门之中,陆渐只得尾随。暗门之内是一个地道,低矮潮湿,仅容一人矮身行走,陆渐心中惊疑,忍不住问道:“掌柜的,有什么危险,你又为什么放我?”
那掌柜道:“嬴万城就守在酒楼外面。”陆渐怒道:“好啊,这无耻老贼,我正愁寻不着他。”说罢就要转身,那掌柜慌忙拽住他道:“万万不可,这南京城不止他一个东岛高手,酒楼之外,除了嬴万城,少说还有三个,东海五尊,便来了两个。”
陆渐听得一惊。那掌柜叹道:“陆爷还不知道,自你入城,便被盯上了,他们不来找你,是想用你作饵,引出那人。”
陆渐恍然道:“谷缜么?”那掌柜默然点头。陆渐道:“如此我更该出去,,跟他们大打一场,好叫谷缜知道对头来了,可以远远躲开。”
那掌柜笑道:“你小瞧谷爷了,说到武功,或许那些东岛高手厉害,但说到斗智,谁又斗得过谷爷?”陆渐眉头一皱,讶然道:“你是谷缜的人?”
那掌柜点头道:“要么嬴万城怎会选在这酒楼陷害阁下,他也疑心这酒楼与谷爷的干系,是故有意先让你欠债,然后从旁窥伺,若有蛛丝马迹,便可顺藤摸瓜,找到谷爷。他唯一没料到的,或许就是这地窖的秘道了。”
陆渐听得心惊,只恨自身大意,竟成了嬴万城的棋子,不由问道:“现在我们去哪里?”
那掌柜笑笑,道:“去了便知。”说罢躬身前行,陆渐只好尾随。那秘道又窄又长,曲折难行,抑且多有砺罚?钊四?娣较颍?吡似甙死铮?胺铰肪。?鱿忠幻媲奖凇?
那掌柜在墙上摸索一阵,向前一推,墙壁应手翻转,墙后是数级台阶,缘阶而上,又是一道暗门,那掌柜推门之时,一股湿冷河风灌将近来。陆渐钻出门外,惊觉自己身处在一座拱桥下,头顶砖石拱曲,苔藓丛生,脚下河水潺潺,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悠然远去。
那掌柜击掌三次,便见一艘小船从黑暗中钻将出来,停在桥下,船上立着一人,蓑衣斗笠,悄无声息。
那掌柜拱手道:“赵某就送到这里,陆爷请上船。”陆渐忙道:“掌柜的,那银子……”赵掌柜笑道:“酒楼都是谷爷的,阁下还用担心银子么?”
陆渐略略放心,又道:“那位伙计大哥,掌柜的也莫要责备他。”赵掌柜叹道:“阁下真是厚道人,您放心,此事赵某自有分寸。”
陆渐拱手上船,那蓑衣人摇橹击水,顺流而下。
行出里许,陆渐回头望去,那座拱桥已湮没在诲暗夜色中,再也不见。和风阵阵,迎风吹来,两岸初时灯火阑珊,渐渐繁密烂漫,胜如星河,灯火炽亮处,不时传来琴瑟萧管,男女笑语。河面上游舫飘然来去,舫中灯烛随风摇曳,流光如织。
那蓑衣人忽地停橹,恭声道:“请上岸。”陆渐一瞧,船边乃是一排石阶,当即告辞,踏阶而上,蓦地眼前一亮,出现一座壮丽大宅,灯火辉煌,人声喧哗,诧异间,身边黑暗里钻出一个男子,低声道:“是陆爷吗?”
陆渐懵懂点头。那人道:“随我来。”说罢快步在前,陆渐随他身后,绕墙而走,来到一道侧门前。那人敲开门,门内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衣着华丽,淡施薄粉,虽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在,她开口先笑,脆生道:“陆爷么?”素手一招,道,“随妾身来。”
陆渐心中糊涂,只觉今晚之事,处处透着诧异。虽如此想,却不由自主随那妇人脚步,亦步亦趋,走了数十丈,也不见人,忍不住问到:“这位大婶,你怎么知道我的姓氏?”
那妇人回首一笑,眼中水光流转,未语含情,陆渐只觉那一双眸子直有勾婚夺魄之能,心头大震,慌忙低头,却听那妇人笑道:“原本不该我来接你,只是我想瞧瞧,能得谷爷赏识的人是什么样子?”陆渐奇道:“你也是谷缜的人?”
那妇人掩口笑道:“你真人说话真是,什么叫也是谷缜的人?我倒一百个想做他的人,可惜那小兔崽子眼角高,瞧不上老娘。”
陆渐见他举止妖娆,媚态横生,绝然不类寻常妇人,不自禁红透耳根,心道:“她怎么一会儿自称是妾身,一会儿又自称老娘,一会儿叫谷爷,一会儿又叫小兔崽子,最后这一个,口气倒与嬴万城相似。”想到这里,不觉狐疑起来,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那妇人笑而不答,袅袅前行,陆渐虽然怀疑,但抗不过好奇之心,快步跟上。
两人上了一条长廊,长廊两侧,红灯高挑,摇光曳影,间或还挂着镀金鸟架。方要转角,前方急匆匆奔来一个女子,她只顾低头快走,手足不住,一下撞在那妇人身上,手上托盘歪斜,当的一声,摔碎一只瓷杯。
那妇人怒道:“小蹄子,瞎了眼么?”劈手便是一掌,向来人刮去。
陆渐眉头大皱,伸手拦住,说道:“罢了,不过一只瓷杯,也犯得着打人么?”转眼一瞧,那摔杯女子正抬起头来,这一瞧,陆渐不禁骇然,却不为别的,只为那女子生得太丑,肤色黄肿,嘴角裂开,左眼眉毛也无,歪斜成一条细缝,不见眼白;右脸眉眼虽在,却生了一颗硕大脓疮,尚未愈合,抑且背脊佝偻,双膝弯曲,无法伸直,似乎患了软骨之症,总而言之,那模样叫人瞧上一眼,绝不想瞧第二眼。
那女子与陆渐四目一对,右眼若有异彩闪过。陆渐但觉这神采似曾相识,但何处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正待细看,却见女子眼中神采一暗,眼皮耸拉下去。
“好啊。”那妇人喝道,“又是你这丑奴儿。你知道么?这杯儿是官窑的上品,一只的价钱,顶你十倍的卖身钱。”
那丑奴儿瞧着脚尖,低声道:“何妈妈,对不住。”声音如绳锯木,喑哑难听,令人无法相信出自女子之口。
那妇人面露厌恶之色,啐道:“若不是你有这么一份天上有、地上无的丑模样,我才懒得留你,不只败兴,更会败家。”
陆渐瞧那丑奴儿低着头,双肩颤抖,似乎正在哭泣,心中大声怜悯,不忿道:“大婶说话太刻薄了些,容貌是天生的,谁?干?媚芽戳耍俊?
那何妈妈哼了一声,挥手道:“去去,今天遇上陆爷,算你运气。要不然,我打死你这丑货。”
那丑奴儿如蒙大赦,飞也似去了。何妈妈笑道:“这小蹄子真是扫兴,原来留着她,专为对付那些胡搅蛮缠的客人,不料竟冲犯了陆爷?”陆渐怪道:“怎么对付胡搅蛮缠的客人?”
何妈妈一笑,答非所问道:“那边的人想是等得急了。”说罢便走,两人曲折数转,忽听男女笑声,何妈妈走到一间房前,房门大开,红光满室,内有屏风遮挡,因为正当盛夏,故而屏风上临摹了一幅宋代李成的“雪景图”,画中冰雪之气扑面而至,大减当前暑热。
忽听屏风后一个女子娇声道:“好弟弟,这盘你输了,给我什么好处?”一个男子接口笑道:“姐姐你千金难买一笑,什么好东西没有,何苦还来算计我?”陆渐听这声音,不觉一愣,敢情说这话的,正是谷缜。
却听另一个女子呸了一声,脆生生地道:“菡玉姐,这小混蛋又想混赖了,这一遭你千万别心软饶了他,定要罚他学三声狗叫。”话音未落,又一个女子“扑哧”笑道:“秋痕你这才叫心软,你又不是不知他的德*,这小混蛋什么混帐事不敢做的?别说学狗叫,就算在南京城里当街学狗爬,怕也难不住他。我来出个题目,这盘若是输了,就罚他以身相许,今晚谁在菡玉房里。”
那菡玉啐道:“婉娘你不是害我么,他家那个母老虎凶得很,你别瞧平素威风八面,心里怕着呢,上次他灌了几杯黄汤,不知东西,涎着脸要我赔他,都入了房,躺在床上,结果等我梳洗了回来,哪还有他的影子?都不知道跑到几百里外去了。”
“有这等事么?”谷缜似乎颇为吃惊,“我怎么不记得了?”
“又跟我装呆?”菡玉冷笑道,“不过这回我有证人,素琴姐姐,那晚你也亲耳所听,亲眼所见,是不是?”只听一个女子嗯了一声,道:“我也不记得了。”菡玉急道:“姐姐,你怎么尽护社他?”球痕笑道:“素琴姐姐不护着他,谁护着他?也难怪,他俩一见面,就关在房里不出来,一关一天,都谈论什么诗呀词的。”
众女一听,都咯咯咯笑将起来,婉娘喘着气道:“秋痕你这个促狭鬼,素琴的诗词固然是极好的,但这小混蛋又懂什么诗呀词的。素琴,你不说明白,可了不得,你听秋痕的口气,醋劲大着呢。”
那素琴淡淡地道:“我跟他是君子之交,你们别以小人之心,胡乱猜度。”秋痕冷笑道:“好好,你是女中君子,我们都是浪荡小人,你会吟诗弹琴,我们就只会唱唱艳曲。”
谷缜见众女言辞不睦,咳嗽一声,正要劝解,何妈妈却忍不住出声道:“谷爷,陆爷来了。”
谷缜啊了一声,笑道:“快请进。”陆渐微一犹豫,转过屏风,却见谷缜戴一顶青纱方帽,披一袭青布长袍,神采俊逸,更胜从前。他坐在紫檀桌几前,正与一名美人打着双陆。那女子贪凉,罗袜尽脱,轻纱半笼,露出两弯雪臂,两人身周还坐了三位丽人,其中二女与那打局的女子衣衫相若,一个倚床磕着瓜子,另一个则跷腿闲坐,双肩裸露在外,又白又亮,唯独一女衣饰严整,坐姿端庄,大约就是那素琴了。
谷缜含笑推枰道:“四位,这位陆渐,是我朋友。”四女目不转睛望着陆渐,均有好奇之色。
陆渐何曾见过如此阵仗,不禁面色涨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打局女子菡玉笑道:“谷缜,我认识你也有四五年了,却没听过你叫过谁朋友,真是奇怪了。”婉娘也笑道:“是呀,难怪了,料是咱们的谷爷,不好女色,专好男……”风字尚未出口,那素琴忽道:“婉娘,这为陆公子是正大之辈,不可乱说。”
那婉娘将手里瓜子一丢,轻轻哼了一声,拍手道:“罢了,人家来了朋友,双陆也不打了,料也不稀罕咱们了,你们怎么样,我可走了,文大官人还等着我呢。”说罢一扭腰,当先去了,众女有的含笑,有的娇嗔,一忽儿,便都散了。
谷缜待众女走尽,方才笑笑,示意陆渐坐下。两人相对无话,好半晌,谷缜才道:“我只当观海楼一别,便是永诀,每料到你我还有重逢之日。”
陆渐也觉感慨,叹了口气,他心中虽有无数疑问,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只怕这一问,两人的交情就此决裂,再无丝毫转圈余地,忍了半晌,方迸出一句:“这里是什么地方?”
谷缜一笑,淡然道:“这里是萃云楼,秦淮河上最大的妓院。”陆渐骇然道:“你竟然做这等生意?”
谷缜失笑道:“你会错意了,这天下的生意,我什么都做,唯有两样不做,第一是赌,第二是嫖。我呆在此间,只为逃避仇敌,这里的几为妈妈姑娘,早年受过我的恩惠,交情颇厚,所谓大隐于市,藏在这里,远比别处安稳。”
陆渐望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此人似正非正,似邪非邪,总是叫人捉摸不透。沉默半晌,忽道:“我求你一件事。”
谷缜笑道:“你也有事求我?真是奇了。”陆渐将戚继光被囚是事说了,迟疑道:“嬴万城说要救大哥,须得银子,你能否借我五千两银子?我好去疏通关节,至于银子,我将来一定设法还你。”
“五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谷缜沉吟道,“不过这行贿救人,换在两年之前,官贪吏横,或许还能成事,如今只怕不成了。”陆渐惊道:“为什么?”
谷缜道:“去年中,江南明军换了总督,如今的总督名叫胡宗宪,极为了得。四大寇中,陈东、麻叶先后死在他手里,剩下的汪直、徐海处境也万分不妙。以此人的精明厉害,如何会被区区金银收买?”
陆渐泄气道:“这么说,大哥当真没救了。”谷缜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这得瞧那胡总督是诸葛亮,还是秦穆公了。”陆渐奇道:“这跟诸葛亮、秦穆公有何关系?”
“关系大了。”谷缜道,“一样是全军覆没,马谡兵败街亭,被诸葛亮一刀斩了,结果三国之中,蜀国先亡;而孟明兵败崤山,不止全军覆没,甚至做了晋国的的俘虏,结果秦穆公非但不杀他,然而加以重用,故而能够先败晋国、再服西戎,开创秦国六世霸业;若胡大总督是诸葛亮,戚将军命休矣,若他是秦穆公,那就恰好相反了。”
他见陆渐愁眉不展,不由笑道:“咱们要不要赌一把,我赌这胡宗宪是秦穆公。”陆渐不禁破颜而笑,叹道:“这我可不赌,若我赌他是诸葛亮,岂不是咒大哥送命么?”说罢,言又止,谷缜瞧他一眼,微笑道:“我瞧你有饿有累,不妨先吃些东西,睡上一觉,有什么事,待你醒后,再来问我。”
说罢,他叫人送来晚点,陆渐胡乱吃了,默默躺在床上,嗅着满室熏香,倦意涌上,朦胧睡去,其间迷糊醒了一次,隐约瞧见谷缜伏在桌上,奋笔疾书,桌边堆了高高一叠帐簿。
第二次醒来,那叠帐簿已不知去向。谷缜负着手,踱来踱去,似乎颇为烦恼,见陆渐起身,转愁为笑道:“这么快就醒了么?”说罢递给他一袭白缎披风,说道,“我们去河边逛逛。”
两人出了门,天色未明,顺走廊行了一程,便至河边,此时?挛髯梗??俏闯粒?鼗春拥母栉杌缎θ匆研菪??挥辛攘仁?愕苹穑?诤用嫔掀?础9如翘镜溃骸叭缃窕沽磷诺频模?獾葡碌呐?涌刹惶?霉?!?
陆渐问起缘由,谷缜道:“若还亮着灯,足见今晚没有客人,若没有客人,赚不了钱,必然要挨鸨母的叱骂,龟奴的毒打了。”说罢拍拍手,忽自暗处快步走出两个黑衣男子,躬身侍立,不见容貌。
谷缜道:“鱼传、鸿书,你二人拿银子去有等货的船上,若有姑娘没客人,便给他五十两。”那二人应了,躬身退入黑暗之中。
谷缜笑指着远处一座三层小楼,说道:“高处清寂,正好说话。”陆渐默然点头,去那小楼只有五十来步,须臾可至,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盼着这短短一程,永远也走不完。
两人逍遥登楼,凭栏远望,可见南京城重檐叠字,好比万千飞鸟展翅高翔,楼下一条墨玉也似的长河,?掠嗾眨??用嫔夏?艘徊愕??乃???
谷缜指着那河,说道:“那条是秦淮河,既是流金之河,也是流泪之河。”陆渐奇道:“什么叫流金?什么又叫流泪?”
谷缜道:“这里夜夜笙歌流宴,豪商巨贾、才子官绅,无不一掷千金,是可谓流金之河,而这浮华之后,却又不知有多少弱女子的血泪,故而又称流泪之河。”
陆渐皱眉道:“当初是谁在这里开设这么多青楼妓馆呢?”
谷缜笑道:“若算起来,这始作俑者,却是本朝太祖朱元璋朱大皇帝,他在这秦淮河边开设官娼,本意是想天下豪商都来这里风流快活,他好大赚特赚,以充国库。却不料,商贾之辈,钱财来之不易,花销起来,自也颇多顾忌。倒是他手下那些文武大臣趁之若骛,夜夜来此,至于花的银子,自然都是国库中的公银了。这样一来无异于朱大皇帝自掏腰包请臣子们荒唐,偷鸡不着拾把米,成了这天底下最大的冤大头。”
“到了他儿子朱棣,因为是夺取侄儿的江山,故而上台之后,便大肆诛除异己,先有‘诛十族’、后有‘瓜蔓抄’,光是男子便杀了两万不止,至于这些男子的妻女姊妹,全部流放到这秦淮河边,削籍为娼,任由天下男子侮辱。说起来,这位成祖皇帝,也可谓子承父业,将这秦淮河发扬光大了。”
谷缜初时尚且笑着,那笑容却渐渐变冷,以至于有若寒冰。陆渐听得惊心,脱口道:“这两个皇帝,真,真不是……”谷缜瞧他神色,猜到他的后话,笑道:“真不是东西么?这话却不然,这两位皇帝,私德固然差劲,但若论治国才干,均是一时英主,只不过他们的子孙,倒是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一个比一个荒唐。”
陆渐摇头道:“皇帝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下面的臣子了。”
谷缜摇头道:“这昏君佞臣倒也罢了,最让我思索不透的,却是这天下逆来顺受、任由昏君佞臣摆布的百姓。唐太宗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有什么样的水,就有什么样的船,有什么样的百姓,便会出什么样的皇帝。这么多年,只见载舟的水,却不见覆舟的浪了。“
陆渐听了,心生怪异之感,但如何怪异,却又说不出来,忽听谷缜又道:“陆渐,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那些事我今生本不想说,但今夜我说出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只须记住,这些事,普天之下,我只告诉你一个。”
陆渐吸一口气,点头道:“好,你说。”
谷缜笑笑,说道:“我五岁时,我亲妈便跟人跑了。故而现在的是继母,至于妹妹,也是继来的,小我半岁……”陆渐脱口道:“即便这样,你也不该……”
谷缜摆手道:“你听我说完。”陆渐点头默然。
却听谷缜道:“我妈走时,我年纪还小,只知道第二天醒过来,她就不见了,爹说她跟别的男人跑了,然后天天喝得烂醉。如此过了一年,他又娶了一个女人,那婆娘人很美,心机更深,面子上对我很好,骨子里却厌恶得紧,她以为我瞧不出她的心思,但我年纪小,心却明白得很,所以从小我就跟她不和,但她很回伪装,计谋又多,每次跟她斗气,爹爹都是罚我。八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跟那婆娘大闹一场,事后挨了爹的打,气愤不过,就偷偷混上来中土的船,到了江南,想去找我亲妈,可是人海茫茫,我一个小孩儿,哪里找得到她?身上钱用光了,渐渐沦落成一个小乞儿,受尽世人的白眼。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丝苦笑,叹了口气:“不过,我最倒霉的时候,却遇上了一个人。那人见我跟被的小乞丐打架,即便不能力取,也能智胜,便觉得我很聪明,将我带离那群乞儿,让我学做生意。那人相貌平平,却有通天之能,说他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他教我如何断事,如何用人,如何转运货物,逐那什一之利。可他本事虽大,身体却不好,过了五年,便退隐幕后养病,将一切生意交给我打理,我从一个小乞儿,一变为天底下最大的豪商,一时也忘了天高地厚,返回东岛,在继母妹子面前大大炫耀了一番。我爹见我有了出息,也不觉另眼相看,决意立我为嗣,接任东岛之王,可这件事,却给我带来莫大的麻烦……”说到这里,谷缜露出一丝苦笑,声音也沉了下去:“那一天,是爹的寿辰,我送了他许多珍宝,又喝了许多酒,酩酊大醉。不料,醒来之时,发觉自己竟在妹子的闺房里,全身赤裸,我那妹子也是一丝不挂,躺在旁边流泪。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心头空白一片,只想逃走,便披上衣服,跳下床来,方要冲出门外,我那继母去突然跑进来,见这情形,尖叫一声,身手便从袖间抽出一口短剑。我只当她要杀我,惊得傻了,动也不敢动,不料她反手一剑,刺在自己腿上,然后大喊救命。
当时寿筵尚未散去,这一叫,顿时引来了许多人。那婆娘口口声声,硬说我逼奸妹子,被她撞破,又提剑杀她。我爹听了,虽然震怒,却又觉那妹子与我并无血缘,若要遮丑,唯有将她嫁我,至于弑母,毕竟只伤了她,并未闹出人命。因此他发怒之后,便想取消我少主名号,重重惩罚一番了事。谁知这时间,他忽又瞧见地上散落了一封书信,上面写着‘缜弟殷鉴,兄汪直拜上’,拆开一瞧,竟是四大寇之首汪直写给我的亲笔信,约我劫掠松江府。东岛岛规之中,勾结倭寇劫掠乃是死罪,众人大惊之下,搜我房间,又发现好几封信,分别是徐海、陈东、麻叶写给我的,有的信是嘘寒问暖,有的信却是约我侵略洗劫,或是走私财货。
要知道,当时我有敌国之富,但这财富从何而来,却始终成谜,只因传我财富的那人生
冲淡,不许我泄露他的事情,因而我也绝口不提。故此大家一瞧书信,无不恍然大悟,认为这些财富全是勾结倭寇、劫掠所得。更可笑的是,他们不知从何处找来四大寇的笔迹,一一查对,证明这些信是那四人亲笔所写,而信中那些劫掠之事,经过核实,也都曾一一发生。我既不能说出那名恩公,又无法说明这些书信的来历,如此一来,便犯下了奸妹、弑母、勾结倭寇三大罪行,论理应当处死,当众人却觉处死我太过便宜,理当将我囚禁于九幽绝狱,经受那不见天日的折磨,让我发疯发狂,孤寂而死。“
这等事匪夷所思,陆渐只听得发愣,半晌还过神来,皱眉道:“我也不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必然是你那继母和妹子合谋算计你,你为何不想你爹说明?”
谷缜摇头道:“她们有备而发,这些阴谋环环相扣,又岂会留下把柄。要知道我素来任
妄为,又跟继母斗气已久,用这等恶毒法子报复她们,也并非全无可能。既然我是如此凶毒之徒,那么勾结倭寇,肆虐华夏,也就顺理成章了,故而一瞧那些倭寇信件,在场的人竟无一个心存怀疑,事后无论我怎样辩驳,也没人再肯相信于我。只不过,我那继母为了将我治死,不惜赔上女儿的清白,这等胆识决断,我谷缜好生佩服。”
说到佩服二字,谷缜眼中寒光迸出,陆渐瞧得心惊,说道:“你和她母女早有仇怨,那也罢了,但四大寇与你又有什么仇恨?为何要合谋算计你?”
谷缜淡然道:“我与他们不但有仇,而且这仇结得非同一般。只不过事关他人,说来不妥。陆渐,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说。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若不信,一拳一掌,便可取回。”
陆渐盯着他,双拳紧握,阵阵发抖,好半晌才慢慢松开,沉声道:“你有什么法子,可证清白?”
“有!”谷缜道,“有两个法子,第一,就是让我的继母妹子当众说出真相,但一来迫于伦理,我不能逼迫她们,二来全套阴谋出自她们之手,又岂会当众说出?这个法子,可说难比登天。”
陆渐道:“那第二个法子呢?”
谷缜道:“第二个法子,就是活捉四大寇,只消捉住一个,当中证明他那书信纯属污蔑,那么其他三人的书信也都不攻自破。再说了,我那继母既能得到四大寇的书信,足见当真勾结倭寇的是她,只要抓住一个,就能供出她来。到那时,我跟她的境遇,须得掉一个个儿来。”
陆渐道:“若那四个人不肯招供呢?”谷缜森然一笑,冷冷道:“我自有法子叫他们招供。如今首要之事,并非他们招供与否,而是能否捉住他们,即便捉住,怕也未必是活的。”
陆渐皱眉道:“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谷缜长叹道,“陈东、麻叶已被胡宗宪杀了,我原有四次机会洗雪沉冤,如今只剩两次。别说四大寇中,以汪直、徐海最强,不易活捉,而且现在打他们主意的人,除了我,还有胡宗宪大总督,以及我那继母。”
陆渐脱口道:“你继母?”随即醒悟道,“不错,她要自保,便须得杀人灭口,除掉四大寇。”
谷缜望他一眼,苦笑道:“陆渐,你当真相信我了?”
陆渐摇头道:“我也不知该不该信你,但当务之急,便是活捉汪直、徐海,若你果真冤枉,那是最好,若不然,我会亲手取你*命。”
谷缜叹道:“若要死,我宁可死在你手里。但如今我强敌无数,或许未等沉冤昭雪,便已死了。以防万一,我想求你一件事。”说罢凑近陆渐耳边,低声道,“若我死了,你去南京旧皇宫东安门外,从门左的镇门石狮开始,向东南方走一百二十步,那里有一株老槐树,老槐树有六根老根裸露在外面,从正南边那跟老根往西数,第三条老根下埋有一个铁盒。你打开盒子,后面的事自然明白。”
陆渐不悦道:“你别老提这个死字,我陪你去捉汪直、徐海。你我连狱岛都能逃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了吗?”
谷缜望着他,双目微微一红,忽地别过脸去,大笑道:“不错,你我连狱岛都能逃出来,还有双目事做不了吗?”
笑声未落,忽而一阵疾风吹过,从河对岸的屋宇间飞出白茫茫一片,也不知何物,直奔萃云楼而来。

第13章 风刺鳞(上)

楼上二人见状,均是一惊忽见那片白色物事随风飘转,宛若流云,饶过小楼,消失在萃云楼中。
陆渐吃惊道:“那个像是一大群蝴蝶,奇怪,夜里怎么会有蝴蝶。”转眼间,咦了一声,俯身从槛栏尖拈起一只被木缝夹注的白色蝴蝶,说道:“这里有一只……”入手之际,猛然惊觉,脱口道:“这是纸的。”定神细瞧,那纸蝶为雪白硬纸折成,精巧之至,乍一瞧,宛然如生。
谷缜接过那纸蝶,双眉紧锁,蓦然间,小楼中拂来一阵微风,那纸蝶双翅震动,竟似活了过来,谷缜一怔,松开二指,那纸蝶翩然飞起,伴着那一阵风,向夜空中冉冉飞去。
两人循着那纸蝶,举目望去,遥见对岸屋檐边,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白衣白发、手撑白绸伞的男子,他的脸庞有如白玉雕成,俊美绝伦,眉也是霜白的,白发长可委地,被夜风吹得飞舞不定。
纸蝶飞到白发男子指尖,展翅歇住。那男子瞥了楼中二人一眼,忽而一步迈出,蹈向虚空,陆渐几要脱口惊呼,但呼声方到喉间,却又噎住,却见那男子并不下坠,反而停在半空,白发被风吹得笔直,双腿忽高忽低,悠然凌空,向着萃云楼走来,片刻间跨过一河之遥,逍遥一纵,便消失在围墙之后。
这情形委实太过诡异,陆渐瞧得大气也不敢出,待那白发男子没在墙后,方才颤声道:“谷缜,这、这便是鬼么?”
谷缜笑笑,道:“这把戏世人第一次瞧见,大半都会吓着,但若知道他是谁,便不足为怪了。”
陆渐奇道:“你认识哪个鬼……嗯,人么?”谷缜道:“我虽不认得,却听说过。你可听过‘一智一生二守四攻’这句话么?”陆渐摇头。
“这句话说的便是西城八部。”谷缜的神色正中起来,“一智便是天部,天部之主,智识最高,为西城的谋主;一生是地部,地部之主常为女子,称为地母,据传医术极高,能生万物;二守,说的是山、泽两部,这两部常年镇守‘天之下都’,极少离开昆仑山;而最让我东岛头痛的,就是这所谓的四攻。水、火、风、雷四部均主攻击,这两百年来,东岛的高手大多死在他们手里,其中的风部十分奇特,修炼‘周流风劲’到了一定地步,就会出现黑发变白的异相,白发越多,功力越强。”
陆渐恍然道:“方才这人,敢情是风部高手?”
谷缜道:“此人发白如雪,持伞蹈虚,足见‘周流风劲’练到出神入化。而看他的容貌,却年纪不大,俊美非凡,由此便可以猜见他的身份。”他略略一顿,眉见竟流露一丝愁意,徐徐道,“此人当是风部之主,‘风君侯’左飞卿。”
陆渐吃惊道:“风部之主?风君侯?”
谷缜叹道:“左飞卿竟离开昆仑山,来到南京。莫非东岛西城,又要开战了?”
陆渐想到鱼和尚说过的东岛西城的恩怨,不由皱眉道:“难道打了两百年,还不能化解仇恨么?”
谷缜摇头道:“东岛西城,仇深似海,若要化解,何其之难。我曾祖父死于水部神通,我祖父死于雷部神通。我大伯、二伯都被万归藏杀死,就说万归藏,他的父母兄弟,尽都死于‘龟镜’神通。你说,这般血海深仇,如何才能化解?”
陆渐道:“那你想为亲人报仇么?”谷缜笑了笑,淡然道:“我自保尚且不能,还报什么仇呢?”说罢当先下楼。
两人并肩漫步,沿途但凡有风之处,均见纸蝶飞舞,走上长廊,两侧的灯笼尽已不见,廊间漆黑一团。
陆渐隐觉不按,想起当日姚家庄的‘水魂之阵’,不由担心起萃云楼的安危来,也不知那左飞卿来到这里有何目的。
忐忑间,二人走到卧室前,室内灯火如故,转过屏风,二人忽地愣住。只见檀木桌前,端坐一人,银衫黑发,双颊窝陷,凝视桌上烛火,眼神凌厉。
“回来了么?”那银衣人目不稍转,声如寒冰。
谷缜叹了口气,笑道:“明叔叔好本事,竟寻到这里来了。”
银衣人道:“多亏有他。”说着抬起手来,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重重放在桌上。
陆渐瞧那人头方面长须,不由失声叫道:“赵掌柜。”谷缜面色也是一变,双眼透出沉痛之色。
那银衣人挺身站起,冷笑道:“谷笑儿,你知道,我明夷跟嬴万城不同。”
谷缜苦笑道:“不错,‘金龟’爱财如命,‘鲨刺’疾恶如仇,嬴万城想要我的钱,你却只想要我的命。”
“我早说过一刀宰了你,但他们偏要将你关起来,结果只是养虎为患。”明夷目中厉光一闪,一枚三尺白刺脱出袖外,冷冷道:“识得这个么?”谷缜笑道:“寒鲨刺,谁不认得?”
“好。”明夷冷道,“是死是活,你接我一刺。”话音方落,陆渐忽声异感,但觉明夷人虽站在那里,却似凭空消失了,呼吸、心跳、脉搏,但凡生机无不静止,屋子里唯有死寂。
霎时间,四周房间在陆渐眼前急速扩大,直至大如天海,明夷却只好相反,随那房间变大,身子急剧缩小,由七尺之躯,化为针尖一点,转瞬之间,便消失在房间里,了无痕迹。
陆渐骇然已极,既而迷惘起来,就当此时,忽听门外传来当啷一声,似有瓷器碎裂。
响声入耳,陆渐浑身激灵,神智陡转清明,分明瞧见一枚细长白刺破空刺来,锐利的尖端,离谷缜咽喉仅有寸许。
陆渐援救不及,变‘半狮人相’,左手内勾,右拳急送,‘大金刚神力’却怒潮汹涌,直奔明夷。
瓷器摔碎已是突然,而这一拳劲力之雄,更出乎明夷意料。他浑没料到,真正的对手并非谷缜,而是陆渐。
接连失算,明夷唯有收刺,变招,再刺,刺向陆渐。但谷缜却跳起来,拉住陆渐,猛然后跃,背脊撞上屏风,屏风倒地,明夷脚下五尺方圆,应势偏转。
这一下,也出乎明夷意料,双足一虚,直坠下去。
谷缜、陆渐去势不止,只蹿到门外。陆渐转眼望去,忽见丑奴儿正呆立门前,手持一个托盘,地上尽是瓷杯碎片。
“快走。”谷缜喝道,“这翻板困不住他。”
陆渐指着丑奴儿道:“她怎么办?”谷缜皱眉道:“带她一起走。”身手拉,但见丑奴儿的丑怪模样,又觉迟疑,陆渐忽地伸手,将丑奴儿抱在怀里,飞奔起来;谷缜摇头苦笑,耳听得身后一声巨响,心知明夷破困而出,顿时足下一紧,哈哈笑道:“姓明的,老子在这里,有种来追呀。”
三人仗着地势熟悉,顷刻来到河边,谷缜躬身抓起两块大石头,一前一后扔进河里,石头落水,发出两声闷响,然后他一拽陆渐,闪到一面墙后。陆渐未明其意,正要发问,却被谷缜捂了嘴,耳听明夷一声冷哼,接着又是扑通一声,似有重物落水。
过得片刻,再无东经,谷缜这才放开陆渐,捂腰大笑,却又不敢出声,直憋得眼角流下泪来。
陆渐也吃惊道:“那人当真跳下河了?”谷缜笑道:“是呀,这‘鲨刺’在五尊之中,可说最不好骗,也可说最为好骗。”
陆渐摇头道:“这话叫人糊涂了。”
“你不知道他的
子。”谷缜笑道,“这位明大刺客最为鲁莽,一见对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刺。天底下躲得过这一刺的人不多,是故无论你有多少计谋,遇上了他,也用不出来,所以说最不好骗。但他直肠直肚,想事情懒得拐弯儿,若有机会,骗过他却也不难,因此一听水声,他便以为我们跳河逃走,这会儿只怕正在河里摸呢,这河里屎尿齐全、污泥横流,待会儿明大刺客上岸,可要臭名远扬了。”
三人边说边跑,七弯八拐,来到一条巷道尽头,谷缜道:“如今没事了,你将这女子放了吧。”陆渐放下丑奴儿,那丑女畏畏缩缩,靠在墙边,两腿不住发抖。陆渐忙道:“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谷缜失笑道:“就是坏人,见了她这模样,也都吓走了。她就是萃云楼专门养来吓人的。”陆渐道:“什么叫专门养来吓人。”
谷缜道:“萃云楼里常有一些不知好歹的客人,死缠着楼里的姑娘不放,但有些姑娘是卖艺不卖身的,还有的红牌姑娘别有贵客。这时候,鸨母便叫这丑女进房,端茶送水,那些混帐客人一瞧她这模样,任是火万丈,也立马熄灭了。若他还不知趣,这丑女就再送点心,再若不成,就送手帕。通常一个客人瞧到第三次,往往溜之大吉,回到家里,还得再做两次恶梦,才能消停。”
陆渐望着丑奴儿,叹道:“如此说来,她当真可怜。”谷缜道:“她可怜什么,身在那种地方,美貌是祸,丑陋反而是福了,至少没哪个王八蛋会打她的主意。”
陆渐道:“无论如何,那等地方,也不是女子该留的。更何况,若不是她打碎瓷杯,我也无法从那幻觉中惊醒,看清明夷的招式。”
谷缜道:“你说的幻觉,是不是房间突然变大,明夷突然变小,就像一粒米落入茫茫大海,再也瞧不见他。”陆渐点头道:“对。”
谷缜道:“这种心法,乃是东岛秘传,叫做‘一粟’。出招者一旦使出,便可令对手生出幻觉,空间瞬间变大,出招者却瞬间缩小,小如沧海一粟,不可捉摸。等你明白过来,他的寒鲨刺已刺进你的脖子里。而这一心法,最忌施术之时,突遭打扰,故而丑奴儿打碎瓷器,恰好破了他的心法。”说罢瞥了丑奴儿一眼,皱眉道:“你为何会在门外的?”
丑奴儿涩声道:“我,我正巧经过。”谷缜道:“这么晚了,你还没睡?那些茶杯,你又是给谁送的?”丑奴儿支吾道:“给,给一个姑娘……”
陆渐见谷缜咄咄逼人,丑奴儿甚是窘迫,不忍道:“谷缜,无论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她也救了你我
命。”谷缜瞧他一眼,笑道:“难不成你要给她赎身?”
陆渐道:“若能赎身,那最好不过了。”谷缜笑道:“若赎了身,你又如何安置她?要娶她做老婆么?”忽见陆渐面色陡沉,忙道,“我说笑呢,也不用花钱赎身,我跟何巧姑说一声便是。”
陆渐叹了口气,对丑奴儿道:“你有家么?”丑奴儿摇头。谷缜大皱眉头,道:“她这么柔弱,又无家可归,怎能跟我们逃命?还不如先回萃云楼的好。”
陆渐听得有理,不料丑奴儿连连摇头,嘶声道:“我不回去!”谷缜怪道:“为什么?”丑奴儿道:“我,我打碎了茶杯……”谷缜失声笑道:“这也算回事?几个茶杯算什么?”
陆渐却想起丑奴儿打碎茶杯后,那何妈妈的凶狠,便道:“既然出来,就不当再回萃云楼了,若无上好去处,我们先带着她吧。”
听到这话,丑奴儿独眼之中,流露感激之色。谷缜瞧着她,眉头微皱,随即舒展开来,笑吟吟地道:“好啊,那就带着。”
陆渐扶着丑奴儿,随谷缜奔出二十来步,丑奴儿忽地哎哟一声,歪身便倒。陆渐讶道:“你怎么了?”丑奴儿道:“我扭了脚。”
陆渐向谷缜道:“且等一下。”谷缜露出不耐之色,哼了一声,止步不前。陆渐将丑奴儿扶到街边,伸手摸她右脚伤处,但觉足踝肌肤滑腻如丝,不觉忖道:“这丑女虽丑,却也并非全身皆丑,总有美好之出。”想到这里,探她伤势,忽地一愣,未及说话,便听谷缜压低嗓子道:“噤声。”
陆渐抬头望去,但见空旷大街上,飘来四只白皮灯笼,灯笼皮上还写着“萃云楼”三个大字。
陆渐识得那灯笼乃是萃云楼后园所挂,此时不知为何,竟来这里,随那灯笼飘近,陆渐不禁目瞪口呆,敢情那四只灯笼竟是无人把持,凌空飘来。
陆渐心头剧跳,双腿一阵发软,眼看那灯笼火光就要照至,谷缜忽地将他一拽,三人缩到街边一堆杂物后面。
那四只灯笼在空中东飘西荡,几度照到三人头顶,但终究无功,又飘飘摇摇,向远处去了。
谷缜吐了口气,道:“好险。”陆渐涩声道:“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谷缜道:“这是风部神通‘照魂灯’,方才大约是‘风侯君’左飞卿在御灯巡视。据说被这灯笼照到,就会不由自主吐露身份。比方说,照到你时,你就会稀里糊涂自报姓名。你报名还罢了,我若报上姓名,左飞卿听见,我就死了。”
陆渐叹道:“东岛西城的武功,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谷缜笑道:“斗了两百多年,除了‘周流六虚功’破不了,其他的武功,不奇怪的都被破了,破不了的一定奇怪。只不过,我也觉得奇怪,这左飞卿不像冲着我来的,倒似急着找别的什么人。”说罢沉吟片时,忽道,“陆渐,你的身手比我敏捷,先去前面探探路,瞧瞧还有没有‘照魂灯’。”陆渐点头道:“好,你瞧着丑奴儿,我去去就来。”说罢猱身蹿出,须臾间没入夜色之中。
待得陆渐走远,谷缜蓦地转过脸来,瞧着丑奴儿冷笑道:“好你个丑八怪,装得倒像。”丑奴儿独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谷缜冷笑道:“还装么?你若去唱戏,定是名动两京的红角儿,演什么像什么。”
丑奴儿哑声道:“我,我不懂你说什么。”
谷缜道:“少跟我耍花枪,陆渐为人善良老实,那些宵小就爱耍小聪明糊弄他。老子可不同,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跟他遇险时经过房门,本就可疑;后又不偏不倚,在明夷出手时打破瓷杯,破了他的‘一粟’神通,这时机未免太巧。”
丑奴儿嗫嚅道:“我听到他的话,以为他要杀你们,一吓着,就摔破杯子。”
谷缜道:“好,这事算你蒙混过去。但你明知我和陆渐前途凶险,呆在萃云楼里,反而安稳许多,为何定要跟着我们历险?”
丑奴儿道:“你们是好人。我,我也不想回那个不干净的地方。”
谷缜呸了一声,道:“但方才那一下,我和陆渐均没发现‘照魂灯’,贸然前进,必然照着。这时你却又恰好扭了脚,让我们停下。陆渐给你治伤,他虽没说出口,但瞧他神情,我就猜到,你的脚根本没伤。只因你早料到左飞卿会用‘照魂灯’,始终提防,是故比我二人更先发现那灯过来,才设计让我们停下。”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凝,森然道:“左飞卿找的人便是你吧,他先去萃云楼,逼得你走投无路,便跟我二人逃出来,如今他知你逃了,追了上来,是不是?”
丑奴儿仍是一派迷惘,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谷缜笑道:“还不承认?信不信,我撕了你的脸。”话没说完,忽地猛扑过去,抓那丑女面门,不料丑奴儿身子一缩,动若脱兔,竟躲过这一抓。
谷缜冷笑道:“好婆娘,狐狸尾巴露了么?”张牙舞爪,正要再扑,忽听陆渐的声音远远传来:“谷缜,你要做什么?”
谷缜两手定在半空,干笑道:“我们在玩儿捉迷藏呢,丑奴儿,对不对?”丑奴儿缩在角落里,独眼晶亮,微微点头。陆渐大为不解,说道:“这个时候,你俩还有闲心胡闹?”又道,“前面没有照魂灯,咱们走吧。”
丑奴儿闻言,抢上两步,拽住陆渐衣袖。谷缜望着他微微冷笑。三人快步前行,穿过一条长街,正要转弯,忽觉身后旋风陡起,谷缜暗叫不好,回头望去,但见左飞卿手撑白伞,从天飘落,衣发流转,有若下界仙人。
陆渐但觉丑奴儿十指用力,将自己衣袖拽得更紧。左飞卿望着三人,淡然道:“将女的留下,你们两个,滚的越远越好。”
谷缜眼珠一转,啧啧笑道:“阁下容貌不凡,品味也不凡,这么丑的女人,你也喜欢?”
左飞卿冷哼道:“我数三声,要命的,就给我滚。”陆渐闻言,瞧了丑奴儿一眼,但觉她浑身发抖,似乎极为恐惧,也不禁疑惑起来,忽听左飞卿冷笑道:“一……”
话音方落,便听谷缜笑道:“二三四五六,后面的老子帮你数了。”这一下不知左飞卿白眉微蹙,丑奴儿眼中也有诧色。
“你这厮。”左飞卿叹了口气,“真不怕死么?”
“怕,怎么不怕?”谷缜笑道,“但这女人再丑,也是一个人,不是个玩意儿,你说留下便留下么?你又算什么玩意儿,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白得跟兔儿爷似的。”
他这话骂得至为刻毒,左飞卿眼神遽然收缩,锐如钢针,双袖间呼啦啦一声响,飞出白茫茫一片,纸蝴蝶成百上千,伴着疾风,汹涌而来。
谷缜躲避不及,两只纸蝶掠身而过,不觉失声惨哼。陆渐大喝一声,先变“寿者相”,再变“猴王相”,双掌抡出,劲风陡起,纸蝶被掌风冲散,却不落地,顺着陆渐的掌风飞舞,若有灵*,抵隙而入。
陆渐大惊,唯有反复变相,不让那纸蝶近身,转眼望去,却见谷缜腰肋左胸各有两道创口,血如泉涌,不由叹道:“谷缜,我当你有什么计谋,才这么嘴硬……”
谷缜苦笑道:“事到如今,也只能过过嘴巴瘾罢了。”
陆渐用尽全力,也无法将纸蝶扫落,眼见纸蝶越来越多,不由暗暗叫苦。忽听谷缜喝道:“擒贼擒王,别管蝴蝶,对付本人。”
这一语惊醒陆渐,他大喝一声,连番变招,扫开漫天纸蝶,冲向左飞卿。方要逼近,左飞卿倏尔轻笑一声,足不抬,手不动,持着伞向后飘飞,一阵狂风平地而起,纸蝶飞舞更疾,陆渐但决手臂一痛,已被纸蝶割中,鲜血飞溅,染湿衣衫。
谷缜眼见败局已定,心中大急,他计谋虽多,武功却非所长,遇上“风君侯”这等绝顶任务,深感束手,连想了十几个法子,均不管用。抬眼一瞧,忽见那群纸蝶分作两股,一股围住陆渐,另一股却向这方飞来。
谷缜大惊,喝道:“丑奴儿,快走。”回身一抓,却抓了个空,转眼望去,哪还有那丑女的影子。
谷缜心往下沉,眼下之势,既无法抵挡,又不能弃陆渐而逃,正觉两难,忽地眼角边晶芒闪动,半空中飞来一蓬银雨,正正迎上群蝶,只听哧哧声不绝于耳,前方纸蝶纷落,不成漏掉一只,最近一只,距谷缜仅有尺许。
谷缜身子剧震,却如泥塑木偶,竟尔定住了。只听左飞卿轻轻叹道:“姑娘姓王?还是姓施?”说话间,剩余纸蝶倏而聚拢,有若一团乳白云气,钻入他双袖之中,十里长街,复归明朗。
陆渐浑身疼痛,也不知中了多少纸蝶,衣衫尽被鲜血浸透,忽见纸蝶散去,不觉身子一软,单膝跪倒,耳听得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我姓施。”
陆渐回首望去,远出袅袅走来一位女郎,银绡飘渺,宫髻高挽,容貌娇美绝伦,乌黑细眉微微挑起,益显得清贵高华,英气逼人。她左手挽着一只竹篮,篮身上编了一只跳波鲤鱼,摇头摆尾,跃跃*活。
左飞卿道:“施浩然是你什么人?”那女子道:“他是我爹。”左飞卿道:“令尊还好么?”那女子黯然道:“家父已经作古了。”
左飞卿点头道:“如此说来,你已是五尊之一了。”那女子点头道:“妾身施妙妙,忝列尊位,着实汗颜。”
左飞卿笑了笑,道:“你爹见了我,也要退避三舍,你却有胆子,敢来惹我?”

第13章 风刺鳞(下)

[table=98%][tr][td][/td][/tr][tr][td] 施妙妙默然片刻,轻叹道:“情势所迫,不得不尔。”
“好个情势所迫。”左飞卿悠悠叹了口气,眼中透出惆怅之色,“一晃八年,风蝶之术,终于又遇上了‘千鳞’。”
施妙妙默默探手,从竹篮中取出一只银色的小鲤鱼,一扬手,银鲤腾空,倏尔解体,化为点点银鳞,满空闪烁。
纸蝶也从左飞卿的袖间呼啸而出,好似无穷无尽,狂风阵阵,向着施妙妙吹来,激得她裙裾纷飞,仿佛站立不住。
银鳞、纸蝶凌空交接,竟如活物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捉对儿厮杀起来,刹那间,细碎响声不绝,银鳞分坠,片片纸蝶,化为齑邸?
陆渐恍然大悟,风蝶也好,千鳞也罢,均是主人以无上神通,凌空驾驭。故而这些暗器已非死器,而已是有知活物。
一刹那,施妙妙连射出十五只银鲤,初时一发一只,接着一发两只,然后一发三只,终至于一发五只,蓦然间,银光剧盛,施妙妙掷出六只银鲤,银雨如麻,霎时破开纸蝶阵势,射向左飞卿。
陆渐又惊又喜,正要喝彩,忽见左飞卿倒转白伞,凌空一转,猛然间旋风如轮,数百点银光叮叮落地。
施妙妙一愣,再发六只银鲤,左飞卿绸伞一转,复又挡开,微笑道:“一鲤百鳞,十鲤千鳞,敢情你只练到六鲤之数,远未大成。施浩然没告诉你么?若无千鳞,破不了我的‘风魔盾’。”
施妙妙心往下沉,她并非不知此理,风部与“千鳞”一脉素为死敌。两百年来,双方交手多次,各有攻防之发。但左飞卿的“风魔盾”出神入化,自己的‘千鳞’却未练成,对方攻守俱强,已立于不败之地。正觉心急,忽见街道两侧布幌微微摇动,不由大吃一惊,失声叫道:“糟糕,起风了。”
左飞綮一声长笑,顺风掠出,施妙妙发出六鲤,尽被挡开,谷缜蓦地喝道:“陆渐,别让他占住上风。”
陆渐闻声纵上,正要变相,却被一群纸蝶裹住,出不能。左飞卿飘然落在上风处,长笑道:“施姑娘,如今我占得天时,周流五要,已得其四。你到了阴曹地府,别忘了代我向令尊问候一声。”挥手之间,漫天纸蝶骤然变疾,叮叮之声不绝于耳,银鳞坠得满地。
施妙妙但觉头顶一轻,一只纸蝶突破“千鳞”阵势,将他束发绸带割破,青丝如瀑泻落。施妙妙一咬牙,丢开竹篮,纤腰微拧,所披银绡褪到左手,正要挥出,忽见自那纸蝶阵中,身出一只手来,死死攥住了左飞卿的右腕。
左飞卿微觉吃惊,但觉大力涌至,只得运劲抵御,这时间,又觉右足一沉,一只雪白纤手,自地底破土而出,攥住他的足颈。刹那间,两股外力齐齐攻至,左飞卿顾此失彼,白玉般的双颊涌起一阵潮红,猛然挣脱那两只手,清风也似掠上房顶,那群纸蝶也如风吹云散,随他身后,冉冉消失在屋宇之间。
谷缜绝出逢生,有若梦寐,待得纸蝶散尽,正要叫喊陆渐,却见长街空旷,哪有陆渐的影子,唯有一他滩鲜血,在月光下分外刺眼。谷缜惊急交迸,但只一瞬,复又冷静下来,皱眉沉思。
忽听轻哼一声,转眼望去,只见施妙妙足下踉跄,扶住街边木柱,摇摇
坠。谷缜抢上两步,脱口道:“妙妙……”方搀扶,忽觉喉头一痛,已被一枚锋利鳞片抵住。
谷缜望着施妙妙冷若冰雪的眸子,皱眉道:“妙妙,被开玩笑。”施妙妙冷哼道:“谁跟你开玩笑,你敢用那双脏手碰我一下,我立马割断你的脖子。”
谷缜额上冷汗流出,强笑道:“好,好,我绝不碰你,你把这劳什子拿开。”施妙妙眼中露出嘲讽之色,冷笑道:“你这不要脸的坏东西,也会怕死?”
谷缜笑道:“不要脸的人,未必就不要命。”忽觉喉头又痛,忙道:“妙妙,你若要杀我,又何必救我呢?”
施妙妙寒声道:“我救你便是为了杀你。”谷缜忍不住道:“放屁……”方才骂出,喉间又疼,眼间施妙妙美目中怒火喷出,忙道,“妙妙,我岂敢骂你,这个屁是我自己放的,你……你把这个玩意儿挪开些,有话好说……”
施妙妙苦笑不得,骂道:“你这坏东西,若,若我有力气,眼下便一寸寸割下你的肉来。”谷缜笑道:“我的肉有什么好,又酸又臭,又不能吃。”
施妙妙怒道:“你才吃人肉呢。”谷缜望着她,忽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妙妙,我好想你,若能再抱一抱你,就算死了,我也甘心。”
施妙妙一怔,眼神微微散乱,倏尔双目泛红,咬牙道:“你别想说好话来哄我,这一次,我便不亲手杀你,也要将你押回灵鳌岛,交与岛王处置。”话未说完,忽见谷缜望着自己,似笑非笑,不觉心慌起来,怒道,“你,你再这样瞧着,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不防谷缜猛然伸手,攥住皓腕,施妙妙方要将银鳞刺下,却又不忍,稍一迟疑,已被谷缜紧紧抱在怀里,耳听得他轻笑道:“东岛五尊,各有怪癖,金龟爱财鲨刺莽直,叶梵好排场,狄希假清高,至于你这条小‘银例’,最大的怪癖,就是喜欢我这个坏东西,别人杀我还好,你要杀我,我死也不信……”
施妙妙又气又急,要挣扎,却不知为何,被他一抱,嗅着那熟悉的男子气息,竟然浑身发软,气力俱失,两行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骂道:“你这个大坏蛋,臭流氓,害人精,我恨死你,恨死你……”双拳齐出,一边骂,一边捶打谷缜肩头,谷缜任她打骂,默不作声。
施妙妙这两年多来身心备受煎熬,打骂一阵,疲倦起来,伏在谷缜肩上哭个不住。谷缜忽地笑道:“你这只傻鱼儿,别哭啦,再哭下去,我可要亲你了。”
施妙妙双颊一红,气道:“你敢胡来,我,我杀了你……”话未说完,脸上已被谷缜亲了一下,顿时面如火烧,方要发怒,却被谷缜横抱起来,不禁急道:“坏东西,我,我的篮子。”
谷缜笑道:“我倒忘了,‘银鲤’吃饭的家伙莫要对了。”说罢将他放开。施妙妙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狠狠白他一眼,拾起篮子,将篮口倾斜,十指微颤,地上散落银鳞竟也随她十指颤动起来,仿佛活了一般,接二连三,鱼贯跳入篮子,一眼望去,就似一条细长银线,被一寸寸收回篮里。
谷缜从旁瞧着,忽道:“妙妙,风部神通总不离风,故而左飞卿的‘风蝶术’我也能够想通,但这‘千鳞’神通却是什么道理?你为何能驾驭这么多细小钢鳞?”
施妙妙没好气道:“你不是很聪明么?干吗问我。”
谷缜笑道:“你考较我么?其实我已经猜到了。这道理跟船上的指南针差不多,靠的都是磁力吧,妙妙,你练的内力是不是跟磁力有关?”
施妙妙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姓施还是姓王?我干吗要告诉你?哼,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个狱岛的重犯罢了,如今我就要抓你回去。”
谷缜冷笑道:“好呀,敢情你跟叶梵姘上了。”施妙妙面色陡变,厉声道:“你说什么?”
谷缜道:“镇守狱岛是"不漏海眼"的事。你若不是叶梵的姘头,干吗兴冲冲帮他捉我?”话未说完,已重重挨了一记耳光,谷缜的左颊眼瞧着肿起来,却仍是笑眯眯的,眼睛也不眨一下。
施妙妙恨声道:“我,我真恨我自己,那一天知道你的恶行,我就该将你杀了,省得你着大祸害到处害人。”
谷缜呸了一口,大声道:“你没听说过"祸害遗前年"吗?你要杀么,老子就在这里。你施大小姐本事大,我反正打不过你,十鱼千鳞,好啊,你今天若不把这一千个鳞片一个不落地钉到我身上,什么狗屁"千鳞",从此江湖除名。”说罢转身就走。
施妙妙望着他,浑身发抖,蓦地心算难抑,双腿发软,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谷缜听到哭声,没的心头一软,转身走回,掏出手绢,在施妙妙脸上乱抹。
施妙妙见他走回,心神稍安,夺过手绢,骂道:“蠢材,手绢都不会用?”谷缜笑道:“是手绢么?我还以为是抹布呢。”施妙妙几乎笑出来,好容易忍住,狠狠打他一拳。
谷缜吃痛怒道:“姓施的,你可是练过武的,我又不是你练拳的木桩,随便乱大。”施妙妙轻哼一声,抹完眼泪,忽觉那手绢香得出奇,忍不住借着熹微晨光细瞧,但见手绢上锈了一对鸳鸯戏水图,图边还有一句艳词:“敢做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施妙妙越瞧越觉不对,狐疑道:“这手绢又是哪个狐狸精的?”这手绢本是谷缜从菡玉那里随手要来揩嘴的,闻言心虚,笑道:“狐狸精那么多,一天七八十只,我怎么数得过来,也不知是哪一只揣在我这儿的。”
他索
夸大其词,施妙妙反而不信,将手绢扔还给他,呸道:“你少在这里臭美。”眼见天亮,只怕街上人多,惹来麻烦,便牵着谷缜衣角,转到僻静处,低声道:“你那朋友呢?怎么不见了,方才我见了你,一生气就忘了,若不是他冒死伤了‘风君侯’,今天你我必然无幸。”
谷缜摇头道:“我也不知,一转眼便不见他,只瞧见一滩血,想是被人趁乱带走了。”
施妙妙迟疑道:“你是说地里那人?看那人的身手,像是地部的高手。”
“是啊。”谷缜叹道,“这丑奴儿真是身藏不露,为了躲避仇家,竟不惜自毁容貌,藏在妓院里做一个最下贱的奴婢,这份忍劲耐
,真是令人佩服。”
施妙妙一听到妓院二字,其他的字句尽都忘了,一把拧住谷缜的耳朵,恨声道:“你说什么妓院?你去过,是不是?”
谷缜痛叫道:“你好歹也是五尊之一,怎么还像个小娘儿们?”施妙妙想了想,点头道:“不错,我现在是五尊了,不能再拧你的耳朵了。”说罢松手,瞪着谷缜,叱道:“你若不说清楚妓院的事,便试试我‘银鲤’施妙妙的千鳞。”说罢气呼呼拿起一只小银鲤。
谷缜一时傻眼,忙道:“妙妙,事有轻重,我那朋友死活还不知呢,咱们须得先去寻他。”施妙妙被着一岔,不自觉间放下银鲤,皱眉道:“不错,可你的朋友自来都是狐朋狗党,从没一个好东西,怎么又会有这种重义轻生的豪士?”
谷缜冷笑道:“你又知道我多少事?还不是人云亦云。”施妙妙呆了呆,凄然道:“是呀,我确是不知道你的事,今天我就要一一问个明白。”
谷缜望着她半晌,忽地叹道:“那我说自己是冤枉的,你信不信。”施妙妙也怔怔望着他,凄然摇头道:“那些事证据确凿,铁案如山。更何况,就算别的事是冤枉的,但你睡在萍儿的床上,还有那被单上的落红,却是怎么也赖不掉的……”说到这里,她嗓子发颤,眼中泪水一转,滚将下来。
谷缜头大如斗,坐在身旁石阶上,望着远空发愣。施妙妙望着他,目光渐渐柔和起来,叹道:“阿缜,你是绝顶的聪明人,当知道大错难返的道理,我的心也好痛,可,可我于公于私,都不得不捉你回去。我,我真宁可没有遇上你……”
谷缜冷冷道:“少来说这些假惺惺的废话。我若回去,必死无疑。我知道,我若死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得嫁给他人,做你的少奶奶了。哼,施大小姐,到时候你有了孩子,记得叫他偶尔给我上上坟,免得老子一个人在下面,冷冷清清。”
施妙妙脸上红了又白,蓦地拈起一枚鳞片,割下一缕青丝,涩声道:“谷缜,我是‘千鳞’唯一传人,不能轻易言死。但我施妙妙断发明誓,你若死了,我终身不嫁,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谷缜笑道:“这种誓言,你该跟西城的天部雷部去说,我一无天部神通,二无雷部电劲,怎么打你,怎么劈你?再说了,这等誓我从小就是发着玩儿的,当得了真么?若是誓誓应验,我早就雷劈了几百次了。”
施妙妙苦心发下的誓言被他说得形同儿戏,又羞又急,不自禁咬牙道:“好,你不就是要我陪你死么?这次回到东岛,你死了,我也不活,这下……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也不成。”谷缜摇头道,“若我爹大发慈悲不杀我,又将我关起来呢?”施妙妙倒未想到这点,不觉愣住。
谷缜笑道:“这样吧,我若被关起来,你也要陪我坐牢,咱们两个老囚犯在牢里闲着没事,大可聊聊天,说说话,再生一堆小囚犯玩儿……”
施妙妙羞红了脸,啐道:“谁跟你生小囚犯玩儿。”谷缜盯着她,笑道:“好啊,说了半天,你就是想我被关起来,然后嫁给他人。”
施妙妙急道:“我哪有这种念头?”谷缜面色一寒,冷笑道:“若是没有,为何我在九幽绝狱三年,也没见你来救我?”
施妙妙不觉呆住,蓦地流下泪来,跌足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好呢?我没法下手杀你,但若将你带回去,又跟杀了你有什么分别?死谷缜,我,我该怎么办好呢?”
谷缜望着她,忽地叹了口气,道:“你问我吗?”施妙妙点点头,大声道:“我就问你。”
谷缜徐徐起身,摇头道:“傻鱼儿,你为何一定要杀我抓我,难道就不能帮我洗雪这莫须有的奇冤么?”
施妙妙一怔,脱口道:“难道,难道你真是冤枉的?可那些证据……”谷缜冷笑道:“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若要害一个人,或许还能编造出更多更毒的证据。妙妙,你跟我一起长大,难道就不知道我的为人,只会听他人的一面之词么?”
施妙妙一愣,却听谷缜续道:“再说了,以我的心计,若要奸妹,会让继母撞见么?若要弑母,会让她有空叫喊么?若要勾结倭寇,又怎会留下一大叠书信?你这个傻鱼儿,不但将我想得太坏,更将我想得太笨。”
施妙妙听了,大觉有理,脱口道:“这些话,你当年为何不说。”谷缜冷冷道:“当时有人肯听我说话么?”施妙妙回想当时情景,确是群情激愤,就是自己,瞧见谷萍儿的样子,也是伤心
绝,恨不得将谷缜一刀杀死。
想到这里,她不觉默然。谷缜淡淡地道:“妙妙,你若不愿帮我,还请瞧在往日交情,放我一马。若我谷缜不死,终有一天会真相大白。你今日的誓言……我统统都没听见,若我死了,或是日子太久,你也不必等我,嫁人生子,我也绝不怪你。”说到这里,他眼眶没地一热,急忙转过头,大步前行,走到二十步时,泪水却终于忍耐不住,夺眶而出。
谷缜走到街口,不见施妙妙追来,方才抹去泪水,暗骂道:“,不就是个傻女人么,天下女人多的是,老子又何必为她流泪?再说我跟她并无婚姻之约,她嫁不嫁人,关我屁事?”
想到这里,他心下稍安,望着繁华起来的街市和早起的行人,一种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不由得仰首望天,喃喃道:“陆渐啊陆渐,你又在哪里呢?”
陆渐又来到那个无形世界,黑白分明,星斗漫天,穿?诤诎椎谋呓纾??怕?煨嵌罚??置糟?鹄矗?庖淮危?挥辛斯钜斓慕猩??裁挥辛司薮蟮拿?椋?叭??勐觥贝Γ??啡绻剩?皇瞧渲幸换罚??谒?难矍奥???ィ?沼冢?僖睬撇患?恕?
血环消失的一刹那,陆渐忽然醒来了,周身伤口疼痛难当,又似乎涂抹了某种药物,一般凉意透肌而入,不时缓解那种痛苦。
陆渐定一定神,但觉身上包扎了许多布条,身下晃荡不已,忍不住脱口道:“这是哪里?”
“这是船上。”一个喑哑的声音传来道,“你还痛么?”
陆渐脱口道:“丑奴儿?”那丑女揭开船帏,钻了进来,独眼中透着关切。陆渐道:“丑奴儿,谷缜呢?”丑奴儿道:“他跟那个银衫女子走了。”
“走了?”陆渐心中茫然,蓦地想起那个女子自称东岛五尊之一,不由惊道,“遭了,他又被东岛捉住了。”说罢便
挣起,却被丑奴儿按住,道:“你伤得重,不能动的。那个,那个谷缜很狡猾,定有逃跑的法子,你先养好伤,再去找他。”
陆渐听得有理,不好违拗她,摇头叹道:“只有一道环了。”丑奴儿奇道:“什么一道环?”陆渐不愿意惹旁人忧心,当下含笑不语。丑奴儿沉默一阵,说道:“你的体质好奇怪,那么多怕人的伤口,一夜间都愈合了,加上我的药,想必将来好了,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陆渐心知定是劫力的缘故,但此次自己受创太深,恢复时借用劫力太多,劫力反噬,竟将鱼和尚第二道禁制冲破了。如今三大禁制去了两道,自己却连昆仑山的方向也不知道,若是就此遭劫身灭,岂不有负鱼和尚的厚望。然而这世间许多事,即便禁制尽破,万劫不复,也是不能不做的。
想到这里,陆渐不觉叹了口气。却听丑奴儿又道:“不过你好厉害,遇上‘风君侯’的‘风蝶之术’,虽然伤得厉害,却避开了所有要害,要是刺中颈项,或是刺中心口,就算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你。”
陆渐笑笑,问道:“丑奴儿,真奇怪,‘风君侯’竟是来找你的,你跟他有什么仇?”丑奴儿淡淡地道:“你猜呢?”陆渐摇头道:“我猜不出来。”
丑奴儿道:“你可真笨,若换了那个谷缜,一早就猜出来了。”陆渐点头道:“谷缜神机妙算,跟他相比,我真笨得很,丑奴儿你说得对。”说罢,望着丑奴儿,呆呆出神。
丑奴儿怪道:“你这人好奇怪,别人瞧见我这鬼样子,跑都来不及,你却一点儿也不怕,还敢一只瞧我。”
陆渐道:“瞧着你,总让我想起一个人。”丑奴儿道:“想到谁呢?”
陆渐叹掏:“想到一个相识的女孩儿,这些年,我总想着她,念着她,连梦里也梦着她。”丑奴儿道:“是你的情人吗?她也跟我一样难看?”陆渐摇头道:“她很美。”
“你打趣我么?”丑奴儿道,“她是美人儿,我怎么能比?”
陆渐道:“虽这么说,可你的右眼,和她真像。”丑奴儿呆了呆,道:“是因为我右眼跟她的右眼很像,你才救我的吗?”
陆渐笑道:“这却没干系,你不也救了我和谷缜么?这就是所谓的投之以什么报之以什么的……”
丑奴儿接口道:“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陆渐笑道:“对,还是你有学问。”丑奴儿道:“你这话可不对,木瓜是平凡之物,琼瑶却是难得美玉,难道说我救你们不足挂齿,你们救我就了不起了?”
陆渐不好意思道:“这个,我不是没学问么?”说着转过话题,笑道,“丑奴儿,你怎么从来不笑?”
丑奴儿淡淡笑道:“我这个样子,笑起来会吓死人的。”陆渐道:“你不笑怎么知道。”丑奴儿独眼中光芒一闪,忽地起身,出舱去了。
陆渐养了一日,得劫力相助,疼痛大减,但心中挂念戚继光和谷缜的安危,总觉无法安寝,便挣扎着爬出舱外,但见四周烟水茫茫,一条辽阔大江,浩荡东去,身处的小舟系在岸边的一棵柳树桩上,岸上垂柳依依,翠华感人,是一个极幽谧的地方。
不一会儿,便见挎了一个篮子,穿过林子,快步回来,瞧见他,哑声道:“你出来做什么?当心着凉。”说罢从篮子里取出杀好的鸡鱼,就着船头的炉灶,将姜丝、椒料细细切碎,和着鸡炖得烂烂的,又在鱼身上割出细密齐整的刀口,用黄酒浸过,撒满葱蒜辣椒等调料,在锅里煎得香气四溢。两道菜出锅,陆渐一尝,竟比当日酒楼上嬴万城点的菜还要美味几分,不由赞道:“丑奴儿,你真是好手艺。”
丑奴儿道:“这鱼是西南的吃法,略带辛辣,但你失血太多,胃口不好,吃一点,也好下饭。”陆渐嗯嗯连声,风卷?疲??啦硕汲粤恕3笈??职玖瞬挂┑萆稀B浇ズ劝眨?档溃骸俺笈???愦?胰コ抢镒芏礁?睦斡?拔饰剩?忻挥形乙晃淮蟾绲南?ⅰ!彼蛋战淮?似菁坦獾男彰?傧巍?
丑奴儿道:“我明天就去问,你安心养伤才是。
两人歇息一夜,次日凌晨,丑奴儿便去了,至午方回,说道:“牢狱前人多眼杂,我怕风君侯发现,没敢上前。但听城里人说,这两日,那胡大总督要问斩几个带兵不力的将官,也不知有没有你那位大哥。”
陆渐大吃一惊,急道:“你怎么不问清楚,不成,我要进城去瞧。”说罢起身,却又牵动伤口,呻吟起来。
丑奴儿道:“你伤得这么重,怎么能去?我留些风险,再去问问吧。”陆渐摇头道:“不成,事关重大,我定要亲自去一趟。”
丑奴儿想了想道:“要去也成,我先化化妆。”手罢钻入舱内,半晌出来,竟成了一个满头白发、容貌丑陋的老婆婆,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说道:“给你也化化妆。”说罢从包袱里取出假发假须,诸般颜料,不多时化妆已毕,陆渐对水照影,只见水中倒影着一个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公公,不觉愣住。
丑奴儿又道:“你身子伤疲,脚步虚浮,学老人家倒挺像,但嗓子却太清亮,到时说话,定要压低一些。八部之中,风部的追踪术最为了得,有捕风捉影之能,那天晚上你也见识过了,所以一切小心,听我吩咐。”
陆渐暗中寻思,但觉这丑奴儿浑身透着古怪神秘,人虽丑陋不堪,但心思灵巧多慧,抑且她一个青楼贱婢,又怎会跟威震天下的“风君侯”结下梁子?但她不说,陆渐也不好多问,只点点头。
丑奴儿又折了两跟树枝当做拐杖,两人拄杖出林,敢情此地处于南京郊外,遥遥可见崔嵬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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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贵公子
两人沿官道走了数里,忽见远处来一对车马,那车青布小篷,驽马二驾,但随从马匹无不神骏非凡,银络金镫,雕鞍嵌玉。为首的一名公子,目若朗星,眉若刀裁,双颊白里透红,十分俊美,他身周的四名仆役均是锦服皮靴,额缠珠玉,唯独他一身素雅青衫,尤为醒目。
那对车马行到陆渐与丑奴儿近前,两人让至道旁,那青布小篷忽的掀开一线。传出一个柔美的声音道:“秀儿,先停一会,让老人家先过。”那青衫公子笑道:“好啊。‘一挥皮鞭,众仆役让到一旁,陆渐听到那篷中女声和蔼动听,心有所动,微微出神,被丑奴儿拉了一把,方才还醒过头来,低头便走。
忽又听那柔美声音道:“这位老公公似乎身子不妥,老人家年级大了,又有病在身,日子必然艰难,秀儿……”那青衫公子笑道:“妈,我知道了,孙贵,给这两位老人家五十两银子。”说罢,一个锦服仆人跳马下来,取了一封银子交到陆渐手上。
陆渐不由呆住了,捧着银子,竟尔忘了说话,却听那篷内女子叹道:“好孩子,难得你这份心意。恤老爱幼,乃是自古相传的美德,你定要好好记住,一善一功德,平日要多行善事,方能得到佛祖菩萨的庇佑。”
那公子笑道:“妈,这话您都说好多次了,您说我又哪一次没听您的话?”那女子欣慰到:“好孩子,你心这么好不仅妈喜欢,佛祖也会保佑你的。”那公子笑笑,又道两位老人家快走吧,我妈还急着上妙化庵礼佛呢,再耽搁,可赶不上用斋饭了,“陆渐和丑奴儿诺诺连声,加快步子。
那女子埋怨道:“秀儿你催什么?老人家别走快了,当心摔着。”那公子笑道:“是我错了,我怕您饿着。”那女子嗯了一声,再不多言。
待陆渐二人走过,那队车马方才出发。陆渐走了一程,回头望去,轻轻叹了口气,丑奴儿问道:“你怎么了,伤口又痛了?”陆渐摇头道:“不是,我是羡慕这对母子,母亲慈爱,儿子孝顺,而且都这么好心肠,老天爷定会保佑他们的。”
丑奴儿冷哼一声,道:“你没听过吗?‘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自古以来,老天爷就不保佑善人,专帮恶人。”
陆渐虽觉不服,但仔细一想,自己所见的大富大贵者,如姚江寒,织田信长多是不仁,真正的好人如鱼和尚,戚继光却穷困潦倒,难得好报;更有阴九重,宁不空,天神宗之流为求一己私*,无恶不作,更不用说那些虐民自称的官军了。惟有古缜能做到富贵而不据,可他虽然自称怨望,但若无法洗脱锩??仓詹还?侨私钥缮敝?健?
他边走边想,对这世道不禁深深绝望起来。走路约摸十里,忽听身后马蹄声响,须臾间,一匹高头骏马掠身而过,挡在道前,两人一抬头,正是那青衫公子的仆役孙贵。
孙贵一挥马鞭,狞笑道:“拿出来。”丑奴儿奇道:“什么?”孙二瞧她一眼,露出嫌恶之色,喝道:“丑老婆子,滚开些。”马鞭一指陆渐,冷笑道,“公子给你的银子呢?拿给我来。”
陆渐一怔,丑奴儿忍不住道:“这银子是你家公子施舍的,你凭什么要回去?”孙贵呸了一声,道:“这不过十公子爷做作样子,讨老夫人欢心罢了。就算买棺材,这些银子也可以买几十副了,你们两个老东西,消受得起吗?再说一次,银子拿来,若不然,我拆了你们的骨头,扔到乱坟岗喂狗。”
陆渐听得怒从心起,沉声道:“你说清楚些,到底是你要银子,还是你家公子要银子?”孙贵笑道:“我要又如何,公子要又如何?你管得着么?”说罢四顾无人,便跳下马来,眼中杀机闪动。丑奴儿吃惊道:“你、你要做什么?”
孙贵哈哈大笑,抢前一步,右手夺过银子,左掌挥出,向陆渐胸口拍下,丑奴儿一惊,方要阻拦,却见陆渐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可妄动。
陆渐但觉孙贵掌中胸口,一股寒气直透心脉,当即运转劲力,将之化解,却又故作姿态,“哎呀”一声,跌倒在地。丑奴儿急道:“你怎么了?”身手抓住陆渐,这时孙贵第二掌依然飘飘按向她后心,陆渐早已算准时机,握住丑奴儿之手,将劫力转化为内力,护住她后背,孙贵掌力一至,便被化解。
孙贵将两人一上一下,匍匐不动,只当已被这两掌击毙,当下右足探出,在陆渐身下一挑,将两人挑落在路边草丛之中,呵呵一笑,上马去了。
两人躺在草中,不敢动弹,陆渐但觉丑奴儿腰肢细软,触之光滑,浑不似脸上那般粗丑,正觉惊疑,丑奴儿忽地推开他,哑声道:“你干吗装死?”陆渐道:“这恶奴委实可恨,我想跟着他瞧瞧,若是他自己的主意,我便告诉那位公子,狠狠惩戒他一番。”丑奴儿冷道:“若是那公子的主意呢?”陆渐默然一阵,摇头道:“应当不是。”
丑奴儿冷哼一声,见陆渐纵身起来,要奔跑,忙道:“你伤还没好呢!”说罢赶上陆渐,伸手扶住他肘,发足飞奔。陆渐耳畔风风生,讶道:“丑奴儿,你……你好轻功!”
两人循着孙贵马蹄痕迹,奔跑一程,遥遥已见孙贵骑马身影,他想必是杀人取财后悠然自得,马跑得并非极快,须臾来到一座庵寺前,他将马系在庵外,绕着寺墙来到后门,推门而入。
陆渐和丑奴儿却是翻墙而入,眼见孙贵穿过两道小门,来到一座厢房前,房中隐约传来
声浪语似有男女在内欢好。
陆渐听得双颊发烧,心中惊异,想这等佛门净地,怎会有如此之事,那孙贵却似乎不敢打扰,倾耳听着,面露艳羡之色,半晌听得房?朴晔招??讲盘蛱蜃齑剑?Φ溃骸拔沂撬锕螅?恰??鞘掳焱琢耍??右材玫搅恕???
但听房中嗯了一声。不多时,房门大开,走出一人,陆渐一瞧,大惊失色。只见出门的正是那青衫公子,他脸上笑吟吟的,身后跟出一个眉眼秀丽的年轻女尼,僧袍凌乱,双颊春潮未褪。孙贵见状,不觉咽了口唾沫,递上银封。
那青衫公子接过,递给那女尼,笑道:“法净,这点儿银子你且收着,平素买些点心。”那女尼幽幽瞧他一眼,嗔道:“我不要你的臭银子,我只要你这个人。你答应过,今年让我还俗、娶我过门的,怎么老不见东经,这‘妙化庵’就是一座坟,住在里面,跟行尸走肉似的。”
那青衫公子笑道:“我不是来瞧你了么?还俗迎娶的事,我老头听了,不大欢喜,还须得我再下些水磨工夫,定要磨到他答应为止,这银子你先收着,别淘气。”那女尼这才接过银封,道:“你可不要骗我,要么我便告诉夫人。”那青衫公子笑道:“哪里会?我疼你还来不及,哪儿会骗你?你先回去歇着,晚上我再来疼你。”那女尼白了他一眼,含笑去了。
那青衫公子待他去远,笑容倏逝,淡然道:“银子拿到了,人呢?”孙贵笑道:“照老规矩,一掌一个,全都了帐。”
青衫公子点头道:“万莫留下把柄,叫我妈知道了,可不太妥。咱们做儿女的,孝心最为要紧,事事总要顺从她一些,只不过照她这么乐善好施,见人就给银子,就算金山银海也填进去了,故而咱们做儿女的,也须得想发补救补救,总不能她做活菩萨,咱们做叫花子吧。”
孙贵笑道:“公子高见。”那青衫公子又道:“法净这妮子一心闹着还俗,太也麻烦。本想给她些银子,让她自生自灭,谁知她竟有些痴气,非我不嫁……”
孙贵接口笑道:“谁叫公子有潘安之貌、谢安之才,天底下哪个女人不喜欢。”青衫公子笑道:“你这马屁精,这马屁越拍越顺了。哈哈,潘安之貌,谢安之才,亏你说得出来,不过也算精当,但你说说,这法净如此胡缠,该当如何对付……”
孙贵言又止,嘿嘿直笑。那青衫公子瞧他一眼,笑道:“罢了,不用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又道,“陈子单约我申时在燕子矶会面,你们须得准备准备。”
这时间,忽有一个小婢急匆匆走来,说道:“夫人礼佛完了,让你去用斋饭。”青衫公子笑道:“我知道了。”说罢整整衣发,仪态潇洒,随那小婢去了。
陆渐在暗处瞧得目眦
裂,几冲出,却被丑奴儿扯住。待得孙贵去远,陆渐闷生道:“丑奴儿,你干吗拦着我,这公子哥儿真是衣冠禽兽。”
丑奴儿冷冷道:“他武功很高,你又有伤,只怕对付不了。”陆渐道:“武功高就可以胡作非为么?”丑奴儿道:“不错,若你武功天下无敌,自然可以为所
为。”
陆渐听得气恼,起身便走,走了一程,忽又道:“丑奴儿,那公子哥儿待会儿与人在燕子矶见面,会不会做什么可恶事,我们须得瞧瞧。”
丑奴儿道:“燕子矶便在不远,我识得路。”
二人沿江而行,来到燕子矶附近,伏在远处观望。过不多久,便见孙贵领着三名锦衣奴前来,背负刀箭弓弩,瞧瞧四周,便各自散开,藏在木石之后。陆渐瞧得咬牙,心道:“这些人果然想做坏事,也不知是算计谁人,我可不能袖手旁观。”
不一阵,又见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飘然而来,站在矶前,左右顾望,神色破是焦虑。忽听有人笑道:“子单兄,久等了。”陆渐掉头望去,只见那青衫公子手摇羽扇,牵一匹骏马,笑吟吟走了过来。
那陈子单见了他,松一口气,笑道:“沈秀老弟,你果然守约。”沈秀笑道:“子单兄?迹?〉芷窀也焕矗坎恢?拥バ钟惺裁词拢俊?
陈子单苦笑道:“老弟就会打趣,我来还不是为了徐海大人么?不知胡总督意下如何,能否宽赦徐海大人的*命,容他将功补过?”陆渐听得心中一震:“他们说的徐海,是否就是四大寇之一呢?”一想到与谷缜洗脱冤屈大有干系,便不由竖起耳朵,仔细凝听。
沈秀笑道:“你的话,我跟胡大人说了,你的银子珍宝,我也给了箍大人。”
陈子单笑道:“箍总督怎么说?”
沈秀抿了抿嘴,眼角厉芒一闪,嘻嘻笑道:“胡大人说,徐海纵横半生,怎么突然想起投靠朝廷?如今陈东、麻叶都被朝廷杀了,四大寇只剩其二,徐海若能将汪直和他的义子毛海峰献给朝廷,或能将功补过,在朝廷中混一个出身。”陆渐听得心头突突直跳,心想这徐海果然是四大寇之一,这么说这陈子单也是倭寇一流,而这沈秀是何身份,听其言辞,与这陈子单似敌非敌,似友非友,浑叫人捉摸不透。
陈子单沉默片刻,作难道:“老弟,实不相瞒,汪直对徐海大人有知遇之恩。再说,那老狐狸年老成精,手下能人无数,要想赚他,难如登天。至于徐海大人为何投靠朝廷,一则慑于胡总督的虎威、沈先生的智计,自知无法抵敌;另则,徐海大人有一个对头,久在深狱,如今逃出生天,他一出来,海上的生意就难做了,唯[狠读小说网精品收藏]有借朝廷的威势,方能与之抗衡。”
沈秀笑道:“竟有如此人物?他叫什么?”陈子单摇头道:“这个只有徐海大人知道,我也不知。”
沈秀面色一沉,寒声道:“你既是徐海的谋主,怎会不知?”陈子单尴尬道:“老弟休怒,此事陈某委实不知,徐海大人的事,我也不是事事皆知的。”
沈秀眼珠一转,笑道:“那么徐海如今在哪里?”陈子单道:“大人就在乍浦。”
沈秀笑道:“子单兄能道出令主上的驻地,果有诚意,但归降之事细节繁琐,待我禀告胡大人,再行定夺。”陈子单忙作揖道:“全赖沈秀老弟周旋。”沈秀笑道:“为避嫌疑,不能同行,子单兄请先走一步。”
陈子单笑道:“那是应当。”一拱手,掉头便走,未走丈许,沈秀忽一张手,掌心迸出一蓬白光,倏将陈子单浑身罩住,竟是一张蚕丝大网。陈子单大惊,*要挣扎,那丝网遽然收缩,纤细蚕丝变得坚逾精钢,一跟跟陷入他的肉里。陈子单惨叫一声,*要舌头,孙贵早已抢到,“吧嗒”一下,卸了他的下巴。沈秀叹道:“子单兄,对不住。沈某笑纳了一八万两银子,也只有等子单兄下辈子再还了,但依子单兄做的孽,下辈子多半只能做猪做狗,既然做猪狗,沈某这银子自也不用还了。”说罢哈哈大笑。
此时陈子单已被捆绑起来,两眼望着沈秀,无比怨毒。沈秀伸出一跟食指,忽地前送,陈子单喉间发出艰涩声音,左眼流下血来。
沈秀掏出手绢,拭去指尖血渍,笑道:“我最不爱别人瞪我,留你一只眼珠子,不是我舍不得,而是怕爹怨我下手太狠,只知威压,不知怀柔。你也知道,老人家年纪越大,嘴巴越碎,心也变得慈悲了。”
陆渐虽厌恶这沈秀笑里藏刀、阴阳怪气,但这陈子单假倭出身,生平作恶无算,受此折磨,也算罪有应得,当下懒得多管,任由那些锦衣仆抬起陈子单,塞入一辆马车。
沈秀将染血手绢丢入滚滚江水,翻身跨上马匹,笑道:“孙贵,今晚我陪妈歇在庵中,你将人带回城里,交给我爹。”说罢,挥扇夹马,悠闲如踏青游客,向“妙化庵”而去。
待矶上众人散尽,陆渐叹了口气,摇头道:“真是恶人恶报,那陈子单是恶人,但遇上沈秀这等恶人,也算倒霉。”又问道,“丑奴儿,你知道乍浦是哪儿?”丑奴儿摇头道:“不大清楚。”
陆渐皱眉道:“谷缜也在到处找徐海,这个消息,须得叫他知道。”丑奴儿冷哼一声,道:“你当陈子单说的话是真的?”陆渐吃惊道:“不是么?”
丑奴儿道:“自然不是,你当他白痴么?这陈子单也是狡猾人物,只是不知为何鬼迷心窍,竟然相信了这个沈秀。这姓沈的别的本事也罢了,这骗人信任的本事可是厉害得很。”
陆渐不是滋味,悻悻道:“厉害什么?就知道骗他妈、骗尼姑。”丑奴儿道:“你别不服气,这也是他的本事,你做得了么?”陆渐怒道:“我做不了,也不会去做。”
丑奴儿道:“做不了却是真的。”陆渐瞪她一眼,道:“你这个丑奴儿,怎么老将人想得这么坏。”丑奴儿道:“你若去妓院里呆大半年,你也一样。这世上便没几个好人,就有几个,也活不长的。”
陆渐本就烦心此事,丑奴儿这话更如雪上加霜,令他一时没了言语,低了头,闷闷走路。进了城门,二人来到总督府附近监牢,果见牢前人多,有官有民,有提审犯人的,也有探望亲人的,陆渐正想打听一下,却听有人在身后嘻嘻一笑:“老爷子,要喝酒么?”

第15章 斗奴(上)
陆渐回头一瞧,但见身后街边坐了一个闲汉,竹笠遮脸,捧着一手瓜子,每磕一颗,瓜子皮便吐得老远,专落到街上行人的鞋面上,可说百发百中,惹来阵阵喝骂。
却听那闲汉嘻嘻笑道:“老爷子,喝酒啊,没听见么?”陆渐微觉迟疑,那闲汉却又站起身来,拍手笑道:“我是鱼饵。”
陆渐双眼一亮,见那闲汉当先便走,当即拄着拐杖跟上,丑奴儿却摸不着头脑,也只得跟上。
三人转过几条小巷,那闲汉忽地扯下竹笠,哈哈大笑。丑奴儿一瞧,不觉大惊。陆渐也扯掉伪装,笑叹道:“谷缜,我们都化了装,你又怎么瞧出来的?”
谷缜笑道:“哪有老公公的眼睛像你这么亮的?”又瞥了丑奴儿一眼,笑道,“也没有哪个老婆婆像你这么丑的。易容这玩意儿,只能骗骗傻子,遇上我这双贼眼,怎么都能挑着破绽,就好比看货物,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你是三句话不离本行。”陆渐苦笑道,“但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里?”
谷缜笑道:“因为要斩失职将官的消息,便是我叫人放出去的。放出消息,我便守在这里。我知道你这个人,只要没死,一听消息,立马会来。”说到这里,一把抱住陆渐,叹道,“陆渐,我真怕你死了。”
陆渐但觉他身子微微发抖,也不觉心生波澜,叹道:“谷缜,你就知道变着法儿吓唬我。”谷缜放开他,摇头道:“我没吓你,斩将之事,确实有之。”
陆渐大惊,谷缜挽住他手,笑道:“先别说这败兴之事,咱们生死重逢,我方才说了要喝酒的。”忽听丑奴儿冷哼道:“他伤还没好,不能喝酒。”
谷缜瞥她一眼,笑道:“陆渐,敢情你选了个管家婆?嘿嘿,就是丑了点儿。”但见丑奴儿独眼中锐芒透出,便笑道:“气什么?既然伤重,那么他举杯,你喝酒如何?”丑奴儿呸了一声,道:“想得美,你自己喝去。”
谷缜哈哈一笑,拉着陆渐,来到巷子尽头一个竹篷前,篷下一张朱漆方桌,四条白木长凳,一个中年男子衣善褴褛,摇着油晃晃的袖子,正站在一口铁锅前煎鱼,他每一铲均是极慢,两眼全神贯注,盯着那鱼,眉间充满苦恼神气。
陆渐瞧得奇怪,说道:“这个先生奇怪,不似煎鱼,倒似绣花。”
“好家伙!”谷缜一跷起大拇指,“你不说则已,一说便中。这鱼就叫绣花鲈鱼,你瞧他这样子好笑么,但凡人全心投入某件事中,便是这个呆样。所以这里的每条鱼煎出来,枯嫩酸辣麻苦,条条滋味大不嗤??从侄际敲牢段薇取!?
陆渐讶道:“以他的本领,去大酒楼做厨子还不更好,为何呆在这穷街陋巷呢?”
谷缜摇头道:“大酒楼的厨子,男菜北菜,无所不通,无所不精。这位老板却只会一道菜,那就是煎鱼,而且只会煎扬子江里的鲈鱼。”
陆渐摇头叹息,谷缜笑笑,道:“你也不用为他惋惜,在我眼里,普天之下,追逐潮流,看人做菜,给他提鞋也不配,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专一’二字。”
陆渐赞道:“这话说得妙,你我相识以来,数这句话最妙。”
谷缜摇头笑道:“我觉得最妙的一句不是这个,而是那句:”我是鱼饵‘,要不然,我怎能将你钓到这里来。“
陆渐大笑,转眼望去,但见丑奴儿还站在远处,便道:“丑奴儿,别怄气了,快来吃鱼。”丑奴儿哼了一声,走上来道:“可是你求我来的,是不是?”陆渐叹道:“是,算我求你。”
谷缜斟满两杯酒,递给丑奴儿一杯,笑道:“来来,大家恩怨两清。”丑奴儿接过酒杯,瞧了瞧,忽地抬手,尽都泼在谷缜脸上,陆渐不禁喝道:“丑奴儿,你今日是怎么了?”
谷缜却面不改色,摆手笑道:“不妨,这杯酒算是丑奴儿亲手敬的,我谷缜用脸喝的。”
丑奴儿冷哼一声,道:“人不要脸,万事可为。”
谷缜摇头道:“不对不对,自古不要脸的人多了,但能用脸喝酒的却只有我一个。”谷、陆二人均是大笑,丑奴儿却不笑,只冷冷瞧着谷缜。陆渐也不知二人为何如此针锋相对,但见气氛凝重,便转移话题,将来路上所见所闻说了。
谷缜道:“沈秀么?我听说过,是新出道的风流人物,绰号‘小神算’。不过丑奴儿说的对,那陈子单没说真话。沈秀那厮也知道,所以才立意活捉他。”
说到这里,他眉头大皱,喝了两杯酒,方道:“这事越发纠缠不清了,我还当让四大寇陷入困境的是那胡宗宪,不料天部的人也卷进来了。”
陆渐闻言,猛地想起一事,脱口道:“是了,沈秀擒陈子单,用的是天部的‘天罗’。”
“那沈秀算个鸟。”谷缜淡然道,“我怕的是他老子。”
陆渐讶道:“他老子。”想到这里,他心中电光一闪,脱口道:“沈瘸子么?”
陆渐点头道:“这世上能叫我十分忌惮的,只有两个人,一是教我做生意的那位,另一个便是这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虚。”
陆渐讶道:“他真那么厉害?”
谷缜道:“他不厉害谁厉害,他曾做过万归藏的军师,差点灭掉东岛。后来在生意场沙锅内,我遇上过他一次,前后三笔生意:第一笔,我陪了三十万两银子;第二笔,我陪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第三笔,我赚回了一百六十万两银子,但终究亏了十五万。不过他在第三笔生意上也算吃了个大亏,原以为还有一场好斗,却不知为何,这人忽地销声匿迹,不再经商,我正纳闷呢,谁知他竟然入了官场。”
陆渐对斗智之道一窍不通,听了也不觉如何了得,便道:“那斩将之事,到底如何?”
谷缜道:“你走后,我买通牢中牢子。听他们说,如今东南军纪太坏,胡宗宪有心整顿,决意斩杀几名将官,以正军法。”
陆渐急道:“那大哥呢?”谷缜叹道:“听牢子说,你那大哥便在其列,怕是因他官衔本就不小,又是七世将门,若然斩了他,可收震慑众将的奇效。”
陆渐听得气愤难言,狠狠灌了两大杯酒。谷缜瞧他神色,说道:“陆渐,牢中大小官员,我都已买通,只须你一句话,我就能将他救出来。只不过,如此一来,戚将军再也做不得朝廷命官,只有跟咱们一道,做一个江湖亡命之徒了。”
陆渐听到这里,不觉流下泪来,摇头道:“戚大哥宁可死了,也不会如此做。”谷缜摇了摇头,道:“所以说,忠臣最难做,岳武穆便是这么死的。”
这时,那中年男子已端着托盘,慢慢踱来,口中道:“鱼、鱼,来了。”谷缜学着他的口气笑道:“你、你,走了。”
那中年男子咧嘴一笑,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抹抹手,退到竹篷边一张小板凳上坐下,望着天际流云,呆呆出神。
丑奴儿瞧了那鱼一眼,但觉色泽焦黑,并无香气,不由冷道:“这鱼颜色难看,连香味也无,又有什么好吃的?”
谷缜笑道:“你有所不知,寻常的煎鱼,必定香传数里,引人垂涎,但殊不知如此一来,鱼肉精华外泄,随风飘走的美味不比留下的少。而这绣花鲈鱼的香味始终不曾泄露半分,全都藏在鱼肉里,是故唯有吃到口中,才能品得。”说着瞥了丑奴儿一眼,笑道,“这倒和姑娘有些相似,丑陋其外,美质暗藏。”
丑奴儿呸了一声,掉过头去。谷缜又笑道:“陆渐,如此美味,普天下没几人尝得到,民以食为天,若不吃饱,怎么救人?”说毕举筷夹了一小块鱼肉,送入口中,闭目摇头,露出陶醉之色。
陆渐心事重重,无意中也夹了一块,送入口中,继而眼中慢慢透出惊色。丑奴儿忍不住道:“怎么样,比我做得煎鱼还好吃么?”
陆渐目光有些呆怔,吃吃地道:“味道好怪,我,我的舌头都要化掉了。”
丑奴儿见他神色如此古怪,心中好奇难抑,也举筷拈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才一咬破肉汁,便觉一时之间,千百种奇妙滋味在舌尖纷纭迸散,既有她尝过的,也有她没尝过的;既有她想得到的,也有她想不到的,诸般滋味糅合一处,却又层次分明,无有不谐,变化之神气,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真如陆渐所说,不止舌头快要化掉了,甚至于全副身心,也随这奇妙滋味,慢慢地化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丑奴儿才略微清明一些,只觉嘴里淡淡的,方才那种神奇滋味却似乎仍在舌尖盘旋,忽感身上沉重,用力一挣,当啷作响,竟是被粗大铁链锁住。
却听陆渐叹道:“丑奴儿,你醒了么?”丑奴儿定了定神,四面望去,却是一个茅竹小庐,堂中一张小木桌上燃着一盏油灯,奄奄灭,不觉问道:“这是哪里?”
忽听一个声音道:“这、这是我家。”说话中,那煎鱼男子推开竹扉,走了进来,右手提着一柄寒光闪闪的菜刀,却见他走到灯下,就着一块磨刀石,慢慢磨起刀来。
霍霍之声响在小屋之中,分外刺耳,被锁三人不禁毛骨悚然。谷缜强笑道:“老板,我和你也是老交情了,你怎么今天却来算计我。”
那男子手中磨刀不辍,口中闲闲地道:“我、我们交情虽好,但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以前也不知道你是谁。但,但我今天知道了,你是主人的敌人。”
谷缜望着他,蓦地脱口道:“你是劫奴么?你的劫主是……”那男子点头道:“我、我的主人就是沈舟虚,你是他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
谷缜苦笑道:“我早该想到了,这世上怎么会无故出现你这种煎鱼的大宗师。听说山呢舟虚有六大劫奴:尝微听几不忘生;玄瞳鬼鼻无量足。你是……”
那男子接口道:“我、我就是‘尝微’秦知味。”
陆渐听得心头一震,谷缜却奇道:“你不是五年前就死了么?”
秦知味摇头道:“我、我没死,知识有些厌倦了。我绰号‘尝微’,是因我的劫力聚在舌头,能分辨人世间最微妙的滋味。十年前,我学全了天下的菜式,北至大漠,南至南洋,东至东瀛,西至大食,人间至味,无不尝遍,世上美食,无不通晓。然、然后,我就开始杀人,罗浮山人你知道吗?”
谷缜点头道:“他是罗浮派的弃徒。”秦知味道:“他、他是吃我做的‘道菜’撑死的。太行十虎你知道吗?”
“听说过。”谷缜道,“是十年前有名的巨盗。”
秦知味道:“他、他们是吃我做的‘全牛宴’撑死的。”他说着放下菜刀,扳起指头,说道,“还、还有海南的残指头陀,粤南的死夫人,藏北的血手法王,四川娥眉的老
翁……”说到这里,他摇摇头,“还、还有好多好多人,我都记不清啦。就看他们使劲吃呀吃的,突然眼睛翻白,肚子圆鼓鼓的,往上一挺,砰的一声,就破了……”
三人听得脸色发白,谷缜苦笑道:“秦老板不会也想把我们撑死吧。”
秦知味摇头道:“其、其实我也不想杀人的,那都是主人的意思。后来忽然有一天,我觉得厌倦了,就算将一万道菜做出一万种美味,又算什么呢?最好的厨子,该是将同一道菜做出一万种美味。于是我就不再杀人,躲在这穷巷子里煎鲈鱼。天幸主人心好,也不为难我,让我在这里煎了五年鱼,常来吃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主人,另一个就是你,你不但慧眼识人,而且有一条天生的好舌头,能吃出煎鱼的好来,说心里话,我真不想害你,你若死了,谁来品尝我的鱼呢?”
谷缜道:“既然如此,何不放了我们?”
“不、不成!”秦知味道,“我是劫奴,不能背叛主人。”他望着陆渐道,“你也是劫奴吧,你说对不对?”
陆渐吃惊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劫奴?”
“劫、劫奴见面,劫力必生感应。”秦知味道,“可、可惜,你是四体通,是劫奴中的下品,不能像我一样收敛劫力,是故你瞧不出我是劫奴,我却能瞧出你来。”
陆渐冷哼一声,道:“我就算是劫奴中的下品,却不怕劫主。”秦知味听得这话,目瞪口呆,摇头道:“你、你胡说,你是劫奴,怎么能不怕劫主呢?无主无奴,天经地义。”
陆渐瞧他惶恐神色,知他必是为奴已久,自尊尽失,不由得叹了口气。却听谷缜道:“秦老板,我跟沈舟虚没什么梁子的,你大约是误会了。”
秦知味摇头道:“你、你姓谷,跟主人的大对头同姓,总是可疑的。我还是将你们送给主人妥当。”
这时间,忽听门外传来马嘶声,秦知味道:“车、车来了,我送你们去主人那儿。”说罢出门,领进一个车夫,扛起萨那人,放在马车上,放下帘子。
车厢里漆黑一团,忽听谷缜叹道:“丑奴儿,你若一硬到底,不吃这鱼便好了。”丑奴儿怒哼一声,道:“你不是神机妙算,未卜先知么?还不是被人捉了。”
谷缜嘻嘻一笑,并不言语,陆渐忽觉一双手摸索身上铁锁,一声细响,铁锁顿开,陆渐心头一惊,要说话,却被一知手捂住。丑奴儿警惕道:“方才是什么声音?”谷缜笑道:“老子放了个屁,你也听到了?”
丑奴儿又气又急,慌忙憋住呼吸,生恐车厢狭窄,传来臭气。
那马车行了一程,却听有人喝道:“什么人?”但听秦知味道:“我、我是沈先生的仆人,这是入府的令牌,我、我姓秦,你对一对牌。”
不多时,马车又动,行了一盏茶工夫,倏而停下,秦知味掀开车帘道:“抬、抬他们下来。”那车夫应了,两人第一个扛的是丑奴儿,其次是谷缜,扛到陆渐时,陆渐忽地探出双手,拍在两人后脑,那车夫应手而倒,秦知味却向前一蹿,闷哼一声,方才扑倒。
谷缜身子一抖,摆脱铁链,嘻嘻直笑,拿起铁链,反将秦知味和那车夫锁住,用布条封了嘴,丢在车上,转眼见陆渐抓住丑奴儿的铁锁,要扯断,便笑道:“且慢。”说罢伸手,将陆渐拨开,但见丑奴儿独眼中喷出火来,当下笑道:“放你也不难,但你须得发誓,在这总督府中,处处听我调遣。要不然我便将你丢在这里,不一会儿就有人来。”
丑奴儿一咬牙,忽道:“好,便依你。”谷缜这才从右手中指上解下一根细韧乌丝,拨开铁锁。陆渐恍然大悟,脱口道:“乌金丝?”谷缜笑道:“不错,这玩意儿又救了你我一命。”
丑奴儿冷笑道:“怕没这么简单,你是不是早就设好了局,故意让秦知味擒了,好让他引我们进总督府。”谷缜眯眼笑道:“你猜呢?”丑奴儿跌足嗔怒,只是身在险地,呼不敢。
陆渐不解道:“你们两个为何总是斗气?”
谷缜道:“你这位管家婆聪明厉害,以往都是她设计算人,不料遇到了我,反被我算,你说,他该不该生气?”忽见丑奴儿又要发作,便道,“记得你发的誓,这里闹起来,大家吃亏。”
丑奴儿只得忍气吞声。陆渐道:“现今去哪里?”谷缜道:“去救你戚大哥。”陆渐一怔,道:“去牢里么?”
谷缜摇头道:“不,去胡宗宪那里,既然戚将军不肯越狱,那只能让胡总督改变心意了。”说罢从怀里抽出一册文书,说道,“这个册子里,有百来个将官劫掠百姓,谎报军情、贪赃纳贿的证据,比起戚将军偶尔兵败,可谓罪加十等也不止。胡宗宪若要正军法,就该拿这些败类开刀。只不过,这里除了俞大猷,东南叫得出名号的统兵大将,几乎人人有份,胡宗宪若都杀了,岂不成了光杆儿总督?我只须将这册子在胡总督的书案上一放,这斩将之事唯有作罢,即便要斩,也轮不到戚将军了。”
陆渐又惊有喜,道:“这册子你哪里来的?”
谷缜笑笑:“我不是很有钱么,钱可通神,更可通天。”丑奴儿哼了一声,道:“你果然早?つ薄!?
“罢了。”谷缜笑道,“就算我早?つ薄F涫担?壹改昵熬筒碌秸庥愫鹤邮恰?⑽丁?刂?丁5?庾芏礁?庥刑觳扛呤质鼗ぃ?舨簧杓疲?趺唇?矗吭俸盟??晕艺獾忝ü钒咽剑?退慊旖?矗?剐虢鸶彰湃酥???夭扛呤挚?贰!?
陆渐心中怪异:“我算是金刚门人,但地部高手在哪里?”正想询问,忽听丑奴儿接口道:“但若秦知味不想留活口,在鱼里下毒呢,你岂不是弄巧成拙?”
谷缜道:“秦知味是烹饪一道的大宗师,岂会干出这等下毒的勾当,若不能凭煎鱼的滋味迷倒你,便不算本事。再说他和我颇有交情,不会亲手杀我;再不成,那鱼肉我本就没吃,秦知味就算要下杀手,我也能够临时变计。”
丑奴儿道:“不对,你明明吃了鱼的。”谷缜笑道:“我在舌头上裹了一层纸,只须舌不沾鱼,那滋味就迷不住我,我瞧你们吃鱼的样子,有样学样,还骗不过秦知味那痴汉么?”
丑奴儿独眼中流露出迷惑之色:“这么说,你在竹篷里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在演戏了?”谷缜笑眯眯地道:“你猜呢?”
丑奴儿猜测不透,唯有怒哼道:“你这厮定是狐狸投胎。”谷缜道:“狐狸也分公母,我是公的,你就是母的。”
陆渐也觉此事匪夷所思,但当务之急,却是救出义兄,便道:“先别斗嘴,找胡总督要紧。”谷缜道:“我瞧过总督府的地形图,此地既是停车之处,书房当在那边。”说罢一指东南方向。
三人蹑足而行,绕过守卫,须臾可见书房灯火,行得近了,但见房前守着两个小厮,一个丫环。
谷缜低声道:“胡宗宪还在房内,咱们绕到房后去。”三人潜至房后,却是一片花圃,花木间点缀几竿修竹,房后开了一扇圆窗,想是房中人劳累之后,留为观话赏竹、消乏解疲之用。
谷缜轻轻戳破窗纸,但见房内案卷堆积,灯下坐了一名五旬老者,华发便服,正伏案奋笔,批阅公文。
谷缜猜到此人便是胡宗宪,正想设法引开他的注意,将册子丢上书案,忽听车轮轱辘之声,那丫环挑帘进来,恭声道:“大人,沈先生来了。”胡宗宪“哦”了一声,搁笔起身。
窥伺三人均是大惊。就瞧珠帘高挑,一个青衣文士推着轮椅倏然入内,陆渐一见此人,几乎惊叫起来,敢情来人正是城外茶亭中所遇的残废文士,不料此人竟然是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虚。
胡宗宪迎上笑道:“这么晚了,沈先生还来书斋作甚?”沈舟虚也笑道:“这么晚了,大人还在书斋做甚?”
胡宗宪哈哈大笑,命小厮上茶,两人相对而坐。沈舟虚从袖间取出一卷文稿,说道:“那昏君祭祀东皇的青词我已写好了,大人照抄一遍即可。”
胡宗宪喜动颜色,展开瞧过,赞道:“好词,文气郁郁,华而不俗。”继而微露愁容,叹道,“圣上不恤民情,却一心向道,日日炼丹蘸神,自己祭神不说,还要大臣们每月写一篇祭神的青词,这大明朝长此以往,岂不成了一座道观么?”
沈舟虚笑道:“大人的老毛病又犯了。”
胡宗宪苦笑道:“胡某心有所感,随口说说罢了,自从先生屈尊为我幕僚之后,胡某再也不敢犯那刚疾之
。”
沈舟虚点头道:“大丈夫立世,当以天下百姓为重,不羞污君,不辞小官,治亦进,乱亦进。纵然皇帝荒唐
乱,不修国事,但身为臣子,却当踏踏实实,为天下苍生办事。只不过,在昏君手下为官,尤须忍辱负重,投其所好,方能获取权柄,以
善政。为官者,切忌做刚疾死忠之臣,轻生重义,于国于家皆无好处。而当如魏征所言,做一代良臣,良臣者,心在百姓,故能君明臣直,君昏臣曲,以屈曲之道,成鸿鹄之志,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胡宗宪拍手道:“先生所言极是,宗宪受教了。想来,若无先生指点,只怕胡某至今还是一介县令。”
沈舟虚摇头道:“大人有王佐之才,只是当年刚直了一些,备受压制,如今头角尽去,正是一飞冲天之时,只是大人切记,不要和严嵩父子走得太近。”
胡宗宪怪道:“当年依附严家,也是沈先生的主意,如今怎么又变了?”
沈舟虚叹道:“既有昏君,必有佞臣,此乃万古不易之真理。严嵩虽是巨奸大恶,但却是权倾朝野,无可撼动,大人当年若不依附于他,决然无法获得兵权,镇守东南。只不过,时不同而势不同,老贼如今年事已高,圣眷日薄,严世藩那小贼纵然小有智谋,却不成大器。若我所料不差,数年之间,严架必败。严家一败,新宠上台,来日肃清严家党羽之时,大人躲得过么?”
胡宗宪不禁默然,半晌叹道:“我当如何免劫?还望先生指点。”
沈舟虚道:“第一,须得与严家日渐疏远;二,要借此数年间歇,火速平息倭乱,若有此等大功,将来就算受到严家牵连,也不至于丢了命;第三点最为要紧,须得提前找到那位倒严的新宠,极力拉拢于他。”
胡宗宪皱眉道:“前两条倒也罢了,但这第三条却太难,就好比一场豪赌,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沈舟虚望着他,笑道:“大人真不知道那位新宠是谁么?”胡宗宪喜道:“莫非沈先生猜到了。”
沈舟虚笑笑,道:“两人同行,行藏在我。这八字之中,便藏了他的姓氏。”
胡宗宪喃喃道:“两人同行,双人旁也,行藏在我,我者余也,哎呀,莫非是徐……”
沈舟虚叹道:“不错,倒严者必徐阶也,只不过,这许阶阴谋有余而正气不足,终究不是一扫积弱、中兴明室的人哩。”说罢又从袖间取出一张纸来,“这是此次入京的礼单,那昏君喜欢祥瑞,尚白色,壶而我列了一对白鹿,一头白狮,昏君见了,必然高兴。至于严嵩那老贼那边的财礼,我扣下四分之一,你暗地里送给徐阶,将来他就算有心害你,也不会致你于死地。”
胡宗宪颓然靠在椅背上,叹道:“这官场真是凄凉,也不知什么时候,便掉了脑袋。”
沈舟虚徐徐道:“但能肃清倭寇,安定东南,生死荣辱,何足道哉。”
胡宗宪神色一正,点头道:“先生说的极是,胡某一己荣辱,与东南百姓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沈舟虚笑了笑,又道:“我此来还有一事。”胡宗宪道:“先生请讲。”沈舟虚道:“听说大人要斩几名将官,以正军法。”胡宗宪起身,取来一本奏章,道:“我拟订了几人奏上去,本想明日与先生商量的。”
沈舟虚扫了一眼奏章,推车来到桌前,援起狼毫,在奏章沙锅内勾了一笔,还给胡宗宪。胡宗宪一瞧,皱眉道:“戚继光?先生为何独独将这人勾去。”
沈舟虚道:“此次就算将江南的统兵大将杀光,也不可杀这戚继光。”
“为何?”胡宗宪脱口道,“他一介败军之将……”
沈舟虚摆手道:“他这一败,情有可原。其一,他带兵不久,所率部下,又都是卫所里的世袭官兵,多年来养尊处优,最为怯战;其二,他所遇之敌乃是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这支最为狡诈精悍。戚继光这一战,便如驱群羊而斗虎狼,岂有不败之理。”
胡宗宪道:“但明知不敌,他为何还要追战?”沈舟虚笑道:“若是人人遇上强寇,便袖手躲避,只怕四大寇的人马,早已经攻进南京城了。”
胡宗宪摇头道:“即便如此,沈先生也未免高估他了,难道他一人胜过江南所有大将?即便他胜过旁人,但又胜得过俞大猷么?”
沈舟虚一哂,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此人之才,可比白起、韩信、李卫公,若其得志,必为常胜不败之将。如今俞大猷虽然惯战,但年事已高,用兵又务求谨慎,少了一股无坚不摧的胆气。殊不知用兵奇正相合,方可所向无敌,而善用奇兵之将,须有包天之胆。这位戚将军不止将略不输于俞大猷,更有俞老将军所缺少的将胆,狭道相逢,将勇者胜。”
胡宗宪沉默半晌,瞥了沈舟虚一眼,苦笑道:“先生为何不早说?早知如此,也不必将他关在牢里。”
沈舟虚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此人锋芒太露,难免招人嫉恨,让他坐两天牢,挫一挫锐气,也是好的。”说罢哈哈大笑,推着轮椅,徐徐向屋外去了。
谷缜见沈舟虚去了,将陆渐拽离书房,低声道:“沈瘸子真有识人的慧眼,你那大哥的
命算是保住了。”
陆渐喜不自胜,点头道:“不错,这位沈先生真是好人。”谷缜冷笑道:“你只知他的好,却不知他的可恶。”又低声道,“咱们现今须得跟着沈舟虚。”
陆渐诧道:“做什么?”谷缜叹道:“徐海。”陆渐恍然大悟,心知他想要知道徐海的下落。当下三人绕过书房,但见沈舟虚独自推着轮椅,缓缓前行。
三人追踪里许,来到一座小院,忽见一人提着灯笼匆匆迎来,鞠了一躬,道:“父亲。”
陆渐识得来人正是那沈秀,不觉吃惊,心道他说了夜宿妙化庵,怎么又来到这里。又见他此知一副温良恭让的样子,越觉得此人虚伪透顶,心中好不厌恶。
却听沈舟虚冷冷道:“去书房说。”沈秀转到车后,小心翼翼推车而行,两人进了院落,尚未入房,忽见一盏灯笼从东边移来,一个柔美的声音道:“舟虚。”
叫声传来,陆渐便觉身畔的谷缜身子一颤,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却见沈舟虚掉头笑道:“清影,你也回来了?”
那妇人道:“你忽然召秀儿回来,我怕你又责怪他,便跟着回来了。”沈舟虚笑道:“我怎么会责怪他呢,难道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这却没有。”那女子道,“但你前两日无端罚他,我怕你又乱发脾气,伤着孩子。”
沈舟虚苦笑道:“这孩子,都被你宠坏了。”
“他哪里有坏了?”那妇人道,“今儿我们在路上遇上一对穷苦老人,他还给人家五十两银子呢。这等事平素他做得多了,只是这孩子谦虚恭让,不告诉你罢了。”顿了顿,又道,“舟虚,我给你沏了一壶龙井,还有几样点心。”说罢上前两步,来到光亮处,陆渐定睛细看,却见那妇人衣饰简净、温婉静美,年纪虽已不轻,笑容却娟秀非凡,依稀透着昔日无双风韵。
陆渐瞧着这妇人,便觉心中说不出的温暖舒服,一时瞧得入神,忽觉谷缜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激动难抑。
方觉奇怪,只听那妇人又柔声道:“你父子俩也别说太久,早早歇息;舟虚你尤其当心,别凉了双腿。”沈舟虚含笑道:“我理会得,你先回吧。”那妇人道:“时辰还早,我去佛堂念一会儿经。”
沈舟虚嗯了一声,那妇人与丫环携着灯笼去了。沈家父子入了书房。陆渐三人移到附近,忽听沈舟虚冷冷道:“那陈子单我已审过了,据说徐海竟躲在沈庄,倒令人意想不到。”
沈秀笑道:“要不孩儿带人将他擒了?”沈舟虚道:“此事我自有决断,不过陈子单说,他和你曾经义结金兰,事后又托你送十万两银子和各色珍宝给胡总督,是不是?”
沈秀道:“确有其事,孩儿若不如此,怎赚得他上钩?”
沈舟虚冷道:“银子和珍宝呢?”沈秀道:“珍宝还在,但银子……银子我已花光了。”
“混帐。”沈舟虚怒道,“谁让你花的。”沈秀笑道:“左右那银子也不干净,花了也不违天理,再说,除一个大倭寇,十万两银子的酬劳也不算贵。”
沉默半晌,沈舟虚徐徐道:“听说妙化庵有一个尼姑,名叫法净,你认得么?”沈秀似乎愣了一下,嘻嘻笑道:“孩儿陪娘上过几次香,似乎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沈舟虚冷笑一声,道:“你须得明白,我对你处处容让,只是怕惹清影伤心,她若知道你那些禽兽之行,只怕会难过而死。但你别以为我罪戾不说,心里便不知你的事,你那点小聪明,骗清影还成,骗我沈舟虚,还差得远。”
说罢顿了一顿,淡然道:“后日午时之前,将那十万两银子送到我这里,若不然,就拿你脑袋来抵。”
沈秀失声道:“可那银子……”沈舟虚冷冷道:“你回去吧。”
却见沈秀悻悻退出房门,神色阴鸷,略一思索,低头去了。沈舟虚忽地轻轻叹了口气,道:“薛耳,你听清了么?门外有几只耗子?”
一个尖利的嗓音道:“三只。”
陆渐闻言大惊,却听沈舟虚道:“全都捉了,但不要惊动清影。”
陆渐慌忙拉着丑奴儿,纵身后跃,方才跃出院子,忽觉不对,掉头一瞧,竟不见了谷缜的影子,不由怪道:“丑奴儿,谷缜呢?”
“谁知道呢?”丑奴儿冷笑道,“她属狐狸的,多半见势不妙,撒腿溜了。”陆渐心中疑惑,只觉谷缜应当不是弃友而逃的无义之徒,但此人心机多变,确是叫人捉摸不透,若说他抢先逃走,也并非绝无可能。
迷惘之际,他已被丑奴儿牵着衣袖,发足狂奔,约摸百步,忽听冷哼一声,从暗处走出一个人来,麻衣斗笠,眼中精芒,闪烁如电。
陆渐吃惊道:“是他。”丑奴儿怪道:“你认识他?”陆渐点头道:“当心,他脚力很强。”
丑奴儿脱口道:“脚力很强,莫不是‘无量足’燕未归?”
那麻衣人冷冷道:“正是燕某。”
“燕”字出口,燕未归倏地消失,“某”字吐出,他的左脚已至陆渐面门。
陆渐竭力后掠,虽避过来脚,却避不过凌厉腿风,只觉疾风扑面,肌肤裂,四周狂沙猛起,花叶碎散,绕着燕未归足尖急速飞旋。
一腿未尽,燕未归右腿又到,陆渐沉喝一声,由“寿者相”变为“猴王相”,一掌扫出,忽听丑奴儿喝道:“不要硬接。”话音未落,掌腿相交,“咔嚓”一声,陆渐小指、无名指齐根而折。燕未归也哼了一声,吃痛缩脚,右脚在地上不住画圆。
陆渐二指方断,劫力便生,骨骼轻响,竟尔复位。
“你的劫力在手。”燕未归冷哼一声,“我的劫力却在脚。你没听说过‘手是两扇门,全凭脚踢人’么?”
陆渐吸一口气,变化“诸天相”,双掌来回重叠,绵密无间,忽见燕未归足下如有机簧,陡然弹起,一腿扫来。陆渐出掌本是虚招,见势倏变“马王相”,一脚迎出。
丑奴儿暗?愀猓?哪罘阶??浇ヒ巡液咭簧??蚝蠓沙觯?涞厥保?缺洹吧裼阆唷弊诺匾还觯?俦洹叭改赶唷保?畔?ツ且煌戎?Γ?鎏?笈??车溃骸拔蚁茸吡恕!彼蛋找蛔萆恚?蛟洞β尤ィ?浇ゼ??雷蕴由??蟾写磴担?黾?辔垂樯砸挥淘ィ?缮矸⒆悖?烦笈???ァ?
陆渐瞧得发呆,忽听有人嘻嘻笑道:“有什么奇怪的?一条猎犬总不能同时追两只兔子。”
陆渐听得这话,猛然醒悟,原来丑奴儿见对手太强,故意纵身远走,燕未归如果一心对付自己,便会放走丑奴儿,权衡之下,若要活捉两人,自是先放过受伤的陆渐,拦截丑奴儿要紧。
丑奴儿此举纯属诱敌。陆渐想到这里,心中大急,方要追赶,不料眼前人影忽闪,一人拦住去路,笑道:“不用追啦,你的对手是我,我叫薛耳,绰号‘听己’。”
燕未归一旦动身,迅若闪电,不出三十步,已抢到丑奴儿身后,一把抓住,揪住她头发,孰料那头发应手而脱,燕未归深感意外,忽见丑奴儿身子一缩,嗖地没入土里。
燕未归有吃一惊,定神瞧那假发,但见那假发发梢连着一张面皮,那面皮丑怪之至,令人不忍目睹。燕未归恍然大悟:“这丑女的脸是假的。”又见丑奴儿入土之处,竟是一个深穴,不觉心生忐忑,怕丑奴儿破地偷袭,当下纵到一棵树上,居高四望。骤然间,忽见东北方的土地微微一动,当即低喝一声,右腿蹴出,势如雷霆,直没入地。
这一蹴之力,深至丈许,烟尘四散,大地震动,丑奴儿只须被这腿力波及,不死即伤。
但燕未归足才入土,便觉有异。他这双腿注满劫力,不止奔跃如飞,抑且坚逾精钢,百毒不侵,但此时土中既无刀剑,也无毒刺,却似有一张大网猛力牵扯。他转念不及,便见数十条粗藤破土而出,沿着腿“刷刷刷”缠绕上来。
此等事怪谲至极,燕未归一声断喝,挣断七八根藤蔓,但藤蔓一断,翠绿汁液流出,断口处复又生出新藤,断裂之藤则落地再生,故而燕未归越是挣扎,那藤蔓生长越多,一时间越缠越密,仿佛永无休止,燕未归一代强奴,竟被裹在藤蔓之中,动弹不得。
燕未归惊怒交迸,奋力一挣,但觉四周地面也是随之一动,藤蔓却无丝毫松动,还
再挣,忽听丑奴儿微微喘息道:“不用白费气力了,你听说过厚德载物、化生草木么?”
燕未归大吃一惊,失声道:“你,你是‘地母’娘娘?”
丑奴儿冷哼一声,道:“我若是地母,你还能张嘴说话?”燕未归不解道:“你若不是‘地母’,何以能够施展‘化生’之术?”
丑奴儿冷笑道:“难道非得地母,才能练成‘化生’?”燕未归道:“但你练成‘化生’,不是‘地母’,也是未来的地母。说起来,我是天部的劫奴,你是地部少主,也算同出一门。”
“少来套近乎。”丑奴儿低喝道,“在你身周,我都种下了‘孽因子’,随时都会生出‘孽缘藤’,这藤根布十丈,除非你能将方圆十丈、数以万斤的泥石拔起,否则休想脱困。”
燕未归略一沉默,忽道:“这‘孽缘藤’全靠你的‘周流土劲’,才能断而续生。所以我既被困住,你也须得陪着,咱们就此耗下去,看谁的耐力更好。”
丑奴儿听的默然,她的“化生”之术远未大成,仅能困住燕未归,不能伤他,抑且燕未归说得不错,“孽缘藤”若要保持威力,便须源源不绝吸纳她的“周流土劲”。丑奴儿功力尚浅,遭遇如此强敌,无奈之余,才贸然使出“化生”,此时但觉内息点滴消逝,不由得焦急起来。
这时间,忽听嘻的一声笑,沈秀要着羽扇,从前方的墙角边笑吟吟转了出来。
陆渐定睛望去,眼前之人个子中等,不胖不瘦,眼鼻均小,唯独一对耳朵大得出奇,随他说话,扇动不已。
如此大耳怪人,陆渐生平未见,先是吃惊,继而忍不住问道:“你的耳朵肿了吗?”
薛耳目有怒色,叱道:“胡说,我这耳朵好端端的,怎么叫肿了?”陆渐奇道:“若不是肿了,怎么长得像猪,猪……”
他虽不好说出“耳朵”二字,薛耳却已明白他的意思,气得哇哇叫道:“死小子,你敢取笑爷爷。”说着眼中透出怨毒之色,“我最恨别人跟我提这个猪字,本来只想活捉你,如今你可死了。”
陆渐想到丑奴儿被燕未归追逐,凶多吉少,不耐与他纠缠,说道:“你就耳朵大些,有什么了不起的?”
说罢纵身奔出,谁知举步之际,不曾向前迈出,却是身不由主,向后方大大退了一步。陆渐心中骇异,掉头望去,但见薛耳左手一个金色木鱼,右手一支银亮短棒,但棒打木鱼,竟无声息。
陆渐莫名其妙,举步再行,不料心中想着举步向前,出腿之时,却又大大后退一步。
陆渐正感捉摸不透,却听薛耳嘻嘻笑道:“你猜我为什么叫‘听几’吗?这里的‘几’可不是几斤几两的意思,而是细微无比的意思。‘听几’,就是我能听见十分细微、寻常人听不见的声音,就好比蝙蝠的鸣叫、千里外的地震,还有人之心跳、脉搏震动。”
陆渐惊疑道:“可是我为何明明前进,却,却……”
“却变成后退么?”薛耳接口道,“只须我用这跟‘惊魂棒’敲打这‘丧心木鱼’,想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说罢两眼一翻,冷笑道,“方才你取笑爷爷的耳朵是不是?罚你自己掌嘴八次,先打左边,再打右边。”
说着银棒一敲,陆渐应势抬起左手,高起低落,重重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方觉头晕;薛耳再敲,陆渐右手倏起,右颊又挨一下。一时间,陆渐左起右落,右起左落,双手轮番掴打双颊,八个耳光打毕,只觉眼前金星乱迸,双耳嗡鸣,双颊一片麻木,已然没了痛觉。

第15章 斗奴(下)

[table=98%][tr][td] [/td][/tr][tr][td]“知道厉害了吗?”薛耳嘻嘻笑道,“再给我翻两个筋斗。”连敲两下木鱼,陆渐身不由己,连翻两个筋斗,尚未落地,便听薛耳喝一声:“趴下。”
陆渐凌空栽落,一头抢地,摔得头破血流,四肢仿佛不属自己,撑在地上,怎也无法动弹。
薛耳笑道:“你还笑爷爷的耳朵像,像那个,如今你跟一跳司狗有何分别啦?本想让你磕一百个响头解恨,哼,爷爷心好,饶过你了。不过你现在说,爷爷的耳朵好看不好看?”
陆渐心中气急,冲口而出:“不好看,像猪耳朵一样。”
薛耳小眼中凶光暴出,哇哇怒叫,正要狠下杀手,忽听远处一个女子淡淡地道:“罢了,何苦折磨人?你被人叫猪耳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叫一次气一次,你不怕被气死么?”
薛耳露出忧愁之色,喃喃道:“凝儿你也来取笑我,没天理了。你当我想长这么一对耳朵吗?”
那女子道:“大耳是福,三国时的刘皇叔不是双耳垂肩么?还有庙上的佛祖菩萨,耳朵也很大。”
薛耳眉透喜色,继而又发愁道:“但怎没人说他们是猪耳朵呢?”那女子似被问住,一时寂然。
陆渐趁二人说话,暗暗寻思:“那奴于分明有鬼,但既敲木鱼,怎地猪耳朵和这女子都没事,可见这木鱼只是针对我。不过,这木鱼敲着,何以却无声息?是了,猪耳朵号称‘听几’,能听见细微至极、常人无法听到的声音。蝙蝠的叫声我没听过,千里外的地震也跟眼下没关系,但这猪耳朵说能听见人的心跳,脉搏振动。难不成,这木鱼能发出和心跳、脉搏一样细微的声音,以致我无法听见。”
想到这儿,他默运劫力,转化为内力。薛耳双耳微动,若有所觉,忽地冷笑一声,重重一敲沐浴,陆渐内力尽散,血气生出异样波动。
陆渐不禁生疑:“这木鱼果然与我本身气血有关。”他双手按地,劫力涌出,顺着大地传到薛耳足底,又由足底上传,抵达薛耳双手,再由双手抵达木鱼。
陆渐虽然听不见木鱼声响,却能感知木鱼振动,当下将木鱼振动,与自身脉搏相印证,果觉两种振动遥相呼应,如出一辙。
陆渐恍然大悟。原来,薛耳有“听几”之能,能听到陆渐的气血流动,而那木鱼所发的振动,却能引发陆渐气血共鸣,改变气血运转。比方说陆渐心中想着迈步向前,薛耳听见,敲打木鱼,木鱼发出振动,陆渐体内气机随之振荡,气血之行立时逆转,变为撤步后退了。
薛耳听那女子久久不答,不由急道:“凝儿,你怎么啦?干吗不答话。”那凝儿冷冷道:“我不管你这小心眼了。”只听沙沙之声,似乎去了。
薛耳一呆,瞪着陆渐道:“臭小子,都是你不好,害我被凝儿取笑,再罚你自打二十拳,先打左,再打右。”当下猛敲木鱼。
陆渐应势挥起左拳,打在左颊,顿觉颧骨*裂,口中腥咸,情知这二十拳打罢,不昏即死。当下凝神内视,感知举拳时的血气流动,待得右拳方举,忽将劫力转为真气,振动血脉五脏,倏忽之间,将周身气血冲得大乱,如此一来,气血自行自流,不受薛耳掌控,陆渐的右拳顿又得了自由,舒展开来。
薛耳听得吃惊,疾敲木鱼,*要重新驾驭陆渐周身气血,但方一得手,又被陆渐冲乱。
薛耳万没料到陆渐不但猜出木鱼玄机,更不惜伤损身子,自乱气血。但如此一来,陆渐的气血忽快忽慢,已全无节律可言,薛耳无从捉摸,木鱼的节律也因之大坏,再难掌控由心,眼见陆渐的面色不定,双目尽赤,一只右拳忽而举到脸上,未及打落,又徐徐放下,倏尔再举,倏尔又落,起起落落,断地怪异之至。
如此较量数次,薛耳愈发听不透陆渐的血行节律,渐处下风,手中猛敲木鱼,额上却不住渗出汗来。霎时间,忽见陆渐猛地抬足,大大迈进一步,这一步,全然超乎木鱼节律,乃是陆渐自发之举。
薛耳惊惶失措,双足一撑,抽身便退,忽觉眼前人影晃动,左颊重重挨了一拳,打得他晕头转向,继而手中一空,木鱼已落到陆渐手里。
陆渐本就有伤,此时自乱气血,经脉内腑受创不轻,虽然拼死夺下木鱼,眼前却是昏天黑地,倏地喉头发甜,咯地吐出一口血来。
薛耳木鱼离手,又惊又怒,大叫道:“还我木鱼,还我木鱼。”双手乱抓,扑向陆渐。
陆渐闪身让开,喝道:“这等害人之物,不要也罢。”将木鱼掷之于地,一脚踹上,只听“哐啷”一声,那木鱼变成一堆碎片。
薛耳呆呆望着那堆碎片,猛地扑上来,一把捧起,失声道:“我的木鱼,我的木鱼……”忽地两眼向天,张着嘴哇哇大哭起来。
陆渐正要转身离开,忽见此人哭得如此悲痛,暗暗吃惊,说道:“谁让你用木鱼害人的?坏了也活该。”
薛耳仿若未闻,坐在地上,一手抓着木鱼碎片,一手抹泪,哭得伤心无比,就似一个孩子丢了最心爱的玩具。陆渐瞧他如此模样,不觉嫌隙尽去,暗声愧疚,伸手拍拍他肩,道:“对不住,方才被你害得太苦,一怒之下,便下了重手,来日我去庙上找一个陪你。”
薛耳抽噎道:“庙上的有什么用?这丧心木鱼天下只有一个,被你弄坏啦。主人会打死我的。”说到这里,他哭得更是伤心,“主人也不须打死我,只消不给我内力,我就死啦。”
陆渐听得感同身受,心中苦涩,一皱眉,叹道:“好了,你先别哭。待我帮同伴脱了身,就跟你去见你的主人,木鱼是我打坏的,让他找我好了。”

双方僵持之际,忽见沈秀,燕未归大喜,丑奴儿却是大惊。
沈秀目不转睛,望着丑奴儿,眼里异彩涟涟。忽听燕未归喝道:“少主,你给她一掌。”
沈秀瞥他一眼,冷笑道:“你这蠢奴才,没长眼么,这等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你也叫我给他一掌?奴才就是奴才,一点儿怜香惜玉之心也没有。”说罢拱手一揖,笑嘻嘻地道,“在下天部沈秀,这位地部的师妹不知如何称呼?”
他见丑奴儿不答,又笑道:“天地二部向来交好,何苦兵戎相见?不知温黛师姐如今可好,来日有暇,我定去西城拜望她老人家。”
但见仍是冷冷地不发一言,沈秀不觉微笑,寻思道:“这位师妹却是个冷美人儿,待我逗逗她。”当下摇扇漫步,笑道:“哎哟,师妹流了好多汗,衣衫都湿了呢。”
丑奴儿此时苦苦支撑,汗如泉涌,是故衣衫紧贴肌肤,体态尽露,闻言羞恼交迸,叱道:“闭上你的狗眼,不许乱瞧。”

沈秀却不闭眼,反而目不转睛盯着她,嘴叫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丑奴儿被他这等眼神瞧得忒不自在,潜运内力,忽自土中刷地蹿出一跟“孽缘藤”,缠住沈秀小腿。燕未归惊道:“少主快躲。”
沈秀却一动不动,任凭那藤如灵蛇般顺势而上,将他周身缚住,脸上却依旧笑眯眯的,眉也不皱一下。
丑奴儿见他不挣不动,心中怪讶,冷笑道:“你不怕死么?被藤缠住,也不知躲。”
沈秀笑道:“这‘孽缘藤’是师妹的绝技,平素都不会轻易用的,沈秀能被缠上一缠,何幸之有。再说这藤名为‘孽缘’,大有深意,沈秀情愿被藤缠上一辈子,若能如此,岂不是我与师妹间莫大的缘分……”
丑奴儿听他话语暧昧,心中气恼,骂道:“你这厮尽会胡说八道,你信不信,我用藤绞断你的舌头。”说话声中,他藤尖一长,抵在沈秀的牙齿上。
沈秀吸一口气,将藤尖吹开,两眼定定望着丑奴儿,叹道:“师妹真是好看,就是骂人的样子,也胜过常人百倍,还有师妹的骂声,娇若黄莺,脆似银铃,沈秀若能再听两声,别说舌头绞断,就算碎尸万段,我也甘心。”
丑奴儿同时困住两人,兼顾不暇,忘了运劲变声,故而方才这一骂,竟吐出本来嗓音。此时听得沈秀如此夸赞,虽然明知此人劣行,仍是忍不住芳心激动,瞥他一眼,忖道:“这厮本也可恶,但人却生得好俊,这双眼睛就似能说话一般,再加上这条吐莲花的舌头,难怪连清修的尼姑也会被他骗着。”
却听沈秀又道:“师妹,这样下去,你徒自耗真气,也无益处。你既是地部同门,我天部岂能为难你。不如我数三声,大家就此罢手,师妹何去何从,还请自便。”
以丑奴儿之能,困住二人,实为勉强,想了一想,便点头道:“也罢,我信你这次。”
沈秀笑笑,数了三声。丑奴儿应声撤劲,那“孽缘藤”顷刻枯萎败落、化为飞灰,真可谓生也倏忽、败也倏忽。
燕未归一旦脱困,陡然纵出,一腿如风,扫将过来。
丑奴儿也有防备,双手按地,“坤元”发动,泥土陡然拱起,被那腿风一扫,顷刻瓦解,但丑奴儿却借这一阻,飘然后掠。
燕未归你拧身,第二腿正要踢出,忽地一片白光罩了过来,缠住他的足颈,燕未归识得是“天罗”之术,吃了一惊,收劲道:“少主,这是为何?”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少主么?”沈秀冷笑道,“我说放了她,怎么还要动手?”
燕未归道:“她是主人吩咐捉的,我是劫奴,一切唯主人之命是从。”沈秀气得脸色青白,扬声道:“好啊,你要捉她,先须胜我。”
燕未归脱口道:“我怎敢与少主交手?”沈秀道:“你既不敢与我动手,那就放了她。”
燕未归左右为难,却见丑奴儿冷哼一声,道:“谁要你们放来放去的,本姑娘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谁又拦得住么?”当下转身*行,忽听沈秀笑道:“敢为师妹芳名?”
丑奴儿淡然道:“我叫秀叶,秀丽的秀,叶子的叶。”
沈秀笑道:“好名儿,这个秀字,与在下大是?怠!背笈??恍Γ?觳郊残校?昕滩患??
沈秀望着她窈窕背影,想着她如花娇靥,一时神魂颠倒,喃喃念道:“秀叶,秀叶……”蓦然间,他脸色大变,失声道,“好丫头,竟然占我便宜。”
燕未归怪道:“占什么便宜?”沈秀脸色铁青,拂袖而去,燕未归将那“秀叶”两字念诵两遍,恍然大悟,脱口道:“秀叶?秀爷!这女的竟然自称少主的爷爷?”忽见沈秀转过头来,目有怒色,忙转口道,“但人逃了,如何跟主人交代?”
“你放心。”沈秀微微一笑,“我迟早带她回来。”

薛耳听得陆渐之言,张大了嘴,澄瞪着陆渐,忽地大耳连摇,道:“我不相信,你有这样好心?”
“这与好心无干。”陆渐叹道,“总不能因为我,害你遭受‘黑天劫’的折磨。”
薛耳见他一脸诚恳,不觉有几分相信起来,又摇头道:“你要帮朋友逃走,只怕不成。燕未归是出了名的狗腿子,跑得有快,下脚又狠,你那个丑女朋友一定凶多吉少。”
陆渐听得心急,忙道:“所以我去救她,你稍等一会儿,我送她出府,就去见你的主人。”

薛耳将信将疑,道:“你真的回来么?不要骗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陆渐正色道,“我若骗你,天打雷劈。”
薛耳听了,露出感动之色,点头道:“那好,我就在这里等你。”陆渐一点头,转身便走,忽听薛耳又道,“你一定要回来哦,我就在这里等着。”
陆渐回头望去,但见薛耳呆呆立在那里,乍眼瞧去,竟有些伶仃可怜,不觉叹了口气,加快步子,边走边低声叫唤丑奴儿。
走了几百步,忽听一个声音道:“我在这儿!”那声音字一丛美人蕉后传来,陆渐又惊又喜,上前道:“丑奴儿,你逃掉了吗?那个燕未归呢?”丑奴儿道:“他走了。”陆渐正要上前,忽听丑奴儿喝道,“你别过来。”陆渐闻声止步,一转念,吃惊道:“丑奴儿,你受伤了?”
“我没受伤!”丑奴儿道,“总之你别来,待会儿我先走,你跟在后面,不要抢上前来,瞧我的脸。”陆渐道:“为什么?你虽然不大好看,但我不怕的。”
丑奴儿涩声道:“我知道你心好,但我说的话,你务必要听。”陆渐叹了口气,忽道:“丑奴儿,我不能跟你出府了。”
丑奴儿吃惊道:“为什么?”陆渐叹道:“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劫奴。”
丑奴儿微一沉默,道:“我听秦知味说过的。”
“但你知道什么是劫奴么?”陆渐苦笑道,“劫奴是普天之下最可怜的人,受人奴役,还要时时遭受‘黑天劫’之苦,生不如死。我借用劫力太多,又背叛劫主,原本早该死了,但一位高僧用*命化为神通,封住了我的‘三垣帝脉’,我才活到现在,而那位高僧的三道禁制,如今已破两道,剩下一道,也不知何时就破,禁制破掉之时,也就是我丧命之时。所以说,我本就活不久的。”
丑奴儿蓦地喝道:“我不许你这么说。”
陆渐道:“黑天书的‘有无四律’不可抗拒,便不想死,也没法子。如今好了,戚大哥出牢有望,徐海下落已明,谷缜洗雪冤仇也有望,你又逃出了燕未归的追踪,以你的本事,出府也不难。只是我还有萨那个心愿未了,真是遗憾得很。”
丑奴儿涩声道:“什么心愿?”
陆渐道:“第一个心愿是我爷爷,他叫陆大海,住在苏鲁交界的姚家庄,你若有暇,代我瞧瞧他好么?”
丑奴儿道:“这个不难,第二个心愿呢?”
陆渐从贴身处取出鱼和尚的舍利,道:“这舍利是救我的那位高僧所留,请你代我送到天柱山祖寺安放。”说罢将放舍利的小包,送到美人蕉前。
丑奴儿伸手拾起,轻轻叹了口气,怅然若失,悠悠道:“那,那第三件事呢?”
陆渐道:“你还记得我在小船上说过的女孩子么?”
“记得。”丑奴儿道,“你说她的眼睛和……和我很像。”
陆渐露出惆怅之色,叹道:“她叫姚晴,三年前,一场大难毁了她家,她也身中水毒,被人带到昆仑山的西城医治。我这次回到中土,本想去瞧她的。丑奴儿,你我结识一场,将来若有暇去昆仑山,不妨代我看望她。若她还活着,你便告诉她,一个叫陆渐的人,临死前都想着她的……”
他说到这里,半晌不闻丑奴儿答应,不由叹道:“罢了。那昆仑山也不知远在何方,你还是不去得好。”
陆渐说罢转身便走,丑奴儿忽道:“你,你去哪儿?”陆渐道:“你别问了,快快去吧。”
丑奴儿蓦地怒道:“你这傻子,我问你去哪儿?”陆渐忽听这喝声清亮如玉石交击,迥异丑奴儿的嘶哑嗓音,甚为耳熟,不觉讶道:“丑奴儿,是你在说话么?”丑奴儿又是默然。
陆渐心中虽疑,但也顾不得多想,一狠心,快步去了。丑奴儿望他背影去远,不禁咬牙顿足,转了出来,正要追上,忽见一只雪白的纸蝶翩翩而降,立在美人蕉的叶尖上,双翅微颤,有若一朵奇葩,在夜色中冉冉绽放。

陆渐与丑奴儿一番死别,心神激动,走了百十步,忽觉四周景物不对,仔细一瞧,忙乱间竟然走错了道路,方要转回,忽听远处传来细微的木鱼声,他方才打碎了薛耳的“丧心木鱼”,心有所感,忍不住循声走去。
蹑过一道圆门,遥见灯火微明,檀香氤氲,却是一座佛堂。
陆渐透过雕窗,恍惚瞧见一个丫环没精打采,敲打木鱼,而那名为“清影”的温婉美妇,双手合十,正对着一尊观音塑像,低声念诵。
陆渐不敢打扰,立在庭角,而那柔和的诵经声却漫如凉水,悄然淹来:“……妇还,睹太子独坐,惨然怖曰:‘吾儿如之,而进独坐?’儿常睹吾以果肉,奔走趣吾,躃地复起,跳踉喜笑曰:‘母归矣!饥儿饱矣!’今儿不来,又不睹处,卿以惠谁?可早相语。祷祀乾坤,情实难云,乃致良嗣。今儿戏具泥牛、泥马、泥猪、杂巧诸物,纵横于地,睹之心感,吾且发狂。将为虎狼、鬼魅、盗贼吞乎?疾释斯结,吾必死矣……吾必死矣……”
那美妇念到这段经文,语声悲切,渐至语不成声,陆渐默默听着,虽然不大明白经文含义,心情却随那语调起伏,悲苦莫名。忽听那丫环吃惊道:“主母,你怎么又哭啦?”
陆渐恍然惊醒,但觉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尽是泪水,不由暗暗自责:“陆渐你可真没出息,听几句经文也要流泪么?”
却听那美妇沉默半晌,叹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大罪之人,除了日日在佛前忏悔,再也没有别的法子。”那丫环道:“主母是天下少有的好心人,怎么会是罪人呢?主母若是罪人,那天下就没有好人了。”
那美妇道:“这世上有些罪孽并非你亲手所为,却是因你而起。那些罪孽不是今生所有,却是前世里带来的。唉,或许我前世里做下许多罪孽,才注定今生遭受此报。孩子,我流泪的是,你别跟舟虚和秀儿说,省得他们担心。”
那丫环对这番话似懂非懂,只得道:“主母放心,我理会得。”
这时间,忽听西北角的暗处有人冷笑道:“商清影,你以为求神拜佛就成了么?不要假惺惺地充好人了。”

陆渐闻言吃惊,那说话的正是谷缜。佛堂中二人也大为吃惊,那美妇起身道:“来者是谁?”谷缜冷冷道:“十三年前,你抛弃过一个孩子,对不对?”
商清影玉容惨变,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谷缜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总而言之,你别以为求求佛祖,念念经,就能安心。我告诉你,不止佛祖不会原谅你,那个孩子也会恨你一辈子,此罪此孽,你来生再世,也休想解脱……”
商清影身子轻轻一晃,涩声道:“你,你究竟是谁?”谷缜冷道:“你连我是谁都听不出来?果然是弃子奔、下流无耻的……”
商清影眼神一亮,不怒反喜,脱口道:“你,你是缜儿……”忽地挣脱丫环,奔出佛堂,大声道:“缜儿,是你么?缜儿,你是缜儿么……”
庭中却是寂然无声,商清影张着手,在黑暗中四处摸索,边摸边叫:“缜儿,缜儿……”嗓子渐自哽咽。陆渐听到衣袂破空之声,心知谷缜已然离去,暗暗叹一口气,也悄然退出院子,走出十来步,还能听到商清影凄切的叫唤声。
陆渐本想追上谷缜,问个明白,忽觉身后异样,若有人尾随盯视,回头望去,却不见人,再转头时,那种异感却又消失了。
陆渐寻思谷缜狡计百出,必有出府之法,自己与薛耳有言在先,不可失信。当下瞅准方向,来到与薛耳预约之地,谁想却不见人,正感奇怪,遥见远处沈舟虚的书斋灯火正明。便走上前去,忽听书房中传来重重一声冷哼,只听沈舟虚喝道:“你们三个,倒有脸回来?”
却听燕未归闷声道:“放那女子,是少主的意思。”
沈舟虚哦了一声,却听沈秀笑道:“此事确是孩儿作主。孩儿以为,这三人深夜潜入总督府,本应擒捉。但怕的是他们别有同伙,若这三人就擒,同伙生出警觉,不易尽歼。故而莫如擒故纵,放走其中一人,再行跟踪,找到这干人的巢穴,将之一网打尽。”
沈舟虚沉吟道:“有理,安排追踪人手了么?”沈秀笑道:“安排了。”
沈舟虚嗯了一声,又道:“莫乙呢?你捉的那人怎么丢的?”
莫乙正是陆渐当日所见的大头怪人,只听他嘟哝道:“我追的人是个小子,胆子很大,竟想潜进内宅,我便拦住他,报上名号,先使了一招金山寺镇绝招‘蛟龙出窟’,左手虚晃,弯腰屈膝,头向左摆,右手化掌为指……”话未说完,沈秀扑哧一声笑将出来。
沈舟虚冷冷道:“罢了,莫乙你只须说出招式名称即可,至于招式变化,便不用在此演示了。”
“是。”莫乙应了一声,“那小子长得高大,功夫却稀松得很,被我一指戳中腰肋,顿时蹲了下去,打一个滚,还想爬起,我又使一招燕山派的绝招‘飞鹰三踢’,将他连踹了三个筋斗。”
沈舟虚道:“如此说,你是占尽上风了?为何又被他逃了。”
莫乙叹道:“那小子连挨三脚,却不着脑,笑嘻嘻地说:‘你说你叫莫乙,是不是天部六大劫奴之一的不忘生?’我说:‘是又怎样?’那小子笑道:‘听说‘不忘生’莫乙莫大先生记
超凡,无书不读,过目不忘,区区一向很是佩服。’我听得高兴,便说:‘既然你如此佩服我,我就不打你了,你乖乖跟我去见主人。’不想那小子却说:‘不成,你说你是不忘生,难道我就信了?传说‘不忘生’莫大先生能一字不落背诵天下任何书籍,能一招不落施展天下任何武功,必定是一个风流倜傥、文质彬彬的人物,你这个头大颈细、相貌猥琐的家伙,怎么会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
沈舟虚听到这里,冷哼一声,道:“这小子忒也诡诈。这些话都是引你入套的先招。”
莫乙叹了口气,道:“现在想来也是,但我当时却不知道,一听之下,便觉气愤,说道:‘如此说,你怎么才肯相信我就是大名鼎鼎的‘不往生’莫大先生呢?’那小子便说:‘你若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理应无书不读,过目不忘,是不是?’我说:‘那是自然。’那小子说:‘那么天底下无论什么书,你都能背出来了?’我就说:‘我的劫力生在头脑里,过目不忘,无论何种书籍,我都能背。’那小子笑着说:‘好啊,我这里恰好有一本书,你若背得下来,我便相信你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我一听背书,便觉欢喜,说道:‘好呀,是什么书,你说名字,我立马背出。’那小子就从怀里取一个册子来,说道:‘这本书名叫《苏浙闽三省将帅扰民贪功纳贿实录》,你能背么?’我一听,顿时傻眼,搜肠刮肚想了半天,终是没想出有这么一本书来。”

沈秀接口道:“蠢奴才,天底下哪有这么一本书,定是他自己胡乱编写的,你没瞧过,又怎么背得出来?”
莫乙呸了一声,道:“你才蠢呢,这一点我又不是没想到,但事先夸下海口,到了这时,怎么能够反悔?只好说:‘这本书我没瞧过,自然背不出来。但我只须瞧过一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沈秀颇是悻悻,哼了一声,沈舟虚叹道:“这话答得虽然不错,却又不知不觉,落如他第二个圈套了。”
莫乙叹道:“是啊,他一听这话,便笑起来,说:‘好啊,你拿去瞧,但瞧这一遍须多长时间?’我说:‘我看得快,一目能瞧一页,这册书不过一百多页,一盏茶的工夫就够了。’那人笑道:‘好,给你瞧。’说罢边便将那书给我,我拿到近亮处,须臾瞧完,转过头来,正要背给他听,不料这一瞧,竟不见了他的人影了。”
沈秀哈哈笑道:“你还说自己不蠢么?换了是我,便会先点了他的穴道,再来看书。”
莫乙气哼哼地道:“好呀,你聪明,敢跟我比背书么?这书房里的书,大伙儿随便抽一本,背不出的就是王八蛋。”沈秀冷笑道:“你这奴才就会背死书,却不知活学活用,所以才会上当吃亏。想当年,宋太祖的宰相,只通半部论语,便能治理天下,可见读书不在多,而在于能否举一反三,领悟书中的精神。”
莫乙呸了一声,道:“好呀,说到宋太祖,赵普、《论语》,咱们就来背《宋史》的《太祖本纪》、背《赵普传》、背《论语》、背《孔子世家》,背……”
沈舟虚接口道:“罢了,莫乙,沈秀的话不无道理,但你身为劫奴,背书无算,只为我若有遗忘,随时询问,而不是要你炫耀学问。只不过,沈秀的话也有不妥,那小子诡计多端,未尝不能因人定计,他对付莫乙用这一条计策,若是对付你,或许别有计谋了。”
沈秀笑道:“我哪儿有这么好骗?”沈舟虚淡然道:“斗智更甚斗力,轻敌者必败无疑。”沈秀略一沉默,嘻嘻笑道:“父亲教训得是,孩儿知错了。”莫乙接口道:“主人你别信他,他嬉皮笑脸的,嘴里说知错,心里却一点儿都不服。”沈秀怒道:“姓莫的,我不惹你,你倒来惹我了……”
“够了!”沈舟虚沉喝道,“莫乙,那书册还在么?”莫乙道:“在这儿,我都背下来了。”
书房内沉寂时许,忽听莫乙惊道:“主人,你怎么将册子烧了?”沈舟虚淡然道:“这《苏浙闽三省将帅扰民贪功纳贿实录》,你一个字都不许泄露出去,知道么?”莫乙嗫嚅道:“知道了。”
沈秀道:“但那厮潜入内宅,万一……”沈舟虚冷道:“不妨,有凝儿在,他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沈秀笑道:“凝儿素来心软,只怕……”沈舟虚道:“那厮让他去了,我暂且不想拿他。”沈秀吃惊道:“莫非父亲猜到他的身份。”沈舟虚道:“此事不用多问。”
沈秀嗯了一声,意下颇为悻悻。却听沈舟虚徐徐道:“薛耳,你有‘丧心木鱼’,劫奴之中,神通仅次于凝儿,怎么也把人丢了?”
只听得薛耳呜呜哭道:“主人,我该死,我遇上的那人坏得很。他夺了我的木鱼,一脚踩碎,后来又骗我说他送走同伴,就跟我来见主人抵罪,没想到我等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来,恰好主人有召,我只好回来了。”
沈秀笑道:“莫乙笨,你更笨。他让你等着,你就傻傻等着?现如今,他只怕溜之大吉,已在几十里外了。”薛耳抽抽搭搭地道:“我只当他是好人,不会骗我的。”
沈舟虚沉默半晌,道:“凡事必有赏罚,燕未归与沈秀*擒故纵,以观后效;莫乙虽然大意纵敌,但拿道《实录》,功过相抵;至于薛耳,不但失了至宝‘丧心木鱼’,更加妄信敌言,纵走强敌,罪不可恕,罚你经受两个时辰的‘黑天劫’。”
薛耳尖叫一声,一迭声道:“主人饶命,主人饶命。”沈舟虚冷哼一声,道:“都散了吧。”
陆渐屏息聆听已久,忽听得薛耳撕肝裂肺的尖叫声,忍不住朗声道:“且慢。”一声叫罢,迈开大步,走入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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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玄瞳(1)
在场众人瞧着陆渐,均有讶色.薛耳狂喜不禁,一把揪住陆渐,呵呵笑道 你没跑.又对沈周虚道:"主人,我说的就是他."

陆渐点头道:"擅闯贵宅的是我,踏坏丧心木鱼的也是我,沈先生,你不要惩罚薛耳,他丢了木鱼,并非渎值,只是实力不够,输我罢了."

沈周虚端起桌上的茶杯,吹开茶叶,啜了一口,向陆渐笑道:"咱们好象见过,那天在十里亭,你就在戚参奖身边."

渐陆道:"戚将军是我结义大哥,多谢沈先生替他说情."说罢拱手一揖.

沈周虚点头道:"你混入总督府,便是为了戚继光么?"陆渐道:"不错."沈周虚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可以逃走了,干吗又要回来?"陆渐道:"我答应过薛耳,要帮他抵罪,岂能言而无信?"沈秀听到这里,冷笑一声:"真是一个蠢材."沈周虚神色陡变,厉喝道:"你懂什么?"沈秀不料父亲突然发怒,呵斥自己,只得耷拉眼皮,低头不语,心中却将陆渐恨到十分.

却听沈周虚又道:"你与薛耳是敌非友,为何帮他抵罪?"陆渐道:"因为陆某同为劫奴,深知黑天劫之苦,若是因我害他遭劫,我就算走,心中也不安宁."

此言一出,房中三名劫奴望着渐陆,各自露出古怪神情,薛耳瞪着眼睛,一双大耳呼呼连扇;莫艺嘴里念念有词,双眼却眨巴眨巴,好象是灰尘;燕未归的脸仍被斗笠掩着.

陆渐扬声道:"沈先生.罪不在薛耳,要杀要剐,你尽管向着我来.

沈秀瞧着众劫奴的神情,不知道为何,心中满不是滋味,接口冷笑道:"你如今逞什么英雄,若有本事,就光明正大的闯入总督府."

陆渐瞥他一眼:“我就算是鼠辈,也胜过你残杀老弱,勾引尼姑.”

沈秀喝道:"臭小子,你敢污蔑沈某?"陆渐冷笑道:“是不是污蔑,你自己最明白.”

沈秀心中慌乱,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冷道:"你这人胡言乱语,大概是疯了."不待说话却向沈舟虚拱手道:“父亲,此人污蔑孩儿,委实可恨,孩儿想亲自出手惩罚他.”

沈舟虚淡然道:"若你输了呢?"沈秀一怔,却听莫艺道:“输了也活该,这次大家都不要帮沈秀.”

却听夜色中一个女子道:“我也不会帮他.”

沈秀冷笑道:"谁要你们帮?我会输给这个乡八老?真是笑话."向陆渐一招手,喝道:“到院子里来.”

陆渐微觉迟疑,莫艺却道:"不用怕,跟他打,输了不过一死,赢了却白赚."薛耳拍手道:"说的是."忽然听沈舟虚叹道:"你们两个到底谁是劫奴,莫薛闻言一惊,四只眼看沈舟虚,却见他容色淡漠.

陆渐皱起了眉头,来到庭中,却见 沈秀垂着双绣,想到"这厮会天罗,可惜上次周祖膜用时,我没瞧清,要不然有几粉把握."

正思索如何对付天罗,忽见沈秀摆开架子,喝道:"愣什么愣?"双掌一分,刷的劈过来,他掌势又快又疾,变化奇绝,只一晃,陆渐左肩又胸各中一掌,通彻心扉.

莫艺惊道:"不好,他学星罗散手."薛耳急道:“什么是星罗散手,厉害吗?”

莫艺苦着脸说这是当年西昆仑的绝技,你说厉害不厉害.薛耳张大了嘴,跌足道:"西昆仑的绝技,怎么能让他学了呢?"莫艺道:"是啊,就象好雨洒在荒地里,好肉被狗吃了."说着连连叹气.

沈秀忍不住怒道:"你们两个狗奴才,给我闭嘴."只见他疾如飞光,陆渐连挨了数掌,突然稳住脚阵,寿者相变猴王相,呼呼呼连番出掌,大力金刚神力奔腾四益,密布身周,沈秀掌力与之一触,便觉得叠劲如山,难以深入,只得变招.

星罗散手本为天部的密传,当年西昆仑挟此绝技,打便四方,罕逢敌手,乃是登峰造极的绝学.但沈秀为人轻浮狡诈,学文学武均是流于表面,不肯深究,而这星罗散手虽是第一流的武功,但包容天文,需得学问精深,内力也难称精纯,故而即便偶尔出手,也难以给陆渐重创.

两人一巧一拙,一攻一守,一时间持成僵持,旁观人均觉诧异.莫艺道:“这人来来去去怎么就这两下子,为何沈秀破不了?”

沈舟虚淡然道:“这是金刚一门的大金刚神力,三百年来一脉单传,不见于市你没见过,也没什么奇怪.”

莫艺听的惊喜,目不转睛的望着陆渐,默记他的招式,但记来记去,也就两招.莫艺正觉得不耐,忽然见陆渐出招变快,双臂幻化,如有六臂,这样一来,刚才使一招的时间,现在能使出六招.沈秀的压力陡然一增,惟有随之变快.

原来陆渐嫌变招太慢,前后招式间有缝隙,被沈秀趁虚而入,斗得久了,索*先变诸天相,诸天相化自诸大神相,施展起来,如有三头六臂,同时再变寿者相,猴王相,果然快多了.

如此一来,攻守生变.莫艺薛耳忍不住叫好.

沈秀连连变招,也难挽颓势,心中大怒,听得两人叫好,更恨的满胸膛,几乎被陆渐一掌扫中.

沈舟虚皱着眉头,忽然道:"星罗散手.法于天象.要知道周天星斗,自古如恒,太空浩瀚,浩大无极.这门武学之强,如洗天河,如转北斗,气魄之雄伟,不在大金刚神力之下,偏偏你使出来,尽是这般小家子气 .好比流星经天,一瞬既灭.如此下去,西昆仑祖师的一世威名,岂不是败在你手里吗?

沈秀听得这话,恍然大悟:"是了,我一心求奇求变,却忘了星罗散手也有浑然浩大的招式."突然沉喝一声,掌指间劲立斗生,举手投足,虽不如沈舟虚说的那般神威,也显得堂堂之势,在用上诡招,攸耳间便扳回了局势.莫艺薛耳心中不舒服,低声发出嘘声.

陆渐遇强则强,对手越强,越是激发他胸中的坚韧之气,诸般便相源源而生,一时间越斗越勇,浑身上下皆可伤敌,甚至拾起枯枝,不时使出我相,逼得沈秀手忙脚乱,步法陡转,想绕到陆渐身后,却被陆渐人相一脚反踢,几中小腹.

沈秀不料对手如此的难缠,又惊又怒,众劫奴却是惊喜交加,暗暗喝彩.

两人又拆了十来招,陆渐忽由大自在相变为半狮人相,一拳迭出.沈秀被拳风扫中,惨哼了一声,仰天便倒.陆渐见状,说:"你输了."话音未落,忽的一篷白光罩来,陆渐周身一紧,落入丝网之中.莫艺薛耳见 沈秀翻身起来,面露狞色,均是气愤难当,叫道:“不要脸,分明是输了.” 沈秀大笑:"怎么输了?本公子诈败诱敌而已,再说了这次是关生死,谁叫他大意?"说完掌中周流天劲绵绵传出,蚕丝网越收越紧,陆渐旧伤被丝网弄破,血如泉涌.

陆渐咬牙不语,劫力自双手间向蚕丝网传去.

沈秀见他不语,喝道:"还不服吗?"蚕丝再度收紧,他被陆渐逼迫,若非使诈,不能胜,如此仍不解恨,手上运劲,右脚忽然飞起,向陆渐胸口踢去.

忽然见蚕丝网中伸出一只手,攥住沈秀的足踝,只一拧,沈秀关节脱臼,发出一声惨叫,刹那间,蚕丝寸断,陆渐破网而出.

天罗神通被破,众人无不诧异,沈舟虚也眉头微皱.

沈秀惨叫道:"你怎么出来的?"陆渐道:"你再强,也不会每根丝都强,总有弱的."沈秀脱口道:"你怎么知道哪根弱?"

"我知道与你何干?"陆渐道,"既然是决生死,你就接招吧."

陆渐一拳打来,沈秀闪避不及,被这一拳击中面门,倒飞而去.

陆渐这一拳实已留情,要不然沈秀不死也重伤,但想到他的猎行,不觉怒火难压抑,眼见沈秀挣扎而起,当下揪住他的衣襟,方要再打,忽然听见有人喝道:"住手."

陆渐回头望去,是商清影.

商清影厉声道:"你是谁,为何.为何伤我秀儿?

莫艺忙道:"主母...."商秋影不待他说完,已斥道:"你们这些人.都没良心吗?一个个都站着,瞧别人欺负秀儿."

商秋影泪眼迷离,望着沈舟虚,凄然道:"舟虚,你呢?"

沈舟虚微露尴尬之色,说道:"清影,秀儿太过娇狂,让他受些惩罚也好."

商秋影咬咬嘴唇,道:"好呀,你自己惩戒还不够,还让别人来惩戒,你不怎么干脆告诉胡大人,把秀儿明正典刑,一刀杀了,沈舟虚我算看透你了,你是这世界上最狠的人."

沈舟虚双眉颤动,半晌叹道:"未归,莫艺,你二人将他关在北厢房.

燕莫两人不敢违命,取来铁索,莫艺低声道:"兄弟,对不住了,谁叫你运气不好了.你被主母撞见,算你倒霉."商清影隐约听见什么,皱眉说:"莫艺你在说什么?"莫艺干笑道:'没什么"

商秋影心?蛊?俳猓?担海⒛忝遣灰?按?饽昵崛耍?幢愎刈牛?惨?盟?员ニ?茫?⒛?樟??剖牵?BR>
商清影转头望着沈秀,抚着他脸上的青肿,心疼道:“还疼吗?”沈秀笑嬉嬉道:“原来很痛的,但妈你一来,不知为何,就不怎么痛了。”商清影哭笑不得,叹道:‘你这孩子,就爱让我担心,以后比许跟人打架了,若再受伤,怎么是好?”沈秀笑道; “我倒想多受几次伤,让你再疼我。”

陆渐望着两人背影,听着沈秀的笑声,不知怎么,心中竟然有几分酸楚。黯然一阵,来到了北厢房。

第16章 玄瞳(2)

这数月来,陆渐犯牢狱之灾。算起来四次了。想到这里,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悲凉,继而想到商清影望着沈秀的眼神。

静坐半晌,忽听门响,继而火光一亮,沈秀拿着一支红烛,笑嘻嘻立在门口。

陆渐心往下沉,却听沈秀漫步走来,哈哈笑道:“大英雄,大豪杰,刚才的威风哪里去了?”走到陆渐身前,又笑道,:“这样吧,你叫我十声老祖宗,给我磕十个响头,再从我裤裆下面钻下,我说不准饶了你。”

陆渐冷冷看他,沈秀揪住他头发,这红烛滴在你的瞳子里,你会不会变成瞎子。边摇烛芯边笑:“你想清楚了,是叫祖宗,还是变成瞎子。”

陆渐咬牙不语,沈秀露出凶光,正要倾下蜡油,谁知那烛火一暗,灭了。

沈秀咦了一声,又点燃,但刚一燃,再又灭。如此反反复复三次,沈秀不觉得的苦笑,叹道:“凝儿,你又淘气了,是显能耐呢,还是玩把戏给我瞧?”

他听到门外那女子不吱声,便又道:“凝儿,我对莫乙他们凶,是因为他们古古怪怪的,总是和我怄气。但你说说,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又对你凶过,小时侯我吃果子,总是分你一半,长大了,我哪次出门,没给你带衣服首饰,可你却心狠,近年你不但老躲着我,我跟你说话你也不拿正眼瞧我,是不是莫乙他们跟你说了我许多坏话,你将我当成坏人。”

那凝儿冷冷道:“你是好人坏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是天部少主,我是天部劫奴,主奴有别,你不用对我那么好,我是一个奴才,受不起的。”

沈秀笑道:“你不许我伤害他,但他打我的时候你怎么不来帮我?难道我们十多年的交情,还不如一个外人吗?”凝儿道:“我是劫奴,听令行事。”

沈秀叹道:“你对我真是生分的多了,到底莫乙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那凝儿沉默良久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还不知道吗?”沈秀脸色红了又白,嘴里却笑嘻嘻道:“难道凝儿你信他们就不信我?”

凝儿淡然道:“原本你是好是坏就与我无关。”沈秀哼了一声,慢慢松开陆渐的头发,忽然笑道:“凝儿我就不信你整晚都守着他,不眨一下眼睛。”

陆渐避过一劫,按捺心跳,扬声道:“这位姑娘多谢相救。”

话音刚落,门外火光乍闪,一位青衣少女,左挟竹篮右擎烛台飘然而入。

少女将竹篮放在桌上,冷冷道:“你饿了吗,这里有些吃的。”陆渐扬了扬手上镣铐,苦笑道:“姑娘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那少女也不正眼瞧他,接口道:“这个好办。”说罢从篮子里端出一碗羊肉羹,用汤匙舀了,轻轻吹了一口气,送到陆渐嘴边。

陆渐不觉耳更羞红,讪讪道:“这个,姑娘,怎么敢当………”

不待他说完那少女已经将肉羹趁隙塞进他嘴里,待陆渐咽下,又舀一匙,轻轻吹了,送入他口中,他举止虽然温柔,神色却万分冷漠,仿佛眼前之事与自己毫无关系。陆渐却是生平第一次有女子如此喂食,不觉心跳加速,几度*要致谢。但瞧那少女冷若冰霜的神气,却又觉得无法开口。

如此一个喂一个吃,房中寂然无声。陆渐喝了两口,终于忍不住道:“多谢姑娘。”

那少女淡然道:“你不用谢我,这饭是夫人让我送来,你若要谢,便谢夫人。”说罢并膝静坐,眼神望着门外,空忙无神。

陆渐忍不住问道:"你也是劫奴么?"少女恩的一声,陆渐道:“听说天部有六大劫奴,我已见过四个只有两个未见过,你是玄瞳还是鬼鼻.”

那少女道:“我是玄瞳.”

陆渐暗暗点头心道:“无怪她眼神奇怪,难不成她的劫力在双眼?”

想着叹了一口气,那少女道:"你叹气做什么?"陆渐道:"那沈舟虚真狠心,竟将你这样一个女孩也炼成劫奴."那少女冷笑道:“那又怎样,我是主人养大的,夫人又待我挺好的,我做劫奴也算报答她们.”

陆渐皱眉道:"难道你就甘心做劫奴吗?"那少女轻轻叹了口气道:"无主无奴,就算不甘心那又怎样?"陆渐脱口道:"自然是想办法解除黑天劫,回复自由身."那少女转过眼来,露出奇怪神情,打量陆渐半晌,忽道:“你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子.”

陆渐一愣,却见那女子又转过头去,冷冷道:"你既是劫奴,你的猪人就没告诉过你,黑天书一但练成,就无休无止,永无解脱吗?"陆渐道:“他虽然说过,我却不信.”

那女子怪道:“竟有你这么不听话的劫奴,你那主人是不是跟你一样,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子,若不然怎么会让你这么胡来?”

陆渐摇头道:"他既不疯也不傻,又精明又厉害,不比你的主人差!"那少女道:"我不信,我家主人号称天算,智谋天下无敌,你那主人怎么比的上?他有名号吗?"陆渐道:“他叫宁不空.”

"宁不空?"那少女抬起莹白洗嫩的小手,拖腮沉吟道:"奇怪,这个名字耳熟的很,像是在哪里听过的."陆渐道:“他是火部的高手,你是天部的劫奴,在同门那里听到过也说不定.”

"或许如此."那少女点头道,"难得他还与我同姓."陆渐奇道:"你也姓宁?"那少女道:"我叫宁凝."陆渐道:“我叫陆渐.”

宁凝头也不回,冷笑道:"你叫什么名字,与我有什么相关?"陆渐羞得无地自容,一时闷着头再不啃声.
宁凝目视烛火,坐了一阵,忽地取出一块手绢,将桌面上的灰尘拭去,双手捧着脸颊,睡了起来。不一时,想是进入了梦乡,呼吸变得细匀长,烛火在黑暗中将她得半面脸庞勾勒出来,轮廓竟是奇美,长长的睫毛也被烛火染了一层融融的金色,衣领微微后退,露出半截修颈,莹白细腻,宛如牙雕玉琢,也被那橘黄色的灯光浸染,有着说不出的温柔韵致。
陆渐望着这女子睡魇,只觉心中和馨安宁,倏尔烛火摇晃,却是晚风清凉,破门而来,陆渐怕宁凝着凉,微微挪身,挡住风势,那女孩儿睡梦中若有所觉,峨眉轻颦,更是堪怜。
“咻!”一支白羽箭忽地破门而入,直奔陆渐面门。陆渐大吃一惊,未及躲闪,那羽箭“波”的一声,凌空粉碎,碎片化作点点火光,坠落于地。
陆渐转眼望去,却见宁凝已然醒转,俏立桌边,双眼注视门外,一扫茫然,亮若冰雪。
却听门外“嘻”的一声,沈秀笑道:“好凝儿,你什么时候也学坏啦?方才装睡骗我出手,是不是?”宁凝笑道:“是又怎样?你若再来胡搅蛮缠,当心我的‘瞳中剑’。”沈秀干笑两声,语调忽而转柔:“凝儿,你越是这样子,我心中便越疼。你这么清灵如水的女孩儿,正当摘花为簪,斗草前庭,何苦做出这么一本正经、凶神恶煞的样子,不但辜负了大好时光,更是伤了天下男儿的心。”
宁凝默默听着,目光渐渐柔和起来,悠然坐下,轻叹道:“你走吧,别在这里甜言蜜语,我不想听。”沈秀幽幽道:“也罢,我不说了。好妹妹,能不能让我陪你坐一会儿,看一看你的样子,就算,就算一句话不说也好。”
“免了。”宁凝冷冷道,“你的好姐姐好妹妹不计其数,你大可挨个瞧去,又看我做什么?你若踏入门中一步,左脚进来,我伤你左脚,右脚进来,我伤你右脚。”
“好狠的心。”沈秀嘻嘻笑道:“不过我倒是明白了,你这么恨我憎我,不为别的,敢情是吃醋。”宁凝道:“呸,谁吃你的醋?你就算一千个一万个女人,我也不稀罕。”
沈秀叹道:“那些女人就算再多,也不过是朝云暮雨,落花流水,又怎及得上你我青梅竹马之情?就算有一千一万,也及不上你一个的。”
宁凝听了这话,不觉蛾眉紧蹙,沉吟不语。陆渐瞧她神色,似乎被沈秀的言语说动,不由得心头暗急,脱口道:“宁姑娘,你别信他的花言巧语,他根本就是个大奸大恶之徒。”
宁凝也不瞧他一眼,冷冷道:“我信与不信,他是好是坏,又与你什么干系?”陆渐不禁语塞,却听沈秀拍手笑道:“说得好,这厮真是讨厌,死到临头,还多管闲事。”顿一顿,又笑道:“凝儿,我可进来了…”话音方落,忽然闷哼一声,沈秀惊怒道:“凝儿,你,你用‘瞳中剑’伤我?”
陆渐又惊又喜,转眼望去,但见宁凝秀眼大张,青色瞳仁在烛光中流转不定,她朱唇轻启,缓缓道:“我不是说过么?你敢进门,我便伤你。”
沈秀恨恨地道:“好狠心地妮子。”这时间,忽听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沈秀轻哼一声,破风声起,向远处去了。
宁凝轻轻吐了一口气,阖上双眼,脸上露出几分倦容。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须臾便见一个小丫鬟挑了盏气死风灯,引着商清影进来,商清影瞧见宁凝,讶然道:“凝儿,舟虚让你照看他么?”
宁凝站起来,点了点头,商清影将她搂入怀里,叹道:“这个舟虚,真是不晓事,深更半夜的,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儿家来看守囚犯?”说罢抚着宁凝的面颊,眉间流露怜爱之色。宁凝脸一红,轻声道:“夫人,还有外人在呢,别让他笑话。”
商清影瞥了陆渐一眼,笑道:“怕什么?你虽不是我的女儿,但也跟女儿没什么分别。做娘的疼爱女儿,也会有人笑话吗么?”宁凝低眉不语,商清影注视她半晌,叹道,“我真想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宁凝点头道:“我也想终生伺候夫人。”
“是么?”商清影笑道,“那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想好没有?”宁凝双颊涨红,低声道:“什么事?”商清影笑道:“害羞什么?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你不记得了,我提点你一下,就是,就是你和秀儿的亲事……”
宁凝臻首垂得更低,轻轻道:“我是劫奴,他是少主,主奴之间,岂能婚配?”商清影道:“话虽如此,但主奴通婚,西域中并非没有先例。你若配了秀儿,就能长伴我左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