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新一作品集

幸福的公式


作者:星新一

“我现在是最幸福的人……”
在夜路上,一个青年边走边低声私语。原因是再简单不过了的:爱情之花已经结下了丰硕的果实。
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司职员,还没有妻室。很久以前,他就偷偷地爱上一个女人。她是资本家的女儿,温存、文静而又美丽。正因为如此,青年曾经想过,这将是一场难以如愿的恋爱,但他并没有完全绝望。他苦恼,一个无法实现的理想在折磨着他。
但是,形势的发展对他很有利,也许是他那诚实的性格受到了赏识,一切都出人意料地顺利进展,甚至发展到互相山盟海誓的程度。简单地说,就象恋爱电影中的大团圆收场一样。虽然这样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但对当事害来说,却宛如置身梦中。
因为这是幽会后归来的途中,所以他才几乎想说出来:“我太幸福了!”接着,难以抑制的内心喜悦,变成了欢快的口哨声,近时流行的歌曲《幸福包围看我们俩》的旋律从他的口里飞出。
伴随着歌曲的节奏,他以舞蹈的步伐前进。这时,他感到有一物在和自己一同走,他转脸望去,发现那里确实有个东西。
那好象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看不清他的本来形状是什么。青年说:
“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家伙回答说:
“我一时还找不到恰当的语言。也许可以叫作‘灵魂’。不,不是!它是个更复杂的东西。如果用‘积蓄’这个词,又未免太抽象了。它是‘有时从井中浮现的幻影’。不,它又不象幻影那样架空,而是实实在在的。”
“如果想作自我介绍,就应该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那么,姑且算我是现代的怪兽吧!”
青年瞟了一眼答话的对方,说:
“你不大象怪兽!喔,好吧。那么,你是从何处而来?”
“真好刨根问底。这个我也通俗易懂地告诉你说吧!姑且算我来自高山那一边的远天吧!”
“来干什么?”
“因为你吹了口哨,我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幸福之中。每当有人忘我地吹起口哨时,我就会来的。”
听了这些话之后,青年不住地点头,心想。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心中充满了幸福感,忘却了恐惧。而且。对方也并不是个流露敌意的丑恶东西。
“果然不错,是爱的情灵,就象爱神丘彼特。大概是为了祝福我们的爱情才出现的。肯定是这样,这真太美妙了,一切的一切,都好象是为了我们才存在的。”
“是啊!说得对,一切是为了你们才存在的。不过,这和祝福却有点儿不同。我之所以出现,是为了向你表白,祝福是一时的,而表白则刻进脑海,永志不忘。”
“也许是的。不过,你怎样表白呢?我自夸也许不合适,不过,我的性格诚实认真,这总是可取的吧?”
青年一问,幸福的怪兽、爱情的责白者回答说:
“那是不言而喻的,也许是由于你所在的那个公司资产殷实的缘故吧。假如你公司行将倒闭,不管你怎么诚实认真,女人也不肯和你结婚的。”
“当然是那样。”
“你们公司在朝鲜战争期间赚了一大笔钱,充实扩大了资金,这个机会太好了。就因为这场战争,你们的企业得到稳定扎实的发展,社会上的信誉也提高了。”
“原来是朝鲜战争……”
青年小声嘟味着。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朝鲜战争的悲惨景象:以朝鲜半岛为舞台,双方国家的军队用最新式的武器动起刀抢,数不清的受害的悲惨居民……
当他意识到这些悲惨的过去和今天的幸福有关时,心情有点不快。于是,青年想转换话题,他摇了摇头,驱赶这不快的记忆中的景象。他说:
“我们结婚,如果是在过去,由于门不当户不对,大概不会被允许,从而也不能实现的。”

青年出生于极其普通的家庭。与此相更,女方的家庭却属于上流阶层。如果是战前,他肯定是难以如愿的。幸福的怪兽对此回答说:
“也许是没有解释的必要了,这一切都是日本民主化的结果。多亏了日本的战争失败,多亏了日本无条件投降。”
听着听着,在青年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日本战败投降的一大原因——原子弹爆炸的情景。原子弹,在一瞬之间,把俩个城市部毁灭在巨大的死神之手。朴素的生活,无辜的生命,一切的一切,都无影无踪了。
“什么了你是说我的幸福多亏了原子弹?”
对这个面带不悦的青年,幸福的怪兽说:
“发牢骚是没有用的。这是事实和逻辑的问题,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但幸福的根源不只是由于原子弹爆炸。那时所以使用原子弹,是因为联合国军队苦于应付日本的‘神风’特攻以及在南方岛屿上进行的‘玉碎’战术。因此。如果进一步深入挖掘其原因,还由于这一点。”
青年脑海中的形象又转移到这些情景中去了。出现了那些纯洁青年的身影——他们不准有任何犹豫和反抗,驾驶着装着炸弹的战斗权,被迫飞向死亡的天空……
还有,那些鲜血染红了海岸沙砾而死掉的,以及来不及选出而与舰船一同葬身海底的联合国军的士兵们。
多少万的生命,在那里他们留下了眷恋和愤怒,惨不忍睹地被断送了生命。青年小声地喊着:
“这些事,和我们无关!”
“怎么可以这么说呢?一切都和必然性连在一起的。就是这种情况促进了原子弹的投掷。就说原子弹吧,它既不是古已有之,也不是天然形成。如果没有美国这样的国家是不会制造出来的,也就是说,多亏了从欧洲移民到新大陆的那些人们。他们把原来住在那里的印第安人,当成劣等动物予以残杀,对于从非洲带来的黑人施以私刑,加以恐吓,象牲口似地奴役,从而建立了文明。”
在青年的脑海里,这些画像一幕幕闪过。那里散放出血腥,进发出哀鸣。青年沉默起来,这时,幸福的怪兽进一步解释说:
“如果没有这些情况,也许造不出原子弹来的。也就是说,战争就不会那样结束,你们现在的幸福,也不可能以现在的形式存在。这一点是可以断言的。”
“……”
“不过,这个功劳也不能完全归之于原子弹。说起来,既有成败,那么,没有以前的开战也是不行的。就是在中国的那场战争……”
青年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在什么刊物上看到的日本军队残暴地对待毫无抵抗力的居民的情景。他想说,不要太过分了吧,可是他说不出来。幸福的怪兽又接着说:
“那和纳粹德国的存在也有关系。如果德国当时没有那样势不可挡的气势,日本是不想一下子卷入世界大战的。这还多亏了希特勒呢,是你的大恩人哪!”
在青年头脑的放映室里,又有一些画面在开始活动。送往毒气室的犹太人的长长行列。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斯大林。半夜从家中被秘密警察抓走,不经审判便被处死的人们。墨索里尼……
数不清的累累白骨,止不住的汩汩血流。充满着仇恨的泪池。青年感到一阵恶心,都问,茫然若有所失。
幸福的怪兽在一旁仍在解释。第一次世界大战、南北战争、日俄战争、英国巧妙地统治了东方。再往前追溯,成吉思汗筑起尸骨的高山,从亚洲势如破竹地拥进欧洲……
“你现在的幸福,一切都是和这些分不开的。如果缺少了其中的任何一个,你和那位姑娘就不会象现在这样相爱。你是幸福的……”
青年清醒过来,刚刚要予以反驳,那对手已经消失了。
青年回到自己家中。这时来了电话。拿起话筒,原来是方才分手的那位姑娘,对他说:她今天非常高兴,并对他表示感谢。
青年用很不愉快的声音回答了几句莫名其妙的寒暄。因为刚才的解说还留在脑海,刚才的景象还闪在心头。也许是由于他的回答过于冷漠,那位姑娘一气之下切断了电话。这场恋爱当然也就这样结束了。
之后,这个青年一直过着独身生活。因为在他的头脑中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幸福这个词儿总是和大量的死亡还在一起。当他想说或听到别人说到幸福这个词儿的时候,就联想起站在荒野的白骨高山上相互拥抱的两个人。

多么不幸的青年!他并不愿意自己变成这个样子。然而,据说幸福的怪兽,不是幸福到得意忘形的境地,不吹起口哨来是不会出来的。在现代,这样的爱情是不多的。表面看来,尽管相似,但内心却都是一己私利和个人贪欲,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事了。

奇怪的职员


作者:星新一

这既是个雇人难的时代,我所经营的公司又是个中小企业,因此招工条件不能过高。有个青年名叫山崎和彦,他在职业介绍所里听到了消息便前来报名,我也就只好录用了。他已年三十岁,还没有结婚,人长得很漂亮。
我一见他就皱起了眉头。心想,这么漂亮的小伙子还能踏踏实实地工作?这只有在影片中才见得到。
然而,上班后的情形却出乎我的预料,山崎工作得非常出色。交给他的任务是整理图书,他完成得有条不紊。服从命令,从不发一句牢骚。而且每当提问时,他都能恰如其分地回答。
不错,他也许是性情温柔的缘故吧;很少主动、积极地发言。我曾对他的品行做过一点儿调查,既没有发现他给女人打电话,也没有女人给他打来电话。人品这样好,反倒令人惴惴不安起来,我不由地想到,他会不会是当前盛行的产业间谍呢?可一转念,我们这个公司也并没有什么害怕失盗的秘密。
为犒劳他的能干,一天,在下班的路上,我曾对他说:
“去喝点酒吧?”
他回答说:“我不喝酒,要早些回家去。”
真是一个无可挑剔的职员。然而,倒也并非毫无瑕疵。
录用后不久,他就请了长假。好不容易盼他上了班,刚松了回气,不料,他又申请说:
“经理,希望从明天起,批准我休假一个时期。”
我说:“还请假?你的工作不错,比较起来,我们公司付给你的工资是少了点,这我承认。不过,长期休假,可叫我为难啊!”
“可是,我也有我的难处嘛!”
“看上去,你还很健康。不过,单凭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你有什么病吗?不是已经休息了这么长时间吗?”
“没有,蒙您关照,我身体很好。”
“既然没有病,那到底为了什么呢?”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小声说:“我要去别墅。”
“怎么,去别墅……不会是监狱吧……”
我被他这意外的回答弄糊涂了。难道山崎会是两重人格,常常因轻度犯罪而被捕?
然而,他听了我的话,却惊奇地反问道:
“把监狱叫作别墅,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总而言之,大概因为监狱可以使人安安静静地养息一下身体,又能为重新谋划下一步的工作而构思吧!”
“这么说,二者似乎确有共同之处呢、真是一个绝妙的爱称,不过,我说的别墅倒是实在的别墅,和犯罪毫不相干,是自己的。”
“是呀!你还有别墅,我可一点儿都不知道。”
“是的,我要常常去别墅休息,不然就会闷死。这不仅是身体的需要,也是大脑的需要。”
“好吧,谁都有高高兴兴度假的权利,可要早些回来上班呀!”
我没有过分地指责他。象他这样的职员,倘若训斥后辞职,那实在有些可惜。
山崎一直休息,很长时间都没来上班。由于有些事宜要同他商量,加上几分好奇心的驱使,我便决定到他家登门拜访。我想,有别墅这可够气派的,也许是继承了父亲的家业吧!工作本身并不算累,他却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实在是太娇气了,他一定是娇生惯养长大的。
然而,找到了他的住处一看,并不是什么高门豪第,而是一个极普通的公寓里的一间居室。我不由自主地嘟囔起来;“现在的年轻人办事真是无法琢磨,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还要说是别墅。不过,从当前的发展趋势来看,这也不足为奇。有些青年人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却要去买什么高级照相机,甚至还有人去购买汽车……”
我摁响了门铃,却没有反响。似乎外出了。于是,我找到公寓管理员,向他询问:

28楼

“山崎君到什么地方去了?”
“实在对不起,他托付过我,不要对别人讲……”
我解释说:“我是他们公司的经理,有急事找他。”
说着,我拿出了名片,并把钱塞在他的手里。总算打听到了他的下落。那是一个有名的温泉疗养区,最近发展很快。这倒使我有点羡慕。我顺便又问:
“山崎君是最近到我们公司任职的,在这之前,他在哪儿工作?您知道吗?”
“这个嘛,我可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好象在一个普通的公司里工作,他仿佛说过,由于过别墅生活,被那家公司解雇了。”
的确,再好的职员,如果因别墅生活长期请假,经理也会发火的。不会都象我一样宽宏大量。这次初访更加增添了我对山崎的兴趣,我决定下个星期天再去找他。
我坐上国铁列车,大约两个小时以后,来到了这座空气清新的海滨城镇。下车后,我首先来到镇公所打听:
“请问,山崎君的别墅在哪里?”
户籍员纳闷地回答说:“这里没有他的别墅呀!”
“不,确实在这儿,他叫山崎和彦,是个男的。”当我说出他的名字以后,户籍员才恍然大悟。
“哦,是他呀,请您到W观光公司去问一下吧。”
“为什么?”
“他是那里的经理。”
“那怎么会呢?您大概搞错了,我要找的山崎,是我们公司的职员。”
可是,由于再也找不到其它的线索,又是特意远道而来,我便决定去碰碰运气。
w观光公司似乎得到了飞速发展,开凿了温泉,修建了旅馆,并把别墅区化整为零进行出售,展望台也在热火朝天地兴建之中。看到这些使我不由地想到,难道山崎真的是这里的经理吗?果真那样,又何必在我们公司里做个小职员呢?
我来到w观光公司的接待室,说明了来意。可接待的那位年轻姑娘好象没有听懂我的意图。这时,一个四十上下的男秘书从里面走了出来,向我问道;
“您有什么事吗?”
“不知山崎和彦君在不在,我想见见他。”
“他很忙,不行啊,现在正和县厅谈判,接着是银行,晚上还要出席建筑公司举行的招待会,实在是没有时间。”
“怎么,能那么忙吗?”
“您不知道,他是公司的经理,一些事情非他去办不可。”
“实正对不起,恐怕您是误解了,我要见的青年大约三十岁,长得挺漂亮。”
我的话音刚落,他就说:
“这么说,那肯定是我们的年轻经理了。他非常能干,已把父业扩大了几倍,当然这也与时代潮流的推动有关。”
“不会吧……”
我又详细地描述了他的外貌特征,进一步询问:
“您提到的能不能是他的兄弟呀!”
不过,听说他没有兄弟,那他准是我们公司的山崎了。这下,我可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靠请假去经营如此庞大的事业,实在出人意外,我有许多事情要弄个水落石出,可一时又不知从何问起才好。
“你们经理工作起来,每天不休息吗?”
“不,那怎么受得了,时常休息,虽然有时很难脱身,还是要休息一下,喘口气儿的。”
“休息的日子里,他都做些什么呢?”
“这个呀,可就说不清了,欢度假日是个人的权利。他好象总是要到什么地方的别墅去,当然不是此地咯。在这里,要办的事情应接不暇,宴会接连不断,又有女人纠缠,实在是没法休息。”
“那他是怎样度过假日的呢?”
“我不太详细,据他说,每天早起早睡,既不饮酒,又没有女人的干扰,做些适度的运动,几乎不用大脑,生活上似于很有规律。”
“这倒不错。”
“每会他度假归来,都会精力充沛地工作,效率也明显地提高了,新的工作的设想也能随之产生,这么好的别墅到底在哪儿呢?……”
“是啊,若是……”
那个公寓的事请,我没有说出口,代之而出的是一声长叹。
这次回去,再不能犹豫拖延了,坚决把山崎辞掉。
无论多么优秀的职员,并且,不管我多么宽大,若总是以过别墅生活的心清快乐地出勤,我可无法忍受。

庄严的仪式


作者:星新一

他死了,才七十多岁。不会有人说;“年轻轻的竟然死。”但他死得太突然。
“我心里有点难受。”
他说完刚刚躺下不一会儿就咽气了。他死后的面容那样安祥宁静,就连最后守在身边的医生都惊诧不已,“仿佛在安眠”这样形容倒颇为相称。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留恋和痛苦。
然而,无论死者面容怎样安祥,其死是毫无二致的。这对于遗属来说,只有悲痛。
“他真的死了吗?真不敢相信!”
“希望他再多活几年,哪怕两年,不!一年也行。”
人们声泪俱下地互相诉说着这么一句话。热心的亲友和熟人为举行葬礼做好了各种准备。转眼就守夜辞灵了。
死者的亲友们接到讣告纷纷赶来。
“这事太突然了。你们一定得悲伤。但是,希望各位自持节哀。如果过度悲伤,反倒违背了死者的遗愿。”
人们用这样常用的吊唁辞令安慰着遗属。然而,这不过是虚礼罢了。来吊唁的人呈上香奠,燃起线香.接着,不免要对死者追忆一番。
“他真是个好人呐!开朗豁达,而又善于社交。见到他就让人高兴。”
“可是,他又守口如瓶,若事先告诉他这是秘密,那他就不会泄露于人。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
“他聪明,是个富于创造性而又想象力丰富的人。不过,他的设想切合实际,很有希望获得成功……”
“是啊,好象他还建了个小小的实验室,搞什么实验。他把各种药混合起来,好象在调配什么,没看到他的研究笔记,如今也就无从知晓了……”
“总而言之,他是个好人。”
来者无不这样缅怀死者。
不多时,僧侣到场诵起经来。棺材前摆放着鲜花,葬礼继续进行。熟人们陆续散去,灵前只剩二三个亲友和遗属了。
这时,棺材里梭梭作响,人们不禁面面相觑,一种不安和把有某种侥幸心理的气氛笼罩着整个灵室。接着传来了喘息声。
“哼……”
声音的确发自棺内。人们不禁又一次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是错觉吧?难道真会……
此时,一位朋友站起来,打开棺材盖儿。
“呵!他还活着……”
声音很大,仿佛在说服他自己。棺材里的死者竟然盯着眼睛,活动手指,用吵哑的声音说:
“把我抬出去……”
“哦,复活了吗?太好了。当然要把你抬出来。谁来帮下忙。”
悲伤肃穆的气氛一扫而光,顿时喧闹起来。人们把死者抬到床上,香火熄灭了,供花扔到了院庭、请来了医生诊后说:
“真奇怪,方才确实是脉膊消失了,呼吸也停止了。”
一个朋友问道:
“是怎么回事?”
“应该说是奇迹吧。我只能说他生命力顽强,除此之外无法解释。他现已恢复健康,一切正常了。诸多加保重……”
医生委婉地否认了自己是误诊后,转身回去了。死者躺在床上只是微微一芙,当周围的人们散去的时候,便自言自语道:
“我悄悄研制了一种起死回生药。它的特效功能刚才得到了验证。如果每天服用少许,即使死亡,一会儿也会复活的。就象马达一旦停止不转,还会再次开动起来一样……
死者快活地笑了。
“……可是,我不能公开这个秘密,倘若人口过剩,效果岂不适得其反!只要我一个人能复活就行了。”
这个秘密只有死者自己知道,对于别人来说,他的复活只不过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喜事罢了,亲友们商定为他召开庆祝会。为祝贺死者康复,大家自然递了喜钱。
“恭喜,恭喜。”
“您真幸运,实在令人羡慕。”
大家都这样祝贺。听到这些,死者开口道:
“我也觉得象一场梦似的。今生能与大家再次交往,我实感荣幸。”
关于药的秘密,他只字未提。既然被认为是奇迹,他也就无须赘言了。
事隔一年,他又死了。遗属和亲友们又聚在灵前为他垂泪哀悼:

30楼

“希望你再多活些年啊!”
“不过,他已多活了一年,够幸运的了。他该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又到了守夜的时候,人们手持香奠前来焚香。
那天夜里,棺材里又发出了声响和呻吟。当时,灵室前只有一个死者的朋友。他揭开馆盖说:
“又活了?”
看到死者在棺材里眨眼,他想:
“怎么回事?这样可好,一年前,大家都曾来吊唁过。贺喜时也都交了礼钱,这次又是这样。可人们都在百忙之中前来治丧的呀?”
如果再次复活,不知世人将怎样评论。名声一定太坏,说不定会说这是诈骗行为。守夜这样庄严的仪式也要举行三次,也就变得无聊了。
世上的常规不可打乱。这个家伙已经死了。死人就应该是死的。
“把我抬出去。”死者在棺材里请求道。可是,那个朋友摇了摇头。
“最好,你还是不出来。这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大家。”
说罢,朋友勒紧了死者的喉咙……然后,燃起线香,默默地双手合十……

残酷的世道


作者:星新一

那位青年回家时的脚步显得沉重。他今年二十八岁。他自从进公司以来,工作还算过得去。可是,偏偏给过去的一个同学当了借债保证人,因此劫数已到,因为那个家伙逃跑了。债主逼他还债,他不得不占用了公司的公款。
后来,占用公款的事被发觉。如能补偿就好了,可是哪里有钱补偿呢。于是,他以退职金顶帐,被公司解雇了。
他想喝点闷酒,可是不愿到熟悉的酒巴间去。于是,在市郊的一个车站下了车。他独自住在离这个车站不远的一所公寓,打这儿走七、八分钟就到。
他穿过商店鳞次栉比的一条街道,看到一家酒巴间。也许因为心情沉重,他觉得这家酒巴间格外地吸引人。也许因为它离家太近,平时他对这家酒巴间倒一点也不曾理会。也许曾经见过它,但连想都没想过它的顾客是些什么人。
“在这儿喝它一杯。”
他推开门进去。这家酒巴间并不大,可是内部装饰得很别致。一个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女人站在柜台里面,似乎只她一个人经营这家酒馆。女人见他就说:
“您来了!”
“我是头一次来到这里的。”青年答道。
“不管是哪位客人,初次见面的都是头一次来……”
这一来,他心情舒畅了些。要了一杯掺水的威士忌,慢慢地喝起来。他心想,这位老板娘走过了何种人生道路呢?想知道,但又不能刚一见面就问这些。只听老板娘继续说道:
“坐在那边儿的那位客人,是从一个月以前开始来我们这个店的,据说他干的是宣传广告业。”
离他不太远的地方,坐着一位四十开外的人。彼此好象已经被介绍了似地打了个照面。不知什么原因,似乎双方都互寄同情,不由得互道寒暄:
“您好!”
“您好!”
青年对他印象不坏,不过看来他酒喝得并不愉快。青年手持酒坏,凑到他跟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问道:
“您的生意怎样?”
“我若是能够回答你‘还可以’,那就好了……说是宣传广告业,但规模很小,工作人员只有我和一个女职员,勉勉强强维持到现在。我们揽活儿的那几家公司总是拖欠宣传费。其中有些公司也许要倒闭,到那时连我们也要跟着倒闭,不得不携家带口地潜逃。”
“那可直够受啊!说实在的,我的处境也和您差不多,今天被公司解雇了。暂时还能领到失业保险金。不过,一切都得从头做起了。”
“可真是不幸啊!刚才我只顾自己发怨言。很抱歉。这儿的酒菜不太贵,咱们边喝边谈吧。”
交杯换盖,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他们俩人反复地说道:
“这个世道真残酷。”
当他们把这句话重复了几遍的时候,又出现了志同道合的人。
“你们说得对,这个世道太残酷啊!”这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绅士。
“您似乎也有点什么心事吧?”

“二位,以后我来请客。不瞒你们说,这件事本想藏在心里,可是听着你们的谈话,我也想入伙了……”
他曾经张罗等措资金、租借房子,好容易办起一个会员制的体育俱乐部。但是,经营刚一上轨道,他却被撤职了。
“您犯了什么错误?”
“要真是那样,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这位绅士,原来是某大公司的总务部长,后来公司发生了不幸事件。当这一事件的责任波及公司负责干部时,他为了公司,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进了监狱,尽管服刑的时间并不长。
知道底细的人对他是同情的。但,不知情的人却与他过不去。有那么一伙好搞阴谋诡计的人,想方设法把他撤职了,其理由是:有前科的人不适于在高级体育俱乐部工作。
“确实是个残酷的世道啊!”
这三个人志同道合地说到一起去了。继续喝下去,大家一醉,胆子就大了起未.于是那位绅士说:
“既然落到这种地步。咱们也要同心协力,对抗这个世道啊!”
“对!不过怎么干法?”
大伙儿很起劲。
“在这儿可不好说。”
“那,到我的公寓去谈。”
被公司解雇的那位青年把他们领到公寓,他们议出了一套行动计划。那位绅士向青年问道:
“您在公司曾做过什么工作?”
“我是搞材料的。”
“好!可以拟出一套计划来。搞宣传的先生!您到能够骗得过的地方去,说您是接替他的工作,赊账采购材料,越多越好,后事由我来处理。”
“能成功吗?”
“准能成功!采购的时候请您说一些公司的内情、上司的名字等,谈得要巧妙一点,注意不要露马脚。您既然是搞宣传的,印制名片不是拿手吗?这事要办得越快越好。”
“好!我试试看。不知怎么,我感到有信心了。也许从前我太老实。”
这一“事业”很快地付诸实施。事情过后,公司里有人说,这个案子是不是那个被解雇的家伙干的。也有人说,他并不那么聪明,又没有胆量。既然没查清作案人,只好由公司赔偿损失了事。
这样,他们弄到了一大笔钱,三个人分了赃款,又去那个酒巴间。
“反正,是值得庆幸,我们举杯祝贺吧。老板娘,今晚我们要痛饮一场哩!”
“那太好啦!虽然我不晓得先生们有了什么喜事,但是今天你们的情绪和上次完全不同啊!”
在这家酒巴间喝酒,胸襟就开阔了。
“看来我们都具有自己未曾察觉的才干。再干它一家伙。”
“那当然!”
又议出了下一步行动计划。
印制出煞有介事的传单和体育俱乐部的会员证,那位青年和搞宣传的人把它削价推销。因为那位绅士已经教给他们推销的窍门,所以他们都能做到简明扼要的说明。
所遭受的损失,只好由体育俱乐部处理赔偿。虽然俱乐部方面猜测此案是某某人干的,但是并没抓住证据。而且他们也有点心虚,因为这个人是他们用阴谋手段赶走的,若把事情公开化,就要关系到俱乐部的信誉。
于是这三位又是干杯。
“一帆风顺啊!老板娘,我们又要喝了!”
“但愿先生们总是这样一帆风顺。”
三个人喝得兴高采烈,并约定在一个星期以后再次聚会,计划下一步的行动,然后就分手了。
然而,到了约定的那天晚上,这家酒巴间没营业,那位青年人堵在酒巴间门口,把他们二人领到自己家去,说;
“那个酒巴间歇业了。”
“老板娘发生什么事了?”
“二天以前,我想喝怀酒,到那儿才发现她歇业了。第二天我到打听了知道那个老板娘是个寡妇,她的男人因车祸死了。”这对她是个很大的打击。不过,她得到一笔补偿费和人寿保险金。所以事情过后,为了开开心,她办起了那家酒巴间。因此她的生意才做得那么悠然自得。”
“原来如此。可是为什么要歇业?”
“上次咱们喝酒的第二天,老板娘来了一位女朋友,是她的老相识。据说她是个富有灵感的人。她告诉老板娘说,这家有一股妖气在漂荡。”

“有一股妖气在漂荡?我怎么无此感觉呢?”
“据说她还解释了那个妖气的来源,说原来在那里有一个长睡的恶灵,因为什么东西惊动了它,使它苏醒过来了。老板娘大吃一惊,她想丈夫死的也冤枉,再发生什么意外可受不了,于是匆匆忙忙地回到乡下的娘家去了。酒巴间顾客大多数是不赊账的,店铺又是租借的,因此歇业也不难。”
“是不是有人想怄她的气,以便把那个酒巴间拿到手?”
“尚未发现那种迹象,这家酒巴间生意并不兴旺。尽管如此,它对我们来说,仍不失为一个好酒巴间。我们把它接过来办下去如何?如果真的有恶灵,多么叫人害怕。”
话头中断了。四十开外的搞宣传的那位,沉思了一会儿说:
“使那个恶灵苏醒的也许就是我们也未可知。我们三个志同道合,曾经诅咒过这个社会。我觉得那是一个开端,后来办的两次非法事业都成功了,顺利得连我们自己也感到奇怪。看来还可以干下去,这肯定是托那个恶灵的福。”
那位绅士也说道:
“这完全可能。我们不应该不接受那个恶灵的支援。现在钱也有了,我们合伙办这家酒巴间吧,只要大家赞同。”
“事到如今,我也不再想找什么公司的差使了。也用不着担心卖钱额的多少。”
于是,这家酒巴间很自然地成了这三位的据点。建立虚构的公司、制作假票据搞诈骗活动,出售可疑的“专利”等等,一切都很顺利。
因为挂着酒巴间的招牌,也有不知底细的客人来光顾。如今由兼任老板的那位青年来迎接顾客了。
“您来了!”
“不知怎的,我想喝杯酒。”
“我理解您的心情。我看现在的这个世道有点不对劲儿。您对这个世道有什么看法请不要问在心里,尽管说出来好了。我们这里没有女招待,所以酒菜都很便宜。您到我们这儿喝酒,也是有缘分啊,请喝点酒。借以浇愁吧!”
“你真猜到了我的苦闷。说实在的,我老婆跑了。”
“原来是这样。这种滋味只有我们男人才能理解。”
“不过你们这儿给人的印象不坏,不知怎的,显得有朝气。”
就这样,入伙的逐渐多了起来。
“事业”也有了扩大。对一流公司的干部进行品行调查,用以敲诈勒索,人越多,效率越高。旅游公司的一些职员也入了伙,在国外活动的人员名单也弄到了手,利润有了大幅度的增长。
使用麻药,从政治家的秘书嘴里探听出一些内幕情报。对此,买主也大有人在。
现在,酒巴间的伙伴们个个经济情况都很好。总之,他们似乎活得很有劲儿,每天的生活都很丰富多采。
然而,大约过了一年以后的一天晚上。
酒巴间开始营业后不久,有两位陌生的客人走了进来,他们的眼神儿都很锐利。
“你们来了!我们这儿是轻松愉快的酒巴间,在这儿喝酒,能够消除您的一切烦恼。不管怎么说,这个世道有点不对劲儿啊!”
客人对青年回答道:
“你别得意忘形!我们是警察署的。我们早已侦破你们以这个酒巴间为据点所干出的一切勾当和参与者的名单。只要搜查一下你们这儿,肯定会搜出麻药和假牌的贵重药的。”
“怎么?……(怪不得最近我们的心情有点不舒畅。可是就这样完蛋了吗?不是恶灵在支援我们吗?不,等一等,那个恶灵是不是走掉了?也许是。大概因为大伙热衷于‘事业’,甚至忘记了对恶灵感恩了吧。)……恐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嘟哝什么?要想分辨,到警察署再说!不许乱动。对你们会有公正的判决的。”警察说道。
这时候,这位青年自言自语似地说:“你们可能不相信我们,若是有一位相信我们的律师就好了。说起来,那个恶灵才是真正的元凶啊!”

还乡人


作者:星新一

他出生在深山里的一个村落。十五岁那年,父亲才四十岁便患病身亡。母亲在父亲死前不久,从悬崖上失脚坠落,因而丧生。而且他是个独生子,成了名符其实的孤儿。提起山里的孤儿,总给人以凑苦贫困的印象.然而,位这个孤儿却迥然不同。
他倒不是立刻活不下去。相反,他却是个了不起的大财主。他有大片的山林,只需把树木砍倒,再栽上幼苗。把本材卖掉,仅此就可以悠闲度日。深宅里的库房还藏有列祖列宗留下的许多珍宝,美术品、宝刀、金币等等,单是清点一次,也要花上几天的时间。他并不是年仅十五岁就管理这些财富。他还是个少年。一切都由监护人——当村村长掌管。这村长人品高尚,可以信赖。只要委托他就可以了。因为有钱,烧饭、清扫等等自有邻近的村民前来从事。日子过得十分舒适。
但是,他总觉得周围的清况有些异常,这使他感到十分奇怪,虽然说不出问题何在。
例如,周围人打量他的目光,很不寻常。既然生活得如此优越,人们有所嫉羡,也是奈何不得的。可是,那视线总是令人感到有些不同。
他察觉到村里的人,似乎在背地里议论他。这是怎么回事!只要他猝然出现,人们便慌慌张张地掉转话头,支支吾吾地前言不搭后语。
从人们的视线,有些是对他表同情,也许是怜悯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但绝非如此而已。真是怪现象,又一定有什么原因的。他亟待揭晓这个谜。
真象是不可能永远保密的,何况他已努力要知道这个究竟。
于是,有一天,他终于知道了。是他躲在背后偷听了人们的谈话,那的确是一个爆炸式的消息。难怪人们都背着他而不敢讲给他听。既然如此,他后悔原来就不该去探听。然而,已经是悔之莫及了。
原来,人们在背后的议论是说,他的寿命只有四十年。这是命中注定,谁都束手无策。
他跑到村长那里去探听虚实。
“人们说,我的寿命只有四十岁,这是真的吗?”
“本想尽量瞒住你的,既然如此,我就没有办法,这是事实嘛。你家世世代代的主人,都是四十岁归天。查了你家的家谱,从无例外……”
“父亲也是四十岁死的呀!父亲有生之年,倒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你父亲明知是命中注定,便也不抱什么希望。他大约是个乐天知命的人吧。他临终时,还是那么安详。”
“但是,为什么非是这样不可呢?莫非道了什么邪气或咒语?”
“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议论。但据我调查所知,原来是这样:那好象是在战国时期,你家的先祖曾向山神祈祷,他祈求山神保佑,让自己的子孙后代,都能活到四十岁。山神,真就遂了他的心愿。”
“为什么只求活到四十岁?”
“那是战国时期嘛!人们都被卷入战乱,受盗贼袭击,人们多半死于非命。其后的江户时期,也没有多大改变。九次出现荒年,又没有象样的医术,生下的孩子约有半数活不上一年。一旦伤口化脓,患了盲肠炎,发生了瘟疫,那就要一命鸣乎”
“啊!真所谓‘人生无常’呀!”
“因此,神佛保佑,活到四十岁,那就是格外开恩了。果然,你家世代祖宗,没有一个人在四十岁以前夭折,所以,你家能够积累万贯家财,多是神灵的庇护,村里人哪个不羡慕?”
“可是,到了现代……”
“谁说不是呀!只能说是怪可怜的。不错,你在四十岁以前,肯定不会病故的。也不会遭到横祸……”
村长虽然好心安慰,但他却摇头。
“您这番劝慰,并不能使我高兴起来。啊,怎么回事!难道科学的力量,也不能带来福音吗……”
“是的,已故的尊父大人在世时,也是这样说,跑过几次大医院,但也都失败,从科学上讲,说不定遗传因子含有寿命的因素,好比有的花儿开不败,有的花儿却开不了几时就凋零。”
“看来,是天能为力的了!”

“依我看,你就该及时行乐,过一个心满意足的人生。要钱,有钱,到城里去,只要发一封信,用多少钱,就会如数汇到。”
“就照你说的办吧!”
不久,他来到城市,过起恣意寻乐的生活。
弱冠年华,其乐无穷。距离四十岁不惑之年,还远着哪。自己固然不幸,但世上有多少人比自己还可怜,年轻轻地就夭折了。而且,他不论怎样纵情极欲,也不会因此而丧生的。于是,他就终日寻欢作乐,只因有钱,使优游岁月。即使想巴结个地位,也是做不到的。
可是混到了三十岁,他逐渐地忐忑不安,寿命只剩下十一年了,酒量越来越大,女色越贪越恋。而且如此荒唐,仍感到索然乏味。
有时,他想出家得道,可这又不是他的行当,只好依然沉湎于酒色之中。到了三十五岁,寿命只剩下五年了。他已经身心慌伴,更加任性妄为。他回到了乡里,对管家的村长说:
“请把我的全部家当都卖掉。即使结了婚,生了儿女,也只有增添苦恼,我要尽情挥霍,让我家的家业,到此结束。”
“我并不阻拦。”
村长遵命,四处奔走,把山林等等产业变卖,换来了巨额的金钱。他付给村长一点落酬,便又离开故乡。
他去外国旅游,赌博,终于开始吸毒,借以排遣忧愁。但也无济于事。他玩尽人间快事,很快就把金钱挥霍一空。
三十八岁,他四处借债。一切熟人都借遍了。总之,是还不起的。最后还有二年生命。借不到钱,他便诈骗,凑钱。他却又把这钱挥之如流,用来付乐。
债权人和受害者,逼了上来,他便四处躲藏,终于加入了一个犯罪团伙。他申请:
“如果同意我入伙,我可以去杀人!”
“来了个有用的人。”
他在犯罪团伙里,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因为杀人是件大事。他肯干。
事实上,他接受了任务,将敌对犯罪团伙的三个人杀害了,用来福枪瞄准,一勾火,就算成了。
然而,岁月无情,四十岁的诞辰,眼看就要来到。但他已被警察侦缉在案了,对立的团伙,对他盯梢不放。他所属的团伙,认为有他更麻烦,便给了他少许的钱打发了他。
他依旧酗酒,吸毒,已经彻底中毒。但他的头脑中的部分细胞,还有些正常的。就靠这微量的正常神经,他又回到故乡。他想,必然一死,也要死在故土。到了黄泉之下。向列祖列宗提出自己的抗议。
原来的村长,已经辞职,但他还仍然健在。老村长迎上前来说:
“听说,你过的是荒唐生活。”
“自然。好惨的人生呀!只剩下不多日子了。”
“对啊,对啦,有那么一次,我整理零碎东西时,偶尔发现了你母亲生前留下的一封遗嘱。本想寄给你的,因不明地址,就没有寄出。”
“什么信不信的,没啥用。”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把信接了过去,自封读道:
“当我知道这一家的宿命时,心儿立刻感到冰冷。因此,明知我要做的事见不得人,但我为了留下长寿的下一代,背着你的父亲勾搭男人。生下来的孩子,就是你。偷男人是不体面的,但是想想后代的人生,就欲罢难正,我的娘家也多是长寿的人。所以,你不必有任何忧虑。我想你一定会高兴,一定会感谢妈妈的。”

轮流执政


作者:星新一

3月1日。下班回来途中,难得去喝了些酒。醉得厉害,路上跌了一成,头碰得很疼,不过似乎不大要紧。我回到自己的单人房间后便睡了。
3月2日。下班回来途中,难得去喝了些酒。咦,昨天的日记也是这样写的,奇怪。今天喝酒确实是难得的嘛。
3月3日。在公司里受到了上司的警告。今后可要注意,别出这样的差错。
3月4日。上司火了,在公司挨了他一顿臭骂。“昨天那么提醒你,怎么今天又犯同样错误!”我被他训得低下了头。上司见状也满脸狐疑,盯着我的脸说:“你好象有点反常,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其它的事明天再说。”
3月5日。一到公司,上司早已等在那里,立刻领我走了出来。我问去什么地方,答道:“不是说定了吗?去医院。这是昨天和你约好的呀。”我毫无印象。不过上司的话如果当真,那么医院也许是该去的。
医生给我做了脑电波之类的种种细致检查后,作出如下诊断:“你的头部受到过撞击,对吧。因此你的人格被分成了两部分,但这并不等于变成了两个人,而只是在时间上产生了分裂。今天的你到了明天便变成了另一个你。再过一天,又恢复了现在的你。简单地说,就是‘轮流执政’,一天一交换.你的记忆也当然是隔日相连了。所以,前一天做了什么事,你全不记得,而另外一个你却很清楚。”
陪我来的上司听后道.“这样怎么能工作,什么事情都需要交待两遍。好吧,你先休养一段时间。”我问医生是否有治愈的希望,回答说.“先打针看看吧,这种病症,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转的。”我决定请假休息。
回家路上,从银行取出了存款,作为休养所需费用。其中一半,放在房间角落里,另一半夹在这本日记簿中,想必另外一个我也需要钱吧。
3月6日。早晨,上司来到家里。讲的事情我一概不知道。据说我昨天去了医院,诊断后决定休养。真是难以置信。看了一整天电视。
晚上打开日记,见里面夹着钱,还有前一天的记事。看来上司的话是真的。怎么会患这种奇怪的病?
3月7日。这段休养时间不能浪费。以前要读而又无暇翻阅的专业书,这次来读吧。听医生说,很快就会恢复,我要抓紧这段时间多读一些书。
3月8日。无事可做,买回酒来,自饮了一天。心里很是不踏实。昨天的事情竟会完全想不起来,今天的记忆到明天竟会中断,实在叫人心神不定。还是用酒来排遣吧。
3月9日。早晨起床后象是酒醉未醒的感觉。这样怎么能行。冲个淋浴,喝杯咖啡,总算使头脑清醒了些,开始读书。今天读完了一册。
3月1O日。越发感到不踏实。越想情绪越坏。只有借酒浇愁。
3月11日。今天又埋头读了一天书。傍晚,同事来探望,并鼓励了我。我回答说,争取早日恢复,回去工作。
3月12日。这种状态已无法忍受,我想到了死.这隔日相连、半死不活的人生啊,实在无聊透了。
3月13日。仍是读书。又增加了新的知识,真高兴。另外的那个我,听着,不要起轻生的念头,我是不想死的。你要死当然容易,可连我也要一起成为牺牲品了。放弃这种念头吧!
3月14日。买来了安眠药。发现前一天的日记中,另外一个我写着不许我死。到底该怎么办?
3月15日。早上睁开眼,发现自己没死,总算松了口气。你情绪不好,是因为整天关在家里无所事事引起的。不喜欢读书,可以出去散散心,娱乐娱乐嘛。
3月16日,听从你的劝告,痛快地玩了一夭。在酒馆开怀畅饮、寻欢作乐,尽情地享受。似乎又有了生活的勇气。
3月17日。身上留有一股女人的气味,令人恶心。玩也得有个限度。不过你总算有了生活的勇气。我也不至于提心吊胆睡不着觉了。
3月18日。今天到女相好住处去玩,哦,对了,是在酒馆认识的。若能这样成天享乐,休养倒也不错。只是这种玩法,不用多久,钱就要告急了。
3月19日。不要胡言乱话,花钱要节约!眼下这笔钱得到病好为止。
3月20日。另外一个我肯定把钱藏起来了,但翻遍屋子也没找到。倒霉。还是买酒来喝。
3月21日。不要把屋子搞得乱七八糟。即使有钱也是藏在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再翻也是徒劳的。
3月22日。钱花光了。没办法,晚饭只好不吃了。
3月23日。早晨起床,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成什么样子,挺起来!我每天读书,生活很充实。你要跟我学!
3月24日。我生性不爱读书,听了你的话,我已振作起来,总算干了件大事,得到很大一笔钱。这下又可以享受一段时间了。
3月25日。你干了什么事?盗窃?诈骗?还是借高利贷?若是犯了罪,趁早去坦白!呀,不行,这样一来,不是连我也要跟着吃官司吗?去向人家道歉,把钱还掉!
3月26日。放心,放心。我不会做蠢事。你尽管放宽心。
3月27日。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到底搞的什么名堂,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3月28日。好啊,你雇了侦探来盯我的俏。这算干什么?连我都信不过吗?
3月29日。好啊,你找了保镖来对付我请的侦探。不要自讨没趣,趁早改邪归正!我可不想跟警察打交道,又不是我自作自受。
3月3O日。我想干什么是我的自由。那种冒险掉脑袋的蠢事我才不干呢。放心好了!
3月31日。早晨起床,发现屋子角落里有个保险箱。这是怎么回事?想打开看看,却没能如愿。
4月l日。不许动我的保险箱。不要起什么疑心。里面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4月2日。对保险箱还是放心不下。说是没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真是这样吗?总觉得自己被他的鬼话骗了。书也读不进去。这种情绪能不能想办法改变一下。
4月3日。到相好家去玩,一天真痛快。
4月4日。你在和什么样的女人来往,要当心!以后要是惹出麻烦来,我也跟着倒霉。就算我可以解释此事与我无关,但又有谁能相信?这种道理是讲不通的。
4月5日。是个不错的女人,不要吃醋,不要吃醋。有嫉妒我的空闲,劝你还是寻些乐趣享受。免得憋出精神病来。
4月6日,样样事情都让我操心。真想早日结束这种状态。去找医生,求他给我想想办法。
医生说:“这种病最好静下心来,慢慢治疗,再稍等一段时间吧。”我告诉他现在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医生踌躇道:“其实,有一种新药倒是很适合你现在的症状,只是说明书上有些地方不明确,所以不好向您推荐。”我表示这没关系,并央求医生用这种药给我打了针。这下可得救了,也许用不了几天,病情就会好转吧。
4月7日。据说是打过了什么针。已许以后没几天舒服日子了。遗憾。去医生那儿要昨天用的针剂的解药,他却满脸诧异。我所剩的人生已经不长了。还是去酒馆。
4月8日。早晨起来竞发现被窝里有个女人。好无耻的家伙。当我盘问她时,竟不耐烦地叫嚷起来。我提高嗓门呵斥她滚蛋,将她赶了出去。我的房间里,不许领女人进来!
4月9日。不许你欺负她。这也是我的房间,你少在一旁指手画脚,讨厌!
4月10日。打的针也该起作用了,怎么还不见有变化。莫非无效?如果病好不了该怎么办?非要出钱雇个职业杀人者,把这小子宰了不成?
4月11日。不要起这种歹念。以前我想自杀时,你不是还劝过我?现在你疯了吗?杀掉我,等于你也完蛋了。
4月12日。打电话向医生询问,说是就要见效了,但愿如此吧。如果再不好转,那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收拾掉这个有犯罪动机的色情狂、无赖。一对我这样一个正派人来说,连想起这些事都感到可耻。
4月13日。你才是在发狂。我还没想过于杀人之类的勾当呢。放明白些,你这蠢货!
4月14日。好了,好了。你们俩都冷静些,争吵是无济于事的。你们不都是同一躯体的主人吗?这些都交给我办。还是和好吧。
4月15日。看了一下手表上的日历,已经过去了两天。昨天是怎么回事?咋天的日记是谁写的?
4月16日。不是我。我也正纳闷呢。
4月17日。去医生处听了详细的说明。据说这就是药效,是新药起了作用。医生说事态会因此有所改善。从前一分为二形成了对立,所以要有个第三者进行调整才是。这就是我出现的理由和使命。你们俩今后都要按我的意志办事。
4月18日。这是怎么回事?
4月19日。这是怎么回事?

各行其事


作者:星新一

经营还不到几年。G公司便迅速地扩大了。而且,一直生意兴隆。
一天,税务员跑来求见公司经理。
“关于贵公司的申报书,还有不大明了之处,上司命令我前来调查核实,请多加协助。”
颇有实业家风度的经理先生把税务员迎入接待室。

“哎呀,这可是件辛苦的差事!鄙社以我为首,和全体职员同舟共济,为提高本公司业绩而努力工作。希望您能倾听一下我们惨淡经营的体会。不过,在这儿不太方便,还是到更随便一点的地方……”
经理先生意味深长地笑着,邀请税务员去高级餐馆之类的地方。对此,税务员本也心照不宣,但他却摇头。
“不行。请客也罢,行贿也罢,一切都是徒劳的、即使我想帮您蒙混过关,也马上会被上司识破,这是绝对不能通融的。”
但是,经理先生并不放弃希望。
“啊,话不要说得那么硬,我本无他意,只是想请您听听我们经营的一番苦心。因为公司刚刚创立,虽然外表必须搞得排场一些。但是内情实在是太苦了……”
经理先生悲戚痛楚流着泪。然而,税务员还是摇头。
“您用哭诉的战术已是没有用的。还有,我事先提醒您注意,即使在政界中奔走求情,对我们施加压力,企图蒙混过关,对于现任的上司来说,也是不会奏效的啊。”
“啊?”
“企图寻找弱点,以此突破,动摇官心,这种计谋,也奉劝您放弃为好。”
经理先生诧异地说:
“实在是令人吃惊!现任的上司好象是一位非常认真的人,简直不近人情!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请他今后多多关照……”
“拜访也不顶用!”
“那是为什么?”
经理先生大惑不解,税务员说道:
“岂止是不近人情,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电子计算机。是一台具有高性能和众多附属品的最新式大型电子计算机。因此,能够立刻发现文件上的可疑之处。我们职员正是依照它的指示,方公出造访的。”
“是啊,已经发展到了这样的时代!哦……”
经理先生只好一味地唉声叹气。以前的那些手段是行不通了。税务员说道:
“还是把一切都如实回答出来,这也是于贵公司有利呀!”
“好吧,那么,什么地方不清楚呢?”
经理先生半绝望地一问,税务员便边看指令书边告诉他:
“在贵公司的支出款项中,有相当一部分金额下落不明。我们想查清楚收款人是谁。”
话音未落,经理先生大惊失色,声音颤抖。
“这件事……请高抬贵手,至于追加税我掏腰包。”
“不行,这是不能通融的。上司命令说:‘如果无论如何不肯讲明,就把他带来。’那台电子计算机还备有测谎仪。所以,最后还是会暴露的。喂!请您快讲吧……”
“啊!一切都完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刚才还抱有一线希望的经理先生,此时,彻底绝望了。于是,他哭丧着脸道出了收款人的姓名。税务员记下后,便走出了公司。
离开G公司的税务员,径直来到经理先生供出的收款人住所。
“你好!我是从税务署来的……”
出来相迎的是一个面带凶气的男人,闻听此言,他先是一怔,继而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口寒暄道:
“您有何贵干?”
“你从G公司那里接受了一笔巨款吧?”
这样一盘问,那人顿时惊恐万状,暴跳如雪地吼道:
“什么!这个私密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知道。是不是G公司经理那个家伙都说啦?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法子,一切都实说吧……”
“请……”
“我是以杀人为职业的,受那位经理之托,我一连杀死了与他竞争的商业公司的重要人物。因此,G公司在很短的期间才得以扩大发展,可是,那个家伙怎么自白了呢?”
税务员对疑惑不解的杀人狂说:
“那些事去它的吧。刚才问过,你确实接受了那笔款子吧?”
“是的。哎呀呀,我也要被捕啦?不过,我倒很佩服近来警察署敏锐的侦察能力,太厉害了!”
“不!我不是警察署的人,虽然也是职员,不过,却是个税务署的职员。”
“你说些什么呀?我一点也听不懂,现在你要我怎样?带走吗?”
总之,杀人狂是彻底绝望了。
“我马上请示上司。”

税务员取出话筒,直接与上司通话,请示之后便转向杀人狂。
“上司指示说没有必要那样做,而只要你付出那笔款子的所得税。”
“只要这样就行吗?”
杀人狂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指示说只要这样就可以了结……”
专为税务署工作的电子计算机,既不做管辖以外的事,也不具备那种性能。管辖以外的事由专理其政的电子计算机去做。您知道吗?

秘密结社


作者:星新一

有一天,艾诺先生和来访的好友边喝酒边说:“如今的社会,真无聊啊!看起来到处充满着刺激,可一旦做起来,只稍稍感到有趣,却又索然无味了。”
“是吗……”
“你好象尝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了”
“不,并不……”
“听你的口气,好象还是尝过的……”
艾诺先生若有所思地说。
“对啦,这可不知是从哪儿听到的,说你加入了一个什么秘密结社?”
“嘘!请您小点声。若是把它当成公开的话题,就不能称其为秘密结社了。”
“哈哈……真不愧为该会的会员!是一个做什么有趣活动的会吧!也让我参加吧!”
“你这么一说,倒叫我为难了。”
“如果不让我入会,我就到处声场,说你是一个不可靠的,危险的秘密结社的会员。说不定你会被公司解雇的。”
艾诺软硬兼施,又威胁,又哭泣地苦苦哀求。最后,朋友也无法应付,勉强地说:“真拿你没办法,关于你希望入会的事,我还得向本部事先打招呼。我个人不能决定,还需要进行许多繁琐的资格审查。其间,可能还要调查一下你身边的人。”
“也许需要这样做的。”
“其次,重要的一点,倘若你当上了会民,轻易不能退会。会费是很便宜的。但是,你若是泄露秘奋,或是想要退会,大家就会予以严厉的制裁。”
“这是不言而喻的喽,我懂啦。”
“那么,我就向本部打招呼。”
朋友走了。艾诺先生开始不安起来,究竟是个什么会呢,都要什么样的会员呢?我能顺利地成为一名会员吗?艾诺先生迄今还不曾体会到秘密所具有的如此魅力。不论和哪一种游戏相比,享受秘密的乐趣都属于上乘。还要通过资格审查,自己能合格吗?艾诺先生谨言慎行地度过了这一天。
事隔一个月左右,朋友来了,向他耳语:“你合格了,现在就领你到举行入会典礼的地点,然亏登记就成为正式会员了。”
“这太好了。”
艾诺先生被蒙上了眼睛,坐进了朋友的车子,给带到一幢大楼的地下室。当取下蒙眼布一看时,尽是些奇形怪状的神像,蜡烛燃烧的火光,香炉里紫烟缓绕,充满着浓厚的宗教的神秘色彩。在坛上一个男人的指示下,艾诺先生作入会的宣誓:“服从本会的方针,遵守本会的秘密,决不退会,如违背此约,愿接受任何惩处。”
艾诺先生终于如愿以偿。在回家的路上,他兴致勃勃地对朋友说:“刚才的典礼可真隆重啊!我只注意那些,忘记了听本会的方针。这到底是干什么的会呢?”
“这个嘛,一日一善,增进健康,这两点,是必须履行的。”
“什么?光这些吗?真让人胡涂,要是这样的会,我不想参加!”
“你这样说,会遭到惩处的呀!”
“我真不懂,这里究竟有什么兴致,居然使你成为该会的会员了呢?”
对艾诺先生的质问,友人回答说:“我在入会前,也全然不知它的奥秘。不过,也不是象你所说的那样无聊,假如谁说不干,就要遭到群起而攻之……”

企业的秘密


作者:星新一

一个年轻人,进了一家著名的大企业里工作。但他既不是出身于一流学府,又没什么才能,而且工作中也不见长进。为什么他能进公司呢?主要是他乍一看来,给人一种似乎精明的印象,靠这一点博得了录取者的青睐。
实际上把他作为职员一使用,领导们才立刻感到是大大认错人了。在待人处世方面,他也算不上好手,往往把事情办坏,效率很低。尽管如此,可又不能辞退他,只能给他一点可有可无的事做,让他混日子。
这种状态,对这年轻人来说也是很不如意的,象样的工作轮不到他,提级增资全无指望,他的存在,就仿佛是贴在墙上的一张低能职员图像。进公司五年了,过的总是这种日子,女人眼里也不肯睬地,他还打着光棍呢。
有一天,他下班回来走进一家廉价的酒巴,独自一个人喝闷酒。想发泄发泄满腹的牢骚也没有个谈话对象,不论面前难起多少空林,心情也不能变得痛快些,他简直成了世上多余的人。
忽然身旁有了人声:
“我想跟您谈一谈。”说话的是个衣着朴素的男子。
“谈谈话倒不要紧,可是您认识我吗?”
“是的,连您的姓名和工作单位都清楚。”
“如果您想通过我找点什么好处,这类事跟我说也白费,我这个人什么力量都没有。”
“这情形我也知道,我是信任您的,才想托靠一点事。”
“这一说倒引起我一点兴趣,虽然我还不知道要谈的是什么。好吧,究竟什么事?”
“请挪个清静地方……”
于是,这个人把他领到一家高级饭店的酒巴,悄声地询问他:
“……您对每天的工作,很满意吗?”
“无非是不得不去上班。”
“是不是想不干呢?”
“没那个勇气,象我这样人,还有哪个公司肯收留呢!”
“是吗?那么,您想不想多得一点钱呢?”
“那东西,谁不希望!领的奖金也是微微寥寥啊!可是,您到底要托我什么事?”
“咱们闲言少叙吧,干脆说,我希望获得你们公司的情报,最好是重要的、秘密的,可以付给你谢礼。”
“这么说,你原来是个产业间碟,想拉我充当爪牙,对吗?”
“爽快一点讲,就是这么回事。”
“叫我背叛我们公司吗?……”
“您还那么讲义气吗?拿您的处境来说,是不是应该考虑考虑呢?要是愿意干,请您给我个电话。”
那个人告诉了电话号码,付了酒帐就走了。可以说那个人讲的一番话,完全摸透了年轻人的内心底蕴。
怎么办呢?年轻人想了想,就有意试试看——公司不拿我当回事,这个人倒能对我深信重托。他的心有点活动了。
他回了电话,约在上一次的饭店酒巴见面,向对方提供了几点公司的情报。主要是公司内部的宗派问题,是职工们尽人所知,而局外人并不了解的。
对方听来很感兴趣,想不到这类闲话,竟然也会招人爱听!分手时,那人交给他一个封筒,里面装着超乎他意料以外的钱。
他走进高级一些的酒巴,拿这钱来开怀畅饮,仿佛要借醉压抑他的良心谴责。同时却也觉得很痛快——你公司瞧不起我,这也是你应得的报答!
索性扎下头去干一干吧!他在自己所能看到的范围内抄录了一些计划书,又跟对方联系拿了去,对方笑笑说:“渐渐你就爱干了!”
“可是,这样的情报,您干什么用呢?登在本行业的杂志上?还是要把我们公司搞臭?”
“你看我是那样无价值的人吗?我干的是这一行的掮客,要更为有效地加以利用,而且不致有损于你的立场。”
看来此人确实是可靠的。他接着说:
“更重要的是,也要请你注意,如果你在人前摆排场显阔气,会引起周围疑怪,那样你就弄不到情报了,使我们也不好办,不得不另选他人。”
“我明白了。”
年轻人更深入地搜寻情报,把目标放在日常生活上也能换钱,他真怕这样的便宜营生被别人抢了去。
不过,象他这种消极混泡的人,对于高级情报是沾不着边的。他为了博得信任,便在工作上倾注了热情。
他甚至引起了这样的议论。“这小子干的格外起劲了,好象他早晚要干出点什么名堂似的。”
至于他的内心如何,谁也摸不清。他这么一积极,对公司不无好处,从而也就便于他活动,如能让他干些专职的工作,那就有利于窥探所需的资料。

40楼

在这同时,也有一种怕被揭穿的恐惧经常在他的心头萦绕,这种事不能保证永不败露,必须让那一天晚一点到来。他尽量表现得规矩谨慎,力求叫人相信他是个忠诚老实的职员。
他从嘱托者手里取得的钱,都暗暗存起来了,努力不叫人怀疑到他是产业间谍的爪牙,他做得很严密。
不久,他赢得了领导的关怀,给他介绍个女人便结婚了。如若他总过独身的生活,会被认为野马无缰不大可靠,生活走上正轨他就能方便一些,使领导放了心,加强了对他的信任。
嘱托者有时就来个电话:
“后来,还有没有什么?”
“哈依,我一定照您的希望办。”
对话只有这么两句,即便身旁有人,也只能认为电话里谈的是交易,其实这是年轻人暗中进行的某种交易、从公司一下班,他就带着新的情报走了。
关于这件事,年轻人对他的妻子也守口如瓶,丝毫也不流露。现在一泄露,不仅白白让她担心,而且大有令人发觉的危险。要向她公开,最好是等到习以揭开秘密之时。那妻子难免大吃一惊。不过,把手里的存款向她一亮,就能镇止她的精神慌乱而使她默默点头。反正事已至此骑虎难下了,即使提出不干,对方也不会答应。况且在他自己也无心关手,这么干,不但逍遥愉快,还能落一个“优秀职员”,捞到的钱财也正经不少嘛。
有时,他也尽兴地摆一摆阔,那只限于他一个人公出在外的时候,他的阔气能使一些妓女们瞠目结舌:
“您大大发财了吧?看不出您是独力经商的人……”
能够使人莫名其妙,这也是一桩乐事。
“后来,还有没有什么?”
“哈依,我一定照您的希望办。”
受到电话的催促,年轻人又开动了脑子,极力去靠近电子计算股,他提出:
“使用电子计算,大概是今后工作上必须掌握的,可不可以把用法教给我呢?我愿意按月付学费。”
“你这么热心,实在难得,可以先教你入门知识。”
这一来他又得手了,瞅出空隙,他就从这方面偷情报,连他自己都禁不住惊叹干的巧妙。他把这些交出去,又都变了钱,使对方也很感动地说:
“你干的太漂亮了!”
“我尽的这点力,连不足以报答您的厚礼。借这个机会,我倒把电子计算的技术也学会了。”
然而,最机密的重要情报,并不通过电子计算机,还有一定限制的。
年轻人抢着干那经常加班的工作,留在公司里干到很晚,乘机窥探忘了加锁的文卷柜,又获得一些新的情报。对于简单的卷柜,他还会用铁丝把锁捅开。虽然夜间有守卫员转来转去,却想不到自家的职员会给外面的间碟充当爪牙,还认为他对工作格外勤奋呢。
公司的领导给职员们下达了一件注意指示:
“近来公司内的情报有向外面泄露的迹象,要求职工对外部人慎勿多言!”
不过,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到他,他也佯做无事,只在心里嘀咕:“上边那帮家伙尽管厉害,却不可能摸到我这个底。”这时候,他越发弄出些更大的情报,越是卡的紧,他干的越起劲儿。
他这笔秘密收入,已经积蓄下不少存款,而且还在继续增多。除了正当工薪,另加上这些外快,他生活得满不错了。
有的时候他可也来个自我否定,承认自己是背叛了公司,背叛了认真工作的同事们。他试图加以这样的辩解:企业这东西,本来就是一种冷酷无情的权威组织,我是对它进行抗争的,最抱有人情味和顾全自己观点的人,有那么一个也未尝不可。
行为一旦被发觉,那也不必惶恐,他可以依靠积蓄的钱独立去搞些营生,这是不能不做的准备。的确,他在工作上,付出了几倍于普通人的努力,这是为了在公匐里建立信用而建力,为了盗窃情报而努力,一为了准备独立乘此时机进行锻炼而努力的。
妻子对他说:“你这个人,真是喜欢工作呀!”
“至少,我要使你过上个好日子,何况在这个社会里,光吃不干是要被淘汰的。”
“可也是的,努力干吧!”

这样,他很圆滑地瞒过了妻子。
他也对出钱买情报的嘱托者探问过:“怎么样,我向您提供的情报不少了,能起什么作用呢?对这方面,我一点也不清楚,那……”
“那就不能工作了,是吗?不谈这些是干这一行的严格条件。不过,你可以放心,作用是有的,正因为有作用才拿钱买。在今天的社会里,你能设想有人平白无故给钱吗?要不是有用,早就把你丢开了,今后还要依靠你的。”
“好好。”
他深深地点点头。如今盗卖情报,已经成为他最有意义的生活了。
过了不久,他被提升为科长了。属于科长地位所能知晓的情报,他差不多都已掌握了,今后的需要是,利用科长这一职位去探求更高的机密。
面对这种形势,他抖起精神,要达目的,必须稳妥地做好应做的工作。周围对他是绝对信任的,不会在信任上出什么问题。
他钻了一个空隙,在首脑会议室里安设了一个窃听器,成功地把会议内容收进了录音带,出手后又得了大量的酬金。但事情不能总那么一帆风顺,时隔不久,会议室里安上了防止窃听装置。他点了点头,明白人家发现了窃听器,知道会议内容被泄露了。幸亏还没注意到犯人是他,他倍加谨慎,不让人看出一点破绽来。
年轻人对于部长们各自处理着什么工作,完全了如指掌;若问他公司里进行着什么新的规划,他也能回答出概况。
他能偷看文件的范围扩大了,他把这些都一件一件地换了钱。
同时,由于他的头脑里把公司的当前情况记得一清二楚,干起自己的工作来就易如反掌,使今所有的人都承认他是很有才能了。这一来,年轻人竟以突破惯例的升级速度当上部长了。他满怀激情地暗想:“以后越来越好干了!”
一天,总经理把年轻人叫了去,对他说:
“告诉你个喜信儿,最近打算提升你进首脑班子。”
“真的吗?无论怎么衡量,这都未免太快了!”
“不不,只要从你的工作勤奋特别出色来考虑。如此安排就是理所当然的。尔今不是局限于论资排辈的时代了,问题只看有无才能和干劲,你就具备这些条件嘛。”
“不过……”
年轻人的思绪激荡起来,他想:如若进了首脑班子,当然会知晓有关公司的一切秘密,一旦把它传出去,人家立刻就可以判明是谁泄露的。而收买情报那个人,更不肯把他放松,从此将越发紧逼,要他想要的情很。果真如此,那就不妙了,有意义的生活将从此消失了!想到这里,他不觉闭上了眼睛。
总经理往近凑了凑:
“怎么样,身子不大舒服吗?我希望你能大大发挥你的才智,让公司进一步得到发展,让收入不断扩大!你有什么情况就提出来商量商量好了,我们要依靠你哟!”
听了这诚恳真挚的一番话,年轻人情不自禁说:
“对不起呀,我并不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不!你的工作成绩,就是比什么都好的明证!”
“不对!为了公司的利益,我的存在是不能容许的,我要马上请求辞职……”
接着,年轻人用很长时间,从头到尾坦诉了自己的行为。总经理点着头把话听完说:
“好了,别难过。你认为跟你打交道的嘱托人,把情报都卖到哪里去了?”
“这个嘛……”
“卖给这里了,就是总经理我这里了!除了这里,并没有漏给旁的任何地方!”
“您说什么?……”
“多亏你呀,让我们察清了公司里存在的种种漏洞,大部分我们都堵上了,经营做法也改了。无论正面反面,你总算帮了我们大忙了!”
“但是,我的思想一直是背叛公司的呀,这个污点是怎么也涂不掉的,我毕竟是一个坏分子!”
“可是,你对嘱托人不是很忠卖的吗?你干的很出色,今后还可以照那么干下去,只不过是面对揭去面纱的嘱托人,也就是本公司而已。你的思想是愿为肯定你的人尽力效劳,对吧?这一点,我很欣赏!关于公司的内情,数你最清楚,而且你连本职以外的工作都下了多方面的功夫。不是这样的吗?要让咱们公司来一个更大的飞跃,除了你,再没有能够胜任的。何况,应该怎样对外严守机密,似乎没有谁比你更懂得呀。”
“请容我考虑一个晚上……”
究竟按总经理的希望去做好呢?还是做一个精神废人好呢?明天他必须做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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