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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骷髅
一、隐名恶盗白鹰子
这是一个寒冬的早晨,天色十分阴晦。虽在辰已之交,那一轮寒日还未露面,大地上阴沉沉的,空中愁云漠漠。遥望天边,尘昏雾涌,一片混茫,只影绰绰隐现着几所村舍土墙,极少见到一个人影。道旁孤零零矗立着一株两三抱粗的古树,吃那阵阵朔风吹得呼呼乱响。地上尘沙被狂风卷起,满天飞舞,打在人的脸上,宛如中了一把碎铁沙,风力又猛,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当地原是一条官道,地名双沙口,虽是官驿大路,为了近年兵荒马乱,民不聊生,镇上共总不过数十户人家,居民多半穷苦,天又寒冷,一个个瑟缩在土墙茅舍之中,极少有人出外走动,十九关门闭户,看去全是一片荒凉景色。只镇东头有一招商客店,却是双门大开,人喊马嘶,显得十分热闹。为了天时大冷,风沙又猛,除却几个身有要事、心急赶路的客商已于黎明起身而外,余者都畏寒风之苦,想在店里住上一日,等到风住天晴再走,免得途中遇上雨雪,进退两难,那北方风力之猛也禁受不住。
店小二杨老幺,因店中住有一帮贩山货的老客,闲中无聊,天又酷冷,给了一点银钱,命他去往镇西打酒,买些牛肉烙饼和花生豆于之类,回来围炉饮酒。老幺是个二十来岁少年,店主人是他姑夫,从小便在店中做事,人甚精明干练,一脸和气,见当日店中住有不少客人车马,店主进财,自己也有好些油水,心中高兴,接过银钱,兴匆匆由里院冒着寒风正往外跑。刚一转过后院甬道,猛觉面前人影一晃,知道跑得太急,迎面来人,这一下定要撞个满怀,刚“嗳”的一声,猛又觉胸前有一股风力微微一挡,耳听对面笑道:“你忙什么?”定睛一看,来人已然站住,正是近一月来寄住店中的一位熟客。
那人是个三四十岁的书生,貌相十分俊美,来时只带着一个小包和一口小箱子,行李无多,人甚大方,自称姓于名瑾,由洛阳来,在此等一至亲,一同去往北京访友。平日极少出门走动,人也规矩文雅。老幺笑问:“于相公有事唤我、马上就到。这等寒天,不在房中烤火,出来做什?留神要受寒呢。”于瑾笑答:“还不是一样的人么?怎的你们就不怕冷,单我这等娇法!”老幺笑答:“我们是粗人,如何能比相公?我还要替老客打酒,相公可有事么?”于瑾笑道:“我正有事找你,你把事情办完,到我房中,还有话说。”
老幺知道于瑾无事轻不离开房门一步,人最大方和气,忙答:“相公难得有事,只管吩咐。那班老客不是等用,好些吃的都要现制,不忙在此一时。相公办完了事,再去不迟。”于瑾遂把老幺唤到偏院所居房中,笑说:“事虽寻常,但我不愿外人知道,你却不可向人泄漏呢。”老幺连声应诺。于瑾遂由身旁取出一支竹箭交与老幺,说:“那至亲原从湖北赶来,计算途程,日内必到。恐其初来途径不熟,彼此相左,互相错过,可将此箭插向他来路道旁枯树之上。此是约定记号,一见自会寻来,但不可向人说起。”
老幺在店中多年,所识人多,先见于瑾,只当是个游幕文士,及至一住经月,日子一久,渐渐觉出所料不对,如是江湖上人,又不应那样文雅,独个儿住在荒村野店之中,深居简出,到夜就睡,平日无事,只拿着两本书,看之不已,也无一个同伴来往。人更谦和,除那两本书十分珍贵,不许人伸手翻动而外,下余全好商量,始终看不出是何来路,心中已早生疑,只未向人提说过。见那竹箭长仅三寸,油光滑亮,上面刻着一朵梅花和两个不认得的篆字,知是江湖上人所用一种信号,心中一动,瞥见对方正睁着一双精光内蕴的炯炯双瞳注定自己,忙赔笑道:“相公这事容易,不过此时尚早,连打尖时候尚还未到,如何会有客来?就这样插在树上,如被不知道的人无心取走,岂不可惜!”
于瑾笑答:“这个无妨。今日天寒风大,不会有人去往树前走动。你将它插在靠里一面树缝之中,外人决看不出来,只不可对第二人说呢。”
老么忙答:“相公放心,小人不敢。”随即往外走去,一出店门,觉着迎面寒风带着大股沙尘打到脸上,和刀割一样,风由衣领两袖间猛袭进来,当时透体冰凉,冷得乱抖。暗忖:这等奇冷,多少年来不曾遇到,路上行人已早绝迹,此时此地怎会有人投店、勉强冒着寒风,抢到树下,将箭插好,正要回身买酒,忽听远远车辆响动,回头一看,乃是一辆双套小轿车,冲风冒寒而来,已离身前不远,忙即赶去,想把来客接入店内,顺路去买酒食。那轿车驶行绝快,前头两马神骏非常,车沿上坐着一个身材瘦矮、身穿皮擎、头戴毡帽风镜的车夫,扬手一鞭,那马立时翻蹄亮掌,绝尘而驰,往前路跑了下去,晃眼问没入尘雾影里。方想:这等快马快车从来少见,按照路程,无论何方均不应在此时到达,这是哪里来的呢?边走边想,不觉到了卖酒之处。
那酒店只有两间客堂,内里住着家眷。外屋一列土台,上放木板,作为酒柜。外面生着一堆松柴牛粪,破裂的土墙上有一小洞,放着几把残缺不全的瓦壶。靠壁一个酒缸,上铺木板,此外还有三个旧方桌、六七条板凳,算是镇上殷实店户。为了天气太寒,又生有一堆柴火。左近村民,是能喝两杯的,都在当地烤火饮酒,人已坐满。内有数人无处可坐。各寻了两块干柴垫在屁股底下,围火而坐,多在说苦叹穷,说:“日子难过,捐税又重,何时才能转好!”那喝得半醉、激烈一点的,更在大声咒骂,出那满腹怨气。
老幺冒着寒风走来,刚一进门,便觉热气蒸腾,温暖如春,满屋酒香之外,更杂着不少怪味。土著的人十九相识,笑问店东:“今日如何高朋满座,生意这等兴隆?”旁边一个半醉汉接口答道:“老幺,你哪知道?这还不是没法子的事!近年到处荒旱,官府无能,只会要钱,差人一下乡,便吓得鸡飞狗跳墙,不卖儿女,就卖老婆,好容易挨过兵荒,又遇上一场大旱,好些人都逃荒走了。剩下我们这班人在此活受,哪里有钱吃酒!只为昨夜一场西北风,冷得浸骨,今早起来,实在冷得难受,仗着店主人好心肠,知道穷人苦处,实在冷得无法,来此赊些酒吃。本是我和张老爹起的头,言明开春,麦子如冻不死,有了收成,再还酒账。主人倒是慷慨,不但一口答应,还弄了好些吃的请客。不料善门难开,连平日不吃酒的,得信也赶了来,都是本地乡邻,表面上怎能分什厚薄,害得主人,连蒸带煮,全家忙了一大早,一个钱也未见到。事由我起,害了人家,心正烦呢,你偏说是生意兴隆。你仔细看看,除却新来二位远客,哪一个是肯出钱的!
要照这样赊账,这店如何开法?”
老幺知道店主陈三本是外乡人,五年前孤身来此,因与招商店东相识,在镇上开一小酒铺,不久便把家眷接来,夫妻合力,买卖做得甚活,平日专卖过路商客。虽是荒村小铺,日常均有荤菜鸡肉出卖,价钱比别处贵,酒菜都好,人更豪爽好交,对于外来客商分毫不让,对于村民却是随随便便,有钱就收,没钱就欠,不还他也不相干,再欠仍是点头,一说即允。自说:“平生好酒如命,深知穷人饮酒的甘苦。好在人口不多,卖价又贵,穷人所欠的钱早打在富人的账上,还不还无什相干。”遇到村人有什急难之事,并还暗中周济。当地民风淳朴,因此全村的人个个都知他好。
发话醉汉名叫刘泰,乃附近村中土豪,天性吝啬,爱占便宜,知道陈三好说话,一面推说年景不好装穷,约了酒友来此赊酒。一面却说善门难开,大发牢骚,想讨主人的好。下余酒客听了,俱都不服,因对方有名的土豪地痞,仗着有点蛮力,强横霸道,口口声声咒骂贪官污吏,平日却与三班六房中人勾结,无事生非,受害的人甚多,全都敢怒而不敢言。老幺见他说话伤众,连本来想就便喝两杯解寒的兴致,也被打掉,微笑了笑,也未回答,装着客人等用酒肉,自向陈三买了一大壶酒和牛肉豆腐干等下酒之物,方要回去。
刘泰见老幺不曾答话,众人多半交头接耳,知是说他只许自己吃人,不许别人赊账,不禁恼羞成怒,倚着酒兴,大声说道:“其实,陈老三赊与他们也不相干。今日总算事由我起,到了明春,凡是欠你酒账的,如不本利交还,由我代你讨债,包你分文不短。
请把新出锅的牛肉切一大盘来,吃完,明春一总算账。”话未说完,忽听一个哑声哑气的外路口音笑道:“原来还有包讨酒债的,怪不得主人这样慷慨。我今日刚巧带钱不多,烦劳店主人记上一笔,到了明春不还,由这人来讨,准保本利交还,再加一套牛打滚如何?”
老幺一听,便知刘泰仗着一点蛮力,又种着三百多亩旱田菜园,暗中勾结官差,倚势欺人,终日装穷,一毛不拔,今日也许碰到钉子上去。朝那发话之处一看,迎面一张小桌,板凳上面坐着五人,三个均是相识村民,只有两个生脸。发话的是个瘦子,戴着一顶毡帽,其貌不扬,同伴身材较高,像个文士,身旁各放着一个包裹,桌上所要酒食甚多,表面好似两个赶长路的,急切间看不出是什行当。瘦子一面说话,一面斜视刘泰,正在冷笑。
刘泰同坐酒伴姓张,乃本村惟一自耕自吃的小康之家,刘泰因当地只自己是首富,却向陈三赊酒,不好意思,拖他同来。张老人最本分忠厚,酒量颇好,虽不愿作那无耻之事,无奈平日受欺,不敢不听,只得随了同来,暗中告知陈三,酒账由他日后设法来还,只是不可泄漏。陈三只笑了一笑,也未答话,跟着,本村穷人全来赊酒。
刘泰觉着众人不能和他比,越看越有气,正想借题发挥,一听有人发话,语中有刺,不禁大怒,刚把两道浓眉一竖。张老恐怕惹事,连忙劝阻。旁坐瘦子已到了面前,笑嘻嘻说道:“你是包讨烂账的么?我今日正好手中不便,想和主人赊账,又没那厚脸皮,请你代记一笔,明春去往老河口寻我讨要,休说本利全清,连你来往盘费,我都包给,你看如何?”
刘泰还未开口,张老人虽忠厚,幼年时曾经往来江汉一带贩卖货物,不似刘泰土包子,只在家乡欺压善良,又上了一点年纪,颇有经历,比较眼亮,早就觉出来意不善,连忙起身,赔笑答道:“此是小事一段,便主人陈三弟也极大方。尊客手中不便,由我会账便了。”
经此一来,刘泰本可就此下台,无如天性强横,自觉是个地头蛇,却被两个外乡人说了闲话,当着众人,不好意思,又见来人身材矮小,其貌不扬,起了轻视之念,大喝:
“张老爹莫管闲事!”在座酒客,本乡本土,有家有业,这厮外来野种,知他是谁!未句话还未说完,瘦子突然把脸一沉,冷笑道:“你这鬼蛋,如何出口伤人!”话方出口,刘泰已纵身而起,朝瘦子扬手抓去。瘦子身形微闪,便自抓空,冷笑说道:“这里人多,如若讲打,到外面去!”同时,陈三也急慌慌赶了过来,横在二人中间,不住打拱作揖,连说好话。
刘泰见有人劝,越发胆壮气粗,追扑过去。瘦子自不肯让,正往前迎。陈三恰巧往后一退,挡在二人中间,一个闪避不及,吃瘦子微微撞了~下,人和弹丸一般撞出七八尺远近,吃土墙一挡,叭的一声,满屋震动,屋顶泥沙纷落如雨,陈三已就势跌坐地上,呼痛不止。另一中年文士,忙赶过去将人扶起,又听陈三“嗳呀”了一声,众酒客当时一阵大乱。女主人是一三旬少妇,吓得直喊:“诸位快些劝住,打死人了!”
刘泰不料瘦子这大力气,陈三那么一个大人,才一近身,竟被撞出老远,最厉害是,抓人时陈三隔在当中,正由身旁弹出,自己人未抓中,反吃陈三的手甩中左肩,来势又猛又急,好似挨了一下铁棍,其痛彻骨,身子一歪,“嗳呀”一声,跌向地上,看出厉害,哪里还敢发狂?暗忖:这一下误伤,打得半身酸麻,如何能与敌人争斗?众目之下又无法下台,正待装着酒醉,赖地不起,瘦于已冷笑戟指喝道:“我不打躺下的,有本事滚起来!”
刘泰看出对方难惹,锐气已挫,半身酸痛,如何还能与人打架?对方偏在叫阵,无法下台,正自为难,瘦子同伴忽然走过,说道:“这类猪狗不如的地痞,和他有什话说!
既是虎头蛇尾,由他去吧。”瘦子气道:“我最见不得这样土棍子!”说罢,抬腿一脚,把刘泰踢了一溜滚。刘泰觉着大腿上又似中了一下铁棍,疼得杀猪一般嚎叫起来,惟恐瘦子再踢二脚,心中发慌,强忍伤痛,连滚带爬往旁一躲,忘了身后那堆地火。
这一打架,火旁酒客已全惊避,刘泰这一腿扫向火上,衣裤立时点燃,带火枯枝四下飞射,连同火星热灰洒了一头,烧得满地打滚,神情越发狼狈,口呼饶命不止。文士打扮的一个埋怨道:“四哥就是这样疾恶,这类无知地痞,何值你我动手?各自饮完残酒,上路去吧。”说时,刘泰已被张老和众酒客将身上的火扑灭,扶了出去。
陈三也一扭一拐,哭丧着一个脸,爬了起来,一面请众酒客归座,一面赔着笑脸,对那二人道:“二位尊客,可还吃点什么热的?”文士笑道:“我这位四哥脾气太暴,累你受伤,太对不起了。”陈三朝瘦子看了一眼,笑道:“好在不是存心,只怪我运气不好,差一点没有送命,撞在墙上还是便宜。这位尊客力气真大,将我撞出那远,竟会不曾受伤,只后背心被土墙震了一下,稍微酸痛,并不妨事。”
瘦子误伤了人,只顾朝陈三上下打量,一言不发,也不道歉,随由身旁取出二十两银子,笑道:“今日在座酒客,全都由我会账,下余与你压惊罢。”陈三先不肯收,说是太多。瘦子笑道:“你开这酒店也非容易,无须客气,这算什么!人生何处不相逢呢。”陈三方始含笑收下,一面向众声言,说:“二位尊客给钱太多,还有不少富余,诸位今日吃完,明日再说,只管尽量。”众人见瘦子那大本领,人又如此豪爽,纷纷称谢,恭维不迭。
当双方初动手时,老幺拿了酒瓶正要转身,因愤刘泰平日强横,立在一旁看热闹。
见双方动手时,陈三本来横身相劝,不知怎的,忽然往后倒退了两步,瘦子只把手一扬,本朝刘泰扑去,吃陈三居中一拦,便即后退,恰又挡在中间,双方并未沾身,陈三竟会跌撞出去老远。最奇怪的是,陈三骤出不意,经此猛撞,面上却并无惊惧之容,直到撞向墙上,方始皱眉呼痛。刘泰先挨那一下,又似陈三故意就势打的,那两外客对于陈三又如此注意,越想越怪,暗忖:此人初来之时,曾往招商店投宿,和姑夫好似相识,不久便在此开店,把家眷接来,村中穷人差不多全受过他的好处,每节赊出去的酒账,不知有多少。对方不还,向例不要,就算平日卖价甚贵,也决不够填补,人更谦和大方得出奇,方才被瘦子撞了那一下,如换常人,必受重伤,他却安然无事。好些奇处,正想回去向店主暗中打听,忽听瘦子唤道:“我弟兄几杯老酒,不成敬意,凡是在场的人,都须尽量,你点酒未吃,如何就走?”
老幺方说:“店中客人等用,尊客盛意心领,好在店主不是外人,去了再来,也是~样。”瘦的一个接口问道:“店主人也是你们这里土著么?”陈三在旁插口道:“虽非土著,在此开店也有十来年了。”老幺人甚机警,见瘦子目注陈三,口角间略带巧笑,意似不信,故作未闻,插口说道:“这位陈三哥,十年前由开封到此,投亲不遇,受了斜对门酒店中人的闲气,自己在此开了一家。因他酒好菜多,价钱虽贵,对于同村的人,向不计较,买卖越来越兴旺。不到两年,对门那家便关了张,剩他独家买卖,生意越发好了。
二客闻言,互相对看了一眼,面带惊疑之容,又叫老幺饮上两杯热酒再走。老幺觉出这两人决非寻常,一面谢诺,暗中查看,见二客随身包裹有半截竹箭外露,与于瑾方才插向树上的箭一样,也是刻着一朵梅花,两个篆字,心中一动,方要开口,继一想,这类江湖上人行踪诡秘,于相公只命插箭为记,未说别的,好在外面风大,人还未走,还是回店送信,等他自来,比较稳妥,遂问:“二客贵姓,何时起身?”
二客笑说:“还有同伴未到,暂时不走。”并问:“早来可有骑马女客经过?”老幺方答:“没有。”猛想起方才那辆轿车所驾双马,好些奇怪,因二客不说姓名,也未再提,匆匆吃了两杯酒,便道谢起身。回到店中,先向后院老客复命,跟着赶往西偏院。
进门见于瑾正在房中观书,神态安详,笑问:“可有什事?”老幺忙把前事说了,满拟对方闻言定必惊喜,谁知于瑾仍和平日一样,从容笑道:“多谢你费心,请你再跑一趟,往那枯树上看看,那支竹箭还在不在。”老幺笑答:“竹箭深插树缝之内,不会失落。外面路静人稀,天寒风大,并无车马行人经过,不会失落。”于瑾仍命去往树上查看,并说:“酒店两人并非同伴,也许无心巧合。我那故乡,这类竹箭甚多,不足为奇,有人询问,不可说我在此。”随取了一块银子,命老幺买点酒吃。
老幺道谢接过,心想:方才只有一辆轿车经由树下扬鞭而过,毫未停留,断无被人取走之理,不过于相公为人甚好,那支竹箭必有原因,还是去看一下为是。及至走往树下一看,前插竹箭已然不见,先疑酒店二客那支竹箭与此相同,也许路过拔去,记得方才插箭之后,迎头遇见那辆轿车,对面驰过,跟着便去买酒,那两酒客已然先在,并未离座,如何取法?回到店前,又问同伴店伙:“可曾见人走过?”同伴答以当日天气太冷,无事多在房中避风,又不到打尖住店时候,无人出外,不曾留意。想了又想,只有土豪刘泰路过取走比较近情,但是人已受伤,经人扶持同回,不特无心及此。藏处隐秘,也看不见,想想不对,忙往店中赶回。
刚一进门,于瑾似已前知,笑说:“箭丢了吧?不必找了。酒店所遇二客,如来店中投宿,不问便罢,如若向你打听,可告以今早轿车之事。”并说:“车夫在树上取下一物,像是一支竹箭,别的全不知道,更不要提我一字。”老幺闻言,记在心里。
果然不多一会,那两酒客便来投店。老幺受人之托,连忙迎上前去,引往另一偏院安置。二客见他殷勤,也颇喜欢,随说:“天气寒冷,要在此住上两日才走。”跟着打听刘泰为人,家居何处。老幺料他不怀好意,心想,刘泰虽然可恶,毕竟本乡本上,便推说:“刘泰酒后无德,并非十分恶人。”二客知他误会,微笑答道:“你当我弟兄和这类无知鼠辈一般见识么?我且问你,这里附近不远有好些大村庄,近五年来可曾出过什事没有?”
老幺闻言,忽想起附近原有好几处村庄,均是聚族而居的富户,近四五年,不知何故,相继家败人亡,固然年景荒旱,兵乱之后民不聊生,地方穷苦,但这几家多是有名的绅宦富户,田业众多,决不致败得如此快法。最奇是无论男女主人,均得暴病而死,有时连亲人也全连上,过不数月便衰败下来,至少也把田产丢掉大半。平时不甚留意,闻言立被提醒,越想越怪,便和二客说了。
二客又问:“每次大户死人,镇中有无形迹可疑之人来往?”老幺一时却想不起,因对方不曾打听于瑾,那支竹箭已然取出,放在桌上,与于瑾先前所交一般无二,二客不曾提到,未便询问,便退了出去。正由窗下走过,微闻瘦子说道:“这厮真个可恶!
我看小哥哥这次出门已有两个多月,不知下落,莫要为了这厮,亲自出马。我们要办不好,却丢人呢。”底下的话也未听真。
一会,又来了几辆客车,有的路过打尖,有的便在店中避寒,想等天晴上路。全店一起住满,店伙俱都忙乱非常。外面北风怒号,尘沙蔽空,天低得快要压到头上。这班客商多是常时往来这条路的老客,知道陈三铺中酒菜味美,纷纷命人购买。
老幺一直忙到天黑,知道不会有客人投店,房已住满,店门也早关上,想起前事,欲往西偏院去向于瑾讨好。刚一进门,瞥见房中有一恶鬼影子闪动,窗门也正开着,不禁大惊,“嗳呀”一声,回头就跑,刚出院门,正喊“有鬼”,忽听于瑾房中呼唤,心神略定,回头一看,于瑾已由房中追出,看神气似要安息,正解纽扣,窗门还未关好,想起西偏院在厨房的后头,地最隐僻,恐惊客人,又疑自己眼花,先未明言。于瑾说:
“方才房中炭味大重,觉着头昏,开了一会窗户。”问他为何这样大惊小怪。老幺含糊答应,随说经过。
于瑾闻言,微笑未答,老幺要走,又被唤住,笑问:“近年远近富户死人前后,可曾有人离开?”老幺闻言,忽想起陈三来了五年,每年春夏之交,必要回转湖北一次,说是回乡扫墓,而那几家富户正是这时暴毙,随口说了,正向于瑾说陈三为人如何好法。
于瑾只把一双俊目微笑相看,听完,才低声嘱咐道:“你在此多年,见得人多,也算是个亮眼的了,怎连利害都不知道?方才你说的那几句话,只要泄漏出去,立时便是杀身之祸,可知道么?”
老幺大惊问故。于瑾笑说:“暂时还难明言。你只对那自称陈三的酒店主人多留点心,好坏不提一字。今早有人问你,他来此住了几年,你那答话甚好。再见陈三,他如问你为何帮他说诳,你说因那两个酒客太凶,不像好人,不肯对他们说实话,也不可再提别的。尤其方才和我问答,说他回乡扫墓那句,最关重要,只一出口,凶多吉少。固然有人在此你还有救,不致这么凶险,到底谨慎些好。”
老幺闻言,好生惊惶,谢了指教,匆匆去往柜房交账,快要到达,忽见陈三满脸笑容,由房中走出,见面笑问:“老幺今日辛苦,此时无事,何不到我那里饮上几杯?今日无意中得罪了刘泰,恐他日后生事,我正托你姑夫照应呢。”说时,瞥见左侧暗影中黑影一闪,好似内院所住瘦子,陈三背朝侧面不曾看见,想起于瑾之言,方要推谢,不料陈三再四拉劝,双方平日交往甚熟,不便坚拒,只得同往。
到了陈三门前,陈三笑说:“屋里人不知有客要来,也许睡下,请你稍等一会。”
老幺推说:“天已深夜,三嫂想必安卧,何苦惊动?明日扰你,不是一样?”话未说完,已被陈三将手腕拉住,当时觉着坚如钢铁,力大异常。情知强他不过,只得笑道:“三哥松手,依你就是。”陈三似已警觉,笑道:“我只向你打听几句话,就放你走。”说罢,用手指朝门上弹了两下。
老幺见里面静悄悄的,随听步履之声往里屋走进,行路甚急。待了一会,陈三二次叩门,才见陈妻披了一件旧棉袄,好似怕冷神气,将门开放,让进老幺,朝陈三埋怨道:
“你怎去了这多时候?叫我担心。”陈三低喝:“少说闲话,各自睡去!”随朝陈妻打了一个手势。老幺进门前吃陈三一拉,手上好似上了一道铁箍,想起当日所闻所见,好生惊疑,仗着素来机警,仍和平日一样,进门便装烤火,故作未见。
陈三取了一些酒肉,请其同饮,笑问:“老弟你看我为人如何?”老幺受了高人指教,已看出对方不是善良人物,与平日所想迥然不同,至少也是一个隐姓埋名的黑道中人,早把主意打定,极口敷衍,恭维不已。
陈三等他把话说完,忽然轻悄悄走向门前,猛然推开一扇小窗,探头出去,两边看了一看,转向老幺盘问:“早晨来的两酒客,到了店中可曾向你打听?说的什话?”老幺假说:“我看这两个客人形迹可疑,早已留心,他也没说什话,只说天气大冷,要住两天才走。正赶今日客人太多,旧的不去,新的又来,房全住满,也无工夫和他闲谈,上完夜饭我就走了。”
陈三想了想,取出一锭银子,强令老幺收下,令其留意二客言行动静,有无别的同党,并说:“我昔年有一对头,为了对方人多势盛,来此隐避,近日心绪不宁。那两个外客形迹可疑,恐是敌党,如蒙代为留意,当有重谢。方才曾向你姑夫拜托,有人打听,须说我在此开店已有十年之久。”另外又教了一套的话。老幺见他语声甚低,不时侧耳向外查听,陈妻也在里屋门前隐现,神情均颇紧张,料定陈三夫妻和今日来客均非好惹,连声应诺,故作喜极,接过银子,称谢起身。
陈三送到门外,老幺不听身后关门之声,恐其暗中尾随,快到店前,故意自言自语道:“凭三哥这样好人,谁要和他过不去,我先和他拼命!”随听暗影中有人冷笑,风沙迷目,天又阴黑,看不出人在何处,心中一惊,见店门虚掩,尚未关闭,忙即跑进,心想,姑夫定知此事,此时全店中除打更的外均已入睡,正好向其探询。正往柜房跑进,忽听身后有人低语道:“你作死么!”大惊回顾,正是二客中的瘦子,急切间没了主意,方一发怔,瘦子已近前低语道:“各自回房安睡,免得自投死路。你姑夫决不会对你说实话,他还要老命呢。”
老幺正不知如何答好,忽见一条黑影越过店门,凌空飞堕,对面一看,正是高的一个,见面便对瘦子道:“这厮居然没有跟来,只恐母夜叉外,还有同党。”随拉老幺同去后院。老幺不知对方善恶用意,又不敢强,只得随同入内。
这时,天已交子,全店中人均已熄灯安眠。到了后院,高的一个不曾进屋,掩向一株老树之后。矮于进门,便命老幺:…快说实话,那酒店主人唤你前去做什?”老幺想起于瑾之言,自是忧疑,不敢开口,方一沉吟,瘦子笑道:“你当我是坏人么?再如不说实话,至多两日,命就保不住了。”老幺因见瘦子二目神光炯炯,隐蕴威棱,注定自己,想起日间打人之事,心中害怕,脱口答道:“尊客你叫我说什么呢?”瘦子说道:
“我只问你,那酒店主人到底几时来的?方才唤你前去,所说何语?如若瞒我,自讨苦吃,休怪我们见死不救。”
老幺无奈,便把陈三开店年月经过,以及附近各村富户相继死亡破家之事全数说出。
瘦子喜道:“果然是他。”随唤:“六弟回来。”待了好一回,高的一个方始走进,见面便埋怨道:“四哥为何如此大意!万一是他,今夜非来不可。”瘦子笑道:“我已间明,谁说不是!既然发现这厮踪迹,除却一拼,那还有什话说!”随听窗外有人冷笑了一声。二客身旁原带有兵器,立时纵身飞出。老幺正自胆寒,想走不敢,忽听窗外有人低语道:“老幺还不回房去睡!这两人不会伤你,只留神那假名陈三的酒店主人便了。”,老幺听出好似于瑾口音,连忙追出,人己不见,次日起来,闻听人言,今早有人去往陈家买酒,陈三夫妻忽然失踪,不知去向,只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画着一个白老鹰,还有两行字迹,字甚潦草,上有“明春太室”等字,不知何意。再往后院一看,二客好似一夜未睡,问知陈三夫妻失踪,随由身畔取出一信,交与老幺,说:“日内如有人拿着一支竹箭来此,可将此信转交,命其急速来会。”说罢,算清店钱,又给了老幺几两银子,令其随时留意,昨夜之事千万泄漏不得,否则有害,随即起身。老幺先颇害怕,暗问于瑾昨夜可曾去往后院,于瑾不答,二客当日也自起身。过了两天,于瑾仍住店中未走,也无什事发生,只陈三夫妻一去不归。
店主王标是个老江湖,老幺早想探询陈三来历,因受于瑾之诫,不敢冒失。过了四日无事。这日黄昏前,见王标独坐柜房之中,面有愁容,近来所无,心疑于此有关,刚要走进,忽听鸾铃响动,一骑快马直往店前驰来,马背上坐着一个少年,约有十八九岁,下马便往柜房中走进。赶过一看,正是十年前被一老道士带走的表弟王三玉,多年未见,意欲往见,刚到门口,门已关上,因见三玉神色匆忙,好似有什急事情景,不禁起了疑心,便守在外面。正想等他开门出见,忽听王标在内唤道:“老幺,你表弟路过这里,不能久停,我父子还有话说,你在外面等上一会,不要放人进来打岔。”
老幺听出语声发慌,暗忖:姑夫从十七岁起便在外面跑动,往来北五省一带,直到二十多岁方始回家,娶了两位姑母,在镇上开着一座客店,人最沉稳,家眷住在店后。
以前只在家中纳福,连柜房也轻易不来,前半月忽然搬到柜房中住,说是恐人偷懒,管账先生忠厚,打算亲自照料些时再搬进去,但对店中之事并不见他过问,仍由管账的老张作主,不与外人多谈,有好几次进去看他,老是静坐炕上,低头寻思,似有心事神气。
店中客多事忙,匆匆退出也未在意,这时想起姑夫财产颇多,衣食足有富余,用人得当,不须操心,两个大表弟已然成人,在洛阳城内开了一座铺子,买卖甚旺,小表弟虽被师父带走,久无音讯,听口气并未想念,何故近来愁眉不展?听于相公之言和连日所见所闻,陈三明是一个隐名大盗,记得此人初来时,孤身一人,夜间投店,姑夫对于多年住店的老客,都由店伙和管账先生接待,向不露面,那日好似早就知道有人要来,连饭都未到里面吃。主客初见面时,看去并不相识,等几句话谈过,不特破例亲身接待,并代陈三在镇上寻房开店,无一事不为尽心。等到酒店开成,陈三把女的接来,双方忽又疏远起来,偶然来到店里,无心相遇,也只略微点头,说上两句闲话,淡淡走开,与初开店时迥不相同,对于前事也一字不提。这次陈三铺中来了两个怪客,当夜便来柜房与姑夫商计,双方交情又似亲密,几次想问陈三来历,均因想起二客和于相公的警告而止。
幼时曾听父母说,姑夫从小好武,最是顽皮,为和土豪之子口角,将人打伤,连夜逃走,由此便无音信。等自己长大,姑夫忽然回转,除与原定的姑母成婚外,又带了一位姑母同回,说在外面经商,剩了点钱,打算还乡安度。可是初回来时,随身只有一个包裹,一口小箱,并无长物。隔了三年,说在山东开有一店,无意经营,欲往收回本钱买地,和二姑母去了半年,回来便极少出门走动。外边先娶的二姑母,说是人家孤女,也无内亲上门。先生二子,不满五岁便令习武,后因体力不济,不是学武材料,夫妻争执了一阵,便自作罢,送往洛阳去学买卖。问他何故,姑夫总说客店难开,必须会点武艺,遇事才能应付。并说前去外面经商,觉着镖行中武师最为体面,只一成名,到处都有照应,为此想令儿子习武。不料先生二子身体大弱,不是材料,第三表弟生后,刚满三岁,便看出是个好资质,偏又不令习武,先在乡塾中认字,直到这年,又出了一次门,回来不久,便拜一道人为师,随同远去。行时,老夫妻和表弟背人谈了一夜,姑母眼都哭肿,好似难舍难分,走后便不再提。回忆前情和对陈三经过,越想越觉可疑,姑夫以前形迹诡异,莫非也是陈三一流人物?便留了心,随手端了一条板凳,坐在门前留神偷听,遇有店伙过来便代支开。
老幺听了一阵,觉着语声轻微,一句也听不出,方想:管账老张也在屋内,怎不回避?忽见日前所遇二客又来住店,经别的店伙领进。过时,矮子把嘴一努,自往后院走去,心中一动,待要跟进,忽听身后低唤:“老幺进来,我有话说。”回头一看,门已开放,正是姑夫王标,刚一进门,便被拉进里间,见表弟已生得一表人材,英气勃勃,和老张同在里间屋内,见面行礼。
三玉笑对王标道:“表哥孤身一人,还未娶妻,外婆家只他一个独子。事虽过去,仍是不可大意,方才的话务要明言,免得闯出祸来。师父唤我有事,要先走了。”老幺听出话里有因,忙道:“表弟多年不见,方才到家,如何又走?”三玉笑答:“事非寻常,非走不可。你问爹爹自知,但不可向外泄漏,等到事完回来,再相见罢。”说罢告辞,匆匆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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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侠黑骷髅
老幺要送,王标伸手拦道:“此时外面清静,你表弟来时无人知道,别人也认不出是他,你不要送,我还有话说呢。”
老幺刚一止步,王标便命老张去往外屋照料,随把老幺唤至身前,低声说道:“你从小在我店中做事,平日也颇机警,如何不知利害?这里不久便有一场恶斗,哪一面的人都不好惹,我们躲都来不及,你如何这样大胆!休说多管闲事,只要说错一句话,便有性命之忧,这是儿戏的么!我本来难免受害,总算昔年见机得早,又听你二姑母之劝,隐居在此,才得保全。眼前虽有一点牵涉,一则与我无于,即便以前帮助恶人遮掩形述,也是受迫,出于无奈。再则你那二姑母聪明机警,早已料到今日之事,看出你小表弟资质还好,老早便用尽方法,使他拜在异人门下,已与那班英雄侠士发生渊源。我这多年来又知悔过安分,虽知可以无事,当你表弟未回之前,仍是担心,既恐来人误会,又恐那恶鬼强迫我和他走一条路。
“正在愁虑无法两全,今日玉儿忽然回来,才知这厮真个凶险,明知强敌寻到,不特不知悔祸,临去之时,又在附近村中伤了好几条人命,并还留下柬帖向对方挑战,定在来年二月中旬,同往嵩山一决存亡。并说他已在此隐居,偶然出去走动,并不多伤人命,初意等到钱财积有成数,便即隐往江南,作一富翁了事。不料仇人一再不容,事隔五年,依旧寻上门来,现已决计相拼,不再退让,如有本领,便等明春相见。否则,他的踪迹,只在河南、两湖三省地界,每日必用人血喂他那柄宝刀,只管寻他,任凭对方人多势众,他夫妻二人定必到场等语,话甚凶狂。
“他对你已生疑心,按说三日之内必遭惨杀,临去以前,还曾向我露出口风,说你怎会代他遮掩?必已看出形迹。这些日来,我知这厮残忍无比,母老虎更是凶险,杀人如同剪草,时刻代你担心,不知怎的竟会无事。照他规条,所想杀的人,如在三日之内未遭毒手,或是有人出头作梗,无法杀害,除非日后再遇,与他为敌,或有冒犯之处,便算渡过一道死关,暂时可以无事。我明知你凶多吉少,无奈斗他不过,决非对手,如非初来之时我帮过他不少的忙,彼时曾有将来必报之言,我也未必能保,连情都无法代求。空自愁急,无计可施,今早见你无事,才放了心。
“先还不知你怎会脱险,后来仔细查间,才知日前店中住的两位异人,果是为他而来,这厮不是看出你有异人暗护,便是发现敌人大强,口说大话,还有顾忌。你虽无事,但恐对方疑我和他一党,将来难免牵累,心正焦急,你表弟恰在此时回来,才知店中来的异人不止两位,事情已经他师父代为关说,不致受累,才放了心。只不知另外几位是谁,虽有一人可疑,还拿不定。
“前走两位今日必回,见面之时,如若谈起,你不妨明言,说你表弟乃武当山白云观梁老道长关山门的弟子,一面留心他的口气神色。如其还好,可告以白骷髅中只剩白鹰子夫妇,内中一个为首的,因在五年前由秦岭逃走时,夜行深山之中遇见大雨,走迷了路,到一破庙暂避,不料庙内有一毒蟒藏在殿旁暗影之中。雷雨太大,入门时不曾留意,又因敌人穷追,徒党死亡殆尽,只剩他和白鹰于夫妻三人,心中恨毒,只顾盘算报仇毒计,那蟒忽在暗影中窜起,一口咬紧肩膀。蟒虽杀死,蟒头仍然咬紧肩臂,费了好些心力,才得取下,强忍伤痛,行到中途,周身毒发,寸步难行。二同党看出人已无救,又嫌累赘,将他杀死,埋在百丈冈老松之下。
“这两狗男女,在五恶鬼中,比为首和第五的一个小教主还要阴险,自己隐藏在此,却令几个残余的心腹同党,分往西南诸省,用他们白骨信号符记,到处虚张声势,留下痕迹,引人惊疑,却不真个劫财害命,使敌人知他踪迹是在西南诸省。为首的一个尚在人间,比以前还要飘忽机警,行动神速不可捉摸,以为疑兵之计,平日由这几个党徒暗中送信。
“依他本心,原想在此隐伏数年,等待时机,把昔年受伤逃走的女教主寻到,他那吹弩毒针也全练成,然后号召徒党大举报仇。无奈天性凶残,又贪又狠,那小脚婆娘骷髅仙姑李金莲性更凶毒,以前杀惯了人,闲来手痒,又爱吃人心人脑,非此不能快意。
为了老巢所藏金银堆积如山,均被中条诸侠拿去救了灾荒,想起心疼,怂恿男的,说这一带虽然临近官道,但是地方穷苦,仇敌都知我们享受已惯,踪迹必在西南诸省或是江南一带,隐藏待机,同党也必还有不少,何况我们符记信号又常在西南一带发现,决想不到会在这里隐身,稍微出手,决可无妨。年景虽然不好,左近城镇中还有好些老富户,每隔数月开上一两次斋,仍照以前杀鸡吓狗、阴阳两面方法,只把符记不用,苦主恐遭灭门之祸,自然不敢声张,官府如有耳闻,只消夜间前往稍微警告,也可无事,再像昔年盛况虽办不到,好歹也可积蓄一点。
“男的立被说动,始而每年只害一两家,自去年春起,河间府数百里方圆以内有钱人家,差不多已有多半遭殃。狗贼胆子也越来越大,渐渐故态复萌,隔不多日便想杀人快意。先还专挑富家下手,近因年景更坏,有钱人家差不多己有一半以上被害,下余不是不知底细,便是出手不顺,犯了他门中的忌讳,临时中止,女的又喜吃人脑,于是贫富不分,一体下手。近两月来,至多三数日,必要出去一趟,每次出手,多是白天假装生病,女的先行,天明前起身,深夜回转。他夫妻脚程极快,一夜往返数百里不算回事,表面上不曾离开,人却被他们害了不少。尤其每年春天,推说回家祭祖,一去多日,害人更多。
“因其行路如飞,每到一处,只抢一家,天性多疑,虽喜杀人,却有不少忌讳,除有几家富户无故撞见凶神,家败人亡而外,余者当时并不一定全遭毒手,不过他一出马,照例是要见红,手法又极残忍阴毒。苦主全家见此凶残和他那一身惊人本领,保得性命的人已是万幸,哪里还敢违抗,向外泄漏!官府多半事前受有警告,被他镇住,苦主不敢出头,正合心意,自更不敢多事。
“这一半年来,我见狗贼伤人太多,早就料有今日,总算他们照例不吃窝边草,又因以前道路不同,不曾迫我入伙,还算运气。想起他初来时,我怕他凶威,事前又将面具当面揭下,只要说一不字,全家便有性命之忧,不敢违抗,将其留下。因恐强我人伙,终日愁虑,茶饭难安,后才看出对方看我不起,无事从不往还,方始放了点心。近来见他越闹越凶,恐受连累,几次想往武当山,令玉儿向梁道长告密,均恐被其看破,未敢妄动。他那对头仍寻到此地。这班异人侠士,久有耳闻,但未见过。你再见时,探那口气如好,速对我说,我还有话想告知他们呢。”
老幺听出陈三外号恶鬼,忽想起那日于相公房中所见鬼影,脱口说道:“原来这厮外号恶鬼,莫怪打扮像个黑骷髅呢。那日我往西偏院,他不知何故会在房内出现,此时于相公正脱衣服要睡,听我惊呼,追出询问。同在房内,于相公竟未惊觉,莫非这厮还会邪法不成?”王标闻言大惊道:“他夫妇人皮骷髅面具只一戴上,便非杀人不可,怎会被人看见?店中又无凶杀之事,快把详情说出,好作准备。”老幺大惊,便把前事说了。
王标一听,老幺所见乃是一个通身漆黑。头似骷髅的怪人,再一盘问当夜所见所闻,忽然惊喜交集,略一寻思,悄声说道:“这位大侠在我店中多日,我竟未看出分毫形迹。
这太好了,怪不得你未遭毒手呢。”老幺问故,王标笑道:“这两起人,一善一恶,都戴一张人皮面具,但有黑白之分。恶的以前为首盗党共是五人,每出行劫杀人,必戴这种骷髅面具,但均白色,夜行衣上绘有白骨。这面却只一位隐名大侠,也戴人皮面具,颜色却是黑的。听你一说,我近日疑团已打破了好些。当听你说于相公文雅大方,此后对他务要格外恭敬,称呼照常,不问你话,不许开口,问时据实回答,不可隐瞒。”
老幺回忆前情,料知于瑾便是大侠黑骷髅,又想起那根竹箭,方说:“于相公日前还交我一样东西。”底下话未出口,忽听窗外有人弹指之声。王标忙把手一摇,不令发话,抢先下炕,朝着窗外躬身说道:“爷台有何吩咐,小老儿无不遵命。”随听窗外接口低语道:“别的无事麻烦,可命老幺速往后院,有人问话。你非贼党,无须疑虑。”
王标喜诺,把手一挥。
老幺听出瘦子口音,忙往外面一看,人已不见,随往后院赶去,刚进穿堂,忽听身后有人呼唤,回顾正是于瑾。老幺知他隐名大侠,忙即回身赔笑问道:“相公有何吩咐?”于瑾笑道:“你对后院客人去说,日期近了,明夜上阳堡也许有事,他们相见那人,还不到时候,事情快了,无须发急。”说罢,转身走去。
老幺忙又赶往后院,见除原有二客外,又多了一个身矮肥胖、面如冠玉的中年文士,因有外人在座,微一停顿,瘦子见他迟疑,已先笑道:“这位不是外人,有话只管明言。”老幺先间方才窗外唤他何事。瘦子惊道:“我并不曾离开,何尝唤你?”老幺也自惊奇,笑答:“也许小人听错,待我再问别位客人,可曾呼唤。”瘦子道:“你日前在酒店中无心多口,本是好意,反引起狗贼疑心,几乎为人所杀,今早才脱危机。先前我们由外新回,本想唤你进来询问一事,因有好友远来,迟延至今,你来正好。我这口音又沙又哑,怎会听错?那人可曾见面,怎知是我?”老幺便把前事说了。
三人闻言,全都惊喜,高的一个道:“我们真蠢!果然是他老人家亲自出马。前日明已觉出好些奇怪,竟没想到人已先来,近在咫尺。我们真个废物!听他老人家口气,或者还能原谅,我们前往拜见如何?”瘦子拦道:“你想得真好,恶贼狗男女如此猖狂,我们来此数日,徒自打草惊蛇,连毫发也未伤他一根,有何颜面前往拜见?你没听老幺传话,吩咐我们不要寻他么?我原说呢,我这口音最难听,怎会有人相同?照此说来,前三夜所遇之事,就不足为奇了。如肯相见,决不会命老幺传话,不信,命人去往前面一看,人便不走,也必不在屋内了。”
矮胖子接口道:“我弟兄这次真个丢脸,共总两个狗贼,如此劳师动众,并还中人疑兵之计,把人分开。”瘦子接口笑道:“我看不然。昨日有人发现二姊踪迹,坐着一辆新骡车,大哥假装车夫,由这条路上经过,方才问你,却说未见。照此情势,分明这位老人家已看破狗贼有了成算,表面虚张声势,故意把人分往两湖,查访狗贼下落,暗中却下密令,令其中道折回,连诱带激,想使这三个狗男女合在一起,连同手下贼党一网打尽。不特二姊他们中途折回,去往两湖的人必是几个不相干的后辈,连你二位也都用来诱敌,另有深意。此公神机妙算,料事如神,照例二姊只一出马,他老人家定必暗中尾随下来,事情也无不成之理。再过几天就知真相了。”瘦子方答:“十四弟说得有理。”
老幺在旁一听骡车,想起日前失去竹箭之事,又听出三人与于瑾是一路,插口问道:
“那骡车三日前曾由店前经过,不知是与不是?”瘦子便问:“何时经过?与常车有无不同之处?驾车的可是一个头戴范阳毡笠的矮子?镇上来往车马甚多,怎知与我们有关?”
老幺便说:“于相公事前说有女客要来,并取竹箭一枝,命我插往树上。彼时风沙迷目,路断行人,只此一车经过,等到回店,于相公忽说树上竹箭被人取走,命往查看,果然失去。前见二位尊客也带有一支竹箭,形式相同,先疑二位无心取走,只不敢问,现在才知于相公连骡车上人,均与二位一起。记得那车到了树前,只将长鞭向空一挥,并未停留,至今不知那箭怎会失去。”
矮胖子笑道:“你这伙计倒也灵巧,只是口没遮拦,想到就说,留神闯祸呢。”瘦子接口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听他所说,分明大先生对他甚好,休说奉命而来,便对旁人话不留神说走了嘴,也必无害,否则,那竹手箭决不会交他经手,他这条命也早完了。”随请老幺坐下详谈,把陈三来的年月、平日行为以及失踪经过,重又仔细询问了一遍。
老幺料知姑夫王标起先也是江湖中人,因听对方口气严厉,对于贼党,有不令漏网之言,恐其误会,便代分说。刚谈起表弟三玉乃武当山梁道长门下,忽听飕的一声,由窗外飞进一支竹箭,形式与前见不同,长约七寸,上面绑着一块小银牌和一张纸条,吃高的一个扬手接去,未及开看,便听窗外有人低语道:“明夜上阳堡已另有人去,留神狗贼调虎离山,又回原处。”室中二人立将银牌收起,把箭上纸条打开,看了一遍,笑问老幺可有胆子。老幺年轻气盛,平日最喜英雄侠士,知这几位异人在场,决不至于吃亏受害,忙答:“小人并不怕事,如有吩咐,无不遵命。”说完,瘦子闻声迫出,也自赶回。
三人见面,瘦子说道:“这狗贼夫妇罪恶如山,起初党羽众多,我们费了许多心力,才把为首五人除去两个。这化名陈三的最是凶险残忍,近五年来,他和女贼李金莲劫来不少金银珠宝,埋在酒铺后面泥土之内。逃走以前本想取出,男的因觉为数太多,不能全数带走,只取一些,难免露出形迹,被仇敌发掘了去,又恐和我们狭路相逢,带着这多东西,未免累赘,只得中止。到了途中,见无什事,又觉我们弟兄多是生脸,以为无心巧遇,并非为他而来,不如意料之甚,于大先生和我二姊又未露面,女的便埋怨他大惊小怪,敌人还未对面,便自胆怯情虚,闹得镇上不能回来,还须另觅安身之处。男的素来怕这婆娘,想在半夜赶回,发掘藏金。
“我们原料狗男女必回,也在守候,谁知阴错阳差,狗贼先与十四弟途中相遇,动起手来。跟着,又有曾、彭二兄无心经过,上前助战。狗贼不知他们三人不期而遇,又认出十四弟正是那年扫荡巴山贼巢的敌人。我那日在他铺中饮酒,曾将竹箭令符现了一现,为想试验真假,又用内家劲功撞了他一下。他以为我们人多势盛,急怒交加,正待放出吹弩毒针,恰巧他那心腹同党日前由岳州赶到,先往镇上,探出到前一日狗男女弃家出走,心生疑虑,正在搜寻他的踪迹,不知哪位仁兄与之相遇,开了他一个玩笑,被他看破,争于寻他报警,见面以前,疑心生暗鬼,硬把一个不相干的人当作大先生,跟了下来,见他和人争斗,才一开口,便大惊小怪。狗男女本来情虚,以为强敌追来,还同有好些能手,不敢恋战,说了几句狠话便即逃去。十四弟他们知道此贼心黑手狠,所炼毒针更是厉害,中人必死,本是只守不攻,也未追赶。
“狗男女先颇害怕,等了两日不见动静,又杀了两个土豪,也无人去寻他,知大先生久未出山,以为本人未到,只是我们弟兄几个和些后辈,否则,他向十四弟说了大话,又在附近杀人,大先生如其在此,不会这样太平,再想起所藏金珠,越觉可惜,惟恐夜长梦多,被人发掘了去,大约今明两夜,定必冷不防回来掘取。加上离此百余里的上阳堡有一家财主,甚是富足,被他发现,也要前去,故此这两个地方均须留意。
“狗贼虽然凶恶残忍,但他杀人,多少须有一点借口,这三日内不曾下手,再与相遇,本可无事,老幺你如胆大,乘着今夜天好月明,假装大解,去往外面走动。狗男女要来,当在三更天左右,见你必要寻来问话,你只装傻,故意问他为何弃家出走。他所藏金银珠宝为数太多,想必还有用你之处,又想探听我们虚实,在他藏金收完以前,决不至于杀你,事完之后,却是非遭毒手不可。可照我所说应付,能够中途溜走最好,如觉为难,一面设法延宕,告以店中来一怪人,包裹中藏有一张黑鬼脸壳,方才出来大解,还曾见他站在门前,恐非好人等语。他闻此言,定必发话恐吓,命你回店探看此人回未。
你借此溜走,回来正好,只能将他稳住,等把地穴掘开,事成之后,必有好处。”说罢,又教了一套言语。
老幺听完了话,正往回走,忽听前面车马之声,暗忖,天早黑透,天寒风急,此时怎还有客人投店?赶去一看,乃是一辆双套大车,连车夫共是五人,内中两人,乃汝南府采办山货的老客,相识已好几年,同行还有两个病人,头戴风帽,脸上围着黑布,一个还加上一块手中,只露两眼在外,由二老客扶住,说是同行好友,途染重病,送其回乡医治。
老幺先未在意,正助店伙接待,心想四个客人,又是有钱富商,如何只有三件行李?
猛一回头,瞥见内中一个病客,面白如玉,年岁颇轻,二目隐射凶光,斜脱自己,似在好笑,觉着这双眼睛好似哪里见过。再看另一病人,被二老客一同扶住,正往偏院走进,眼睫毛上似有芝麻大小一粒黑痣,心中一动,当时醒悟过来,忙把心神镇住,故意随众张罗,忙前忙后,直到把二客扶进房去和衣卧倒,盖上棉被,送进汤水。
二老客催要上等酒菜,并说:“明早要陪病人上路,须要早睡,病人怕吵,无须服侍。”
老幺方始退出去,忙往后院去向三客送信,中途被一商客唤住,又代做了些杂事,才得走开。边走边想,这三位客人连于相公都是异人,不知怎的,四人年纪差不多,后来三位对于相公会是那么尊敬,内中两位姓李,一位姓陈,想必都是假姓,听口气,后来三位好似于相公的后辈,既是一家,又都住在店里,如何不肯相见?忽听前面同伙高呼:“老幺快来,张先生叫你到柜房去算客饭账呢!”语声甚高。
老幺觉着自己当日并未经手银钱,心方一动,忽见同伙将手连招,料有事故发生,忙即应声赶去。刚进柜房,便听里面低声急呼:“表哥快来!”抬头一看,暗影里坐着一个少年;正是前日匆匆来去的表弟王三玉,王标人已不在房内。
刚一对面,三玉便拉着老幺的手,低声笑说:“这次多亏表哥应付得好,才使爹爹早日洗清,未受连累。你可知道化名陈三的恶贼白骷髅夫妇又回来了么?今早我在离此百余里的皇庄屯,发现狗男女又在杀人劫财,我孤身一人,未敢上前,看他劫去两车客货,生吃了两个人脑,剩下还有两个商客却被留下,强迫车夫一同走了下去。我本想尾随下去,不料又来几个贼党与之会合,我更人单势孤,心正奇怪,这厮既然弃家逃走,理应远去,如何会在近处杀人劫财?因知贼党厉害,人多势盛,未敢跟去,又因还有一事,要赶回来送信,只得罢了。
“等贼走远,我由林中掩出,正要上路,忽遇一位不曾见过的师叔,名叫闻捷,行八,与那日店中来的二位异人是同门至交兄弟,将我拦住,问我一路走来,可曾发现恶贼踪迹。我回忆前情,本在愤恨,便将经过说了。这位师叔急得跳脚,说他因事耽搁,来晚了一步,另有几位同道也似中了移花接木之计,被恶贼引开,不知何往。贼党这多,凭他一个人,遇上也是扎手,断定恶贼非但掩藏在本地杨林镇上,在此数百里方圆之内,另外必有隐藏的巢穴,他还要另约帮手前往搜索。问知我回家用意之后,连催快走,后又追上,说店中如有三位姓李姓陈的客人投店,可代告知,说他业已探出恶贼藏在附近,并未远走,与日前他们所料所闻相同,但是恶贼凶狡非常,行踪飘忽,诡计多端,至今还未探出他的真实巢穴所在,须要防他在此一两夜内去往酒店掘取藏金,每日夜里必须加紧戒备。
“这位闻师叔我虽初见,曾听师父说过,人也极好,说得头头是道,未次分手,并还说起店中有一杨老幺,聪明机警,人甚能干,可惜人大冒失,今已惹下杀身之祸,白骷髅三日之内便要取他性命。看那意思,不知何故狠毒,无论逃到天边,也非要他的命不可。他是你店中的人,如与见面,务加警告,必须留意等语。我原知你那日之事,心中忧急,加急赶来。这位闻师叔,中等身材,似恐本来面目被恶贼看去,天气又冷,头戴一顶旧毡帽,外加风镜,湖北口音,人甚文雅温和。
“我和爹爹一说,得知这里的事,心中稍定。难得三位大侠均在这里,本想往见,又因闻师叔再三嘱咐,白骷髅已发急令,把远近各地的同党都喊了来,当此隆冬年终之际,本来就有不少党羽由各地来会,他那手下,平日全都改装,什么样人都有,表面上看不出来。说我年轻面生,最好不要人前露面,以防连累全家遭殃,李、陈三人如来,无须面见,可令旁人转告。我想只有表哥见过这几位前辈英侠,这男女恶贼残忍无比,一向说到必要做到,既露口风,必有下文,听爹爹那样说法,虽不致便为所杀,小心终好。表哥可照我所说,代向三位师伯叔禀告,要我往见,我再前去吧。”
老幺听完,想了一想,便问:“白骷髅杀人劫财之时是何光景?事完可曾再见?”
三玉本来刚到,便答:“恶贼杀人劫贼时,我正由附近走过,遥闻哭喊求饶之声,先不知是恶贼夫妇,只当路劫,还想仗义拔刀,等由林中掩往一看,动手的先只三人,本领甚高。这两辆大马车,所载共只四个客商,还有三个保暗镖的,本来人车甚多,不知怎么会走岔了路,到时,那两镖师一个已被杀死,一个刚刚倒地。对面三贼,一个短打扮,两个头戴人皮面具,身穿黑衣白条的奇怪衣服,从头到脚都是骷髅形象,这才知是镇上逃走的男女二恶贼和一同党。跟着,便见他们又来三个同党,用一辆大车载了死尸和所劫财物,并用油布遮盖,三贼和留下的两客商,五个步行,一个与二客同坐车上,逼着车夫往南走去,由此不曾再见。走出不远,便遇闻师叔,谈了一会,便即分手。我料贼巢虽在附近,相隔也有百余里,要来当在半夜,不会这快。你间他作什?”
老幺为了以前口敞,连受异人和王氏父子警告,事未拿稳不敢多口,又因三玉说白骷髅三日之内要他性命,越发心慌意乱,不敢多口,想了想,便问:“所见客车,是什样子?”三玉说:“这两辆都是两三套高篷大马车,后面一辆双套的,格外做得精致坚固,马也极快,两花一红。”老幺心中一惊,忙即悄说:“我此时心慌,原是随便一问,幸而这几位大侠都在店里,等我把话说到,请教之后,看我有无凶险,再和表弟来谈吧,我还有许多话想说呢。”
三玉劝道:“不必忧急。我如非路遇师长,得知事情闹大,恐店中受到波及,也不会中途折回。如在平日,照狗男女那么凶残,表哥自难免死,如今诸位英侠俱知此事,听爹爹说他们对你又好,决可无害。我暂时奉有师命,专一保护爹爹,不往人前走动,等你事完,来此长谈,我也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呢。”
老幺点头,匆匆走去,赶到后偏院三客房中一看,只两个姓李的在内,姓陈行四的不知何往。二人看出老幺面色不定,知有事故,便劝道:“不要惊慌,有话只管明言,照你为人心性,将来事完,也许还有好处呢。”老幺凑近身前,先将三玉所说告知。矮胖于惊道:“闻八兄怎也来到此地?定连林十三兄都是大先生所派无疑。贼党那多的人,如何不来相见,所说帮手,不知何人,他孤身一个,能办什事?莫非大哥二姊,他已见到不成?”
高长子始终不曾开口,细想了想,方答:“这事奇怪。闻八弟人在江南救灾,他事未完,共总没有几天,怎会得知?大先生偏又不大高兴,怪我弟兄那年不曾斩草除根,纵贼害人,留此大患。他老人家虽在暗中相助,事未办妥以前,只恐未必肯见,也不便前往探询,岂不为难?”
姓李的矮胖子笑答:“闻八兄的性情,六哥不是不知,他平日专喜孤身一人在外走动,多厉害的恶贼,他也斗上一斗,王三玉又是梁道兄关山门的高足,双方交情甚深,莫非还会把人认错不成?”高长子笑答:“我也明知三玉不会认错,不知怎的,所说口气不像八弟平日所为,也许老幺传话传得有了出入,否则,八弟不该这时来此还在其次,以他那样心热,既知我们在此,听口气他已深知狗男女底细,分明到了好几天,哪有不寻我们之理?如说奉有大先生之命,又不应那等做法,实在令人不解。”老幺忙说:
“三玉少年聪明,固不会把话听错,我也是照实奉上,毫无出入。”二李又往一旁低声谈论。
老幺本来全照三玉所说转告二李,只将三玉与姓闻的尚是初见的一句话漏掉,见二李先是一阵疑心,后往旁边密谈,连矮胖子也有惊疑之容,心中不解,一面想到身在危险之中,有许多话还未及说,又不便过去插口,正在心中盘算,想等少时去往中进上房,向同事伙计探询,看准那俩病人再说。矮子陈四忽然匆匆走进,见面便说:“我们快去守候,老幺如其胆大愿往,也可同行,照先前所说前往埋伏,只是小心一点。”瘦长子便道:“四哥总是这样心急,也不商量两句。看你来意匆匆,莫非狗强盗已来了么?”
我们还有许多要紧话未和你说呢。就算恶贼来掘藏金,也没有这快动手,忙些什么!”
三人语声虽是极低,老幺仍听得出,未了几句三人也未避他,听得更真,忍不住接口说道:“白髅骷多半来了呢。”
三人业已看出老幺守在一旁,面带忧疑,似有话说,闻声侧顾,忙喊过老幺一问,老幺便说:“三玉未回以前,来一双套马车,内中两位老客本是交往多年的富商熟人,车中还有两个病人,原不足奇,因觉这两富商平日行李讲究,随从人多,偶然虽也改变装束,带了贵重财物上路,到店之后,因是老主顾,彼此放心,除将客房包下外,并不十分掩饰。同来的人车越少,货物也越值钱,但是除他数人之外,必有几位保暗镖的好手达官,假装寻常商客,路遇投机,结成一起,似当日这样,一人不带,从来所无。先也不知底细,后经姑夫王标暗中指点,才知这班专运红货的商客本相和同行镖师的来历,并还不会对人说起,只令好好款待,准备多做买卖,所以这几位老客一来,格外多了一分心。
我先当病人是那同行镖师,及至凑近前去一看,头上均包有布,还戴着风帽,只露两眼和嘴在外,四人共只三件行李,心已奇怪,再细一看,内中一个皮肤甚白,二目黑白分明,亮晶晶的,非但全无病容,反倒发笑,看去十分眼熟。另一个连嘴也被布包住,虽看不出他貌相,右眼睫毛上却有一粒黑痣,正是以前见过的人,当时醒悟。寻常男子,没有那么白的皮肤和那水汪汪的眼睛,分明女扮男装,这俩病人正是那化名陈三夫妇的白骷髅狗男女,假装病人,来到店中闹鬼,但因未见全貌,还拿不准,又不知这类有身家的富商,怎会与恶贼大盗一党?同时想起于相公和诸位尊客与姑夫的警告,不敢挨近,引使生疑,三玉又正命人来喊,只得走去。因有顾忌,又听三玉说三日之内白骷髅非杀我不可,心中忧急,连对三玉也未明言,便赶了来。正想开口,因二位尊客有话商量,未及说出,先后不过顿饭光景,也许二贼藏在店里。”
室中三人闻言,正自又惊又怒,忽听房上有人急呼:“四哥,你们快到里面查看有无别的贼党,以防伤害好人!”那人仿佛事情紧急,言动忽忙,话到未句,人已往前驰去。这时,店中客人已吃完晚饭,除却微明便要起身赶路的,大都没有安息,老幺心想:
上房有事,定是男女二恶贼所为,这人如何不往里去,?却往外跑?念头才动,李、陈等三人先听老幺说恶贼白骷髅业已化装病人来到店中住下,本是又惊又怒,一听房上有人发话,陈四首先纵出。瘦长子忙道:“没想到恶贼如此大胆,不知是何用意,此时多半被人识破,业已逃走。房上人乃十三弟,正往追赶。我们把人分开,十四弟随六哥去往正院上房查看,老幺必须带在身旁,以防此贼暗算,拿他泄恨,我追十三弟去。”说时,二李已相继赶出。
老幺跟在身后,出门一看,矮子陈四业已不见,高的一个姓李的,身形一闪,由黑暗中蹿上房去。矮胖子把手一指,便和老幺往正院赶去,边走边说:“二恶贼也许还未探明我们底细,踪迹便自败露,今日正院可还有什别的客人么?”老幺低声悄答:“正院上房,共是前后两进院落,专备过往客商包住之用。前进已有一伙商客包下,后进本来住有两位常客,因后来那两位富商先说病人怕吵,后来又说后面还有大队车马,也许明日才到,非全包下不可。伙计因他老主顾,不敢得罪,只得向先住两位客人赔话,才将上房匀出。我如不因来客连病人只得四位,要包整片院子,听了奇怪,也不会发现那两个假病人。如今连正带厢十多间,只此四人。”话未说完,人已快要赶到。
老幺见店中客人照样来往,有的正喊伙计要水,不像发生什事光景。李、陈三人所居是一小偏院,王标和老幺惟恐三人有事,特意安顿在内,共只三间正房,院中两株大树,并无外客,虽然斜对正院上房,因当地乃往来孔道,年景只管不好,镇上客人川流不断,店中地势十分宽大,前后共有大小十多个院落,小偏院虽与正院斜对,中间还隔着两层院落、半条甬道。
矮胖子似因陈四已先赶去,料知正院恶贼已逃,此去不过防备万一,又恐老幺受害,并不越房过去,脚底却比平常较快。眼看前面快到通往正院的角门,后半段甬道离开别的客房较远,正院又被富商包下,客人便在日里也轻易不由当地经过,这时更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人。
老幺方想,听房上人所说,正院上房业已出事,客人虽然轻易不会来此,伺候上房的伙计如何一人未见,也无动静?忽见壁灯照处,一条人影如飞驰来,定睛一看,正是表弟王三玉,神色甚是匆忙,业已往正院里抢先赶去。二人忙同赶进一看,不禁大惊。
原来王标面如土色,腿上棉裤业已用刀挑开,鲜血四流,刚刚把伤处皮肉剜去一块,用布包扎。三玉气得脸都变色,正在怒说:“我与狗强盗势不两立!”刚一出口,便被王标止住,回顾二人走进,老幺一说,忙即拜倒,陈四人却不见。老幺见墙角桌子乱动,过去一看,正是那两个富商,缩在桌子底下瑟瑟乱抖,面无人色,一个已吓晕过去,刚刚醒转,老幺忙即扶向炕上卧倒。
矮胖子刚使眼色不令多问,王标笑说:“无妨。他们二位也是受害的人,今日保得性命,一半运气,事情凑巧,一半也是平日人好之故。有话只管谈说,非但暂时他们不致泄露,如其有碍,便是将来也必不会走口,放心好了。”随请矮胖子坐下,一面命三玉、老幺倒茶打水,招呼客人,一面谈说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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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庄屯富商遇寇 招商店侠客逢凶
原来那两富商新近带了一批值钱的货物,同了三个本领高强、原保暗镖的名镖师,同扮着寻常商客,和别的小帮商客结成一队,同往北京进发,想在年底赶到。特意和另二同伙商客,分坐两辆自备的快车上路,中途忽中恶贼诡计,离开大群。
四商同了两位镖师单独起身,想由小路绕过。走到皇庄屯附近树林之中,二商觉着地势荒凉,人家不多,心方疑虑,镖师笑说:“以我三人的本领,便遇贼党也可无妨,何况内中一包红货已另外交我同伴,骑了快马单独赶往前面等候,又是日里,决不妨事。
如非同行人马车辆太多,遇见不开眼的贼党,不知是一群大杂拌,没有多少油水,仗着人多势盛突然发难,你二位连带受惊还在其次,万一受到误伤,岂不讨厌?这两辆马车也易使人注目。既已得到信息便应谨慎。我们走这一条小路,看似荒凉,反倒平安。”
正谈说间,前面忽有一贼拦路,上来便是狮子大开口,要借五千两银子。
镖师见拦路的只得一人,口说大话,虽知不是好相与,仍想用江湖过节,忍着气愤和他交代。谁知那贼全不讲理,反说:“镖师既是与人保镖,便应光明正大插上镖旗,或凭本领,或凭情面手眼,喊着趟子上路,不该鬼鬼祟祟,只想蒙事,混过拉到。你既没照正经镖行规矩,还配讲什江湖过节!这两个肥羊值得多,冲你面上,再加五千,共是一万银子,只少分文,便将人头留下作抵。”
二镖师因商客所带红货虽被内中一个马骑最好的同伴带走,车上货物也值不少,看出来意不善,闻言依旧强忍怒火,想将客人开脱,一面与来贼分说,一面用话激将。还未说完,来贼竟是软硬不吃,好歹不听,冷笑道:“你们两个鼠辈不必用什心计,剩这两个肥羊还有用处,我们决不伤他,也更不会以多为胜。要打,一对一,我们共是三人,只要两个被你打倒,你便随意上路,连另外一位未动手的,也不会接打第二场。这是多么公平的事!我们向例开出口来不许违背,你两个偏不知趣。如今单给一万银子已是无用,你两个的人头也非留下不可了。”
二镖师原是久走江湖的老手,见来贼如此不通情理,本就忍无可忍,知非动武不可,先还怀有投鼠忌器的心意,打算撇开二商,拿话把贼僵住再行动手,闻言自更激怒,满拟来贼虽不止孤身一人,凭自己的本领,如照所说,怎么也能应付。为防对方党羽众多,借故挑眼,一拥齐上,方说:“朋友既是欺人太甚,我们无可再让,只好领教,还有那一位,请出来吧。”话未说完,耳听两声鬼叫一般的啸声,两条黑影忽然迎面飞落。
二镖师见来贼只得两人,都是头戴人皮面具,从头到脚尽成骷髅形象,便知来历,凶多吉少,无奈事已至此,敌人心凶手黑,除却一拼更无生路。内中一个刚怒吼得一声,扬刀斫去,耳听娇声笑骂:“无知鼠辈!在我夫妻手下,还想活命么,来时我已看过,这附近十里方圆之内,漫说极少人迹,就有人经过,也是救你不得。鬼哭神号都无用处,拿命来吧!”
说时,二富商坐在车中,先还以为二镖师名望甚大,本领高强,来贼不多,平日往来江湖,比这声势厉害十倍的贼党均曾遇过两次,必能打发,心虽发慌,并不十分害怕,只照平日镖师所教,守在车中旁观不语。及见两个形似骷髅的怪人由道旁土崖上飞落,并不知道那是两个杀人魔鬼,又见后来二贼来势虽凶,手无兵器,听口音乃是一男一女,腰间各挂着一个革囊,竟用空手和镖师对敌,先佩双刀的一贼反倒让开,方料后来二贼不是易与,又听口气甚狂,心正又急又怕。猛瞥见内中一个镖师被女贼一双空手逼得往后倒退,越知不妙,心更发寒,又见佩刀贼缓步走来,刚同下车跪在地上,想要求告,忽听一声惨号,和女贼动手的一个业已倒地,被女贼扬手一掌打向头上,头骨立碎。女贼立时背向两车,摘下面具,把死人抓起,头低下去,似向死人头上啃咬,也未看清,前车两同行已为持刀贼所杀。
二商见状,心胆皆寒,连声哭求。佩刀贼理都不理,自将车夫喊到一旁,不知说些什么,吓得那两个车夫跪在地上。周身发抖,人却未杀,耳听男贼低声呼喝,另一镖师似知无幸,怒喝:“该万死的恶贼白骷髅!迟早自有报应。太爷和你拼了!”边说边朝男贼猛扑,看去好似情急拼命,不知怎的,人影一闪,镖师当先往斜刺里纵去,男贼跟踪纵起,前面镖师还未落地入男贼已凌空追到,当头下击。镖师情急,回刀往上一撩,吃男贼一掌打飞,再一掌,人便怒吼倒地,头被打碎,女贼忙即赶过。
二商这才看出,这男女二贼将人打死不算,并将人脑生吃下去,正吓得要死。三贼已自会合,后二贼面具也照样戴上,低声商计了一阵便同走来,先将死尸连货物装满一车,逼着车夫上路,随又来了三贼步行相随。女贼跳上车去,和二商同坐,先问:“要死要活?”一面打出旗号向二商威吓,说她便是五六年前纵横两湖河南一带的大盗白骷髅,如肯照她所说行事、虽然伤财,命却保住,否则连他全家鸡犬不留。
二商久在外面往来,早就听说这伙恶贼的厉害,稍一违抗,非但本人必遭惨杀,全家性命也都难保,另外还要连累许多人的性命,吓得心胆皆裂,哪里还敢违抗?颤声应诺,哀求饶命。女贼随将二商两眼蒙上,告以少时将有两个病人与他一同投店,一切照她所说行事,稍微泄露,或是词色被人看出,死法比二镖师更惨。
二商也不知所去何处,隔了半日,到一隐僻无人的荒林之中,被人将蒙眼的布揭去,睁眼一看,只剩自己一辆马车停在那里,身边横着一个少年,头包有布,只眼和嘴露在外面,另外还有一个年纪稍长,也是装作病人,刚刚上车。忙即让开地方,一听口音,耳是那男女二贼假扮,再看车夫,也换了人,哪里还敢怠慢?女贼见二人惊慌拘束,笑道:“你们这样变脸变色,容易被人看破。要装不成,你们休想活命了。”二商知道女贼凶毒,吓得心都发抖,没奈何只得勉强镇静,试探着请问如何做法,连说好话。
男贼口气却极温和,劝道:“你二人不要惊慌,我夫妻向来说话算数。你只当没有此事,越随便越好,词色惊慌固是自寻死路,便对我们恭敬大过也不相宜,必须装着是你亲人途中患病,前往投店养息。你只做得自然,至多明午便各分手,此后再不走口乱说坏我的事,便可回家过年了。”、
二商以前本有耳闻,知这一双恶鬼说得出做得到,明知此行必有深意,但是无法与抗,只得连声应诺,勉强把气沉稳,照着所说演习了几次,在二贼婉言劝告指教之下,渐渐言动自然,回复常态。二贼随命开车,走出不远,瞥见林旁坟地里立着几个贼党,旁边放着一具尸首,死状甚惨,树上还系着一匹好马,定睛一看,正是先送红货的那个老镖师。女贼随又说起镖师先被擒住,被迫投降,已可免死,因试出他不是真心,致遭惨杀。二商自更害怕,哪里还敢生心,又知二贼无入能敌,除却听他所为,无法与抗,所以住店时节做得极像,除老幺外,加店中诸位英侠先均无人警觉。
二贼此来,本有深意,非但想要窥探诸侠机密,怀有毒念,对于王标父子和杨老幺也是恨之入骨,意欲就便下手,惨杀泄恨。也是二商机警,暗中留神窥听,得知二贼要杀王标,忽想起店主人为人甚好,前听镖师说他也是个江湖中人。身受二贼强迫,来此投店,不知是何用意,多半杀人谋财之事。代他遮掩,事情败露必受连累,心已万分忧急。
事有凑巧,二贼因忙了一天,腹中饥渴。二商故意讨好,一到便要了极丰盛的酒菜,甚是殷勤。二贼饥饿头上,又因住在后套间内,一时疏忽,忘了顾忌,以为二商胆已吓破,空院无人,又无本领,决不敢于反抗,坏他的事,竟在房中大吃大喝起来。侍候上房的伙计,先未看出那是两个熟人,及至二商故意要了许多酒菜,又命送到便走,由他服侍病人,不令伙计走进,虽觉奇怪,也未想到别的。吃到中间,二商知道隔不多时二贼便要发难,正打不起主意,女贼忽命二商传话去喊店主。
内中一个急中生智,先当着二贼隔着房门招呼伙计喊人,一面将壶中的酒斟干,拿了酒壶,口中高呼“伙计”,人往外屋走去,瞥见伙计正往房门走进,忙即迎上,低声急说:“病人是白骷髅假装,速告店东,不可张扬。”跟着再说要酒的话。另一富商也正故意和二贼说笑劝酒,竟未被贼看破。回到房内,作贼心虚,心方怦怦乱跳,偶一抬头,瞥见女贼一双水汪汪隐蕴凶威的眼睛正在对他注视,心中一震,勉强把气沉住,正拿起酒壶要斟,女贼忽然低声冷笑道:“我夫妻虽是杀人不眨眼,说话算数,只你二人听话,到了明日中午,从此便可无事。你如自寻死路,想要闹鬼,却莫怪我们手辣心毒呢。”二商吓得连声分辩,力言:“决无此事!天大胆子,也是不敢。”
女贼哼了一声道:“他也许没有什么弊病,你却难说。我虽不曾拿着你的真凭实据,但我夫妻是什人物?光棍眼里不掺沙子,比电还亮。至少你心中也是有病,对我夫妻起下不良之念,才会这样。否则,你们自从起身到此,我都留心,的确胆小惜命,百依百顺,不敢丝毫反抗,装得也极自然。我还高兴,准备事完之后赏你二人三百两银子盘用,以后再遇,也给你二人一点情面。你偏不知好歹,此时并无什事,无缘无故怎会面红气粗,举动也矜持起来?你们性命在我手中,休说打算闹鬼,便有不良之念,或是心中咒骂,我也一望即知。趁早安份一点,是你便宜。如其胡思乱想,你那人脑子,便正好做我的下酒菜了。”
被恐吓的一个连急带怕,想起日里遇贼时所见惨状,再一恶心,哇的一声,将刚吃下去的酒菜全数呕吐出来,满地狼藉,差一点没有喷到桌上。惟恐二贼发怒,自更心慌胆寒,忙要跪倒哀求。另一个也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女贼心狠手黑,凶暴残忍,对于二商业已生疑。本是危机~发,这一呕吐,反倒保住性命!”
原来二贼,均极机警,女贼尤为凶狡,看出内中一个忽然气息不匀,面红得厉害,生了疑心。当威吓追问时,男贼一路走来,看出二商胆小忠厚,又都不会武功,方才并未见他有什举动,几次喊人,俱是高声说话,不曾停口,惟恐自己疑心神气。未次出外要酒,恰未留意,以为女贼多疑,许又酒后想吃人脑,借题发挥,觉着此时用人之际,二商并未违抗,不应说了不算,后见二商一个虽也惊急,神态尚还自然,被女贼盘问的一个果似有异,刚有一点疑心,忽见张口呕吐,忍耐不住,神态越发慌张,当是酒醉所致,本已认为女贼误会。
呕的一个又较机警,百忙中见男贼伸手来拉,口中低喝:“有话好说,不许下跪!
转眼就有人来,我们还要装病。”猛触灵机,颤声答说:“真个冤枉!我因日里受凉恶心,两次想吐,恐怕见怪。越来越忍不住,胆小心慌,哪敢有什恶念?”男贼闻言,越以为所料不差。女贼也似有点相信,略一寻思,便令二商去往外室炕上歇息,少时店东到来,不许窥探。
二商宛如皇恩大赦;连声应诺,先将酒桌移向外屋,刚刚走出,恰遇伙计送酒进门,背着后屋使一眼色,故意笑道:“我们业已酒足饭饱。二位病人稍吃几杯,连早晨的饭也呕了出来。此时不可惊动,明早还要你们打扫呢。”说罢,自往炕上卧倒,伙计立将酒壶拿出。
二商假装闭目养神,偷觑房内,男贼似已卧向炕上,女贼却未看见,想起板墙上面有两处洞眼,必在暗中查看自己动作,心里急得直叫皇天,表面却装醉卧,一言不发。
隔了一会,忽听房中冷笑,两伙计本有一人收拾二商移出的酒桌,闻得里间酒味,意欲入内打扫。二商一时疏忽,忘了拦阻。伙计刚一入门,忽然亡命一般逃窜出来,同时便听房中多了一人,低声说道:“二位寨主不必生气,一切由我一人担待,一切遵命。如有丝毫泄露,惟我是问便了。”底下语声便低。
二商方想:里套间内虽有两个小窗,离地颇高,后面是片马厩,窗下还隔着一条水沟,王标未由前屋走进,转眼之间,如何会在里套间中说话?心方奇怪,隔了不多一会,便听出二贼口气越来越凶,王标似在不住赔话,极力分辩,说:“此是走到上房以前临时警觉,先还不知何人。后来掩往后窗窥探,才知二位寨主在此。恐防泄漏踪迹,恰巧那两位客人不在房内,又当夜间无人之际,特地穿窗而入,当面请教有何吩咐。如有他意,不会这等举动。这二位老客尚未见面,他们也未私通消息,寨主不可误会。店中是否住有你的对头,我也不知。日前那两个可疑的人,自你夫妇一走,人便离开,他们往来动作何等机密,怎会自吐虚实?我那外甥杨老幺,至今不知你的来历,全是平日觉你夫妻人好。全是好意,何苦要这几人性命?”
二商一听,恶贼连他二人也要惨杀,不禁心慌胆寒,刚由炕上悄悄爬起,欲逃不敢,无计可施,忽听里屋有人哈哈一笑,跟着便听金铁交呜,知已动起手来。刚吓得周身抖颤,往桌子底下滚去,人还不曾全数钻进,王标已由里屋纵出,随手抄起一把椅子,未及转身,里屋三个蒙面怪人已一路哑斗,打将出来。男女二恶贼,不知何时已将那身骷髅衣服穿上,男贼手中的刀寒光耀目。另外一个和恶贼打扮差不多,也是一身紧身的黑色短装,只身上没有白骨条纹,手中双剑一长一短。
二贼当先冲出,女贼把手一扬,便有两点寒星朝王标打去,吃王标用手中木椅一挡,口喝:“我未与你为敌,何必欺人太甚!”话未说完,男贼手中暗器乱发如雨,已朝身后追来的蒙面人打去,口中大喝:“王标老狗早晚全家送命,理他作什?我们快走!”
人随声起,当先穿窗而出。女贼二次扬手,要用暗器,百忙中瞥见二商身摇体颤,挤在桌子底下,将手一偏,又是两点寒星,改朝桌子底下打去。
王标知那毒药暗器厉害,恐二商被害,由旁抢过,伸手用木椅一挡,夺夺两声,两根毒钉全打在椅于上面,因那木椅只寸许厚一块木板,女贼力猛手急,内中一钉竟穿椅而过,打在王标腿上。同时女贼见两次暗器均被王标打退,知道后面敌人厉害,又料店中还有别的敌人,阴谋败露,作贼情虚,再见男贼穿窗逃走,催令速退,不敢恋战,一面纵身穿窗而出,中途回头,张口一喷,一蓬其细如针的暗器又朝王标头上打来。
女贼毒针厉害,百发百中,发时宛如一蓬暴雨,敌人只在女贼目光注定之下,打中便难活命。本是危险万分,忽然一股急风过处,微闻丁丁之声、十几根毒药吹针宛如暴雨之遇狂风,王标一支也没有中上。只见一条人影跟踪二贼穿窗追出,随听对面房上有人低声急呼,互相说了两句,大意是说二贼还有党羽,须防暗中害人。底下声音便远。
王标本在前面柜房之中,正和乃子三玉互谈前事,要将杨老幺喊来警告,先听伙计来报,说二商请见,忙即赶去,行至中途,又遇一个伙计匆匆迎来,拉往一旁,暗中告知,说:“与二商同来的两个病人形迹可疑,后听内一老客偷偷警告,说那两人便是白骷髅。”王标闻言大惊,因那店伙乃是;日日一个徒弟,人颇机警,忙嘱:“不要张扬。
速往西小院看于相公,人如在内,暗将此事告知。”伙计说:“此行太险。方才曾见三玉到来,最好和他商计之后再去。”王标方说:“三玉年轻气盛,恶贼来意难测,不应使他知道。你寻于相公要紧。”
二人本来立在暗处密谈,忽见一条黑影飞驰而过。王标眼亮,看出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紧身短装,但又不似二贼打扮,心中一动,忽又听左近有人低语道,“于相公不在店内,无须往寻。店东只管前去,你们不可张扬惊动。”王标忙即低声应诺,吩咐伙计照样做事,不可露出神色,一面留意发话之处,乃是道旁一株大树,知道那人暂时不肯相见,想起二贼凶毒,为难了一阵,暗忖:方才那条黑影,必是偏院所住异人之一,甚而便是那位姓于的大侠也不一定,所行正是正院上房之后,不如先往上房后窗户外窥听些时再作打算,便往后面马厩赶去。
到后一看,静悄悄的,因是夜里,看守马厩的伙计嫌天大冷,均在旁边小屋之中围炉取暖。天气阴黑,地方广大,马厩相隔上房后墙尚远,当中还有三座柴草堆,静悄悄的,也不知先那黑衣人是否在此,只得提气轻身,越过房后水沟,先贴着后墙偷听,果是男女二贼口音,并还说起自己,开头口气似有用他之处,心中略定。暗忖:善恶两方势不两立,我必须和诸侠一气才可无事,否则我儿已是白骷髅的对头,就算眼前能够勉强敷衍,早晚也必为贼所杀,难得诸位英侠均在店中,狗男女只得两人,除他们较易,何不将计就计,先探明他的来意,联合诸侠一同下手,如能一举成功,大快人心,自家也永无后患。主意打定,正在寻思如何见面,微一疏忽,弄出一点响声,微闻内里冷笑,并有伙计奔出之声,知已惊动,再想绕往前面相见必生疑心,忙即就势纵上,探头窗口,悄声说道:“果是二位寨主在此。我这样进来,以防万一被人看破不好。”
男贼仍和平日一样,笑答:“老王,你真胆小。你是店东,肥羊又是熟客,前屋进来又什相干?偏要鬼头鬼脑,快进来吧。”王标见男女二贼仍和往日一样,心又一宽,忙即往下纵落,哪知刚一对面,二贼忽同狞笑了一声。自知不妙,知道二贼凶狡多疑,翻脸无情,仗着久经大敌,心虽紧张,表面仍极从容,正想编上一套假话表示好意,女贼已先说道:“空话少说。你以前也帮过我们的忙,如今我们来了仇敌,你是否和从前一样,须要明言,免找无趣。”
王标见二贼口中说话,外衣己脱,现出那身骷髅装束,又将人皮面具戴上,但未拉下,越料凶多吉少。事已至此,只得假装到底,笑答:“我们相处数年,寨主还不相信么?休说我以前出身,对头未必能容,便是二位寨主的厉害,谁都知道,天大胆子,也没有自寻死路之理。有话只管吩咐,是办得到的我必遵命,不过言明在先,我洗手多年,好容易在此安居乐业,自然不愿惹火烧身。暗中为你二位效劳,多么费事决不推辞。如其明来,被对头看破,于你无益,而我夫妻全家均受连累,却非所愿。我天胆也不敢有什他念,只盼本身踪迹不致泄露,便是万幸,这一层还望二位寨主海涵才好。”
二恶贼先是各将一双凶睛注定王标,一言不发,听完,男贼便说:“对头欺人太甚还在其次,在此三日之内,我必亲来掘取藏金。你如想过太平日子,必须随时相助,使我夫妇每夜来此将那藏金掘走,非但无事,从此和你不再麻烦,还有酬谢。”随将计策说出,大意是令王标代为遮掩,对头不来店中便罢,对头如来,可照所说两种方法调虎离山,以便下手。并说此事外人还不知道,藏金甚多,均此五六年来所劫珠宝金银,无论敌人多么厉害,也必在三日之内将它取走。当夜便是来此诱敌,稍露形迹立即退出,敌人定必穷追,决想不到他会去而复转,没有真逃。当夜就要开始下手,只敢泄露,我必杀你全家,莫怪不讲交情。少时你便出去惊动对头,以便诱敌等语。
王标心中暗骂:“你真把人当成三岁小儿,只真这样做,必早遭恶报无疑!”心中寻思,表面却装好意,再三力劝,说:“此事太险,好在敌人还不知道,何必忙此一时,至于店中客人甚多,我平日守在屋内,不大出来,也不知谁是你们对头。共只看出两人可疑,前日业已离开,今日是否回转,也须查问才可晓得。这等做法,我也不以为然,第一个我先不愿被人知道,还望寨主三思。”
王标初意是恐二贼试他,故意说得那么忠心,暗查二人神色,竟如未闻,方料要糟,穿黑衣的异人此时未见,不知何时才来?欲用缓兵之计拖延一点时候,正想设词劝告,假装怕事,尤其不愿惊动敌人,女贼忽然冷笑道:“你真好心,顾全我们,也不怕你那宝贝儿子不愿意么?”王标越听口风越紧,正在急口分辩,猛瞥见后窗上伏着方才所见黑衣蒙面人,暗朝自己挥手,心方惊喜。一声“哈哈”,男女二贼同时警觉,来人已手舞双剑而下,二贼也各取出兵器应敌。
王标深知男贼宝刀厉害,女贼暗器尤为凶毒,手无兵刃,就势窜了出来。因知二贼厉害,决非其敌,黑衣人下时,又有“不关你事,各自快走”的话,正想冲出,忽然发现二商藏在桌下,暗付:“店中如其出了人命,一样遭殃,这两个又是老主顾。刚握着椅背呆得一呆,忽又瞥见窗门大开,想起后窗户也是如此,这样冷的天,把前后窗全数支起,分明二贼步步留心,到处留有道路,想要关上,既恐二贼情急反噬,又防二贼厉害,黑衣人不是敌手,少一退路,屋中二商更难免于波及,就这微一寻思之际,后屋三人已打将出来。
二贼看去并无败意,共只两三个照面,便各穿窗逃走,手中暗器乱发如雨,女贼口里并还喷出毒针,不是黑衣人用罡气将其打飞,几乎送命,就这样,为救二商,腿上还中了一技毒钉。且喜上房三个伙计均早嘱咐,收拾完了家伙便各退出避往院外,未了一个因往里间探头,对男贼偷看了一眼,虽生疑心,不等发难,自己便与二贼见面。中间二贼并还提到此事,说杨老幺和上房两个伙计均在惨杀之列,谈不多时便现本相,跟着被黑衣人追将出去。深知毒钉厉害,恰巧桌上有柄小刀,咬牙忍痛,把毒钉连肉剜下。
想将二商喊起,同往外面暂避,因听黑衣人追敌时,曾在对面房上说起店中还有贼党,身已受伤,难于迎敌,就此出去恐遭暗算。方一迟疑,三玉、老幺和那姓李的矮胖子已相继赶到,问知天已不早,店中客人并未惊动,心中略安。二商也经老幺扶向炕上卧倒,人已吓病,内中一个神志俱都不清。王标父子极力安慰,力言“无妨”。
姓李的见王标腿内剜去一块,上过伤药之后,四边皮色还在逐渐发紫,正说:“这男女二狗贼毒药暗器真个凶毒,陈四兄带有这类解药,方才得信曾经来此,不知人往何方。如等少时医治,便恐伤毒发作,许多讨厌。幸而王兄内行,拼受痛苦,将伤口剜去,伤又不重,未动筋骨,否则还有危险呢。”王三玉方答:“我这伤药乃师父所赐,也能解毒,不知怎会伤口发紫?”
陈四忽由外面走进,一面止住众人,无须多礼,随说:“我因中途发现贼党假扮的车夫警觉逃走,跟踪追去,可惜今夜大先生不在这里。只大哥途中得信匆匆赶来,本意先和我们相见,忽然发现白骷骸在此,赶往后面窥探,跟着便遇十三弟,谈起他奉六弟之命,往外面查探回来,遇见王兄,得知白骷髅在此,同有两个富商,正喊他去有事商量,必有阴谋毒计,匆匆一谈便各分途下手。本想恶贼化装来此,又正喊人入内,暂时不会有什动作,均想探明形势,和我三人商量定后再前后夹攻,一举将贼除去。因大哥说那车夫也是一个贼党改装,令其往探,赶到一看,人已不在。刚往正院赶回,大哥因救王兄,已和二贼动手,追往房上,恰巧相遇。
“他二人算计店中还有贼党,大哥跟踪追贼,十三弟绕道小院,就便向我三人送信,时机紧迫。只顾防备店中伏有贼党,此时人未全散,恐惊众人耳目,更防贼党暗算正院三人,以为六弟和十四弟均在店外未归,下面也许只我一人,以致阴错阳差。除六弟一人随往追贼而外,我头一个赶来正院。恰巧装车夫的贼党接到贼头信号,正要逃走。这厮身法甚是轻快,人更机警,和男女二恶贼一样,打得一手好暗器。我虽不曾受伤,却被滑脱。大哥等三人也不知追往何方。此时虽只二更,隆冬夜寒,路断行人,敌我双方身法均极轻快,又由屋上驰过,店中客人竟未惊动,只一店伙无意中瞥见先后三四条黑影,悄没声越房而过。
“正打不起主意,二姊忽由外面赶来,问知前事,断定贼党逃往西南,叫我不必追赶,急速回店向店主打听,暗中查看旅客之中有无可疑的人,一面加紧戒备。并说恶贼还有好几个厉害党羽,恰巧在此三日之内来访,胆子越大,为首二恶贼残忍凶狡,什么事都做得出,就许出其不意,仗着来此年久,熟于地理,容易掩藏,去而复转,迁怒店东,随意残杀商客,使其遭受官司连累,不能安居,他再随时乘隙暗算,以为泄恨之计。
王兄改邪归正,洗手多年,三玉又是武当门下,总算是自己人,不应使其波及。非但今夜小心,在大害未除以前,我们这里还不能够离人。匆匆说完,自往西南方追去。
“我知大先生今日去往上阳堡布置,二姊来路又正是那一面,听口气,双方必已相见,我便赶了回来。没想到王兄中了毒钉,幸而将伤剜掉,这伤药也还不差,否则白骷髅的毒钉虽不似那毒药吹针见血封喉,有这半个多时辰的光阴,人早不支,痛昏过去了。”
陈四边说边将王标伤处解开,仔细查看,讨来温水将伤口洗净,洒上自己的解药,再用一块药贴好。王标本觉伤口又痒又痛,火辣辣的有些发麻,周身都不自在,洗时更痛得直冒冷汗,等到换过伤药,立转清凉,人也能够随意行动,连声拜谢。
陈、李二侠问知柜房后面有一小院,地势隐僻,石墙高厚,当初建时,王标夫妻便曾用心,外表看不出来,除几个亲信店伙而外,无人得知,白骷髅也未到里面去过。出入有一暗门,另在柜房旁边建了三间家屋,照样设备俱全。以作掩饰。便告王标说:
“二富商连你父子和两个伙计均被恶贼痛恨,只一遇上必下毒手。我们虽然随时戒备,小心终好。尤其这两商客均无本领,耳目也欠机警,遇上决无幸免,最好暂时连那两个伙计隐藏在你家中,事完再行上路。他那一辆空马车,我们还想借来一用,天明前扎上两个大包裹放在车中,装成二位老客,再由我们分出两人坐车上路。此是一举两得,装作这两商客经人保护连夜逃走,并还假意诱敌,看他是否中途劫杀,相机下手再试一次,事完送回,不知可否?”
二商此时神志已渐回复,听出陈、李二人均是英侠奇士,性命又是王标所救,闻言连声应诺。陈四随说:“天已半夜,恶贼诡计多端,我们还有许多事情。乘此无人留意,贼党这时决不敢在店中停留,你们快些迁居,回房安歇。王兄到底年老力衰,三玉在此数日之内必须随在你父身旁,不可离开。我料你们只不出柜房门,就有贼党混进也可无事。杨老幺虽未学过武功,胆大机警,人甚忠实,可往你姑父家中安歇。贼党阴谋败露,今夜决不敢再作掘取藏金之想,先前所说,已用你不着。等到睡足,养好精神,明日傍午,可到我们房中相见便了。”
说时,姓李的矮胖子,已向杨老幺和先前退出、刚由外面试探着走进的两个伙计,探询店中有无可疑人物。均说:“当日来客虽多,均是熟客和年前回家的本份商人,还有两起大小商帮也都相识。平日除于相公外,只有两老夫妻。男的姓许,因有两个同伴亲友中途病倒,在来路镇上求医。当地是一村庄,医家房少,不便同住人家,那两个又是至亲,约好在此等候。先来了十来天,因病人至今不来,人地生疏,每日枯坐,谈起甚是愁闷。男的年约五十多岁,像个教蒙馆的先生。女的虽是一双大脚,连路都似走不大动,来时拄着一根拐杖,看去老弱忠厚,毫无可疑。
陈四本来率众要走,闻言忽又停住,先朝门外探头四面一看,重又仔细盘问。老幺方觉这两老夫妻带着家眷进京投亲,就便谋事,平日守在房里步门不出,胆子甚小,因其所居是个杂院,往来人多,惟恐遇见歹人,丢了衣物,天黑便睡,门窗关得甚紧,老怕丢了东西,饮食均极清苦,实是两个忠厚懦弱的好人。自己不在前院做事,共只见过两面。因听前院伙计说老夫妻轻不使唤人,终日相对静坐,极少听到语声,难得要一回开水,日子一久,仿佛这两人除每早洗脸外,茶都不喝一口。先颇奇怪,正要往看,又听人说老夫妻因有湿气,不大吃茶,带有一个水葫芦,故乡是在湖北山野之中,平日饮惯山泉,不须热水,又最爱惜物力,早起所剩开水均存葫芦之中,吃得又少,所以误会,其实并非不饮。那葫芦却是特别,大约尺许,不知用什方法压扁,只有寸许厚薄。这两人行李不多,衣服;日而干净,想是出身寒苦,无论何物全都看得甚重,不愿人动。葫芦挂得颇高,外有布套,也无一人取看。
老幺先听对方好几天不要一次开水,觉着奇怪,闻言才知怕犯湿气,水饮极少,也就不以为意,事情又忙,由此丢开。及听陈、李二人接连两次探询,陈四问得更是仔细,先以为这两老夫妻决无可疑,后来想起终日不饮之事,正要开口,又觉白骷髅立意杀他,便因那日酒店一句无心的话。自己本来为好,不料那恶贼因此生疑,反认为自己如不看破他的行藏,怎会代为掩饰?于相公和诸侠背后也曾劝告话要谨慎,可见祸从口出,这两人年老衰弱,并非真个断水,不过饮得极少,不值一提,同时想到表弟业已学成武功,自己如有本领,怎会受那恶贼欺侮?难得遇到几位大侠异人,听口气对我颇好,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何错过?想到这里,猛触灵机,生出希望,只顾盘算如何请求。陈、李二侠业已把话问完,一同起身,就此岔开,也未再说。
众人事前商定,王氏父子引了二商客在前,老幺和两伙计装着做事,随后跟去。陈、李二侠另作一起,暗中戒备,护送到了柜房附近,看准四外无人,再往里走。二侠护送到柜房左近,方各离去。除老幺明午去往小院相见之外,余均不必再在人前出现,一面由王标命账房密令众伙计,有人打听,便说天明前,店东同了两人被昨夜两位老客约去,已同起身。三玉面生,偶出窥探,或与诸侠相见,还可无妨,王标等五人在事未完以前,一步不可走出。
这时已是夜静更深,一行九人,连明带暗,轻悄悄往柜房走去,因都走熟的路,连店中打更的人俱都绕路避过不使看见,沿途未遇一人。到了柜房附近,王标陪客,推门走人。三玉、老幺人走最后,已快进门,因陈、李二侠隐身暗中,一路同来,中途便不见人,不知藏在何处,少年好奇,探头回顾,一条人影由斜刺里闪出,刚往回路驰去,忽又回身停住,昏灯影里,刚看出是那瘦子陈四,忽听头上微风飒然,接连飘过,目光到处,由店门那面房顶上相继飞落四人,都是黑衣蒙面,内中一个像是女子,身材最矮,跟着便见六人会合一起,掩往暗中低声谈论,说不几句,便有两人往前院那面越房而去。
老幺知这六人均是一路,瘦长子李六也在其内,必是追贼回来,还不怎样。三玉忽想起途中曾遇大侠闻捷,此人只与师父相识,曾听说过,并非本门师长,和店中这几位前辈英侠都是至交,来时曾在途中路遇,按理应该早到。此人本领既高,人又和气,对我十分爱惜奖勉,说好今夜店中相见,还要见我父亲。看这来的数人,均不像有他在内,是何原故?日里谈得投机,并有约会,渴欲一见,因人未来,心中失望,又防闻捷孤身追贼,受到暗算,见还有三人立谈未走,正想前往探询。老幺也是同一好奇心理。二人刚在商计,乘此无人,看那来人是谁,三玉并想探询闻捷下落,当夜明早是否会来。忽见李六将手连挥,似令二人急速回屋,跟着,前面三人便往暗影中掩去。
二人只得罢了,一同进门,由柜房暗门走往里院王标住家的密室之中。王妻得信,自然情急,一面招呼伤人,一面款待来客,忙作一团,仗着床铺被褥俱都现成,不消片刻便各安顿停当。因夜已深,惟恐明日有事,主人又受了伤,便各安歇。杨老幺想起自己心事,又和三玉幼时情厚,特意同卧炕上谈说心事,说自己想拜诸侠为师,不知能否如愿。
三玉便问:“你和他们相识虽浅,人却投机。尤其于老前辈在此日久,听说看你得起,你要拜师,也许有望,可知他们的来历么?”老幺答说:“因受姑夫嘱咐,不敢多问,只知先来二位,一位姓李行六,一位姓陈行四,后又来了一位姓李行十四的矮胖子,还听说有一位叫林十三的,我还不曾见过,另外一男一女也只听说,不知是何来历,三表弟你知道么?”三玉笑答:“他们真姓名均未明言,那位于老前辈,连我也是中途折转才听说起,是否那位前辈老侠,还不知道呢。”老幺笑问:“于相公看年纪决未满四十,比那姓陈的还似年轻几岁,如何算老?”三玉笑答:“你未从师,那里知道?只这一位,连指教我的那位师长均说难料,我更拿他不准。下余诸位的来历和白骷髅的恶迹我却深知。反正你也不困,难得有此良机,我先对你详言经过。日内相见,照我所说行事,且试试运气吧。”老幺闻言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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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势迫危临 舍身全爱子 恩深感切 仗义救孤鸾
原来五六年前,两湖、河南一带出了一伙恶贼巨盗,为首的共是五人,四男一女,纵横西南和靠近中原诸省,奸淫杀抢无恶不作,最奇是这为首五贼都是那么天性凶残,忌讳又多,同供奉着一种邪神,是个貌相极美、周身白骨峻嶒的画像,名叫骷髅夫人。
这为首五贼也都穿着一身上画白骨的短装,头上一张人皮面具,也都画着骷髅形像。
遇上他们的人,只要穿着这身打扮,不论贫富男女老少,一体残杀,极少留一活口。
有时却因一言巧合,对了他的心思,非但不再杀害,反倒转怒为喜,有的更认为是彩头,如是富人,便将所劫财物还他,如是穷苦的人,还要给上一些银钱才走,可是隔不多日,必以本来面目上门求见。被害人家如其看出是他,礼敬接待,非但重遭惨杀,全家老少无一得免,索性不知倒也罢了,如其假装不知,又经不起他试验,不能守他前日走时信约,犯了禁忌,有时遭祸更惨,有的被他强迫带走,从此一去不归。家中妻子,只要向外稍微泄露,必遭惨杀。阴险凶毒,无与伦比。又多喜吃人脑,被害的人甚多,有的全家送命,有的虽然留下几个,在他们凶威恐吓之下,也无一人敢于泄露。最可恨是所杀都是寻常富户和一些苦人,真有财势的豪绅恶霸,并不轻犯,就是光顾,至多用计威吓,逼索财物,不伤一人。
开头些时,还只偷偷摸摸,行踪飘忽难于捉摸,被害人家多半胆小惜命不敢报官。
就有胆大的苦主去向官府报案,恶贼早向官府做了手脚,威胁利诱之下,已和恶贼勾结一起。苦主如是寻常百姓,反被官府当面申斥,说是妖言惑众,断无此事,轰了出去。
恶贼照例杀人之后,死尸十九移走,或用各种狠毒方法毁尸灭迹,无法请验。苦主状告不成,痛哭回家,至多两三日,不是失踪便是暴病而亡,总算下余家属还不至于遭殃,民间只管暗中骚然,终日提心吊胆,谁也不敢谈论一字。有那稍微公正一点的县官,或是苦主刚强胆大,较有来历,想为地方捉贼除害,还未发难,人已暴病而亡,也不知怎么死的。一连闹了好几年,恶贼徒党越多,势力越大。
因其行踪诡秘,动作如鬼,平日分别隐伏在各种行业之中,照样和人们相处,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在未穿那一身骷髅衣服之时,对人又是谦和又是慷慨,并还常帮人忙,周济穷苦,天底下极少见到那样好人,多么亮的眼睛,也决看不出这班恶贼的破绽。大小巢穴又多,虽有一个总寨,乃是藏聚金银和恶贼每年一次聚会之所,平日主要的人极少在内居住。只有几个假装山民的亲信徒党在彼看守,均各带有妻子,表面看去,和山中穴居野处、土著多年的山民一般无二,耕种樵采也极勤劳,并无一问讲究房舍,无论是谁,也想不到会是一个堆满血腥的地狱和许多恶贼徒党潜伏多年的根据地。而那假装山民的贼党,表面老实懦弱,勤苦力耕,实则本领高强,连同住的老少家属都无一个弱者。
为了骷髅邪教法令严酷,掩饰巧妙,这班看守的徒党,必预照着首领所说,每日虽可假装采荒外出,或是到了夜来,闭户安眠之后,把人分成几班,轮流去往秘窟之中尽量享受作乐而外,平日现在人们眼里时,非但要和真正山民做得一样,连饮食衣服也须做得格外穷苦,不许吞吃不下。这是全教中的第一个苦差使,休说被人看出一毫破绽,便是言动不谨慎,或是不耐日里吃得大苦,无故偷吃点酒肉,也必受到重罚,甚而惨杀都不一定,装得不像,或是吃得太少,不到轮值享受时期,暗入洞中,也所不免。
贼巢原是一片山崖,外面是八九家看守贼党所居的崖洞,内里却有秘径相通,深入半里许,方到山腹里面的贼巢秘窟。外面自成一个小村落,地势虽较偏僻,大小山路有好几条,还有一条专供贼党往来的险径,相隔山口只两三里,山外不远还有好几处村镇。
贼党来去隐秘,本不会被人知道。
内中只有一个少年寡妇王小翠,父亲是个武将,颇有一点本领,人也美貌,晓得江湖行当,人更机警,事前早听人们暗中传说,深知厉害,一见来贼这等打扮,人数又多,自知不敌,手中又无兵器,没有反抗,词色也极自然,不亢不卑,正对贼党的意,并说:
“我少年寡居,共只这点财产,诸位英雄要什么全可奉上,我决不泄漏一字,何必要我母子的命?”不料无意中几句求告的话,竟保全了一条性命。
因贼党所奉邪神骷髅夫人本是一个寡妇,教中规条虽然荒谬绝伦;全无人性,因其附会邪神,生杀禁忌均有专条,全都不近情理,使人莫测,常人看了认作荒诞无稽的笑谈,教徒贼党却当作圣旨一样看待,不敢丝毫违背。最可痛恨是那么凶杀残酷,对于有财势的人家,却认为做官人都是天上星宿降生,他们官官相卫势力甚大。没有官势的财主人家尚可下手,做官的却惹不得,否则事情必要闹大。真不得已,也只能用计诱胁,不宜明做,更不可以多杀。恶贼平日极少杀害官绅,就杀也是迫于情势,只用手法暗算,并不伤害家属,也不抢什财物。又因邪神是个女体,对于妇女本有几种不杀的条文,《骷髅经》上说到邪神身世,又是一个皇亲国戚的武将之女。小翠本就被贼看中,再加所说竟有几件与之暗合,非但不杀,反以好言相商,要她随同人山,做第五个恶贼的夫人。
小翠因不答应,所抚三岁孤儿必被惨杀,迫不得已忍痛答应,去时便留了心,再三向贼力争,自己孤寡无依,以前丈夫情爱深厚,留此三岁孤儿,不为安顿,问心难安,无论如何也要给我几天限期,我如违约,任凭惨杀,你们如不答应此事,宁死不从。第五个恶贼早为美色所动,又因小翠词色从容,答话得体,便答应了五天限期,放下孤儿走去。
小翠也真机警心细,断定贼党人多,已落他手,非但不能反抗,稍露不愿,母子二人也必受害。仗着客居,娘家虽有一兄一弟,兄长出门多年早无音信,兄弟家住山东,相隔路远,贼党不知自家底细,为保机密,始终声色不动,先将丈夫遗留的数十亩田地贱价卖掉,一面辞别邻里,说自己要回娘家,再往城内托一名武师之女代送孤儿还乡。
对方本是要好姊妹,又是乃夫表亲,自然答应。隔夜背着人在帐子里写好一封血书,做一锦囊挂在婴儿胸前。跟着接连三天都是辞别亲友,随口笑语,装出一脸喜容。第四日日里,估计贼党不会疑心,再照事前与人约定的人家,将婴儿送去,送那家一笔银钱,令其设法扎成一个形似死婴的包裹,到了所说日期,买一小棺埋葬,隔日再由所托至交姊妹自来取走,代其送往山东娘家收养,对外不可泄漏。一切停当,又去坟上,借着祭告亡夫,痛哭了一场,发泄胸中连日所蓄悲愤。刚一回家,便将家中衣物连同所剩的银钱全数送人,再装着兴高采烈,拿了一个衣服包裹孤身上路。
还未走到贼党约会所在,第五个恶贼忽立在身后,现身相唤。这时见到本相,才知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人颇秀气,越发装出一脸欢喜,互相谈了几句便各上路。前途已有车马相候,小翠推说不会骑马,恐怕跌倒,那贼虽觉小翠是双大脚,这数日来奔走亲友人家,言动大方爽快,料她学过几天武功,更加中意。但因小翠恐他疑心,推说丈夫是个小武职,后来归农,每日随夫操作,从小娇养,又未裹脚,力气还有一点,马却不曾骑过。
那贼热爱头上,又因连日徒党密报和自己暗中查看,小翠神色举动无一可疑,以为年轻寡妇容易引逗,又为一切享受所动,自己人更英俊,这一见人,自更死心塌地,非但深信不疑,反更怜爱。本想带在身旁一同走动,后因同党四贼再三劝阻,说新人不会武功,又是新近人门,许多规条均不知道,住在外面容易泄露等语。后见五贼不快,知其教主之子,掌有大权和教中的生死牌,恐生嫌怨,又说:“教主虽已多年不曾回山,五弟乃是小主,我们均是你的辅佐。这等喜事,理应同到山中总寨大举庆贺。新婚头上,不妨在山中多住几月。好在我们此时人数越多,你只稍微指挥,无须出马。”五贼闻言方始高兴起来。
本定是在分寨成婚,经此一来,小翠逃走更难。五贼贪恋美色,惟恐小翠无心犯忌,再将教中规矩禁忌和洞中的机关埋伏告知了许多。小翠听了越发胆寒,先想拼命,与之同归于尽,后来看出这为首五贼个个凶狡厉害,凭自己的本领,行刺决办不到,一个弄巧成拙,受到教中最怪酷的刑法,生死两难,真比落入十八层地狱还要可怕,只得忍辱含悲,假意交欢,静等机会。
光阴易过,一晃半年多。小翠常说:“洞中享受尽管穷奢极欲胜于王侯,终日不见天光实是气闷。你还可以常时出去,我却不满年限,经过你们公议考验不能移动一步,实在闷得难受。还是上次所说分寨同居要好得多。听你平日所说,四位兄姊近一年多许多事均不和你商量。我也不知你们底细,只称呼他们大哥、二哥、三哥、四姊,连自己丈夫的名姓都不知道。成婚半年多,还当我是外人,莫要教主公公久出不归,他们表面奉承,当你小教主,乘你爱我新婚头上,万一生出他念岂不可虑?”
五贼因其低声哭诉,本是心生怜爱,搂在怀中,准备温言劝慰,忽然大惊,将嘴握住,跟着纵身出去,随听门外惨号哀告与五贼呼喝之声,但都极低。小翠掩往一看,乃是一个轮值服侍二人的贼党,已被五贼擒住,准备推往神坛。知那神坛,除为首五贼外,余贼无论是谁,上去必遭惨杀,料知那贼无意中走来把话听去,五贼恐其泄露,意欲杀以灭口。那贼虽受冤枉,震于淫威,还不敢高声张扬,同时五贼又将神笛吹动,那是一根弯角的金笛,只一发出信号,不容丝毫违背,也不许人探询,照那吹法,左近群贼均要远避。被擒那贼年纪颇轻,乃是三贼夫妇的爱徒,否则也决不敢随意出入,就这样微一疏忽,引起五贼疑心,也几乎送了性命。
那贼自知必死,神笛一吹,附近一片石室中人立全远避,就是狂呼救命,也决无人敢来。滚在地下哀号,但恐触怒五贼,死得更快,又不敢高声,正在战兢兢连声分辩,说他因事来此,由外刚到,并未犯规,求小主恕罪,饶他一条狗命,声甚惨厉。小翠想起广场后面就是神坛与平日所闻残杀之惨,心中不忍,到底从贼才半年多,虽经五贼指点,有许多规条还不知道,一时激动义愤,匆匆赶上,见五贼变容相向,挥手令退,自恃平日受宠,也未在意。
五贼仿佛气极,把手一松。地上小贼知道有了生机,便朝小翠脚前滚爬过去,将头伏地不动。小翠只顾求情,也不管他,说完,五贼忽又转向那贼说:“你今日犯了我的大忌,照规便可杀你,不是新夫人求情,休想活命。照你所行感恩礼,她已成了你的恩主,以后对你师父师娘如何说法?”那贼立答:“当以恩主为先,否则天诛地灭。”五贼立时转怒为喜,将他拉起,相对说了一阵教中的黑话,告以“从此提升一级,须为本教首领效忠,我必另眼相看,但不许对你师父再提一字。”那贼又跪伏下去,将头贴地。
五贼笑令小翠将脚踏在贼头之上,双手举起,一横一直搭成一个十字,然后回房。那贼也自退去。
五贼又朝小翠埋怨了一阵,说:“方才的话,未了一段被人听去,休想活命。照说连我也是犯法。那是三哥的徒弟强龙,这里以上杀下不须说什情理,我想杀以灭口,本无生路。因你新来不知底细,照教中规矩,被杀的人决不可使外人看见,万一无心撞上,来人不知细情,又非对头,只要不拿兵器,专用口说劝告,接连三次都不肯退,便可释放。就这样,我仍不放心。没料到这厮怕死,竟照教规中最下等的方法,把你当感恩主。
此举如被他师父知道,死法比今日更惨。他又罚了重誓,十九不致泄漏,我夫妻也许还多出一个心腹了。
“‘实对你说,在众弟兄中我年纪最轻,四姊人又凶狡厉害。老教主虽然男装,是我亲娘,数年不归,杳无音信。我早疑心他夫妇见我代老教主执掌大权,心中不服,又只我一人不吃人脑。四姊天性淫荡,两次勾引。我俱嫌她人大凶毒,想起她生吃人脑时就恶心,装不理会,也恐难免怀恨。在母亲存亡下落未明以前,大哥人甚忠心,只三哥夫妇两人,便加上二哥与之同党,暂时也决不会发难。你说的话我已明白,却是万露不得。
“你既嫌总寨气闷,等过上几日,我先通知他们,一面把教中底细和为首师徒六人的姓名来历提前对你说了,我再同你出山。索性装作有钱的少年夫妇,到处游玩个半年也可,不过你期限未满,如非夫妻情厚,连以前初见时的话均不能说。四姊人最凶狠多疑,表面却是眉花眼笑、美貌温柔,如其相遇,千万留心,不可泄漏一字,否则我虽是小教主,也必受到极严厉的刑罚了。”
小翠闻言暗喜,因再探问五恶的姓名和教中详情,答话迟疑,知恐泄露,也未追问。
这一来可以挟制,越发暗幸,表面自然装得更好。又过半月,接到外面四恶回信,新居业已准备停当,请其迁往居住。因听五贼命人告知和洞中贼党的密报,说新人果是真心相从,体力也颇强幢,夫妻恩爱,来信十分称赞,一面谈到老教主也有了点信息,只是去访问的徒党,未见到她本人。五贼一听贼母,尚在人间,同党决不敢有二心,此后更可随意指挥,越发高兴,便同起身。
小翠见新居恰布置在山东境内,靠近济南一个风景极好的所在,离娘家甚近,心虽暗喜,但知这些恶贼党羽众多,凶残已极,防御又严,想要逃走决非容易,自己又是无家可归,如其回转母家,连兄嫂全家和那孤儿,不通盘筹计停当,难免一体遭殃。如非上来守口,先在湖南,又是客居落籍,共只丈夫一家亲戚,业已嘱咐,不致泄露,此外无人得知,五贼两次询问岳家有无亲属,均说乃父病故阵上,母又早亡,共只生她一人,并无弟兄姊妹,将贼哄信,否则还要派人接来奉养。因循了两月,老是顾忌太多,迟疑不决。
这日,为首大贼在另一分寨大举庆寿,所有徒党均须前往。到后一看,当地乃是山东、河南交界的一条山谷,贼党以前所建分寨均极隐秘,只此一座寨堂隐在乱山之中,地势隐僻,大小山径甚多,领头主持的贼党又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得力心腹,附近开辟有大片田园,外表像个隐居山中、结寨自保的大土豪。平日专作为首诸贼聚会之所,所有分寨,只此一处专管收赃分赃,向不出外抢劫,地虽险恶,却有秘室与官道相通,不怕外人知道。另外还有一条地道通往后寨,地居危崖之后,形势险要,更加隐秘,外人决看不出里面建有精室,专供为首诸贼居住。
近年为首诸贼人多势盛,凶焰越发高涨,胆子更大,虽然守着教中规条,行凶作恶照样隐秘机密,不使人看出马脚,因自出手以来从未失风,又连伤了许多江湖上的有名人物和成名多年的武师,妄以为天下无敌,趾高气扬,哪有丝毫顾忌?恰巧大贼生日,便在当地大举庆寿,就便受那新归附的贼党谒见首领、正式入教之礼,一切饮食布置均是穷奢极欲,华美非常。因这类邪教昔年曾吃过正派剑侠的苦头,几于全军覆没,只漏网了一两个余孽,还是机缘凑巧才得逃命,被其潜伏深山之中二三十年,方始死灰复燃。
开头共只师徒母子六个恶贼,为了以前惨败,想起心寒,动作格外鬼祟,入教的礼节又极诡秘恐怖,所有贺客全是教徒和新请入教的贼党,无一外人在内。
小翠见此形势业已心慌,同时闻得武当、中条隐居的几位剑侠业已知道骷髅教又在蠢动,已有下山消息。以前便听贼党说过这两起仇敌的厉害,本来就伯群贼恶贯满盈,深陷贼巢同归于尽,再一计算日期,再有几天便是大贼生日。因群贼得知教主人在云贵南疆之中,有信到来,想讨第五贼的好,又因小翠真心从贼,人又美慧和气,对人诚恳,性情温柔,所有贼党,除女贼李金莲貌合神离外,全都喜她,经众公议,准其提前人教。
经此一来,非但脱身无计,只要入教之后领到一本骷髅邪经,由为首五恶贼当众说出教中虚实,便算邪神子孙,稍犯教规立遭惨杀,连丈夫也无法保全。以前所想挟制之法业已无用,再要私自逃走,无论逃到天边,也必将人擒到,受尽凌辱苦痛再加惨杀。
本心更不愿入这邪教。虽然教中虚实早经五贼愉偷泄露,不过多此一层仪式,看上多半夜恐怖景象,一样是逃,危险差不了多少,五贼背后泄机先就犯法,此时逃走,可以用作挟制,要少许多阻碍,一经正式人教,再逃便算邪教中的公仇,死而后已,除非邪教全数被人消灭,哪怕只有一个漏网,也必不能安生。并且行礼以前,入教的越是妇女越要考验她的胆量,必须在那比地狱还要可怕的神坛下面,用各种惨刑杀害那由外面擒来的无辜男女,做得越残忍越好。身是首领之妻,更应格外卖力。自己休说无缘无故杀害好人,便女贼李金莲每用惨刑生吃人脑的凶残之状,听了俱都恶心,如何看得下去?
到时一个手软心跳,虽有男贼爱护,事前向众说明,这次只是人门,等将来胆力练大再传神经,不致受害,多少也必吃亏受气,越想心越寒,逃走之念也越切,正打不起主意。
后寨一面共有五所华屋,为首五贼各居一处,每人均有一片园林,各具形胜,经过大量人工布置,花木繁多,风景甚好。小翠蓄意逃走已非一日,因恐行那人教典礼,前两日无计可施,打算装病,故意做此像是呕吐酸软神气。五贼当她怀孕,自然惊喜交集,本来守在旁边不肯离开,这日恰巧前寨有事会议,照例小翠也须前往,五贼见她有病,再三劝阻,不令同去。
小翠知群贼这一会至少多半日才完,又由黄昏前开始,连夜中饮宴,五贼饮到后半夜才回,虽觉是个逃走机会,但是身旁服侍的人有好几个,均是贼党心腹,多半会点武功,实在无法,便去园中散心。心正烦闷,忽然瞥见在篱外面有一贼党向她跪拜,定睛一看,正是前救那贼强龙,知他乃三、四两贼最宠爱的徒弟,前月调来本山,专管后寨之事,权力甚大,回忆前情和平日所闻,心中一动,贼党本无男女界限,只不奉命不许走进。刚把手微招,那贼好似喜出望外,赶将进来,因听小翠口气吞吐,欲言又止,竟不等开口,先将随行服侍的二女贼挥手喊开。
那些服侍为首群贼的,都是山外掳来的少年男女,由九死一生中经过多次考验才得保住性命,法令严酷,犯决不容,教中鬼头鬼脑的花样既多,尊卑之分更严,休说像强龙这样,只低一级的头领,便是下五级的徒党,也都畏若虎狼,丝毫不敢违背,何况又是专门管理她们的后寨总管,当时诺诺连声,本就必退。小翠见状,又随口说了一声:
“我真讨厌她们,老跟在人身旁。我又不会逃走,真个奇怪。”强龙只顾讨好,重又下令:“所有人等均须远避,不奉夫人之命,谁也不许近前一步。如敢暗中窥听,莫怪我狠。”吓得连在附近种花的两个人都亡命一般,战兢兢退往屋内。
小翠见强龙执礼甚恭,便问道:“强头领,你记得上次的事么?”强龙颤声答道:
“恩主对我深恩大德,死也不会忘记。我知恩主也决不会害我受罚,特来求见。实不相瞒,总寨神堂根本重地,小主和诸位寨主看得最是重要,不是真正可靠的心腹,虽然不会派到这样神差,但是这种神差再难当也没有,奉命的人十九都要吓上一跳。因有教主严命,洞外守望的人假装耕种,须装得和土人一样,休说平日风吹雨打太阳晒,不是我们享受惯了的人所能忍受,单那和土人吃得差不多的粗板饮食,先就无法下咽。每隔三日才可轮流回到洞中,在我们聚会的那几间山腹石洞里面尽情享受一次,因是内外之隔天地悬殊,反更成了苦痛。如其贪嘴,暗中弄点好吃的藏在自己屋里,外用家人守望,本无人知,偏是不许,一被上面查知,这一顿铁丝鞭至少两次死去活来,谁禁得住?同辈之间,哪怕都是不能忍苦耐劳,发现别人有什私弊,照样当时举发,否则他也遭殃,这是洞外留守的苦处,不止一桩,别的不去说它。
“再说洞内当神差的,更是凶险。为了神堂里面这些年来杀人太多,它那陈设布置又极残忍恐怖,小主和为首四位头领心性莫测,更无丝毫情面,不论多么心爱的徒弟,说杀就杀,只要是首领,全可任性而行,不许人开口。他们天性残忍,以杀人为乐,久未杀人便不高兴。
“每位首领都娶过几次妻子。除三、四两位寨主而外,单小主一人以前便娶过四位夫人,都是新婚不几天便自生厌,至多三四月,不是稍不如意自行杀害,便是这位夫人无意中犯了教规,或是见不惯那残忍行为,多了两句口,被别位寨主和教徒举发,死得更惨。另外四位寨主,只管三妻四妾多得无数,幸而并不看重,多半分居各地,作为她们富翁所置外室,几时想到高兴才去,或是就便寄宿,作为掩藏之所。休说总寨不会带进,连各地分寨也极少走动,多半连丈夫做什行业均不知道,连买带抢来的美貌妇女虽多,随便杀死的却没几个,各地分寨又有外面抢来专供他们作乐的美貌妇女,一年见不到两次反觉新鲜,所以五位首领,成双的只得两对,连大寨主后日正寿,都无一个夫人出来受礼。小主却是不然,满口讲的是情爱专一,一夫一妻,偏又喜新厌;日,只一有了新人,便将旧人害死,否则日久也必生厌,像夫人这样日子越久恩爱越深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教中首领所做的事向不许问,更不许人背后谈论,本来我不敢说,只为人心难料,恩主后日便要入教,上次之事,我和恩主利害相等,无论是谁稍一泄露,定遭惨杀无疑,又知恩主天性仁厚,决看不惯那等残忍情景,早想乘机嘱咐,未得其便。
“还有方才我未说完,总寨外面守望的人虽苦,只要能够忍耐还无危险,像我这样奉命掌管神坛的人,非但终日不见天光,因为教中禁忌太多,许多出乎情理之外,不相干的小节,常认为是犯了神怒,罪大恶极,非杀不可。我们在内,尽管日夜提心吊胆,一个不巧照样受到惨杀,所以是当神差的人,无一个不是表面上受宠若惊,暗中谈虎变色,心胆皆寒。我听说新近调来此地,全是恩主代说好话,可有此事么?”
五贼原恐强龙是三、四两恶的心腹,留在洞中万一泄机,或是小翠言动不仅又被听去,本想另用阴谋杀以灭口,因小翠再三力阻,不愿违背,离山时节索性将强龙暗中喊出再三警告,并代小翠买好示惠,将其再升一级调走。
强龙把那神坛当作地狱一样,巴不得能够离去,对于小翠感恩切骨,同时想起当初为报亲仇寻师习武,误入歧途上了贼船,欲退不能。后见五恶贼越闹越凶,惨无人性,日前又闻武当、中条诸侠有下山之信,越发忧虑。身居虎口之中,五恶贼喜怒无常,稍不顺眼便有性命之忧。另一面女贼李金莲又看中他年轻力壮,想要勾引,深知女贼天性淫凶,长此不从,早晚必遭毒手,如被三贼看破,素来惧内,不敢奈何悍妻,必拿自己惨杀泄恨。又听说小翠后日半夜提前入教,就是多么忠厚的人,和群贼相处日久也必染上凶残习气,就许顾虑以前的事,夫妻合谋杀他灭口。这几件事,无一件不使他胆寒心跳,难得旁边无人,意欲试探口气,再作打算。
小翠聪明,闻言立时将计就计,非但说有此事,并说自己为他曾向五贼力劝多次才得保全。强龙本来深知为首诸贼凶毒,自然相信,初意只想劝告小翠。”使其设法规避,并告以应付之法,以为对方新婚情厚,又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妇,并无劝她逃走之意。
及至谈不几句,小翠看出有机可乘,晓以利害,一面示意要挟探听口气,先当强龙乃是亲信贼党,虽感救命之恩,又因背后所说先犯教中大禁,决不敢于泄露,照着教中规矩,只一口呼恩主,死活均可听命,以前曾立重誓,至多事情办不到,当无他虑。本来此行凶险已极,就被拒绝也是难怪,万分焦急之中,觉着此是一线生机,打算试他一试,并未十分指望。
谁知机缘凑巧,强龙平日已悔失足,仗着机警小心,又被三、四两贼看重,得到欢心成了心腹,心却又怕又悔,及被第五贼无故凌辱,几遭惨杀,心更怀恨。因是早来当地三月,深知地理。后寨又是归他掌管,听出小翠竟是假意从贼,想要逃走,求他相助,当时大喜答应,并代设计。先恐小翠妇女力弱,山路险峻,逃不出去,自己如与同逃,又恐事情败露,非被迫上不可。后听小翠竟会武功,只要无人追赶便可逃走,一面作为跳崖自杀,照所说走法,如将装束改变,必能逃走无疑。
匆匆议定,天己快到黄昏,强龙便请小翠回房把饭吃饱,对于下人,只管令其避开,决不敢强,无须顾忌。独自假装步月来到后园,自己必来接应。先往左近崖洞之中换取装束,连防身兵器都无须带,一切均可代办。
小翠喜出望外,匆匆回到房中喊来下人,提前把饭吃饱,说自己有病喜静,不要你们跟随服侍。先给五贼写下一封密函,大意是说,为了爱子受迫从贼,并非所愿,本想行刺,同归于尽,因见对方恩爱情浓,不忍下手,一面看到贼党罪恶滔天,本已气愤,看在平日恩情,还想忍耐下去,不料你们偏要逼我人教。这类万恶的邪教以前听你说过,我本良家妇女,为你所污已是终身之恨,再要入教做贼,行凶作恶,誓死不为,但又无力抗拒,近日患病,全由于此。今夜越想越难过,觉着你们早晚恶贯满盈,到时玉石俱焚,我也必死,不如早点自尽,还可落个耳目干净,不致到了入教之日,看到你们那些惨无人道的罪恶,还要逼我下手。我生既痛心,逃又无力,只得一死。这些可怜的男女下人早就被我分别遣开,不能怪他们。我已将你那面神牌带在身上,照你所说已得邪神相助,你如迁怒害人,我必化为恶鬼要你的命。未了几句话,原是小翠平日探得教中迷信的禁忌,故意写在上面。写完,将信放在桌上,外面画有教中符号,下人决不敢动,也不怕人偷看。出时神态从容,一物未带。
到后院等了片刻,强龙悄悄掩来,说:“这里好在尊卑分严,手下人照例不许多说多问,又是夜里,重要一点的头目均在前寨宴会,并还由别寨调来许多美女,连小主也高了兴,意欲通宵作乐,恐夫人在后寨守候,并命一个小头目传话,令我转告,被我探明底细。恰值只有两个人,已被遣开,今夜逃走再妙没有。”说完便引小翠由那两尺来高的花篱悄悄越过,乘着山月初上,途中道路明暗相间,一点不费事便先逃往左近崖洞之中。
强龙在外守望,小翠在里面改成男装,藏好兵刃暗器和所备数十两金银、一个小衣包,轻轻喊了一声“强大哥”。强龙便自走进,又由身旁取出贼党用来化装的假胡须和染面色的药水,连头颈双手都染成了黄色,再将所换衣履扎成一包,用一块大山石扎好,准备小翠走后抛往园旁不远绝壑之中,一面却将鞋子、手中留下,抛在壑旁危崖草树丛中,再推一块大石,将崖腰草树压碎一些,任其滚落,作出小翠自尽痕迹,以防贼党追赶。
小翠见他年纪只得三十来岁,对于自己样样尽心,始终恭谨,不带一毫邪念,想得十分仔细周到,也是万分感激,一面拜谢,定要结为兄妹。强龙推谢不掉,只得应诺。
小翠见他陪跪在旁,相隔颇远,人颇正派,觉着贼党之中也有这样好人,越发感动,因强龙定要护送一段,非等小翠越过崖旁险径才肯回去,还有好几里路。一面借着沿途山石树木掩蔽,一面温言劝告,要他及早设法改邪归正。
强龙低声哭道:“妹子,你哪知我苦处?真个一言难尽。我当初原是本份耕农人家,只为年景荒旱,欠了土财主两担粮食,第二年恰遇丰收,知道财主家利重,省吃俭用,加了两倍还他,以为无债一身轻,从此可以太平。哪知仇人阴毒,假说契约丢掉,寻到再还。我爹不知他是有名的铁算盘,看中我家十多亩肥田,人又忠厚,如将粮食拉回,等他寻到契约再还,又恐利上滚利,吃亏太大,对方更说他家好几百顷良田,去年见你们受到荒灾,借粮全是好意,如何当我小人?你不相信,寻到契约再还也是一样,还说了许多气人的话。旁边一个狗腿子又做中证。又是上了大当,连过三年,契约虽不曾寻到,仇人见面反更和气。
我爹心想债已还掉,人家并未提过,他们借契太多,遣失张把也是常事,何必非要讨还?显得多心小气,还伤情面。又过了两月,接连听人谈起,说他叫铁算盘,那年春荒,是借他粮食的人全受了害,诡计甚多。不还契约,收人家双份欠粮,一担还成十担,也是方法之一,这还是便宜的。我爹才着了慌,托人前往讨还欠据。那人还报,说他怪我爹多心,听了那些赖债穷鬼的谣言,并说不出三日,无论如何也必交还,只管放心。
哪知第二日便来官差,将人捉去,过堂吊打,硬说久欠不还,连本带利加了二三十倍,把田屋全折给他还不够,要代他白耕十年才罢,所有田地出产均有定量,不够的又算欠债。我爹一算,这阎王债下一世也还不清,悲愤情急,本已气病,又因背后咒骂了几句,被他吊打,气病而死,我娘跟着被逼上吊。
我才十岁,先逼我代他放羊。我心恨毒,将他那一群羊全数赶向山涧里面,孤身逃走。遇见一位武师,打算习武报仇。学了九年去寻仇人,又因人单势孤,铁算盘的狗子也会武功,竟被打败擒住,正要活活将我打死。内一老长工认出是我、绑吊时暗中示意打的都是活结。这时正吃夜饭,他恐连累,不敢明放,抽空在外放了一把火,一面假意报警,说我还有余党。狗贼父子正准备酒足饭饱毒打我消遣,一听火起,还有强盗,全着了慌,全数赶去。我便乘机挣脱,带伤逃走。在外面流落了两年,到处寻师访友。最后遇见三寨主夫妇,不等本领学成,便蒙他们相助,将仇人全家杀光,如非我再三求告,连那些长工也都不免。因知我感他们恩义,样样得他们欢心,格外信任。等我学成武功在外走动,入教之后才知上了贼船无法下来。
“我虽想要脱离火坑,无奈他们天性凶残,党羽众多,一个个狡诈非常,就能逃将出去,不比你们女子还可深居不出,难于寻访。早晚必被寻到,难逃毒手。妹子今夜能够逃走,也是所有机缘样样凑巧,你又拿着他的把柄。他就知你真逃,恐也未必敢于穷迫,何况地势处境样样合适,这条绝壑首先无法打捞尸首,随身衣物银两又未携带一件,这一改作男装,染了皮色,无人能认得出。他们近山一带并无举动,难得山外来的贼党均已到齐,万一遇上个把,你只照我所说信号提两个字,后面再有来的,行辈要低好几级,照例不许向首领发问或是转告别人,来到这里,也不会泄漏出去。你武功又是家传,包你一路平安。至于我,只好听天由命,静等恶贯满盈,同归于尽,决无方法可想。不过我听妹子的话;遇见被害的人,必以全力暗中解救。不能那是无法,我决不自己害人罢了。”
小翠闻言、越生同情,也凄然答道:“大哥不必灰心,人只要有志气,多么危险艰难也能脱出。此去小妹只有一分法想,我必为你尽心就是。”强龙闻言,刚刚变色摇手,大惊道:“妹子,你得脱虎口已是万幸,你不知他们有多厉害,这等想法万来不得!如其为我受害,真个死不瞑目了。”话未说完,忽听飕的一声,一片玄云凌空飞堕,落向二人面前。月光照处,乃是一个黑衣短装的怪人。二人不禁大惊。
小翠看过白骷髅的装束,见那人装束相似,来势这等突然,又将去路拦住,越发心慌,悲愤情急之下,哭喊得一声:“我与你这恶贼拼了!”刚扬刀猛斫过去。对方哈哈一笑,也未拿什兵刃,只一伸手便将刀抓住,力大异常,休想夺回。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五、绝处喜逢生 残月晓星迷去路 知机宁犯险 深山幽谷话前情
前文化名陈三的邪教余孽白骷髅夫妇,强迫两富商化装病人往招商店投宿,意欲窥探诸侠虚实,阴谋掘取酒铺藏金。店中几位隐名大侠和另一位化名于瑾的前辈高人,虽早料到贼党明日上阳堡行劫杀人乃是调虎离山的诡计,但因这为首男女二贼凶狡无比,恐其虚实兼用,为其所乘,只得两头兼顾,相机行事。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二贼这样大胆,中途折转不算,并在皇庄屯杀人劫财,还扮了病人来此投店。总算事情凑巧,二贼骄狂太甚,不等阴谋发动,被店伙杨老幺和诸侠先后识破,将其逐走,只王标误中了一根毒钉,伤也不重。
王标之子三玉,乃武当山白云观梁道长门人,乃师原与中条诸侠相识。三玉前数日因奉命省亲,并向乃父密告,令照师父所说应付恶贼,说完匆匆回山,中途遇一本门帅叔,告以白骷髅夫妇并未逃远,反而离得较近,昔年漏网的几个心腹徒党,连同几个平日勾结的恶贼,恰在这数日内先后来访,现已会合一起。自恃人多势盛,生平最怕的几位克星不曾见到,虽认出竹手箭信符是昔年强敌所用,人却都是生脸,以为来者都是仇敌门下后起人物,再一想起昔年巴山一场恶斗,为首五个同党被强敌除去两个。一个又因一时疏忽,逃在深山古庙之中为大蟒所杀,徒党更是伤亡殆尽。最有本领的女教主也在五六年前为敌人所伤,不是见机得快几乎送命,总寨和大小十来处分寨,昔年所抢劫的金银堆积如山,均被强敌夺去,全数做了救人救灾之用。好容易隐名埋姓逃到河间府乡镇之中,借开酒店隐蔽,又费了五六年心力埋藏下许多金银,正准备总算一下,连同几个残余徒党抢劫所得,只有以前一小半,便在北五省寻一安身之处,创立家业待机而动,将乃师寻回重开门户,做那死灰复燃打算。不料杀人太多,平日踪迹虽极隐秘,仍被敌人看破,跟踪寻来,对于仇敌虽然又恨又怕,惟恐事情闹大,将昔年那两位克星引将出来,难逃公道。又因私心太重,天性疑忌,一心想在北方立足,每年所抢劫得来的金银财宝,连同徒党所献赃物,全都埋在酒铺后面土穴之中,为数甚多,一时不能取走,一落敌人之手,必被分散穷苦,再想抢劫,一时之间决难积蓄到这多数目。何况强敌环伺也决不容。越想越恨,再经几个天性凶恶的徒党怂恿,新仇旧恨同时激动,把心一横,决计做到哪里算哪里,一面想好阴谋和诸侠拼斗,同时到处劫杀,迷乱敌人耳目,一面乘机掘取藏金,心计甚是阴毒。因对老幺、王标俱都生疑,早晚必下毒手。必须先作准备,一面指示机宜,命三玉急速回店,事完再行回山。
三玉深知白骷髅是有名邪教中人,凶残疑忌,惟恐乃父受害,领了机宜便即赶回,行至离镇百余里的皇庄屯荒林里面,便遇二贼和几个同党劫杀两车商客,人单势孤,不敢上前,看完正往回走,忽遇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三玉问知那是中条诸侠中的八侠闻捷。三玉从师只得数年,许多师执至交均是耳闻,极少见到,双方谈得十分投机,又经闻捷指点了一些机宜,约定当夜店中与他父子相见,此时还要查探恶贼下落,另约一个能手相助,故未同行。
三玉刚一回到店中便即发生前事,因闻捷命他暂时无须与陈、李三侠相见,先令老幺传话。老幺听白骷髅要杀他,心中忧疑,微一疏忽,见到陈、李三人时,有两句话竟当作不关重要,忘了提起。后来三玉虽和诸侠相见,因恶贼刚逃,追的人不曾回来,乃父中了毒钉亟须调养,时机紧急,陈、李二侠又在盘问店中有无可疑人物,更恐恶贼白骷髅暗中下手,刺杀王氏父子和二富商、杨老幺等伙计,令先藏往柜房后面王标所居内院密室之中。三玉心情颇乱,以为事已过去,老幺又曾向陈、李三侠说过,彼此均未再提途遇闻捷之事。当时商定,天明前由诸侠分人坐了富商马车,假装连王标一齐送走,就便诱敌。一面暗护众人移居王家。
到了柜房附近,三玉、老幺瞥见房上忽有数人飞落与陈、李二侠相见,李六也在其内。三玉因闻捷未来赴约,想要过去,被李六摇手止住,只得由柜房暗门,同往王标家中住下。三玉、老幺二人是表兄弟,从小一处长大,十分情厚。老幺因诸侠令其明日中午往见,又听三玉说诸侠对他十分看重,拜师有望,心中高兴,彼此都睡不着,一面想到诸侠相处数日名姓来历均不知道,便向三玉打听。
三玉随即说起昔年为首诸恶贼在两湖、河南诸省为恶横行,到处杀害生灵,以及白骷髅邪教许多荒谬绝伦、残忍凶毒,种种异想天开、迷信邪神、全无人性的经过详情,并说这伙邪教恶贼,为首的共是五个,另外还有一个女教主,出山云游,久无音信,内中四恶贼,辅佐教主之子一同行凶害人,无恶不作。化名陈三的白鹰子和外号骷髅仙娘金莲的,乃是内中三、四两恶贼,因其行踪飘忽,动作如鬼,专一避强侵弱,不与有财势的人为敌,又都凶狡无比,最善隐蔽形迹,连闹了好几年,安善良民不知被他们杀害多少,总寨和大小分寨共立了十几处,教徒贼党越来越多,凶焰越来越高。开头数年民间尽管受害残酷,竟无什人知道,后来声势越发浩大,人也逐渐骄狂,杀人越多。
这第五个恶贼,将一个寡居的少妇王小翠威逼成婚,先往总寨住了半年。小翠本是武家之女,武功不弱,人更机智,深知白骷髅的厉害,加以众寡不敌,前夫恩情甚厚,只一三岁孤儿,稍有违抗,非但母子二人均遭惨杀,还要连累别人遭殃,本意顾全孤儿性命,拼舍一身,到了贼巢暗中行刺,与贼拼命,同归于尽。后见恶贼厉害,下手极难,一个弄巧成拙,身受甚于地狱;求死都难,表面忍辱从贼,心却万分悲愤,几次想逃均未如愿。不料无意之中救了一个贼徒,名叫强龙,本是好人,为报父仇,寻师习武,一时失足,无法自拔,每日都在悔恨,又感小翠救命之恩,竟乘群贼做寿前三日,因有要事集众商计和夜来宴会,小翠又正装病良机,双方想好主意,留下一封假装自杀的书信,由强龙相助,备好衣物用资、防身兵器,扮成一个中年人,还粘上两片小胡子,将皮色染黄,照所说秘径往山外逃走。
小翠见强龙人甚正直,又在患难之中拜了兄妹,断定这班邪教中的恶贼早晚必要消灭,恐到时玉石不分,强龙也随为首诸贼同遭惨祸,乘着对方坚持护送,还有好几里,越过前面山崖才能分手,便用言语劝告,要他及早逃出贼窟,改邪归正。强龙告以人已上了贼船,贼党凶恶,刑法惨酷,最恨叛教的人,无论逃往何处,均难免于被他搜寻回来,受那惨绝人间的酷刑。除却恶贯满盈,与之同归于尽,决无生路,一面谈到身世悲苦,以及昔年受上财主侵害,平白将田夺去,闹得家败人亡,如今仗着贼师相助,虽然大仇已报,但是故乡有案,不脱离贼党,仗他凶威还可无事,这一脱离,双方成了仇敌,更是无法回去。种种惨痛经过,并说此后必照小翠所说,遇见被害的人必以全力解救,即便力不从心,也决不会亲手伤害一个好人。小翠见他说到伤心处声泪俱下,正在同情悲感,想要劝慰,忽听飕的一声,跟着便见一片玄云凌空飘堕,目光到处,面前立着一个身着紧身短装的黑衣怪人。
小翠本见过这班白骷髅邪教中为首人物的打扮,一见那人所穿衣服大同小异,除却身上未画白骨条纹而外,余均相似。知道不妙,又当刚刚逃出不远,身子尚在贼巢范围以内,提心吊胆之际,一被擒回,休说性命难保,那残酷的磨折,便是铁人也难禁受,当时惊魂皆颤,悲愤情急之中把心一横,恰巧刀在手内,怒喝一声:“我和你这狗强盗拼了!”话未说完,扬刀便斫。初意出其不意,贼党只得一人,能够杀死,连强龙一起逃走,再好没有,如敌不过,立时回刀自杀,怎么也比擒回受那残酷毒刑要强得多。
哪知对方本领高强迥出意料。小翠家传武功本不算弱,又当情急拼命之际,全副心神贯注在敌人身上,这一刀竟用了八九成力,、耳听旁边有人急呼,也未听清说些什么,急怒交加,万分悲愤之际,眼看敌人来势虽极惊人,出于意外,手中并未携有兵刃,好似看轻自己,毫未留意,眼看刀已斫到头上,对方竟如无觉,百忙中方觉这一刀是冷不防,只一斫中,十九成功。谁知敌人本领高得出奇,她这里念头还未转完,就这时机瞬息之间;猛觉手中一紧,敌人连身都未动,“只将手稍微一抬,便将刀抓紧。
小翠情知不妙,猛力往回一夺,心还想敌人所抓乃是刀口,刀乃强龙代办,十分锋利,多好硬功也经不起这么锋利的刀口一勒,自己从小习武,又曾练过千斤手法和达摩功,便不将敌人手指全数勒断,怎么也非受伤不可。做梦也未想到她这里尽管用足全力往回猛夺,同时又暗用巧劲,欲擒先纵,往前一推一抖再往回夺,接连两三次都是又猛又急、极厉害的手法,敌人始终若无其事,动都不动,无论巧劲硬劲,全无用处,神态老是那么安详,隔着面具嘴皮微动,好似还在微笑,越发胆寒心跳,冷不防松刀纵起,往旁边崖石上一头撞去,打算自杀。
小翠动作极快,这原是转眼问事,等到钢刀被人抓住,情急无计,待要撞崖自尽,手刚一松,又听旁边急呼“妹子”。这时形势危急,求死心切,别的均未顾到,虽听出那是强龙口音,心中一动,因那危崖偏在侧面,相隔还有丈许,又恐敌人纵身拦阻,起势甚急,人已用足全力,身子一拧纵将起来,脚刚离地,猛觉胸前一紧,被人连肩带臂抱了一个结实,宛如上了一道铁箍,休想丝毫挣扎。悲愤过度,用力又猛,心里一急,逆血上涌,刚瞥见强龙由身旁抢过,急呼“妹子”,底下的话还未入耳,人已急昏过去。
醒来觉着身子仿佛被什东西兜住,伏在人的背上,宛如腾云驾雾一般不住起落,向前急驰,两耳风声呼呼乱响,睁眼一看,业已月落参横,天色快亮,自己被人用几根绳索兜住,背在身上并未上绑,正由山腰上面向前面深谷中驰去,回忆前情,宛如梦境。
背她那人也是一身紧身黑衣,身材颇矮,其行如飞,强龙并未跟来,对方身上背着一个大人,脚程之快已出意料,当时只觉两耳风生,两旁的林木山石宛如狂潮怒泻,迎面卷来,再由身旁驰过,电也似急往身后倒退下去,对方要是空身行路,更不知如何快法。
先颇惊慌,因是平日谨细,从不冒失行事,又知敌人本领高强,决非对手,难得对方没有防备,只用索套将人大腿和肩背兜住,手脚俱都空出在外,毫无拘束,强龙所赠镖囊尚在腰间,不曾解去,连那一柄钢刀也都代为还鞘,插向背后。偷眼一看,山野空寂,只此一个背她的黑衣怪人,但比昨夜所见,仿佛更短,此外并无徒党,心中奇怪,料知敌人内外功都是极高,想是自恃本领,骄狂轻敌,所以毫无戒心,拔刀去斫难免惊动,一击无功反受其害,又见强龙声影皆无,照此情势,分明已为恶贼所杀,心更悲愤,立意拼命。
暗中盘算了一阵,想起腰间革囊内藏有三支毒钉,本是第三恶贼白鹰子之物。那年强龙为报父仇,虽经三贼夫妇亲身传授,下手之时,男女二恶贼忽然想起强龙的仇人家中富有,恰巧所办的事已完,抽空赶去,不是强龙再三求告,贼师初次收到这好门人,心中喜爱,事前又曾答应生杀由他一人作主,才肯格外通融,否则铁算盘全家老少不算,连那几十个长年伙房也非全数杀光不可。强龙知那毒钉凶恶,一直不曾用过,后又打造了些无毒的,三贼也未追问,这次为防万一,连平日私藏未用的一计快刀全数赠与自己,作为防身之用,别的暗器均在革囊之内,取时还较费事,敌人难免警觉,独这三根毒钉,东西既小,打造精细,取用尤为方便。钉头有一夹口,恰巧夹在革囊口外,上段又是黑色,看去像黄豆大小一粒纽扣,稍微伸手便可取用,刚刚试探着把钉拔在手里,心想:
任你武功多高,没有后眼,毒钉又小,只现在不被看破,早晚也能下手,何况人在你的脑后,“双风贯耳”,冷不防朝你耳中猛刺进去,便是神仙也难活命。我已拼此一命,你又将我网在背后,想要闪避都办不到,反正是拼,等看清前途形势和所去之处,猛然下手行刺,成功之后,能逃则逃,不能,我只用毒钉回手一刺便可自杀,怕你作什?
心正寻思,轻轻回顾,残月微光中,东方已有明意,四外静荡荡的,前后左右仍不见有一点人迹,心正高兴,胆子越大,为防敌人警觉,又轻悄悄回过头来,双手紧握毒钉。本还想看明形势方向,想好逃路再行下手,后见敌人越走越快,已由半山坡上驰下,相隔数丈便是谷口。猛想起前面山谷已近,听说恶贼巢穴甚多,定是将我送来此地,打算尽量磨折个够再加惨杀。此时敌人还不知我醒转,莫要到了前面遇见贼党,下手便难,逃更无望,这等顾虑,迟疑不决,岂不自讨苦吃?心中一惊,忙即准备。刚把两手轻轻举起,准备比准敌人两耳猛刺进去,前面黑衣怪人似已警觉,忽然笑说:“你这人怎不知善恶好歹?”
小翠听对方发话,忙即停手。先颇惊急,惟恐一刺不中,百忙中改了主意,准备一钉刺耳,敌人如其偏头侧过,便刺他的眼睛,只一见血便可成功。心念才动,忽听出前面那人是个女音,听完越发心动,暗忖:我昨夜昏倒时,天还只有二更左右,如被贼党擒住,定必送往前寨发落。那里本来设有专供惨杀生人的地牢神坛,正当群贼全体聚会之际,后日又是为首大恶贼的生日,新归附的贼党同时举行人教大典,像我这样背叛逃走的人,正好当众残害,尽情惨酷,以作示威之用,如何送来此地?此人飞驰这快,天又快亮,必已跑出老远。还有强龙对我非但感恩心重,并还隐蕴深情,只是为人正直,爱在心里,看结拜兄妹时词色那么悲壮,为我送命均所甘心。后来怪人突然出现,将刀抓住,跟着人便被擒。虽然上来惊慌,情急大甚,只顾拼命,不曾留意,后又急昏过去不知人事,照情理说,此次逃走,龙哥非但与我同谋,并以全力相助,亲身护送,又同被人识破。他入教多年,当知厉害,反正是死,不拼即逃,就因积威之下胆怯不敢,多少总有几句话说,不应毫无动作,如何先后只听他急呼了两声“妹子”?未次看他转身扑来,面上并无惧容,仿佛想要劝我神气,那两个敌人也未听到开口。骷髅教中为首诸贼杀人时所穿衣服面具,虽与昨夜那人相似,但是周身均有白骨条纹,看去活像一个骷髅恶鬼,面具更是怕人,此人只是一身黑色短装,头上面具,只前额上画着一个形似骷髅的人头,与恶贼打扮乍看许多相似,仔细一想却是两样。背我的人身材甚矮,又是女音,所去途向与贼相反,连夜飞驰,走得这快,莫要人家好心前来救我,我却认作恶意,误伤好人,恩将仇报,那还了得!
念头一转,越想越觉以前看错了人,虽然止了杀机,不敢妄动,到底双方不曾交谈,善恶难分,又知贼党极恶穷凶,狡诈已极,一个料错,死活都难。想了想,便将一支毒钉比准自己咽喉,另一支紧握手内,对准前面。方想:对方业已知我醒转,索性探明口气再打主意,就算料错,自杀总可如愿,怎么也不至于落于贼手,受那残酷的磨折。再见谷径幽深,甚是荒凉,空山无人,流水渐渐,不像是个贼巢,心更定了一些。因对方只说了一句,底下一味加紧飞驰,一言不发,正要开口探询来历,猛觉一股急风,和昨夜二样由斜刺里扑来,心惊侧顾,不料来势万分神速,头还不曾折转,左肩胁下微微一麻,便被人点了穴道,上半身便不能转动,同时瞥见身旁多了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双手不能动作,想要自杀业已无望、心方愁急。
那人步法一佯极快,已同驰进谷口,先朝小翠笑说:“这位大姊不必惊慌,我们均非歹人,说完自会代你解开。”随向前面黑衣人埋怨道:“二妹,你怎这样疏忽?这位大姊人甚刚烈,起初为救爱子,原是迫于无奈,一经逃走便抱必死之志,昨夜纵身撞崖你已见到,为何全不经心?我在那旁横岭上发现一条道路,抄近赶来,见她偷取囊中暗器。按说人在二妹背上,断无不知之理,如何任其取出,不加过问?她先想行刺,迟疑了一阵,后又准备双管齐下,兼带自杀。我料二妹虽不致被她刺中,但她成心拼命,人在你的背后,你微一疏忽,她非送命不可,你这半夜力气白费,还误送掉一个可怜人,岂不冤枉?我在岭上看见,恐其警觉,死得更快,只得轻悄悄加急赶来,将她制住。
“如今五恶因酒吃过多,呕吐了一阵回房歇息,发现那封假遗书,又惊又急,本来迁怒男女下人,欲加残杀,全仗遗书未了那几句话说得巧妙,如其违背死人心意,便犯他教中的大忌。强龙又照我所说的话,早有准备,布置得十分巧妙。五恶因信书上说明投崖自杀,信以为真,正将遗书藏起,率众设法打捞尸首,非但不曾生疑,反倒嘱咐强龙,照他所说,作为出来步月,病中失足,滑跌绝壑之中,并还有人远远看见。经此一来,这位王大姊已无后患。
“我先想不到这类恶贼当中也有强龙这样好人,事出意外,心疑那些教徒贼党中,像强龙这样迫于无奈的也许还有,及至细一盘问,只他一人因是出身穷苦,为报父仇,从师习武,无心失足,余者非但十九天性凶恶,出身先自不同,不是爱练武功的纨挎于弟,便是;日家中落的破落户、流氓痞棍之类。再不,便是江湖恶贼,算将起来,简直无一善类。不过事情难说,为防将来误杀,万一有那悔祸心切、偏又上了贼船无力自拔、不敢现于词色的,一体除去岂不可怜?为此我命强龙专做此事,留心查探这班恶徒的心意为人、平日所犯罪恶大小和他们出身来历,多少明白几分再往深里查考,以便斩草除根,还不妄杀一人。他已向我起誓立保,决计将功折罪,改邪归正,如有私心,稍微颠倒是非,愿受重罚。此人甚是忠诚,分手之后,我已设法试他两次,果然不差。多此一个内线,方便多了。地方已到,这里不会有人,快将她放下来。我不便解她穴道,方才迫于无奈,恐其自误,点了她一下,此时想已把话听清,请二妹代劳如何?”
话未说完,黑衣女于业将小翠放下,手微一抖,身上套索立时解去。黑衣女于随手收好,再伸手朝小翠腰间一捏,背上击了一掌,将穴道解开,同往前面转角崖凹之中。
小翠自是感愧万分,两次要谢,均被止住。见那崖凹宽而不深,只紧靠右面壁角有一半人高的小洞,离地六七尺,人须纵身上去。低头钻进,内里地势并不甚大,但有两三丈高,近顶之处有两三个天然裂缝,天光恰可透进,朝阳正照进来,甚是明亮。
男的业已当先纵上,探头笑呼:“二妹快来,这里已有人来过了。”黑衣女子笑答:
“我们包裹如其尚在,决非外人。”随问小翠:“可能纵上?”小翠点头。黑衣女子便朝洞口纵上,伸手往下接应,笑说:“我知你会武功,但是昨夜饱受惊恐,被我闭了穴道,奔驰半夜,刚刚解开,你又发生误会,多吃了点冤枉苦。其实无妨,我早料到。你人在我背上稍一动作,我手本来回抱,搭在你的腰间,稍微一点你便失去知觉,休说不能伤我,想要自杀也办不到。大哥恰由后面追来,老远望见,当我疏忽,偏不放心,为防万一,下手又快了一点。你此时手足难免酸麻,可要拉你一把么?”小翠笑答:“无须。再高一些也能上去,只请恩姊稍让一步便了。”黑衣女子便即后退。
小翠起初不曾留意,及至往上一纵,果然四肢有些酸麻,好在离地不高,人已纵上。
见小洞里面只有一块大青石,并不整齐,作三角形,能容三四人坐卧,旁边石角上还挂着两个小包裹,石缝里插着一支竹箭,黑衣少女已将面具揭下,罩上一件外衣,现出本来面目,竟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美貌少妇,笑口常开,人甚和气。知道遇见异人,否则能否便脱虎口还不一定,忙即跪倒,拜谢救命之恩。少妇连忙拉起,笑说:“我越想你这人越生同情:不必拘什虚礼,我比你年长不少。你那身世来历,已听强龙说了一个大概,以后我便当你是个妹子吧。”
小翠本意,难得遇到这等良机,又看出对方本领惊人从未见过,自己无家可归,如回娘家久住,是否能够安身尚还难料,稍一疏忽,踪迹泄露,被恶贼寻去,还要连累母家受那灭门惨祸。正打算拜少妇为师,从此相依,学成本领,一同杀贼除害,至多抽空回家探望爱子兄弟,偷偷来去,就是群贼恶贯满盈全数伏诛,也不久居家乡,免得失身恶贼,便是无人轻笑,自己也不好意思。如其寻仇,又舍不得那三岁孤儿,何况爱子年幼,还未成长,就不常回母家,人在世上,随时也可照应,过上几年,索性连他一起引入师门同学武功,专一扶危济困,为人除害,岂不比就此回家…终年隐藏深闺密室之中,连人都不敢见,一个不巧还要引鬼入室连累母家受害,要强得多?一听这等说法,虽觉对方同情看重,一见如故,心中喜慰,到底还是拜师的好,忙又跪下,想说来意。二次又被少妇拉起,笑道:“妹子为人心志,我已深知。你有什事只管明言。除因失身恶贼,以为受了污辱无颜见人,打算自杀,非但不合情理,我们也决不会答应而外,余均可以商量。我如稍微轻视,也不会和你认姊妹了。”
小翠闻言,越发心喜,便将心意说了。少妇想了想,笑答:“你说的话果是有理。
就我不愿收徒,也必设法使你如愿。至于你此后一切,更早在我筹汁之中。请放宽心,我必为你打算,决不把你一人丢下不管。贼党耳目众多,你虽不曾泄露娘家底细,此时回去到底可虑。更不会使你引鬼上门,为母家惹出大祸,暂时我们必要为你安顿。经此一夜劳顿,腹中难免饥渴,这里备有食物,今日也许还要上路,事情难料。我们行踪无定,说走就走。可自在旁吃饱,卧在石上,枕着包裹,稍微养神。我和大哥有事商谈,我们不走,你便睡上一会,否则我们并不背你,商量完了,再和你详谈我们来意和邪教白骷髅为首恶贼的姓名底细吧。”
小翠早想请问男女二侠姓名来历,又因被迫从贼将近一年,连为首五恶贼和女教主的姓名均不全知,急于一听,见对方有事商谈,忙即应诺。少妇已将干粮袋打开,内中饮食俱全。小翠本来不饿,因觉对方盛意殷殷不便拒绝,只得接过,坐在一旁边吃边听。
后来听出二侠是由武当山来此,另外还有好几位英侠之士,准备探明贼党虚实,准备停当,帮手也都约好,然后设法一网打尽,为世除害,昨夜深入贼巢窥探,无心相遇,将人救走。当地离贼巢还有百余里山路,深藏乱山之中,人迹不到,二侠用作隐伏探敌之所。本来算计无人得知,不料今早赶回,发现壁上插着一支竹箭,先颇惊奇,入洞取下一看,认出那是隐居中条山的一位老友所留,这位大侠与少妇更是多年至交,定是得到信息,知这男女二侠深入虎穴犯险探敌,随后赶来,见人不在洞内,留下这支竹手箭。
既有他的信符在此,断定人还要来,惟恐彼此相左,又是久别,均想见面,当日中午恰又有一约会,夜来还要再往贼巢窥探,事关重要。商量了好一阵,方始决定分头行事,将小翠留在洞里,就便静养,那位老友如其寻来,便令小翠代为致意等语。说完一同走过,也跟着吃了点东西,再向小翠一一谈说。
原来小翠前去的贼巢总寨深藏巴山之中,地势隐僻,贼党掩饰又巧,多少年来并无一人得知。为首女教主名叫褚六娘,外号蛇美人,年轻时节淫凶无比,又最狡猾阴险。
出身本是富贵人家,为了从小好武,迷信邪神,常与巫婆交往。恰巧内一妖巫朱修罗,乃鸠盘婆末代徒孙,因所奉赤身教恶贯满盈,十九伏诛,剩他一人,到处逃亡。彼时女淫贼家中财势甚大,父母又在头一年相继死去,兄长乃朝中亲贵,家中只她一人大权独揽。起初朱修罗只觉六娘迷信鬼神,意欲借以避祸,由另一巫婆引进。哪知双方一拍即合,越来越投机,妖巫再一装神弄鬼,六娘为其所惑,觉着对方本领高强,又会许多法术,不知那是骗人的障眼邪法,并非真事,竟当作活神仙一样看待,终于拜了师父。最后互相勾结,天性又都淫荡,到处明勾暗掳,聚了许多少年男女,尽情淫乐,无恶不作,被害的人甚多。
师徒密计,本已打算创立一个邪教,因恐本来恶名昭著,稍有风声,被昔年那些剑侠高人得知,立时寻来,多大财势也无用处,于是别创一个白骷髅教,假造一部《骷髅神经》,订出许多繁细惨酷而又荒诞无稽、不近人情的规条,一面广收男女徒党,准备借着富贵人家掩蔽,以建立神堂乱坛为由,妖言惑众,暗中兴风作浪,为恶害人,养好势力再图大举。不料没有两年,乃兄病故任上,失了靠山。
六娘本来许配一个豪绅之子,因其淫恶风声越来越大,对方订婚不久便自发觉,知她从小娇惯,放荡风流,不愿迎娶,迁延了好几年,因惧乃兄盛势,不敢退婚,乃兄一死,立请原媒示意,探询口气。六娘本觉嫁人拘束,自己早非处女,不愿成婚,对方迁延不娶,本合她的心意。及至男家托人露出退婚之意,心中有病,又觉失了体面,尤其乃兄刚死不久,对方便来退婚,来人的话虽未明言她的罪恶,话却不大好听,于是恼羞成怒,天性又极凶恶,当时答应,退回聘礼庚帖时,只冷笑了两声,并无话说,心已恨毒。过了不到两月,因听男家扬言,说她淫荡无耻,讨进门来是个祸水,越发恼羞成怒,竟派手下男女徒党,将男家不分老少全数杀死。男家本有财势,再说地方上出此大案,官吏皆受处分,不能置之不理。贼党又极骄狂,被人看出破绽。后来事情越来越大,正待就势大举,忽然闻报,妖巫师徒踪迹已被仇敌查知,不久就要寻来。知道当地不能安居,暗将褚家田产变卖,连夜带了教徒贼党逃走。哪知逃往山中隐藏没有几年,便被正派剑侠寻上门去,又来一个一网打尽,妖巫和众徒党全数伤亡。
只小妖巫褚六娘一个首恶,为与妖巫争一少年男子,师徒暗斗了些日,心生怨恨,但因妖巫势盛,不敢反抗,恰又有了几个月的身孕,一则负气,又看出妖巫对她疑忌,恐遭暗算,借着快要临月为由,去往新立的分寨静养,等生儿子,妖巫朱修罗巴不得她走开,并未阻止。六娘比为首妖巫还要凶狡阴毒,去时业已接到敌人将要寻来的消息,特意孤身上路,还改了装,中途忽又接连发现两次警兆,知道不妙,连分寨也未去,隐居途中民家,想观看几天风色再定行止。
也是事情凑巧,六娘无意之中听所居民家人说起,邻县有几位善士散发银米,周济苦人,细一探询,当地正离贼巢不远,便知不妙。又隔了些日,先后拿银子买出两人去往贼巢探看回报,非但所建园林全数烧光,连山中秘窟也都坍塌,人未见到一个。这一惊真非小可!生产之后,亲往贼巢仔细查探,洞中堆满贼尸,似无一人逃出。当时心胆皆寒,再往新设分寨探看,也是如此,知道敌人厉害,决非对手,仗着身边带有不少金珠,隐居巴山贼巢崖腹深洞之中抚养婴儿,这个便是强抢小翠的第五个贼头褚富。因在山中不耐寂寞,又偷偷掳了几个壮男人山奸淫,先后全被惨杀,无一逃出。直到乃子年已十五,又收了四个心腹男女徒弟,因是昔年荒淫太甚,染有病毒,医治三年,痊愈起来,每当春夏之交,仍难免于发病,不能再近男子,年纪也快六十,方始断了色欲。
这时,徒子徒孙已有二三十人,分成三等。六娘早想重建骷髅教,所收大弟子首恶飞天神魔郑明对她又最忠心,本是一位少年小贼,被她收去,为妖言所惑,奉之如神。
第二个恶徒名叫恶鬼王叶春,心思灵巧。总寨本经巧匠修成,又经此二人布置,建得又是整齐又是巧妙,外表谁也看不出来。这两个恶徒均是还未成年便被收去,只化名陈三的三恶白鹰子,是个由十几岁便成名的大盗,本已娶有妻室,也是一个有名的女贼。四恶李金莲乃是他的宠妾,本来外号就叫骷髅仙娘,刚刚勾搭成奸,将原妻气走,便因仇家到处追杀,巧遇二恶叶春,引进到骷髅教下。这男女二贼都是淫凶惨酷,好狡无比,最善奉迎讨好,外号又与邪教暗合,虽然入门较浅,却最得教主褚六娘的欢心。
六娘邪法虽是骗人的玩意,武功却得妖巫真传,本领甚高。大盗白鹰子更有一柄宝刀。便是下余四个贼头,也都各有拿手的兵刃暗器。第五恶贼褚富,因是教主之子,本领和群贼差不多,无形中却掌着教中的大权。昔年诸六娘出山求医,一去不归,群贼早在外面偷盗奸淫,近数年来徒党越众,人也越狂,声势也越来越大,被害的人不知多少。
昔年除去妖巫师徒的前辈剑侠,多半隐居海外,均无音信,只有一位,真名靳密,独自隐居中条山中,另外还有一些随他躬耕山中、开荒自给的少年英侠之士,已十多年不曾出山,先还以为邪教师徒全数伏诛,没想到只要有一个漏网便会死灰复燃。骷髅邪教二次蠢动,行踪越发诡秘,被害之家被他们凶威所慑,不敢张扬,以致越闹越大,新近风声方始传出。
小翠所遇男女二侠,男名稽良,女名荀玉闲,本来隐居武当山中,虽然常时出外济困抉危,踪迹都在东南诸省沿海一带,加以最末一次出山,一去三四年方始回转,前月刚由福建还乡,快到河南,中途访一友人,才听谈起此事,再一查探,群贼凶恶已极,比友人所说更甚十倍。那友人弟兄两个,名叫裘平、裘朗,也是武当同门中人,新近因见许多人家无故暴毙,有的一死好几个,许多可疑,连访问了两三个月,方始探出一点线索,激于义愤,正想杀贼除害,因觉这班邪教人多势盛,行踪飘忽,一个弄巧成拙,反受其害,心生顾虑,刚打算约人相助,恰巧二侠寻来,于是合在一起。
上来稽、荀二侠把事看易,以为山中还有几个同门能手,一呼即至,足可成功,并未想到去约中条山这班剑侠。及至四人商定,一同起身,武当山中两同门好友又在途中遇到,也是为了听说邪教猖狂,到处害人之事,出山探询,因不知四人是在何处,也约了几个帮手,经此一来,人数越多,越发气壮。
先有十来人都是武当门下两辈男女英侠,精通剑术的在一半以上,当然心定,不把群贼放在眼里。如非稽良老成持重,女侠荀玉闲行事谨细,再三劝告,说:“贼党人多势众,有十几处总分寨,就说我们一举成功,可操必胜,也须通盘筹计,谋定后动。我们须要本着除恶务尽的心意,将其全数除去方为上策,否则休说为首几个男女恶贼被他逃走,便是那些教徒贼党,照我们连日所闻,也都是些极恶穷凶之徒,随便漏网几个,将来也是大害。昔年诸位前辈英侠和诸同门,费了许多心思,准备一年多,好容易才将妖巫师徒多人聚在贼巢以内,突然发难将其消灭,诛杀殆尽,满拟妖巫师徒已被杀光,这类邪教从此消灭,不会危害人间。动手头一日乃邪教中重要会期,所有教徒不分尊卑,均须亲自到场举行祷告邪神的典礼,休说为首师徒两个妖巫,便是寻常教徒也必到场,没想到教中规条最忌快要生产的孕妇,必须期前避开,妖巫虽被杀死,他那嫡传弟子褚六娘,竟在举行典礼以前独自离开。妖巫人既机警,诸侠动手时节又未及仔细拷问,老妖巫重伤被擒之时,自知必死,假说所有徒众全数在场,就此疏忽过去,而所搜出来的邪教中用来妖言惑众的《骷髅经》,又有一个副本被妖徒褚六娘带走,才有今日之事。
不是我们发觉得早,被害的人更不知有多少,再要疏忽,以为只诛首恶便可无事,被那些重要徒党逃走一些,岂不又留许多后患?所以我们事前必须探明底细,稳扎稳打,最好先将教徒的名册取到手中,然后想好方法一举将其消灭,才可永断祸根,再也大意不得。那许多重要头目也都十恶不赦,并不在为首诸恶之下,不过地位本领稍低,如论心性残酷、凶险狡诈,比那为首几个甚而过之都不一定。这里面只是他们亲信,简直无什首从之别。要是好人,他也不会人什邪教。何况这些教徒入门之先,早就带上几条人命债,一经人教,更是行为越残忍越能高升,内中决无一个善良,断断宽容放纵不得。上来如其冒失下手,我们固不至于吃他大亏,可是这班恶贼动作如鬼,狡猾异常,行踪更极诡秘,一个打草惊蛇被其惊觉,就能全数除去,也要多费我们好些心力。何况他们掩饰巧妙,平日和常人共处,毫无异状,只有善名,人都对他们发生好感,名单未得到手,不先看准他的年貌姓名,事后再想除他,决无容易的事呢。”诸侠觉着所说有理,方始变计。先由窥探虚实人手,费了两三个月光阴,方始探出一点线索,才知稽、荀二侠料得一点不差。
虽然越看事情越难,无如这班英侠之士,素来做事不畏艰险,又因这两三月中,又探听出群贼声势比起以前还要骄狂,惨无人道,动辄杀人全家,因其所奉邪教有许多离奇残忍的规条,专以杀人为乐,不论贫富,全凭一时喜怒,或是对方一言一动之微犯了他的疑忌,立下毒手,比那江湖上专为抢劫杀人的恶贼大盗还要凶恶,惨无人道。尤其白鹰于夫妇,一个喜吃人脑,一个至多隔上三五日必要杀人,自称所用兵器是口神刀,必须常用人血来喂才有灵效。如非为首郑明大恶要借生日聚会各路徒党,使新入门的党徒行了入教典礼,同时又接妖师褚六娘由云贵南疆来信,说他们闹得太凶,连妖师远在南疆深山之中的人俱都得到风声,恐其激动强敌闹出事来,专函命人劝告,说妖师不久便要回来光大门户,暂时必须谨慎敛迹,不可任性,做得大凶。群贼得信,不敢不遵,最近业已停止出动,准备过完大恶生日,教主回来,请示之后再作打算;不知又有多少人遭殃。
诸侠见状,自更激动义愤,非但不曾畏难中止,反更多用心力,准备在妖师未回以前,先将贼巢底细探明,将名册取到手中,再等妖师回来,乘着所有教徒均往总寨老巢拜见教主之际,仍用昔年诸老前辈方法,将其一网打尽,内中稽、荀二侠探出为首大恶贼生日快到,又因教徒名册最是机密,始终不知藏在何处,估计新教徒入教行礼之时必要用到,特意犯险深入虎穴,专一查探这些机密。另外诸侠,觉着此举太险,纷纷劝告,请其仔细,多带帮手接应。
女侠荀玉闲笑说:“贼党的人比我们多了不止十倍,因其取材甚严,言动机密,随便一个小头目也非弱者。如是寻常贼党,还可以势相迫,好言劝告,逼令改邪归正,偏生这班邪教中的恶徒几于全数丧心病狂,教规那么严厉机密,想要使他真心悔祸,供出一点虚实,真比石上生花还难。稍一冒失,不是被骗上他的当,便是打草惊蛇,真情问不出来反使警觉,多出防备,将来下手更难。我们近日探得的贼党虚实,是否可靠尚还难说,为此去的人必须胆大机警,行踪更要隐秘,才可有望。去时不宜人多,人多也无用处。我和大哥同往,事情太难,也许不如人意,但决不会因此多生枝节,使将来下手更难。诸位兄姊真不放心,至多请上两位打个接应,以防万一,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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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信符竹手箭
诸侠知道所说均是实情,虽不十分放心,为了事关重大,这类邪教恶贼留在世上便有多人受害,对方人多势盛,不冒点险决难成功,只得听之。
稽、荀二侠几次打算生擒一个教中徒党,去往无人之处拷问,均因这班恶贼丧心病狂,已无人性,照着平日见闻和暗中观查,哪有丝毫天良?教规又最严酷,贼徒宁死也决不会说一句实话。如其杀死一个,照对方呼应那么周密,不消三日全数惊动。如其问完详情放走,又非泄机不可。就算被擒的贼贪生惜命肯说实话,这等恶贼,自难为了几句迫于无奈的口供将他放掉。如不以饶他性命为饵,那贼自知必死,也不会说。又不愿说假话骗他,所说口供还不一定可靠。仔细盘算,为防泄机,多生枝节,反正都是一路货,本非善良,又在邪教中染有凶毒的习性,将来一个也不能留,和他打什交道?仗着本身功夫暗中窥听,事情虽险,比较还有一点指望。决计亲自下手,先把地势探好,隐伏在离开小华山约百来里的一条深谷之中,乘着各路贼党奉命去往分寨聚会,为大贼郑明庆寿,参加新入门的教徒举行人教盛典,每夜均往窥探。
艺高人胆大,仗着一身极好轻功,日里便自起身,到时都在黄昏左近。昨日起身更早,准备日落以前赶到当地,乘着前寨有事,暗中窥探。后寨一带,四面都是危峰峭壁,绝壑深沟,去路这面虽有一条险径,但是中隔危崖,峭壁如削,高达好几十丈,休说外人不是轻功极好无法飞渡,连大群贼党也从无人由此往来。强龙引了小翠逃走,便是这条险径,因其两面上下都难,坚持亲身护送,等小翠备好长索,追到前面崖下才肯分手,便由于此。
为首五个恶贼分居在五处园林之中,除白鹰子和李金莲因是夫妻,两所房舍互相通连而外,余均各按当地形势风景分建而成,相隔最近的也有半里多路,中间还夹着许多奇峰怪石,花树溪流,外面并有树林山石隐蔽,互不相望,不到走近,连房子也看不出来。本是前寨危崖后面的一片盆地,形如大半边锅底,石多土少,地方虽大,却最隐僻,无论是哪一面来的外人,不到正面崖顶和通往后寨的危崖之上,也看不出这片奇景。贼党平日防御也较疏忽,只用一个小头目带了有限几个徒党,作为总管,用意还是管理这五处园林,以防下人偷懒,并非防敌。此外,每一所园林之中均有十来个男女下人,年纪都轻,专供服侍为首诸贼之用。
二侠知这五贼倒有三四个不带家眷,一个人住着大片房舍。贼党讨好,恐其寂寞,每处均备有几个美貌妇女贴身服侍,夜来作伴侍寝,供其随意淫乐。这班少年男女均是山外掳抢来的良家子女,到了贼巢之后受尽凌辱恐吓,九死一生,连经种种试验才得勉强保住残生,虽然胆已吓破,不敢吐露贼党虚实,所知也极有限。但是这班都是身受惨痛的被害人,与教徒贼党不同,心中十九痛恨,虽然迫于无奈,天良未丧,又均机警心深,否则人早惨死,哪有命在?只要设法结识到两个,多少也能得到一点线索,并可指点机宜,令其代为窥探。日前业已去过两次,果然发现两人,一男一女,对于贼党恨之入骨,如非深知厉害,也和小翠受迫从贼一样,早已行刺,与贼拼命。
先见到的是内中一个少女,因其背人偷哭,向天祝告,自吐心事,见荀玉闲突然现身,先疑贼党看破,甚是情急悲愤,后经再三说明来意,方始相信,第二日又引来一个少年同伴。间出为首诸贼,照例一到分寨必要尽量荒淫,性既残忍,又喜热闹,每次淫乐,都在前面寨堂后面山洞密室之中,地方广大,陈设华丽,整片洞壁都是锦绣铺成,地上铺着极精细的龙须草席和各种兽皮,单是大大小小的床榻便有好几十张;到处挂满宫灯,无日无夜,光明如昼。有时高起兴来,所有大小贼党,不论尊卑,均在里面随意荒淫,开那无遮大会。为首五贼高坐当中室榻之上,也和众人一样赤身裸体,指点观赏,只不杂在众人当中,一面各拥有一个最美的妇女,纵饮狂欢,把这禽兽不如的无耻行为认作教中最快活的礼节和对教徒的奖赏。只五恶褚富,人虽凶险残忍,对于女色却讲专爱,守定新娶娇妻王小翠,藏在后寨自己屋内享受,无事轻易不到前面去而外,下余为首四贼,连女淫贼李金莲,也是专喜去往前寨,与男贼混在一起荒淫,不肯留在自家屋内。这好风景和那么富丽舒服的园林精舍,只是摆样,终年难得有人住上两夜,所以这班服侍首恶的少年男女只是心情苦痛,只无小贼欺害,日子倒也过得清静。贼党又无男女之别,同辈之中随意淫乱不足为奇。虽因各人身历惨痛,不似贼党那么全无心肝,因寨中规条,这班男女下人只不生心逃走,平日彼此来往说笑并无拘束。少年男女往来日久,均在患难之中,同病相怜,难免生出情爱。这五处房舍,私订婚约的人虽有十多对,但因邪教规条荒谬不近人情,一面放纵男女荒淫,却又最忌孕妇,叫做四眼人,连一些有地位的头目,妻子怀孕,都要在临生前数月避开,生后过了百日方许复归原地,夫妻相见,否则如被查知,有地位的头目,不过斥责几句,迫令立时避出。至少离总、分寨神坛百里以外,否则便算犯规。再要把婴儿生在当地,哪怕不在寨内居住,只在相隔神坛十里之内,被其发现,男的不问,女的连婴儿也必同遭惨杀。这班身世惨痛的可怜人,休说离寨百里之外,连前后寨两条秘径当中的一扇铁门都不许其走近,终年只在后寨这五处园林和四面峰崖环绕的树林野地之中往来走动,稍不小心,误走进前后寨交界的铁门前面禁地之内,便遭惨杀。私自成婚虽无人问,一有身孕,被贼发现,便要受尽惨酷才得脱离苦海,连尸首都保不住,自然存有戒心。双方多么情深爱重,也只互相爱怜,背人哭诉心事,永远做个名式夫妻,决不敢做那真实夫妻,去惹杀身之祸。教中尊卑分严,专讲以上凌下,不许丝毫违背,这班男女少年又非教徒,只是一些受害的人被迫为奴,休说首恶看中,除却自杀,还要事前想好主意将对方稳住,冷不防跳崖而死才能免于污辱。否则只有俯首听命,决无丝毫违抗,便是寻常随便一个小头目或是教徒动了兽念,也都不敢倔强,这还不说。最万恶是被迫强奸之后,没有身孕那是运气,一旦腹中留下孽种,对方照例置之不问,如向大一点的头目告发,不问青红皂白,单是以奴告主便算犯了教规,受无穷冤苦惨痛。除向难友中哭诉而外,当人不能提说一字,好了将胎早日打掉,等到满月,静候惨杀,或先准备到日跳崖自尽,还能勉强多活几个月。遇到心最狠毒的恶贼,并还先去告发,所受惨痛真个一言难尽,谁都暗中咬牙切齿,悲愤填胸,偏是无计可施。男的还好,只是少年妇女,全部提心吊胆,惟恐被那大小恶贼看中,非但失身匪贼,结果还要送命,甚而连那名式上的丈夫也要同受其害。以前总管后寨的头目又最淫凶,美貌妇女被他奸污了好几个,有孕的全被举发杀死,因不容下人说话,连冤苦都无法出口。正在终日忧疑,泪眼相看,三月前忽然总管换人,名叫强龙,初来时,大家见他年轻,俱都胆寒,后来看出此人不喜女色还在其次,连手下几个小头目都被管住,不许无故往寻男女下人说笑,免却许多凌辱骚扰。那几个小头目虽然不快,无奈教中无论何事均是以大压小,地位低的,不问上司所为是否合理,哪怕冤冤枉在把手下的人杀死,也不许说个不字,积习相沿。强龙管得又紧,又能以身作则,不轻与妇女交谈,日久也自相安,这三月来,人心一松,俱都恐他调走等语。
荀玉闲闻言并未在意,尽管后寨是群贼的漏洞,容易下手窥探,又知强龙御下甚严,对于这班男女下人,只要把事做好,从不倚势欺凌,每日两次往这几处走动,均有定时。
当地形势既易掩藏,又结交到两个内应,老早便由谷中起身。不料还未越过危崖秘径,便遇见一位得信寻来的好友小摩勒方山,谈起近往武当寻友不遇,连问几处才探出一点行径,今早寻到当地,遇那两位暗中接应的裘氏弟兄,问出二侠每日要往后寨窥探,特意来此守候。稽良深知方山本领虽高,胆大好胜,恐其同去被贼党看出破绽,明劝定必不听,故意借一题目令往寻人,明日约地相见。双方谈了一阵,方山带有不少酒食,又在隐僻之处一同吃饱,方始分手。
天早入夜,山月已高,二侠过崖向前飞驰,忽然发现对面来了一男一女,掩将过去一听,才知五恶之妻王小翠仗强龙相助,乘着群贼宴会,偷偷逃走。二侠本分两路,荀玉闲先当这班教徒恶贼决无好人在内,小翠年轻美貌,强龙此举必有用意,意欲就便查探,便在暗中尾随下去。当地离开来路险径还有一里多路,跟了一段,刚听出二人身世惨痛,强龙误入歧途,迫于无奈,虽和小翠患难交深,结为兄妹,人却规矩善良,迥出意料之外,业已生出同情,认为难得。后来想起平日见闻,这班邪教恶贼全都凶残狠毒,毫无人性,强龙虽是为势所迫,从贼多年,就算本性还好,也必染上贼党恶习,对于小翠仗义相救,多半还是为色所动,不过情势紧急,又受人家救命之恩,暂时无法到手,乐得假装正经,先使对方生出好感,将来再作打算,真正善恶到底难测。正打算跟到崖那面分手之处相机行事,只要此人稍有一线可原,果如所言,便借他今夜放人逃走之事作为挟制,一面试探他的心意,有此把柄落在手内,便是此贼多么凶狡,也必听命,至少真情总可问出几分,他还不敢泄漏。
心方一喜,忽见男女二人都说到伤心之处,泪随声下,神情悲苦。正觉强龙不似假装,猛瞥见旁边崖上一条人影随同笑声飞落,正是稽良。知其发现二人逃走,也在暗中掩来故意相试。满拟女的定必胆怯惊慌,男的恐被识破,定要动手,哪知适得其反,小翠误认仇敌追来,情急心慌,扬刀就斫,强龙反想劝阻。先见二人且谈且行,女的虽似会点武功,走得并不甚快,没想到情急拼命,动作如此迅速,本领也颇有点根抵,见刀被人抓住夺不回来,竟自纵身往石崖上撞去,想要自尽。玉闲跟了一路,对于小翠更加怜惜,见她这等悲愤壮烈,越知所说果非虚语,以前被迫从贼,实是万不得已。仗着手快身轻,忙即将她一把抱住。未等开口,人已悲愤急晕过去。
强龙从贼年久,深知教中虚实,教徒稍有地位的,连手下徒党也都认得,如是新归附的贼党,决不会由这一条险径翻崖而过,更不会是这等来势。日前又曾听说,昔年仇敌已命门人在外探听教中虚实,虽与为首诸贼不曾对面,也未伤过一人,越是这样暗中窥探不露声色越是可虑,一经发难决非易举,日前还曾为此担心,恐怕玉石俱焚,加以人较沉稳,旁观者清,一看来人那身装束,便知不是本教中人,自己深更半夜背师行事,放她逃走的又是本教小主最宠爱的夫人,不论来意善恶,只将贼党惊动,立是…场大祸。
心虽惊恐,却不敢冒失动手,正打算和对方明言来意,只一生出同情,肯放小翠过去,便可无害,对于本身安危并未放在心上。无如时机紧迫,小翠情急心慌,一言未发,拔刀便斫。先颇发慌,刚急呼“妹子!此非教中贼党,你不要怕。”猛瞥见来人虽然将刀抓住,并未还手,似无为敌之意,心中一动,正想就势表明心意,没想到小翠为了保全儿子,失身从贼,心中怨苦悲愤蕴蓄已久,好容易遇救逃走,又被拦住,激发刚烈之性,动作又快,惊慌忙乱中也未听清强龙的话,便奋身自杀,松手丢刀,往崖石上撞去。强龙先听笑声人影当头飞落,大惊纵退,离开小翠又有好几步,话还不曾说得两句,双方业已动手。等二次低声急呼:“妹子不可妄动!”纵身赶上,猛又瞥见身后一条黑影飞来,将小翠抱住,人也急晕过去。
前面那人正是大侠稽良,本和女侠荀玉闲分途去往贼寨窥探。也是中间发现二人踪迹,尾随下来,后见玉闲跟在后面,话也听出一半,便去前途坡下断崖上隐伏相待,觉着当地有崖坡阻隔,就是后面还有贼党,也看不见,准备二人到后,拦住去路探询虚实。
及见小翠晕倒,同来贼党并未动手,而带惊慌之容,立在旁边,似想救人又有话说神气,刚低声喝问:“你们为何逃走?快说实话!”
玉闲接口笑说:“大哥不必多说,这个女扮男装的是个好人,同行男贼也似情有可原,他如真心悔过必说实话,这里地势还不算好,本想跟到崖那面去我再上前盘问,大哥偏是心急了些。我想此女刚脱虎口,相隔贼巢这近也不相宜。今日来得较迟,详情不知,须防贼党随后追来。看此女神气,就她会点武功,这远一条山路,她也不会走快,暂时昏倒本不妨事,索性将她点了睡穴,再将胸前那一口闷气震开,以免时久受伤。由我用套索背在身上,同到崖顶来路旁边乱石之后,向这厮问上几句,问明后面有无贼党再作计较,你看如何?”
强龙闻言,惊喜交集,遂乘机插口说道:“今夜群贼均在前寨宴会,我料决无贼党跟来,二位英雄放心。我名强龙,此是我义妹王小翠。多蒙二位英雄助她出险,感恩不尽。我虽贼党,并非得已,只要二位英雄真是我所料中条山来的大侠,不伤我的义妹,休说知无不言,便因我是贼徒亲信,一刀杀死,决无怨恨,反觉死得爽快。你如非我所料的人,我必以死相拼,也许还有别的事要做出来,却莫怪我反复无常。”
玉闲见他词色甚是激昂,一面拦住稽良,不令开口,转面笑道:“这里不是讲话之所,且到前面崖上再谈吧。”说完,早用套索将小翠兜起,并将胸前一口闷气震开,见人快醒,又点了睡穴,背向身后,一声说“走”,便朝稽良暗中使一眼色,把人背起,一同当先往前驰去。
二侠身法何等迅速!强龙自追不上,转眼落后,因已听出背人的是个女子,来人兄妹相称,看神气像是一对夫妇,男的业已中年,虽然稍微放心,因觉当夜机会凑巧,来人如被料中,非但小翠永无后患,连自己也可以脱离贼党,改邪归正。福至心灵,想到自己身上,越觉惊喜情急,不知二侠有心相试,惟恐对方专一救人,只当邪教中决无善良,就此走去。始而以全力在后急追,后见越追越远,切身利害,心乱情急,更加惊疑,又知当地不会有人,由不得连声急呼,想请二侠走慢一些。喊不两句,望见人已上了崖顶,似连套索俱都未用,这样高的削壁,不知怎么走上去的?跟着便见人往乱石丛中走进,女侠并还回顾招手,心才放宽。上崖一看,二侠已坐在山石之上相待。
稽良因听玉闲把途中所闻告知,又见强龙本可抽身逃回,或发信号报警,却在后面狂呼急追,越发证实所说是真,俱都出于意料,词色也自转和。先命强龙同坐,查问明了出身来历以及从贼经过,均与玉闲途中所闻相合,知其为报父仇误入歧途,非但情有可原,本身也未亲手杀害好人,再一想起后寨相识的两个男女下人对强龙的说法,越发生出同情。又见强龙人虽明白,为了关心小翠安危和此后下落,依然坚持成见,非要二侠说明来历,才肯尽吐贼巢虚实,神态激昂,不怕恐吓,连试两次,始终如一,也不动手反抗,更觉此人真有骨头,便将来历告知。
强龙知道武当、中条隐居的诸位老少英侠,不是至交也是同道,对方虽未明言来了多少人,照近日所闻,分明两处均已发动。想不到一念归善,当时便遇生机,虽还不曾脱离贼党,平日心事业已去了多半,大喜拜倒,连声谢罪,由此有问必答, 二侠初意贼党人多,也许还有和强龙一样的好人,失身邪教,无力自拔,及至细一询问,除强龙是出于偶然而外,简直一个善良的也没有。第一个贼党出身先就两样,无怪都是那么极恶穷凶,认贼作父,永远不知悔改。经此一来,将来下手反少许多顾虑,不必再为多杀而担心事,随即指示机宜。恰巧教中花名册便归强龙和另一头目掌管,并还是正副两本,连教中总、分寨的地图、一切布置、人数、虚实均有记载,附在这两本号称神册总账上面,只要费上两三天的光阴便可暗中抄齐。好在强龙又是掌管后寨的首领,教徒尊卑分严,手下不奉命不敢进屋一步,更不许暗中窥探,背后议论,尽可独在房中放心大胆随意抄写,第三日夜里便可交卷,这比先结交的那两个少年男女下人胜强百倍。无意之中得此内应,喜出望外,便向强龙奖励了一阵。恐先二少年男女在园中久候,不往相见难免忧急,还想分出一人前往赴约。
强龙笑说:“无须,小人代去也是一样。此后我必格外设法照顾他们。”并说:
“我受小翠救命之恩,又是患难骨肉之交,希望将来能与常时相见,此去下落还望告知。”玉闲笑说:“你不必忙,只能将功折罪,你们将来必能常时相见。暂时连我们的踪迹尚不一定,你又必须隐伏贼巢探听消息,随时内应不能走开,对你明言也是无用。
放心好了。”强龙见对方说时笑望自己,好似隐有深意,不禁脸上一红,惟恐误会,方答:“小人决无他意。”玉闲已笑止道:“这些空话不必说了。我们不会做什不合情理的事,此时还有许多事情。天已不早,快些回去,以免贼党疑心,我也要先走了。”
强龙随说:“后寨一带归我掌管,只要方才的事不被撞见,像这样深夜出来走动,必当我因为首恶贼生日快到,来的人多,格外小心,知道后寨大片地面,只此一道危崖险径,晓得地理的人可以由此上下,虽然从来无事,外人也不会知道,终不放心,特意出来巡查。他们晓得,只有夸奖,说我忠心,决不至于生疑。倒是二位大侠连日那样深入贼巢,却是可虑。就我可以代做耳目,万一事前不知二位要来,和我同等的头目非我所能阻止,为首诸贼又喜领了外来贼党去往后寨游玩,一个不巧,稍微看出形迹,以二位的本领虽然无妨,那五处园树中的男女下人共有五六十个,非受到连累不可。尤其所去之处那一起十来个人,不问说得多好,均须押往神堂受那严厉惨酷的拷问;真正教徒贼党,偏认为是自己人,不是拿到真凭实据,真个叛教逃走或因事上不谨,因种种细节犯规,受那不近人情的刑罚,以及一言一动之失触怒首领、身遭惨杀而外,对于这类事反倒不问,认定在邪神面前立过誓、业已真心归教的人,决不至于生出二心,就与来敌对面交谈,只不跟了逃走,出力相助,也必当是为人所愚,或是粗心没有看出,至多骂上两句,极少疑心。这类轻重颠倒、毫无情理可言的事,一时也数不完。不论事情大小,真受害的都是这班可怜人,说起使人牙齿都要咬碎。就是安安静静没有变故,也须防他无事生非,稍微有事发生,他们便不得了。我为怜念这班无辜受害的人;不知费了许多心力,才得稍减他们一点苦难,如今也只做到不准我手下那些小贼无故骚扰、调戏欺压而已。那些贼头如将她们看中,我便只有暗中气愤,无计可施了。此后我必以全心全力将功折罪,仗着出入方便,过崖无妨,并有种种推说。他们下人所知不多,偶因服侍贼头听到几句,也是零星细节,教中详情虚实决不知道。如蒙信任,最好约定见面所在,每隔一二日,由我自来禀告,以免犯险。一被贼党看破,事情虽然一样,下起手来就难得多了。”
话未说完,玉闲因还有事,急于将小翠送往谷中安顿,稽良又另有去处,业已当先起身,急驰而去。稽良早就听出强龙真心实意,所说也极有理,但知那两少年男女颇有志气,当日业已暗中结合了一些同事的难友。这班陷身贼窟的被害人,久受贼党凶威暴压,平日俱都提心吊胆,如不事前将话说明,强龙突然寻去,不知真假,惟恐恶贼故意试验,定必惊疑,再说人多口杂,其心不一,昨日为想多得一点虚实,命这两人暗结同类,事后想起,还恐万一疏忽,连累他们受害。强龙内应之事更须机密,晓得的人越少越好。想了想,决计还是亲往赴约,不令强龙出面。仗着群贼均在前寨狂欢,后寨共只强龙手下几个小贼,已被止住,此时当已入睡,便和强龙一同起身,且谈且行,听完前言又指点了几句,人已到了崖下,便各分手。
稽良赴约之后,乘机又往强龙屋内要过那本名册,匆匆看了一看越发心喜,告以暂时不必全抄,照所指各条赶紧抄下,明日夜饮后借着巡查送到预约之处相见,方始加急回转。虽然往返耽搁,仗着身法轻快,空身急驰,未到谷口便将玉闲追上。同回谷中,将人解开,见洞壁上插有一枝竹箭,正是中条山隐居多年、和稽、荀二侠介乎师友之间的那位大侠,以前外号黑骷髅的靳大先生。
此人单名一个密字,已是剑侠一流人物,又是玉闲以前忘年之交,当初本无黑骷髅的暗号,对外也从来不用真实名姓。后因七侠黑骷髅查*,在大雪山银光顶与诸异派余孽斗寒大会上为强敌暗算,受了重伤,幸得平生知己之交黑女晏瑰救往阆中,将病养好,恰又遇到白骷髅妖巫师徒新创邪教,作恶害人。这时中条七友只剩三位,一时游戏,为了迷乱敌人耳目,查*提议三人全都穿着一身特制的黑衣。扫平邪教之后,查*和另一好友同往海外采药,一去不归,走时并将那特制皮衣面具一同留下,靳密索性化名黑骷髅,在外扶危济困。前后共只三数年,这“黑骷髅”三字已是哄传西南诸省,尽人皆知。
事又凑巧,所穿紧身黑衣原是一种海蚊的皮所制,坚韧非常,寻常刀斧都难斫透。
这年无意之中有一同辈好友由海外归来,谈起诸侠已在海外立下一番事业,准备久居,并还带来许多海蛟的皮。中条山本来还有十多位后起英侠,内有数人也照样做了一身。
被玉闲知道,特意寻去,见皮还有几身可做,便讨了两身回来。双方交情深厚,本是同盟至友,遇见重大的事常同出入,外人不知底细,只当一路。诸侠本领剑术又高,动手时节多半穿着这类黑衣,头戴面具,极少现露本来面目。各路恶贼不知对方人数到底多少,闻风胆寒,只一发现踪迹,立即远避。直到十五年前,为首诸侠相继隐退,妖贼也早销声匿迹,外人方始晓得一个大概。
近十五年,山中诸侠踪迹越发隐秘,虽然常在外面行医济贫,大都离开本山甚远,名姓常时改变,有时连形貌也都换过,越发少人知道。稽、荀二侠的踪迹向在东南沿海一带,这次出门较久,听说靳大先生因往海外访友,去了好几年,玉闲三四年前,两次去往中条寻他均未见到,连内中几位好友俱都不在山中。
二侠这次由武夷山访友回来,听人说靳大先生前半年曾由当地经过,并在裘平家中下榻,聚了数日方始起身。先想回转武当之后同往中条访看,后又听说大先生走时,似往云、贵苗疆一带寻人,说办一件要事,暂时不会回山,方始中止前念。昨夜听强龙说,白骷髅教主、女淫巫诸六娘是在苗疆深山之中养病,去了将近十年,新近群贼方始得到一点音信,今夜这位大侠突然来到,并还知我二人踪迹,留下以前互相通用的信符竹手箭,表示还要见面。照此情势,非但杀贼除害之事他已知道,多半云、贵苗疆之行便为那女妖巫而去。
此人乃中条七友中的第一位,看年纪老是三十多岁,实则比眼前这班朋友要长得多,表面像个寒士,对人也极谦和诚恳,无论是谁都当平辈之交,从不端什架子,眼前中条山这班后起的英侠,都喊他为大先生。生平从未收过徒弟,对于后辈却是样样照顾,无微不至。只要心性端正,被他看重,无论学什本领或是有事相烦,照例有求必应,无不尽心。如其仗以为恶,被他知道,却是丝毫不肯宽容,因此谁都对他敬爱畏服。
邪教猖狂,贼党又多,自己共只十余人,正在发愁,最可虑是眼前冒失动手,就是得胜,至少也有一半贼党逃走,昔年共只逃走一个凶孽,便留下这大一个祸根,有此前车之鉴,越发不敢操切从事,必须探明底细,样样算计停当,必能一网打尽方可下手。
就是机缘凑巧,得到强龙这样好的内应,想将群贼全数消灭,预计也在两三个月之后,还要遇到类如这次群贼庆贺生日的机会,方有成功之望。经此数月耽搁,夜长梦多还在其次,这班专以杀人为乐的邪教凶孽,不知又要多害许多好人!每一谈起,便自为难,想不到此公不期而至,自己赶来,真个再妙没有。
看那竹箭的插法,是在午前去往西南方相见,并有过时不去便要来寻的信号,含有两重用意。因玉闲格外同情小翠身世,又和裘平、裘朗、方山三人订有约会,必须前往赴约,地方偏是相反。商量了一阵,决计把人分开,一个去寻靳大先生赴约,一个提前往寻裘、方三侠。如寻不见便等在那里,见到之后同往西南方去见靳大先生,另外约好时地。因料裘氏弟兄和新来的好友方山得知大先生在此,定必想见一面,为防时地相左,并还约好二次相见的所在。先以为小翠本领有限,带在身旁是个累赘,万一遇见贼党,反更讨厌,及至说完前言,小翠立意想拜玉闲为师,不愿离开,力言形貌已变,又是男装,贼党不会看出,本领虽然不济,曾得家传,寻常小贼还能迎敌,想和二侠一起。
玉闲见她方才一纵,功夫颇有底子,再想起昨夜初遇时情景,便对她说:“我们并非嫌你无用,只为靳大先生初来,他是我昔年结义兄长,本领比我们高得多,如有什事同行,你决追赶不上。再者你已饱受惊恐,一夜无眠,也应稍微歇息。等我们和大先生见面之后商量妥当,回来接你正是时候。我知你的心意,不愿和我离开,并非胆小,本领虽不甚高,也非无用的人。只管放心,在这里把精神养好,等我事完回来,定必为你打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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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同商密计 古寺聚英侠 巧得总图 强龙建殊功
三人说时,稽、荀二侠业已吃完,稽良说完前言已先起身,小翠一心只想跟定荀玉闲,并未留意别的,因听稽良走时偶然提起此去先寻方山,猛想起失踪多年的娘家兄长王玉山,从小过继在母舅名下,正是姓方,心中一动。稽良未等起送,已往洞外纵落。
玉闲正劝她先睡一会,小翠忍不住问道:“恩姊,这位姓方的好友,可知他的来历,有多大年纪,是哪里人么?”
玉闲急于起身,匆匆答道:“此人乃稽大哥的好友,我只以前见过几次。还是未了一次他到武当来访,和大家在一起多谈了些时,才知他是雁山六友石铁华的门下,年约二十多岁,中等身材,一口南音。彼时他刚学会猿公剑法,正在到处物色好剑,人甚豪爽,家世却未谈起,翠妹好好养神,不要心慌。此洞十分隐僻,外人不会知道。如有人来,也都自己弟兄姊妹。左近又常有我们的人来往。今明日还有人来,并不止方才所说三位。你只管多睡一会。这支竹手箭与壁上插的一支大同小异,如有人来,先取竹箭,与之观看,如其开口先说一个“善”字,便是自己人,无论什么话你都可以对他明言。
我要走了。”
小翠暗忖:兄长离家时年已十七,本是山东原籍,怎会一口南音,年纪也不止二十多岁,料是平日想念亲人大切,稍微听到一点便是动念,以为那人姓方,又叫方山,一姓一名均与失踪十五六年的兄长相合,因而误会,知道玉闲急于寻人,对她关切,忙答:
“恩姊请走,小妹遵命。”玉闲随即拿了兵刃走出。
小翠独卧洞中,满腹心事,上来毫无睡意,回忆以前经过,又是悲愤又是欣慰,伤感了一阵,见朝阳已快退出裂缝,估计天已傍午,自己还未合过眼,当此时机紧迫之际,恩人回来定必说走就走。自从失身从贼以来,日夜想逃,恐被贼党看破,武功已早丢下,将近一年不曾练过,在贼寨中终日有人服侍,舒服已惯,此时人卧洞中自不觉倦,万一随同上路,本来脚程就差得多,真跑起来决迫不上,再因昨夜失眠,体力疲倦,非但要被恩姊看轻,拜师更难如愿,还是人家一个累赘,甚而因此误事,何以对人?想到这里心中一惊,自悔疏忽,业已逃出虎穴转祸为福,不打未来主意,已过的事想它作什?白耽搁许多工夫,睡上些时多好!念头一转,惟恐人太兴奋,心情烦乱,仍难人梦,赌气起身,先练了一套功夫,借此试验本身功力,准备练得有点疲倦再去卧倒,就是二侠回来得快,听去时所说口气,也可睡上一两个时辰,怎么都比胡思乱想要强得多。后来试出功夫虽然丢了将近一半,仗着家传,练过幼功,丈夫又是行家,以前极少间断,底子甚厚,手法又熟,练起来并不吃力,才放了心,跟着将气调匀,稳住心神,不多一会,便安然睡去。
醒来见洞中光景颇暗,静悄悄的,心想天已将近黄昏,二位恩人如何尚未回来?正要转身,猛觉身后微响,似有一人坐在那里。先当是二侠回转,转脸一看,竟是一个肩插双剑的少年,面向洞口坐在那里,刚刚回身相看,并未见过,刚由贼巢逃出心终不定,又将那支竹手箭忘记,大惊欲起。
少年见她惊慌,似早料到,忙呼:“妹子,不认得我玉山大哥了么?”小翠定睛一看,认出少年前额上幼时所留伤痕,别了多年,还拿不定是否,瞥见头旁那支竹手箭,连忙抢在手里,方问:“这位大哥贵姓?”少年笑答:“妹子不必多疑,虽然一别将近二十年,彼时妹子年幼,我仍认得出你,稽大哥方才又曾谈起,断定无差。你受了一夜惊恐,近午才睡,想使多睡些时,就便等候稽兄他们,没有惊动。我现才名叫方山,乃你昔年离家出走的兄长,本名王玉山,你总想起了吧?”小翠惊喜交集,出于意外,喊了一声“哥哥”,便悲哭起来。方山见她哽咽流泪,知其满腹冤苦悲痛难于出口,再三劝慰,方始止住。小翠见乃兄并无世俗之见,越发喜幸。
双方一谈,才知方山自从幼年因和临近庄上一家贵绅之子口角动手,将人打倒在地,以为失手打出人命,连夜逃走。在外流浪了半年多,守着家教,虽会一点武功,不愿偷盗,更不肯伸手向人乞讨。逃时顺路回家,所取银钱不多,业已用完,眼看饥寒交迫,忽然巧遇雁山六友中的石铁华,将其带往山中小龙湫旁茅篷之内,一学九年,练了一身武功,又学会一套猿公剑法。奉了师命,在外扶危济困,往来江湖,又结交到几位男女英侠。几次想回故乡探望,均因机缘不巧,临时中止,加以父母双亡,家中只有兄弟夫妇,妹子小翠又嫁在远方,想过也就拉倒。
当年由福建起身,立意回乡探望兄弟,井问小翠下落,到后,由乃弟昆山取出孤儿身上密藏的血书,得知小翠被一伙不知姓名外号叫做白骷髅的恶贼强迫掳去。为了保全孤儿,勉强屈服,准备到了贼巢,算计孤儿已被所托的人暗中护送到了母家,然后下手行刺,准备与那恶贼同归于尽,口气十分悲痛,并嘱乃弟说恶贼人多势盛,凶恶非常,决非常人所敌,不可泄露一字等语。当时怒火烧心,要寻恶贼拼命,无奈贼党行踪诡秘,那多恶贼,连姓名都无一人知道,巢穴所在更不必说。昆山又谈起前听往来西南的友人暗中密告,说这伙贼党万分凶毒,行踪莫测,被害的人甚多,不可冒失。
方山越想越恨,先料贼党踪迹必在西南诸省,便往两湖一带寻去,自觉人单势孤,想寻几个帮手。先往武当寻人相助,到后才知诸侠均已出山,正是为了此事。忙又跟踪寻来,途中又遇到几位英侠,得知贼党近日大举庆寿,稽良、荀玉闲和裘平、裘朗四人已往贼巢附近窥探,并说自己这面已有十余人,还嫌不够,最可虑是贼党人多,万一漏网几个,又留后患,为想斩草除根,十分慎重,照方山那么气盛,万来不得,最好寻到稽、荀二侠和诸位至交,商计停当再作计较。
方山一听贼党这等厉害,连武当、中条诸位英侠合在一起,尚且不肯轻举妄动,并非是怕贼党人多势盛,定是为了这类邪教害人太甚,必须一网打尽、连根拔净才免后患。
经众劝告,只得强忍怒火,匆匆寻来。初意妹子血书写得那么激烈,必已送命。从师年久,平日所遇英侠又都明白事理,不以寻常守节为然,觉着妹子死得冤枉,每一想起便自悲愤。不料昨日与稽,荀二侠相见还未谈起此事,当日午前再见稽良,跟着又同往见大侠靳密,得知昨夜救了一个少妇,竟是他的同胞妹子,并曾疑心方山是他兄长。因为久居南方,口音已改,人更生得年轻,玉闲又不知她的底细,所以不曾深谈。心中惊喜,午后便由玉闲抽空引了同来。途中遇到二侠的同伴裘氏弟兄,说:“方才曾往谷中访看,见洞内有一男装少妇正在练武,后又卧倒,头前放着一支竹手箭,二侠的包裹也在那里,料是自己这面的人,因是年轻妇女,人又刚睡,不曾惊动。”四人同到洞内,见小翠睡得甚香,玉闲、二裘又正有事,便各辞去。方山问知妹子昨夜未睡,饱受惊恐,又因当夜便要起身,不忍喊醒,业已守了个把时辰。
兄妹二人谈完前情,方山又说:“大先生一来,事情业已商定。今夜除稽兄和荀二姊仍留在此,等候抄那一本名册而外,因大先生早在去秋便得到线索,并还亲往云南去了些日,虽然妖巫机警,被她诡计逃走,别的却都有了准备,连这次为首五恶贼命贼党寻访教主所得信息,均是大先生的巧计。跟着,还有一个山人假装妖巫所差,就在明日贼党暖寿以前赶到,拿有妖巫所发鬼画符的神牌和一封信,非但在此三四月内不许他们伤害一人,连各地总、分寨所囚禁的那些被害人们,均须等她回山发落。一面说她三月之后必回,在七月中旬她教中鬼节盛典以前回山主持全局,所有教徒贼党,只与邪教有关的,一律要在七月中旬去往总寨报到。一面代妖巫吹了许多大话,说她这八九年来非但病已养好,并在南疆大开门户,收了好几百个心腹徒党。为想试验为首诸恶贼的心志,又觉中原诸省离开仇敌大近,容易激动,只有云。贵深山之中无人理会。各泰山酋均极富足,又信鬼神,容易收服,等她回来过完骷髅节,便要率众全数迁往南疆,以免又蹈昔年覆辙。未了又向群贼警告,说现在风声闹大,连她那里俱都知道。听说仇敌业已发动,内中剑侠甚多,你们决非其敌,在此百多日之内关系最为重要,无论何事均须忍耐,如敢丝毫轻举妄动,或是未回以前伤害一人,到时定照神法教规加倍施刑,速将各分寨及早结束,把所有金银资财全数运往总寨藏起,原有的房舍寨堂一律拆废。行动务要机密,不许丝毫泄露,违令即杀。
“群贼均惧妖巫法严,令出如山,向例不容更改,传令山人,又持有教中最机密的鬼符和许多机密的信号,决非外人所能得知。虽然妖巫天性喜杀,为想保全那些被难人的性命,有先一点破绽,但那山人经大先生细心指教,人又胆勇机警,事前并将教中几件隐秘的事和许多繁细规条全数教会,作为那是妖巫新收宠徒,并是一个最有权力而又富有、洞中金银财货堆积如山的大酋长。那些被难的人乃是准备骷髅节教中盛典大举残杀,准备祭神之用。来信只说凡是擒到的人都要留下,如有新人入教,也须等她回来主持,此时不得举行。话说极巧,不由群贼不信。经此一来,免得贼党在此三月之内,又在外面残杀害人。自己这面借此准备,等群贼聚往巴山总寨,然后突然发难,真个算无遗策。妹子如想亲手报仇,今夜起身,由我亲身引往拜一前辈女侠为师,到时一样可以同往。”
小翠闻言大喜,就着方才带来的饮食吃饱,收拾好了随身包裹,候到山月高上。荀玉闲一人匆匆赶回,说:“强龙真个悔过心诚,昨夜回去竟没有睡,一直抄到现在,竟背人将那名册总账抄好多半,是重要的全都写上。以他本心,还想全数抄齐再行送来,因大先虫急于要看,稽大哥昨夜又曾指教,想对他说,先将那二十多页最重要的先抄了来,不料他刚假装查看,去往崖上眺望,正好相遇,立时回去取来。底下小半本,均是各种分寨所积金银数目和收账的年月,无关紧要。不久贼党便往总寨会合,分寨金银全要运走,抄来也没有用。二次和他见面,才知事情凑巧,贼党分寨虽多,只此一处最为重要,名册正本密藏总寨神像下面,机关甚多,极难取出。每年共载两次,不到时期,正本未及写上、还没有副本所载详细,并且首恶今早传话说此次新人入教,名册明早必要交上。不是连夜抄写不停,还有遗漏呢。大先生见了名册甚是高兴,说比他几次细心访查详细十倍,令我转告方兄,拿他书信和昨夜所留竹手箭,去往秦岭古钟坪,拜在女侠江嫖门下,到时如有用你之处,再行通知。”说罢便催二人上路。三人随同出洞分别。
小翠问知女侠江嫖,年已不小,功力与靳大先生差不多,双方又是多年至交,一见书信定必答应,心中暗喜;又听不久便可相见,经玉闲一劝,也就不再惜别。到了路上,笑间方山:“此去共只三四月光阴,听恩姊说,还要叫我随同杀贼,雪耻报仇。共只三四月光阴,往来这远,哪有多少时候用功,如何能够济事?”
方山笑答:“大先生此举实有深意。我先听二姊说要代你寻一名师,并要使你随同杀贼。日期这短,先也不知何故,方才听说是拜前辈女侠江嫖为师,我才明白过来。如非知你武功颇有根底,身世又是如此悲苦,也不会有此一举。这位女侠非但本领高强,对于各种暗器火器更有独门专长,无人能及。只是脾气古怪,为了昔年疾恶大甚,遇到恶人匪徒往往斩尽杀绝,杀人太多,人多说她做得过分,已不高兴,又与一位同道至交争论,一时负气,说‘诛杀恶人必须斩草除根,不使死灰复燃,方可免害。你们专讲与人为善,也未试出对方是否真心悔祸,可能将功折罪,随便宽容,以致留下祸根。大家添出许多麻烦,还要伤害许多善良,也不想想,这类恶贼平日倚势行凶,穷奢极欲,享受已惯,为了贪生惜命,暂时屈服,在未寻他以前,并无丝毫悔过之心,一旦要他全数改变,勤俭服劳才有衣食,样祥不如他意,就是安份一时,除却真能回头是岸,在未败亡以前先就醒悟,弃邪归正的不算,至多暂时胆小敛迹,一遇机会便思蠢动,此乃自然之理。我虽稍微过分,所杀也都情真罪当,至少带有一两条人命,以牙还牙并不过分。
既不以我为然,我便从此告退,自往山中隐居躬耕,姑且不问外事,且看你们能否将那恶人感化过来。’
“和她争论的也是一位老侠,心肠最软,平日除暴安良,稍有可原便即释放,性又护短,明知为了平日不愿多杀,留下许多后患,仍想苦心保全,对那拿不准的几个,日常都在留心查考,多费无数心力,仍不免于发生变故。无奈话已出口,不愿收回。双方越说越僵,互相负气打睹,约定当时所放两个恶人,如在五年之内故态复萌,他便算输。
江嫖也说五年之内二贼如不重犯;日恶,她从此不再管什闲事。这位老侠用心也是真苦,因恐看错了人,怜才之心又切,从此对那两个恶贼用尽心思,日常防备。
“事有凑巧,一个最狡猾的,正在暗中准备阴谋报仇,只等五年一过,江嫖认输不再出山,先将这位老侠暗算刺死,再图大举。只差半个多月便满五年,忽然染病身死。
另一恶贼本与同谋,重要党羽一死,死贼妻子倒是真心惧祸,故意造些假话向其警告,说:‘病死是假,实是这位大侠看破阴谋将其处死,幸而只知是他一人所为,你不在内,千万小心。’那贼本知对方暗中监视,并曾连明带暗几次劝告,一则势孤怕死,二则余财又多,觉着只要不犯;日恶便可无事,两家老小又同哭求,方始息了恶念,这一来总算勉强交代过去。这位老侠不知底细,五年期满,寻到古钟坪,本意是向江嫖劝说,作为以前乃是戏言,请她不必多心,并说死贼许多可疑,自己为此曾费五年心血,并不算赢,仍望江膘出山,与大家一起,只请不要多杀。不料双方都是心直口快,性情又刚,话不投机,反更说僵。由此女侠自在山中一住十多年不曾出山,表面不问外事,实则她那几个徒弟专在外面除暴安良,做得和她一样。本来可以请她派人相助,无奈她门下几位女侠去年同往海外有事,至少还要一年才回,本人决不肯出山。
“她那暗器火器均有机关,却是巧妙非常,一学就会。为了贼党人多,我们的人恐不够用,也许本未想到此事,因在昨夜救你之后,二姊看出你的本领,大先生恰又在此,想起这位女侠虽难请出,如其将那暗器火器学来,随便一发便可打死不少贼党,岂非绝妙?可是说来容易,入选却难。江老前辈不收男徒,别位女侠又有许多碍难,第一她那徒弟无事都要随她山居,一同力耕,连家都要移去,不许随意出山。诸位女侠剑术都已学成,所学又不相同,谁也不愿专为学那几件暗器拜她为师,只你一人身世孤苦,无家可归,武功又有根底,不消一两个月便可学成,杀贼之后再学别的武功剑术,事情一样,将来还可连小外甥一起带去,从此相依,就在她的山中居住,教子度日,也有永远安身之处,真个一举三得。我料这些话定必不差,此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她那特制暗器带在身上,只要武功稍有根底,多厉害的贼党也难近身,你还顾忌作什?”
小翠闻言越发心喜,仗着脚程都快,日夜赶路,不消多日赶到秦岭,见古钟坪深藏乱山之中,风景甚好。江嫖表面像个身材瘦小的中年农妇,看去并不起眼,看完靳密来信,立时应诺,并因方山专诚远来,送了他一件名为五雷珠的火器,形似一个小莲蓬,中藏火弹,能够连珠发出,无论敌人本领多高,打中身上立时炸成粉碎,威力绝大,学起来也较容易。
方山谢别之后,江嫖对小翠说:“照着来信,共只三个月光阴。我这里暗器火器共有十四种之多,除内中三种飞针飞刺必须功力精深才能学会,你还不到时候而外,余者均可全数传授。用时,非只双手同发,肩臂膝时等处均可装上。我看大先生的意思并不要你深入贼窟,好似料到贼党要由秦岭这面逃走,为防万一漏网,多半命人埋伏在离此数百里、与巴山交界的天险猢狲愁暗谷绝壁之上,准备以少胜多,将漏网群贼赶到那里,前后夹攻,一齐除去。不过话未言明,我是否料中还拿不准。你只照我所说加紧用功,不出两月便可全数学会,也许连那飞针都能先学起来了。”随将暗器取出,一一指点,分别传授用法。
光阴易过,小翠在山中一住两个多月,连暗器带火器全数学会,无论分合均可得心应手,百发百中。这些暗器均是江嫖无事时精心打造,越来越巧,常有改进,因觉小翠武功虽有底子,遇见强敌仍非对手,虽然周身都有暗器装好,抬手举足随便一动,前后左右均可发出,终恐应敌之际,微一疏忽,吃了贼党的亏。小翠身世又最苦痛,人更温柔聪明,勤朴耐劳,虽然入门不久,十分喜爱,又特赐了一柄单钩,也是一件特制兵刃,与寻常护手钩不同,上面并还附有两种暗器,专讲败中取胜,厉害至极。刚把钩法学会,乃兄方山忽同两人寻来,交上靳密亲笔书信,便同起身。
小翠见是直赴贼巢附近埋伏,待机围攻,与乃师所料不符。途中一谈,才知师父所料本与靳大先生相同,后因中条诸侠均说自己这面人少得多,贼党无一弱者,本就不够分配,与其将贼党最隐秘的一条道路放开,迫往猢狲愁晴谷之中前后夹攻,转不如上来包围,将那几条道路全数封闭,省得分散人力,还要费事。大先生仔细查看地形,虽觉这等做法群贼必作困兽之斗,有些不妥,一被冲出重围,反易使其漏网,但是人实不够分配,贼党又多凶恶,极少弱者,聚在一起,其力更大。同时又添了两位有本领的人物,都是这等说法,便未坚持成见,结果照众人之意,将原定计策改作七月初十以前,在巴山贼巢总寨附近古庙之中聚会,演习两日再同进发。事前分出几位本领最高的,设法掩入贼巢地洞山腹之中。
那是一条通往贼巢的秘径,乃昔年老妖巫诸六娘作贼心虚,暗中开通的两条秘径之一,除为首五恶贼和掌管神册总账、有限几个第二级的亲信恶徒而外,休说寻常教徒贼党,便是具有威权的大头目,也无一人得知。起初几年妖巫在日,由为首五恶和三五个心腹同党每日轮流防守巡查,后见终年无事,又是一个苦差,本就认为多此一举,妖巫再一远走云南,一去不归,为首五恶又开始蠢动,在外为恶横行,除却每年重要鬼节,均嫌总寨深居山腹,阴森气闷,不见天日。妖巫走时严令:无论尊卑,只在总洞居住,决不许出见日光,以防泄漏机密露出破绽,便是有事来往,也要扮成山民,乘着黄昏黑夜,先往崖洞,假作寻访亲友住上些时,仔细探望没有生人跟来踪迹,才许出入。许多均不方便。为恶日久,越发骄横放纵,不耐拘束,平日极少回山居住,分寨另建寨堂便由于此,这条秘径自然无人轮值看守。妖巫又下严令,连教徒也不许知道。近六七年,从贼党还未横行以前数年,便难得有人查看一次,防守更谈不到。入口又作螺旋形,地形奇险,外有掩护,不知底的人决看不出。内里并还设有两道钢铡和几处陷坑、仙人跳、千斤闸之类机关埋伏。这都容易冲过,最厉害是当中一段,地势比较宽平,外表像条十来丈长的天然甬洞,实是内中最危险的所在,非但机关埋伏最多,井还利用天然形势,层层相间,通体均可呼应,越是平坦宽大之处花样越多。尤其这一带地面,看去都是原有石地,不过年久碎裂,满地都是大小不等的裂痕,下面却是空的,走在上面并看不出,至多觉着石块有点活动,下面没有摆平,稍微踏动了一下,别无他异,实则就这一踏,下面机关业已触动,互相勾连的一条总线立被牵动,传向前面贼巢之中,发出各种警号。
妖巫心思灵巧,昔年又得同党巧匠相助,她那警号也与寻常不同,为防山腹贼巢洞窟大多,地方广大,万一警号发动,无人在旁,疏忽过去。居心阴毒,惟恐所发响声太大,致被来敌警觉,逃退出去,除却出口前半,所有钢铡、千斤闸板之类,随同警号一起发动,机关一转,全数发挥威力,将来人退路分好几处关口,全数封闭,便是一条蛇,也难钻出而外。凡是他师徒为首男女六贼往来居住之地,连同神坛上下暗设的机关,俱有这类警号发出。有的宛如鬼啸,有的将暗藏的火药撞上,接连发出火星,有的架上钟鼓无故自呜。她一面借此惑乱人心,说是邪神显灵示誓,已有敌人掩人,命众照她平日所说埋伏围攻,一面带了心腹徒党赶往查看。来人如已被困机关之内,被他擒去惨杀自不必说,否则相机行事,仗着洞中地势、徒党众多,诱敌人网或是明暗夹攻。多高本领,如在这条秘径以内被其警觉,休想活命。为首诸贼也因这条秘径外人决难通行,格外放心,不去管它,经过这好几年无人过问,那些机关是否还和以前…样灵巧合用,已是难料。
自从得到强龙献底,看到那本神册总账的副本,得知总寨形势之后,靳密因见上面许多隐语,对那…条秘径虽未明言,仔细推详,业已悟出多半。跟着,稽、荀二侠又令强龙设法,费了许多心力,竟在群贼移居总寨的第四日探明详情,并将当初帮助妖巫师徒建造全洞、后来又被妖巫惨杀的两个善制机关埋伏的死贼所留总图,从神台下面地穴之中寻到。
入穴以前,强龙本是假装讨好,向为首诸贼请命,说:“今已七月初,教主不久回山。自从教主走后,诸位寨主常在外面行道,无暇回山,许多机密所在均未查看,余人不知底细,无人仔细看过。最好由诸位教主选上数人,将这些地方查看一遍,打扫干净,收拾整齐,以防教主回来见怪。”
群贼竟为所动,又都当他忠心,当时答应,并说:“像神坛地穴和通往山外的两条秘径,不是常人所能与闻。内有几处机关,也许还要修理。地穴之中,更是全洞最重要的所在,内里深黑异常,形如一井,上下都难。我们正商量推人下去,你既告奋勇,再好没有。明日我们传令封闭神坛,不许一人走进,由你一人到下面去,将那一间神宫密室打扫干净,把那万年灯的油上满,便是一件大功。你如泄露机密,却是找死。”随将几件认为机密,其实荒诞无稽的禁忌一一告知。
教中规矩,不许教徒随便开口出什主意,疑心又多,照例有上无下,地位稍卑的人连屁也不敢放。强龙原因五恶褚富那面护身神牌,被小翠逃时准备用作挟制,无意之中带走,后来遇救出险,并未用上。五恶褚富却着了急,又知乃母天性凶残,自己做那骗人的勾当,虽然装神闹鬼,全是虚伪,偏极迷信邪神,这一种长只两寸、死人枯骨做成的神牌,地穴之中所藏甚多,毫不足奇,偏当作性命相连之宝,不是立下大功,或是格外投机看重,便是人教多年的老徒党也得不到手。有此一块死人骨,非但全教中人另眼相看,具有许多威权,并还可以免死两次。可是一得此牌,便看得比性命还重,贴身收藏,决不能使其失去,否则身受之惨,比什么都厉害。自己虽是独养爱子,犯此重规,就是宽容,多少也必受到严罚,并且从此便算有了短处,被同党四恶贼看轻,将来能否继为教主便难拿稳。想来想去,只有偷偷深入地穴,另外取上一面才可无事。
偏巧另外四个首恶因妖巫将回,意欲讨好,知那地穴上半十分之九形如深井,非但黑暗气闷,使人难耐,因为底部供奉邪神的石室之内设有两个金缸,每缸都有三五个灯头,内中装满灯油,终年油烟熏的,满壁污黑,又少透气之处,油烟气味甚是难闻,而这地穴照例只许一人上下,业已好几年未添灯油。此是一个最机密而又烦难的神差,连打扫带上油,至少要忙一日夜。照规矩,中间丝毫不能停歇,除饮水外,连吃饭都不许,至多只能在悬绳上下之际,将身带的干粮抽空咬上两口,否则便算信心不虔,犯了禁条,休说椿富从小娇惯享受,出生以来,共只在领神牌时匆匆上下去过一次,这等苦头难于忍受,便四个首恶,最多的也只教主未离山以前当过两三次苦差,一提起来,表面话都好听,暗中无不头痛,于是同声劝止,不要褚富当这苦差。就要打扫添油,也由当年轮值的人亲身下去。
褡富自不便说明真相,又知当年轮值的是三恶白鹰子之妻四恶李金莲,恰是一个风骚淫荡、专喜享受舒服的淫妇,不耐当这苦差,性又最伯污秽,一面吃着活人脑子,常时双手染满血污不以为奇,一面偏要打扮得花枝招展,从头到脚不沾一点灰星,恨不能把周身细皮嫩肉全现出来才对心思。这类油污狼藉的事,要叫她忙上一日夜还弄不完,一面还要强忍饥渴,不能丝毫偷懒,自非所愿。当大恶郑明提议由轮值弟兄下去打扫时,故意支吾,乱飞媚眼,并还示意三恶白鹰子代她下去,分明不愿做此事,却又无法出口。
这座地穴,下时又极费事,无法背人偷偷下手。护身神牌如偷不出,到了七月十五骷髅节盛典,便要当众取出。教主不回,还可设法遮掩,教主一回,见面时第一件事,便须捧着这块无知朽骨行礼拜见,祭神时更不必说,没有此物,如何交代得过?尤其四恶李金莲,因自己嫌她血污残忍,几次勾引均装不解,难免恼羞成怒,心中怀恨,此事如被知道,更是讨厌。想来想去,只有强龙比较可以买动,自己本来防他暗中泄机,又是教中亲信。有功之人,虽然以上凌下可以任性残杀,到底须防别人议论,何况又是三、四两恶的爱徒,此事如令代办,双方便成利害与共,被人知道,自己是教主之子,还不至于送命,他却非遭惨杀不可。念头一转,立将强龙喊到无人之处,令向为首诸恶请求,乘机代取人骨神牌,一面许以重利。
强龙闻言,自合心意,表面假装胆怯不敢,恐事未办成,随便乱出主意,先受寨主、师长责罚,褚富力保无事,当在一旁代为作主。果然下余四个首恶虽想讨好教主母子,谁也不愿下去,本就打算另选一个心腹教徒,代往打扫添油,但这类事,常人看去只当寻常打扫,不过麻烦一点,并不相干,而邪教中却当着一件天大的事,派去的人休说做得潦草,便这上下繁忙一日夜的辛苦,稍微不耐饥渴疲劳,本人受刑不算,连发令派他的头领也要连带受罚,并且还要出于自愿,万分虔诚,才能入选,哪一面全要顾到,差一点的教徒更不配当此重任。何况内中还有好些机密的事,未去过的人决不晓得,就是以前领过神牌,不在神宫内仔细打扫也不深知,许多为难。正在暗中计算人选,想把为首五恶下面十几个心腹教徒喊来,设词探询,再行决定,一见强龙自告奋勇,五恶褚富首先赞好,连声夸奖,自然一拍即合。
强龙本心,神坛下面的地穴,号称全洞中枢要地,平日画有白线禁圈,谁也不许走进圈内,又听稽良揣测,以为洞中机关埋伏的总弦藏在里面,又想借此窥探那两条秘径的虚实,不料命他专一打扫地穴,秘径方面另外派人,诸首恶并要自往查看,方觉弄巧成拙,反将双方提醒。谁知无意之中在神宫石碑下面发现一具死尸,同时寻到一个小革囊,内里非但藏有全洞总图,上面并还注明破法,另外夹有一张未写完的书信。
大意是说,妖巫褚六娘越闹越淫凶,因见死人年老力衰,不满所欲,丝毫不念多年相交的情份,又逼着他修建这座地穴神宫,看那心意大是不良,日前由寨中听出她的口气,果有谋害之意,第二日醒来便再三盘问昨夜说些什么,虽经掩饰过去,早晚必遭毒手,深悔昔年不该为她所迷。如今身困洞中,终年不见天日,费了多年光阴,用尽心力,把整座山腹洞穴布置得和铁桶一般,如今反要被她惨杀,实在心中恨毒,前夜乘机下手暗算。妖巫生平结交男子太多,本有病毒,经此一来必染奇疾,终身不治,将来病发厉害,死得更惨。此虽是她应有报应,但她羽翼已成,我也逃不出去,如今悔之无及。仗着以前留了点心,尤其内中一条秘径的机关,建造时节因觉妖巫神情可疑,表面造得更加厉害,所有机关均可勾连,牵一发而动全身,实则只将总图得到,知道破法以后,无论内外,只须来人带有能够斩断钢铁的宝剑,便可将它破去。总图底样早已留下,只是无法逃走。故乡还有儿子,想早长大成人,今生恐已无法相见。本来连这封信也无法带出洞去,身边常有贼党在旁,更须防她看破,每日只是半夜抽空,写此一封长信,准备写完秘藏身旁,挨到下月十五骷髅节祭神之时,照例全洞的人均须照着《骷髅经》上所说,改变装束,分头出去,做那招收孤魂野鬼的鬼把戏,每年也只七月十五后半夜,洞中教徒才能和做贼一样偷偷掩出,见到个把时辰的星月。自己为了妖巫忽然疑忌,已有两年不曾出洞,今年鬼节曾和妖妇商谈,业已答应,也许能够出去。因知当地离山口最近,只外面崖洞十来家是假装土人的教徒贼党,余均本份山民,并有游山打猎的人常由附近经过。妖巫法严,为防泄漏踪迹,附近二三百里以内决不许伤害一人一畜,到时如能出去,定必拼命一试。能够逃走更好,否则便将此信连总图装入革囊,相机行事,抛往附近居民家中。望拾到此信的人照着信上所开地点人名代为探送,感恩不尽了。
底下不曾写完,革囊中还有几两金子,看意思是想托那拾到的人,代将此信送交他的亲友,请了能手为他报仇,并除此一个大害,不料还未写完便遭毒手。因那革囊藏在地穴下面石缝之中,未被搜去。强龙看完以后,喜出望外,暗藏身上,连褚富所要神牌一同带了出来。等到收拾干净,人已疲极。为了各地分寨奉命结束,一齐并入总寨,有许多新归附的贼党当地还未到过,强龙本来奉命在山口外,带了两个男女贼党开一酒店,暗中接应,近日又被调入洞内,出入本非容易。褚富因感他帮忙将牌盗出,从此多一心腹死党,连前事也无顾忌,人又年轻狂妄,意气用事,无什心机,本已有求必应,强龙也实疲劳不堪,推说要往外面养息几天,请五贼代为开口。下余四个首恶,因事未完以前,褚富便说强龙如何忠心卖力,自己接连暗中查看好几次,从未见其丝毫懈怠,事情一完便当众发令,也不和同党商量,便令去往洞外酒店之中养息三日,有事随意出入。
诸首恶一个也未多心,反更看重。
强龙一到外面,便将革囊总图交与每日假装樵夫的一位老侠带与靳大先生观看。经此一来,贼党虚实全知,那条秘径甬道虽经诸首恶亲往查看,因见多年无人往来,内里灰尘狼藉,机关多半完好,虽有许多铁锈,并不妨事。本来还想一直查看出去,三、四两恶贼均嫌灰尘太多,同说:“越是这样,外人越看不出,何况这多年来从无一人来过,我们又将离此而去。共只有限光阴,何必多此一举?真要机关毁损,照教主来信,她到不久,便要分别起身迁往南疆,修理也来不及。反正无事,就算这十多天中事出意外,有此敌人窥探,也决不会由此走进,管他作什?”这几年为首诸恶穷极荒淫,本就不愿费事,地方又大,觉着所说有理,新归附的教徒中又有好些少年男女,各有各的淫欲之念,立将前议打消。诸侠下手自更省事。
八、二女侠杀贼猢狲愁
方山、王小翠兄妹赶到离开贼巢只十余里的古庙清虚观中,一看,观中只得两个老道士,以前本是江湖中人,出家隐居已二三十年。除妖巫本人外,为首诸恶看出不是寻常道士,并还曾往观中探询过数次,彼此相识。两道士却不知这伙恶贼的来历,诸侠到后方听说起,好生惊奇。仗着那观后面是片树林,尽头又是一座崖洞,先因庙中人少,恐作野兽窟穴,编了一个竹帘,上面敷些泥土,再用藤蔓草花牵引,将洞封闭,外表看不出内里有洞,另外却又开一小洞,作为存放蔬菜之地。地方广大,又极荒凉,离村较远,近数年,贼党知他们本领不高,隐居当地,从无什人来往,已不放在心上,平日除偶有樵夫、采药人由旁经过而外,极少见到一个生人。
诸侠早已扮作近山一带的土人和樵夫、猎户之类,相继提前赶来。那观只作聚会商谈之所,多半寄居新结识的土人家中,装作亲友相识,平日和村人混在一起,帮助做事,夜来便在豆棚瓜架之下乘凉夜话,所谈也是田间山里的事,并不多住观内。
为首诸恶因全体教徒贼党聚居总寨,连所掳被难男女共有五百多人,虽均改变装束络绎前来,但因六七月里天气正热,黑夜又短,当地山口内外有好几处村落,必由之路,休说深更半夜成群走过,便是三三两两,好几百人相继不断,只见入山不见出去,也必生疑,乡村里面,随便来一生人均易使人注目,何况这多。先颇为难,继一想,反正为日不多,教主一来,便快起身,那条秘径通路,在未奉令以前,又不使新来教徒知道,共只山口这条要道,余者虽也有路,均在山中,非但绕远,险阻太多,沿途每有对头隐居,更难免于看破,转不如全装作外省人山采药的客帮药夫子,上来分出些人,索性来时先寄居山口村民家中,余者分往崖洞外面,夜来人洞相见。好在被掳的人胆早吓破,不会泄露,一面放出口风,说这伙药夫子此次入山至少一两个月,并且由此便往秦岭那一面探索过去,多半不走回路等语。内有几个贼党,竟和诸侠住在同一村内。这伙教徒贼党虽极机警,竟无一人生疑。
方山、小翠到时才只初十,本定由外随众夹攻,到了十三夜里,靳大先生忽将诸侠喊往清虚观密商,指示机宜,先朝中条诸侠说:“据我观查,我们尽管想得周到,是否能得贼党一网打尽,斩草除根,还是难料。好在方山兄妹和近日得信赶来的五六人,多半出于当初意料之外,难得小翠这次来时有两件火器,均是双份,火弹更多,方山又早学会。有一件未学过的,也是一说就会。我此时越想越不放心,万一妖巫狡猾,强龙所得总图乃她已死贼党所留,此后妖巫有无更改,此时拿她不准。日前细看总图,与贼党总账所载大都相同,独此两条秘径,隐语好些不符,大是可虑。如我料得不差,贼党逃时,必由后山险径溜走。难得昨今两日先后又添了八九人,为防万一,除今夜来这几位老友留在这里相助而外,方山兄妹可先分开。强龙此时留在贼巢,只有危险,并无用处,我已给他想好脱身之策。昨日四川新来四人,可和小翠天明前起身,仍照前定,去往猢狲愁深谷之中埋伏。照我们连日密计,也许贼党不致漏网,就被逃走,也只有限数人。
小翠一身暗器火弹,再加上四个能手相助,足能成功。事情不可不防,虽然路不甚远,还有两天光阴,早到当地总好。”又向新来男女四侠笑说:“你四人必须仔细,大意不得。如将贼党放逃,留下后患,却要你们四人全部担承呢。”
那四位新来的侠士,均是大先生的后辈,以前同隐中条山,弟兄同辈好友共有十余人,老少都有。为首一个行四的名叫曾澄,生得又瘦又矮,目光最是敏锐,动作轻快,腰挂两口短剑。一个行六的瘦长子名叫彭蠡,一个中等身材的行八,名叫闻捷,还有一个中等身材、面如冠玉的书生行十三,名叫林棠,乃是一位女侠,一向男装,因其装得最像,连声音都听不出是个女子,招商店中杨老幺所见诸侠,除闻捷外,余下三侠全都在内。方山兄妹早经引见,因林棠乃荀玉闲的表妹,人又谦和,双方格外投机。议定之后,男女五人不等天明便辞别诸侠,带了预先准备的于粮起身上路,往猢狲愁赶去。
小翠初当大任,又把靳大先生和稽、荀二侠奉如神明,巴不得能够当时赶到,见同行四侠仿佛随意游玩一般,时行时止,中途并还绕道访友未遇,耽搁了多半日,偶然谈起,也不十分起劲。初交不便深说,一面想起来时师父所说,断定必有余贼由猢狲愁这条险径逃走,并还说出许多道理,不料到后听说因有多人劝说,业已中变。自己未学新进,虽觉师父所说与靳大先生相合,料得也极有理,到底不敢冒失开口。眼看快到动手日期,大先生忽又重提前事,无一句不在师父意料之中。入门虽只三个来月,但已看出师父老谋深算,言无虚发。一见同行四侠这等松懈,不以为意,惟恐第一次奉命,先就误事,又不好意思深说,便向林棠设词试探。
林棠还未回答,闻捷已先笑道:“小翠妹子太多虑了。这次休说武当、中条诸位老少英侠差不多全都到场,连几位难得见面的老前辈,也因邪教猖狂,害人太多,特意赶来相助。单照预计的那十几位,便操必胜之券,如今人数差不多加了一倍还多,并有两老前辈剑侠相助,恶贼如非真个是些鬼怪,能够变化飞腾,谁也休想逃走。不过,我们这十几个弟兄姊妹对于大先生最是尊敬,他虽不以尊长自居,我们全都当他师长看待,从无违背。尤其我们此次本来有事,得到信息抽空赶来,业已违背他的心意。自来事情难料,如何好说不来的话?其实照我们猜想,外面崖洞那些贼党,以前也许难免逃走两个,自这两位前辈剑侠一来,举手便可成擒,洞中群贼受到里外夹攻,更不必说,哪有漏网之理?大先生神机妙算往往出人意料,不到时候不会应验,事前大都不肯明言。此行另有原因,或者难定。如说专为埋伏、擒杀漏网贼党,圭多防个万一,十九不会发生。
这前半段风景甚好,乐得游玩过去,就便访一多年未见的友人。就算有什变故,这里相去贼巢近二百里,今天才只十四,贼党至少要到十五半夜才得逃出,我们提前赶了两天,明日午后必到猢狲愁。那里暗谷危崖,又是阴森又是荒凉,六七月里,高峰顶上还有积雪,那早赶去作什?就有什事,也决不致延迟,放心好了。”
小翠也觉明日必到,心想这几位都是剑侠一流,久经大敌,当无疏失,心也放宽,不再多说。诸侠一路游山玩水,且谈且行,又在途中住了一夜,到了十五下半日方始赶到猢狲愁。布置之后,又嫌当地景物幽厉阴森,连月光都看不到,不耐久停,一算时间还早,贼党如真漏网,无论跑得多快,也要到天亮才能逃到当地。闲中无事,林棠说:
“干粮还有,路菜干肉业已吃光。本定途中打猎,只顾赏玩山景,一路说笑,忽略过去。
难得谷口林野中山羊野鹿甚多,何不打它两只,一同烤吃?”诸侠同声笑诺,并还说好以此消遣,不许多杀,够吃为止,并不许用什兵刃暗器,擒到再说,于是五人分成三起。
小翠和林棠自走一路,见前面山坡上有一破庙,正要入内窥探,忽然发现两只野豹追赶一群逃鹿,甚是凶残,业已扑杀了两只,还在后面穷追,心中有气,忙同追去。等将两豹追上杀死,天已黑夜,鹿也逃光。就着现成死鹿拖往溪边洗剥,斫下两条鹿腿,待要回身,小翠见深山云起中山月已高,同行三侠不知何往,忽然想起前事,便将乃师所料对林棠说了。
林棠闻言大惊道:“我真疏忽!明已看出妹子途中神情愁虑,急于赶到,心想为时尚早,贼党不会来得这快,何故这等心急,竟忘了令师江老前辈的心性为人。她那门人一向随她躬耕自给,平日只有一人轮流在外,隐迹风尘为民除害,不是真有要事,轻易不令出山,可是每次派人出来均有成算。表面上她因昔年几句戏言与人负气,从此不再亲自出山管什闲事,实则她那嫉恶如仇的天性,只比以前还要强烈。自己守着前言,在她所居数百里方圆之内决不出境一步,但是门人耳目颇多,平日分居各地看不出来,哪一位均经尽心传授,将她全身本领十九学去,心思更极灵巧;发明了许多精巧的暗器不算,近年又制成了好几种火器,厉害已极。妹子入门才得三月,如非深知你能胜任,井有大用,怎会许你出山?大先生和她多年至交,二人心思多半相同,虽然对敌除恶没有那样手辣,向来算无遗策,分明妹子功力虽浅,关系十分重要,而贼党的虚实必早算准,所以二老前辈的心计不谋而合。
“我们四人,早在去年便奉大先生之命,去往川、康一带办一要事,也是除暴安良、为众除害之举,不过对方是一世袭土酋,根深蒂固,下手容易,但那许多土人世世代代均受他一家一姓的压榨,又有许多奇怪风俗,习久相安,认作天命,生来便该吃苦,非但事前要多结交一些明白事理的人,事后更要善为开导,使其明白人都一样,谁肯出力谁能温饱,没有不劳而获之事。什么地方都要想到善后一切,真比遇见强敌还要难于应付。大先生预定,至少过了今年,样样有了基础,当地许多压榨无理的风俗和一些祸根也都去掉,以前高高在上、专受众人血汗供养的恶徒也都不敢蠢动,方可回转,以后还要再去,人更不能全数离开。
“上月忽然听说白骷髅邪教死灰复燃,由靳大先生为首,定在七月中旬除此大害。
自觉当地首恶已早除去,人心安定,一些恶徒也经多次警告劝说,感化过来,每日与那些土人聚在一起,风俗习惯俱都不同,日子一久未免不耐,又听说这次人多,许多多年未见的好友均在一起,渴欲相见,知道明言请示,大先生未必答应,再说往返路远,也来不及,就这样,我们去的共是六人,还留了两位在那里。虽知大先生不以为然,因他平日无事,人最和气,谁都和他亲热,又急于想见内中几位老友,心想至多被他说上两句,好在事完人便赶回,往返日子无多,决不相干。心有成见,以为他老人家必不高兴,他向例又是做了再说,行事机密,不先泄露,遇到不高兴时,你越和他强,越不使你如意,只当又和以前一样,恰巧要作万一之备。妹子入门日子又浅,于是命我五人来此埋伏,断定贼党逃路只这一条险径可虑,虽然不可不防,照着到后所闻,并不一定,又早起身了两日。大先生虽曾嘱咐,令我五人早点赶到,走得越快越好,并未说出原因,他老人家所说的话,谁也不肯违背,口中答应心却松懈,忘了令师江老前辈这一层。
“照我猜想,非但是防群贼突然生疑,看出破绽,发生变化,也许不等十五便要提前下手,诸位同道和新来那两位老前辈又有轻敌之念,他老人家一不违众,不便力劝,特地下此一着闲棋,以防贼党由此溜走,并还料到江老前辈这里还有布置,多半派得有人,所以提前催快,要我们早些赶到与之相见,就便观察形势,互相商计。又因令师天性奇特,事前不愿被人料中,反正照他所说,一到这里自会相遇,乐得暂时不提。不料我们心有成见,竟未细想。四兄早想游玩这一带山景,这一沿途流连,迟到了一天多。
“如我料得不差,至少应该见面的人因见我们今朝不曾赶到,以为大先生改了主意,人已离开。我早想到为首诸贼虽受大先生愚弄,将群贼聚在一起,但是七月十五乃他教中骷髅鬼节大典,教主妖巫褚六娘既说亲身回山主持,无论如何应在期前赶到,平日尚还无事,日期越近群贼越易生疑。虽然他那祭奉邪神的大典是在深夜举行,我们为救洞中被困的那些人是在鬼节祭礼开始以前下手,贼党到了十五,见妖巫还无音讯,就不疑心中计,也必以为妖巫途中出了变故,生出顾虑。
“大先生前日和我们初见时便曾谈起,上次代传假令的山人虽极机警胆勇,却欠谨细,内有两句重要的话竟被遗忘,只说妖巫在祭礼举行以前必要赶回主持,并未和贼党说妖巫为了保守机密,更有别的用意,虽然如期赶到决不误事,时日却不一定,密令贼党照样加紧准备,到时举行。妖巫也许等到典礼开始突然出现,好使新归附的教徒更生信仰,或是人已先到,隐伏附近,不到时候不肯出面,就便考查这几年来教徒们是否守法等语,想起可虑。
“在此前一日,又有两个新投到的贼党,和为着”群贼相交业已三年,因对二贼格外看重,准备上来便自提升,使与为首诸贼同等。这两个以前本是云、贵边疆一带的大盗,平日专一欺压各地山人,南疆所有大小部落十九到过,地理最熟。因在当地立足不住,逃来中土,偶因一时机缘,与为首诸贼相识,一见投机,结为死党,本领甚高,人也好狡。上次送信时,二人恰因离乡年久,回往原籍探看家人,为首诸恶奉令隐秘,事前不肯泄漏,直到二贼新近由云、贵原籍回来,奉命去往总寨,见面之后,方知山人送信之事。妖巫在南疆中兴妖作怪,踪迹虽极隐秘,后被大先生寻去,本已必死,偏是事情凑巧,竟被负伤逃走。
“因其深藏乱山之中,四面森林包围,妖巫正当病愈复原不久,别有阴谋,意图在野人山中另立根基。因其天性疑忌,知道乃子在为首诸恶中年纪最轻,威望不足,本领识见均难服众,另外四个徒弟全部凶毒阴险,她死之后,是否肯奉乃子为主尚不可测,欲在南疆中准备停当,等所收教徒在她装神装鬼种种阴谋试验之下生出迷信,一面再说贼子又是天神又是真龙天子,人还未见,先使信仰虔诚,死而不悟。人数也比原来更多,势力更大,先将乃子暗中接去,正式做了教主,自己退而为神,生前代贼子立下根基,再将另外四个得力贼徒喊去,双方归并为一,因此平日踪迹异常隐秘,共只两个心腹信徒,代她窥探群贼动静,每年也只往返一次,连贼子也都不通信息。”
“大先生如非先将她这两个心腹擒住,也难知道底细,本来还想先将这贼妖巫除去再来下手,后觉妖巫素来假装是神,前染奇疾,便不使寻常教徒知道,再为敌人所伤,更认为是丢人之事。大先生和她对敌时,又只一人出面,作为无心巧遇,并未说破她的阴谋,仗着机密已得多半,这才赶回,先将她那根本老巢一举消灭,再去除这祸根。相隔这远,妖巫受伤又重,本想暂时决不至于被其警觉,时机也极凑巧。不料二贼恰在此时往返,当地山民又多受了妖巫蛊惑,内有两个助纣为虐、与妖巫勾结害人的山酋又被就便除去。二贼和这类山酋以前均有交往,只要来去途中稍微访问,就不知详情,妖巫前数月被人引走失踪不归或是人正养伤定被问出,何况二贼去时便有寻访妖巫之意。不去深山则已,只往沿途山寨稍微走动,不必探询,便可看出当地情势与先送假信的山民所说不同。”
“二贼虽是初来,听强龙密报,群贼为了贼党均已到齐,妖巫又快回来,正在得意头上,来这二贼因得信较迟,赶路心急,日夜不停,到时天已深夜,又在途中受暑,一来人便病倒。群贼正在大举宴会,酒色荒淫,高兴头上,只为首诸贼前往慰问,稍谈了两句,见二贼又吐又泻。强龙奉命接待,听出二贼由云南赶回,先又设词示意,说此次典礼关系重大,从来所无之盛,另有机密大事,最好不要随便开口。二贼本知教中规条繁苛,禁忌太多,刑法尤为严酷,人又病得厉害,气力不支。强龙再借口日里不便,拖延时候,深夜方始送去。正当群贼淫乱时节,无心他顾,只令静养两日,病好再谈,也未多问。只要日内贼病痊愈,起来稍微一谈,便是破绽。大先生虽已密令强龙乘机将这二贼暗中除去,我们走时尚无回音,能否如愿还不可知。万一二贼机警,耳目太多,强龙无法下手,非但事情提前败露,强龙也许还有危险。”
“我们只觉诸老前辈和各位弟兄姊妹戒备周密,随时均可发难,就是贼党警党中计,生了疑心,他们自恃人多势盛,我们踪迹又未丝毫泄露,山腹贼窟机关埋伏甚多,外人决难入内,不到人已登门不会十分在意。尤其他那骷髅鬼节看得最重,平日无论多么艰险,到时也须分别举行,何况这等大举,人已到齐,日期已迫,毫无变故发生便先率众逃走,绝无此理。不过天下事往往出人意外,如听二贼一说,发生变故,或有别的枝节,逼得我们提前发难,再有几个由这条路逃来,我们却当他时机未到不会来得这快,以致错过,岂不留下后患?这三位仁兄自从分手出猎便未再见,你看前面就是谷口,快到我们埋伏之处,还是这样静悄悄的,天又下起雨来,但盼贼党不由这里逃走才好呢。”
二女原是边说边走,虽因小翠一说,连林棠也觉事情严重,不该如此大意,到底四面静悄悄的尚无警兆,相隔谷口又不甚远,手里还提了鹿腿,天又阴黑,四山云起,星月全被遮没,山风呼呼,似有雨点随风打来,路又险滑,为防万一,不敢点火照亮,一路低声谈说,向前赶去,走得却都不快。进了谷口,遥望前途崖高谷深。地势险窄,中间埋伏之处,事前又斫倒一些树木作为阻碍,只埋伏之地是片崖腰上面的斜坡,离地不过丈许,壁间是一外低内大、又深又长的崖凹石洞,再往上去,便是一片前倾的峭壁,仿佛整片危崖快要往下压倒神气,上面只有一线天光,看去阴森森的。蛇虫之类虽多,均被男女五侠日里打杀逐走,真乃天然埋伏的好所在,贼党如由谷中逃走,只将路口把住,上下夹攻,休想逃得过去。
二女见曾、彭、闻三侠此时还未回到洞内,只当三侠大意,认定贼党就有漏网,此时连鬼节祭礼尚未举行,怎会逃来?所以不曾在意。觉着腹饥,便在崖洞深处将火点燃,烤吃鹿肉,分出一人,轮流去往洞口窥探。小翠见雨势越大,谷中一片阴黑,什么也看不见,心想,洞中火光难免有些透出,低呼:“棠姊,此时我仍心跳。鹿肉不必多烤,须防火光外映。”
林棠男装。小翠也因此行危险,自己曾在贼巢总寨住过半年,彼时心情悲愤,除为首诸恶与自己身边常见的贼党教徒而外,余者多半不大理会,群贼认得自己的断定决非少数,又是热天,恐被看破,装扮得十分仔细。虽然从小不曾裹脚,仍恐被贼党认出,内里穿着一件紧身马夹,外面一身密扣短装,再加上一身短衫裤和一件旧葛布长衫,并用上次强龙所赠余药,将露在外面的皮肤染成黄色,头戴软帽,再包上一块白布,装成一个带孝的人,因恐住在民家被人看出,特意住在庙内。上路以后,同行男女四侠说:
“这等打扮大热。今离贼巢已远,面容又已改变,暗器并未全带身上,何必如此顾虑?”
小翠偏是守定师言,笑说:“我不比林姊姊多少年来均是男装,鬓脚比我更高,随便戴上一顶帽子,人便看不出来,一言一动均和男子一样。我破绽太多,稍微留心便觉异样,这班恶贼凶狡非常,还是留心些好。”众人见她说什么也不肯将头布和长衣脱下,也就没有再劝。将近猢狲愁,寻好埋伏之地,又经林棠劝说:“此时如有贼党逃来,便与对敌,无须隐蔽形貌。我听二姊说你貌相极美,想看一看。你将脸上黄药也洗掉吧。”小翠方将长衣脱下,药仍不肯洗掉,认定就是对敌,不使认出本来面目比较要好得多,笑答:“事完再现本来面目。”仍不肯当时洗掉。
二人原是边烤边吃,轮流出外窥探,这时林棠刚把留给曾、彭、闻三侠的几块肉烤熟,听她一喊,便走出来,笑说:“我早看过这里形势,烤肉之处偏在洞角,离口有两三丈,火光虽能映到洞口左近,但是前有丈许宽的一片崖坡,来路那面谷径弯曲,来路一面又有大片崖角挡住,逃贼必须走到洞口下面,或者能够发现,并且还要抬头向上、人较细心才能看出。可是他还未到这里,只要经过前面转角,便要踏在我们地上摊放的那些草树上面,发出响声,并且这样阴黑难行的险径,逃贼决料不到我们会在相隔贼巢这远的一条路上设下埋伏,非用火光照路不可。他还不曾走进,我们已先发现了。你如不信,不妨去到下面试上一试就知道了。”
小翠本就紧记乃师和大先生之言,方才又听林棠说得那么可虑,本就添了忧疑,惟恐失机误事,同时想到天已人夜,此时风雨交加,曾、彭。闻三侠决无尚在打猎之理,并且雨已下了些时,先并不大,天未黑透,正可赶回,不应此时尚无踪影。这样重要的事,三侠口气,对于靳大先生又最尊敬,虽觉逃贼不会此时起身,后因到得大迟,曾有“事难预料,小心为上,大先生之命不应不遵”之言,并还约好以黄昏为度,同回崖洞吃饱之后,再分两人去往来路转角分头防守。三人中闻捷和林棠交情最厚,人又滑稽,欢喜取笑,莫要和途中一样,故意掩在我二人身后,他们也恰打到野味,自往前面转角崖下隐僻之处生火烤吃,故意取笑,却叫我们多担心事,便告林棠,意欲去往前面探看,就便查看先放的那些树枝有无变动。
林棠先因饥饿,只顾烤肉来吃,虽也悬念三侠如何不见回转,但知三侠本领高强,人又机智,都是久经大敌的人物,自从到后,谷内外形势便极安静,一人未见,先听小翠之言,虽颇忧疑,回到谷中见无异状,也就未往深处去想,忘了这一烤肉又经过不少时候,如何人尚无踪?闻言立被提醒,心虽一惊,仍以为小翠料得不差,定是三侠不知事情可虑,又经闻捷怂恿,想开玩笑,点头笑答:“他们看去年轻,均已不小,还是那么童心未退,闻八兄更甚。你料得多半不差,否则他们就因打猎走远,天色不会看不出来,断无此时不归之理。外面风雨太大,翠妹你先守在这里,由我往看,就便提醒他们不要这样大意,一个疏失,将恶贼放逃,再想补救就太难了。”
小翠先说雨势虽大,两面危崖俱都前倾,崖脚一带多有浅坡石堆,崖洞这一面,人立洞外,雨点都不上身,自己又先吃饱,意欲代往。后觉林棠和三侠交情甚深,什么话都可直言无隐,比较肯听,便未再争,回顾身后壁上一片红影,林棠虽是那等说法,仍不放心。又因初当大任,回忆师言,见四侠这等大意,心神不定,林棠刚走,猛又觉方才所想还是不近情理。闻捷虽喜和林棠互相取笑,业已隔了这多时候,天已半夜,连个信号均未发来。崖角下面虽可避雨埋伏,旁边草木藤蔓甚多,连块坐的山石都没有,烤肉也不相宜,否则多少也有一点火光,如何不见丝毫红影?越想越可虑,匆匆入洞,长衣已早脱下,还有好几种暗器不曾带上,忙将包裹打开,照着师传,把所有暗器火器全都装在身上,右手拿着连珠火筒五雷珠,左手将肩上单钩取下,稍微查看便将余火扑灭,只留下一根点而未燃的火把,藏向壁角隐僻之处,以防少时应用,千里火筒已早插向胸前腰带之上,便自赶出。本就觉着事情可虑,格外留心。
雨势虽大,但被上面突崖挡住,两面崖顶又都向后倾斜,连上面的积水也未往下倾斜,只来去两面几处缺口有些积雨,和瀑布一样往下飞堕,望将过去,宛如大大小小二三十条白影,宽窄不等,同在暗影之中飞舞闪动,风狂雨骤,加上雨中洪瀑轰轰发发,响震山谷,空中雷电交鸣,深谷回应,甚是震耳,声势惊人。暗忖:林棠未去以前,虽看见几条白影,没有这多,不是电光连闪,前面那些瀑布便看不出,此时没有电光也能看到,风势更大,夏秋间的暴风雨说停就停,又是七月十五月圆之夜,多半云雾已散,风雨快住,只要月亮一出就方便得多,免得光景黑暗,万一贼党逃来,容易被他溜掉。
心念才动,忽然接连几个电闪过处,跟着一个大霹雷打将下来,震得山摇地动,耳鸣心跳。
小翠听出雷声甚近,仿佛就在谷口一带将什树木劈碎情景,电光照处,天果高了许多,空中乱云急如奔马,正在波翻浪滚,往西北方潮涌而去,因那巨雷似在附近爆炸,离地甚近,空中闪电接连不断,料知附近有什东西中了雷击,目光不觉注向谷口一面,急切间未往来路张望。正想风雨转眼必停,此时雨已小了许多,三侠雨住不归,必出变故,但盼林姊姊将他三位寻到。念头一转,正要回身看林棠有无信号发来,就这回顾转眼之间,又是两道其亮刺目的电光闪过,目光到处,猛瞥见脚下有一条黑影刚刚闪过,走得并不甚快,看意思仿佛想往上面走来,忽又转身往谷口那面驰去。立处虽是一片崖坡,地势颇陡,下面四五尺虽有坡道,再往上走便成壁立,匆促之间虽未看真,但知林棠尚未回来,这等风雨深宵,荒山穷谷之中不应有人行走。如是自己这面的人,又不应越坡而过,连个招呼都不打。
当时心中一动,正朝那人去路查看,猛又觉身后来路似有火星闪动,百忙中侧脸~看,正是崖角那面发来的信号,跟着隐闻身后呼喝与谷口外面喊杀之声随风隐隐传来,风过便止,再听无音。心中本有成见,崖角那面火星又是前面有敌的信号,知已发生变故,又惊又急,忙将拿钩的手去拔千里火筒,待朝下面照去,雷声隆隆中电光连闪,那条黑影不等灯筒照着业已看出,雨势虽小,乱云中已现出几点星光,双方相去约有三丈高远,刚想起千里火筒不能照见这远,反被敌人当作目标,忙又停止,准备先发一枚火弹,同时大声发话喝止,问那黑影是谁。
小翠虽是家传武功,一则以前未得真传,从来未经大敌,人又谨细。虽看出那人穿着一身夜行衣,手上好似拿有兵器,似还带伤,本在急驰,神态并不自然,未等开口,业已停住,大有回身之意。仍恐万一是个深山行路的人,并非贼党,准备问明再说。这原是连发现黑影见到信号转眼间事,她这里稍一回顾停顿,下面那贼也自警觉,由电光中发现上面伏得有人,又因逃时受伤,途中停顿,落在后面,除此一条险径,别无生路,早就防到敌人在此埋伏,一见人影便知不妙,再瞥见来路那面火星闪动,心里一急,立下毒手。
小翠初经大敌,不知这个便是他的冤家对头、为首诸恶中的五贼褚富,有名手快心凶,所发暗器均有奇毒。她这里口刚喝得一个“你”字,猛觉那人转身纵来手里一扬,便知来了暗器,总算应变机警,闪避得快,随同身子往侧一偏,接连两道寒光,已飕飕两声由旁擦过,同时,右手火器五雷珠已发了出去,就这样,本意还不想下杀手。
也是褚贼人太凶险,照例只一出手便要取人性命,又当急于逃命之际,急怒交加,心重恨毒,因觉上下相隔较远,恐打不中,身又负伤,妄想一举将人杀死,随同转身反扑之势,人还不曾落地,扬手先是三枝倒须飞叉。他刃。打法本极巧妙,就是事前警觉也难闪避,偏巧恶贯满盈,空中电闪这时忽然停止。小翠恰在电光刚停之时看出来贼反扑手往上扬,如往里闪,媚褚贼打法,这第三支飞叉也非打中不可,偏因发现逃贼,情急大甚,恐师长见怪,不往里闪,却往反手方纵去,意欲就势追贼,手中火器又正斜对下面,恰在这时发将出去,本意仍只想将那人镇住,看清面目,问明来历再作打算,以防双方误会,无意铸错。
没想到褚贼,心凶手黑,看出上面只得一人,打算急不如快,将对方打倒,在未毒发身死以前拷问两句,又因负伤不能逃快,除却反身拼命别无善策,上来便以全力猛扑,仗着手中毒药暗器,练就独门手法,算准敌人如何闪避,决无虚发,出手便是三支,又快又准,再打不中,另一套连珠暗器相继发出,断无不中之理。隔得又远了一些,以为接连两纵可到崖上,谁知半身酸痛,不能得心应手,头两支飞叉随人发出,脚已落地,心凶情急,怒发如狂,脚在地上只点了一点,便即忍痛二次纵起,扬手将第三支飞叉接连发出,跟着便摸腰问连环飞刀,做梦也未料到,共只中间脚稍沾地,手并未停,时机一瞬之间,因大凶恶,断定敌人必死,意欲扑向崖上,这第二纵咬牙切齿,纵得又高又急。
小翠黑暗中刚将两支飞叉避过,没想到来势之猛,头一粒五雷珠本非打中不可,再吃下面来的飞叉一撞,不等打中人身立时爆炸,火星四外激射,宛如暴雨。褚贼由下抢上无法收势,连被火弹激射回来的飞叉,一齐打中前胸,一声怒吼,翻倒崖下。火光照处,小翠业已认出几分,再听出是褚贼的口音,越发勾动前仇,悲愤交加。褚贼本领颇高,胸受重伤,身上业已火起,还想逃命,又是凌空翻折而下,脚底的雨后山洪正和小河一样,褚贼恰巧落在边上,就势往水里一滚,刚刚将火扑灭,人已快要痛晕过去。小翠深知褚贼厉害,本领高强,惟恐逃走,恰巧雨住云开,月光忽现,见褚贼已由水中窜起,越发情急,右手一抬,因是恨到极处,连手中五雷珠和肩膀时腕上另外几种暗器同时并发。
褚贼做梦也未想到敌人便是他以前强迫奸污的对头,由水中纵起之后,自觉周身伤痛难当,就此逃走决办不到,临时又生毒念,意欲假装伤重将死,伏卧地上,等敌人追下,冷不防回身暗算。刚朝地上扑到,就势取出腰间毒药飞刀,正在咬牙准备,耳听头上飕飕连声,知有暗器打下,意欲翻身闪避,就势将腰间飞刀取出,往上乱打,手刚微抬,身才侧转了一半,飞刀还未发出,先是身上连中两支暗器,全都透骨。刚痛得一声惨嗥,说时迟那时快!那粒五雷珠也自打到,恰巧打中右臂,一声爆炸,火光飞射中将臂膀炸断,身上又炸伤了好几处,便是铁人也禁不住,就此痛死过去。
小翠人也由上纵下,踢了两脚,见贼已死,正在照看,忽见林棠如飞驰来,见面急道:“我们真个疏忽!贼党果然由此逃走,恐还不在少数:先在谷中所放的那几处树枝,全都被人弄乱,有的并将上面暗藏的铜铃割下,内有两处都被贼党纵过,也都留有痕迹。
我们自从回来,不曾听到一点响声,出去打猎共有半日光景,分明贼党在我姊妹未回以前成群逃走,所以声息皆无。他们三位必已遇敌无疑,人少贼多,此时不归大是可虑。
我发信号时还未看出,还有一贼不知怎会落后,被你发现,后面是否还有逃来也料不定。
三位兄长至今无音,此贼偏又被你打死,无法拷问真情,这真急人!”说时,灯筒照见小翠眼含痛泪,忙问何故。
小翠说出杀的便是仇人,正想告以方才随风传来的喊杀之声今已停止,忽又瞥见褚贼的脚抽动了一下,仿佛痛极发抖,知其未死,刚把钩一扬。林棠猛触灵机,忙即摇手止住,将小翠拉向一旁,由身边取出伤药,告以骗供之法。一面问明方才光景黑暗,小翠并未开口,面上黄药又是一洗就退,越发高兴。只将帽子一去,套上所带衣裤,立时回复女装。小翠听完点头,忙即照办,转眼停当,再将衣服弄上水泥,瞥见裕贼手脚乱动,正在呻吟咒骂,人已醒转。右臂已被炸断,左肩上又钉着一支鱼头弩,周身糜烂,万无生理。
二女假装路过,由侧面绕去,小翠故意惊呼:“这路真个难走!好容易盼得雨住,前面不知有无宿处?那旁怎会横着二人?好像受伤跌倒。我们也许是他救星呢。”话未说完,褚贼正痛得彻骨钻心,周身乱抖,手足重伤,自杀都难,身受恶报,才知平日淫凶惨杀,使被害人生死两难之惨,今日竟会落在自己头上。正在呻吟惨号,口中咒骂,欲求一死,忽听有人说笑走来,先当敌人,忙即住口,正想不出凶毒的主意,忽然听出两个都是女音,内中一个竟是以前心爱人的口音。人在万分危难之中,稍有一线生机便专往好处去想,哪知这便是他以前迫害的仇人,更未细想,人已投入绝壑自尽,怎会来此?惊喜交集,几疑是梦,念头一转,觉着反正是死,万一真是小翠,逃生无望,请她把旁边失落的钢刀给自己一个痛快也好,试呼喊了一声,二女人已走近。
小翠先装不信是他,再装认出,悲喜交集,先代褚贼将药敷上,当时止痛生凉。一面推说上次自杀是受强龙胁迫,由他同党带往别处藏起,幸而强龙为了教中祭神盛典,无法分身,只令一女同党常时送信,不许人前露面。前数日方始遇见救星,逃出虎口,意欲往秦岭山中寻一姊妹暂避,等寻到褚贼,再与商计杀死强龙报仇。
这时,褚贼业已知道强龙是奸细,如非他作敌人内应,还不至于遭到灭亡,再因伤药灵效,求生念切,又最爱小翠生得美艳,丝毫未生疑心,更加感激,便把这次受敌人围攻,里应外合、双方恶斗,以及为首诸恶见机逃走,褚贼因受了伤落在后面,满拟因祸得福,敌人追过时恰在中途藏起未被发现,没想到谷中伏有强敌、将其打成残废之事,全数说了出来。刚刚说完群贼逃走经过,忽想到方才敌人如何未见,小翠自从代他上药,将痛止住,能够开口之后,问话十分仔细,并未将他由泥水中扶起,面上神情也不似先前关切,听到群贼乘隙逃走,神情便自发急,目光不时注向谷口一面,同行还有一个少年,虽听出是女扮男装,立在一旁始终不曾开口,心方生疑。忽听一声怒喝,小翠面容立变。
要知武当、中条诸英侠消灭白骷髅邪教、大破总寨,为首诸贼乘隙逃走,白鹰子和骷髅夫人李金莲借开酒店掩饰,死灰复燃,正邪双方几次恶斗,许多惊险新奇情节,均在第三集中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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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者按:本书原定四集写完,因第二集出版后,武侠小说被禁,三、四集即未能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