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龙 三部曲

第二十章

阿夫塞和迪博俯卧在戴西特尔号的甲板上。小小的、明亮的太阳把身体照得暖洋洋的。栏杆环绕的木板条甲板在下面轻轻晃动着。没有风,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体长的空间。在最近没有进餐的情况下,这是两个雄性可以躺下来,不至于刺激相互的神经所必须保持的间距,即使是王子和学徒这样的好朋友也不例外。

“我能理解追捕卡尔·塔古克。”迪博说,“我真的能理解一点儿。当然不像克尼尔那么着了魔似的。我从来没有对什么东西那么着魔。但我不理解,既然恶魔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向东航行。”

沐浴在下午温暖阳光中的阿夫塞昏昏欲睡。他一边听着波浪的拍击声和船帆的摆动声,一边听着朋友说话。“这样我们就能快一点回家。”他终于说。

“我问克尼尔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迪博打了个哈欠,“但我怎么都想不通。”

“这是我的主意。”阿夫塞说,“世界是圆的。”

“去你的蛋。”迪博说。

“不,这是真的。”迪博的黑眼睛滚动着,“你被太阳晒晕了吧。”

阿夫塞磕了磕牙,“不,我没有。世界是一个球,是球形的。”

迪博的尾巴像有弹性的桅杆一样竖起,高兴地跳了起来。“一个球?你没开玩笑?”

“是真的。我相信它是一个球,现在克尼尔也相信了。”

“你凭什么认为世界是圆的?”

“这次航行看到的,用我自己的眼睛和望远器。”

“你看见了什么?”

“卫星也和我们的世界一样——有高山和峡谷。行星不只是黑夜中的一个亮点。它们也是球形的,它们中至少有一些会经历周相,和卫星一样。有些行星有它们自己的卫星。‘上帝之脸’是一个球,它不会自己发光,只是反射太阳的光。”

迪博怀疑地看着他,“当真?”

“真的如果你愿意,今天晚上我就让你看。”

“你从观察到的一大堆乱七八槽的现象中理出了头绪?”

“我想是这样。你看,先不说那些黯淡而遥远的恒星——”

“恒星遥远?我还以为,空中的每个物体离我们的距离都是一样的,在神圣的苍穹上滑行。”

“先忘掉那些你自认为了解的东西,我的朋友。听我说。先不说那些黯淡而遥远的恒星,天空中真正的发光体只有一个。”

阿夫塞朝那个高挂在空中、热烘烘的白色球体拍打着尾巴。不过,无论是他还是迪博,像这样斜躺着,尾巴的动作是看不到的,“太阳。”

迪博好像很乐意把这句话当成一个玩笑接受下来。“就算是吧。”

“行星围绕着太阳作环形运动。那些在空中看起来好像从不远离太阳的行星实际上是最靠近它的。按照离太阳远近的顺序,由内向外,这儿的行星分别是卡佩尔、帕特佩尔、达文佩尔、凯文佩尔、布雷佩尔和加夫佩尔。”他停了一会儿,“有了望远器,我们可以在夜空中着到更多星星。但也许还有什么行星因为太暗无法看见。而且,在所有这些行星中,最里面的四个——卡佩尔、帕特佩尔、达文佩尔、凯文佩尔——有自己的盈亏周相,和卫星一样。”“等等。”迪博说,“你不会不知道吧。连我都清楚,在我们的航行中不可能看到帕特佩尔。”

“你说得对。我是假设它经历了盈亏周相。我从占星书上读到,它离太阳比卡佩尔远,但又比达文佩尔近。根据我的观察,所有我看到的离太阳较近的行星都有周相,所以,我看不到的那些行星也应该是这样的。”

“为什么应该是这样?”

“你怎么还不明白?”阿夫塞说,“它们就是这样的。”

“我不懂。”

“你先听我说完好吗?”

迪博的胃叽叽咕咕叫起来。“好吧。”他说,但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仿佛在说,当笑话听听倒也不错。

“外面的两个,布雷佩尔和加夫佩尔,没有经历周相——”阿夫塞举起一只手,预先阻止了迪博的反驳,“是,我知道在我们的航程中间样看不到加夫佩尔,但我再次假设它也有周相。”迪博哼了一声。

“你要知道,”阿夫塞说,“这种假设是有道理的。比我们所在的星球更靠近太阳的天体经历了盈亏周相;更远的天体则没有盈亏周相。”

“我还是不明白。”

一个大浪卷过来,阿夫塞的后背水雾弥漫。“这样说吧,你看。为了取暖,你晚上守着一堆篝火坐着,对不对?”

“对的。”

“那么,你一定有那么一段时间坐在离火堆既不远又不近的地方。而且,有些人坐得近一些;另一些人会远一些。”

“我是王子,”迪博说,“我通常会坐在最里面。”

“那是,那是但你总能想像出我描述的场景吧。是这样,你们不会全部在火堆的一边排成一条线。打个比方说,你和火堆的距离有五步,另外某人四步,还有人和你成不同的角度,离火堆六步。那么,如果你看离火堆比你近的人,他或她就只有一部分被照亮。至于具体是哪一部分,取决于他们坐的方位。从你的位置看过去,或许他们只有一半鼻口被照亮。但那个离火堆比你更远的家伙,无论他坐在哪里,都会被完全照亮。”

“但这是不可能的——至少他的后脑勺处于阴影中,火光怎么可能绕过去?这再明白不过了。”

“完全正确!但从你的视角来看,这个人是被完全照亮了,无论他是坐在你后面还是在你对面。完全被照亮——当然,除非他被你的影子挡住了。”

“是的。”迪博说:他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我想像得出。”

“那就好,咱们接着说。行星和太阳也是同样的道理,比我们更靠近太阳的行星有时不会被完全照亮,也就是说,会经历盈亏周相。而比我们离太阳更远的行星,在我们看来,总是完全亮着。”

“那么,你是说,有些行星比我们离太阳近,有些比我们远,我们被夹在中间。”

“很正确!”

“我有些明白了。”王子说,“所以你认为,世界——我们的世界——就像一颗行星,离太阳既不远也不近。”

“恐怕还不止那么简单。”阿夫塞深深吸了口气,“‘上帝之脸’才是一颗行星。”

“什么?”

“你听见我的话了。‘上帝之脸’是一颗行星。”

“它不可能是一颗行星。你说过,行星或者完全被照亮,或者会经历盈亏周相。而‘上帝之脸’两者都有。”

“一点不错。当它离太阳的距离比我们近的时候,它会经历盈亏周相;当它离得比我们远的时候,它就被完全照亮了。”

“那么,我们是什么?我们的世界是什么?”

“一颗卫星。”

“一颗卫星?”

“是的。我们的星球绕着‘上帝之脸’旋转,‘上帝之脸’绕着太阳旋转。”

“太荒谬了。‘陆地’是在‘大河’上漂流。”

“‘陆地’不是漂在‘大河’上。‘大河’只是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湖,覆盖着我们生活的这个球形世界的表面。”

“哦,继续!”

“真的,我们的家园是一颗卫星,绕着‘上帝之脸’旋转。还有,当我们隔在‘脸’和太阳之间的时候,你能看到我们投下的阴影,像一个小小的黑圈,在‘脸’上穿过。”“你指的是上帝的眼睛?那些黑圈是阴影?”

“哦,是的。我已经很准确地把它们描画出来了。我甚至能说出哪个阴影是我们投下的,哪个阴影是别的卫星投下的。”

迪博摇摇头,“简直不可思议。再跟我说说,咱们改变了方向,却照样能往回走,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没有改变方向。我们在继续向东,直到返回‘陆地’。”

“你不是耍我吧?”

“不是。”迪博把鼻口从甲板上挪开,腾出一只手抓住垂肉。“那么,围着我们运动的是什么?”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迪博说,“行星围绕着太阳运动,卫星围绕着行星运动,我们在卫星上。那么,什么围绕着我们运动呢?”

“什么都没有。”

“没有?你是说我们在链条的末端?最底部?像食物链中的植物?”

“嗯,对。我想可以这么说。”

“像植物?这可不是个诱人的想法。”阿夫塞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理论是不是诱人,只是想它是不是正确。迪博居然关心这个理论的美学问题,这让他有点吃惊。阿夫塞只是说,“但这是事实。”迪博摇摇头,“它不可能是事实。我的意思是,只有朝上游航行才能看见‘上帝之脸’。它就悬在上游的空中。它根本不动。”

“只是看起来不动。‘上帝之脸’只能经过长时间航行才能看见,那是因为我们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球,‘陆地’恰恰在没有对着‘上帝之脸’的那一面。”

迪博嘲弄地磕着牙齿,“‘陆地’恰巧位于永远不会正对‘上帝之脸’的那一面,真是不同寻常的巧合。”

“也不完全是。我们的世界轻重不均,我们生活的那一面——‘陆地’所在的那一面——更重些。在轻重不均、环绕某一物体旋转的情况下,重的一面只可能在两个位置上——或是直接面对那个物体,或者背离。其他任何位置都会使它自身剧烈晃动。”

“真的?”“我肯定。不信你可以自己试试。拿一块石头,做成环状——”

“你是说在中间凿一个孔?跟中间钻眼的珠子一样?”

“是的,但大得多。更像一块加乌多克石。用一截麻绳从孔中穿过,然后,把一块黏土贴到这个石环外面的一个边上。抓住绳子,在头顶上猛甩,让这个石环转起来。你会发现黏土块的那一面或者直接指向你,或者正好背离你。”

“如果绳子突然断了,会发生什么?”

“嗯?”

“如果绳子断了会发生什么?”

“哦,”阿夫塞说。“我想石头会飞出去——”

“——砸在某人的脑袋上。我想,这种情况肯定在你身上发生过。”

对这种讽刺,阿夫塞没有屈尊磕牙。

“但是,”迪博继续说,“为什么‘上帝之脸’在空中的位置保持恒定不变?”

“我们围绕着‘脸’转动,同时自己也在转动。这两种转动的周期是同步的。”“我们的星球也在转?”

“是的。你看,一夜之间,星星的位置会发生变化,好像在转动。这其实是因为我们自己在转动。”

“你说这两种周期——自己转、绕着‘脸’旋转——是同步的。”

“很正确。”

“听起来像又一个不同寻常的巧合。”

“不,不是的。我一直在观察卫星,绕着‘脸’旋转的和绕着其他行星旋转的卫星都观察过。绕着其他行星旋转的卫星很多,但只有一颗我能看到细节。它的一面比另一面更黑——我想,不是因为盈亏周相,而是因为它的结构。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它总是以同一面对着它的行星。在我们的——系统,我想咱们可以这样称呼它——在我们的系统里,这九颗最靠里的卫星始终以同一面面对着‘上帝之脸’。”

“那么,我们就是这些最里面的卫星之一吗?”

“事实上,我们是最里面的那颗卫星。”

“啊哈!你还是挽救了我的信仰:你说在所有天体中,我们是最靠近‘上帝之脸’的。”

“是的。”

“好吧,我洗耳恭听。但如果你打算诋毁昆特格利欧恐龙和上帝之间的特殊关系,我就不得不离开了。”迪博的语气变得相当严肃。阿夫塞从来没意识到信仰对他的朋友来说是多么重要。

“别担心,迪博。”阿夫塞说,“事实上,从我观察的情况来看,我们离‘上帝之脸’非常近,比任何其他卫星离自己的行星都近。我们的系统中,下一颗最近的卫星是‘大个子’,但我们比它离‘脸’近得多。”

“嗯。”迪博说,他伸了伸身子,陶醉在温暖的阳光里。已经过了正午了,“但是,太阳总是起起落落。为什么太阳是那样,而‘脸’却稳稳地挂着,只有向着它或远离它航行的时候,你才会觉得它在升升降降?”

“太阳只是看上去有起有落,原因是我们不断环绕‘上帝之脸’旋转。你连续旋转自己身体的时候,眼前的景物也会时而出现,时而消失。道理是一样的。”

“你已经从所有角度思考过了,对吗?”

迪博说,“而且告诉了克尼尔,他相信你了?”

没有必要强调克尼尔的固执。“他听我说过。”阿夫塞简单地说。

“哇。难道你真的相信这些,阿夫塞?”

“真的相信。”

迪博咕哝着:“总有一天,我的朋友,我会当国王。而且,如果你的研究很有建树,有一天你也会成为我的宫廷占星师。或许,一个国王应该接受新东西。你说你可以向我提供证据,证明你的观点?”

“我的舱房里有计算结果和草图。如果今晚天空明朗,你可以亲眼看到行星和卫星的真实情况。”

“真是难以置信。”

“不,”阿夫塞说,“这是事实。”

一阵浪花卷来。

“事实。”迪博重复道。

大浪过了,但甲板上的板条仍旧响个不停。阿夫塞抬起头。一个中等身材的男性朝他们走来,脚步声砰砰响。

阿夫塞和迪博躺的地方离支撑着四张红帆——顶部写着拉斯克朝觐团——的桅杆很远,之间留着足够的空间。因此阿夫塞认为他们不会挡别人的道。但这个男人——靠得实在太近了。阿夫塞认出来了,这是诺尔·甘帕尔,戴西特尔号上的船员。这个人似乎径直朝他们走过来。甲板在雷鸣般的脚步声中震动不已,连迪博也吃惊地抬起头。

真是难以置信,这个船员竟然真的对着阿夫塞和迪博冲来,侵入了他们两个人的地盘。一只长着三只爪子的脚踏上离阿夫塞的鼻口不到一掌宽的甲板,甲壳质的爪尖刺裂了木质板条。

阿夫塞用前臂支撑着站起来,转身看着入侵者。迪博也站起来,爪子张开。

那儿,就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着甘帕尔。他的身躯从腰部以下倾斜着,左右晃动,摆出了挑战的姿势。

第二十一章

这种事很常见。只要昆特格利欧恐龙的情绪动荡不安,他们就会用厮杀来发泄。阿夫塞尾巴拄地,支撑着身体,成了一个坚固的、满是瘦削肌肉的三角架,背对恒风。阿夫塞不禁责备自己:如果诺尔·甘帕尔相信他们正在回家,而不是朝远方无休止地航行,他会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的。但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现在的情形很危险,任何疑虑和犹豫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朝左边瞥了一眼:迪博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小心地藏起双手,免得甘帕尔看见他那自然张开的爪子。迪博做得对,没有必要再刺激这个船员。阿夫塞也握起拳头,爪尖戳进手掌。

甘帕尔整个身体都在上下跃动。臀部朝上翘起,尾巴又硬又稳,平平地扬在身后,身体和甲板保持平行。脖子、头和鼻口都向前倾斜着。身体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阿夫塞越过肩膀偷偷望去。他和迪博站着的后甲板空无一人,与前甲板的连接处也没有人。只有五个昆特格利欧恐龙远远地站在前甲板末端,正朝尖尖的船头张望,背对着阿夫塞和这一幕。桅杆上的瞭望桶里有一个人——好像又是比尔托格——正在观察着周围的河水,同样没注意到戴西特尔号的联体菱形船上将要发生的事。

阿夫塞朝旁边挪动了几步,和迪博隔开一段距离。这样的话,甘帕尔就不能同时进攻他们俩,只能选择一个作为进攻目标。阿夫塞一边用尾巴支撑着身子,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船员。

甘帕尔移动得很缓慢,很谨慎。他歪着头看了看迪博,又看看阿夫塞。两眼呆滞无神,尾巴不断晃动着。

“不要紧张,甘帕尔。”阿夫塞说。他的声音很轻,就像大人和小孩说话一样,发出温柔的嘘声,“放轻松。”

甘帕尔的手臂悬垂在身体侧面,爪子张开,手指颤动着。

“对。”迪博说,极力模仿阿夫塞的语气,却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镇定。”阿夫塞打量着迪博。王子从臀部开始已经在向前倾斜,圆滚滚的身休现在摆成了一个四十五度角。张开的爪子暴露无遗。

阿夫塞的脑海里回响着迪博的母亲伦·伦茨女王的话。她曾经张开爪子,一字一句说出下面的话:“我允许他和你一块儿去,但你必须保证他安全返回。”迪博已经本能地对甘帕尔的挑战做出了反应。这个船员比迪博年长八个千日,高大得多,虽说不是特别粗壮,但如果他俩打斗起来,王子必死无疑。

阿夫塞又试了一次:“放轻松,甘帕尔。”他说,“我们都是你的朋友。”

僵持了几次心跳的时间。阿夫塞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但就在此时,甘帕尔弯下膝盖,蹲低身体,张开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猛地向迪博扑去。阿夫塞也迅速作出反应,腾空跃起。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快极了。阿夫塞只听得王子一声“哎哟”,甘帕尔已经把迪博击倒在地。甘帕尔的下颌噼啪作响,试图咬穿迪博的喉咙,但仅仅咬下迪博肩上一块拳头大小的肥肉。

阿夫塞那一跳本想截住甘帕尔,但他估算错了,砰的一声,重重落在甲板上,就在迪博和甘帕尔前面。他俩正四肢交错,像一个圆球般扭打在一起。阿夫塞一个急转身,再一次跃起,尾巴扫得空气呼呼作响,跳上甘帕尔的后背。

甘帕尔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叫。阿夫塞只觉得一阵本能的冲动,理智则渐渐消退。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即结束这个局面,否则这场搏斗就会演变为灾难性的骚乱,整个戴西特尔号都会卷入血腥的大屠杀。

透过波涛的拍击声,船帆被风吹动的噼啪声,阿夫塞听到一阵雷鸣般的脚步。站在船头的五个昆特格利欧恐龙朝格斗现场猛冲过来了。阿夫塞匆匆向上一瞥,只见瞭望哨上的比尔托格也正沿着旁边的网绳往下爬,像一只巨大的绿色蜘蛛。

砰的一声,甘帕尔的大嘴合拢。迪博正想抽回一只手臂,却被他的袭击者一口咬住。一阵血腥味从风中吹来,拂过阿夫塞的脸庞。这股气味影响了他,阿夫塞杀机陡炽。

敲击甲板的“踢踏”声。不用看就知道是克尼尔来了。阿夫塞毫不在意,除了格斗,他什么也不想了——不。

看在上帝本人的面上,不!清醒地想一想吧。他的视线模糊了。理智可以战胜本能冲动。阿夫塞努力不让自己迷失在疯狂杀戮的冲动之中。现在,迪博的下颌也噼啪直响,试图从甘帕尔身上咬下一块肉来。阿夫塞的爪子抓向甘帕尔的脸,戳进鼻口那柔软的皮肤,还有盐腺的纤维组织。甘帕尔退缩了,发出一声尖叫,把头转向阿夫塞。机会!阿夫塞的上下颌猛地一合,残忍地、完美地、狠毒地一咬,撕碎了甘帕尔的垂肉袋,咬破了对方脖子的下侧。甘帕尔的身子扭曲着。阿夫塞感到甘帕尔肺里的热气从他脖子上那个巨大的裂口翻涌出来,这是对手呼出的最后一口气。

到处是鲜血。阿夫塞的脖子转过来,寻找着下一个目标,准备攻击身边的迪博王子——

“阿夫塞,不!”一个声音传来,低沉如来自洞穴深处,粗糙如岩石相击。

“不!”盲目的愤怒。杀戮的冲动——“不!”克尼尔再次吼道。

阿夫塞的视线清楚了,他终于看到了他的朋友。迪博受了伤,鲜血长流。

阿夫塞赶紧闭上大张的嘴,从甘帕尔的尸体旁闪开,心脏砰砰直跳,气喘吁吁地半躺在甲板上,凝视着正迅速下落的太阳。

第二十二章

“陆地!”一个正在桅杆上端的瞭望桶里观察的香客转身大叫。

阿夫塞兴奋地一磕牙。简直像小说一样,像加特—塔格里布写的那些天方夜谭,奇迹发生在最不可能、最戏剧化的一刻。

德特·布里恩祭司在后甲板拦住了阿夫塞,想和他说话。最近几十天里,阿夫塞把自己封闭起来,部分是因为诺尔·甘帕尔发疯的事。没有人为甘帕尔的死责备他——无路可退时,只有这种办法才能抑制疯狂。但是,只要看到阿夫塞,大家便会想起这件惨事,这个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暴力事件。暴力深植于每个人心中,只是平常被克制住了。另外的原因是那些窃窃私语,那些不解的眼神,它们仿佛无时无地追踪着他。大家非常怀疑这次愚蠢的东行,那可是从未去过的东边啊。

和任何人一样,阿夫塞也需要多看看头顶上的紫色天空。只有当甲板上几乎空无一人的时候,他才能来到主甲板或梯台上,尽情享受恒风的吹拂。

但布里恩过来了,显然很愤怒。他尾巴僵直,没有任何摆动,爪子张开,几乎完全竖起身体。这可不是行让步礼的姿势。

布里恩曾经说,因为阿夫塞,戴西特尔号上所有人都注定要倒霉。卡尔·塔古克的肉已经开始腐败变质;用不了多久,更多的人会和甘帕尔一样,疯狂地抢占地盘。布里恩说,他们惟一的希望就是让阿夫塞放弃他的想法,让克尼尔船长相信他错了,前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永无止境的河流。

“让我们回去!”布里恩刚刚发表完演说,“为了上帝和先知,叫克尼尔带我们回去!”

就在这时,响起了瞭望桶上的香客的叫声。声音压过船帆的噼啪声、汹涌澎湃的浪涛声,微弱而清楚地传了过来。

“陆地!陆地!”

阿夫塞合上嘴,高兴地把牙齿磕得格格响。布里恩嘴巴大张,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阿夫塞不想等这老头给他让道。他冲下后甲板,穿过两只船体的连接处,越过前甲板,奔到船头。这段距离很长,几乎从戴西特尔号的船尾直到船头。阿夫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断晃动着垂肉散热。

阿夫塞没有观察哨高居瞭望桶的优势;除了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蓝色水面,他什么都没看见。他抬头仰望观察哨,她正在上头拼命指点呢。

阿夫塞转过头。看在上帝份上,真的在那儿,正慢慢从世界的边缘升起。从这里看上去虽然模糊不清,但它无疑是坚实的土地。

“什么?”近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阿夫塞四下望望,发现克尼尔过来了。船长的尾巴已经完全长了出来,不再需要拐杖,走过来时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伴随着“踢踏踢踏”的声响,“是我们的‘陆地’还是未知岛屿?”

阿夫塞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性。它肯定是“陆地”,就是他们称之为“家”的地方。对了,“陆地”的西岸有一些岛屿,像尾巴一样拖在大陆背后。阿夫塞猜想他看到的很可能是其中的一个,布德司卡岛。

他根本没想过另一种可能性:它也可能是一个根本不熟悉的地方。我们肯定已经回家了,他想。肯定!

“看!”又一个声音叫了起来,阿夫塞发现迪博王子也来了,“上面长满了树!”

他是怎么看到的?阿夫塞转头看着他的朋友——他正拿着一根铜管看呢。当然,用望远器能看到!自从阿夫塞告诉他在镜筒中看到的奇妙景象之后,迪博对这东西就非常感兴趣了。

“把望远器给我。”克尼尔说。

阿夫塞心想,对王子这样说话未免有此无礼。但迪博马上把望远器递给船长。

克尼尔把它凑到自己的眼睛上。他显然和阿夫塞一样,认定他们已经回家了。“有树,是的。”他说,“如果是布德司卡岛的话,那儿应该有一个形状奇特的锥形火山口,可我没看见——等一等,等等。看在猎人爪子的份上,是的,它在那儿!”

克尼尔巨大的爪子啪的一声搭在阿夫塞的肩上,年轻的学徒被撞得朝前一晃。

“看在上帝份上,孩子!”船长大叫道,“你是对的。你完全对了!”

克尼尔转头朝后面的甲板望去。阿夫塞也望着甲板,发现全船三十个人都站在那儿,挤在一起。旅行结束的惊喜和轻松足以压制争夺地盘的冲动,至少在短时间内可以。

克尼尔提高嗓门,“我们回家了!”阿夫塞看着身边的人群。

昆特格利欧恐龙一个接一个向他行让步礼,尾巴砰砰敲打着甲板,发出雷鸣般的声音。

“家!”

“终于回家了!”

“小伙子是对的!”

困难在于停船就岸。除了显然在“陆地”另一边的首都,昆特格利欧恐龙再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长期定居点。各部族通常不会长时间滞留在某个地区,而是跟着四处游荡的动物长途迁徙。某一部族离开他们的临时驻地后,这里的房屋便空了下来。但不会长期空置。只要这些建筑物没有毁于地震,一两千日后,肯定会有另一个部族漫游至此,使用它们。

克尼尔终于把船停在一个小港湾里。从地图上看,这里似乎是“三森林”湾,在詹姆图勒尔省的最南面。从岸边望去,可以看见一些建筑物,无人居住,但完好无损。克尼尔小心地把船慢慢开进去。对戴西特尔号来说,这里的河道太浅了。船锚放下后,人们排成一排,依次下到小登陆船上。

每艘登陆船只能装六人,戴西特尔号只有四艘登陆船,而不是五艘。当初克尼尔同卡尔·塔古克搏斗的时候损失了一艘。但大家仍然挤进了剩下的登陆船,他们太高兴了,喜悦和兴奋足以在短时间克制住大家的地盘本能。

终于到了!三百零四天之后,阿夫塞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土地。没有来回的晃动,没有波浪的喧嚣,也没有船帆的噼啪声,他感到很不习惯。他在河岸上走了几步,然后扑倒在沙滩上。高兴,真是太高兴了,终于回到了坚实的土地。

其他人已经冲进森林。或许只是为了享受奔跑的快乐,或许想抓些什么新鲜猎物一饱口腹。

多数乘客想回首都,继续过去的生活。但如果沿着“陆地”近岸航行,还需要二十五天才能返回首都。克尼尔知道,回去之前,他的乘客和船员需要在陆上待一阵子。两个乘客和一个船员居然说,他们决定就在这儿结束他们的航行。这三位想一路猎食,自己走回内陆。这个要求一点儿也没让船长觉得奇怪。

没过多久,大家便组织起了一支支小小的搜寻队,寻找当地的昆特格利欧恐龙。大家希望能找到一个信使。这些人骑在两足动物上,从一个部族游荡到另一个,给偏远省份带去首都的最新消息。

阿夫塞和迪博两人组成一支搜寻队。他们径直走进森林,寻找猎队或角面车队最近经过的痕迹。

寻踪觅迹这种事,两人都是生手。但半天之后,迪博发现了三只巨大的冀指鸟,正在远处盘旋。这很可能意味着那儿刚刚发生了一场杀戮。两人徒步穿过森林,不时看到翼指在树林里飞来飞去。

终于,他们发现八个昆特格利欧恐龙正啃咬着一只被击倒的铲嘴。血淋淋的鼻口在一块块鲜肉之间拱来拱去。

一见阿夫塞和迪博,猎手们抬起头来。身旁有食物,争夺地盘的本能冲动抑制下去了。他们朝两个年轻人招招手,邀请他俩加入。

肉红红的,鲜血淋漓,看上去真不错,特别是在吃了那么多天淡而无味的水生生物以及魔鬼卡尔·塔古克那逐渐变质的肉之后。

阿夫塞和迪博两人急切地行了个让步礼,立即享用起新鲜肉食来。阿夫塞撕下一大块尾巴肉,迪博用牙齿和爪子撕扯着腰腿肉。

“你们打哪儿来?”两人填饱肚子后,狩猎队长问道。

“我们搭乘的戴西特尔号刚刚靠岸。”阿夫塞说。猎手中间立即响起一阵赞叹的低语:克尼尔的船在整个“陆地”都赫赫有名。

“我是鲁比·卡登。”蹲在地上的狩猎队长说,“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是阿夫塞,他是王子迪博。”仍埋在铲嘴鲜肉里的脑袋全都抬了起来,吃饱了俯卧在地的人也抬起头看着阿夫塞。

卡登直直地瞪着阿夫塞,“再说一遍。”

“我的名字叫阿夫塞。他是迪博王子。”队长仔细打量着阿夫塞,他的鼻口一点没有变蓝,说明他说的是实话。昆特格利欧恐龙只有在黑暗中才能说谎话而不被发现。

卡登站起来:“你是迪博?”他对阿夫塞的朋友说。

“是的。”迪博鼻口的颜色也没有任何变化。一个队员点点头,悄声对一个同伴道:“我也听说王子块头很大。”

“你说你们刚刚远航归来?搭乘的是戴西特尔号?”

“对,”阿夫塞和迪博齐声说,“我们去朝觐了。”

“那么,你们肯定不知道,对吗?”卡登说。

“不知道什么?”迪博问。

“告诉你这个消息,我很难过,尊敬的王子殿下。”队长说,“昨天晚上,我们遇上一个来自首都的人,他说伦·伦茨女王不久前去世了。”

“我母亲?”迪博说,“去世了?”

“是的。”卡登说,“在首都发生的一次地震中去世的。屋顶倒塌下来。发生得非常快,一瞬间便结束了。”

迪博的尾巴摆动起来,阿夫塞也开始悲痛地摆动尾巴。他太敬畏他朋友的母亲了,甚至不敢对她说他爱戴她。他确实非常敬重她为她的人民所作的一切。

“这就意味着,”卡登说着,抬起尾巴,深深鞠了一躬,“你,尊敬的迪博,现在已经是我们‘陆地’的国王,八个省和五十个部族的统治者了。”

虽说已经吃得饱胀不已,但狩猎队员们仍然纷纷起立,鞠躬表示敬意。

“迪博国王万岁!”一个人大叫道,紧接着大家都叫起来:“迪博国王万岁!”

第二十三章

鲁比·卡登和几个猎人与阿夫塞、迪博一块儿回到戴西特尔号停泊的岸边。阿夫塞看到了两只登陆船。一只正出发前往大帆船,另一只从船上回到河岸。戴西特尔号好像还没做好开船的准备。

岸上有几个戴西特尔号的乘客和船员,包括瓦尔·克尼尔船长。克尼尔显然在沉思着什么。他沿着河岸来回走着,新长出的尾巴在身后大幅度摆动,擦掉了印在白色玄武岩沙砾上的脚印。

一队骑士出现在河岸上:五个昆特格利欧恐龙以及他们身下的坐骑——绿色两足奔跑兽。克尼尔和他的人不久便与这队骑士在满是熔岩的开阔平原上汇合了。平原从沙滩一直延伸到三森林湾。

这些奔跑兽长着圆圆的身体,长长的脖子,平直的尾巴。双腿前端可以伸长,增大奔跑的步幅。它们的眼睛又大又圆,不像昆特格利欧恐龙的眼球那样是一团墨黑。眼睛的瞳孔呈竖立的椭圆形,飘荡着金色的涟漪。由于脑袋很小,它们的眼睛看起来特别大,眼睛下面就是没牙的长喙。

猎手卡登把女王去世和迪博继位的消息告诉了克尼尔等人。很显然,王子应该尽快回到首都。

“戴西特尔号还有三四天的时间才能准备好。”克尼尔说。他停止踱步,但尾巴仍在沙滩上摆动着,在午后明亮的阳光下,新长出来的部分几乎映成了淡淡的黄绿色,“卡图德发现船上有些裂缝。我已经派了一队船员去收集高罗克树胶,粘合船体的毁损部分。另外,我们还需要食物。长途航行之后,船员们很疲劳。再次启航前,他们需要一段时间来休整、奔跑、狩猎。”克尼尔掉转头,黑眼睛避开阿夫塞,“已经有一个船员疯掉了,我不想让其他人再发疯。”

和卡登一起来的一个猎手说话了:“另外还有一艘船,纳斯菲特尔号,停在离这儿不远的哈尔波恩港,就在弗拉图勒尔省的边界上。那是一艘货船,装载的是捕鱼用具,由皇宫的人监运。”昆特格利欧恐龙几乎不吃鱼,鱼是用来喂养某些家畜的,“下一个偶数天就出发去首都。”

“我和他们一块儿走。”迪博说,语气很果断,“阿夫塞,你跟我走吧。”

“请陛下原谅。”阿夫塞深深鞠了一躬,“我还想在西岸处理一些事情。你能让我留下吗?”

迪博皱了皱鼻口,“自然可以,朋友。我们首都再见……什么时候?”

“两三百天吧。我可能随一支内陆商队回来,也许会碰到我从前的卡罗部族,我想去看看他们。”他停了一会儿,“你在宫里肯定会很忙上一阵子。”

“好吧。”迪博说。他向阿夫塞行了一个朋友之间的常礼。

“要去哈尔波恩港的话,时间已经很紧了。纳斯菲特尔号马上就要开船。”卡登说着抬头望望太阳计算时间,“最好现在就走,国王陛下。”

“我的东西——”

“我会让船员们把你的东西打包整理好,迪博。”克尼尔说,“等戴西特尔号回到首都的时候带给你。”

“那么,我这就走了。”迪博说,“克尼尔,真是一次美妙的航行,谢谢你。回来时到宫里来见我;你会得到应有的奖赏。阿夫塞,要给萨理德带什么口信吗?”

“我想最好少说点,等我见到老家伙时再说吧。”他有些颤抖,“少不了一场痛骂。”

迪博同情地磕磕牙,又想起一个让人担心的问题。他环视周围的人,“我怎么去哈尔波恩港?”

一个骑手向前跨了一步。“瓦尔·托伦愿意为您效劳,国王陛下。”她说,“如果您骑我的牲口,我将非常荣幸。我的猎队很高兴护送您到纳斯菲特尔号停泊的港口。”

“很好,我们走吧。”迪博朝托伦的坐骑走去。

长着两条长腿的奔跑兽弯着长脖子,疑惑地看着胖乎乎的国王,然后又回头望望它的主人。她正斜靠着尾巴轻松地站在那里,成三角架的形状。坐骑向她歪着小脑袋,似乎在说:“你在开玩笑吧。”

另外两个骑手扶着迪博跨上坐骑,尽量把坐鞍整理服帖。然后,他们发出一声开步走的命令:“拉塔克!”

目送迪博远去以后,阿夫塞转头对克尼尔道:“船长,萨理德说,望远器是西岸的一个工匠专门为你做的。”

“哦?是的,不错。”

“那么,先生,我们现在已经在西岸了,我想见见这位玻璃工匠。他或她生活在这儿,在詹姆图勒尔省吗?”

克尼尔皱起鼻口望着远处。有那么一瞬间,他的鼻口变蓝了,似乎打算撒个谎。但他随即收回目光,重新镇定下来,脸上恢复了正常的深绿色。

“是的,她住在这儿。她的名字叫瓦博·娜娃托,杰尔博部族的。不过离这儿还有五天左右的路程。很长的一段路。我真的不想——”

“瓦博·娜娃托?”一个声音问。

克尼尔转过头来,是站在身边的卡登,“我认得她,”猎人说,“我们就是杰尔博部族的;她是我们部族的成员。那家伙相当聪明。”

阿夫塞高兴地甩着尾巴,“你能带我去见见她吗?”

“当然可以。”卡登说。

“不过——”克尼尔有点结结巴巴,想说点什么,但他终于望着远方,深深地吁了口气,“哦,好吧。旅途愉快,阿夫塞。只是——只是不要向萨理德提起这件事。”

“为什么?这跟萨理德有什么关系?”阿夫塞问。

克尼尔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第二十四章

卡登的杰尔博部族的驻地是一个中等大小的村庄:有很多临时性的木头建筑和少量石头建筑。在久远的黑暗时代,昆特格利欧恐龙建造了很多石头庙宇和房子。那时就像故事里说的那样,很少有地震。然而现在,在建筑物上花过多的精力没有什么意义,因为隔不了几千日,地震就会震裂这些建筑物的地基,或者完全震垮它们。

部族不得不四处迁徙,以免把一个地区的猎物吃光。不久之后,卡登的部族就会抛弃这个村庄,迁到其他地方去。这个区域空出几千日之后,另一个部族又会来这里驻扎。

奇数天的黎明后不久,卡登和阿夫塞来到村里。经过长途跋涉,两人尘土满面。他们一路上捕杀了一些猎物。在去见瓦博—娜娃托之前,阿夫塞找到一条小溪,洗了个澡。

娜娃托的工作间从前是霍格——五个创始猎人中的一个——的神庙。神庙的房间大多已经无法居住了:屋顶倒塌,支撑墙也变形了。但有几间房子仍然可以使用。

卡登没有指明娜娃托究竟住在神庙的哪一间屋子,阿夫塞不得不把鼻口伸进三个房间里仔细寻找。第一间房子里是一个体积庞大的老年妇女,正在制作外科手术用的金属器材。阿夫塞知道,这些器材畅销整个“大陆”。第二间里有一个可以移动的小柜子,显然是印刷文件用的,工作台上堆满金属字模。第三间更古怪,里面有两个年轻男人,敞口玻璃缸里放了上千只蜥蜴。可能是在研究某种生物。

两个小伙子替阿夫塞指点娜娃托的房间。“穿过献祭坑,就在你右手的最后一间。”阿夫塞走下通道,阳光透过天花板的裂缝射进来,落下一道道斑驳的影子。

一路上,他注意到墙上有不少陈旧的壁画,依然清晰可见,描绘的都是古代的狩猎仪式,以及——阿夫塞颤抖起来——某种似乎是以同类为食的筵宴。

娜娃托不在。她的办公室相当小,远远小于饲养蜥蜴的那间屋子。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平底盆,它使阿夫塞想起宝石商用来打磨宝石的某种用具。一堵墙上斜靠着一面面大玻璃,阿夫塞从未见过透明度这么好的玻璃。另一堵墙是装得满满的书架,上面的书排列得整整齐齐。

很多书都是最新的,出版日期很近。但有一些比手抄本还古老。一看之下,阿夫塞的尾巴不由得一跳。娜娃托有一套完整的萨理德的专著,《关于行星》,用珍贵的克尔巴皮包裹着。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吼。他下意识地张开爪子,一个急转身。拱门口站着一个女性,比阿夫塞大五千日或六千日,皮肤上满是黄色斑点。生活在山区的恐龙常常长着这种斑点。

阿夫塞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冒失。擅自进入别人的房间,还看了别人的书,这是侵犯他人地盘。

他一弯腰,深深行了个礼。“请原谅。”他说,“你的房间太吸引我——”

阿夫塞本来打算解释说,他把这个古老的、被遗弃的庙宇当成了一个开放的地盘。但他觉得这么说会使自己的处境更糟糕,只好艰难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你是瓦博·娜娃托,对吗?那个玻璃工匠?”

女人的爪子仍然完全张开着,嘴巴也张开了,露出锯齿状的牙齿。“我是。”停了一会儿,“你找我干什么?”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你的家在哪儿?”

“卡罗部族,最初是——”

“卡罗部族离这儿不远。”

“但我现在的家在首都。”他把鼻口转向书架,“我是塔科·萨理德的徒弟。”

娜娃托的爪子唰地收了起来,好像突然消失了似的。“萨理德的徒弟!造物主的蛋啊,快请进!”

阿夫塞轻轻磕磕牙,“我已经进来了。”

“那是,那是。我反复读过你老师的书。他真是个天才,你知道——一个真正的天才!在他的指导下学习,多么让人高兴啊。”

阿夫塞知道自己的鼻口会使任何哪怕是出于礼貌的谎言暴露无遗,于是只是微微摆了摆脑袋。

“你来这儿干什么,小伙子?从首都到这里,路相当远啊。”

“我在朝觐。我们的船停靠在这儿不远。”

“朝觐船不会到西岸来。”

“但我们的船是这样。呃,这是一次不寻常的朝觐。所以我想和你谈谈。是关于你的望远器。”

“你怎么知道我做的仪器?”

“我是和克尼尔一起航行的——”

“克尼尔!那个脾气暴躁的老怪物!看在先知爪子的份上,他对我的仪器感兴趣?”

“他说,你的仪器对航行非常有用。”

“那倒是。”

“但它还有其他用处。”阿夫塞说。

“哎呀,确实是的。只要猎手们不要对它存有愚蠢的偏见,它可以使狩猎发生革命性的变化。还有——”

“还有占星学。”

娜娃托高兴地把牙齿磕得山响,“这么说你试过了?用它观察过天体?”她的尾巴欢快地上下甩打着,“绚丽多姿,对吧?”

事实上,阿夫塞颇为失望。他本来以为自己是正式使用望远器观察夜晚星空的第一人呢。“是这样,我在旅途中看到了许多奇妙的东西。”

“用我为克尼尔做的望远器?黄铜镜筒大概有这么长,目镜下面还有装饰精美的盖子?”他点点头。

“啊,我可算没白费功夫。那个望远器的镜片非常好,但功能并不是最强的。我用来观察奥斯凯火山的那一个更大,可以看到更多细节。”

“更多细节?那可真是太好了!拿给我看看行吗?”

“对不起,阿夫塞,它已经坏了。”她指着一根放在旁边凳子上的管子,粗细和阿夫塞的腿差不多,“镜片碎了,我的大型望远器都有这个毛病。我一直打算把它修好,但火山口喷出的黑云越来越多,我担心又要搬迁了,我的仪器不适合移动。只好等到在新地方定居下来以后再来做那样大尺寸的镜片。”

阿夫塞很失望,“我用克尼尔的望远器已经看到了很多奇妙的景象。”他说,“如果用更大一些的仪器,收获肯定更大。”

“哦,是啊。壮丽的美景。但我看到的东西中,有许多我无法解释。”

阿夫塞点点头,“我也是。”

“过来,”娜娃托道,“给你看看我画的草图。也许你能给我出出主意。”

他们穿过房间。她每走两步,阿夫塞就得走三步。远处有几张木头凳子。他跨坐在其中一张上。娜娃托从近旁的一张凳子上取下一本用皮包着的书。她坐得离阿夫塞不远,把书递给他。阿夫塞翻开书,书壳坚硬的皮了啪啪直响。他发现书脊是活页式的,画完一张草图后就加进去一张。每一页都又宽又大,草图似乎是用石墨和木炭混合画成的。

都是些什么样的草图啊!一页页的天体图!娜娃托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和两只平稳的、训练有素的手。所观察的大部分天体都用了功能更强的望远器,因此结果非常激动人心,每页下端都标明了所描绘的天体的名称,还有观察时间、日期。

第一页画的是“缓行者”,也就是阿夫塞最喜欢的那颗卫星,像一轮窄窄的新月,明暗部分之间的分界线边缘凹凹凸凸——那是一带山地,崎岖不平,像食肉动物的牙齿。

下一页画的是另一颗卫星,“奔跑者”。表面隆起的部分看上去像溢出来的动物内脏,而且是刚刚宰杀的,非常新鲜。卫星地表块块凸出,娜娃托还用木炭或石墨绘出了每一块凸出部的阴影部分。

接下来是更多卫星。娜娃托还给阿夫塞看了她画的一些行星草图,仅凯文佩尔星就画了五页。阿夫塞认为这颗行星是除“上帝之脸”以外最靠近太阳的行星,不过他没有把这一点告诉娜娃托。

第一幅图描绘的凯文佩尔上面有一条斜线,好像娜妹托对图样不太满意,本来打算划掉这幅草图。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把它放进这本装帧精美的书里去了?下面一幅画上的凯文佩尔两面都带有柄状物,像一只酒碗。阿夫塞在戴西特尔号上航行时也观察到,布雷佩尔也有类似的柄状物。第三页描绘的凯文佩尔同样有柄状物,但它们看上去似乎更大,“酒碗”也显得更浅。第四幅换了个角度,柄状物的方向改变了。第五幅和第一幅一样,也有一条线划过星球表面,但这条线的角度和第一幅的那条线完全相反。

“这些草图,你怎么有看?”娜娃托问。

阿夫塞抬起头,“我用望远器观察过布雷佩尔。有柄状物的这些和我看到的差不多。”

“是的,我也有一套布雷佩尔的草图。很像凯文佩尔。”

“但是,”阿夫塞说,“我不明白那条线是什么意思。”

“和那种柄状物是同一种东西。那种柄状物似乎很薄,从某个角度看,它们几乎消失了,成了一道线。事实上,”娜娃托的声音低下去,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得不承认,最后一幅图上的那条线,我把它画成了一道连续线。但实际上,从望远器中看,它是一道断断续续的线。但我知道,它应当是连续的。我敢肯定。”

阿夫塞的脑子转得飞快,“这种柄状物很像围绕着行星的一个环面,或者一个环。”

“是的。”

“一个固体的环。简直难以置信。像一个巨型加乌多克石,又像从火山口向四面喷发的熔岩流凝固而成的一道平平的环,只不过这个环是飘浮在空中而已。想像一下,要是能在它上面散散步,那该是多么奇妙啊!”

娜娃托从阿夫塞的膝盖上拿走书,拇指迅速翻动,找到后面的某一页,又把画册递给他。

“看看这个。”她说。

“什么?”阿夫塞疑惑地说。

“看到那颗最突出的行星了吗?”

“是的。”阿夫塞说,“是凯文佩尔,对吧?”

“没错。你能认出背景中的恒星吗?”

“是‘卡图颅骨’。”

“对。看看代表卡图右眼的那颗恒星。”阿夫塞仔细看着这一页,注意到了娜娃托用来表示恒星的那个银灰色的斑点。“它在围绕着凯文佩尔的那道环的后面。”“再想想。”娜娃托说。

“我说过了,它在围绕凯文佩尔的那道环的后面——看在先知爪子的份上,它在环的后面,但仍然可以看见!这道环一定是透明的。不,不可能是那样;真要是透明的,我们就不可能看见它了。它肯定是——肯定不是一整块;也许是由一些东西构成——什么东西呢?——岩石?看上去完全是一整块嘛——”

“从这个距离看上去,是的但如果靠近一些,”娜娃托说,“我打赌它是由无数小碎片组成的。”

“真是不可思议。”

“布雷佩尔也有一个这样的环。”娜娃托说。

“是的。”阿夫塞皱着鼻口,思考着,“那么,为什么‘上帝之脸’没有环呢?”

这个问题让娜娃托惊得目瞪口呆。她的下颌张得大大的,露出了牙齿。如果是揖让进退的正式场合,这种姿势可以说不雅观到极点。“你是什么意思?”

“‘上帝之脸’也是一颗行星。”于是,他把自己在戴西特尔号上与瓦尔·克尼尔一道航行时发现的所有事情一古脑儿说了出来:告诉她戴西特尔号如何根据他的建议绕着世界航行,最后证明“陆地”是一个岛,漂浮在无止境的“大河”上的说法只是一个愚蠢的神话,被他们称作“家”的这个世界只是一颗绕着行星旋转的卫星,这颗行星就是“上帝之脸”。

娜娃托明白阿夫塞正在讲述他认为是事实的东西。但她脸上的表情明确显示出,她很难接受这种说法。终于,她慢慢点了点头。“不可思议,”她说,“但这样一来,很多问题都能解释通了。”她的鼻口皱成一团,“我们的世界是一颗卫星……”

“这是最容易理解的部分。”阿夫塞缓缓地说。

娜娃托点点头,“确实。另一部分是——”

“‘上帝之脸’是一颗行星。”

“这个说法让人害怕,哪怕只是听到这些字眼。”她说。

“也让我害怕。”

“怎么会这样?”

“除了这样,又能是哪样?”阿夫塞指着她的草图,“比如说天体吧,乍看之下是一个样子,但它的真实形象往往是另一个样子。我的初衷并不是去证明上帝不存在,但只有这种理论,才能解释我所看到的现象。”

“可你却证明了上帝不存在……”

阿夫塞的声音更和缓了,“也许上帝依然存在。”

“但你说‘脸’不是超自然的东西。”

“只能这么说:我们称作‘脸’的这个东西不是真正的上帝。或许仍然有一个上帝存在。”

娜娃托很激动,“这么说你已经发现了?发现了另一个上帝?”

阿夫塞低下鼻口,“不,不。我没有发现。”

“那么……”

“我也说不清。人们信仰上帝已经很久了。拉斯克第一次朝觐她之后就建立了这种信仰。”

“是的。”娜娃托说。

“也许拉斯克是错的。也许根本没有人看见过真正的‘上帝之脸。”

“但它依然存在。”娜娃托的语调变得坚定起来,“它肯定存在着。”

“我不知道。”阿夫塞说,“我不知道。你读过古代哲学家的书吗?多尔加、克拉德克斯等人的书?”

“几千日前读过一点克拉德克斯的书。”

“你知道,他的名言是:一个没有物质实体的概念是没有意义的。”

娜娃托一摆尾巴,“他是这么说的,但斯普尔塔不同意。她说,’真正的信仰比最强大的猎手更加强大,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把它击倒。”她停下来,看着地面。终于说道,“我仍然信仰上帝,阿夫塞。没有东西能击倒它。”

“反正,有关‘上帝之脸’的推论,我坚信不疑。”阿夫塞温和地说,“几百天来,我从未动摇过。看了你的草图以后,我更坚定了。”他匆匆翻完草图,把话题转到天体观测上来,“看看你画的凯文佩尔和布雷佩尔,它们是除了’脸‘之外离我们最近的行星。你把它们上面的条纹画成了水平状,但条纹本身很像‘上帝之脸’上的那些彩带般的云。”

娜娃托摇摇头,“这个问题我倒没想过。”她抬起头,思绪也从宗教方面回到天文观测,“你说‘脸’与凯文佩尔和布雷佩尔是同胞兄妹,对吧?它们在结构上很相似,每个都伴随着很多卫星。那么,为什么凯文佩尔和布雷佩尔上面都有环,而‘脸’却没有呢?”

“是啊。”阿夫塞说,“确实,为什么没有?”他抓着鼻口下面。

“你画了围绕凯文佩尔和布雷佩尔旋转的卫星的路线吗?”娜娃托迷惑不解,“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计算过每颗卫星离行星有多远吗?有没有一些卫星离行星比环离行星更近?”

“不,它们都比环远——多数情况下要远很多。”

“那么,卫星就是在环的外面运动,位于星环之外。”

“可以这样说。”

“一定是这样的;它们运动的路线是一个圆圈,这个圆圈的大小取决于当卫星运行到离行星最远处时离行星的距离。”

娜娃托理解得很快。她点点头,“星环同样是圆形的;星环内部的物体肯定有它们自己的运行路线,同样是圆形的。”

阿夫塞的尾巴重重地拍了一下凳子。“蛋壳啊!想想:从我的观察中得知,卫星离行星越远,它在自己的圆圈路线上的运行速度就越慢。”

“对。”

“行星同样如此,离太阳越远,它在自己的环形路线上的运动速度就越慢。凯文佩尔绕着太阳旋转的速度比我们自己的行星‘脸’快,而‘脸’绕着太阳旋转的速度又比更远的布雷佩尔要快。”

“是的。”

“因此:星环内圈的物质肯定比外圈的物质运动得快。星环不可能是一个整块的环:里面的部分运动得快,外面的部分运动得慢,速度不同所产生的拉力会把星环撕裂。”

娜娃托闭上眼睛,竭力理解。“我还是不太明白。”

“你还有纸吗?”阿夫塞问。

“有,在那儿。”她指着房间那头。阿夫塞站起来,拿过一张纸和一段木炭,回到凳子边,靠近娜娃托坐着,比刚才更近。

“看,”他边说边在这张纸的中央画了一个圈,“这是一颗行星。”

娜娃托点点头。他又画了一个点,“好,这儿有一个物体沿着封闭的圆圈绕着它旋转。那个物体可能是星环中的一块,也可能是一颗卫星,像我们生活的这颗星球一样。好了,假设它绕行星旋转一圈要花一天的时间。”

她又点点头,“现在,这儿有一颗更远一点的物体,绕着行星旋转,运行路线是一个更大的圆圈。和刚才那个点一样,它可能是一颗距离更远一点的卫星,或者更大的星环中的一块。假设这个更远一点的东西绕着行星旋转一周要花两天的时间。”

他画出两个物体的运行轨迹,纸上的行星于是有了两个绕着中心旋转的圆圈。

“存在一种、一种——力,使物体围绕着行星旋转的力,对吗?”娜娃托说,“物体离卫星越近,它运动的速度越快。”

“非常正确。”

她走过去,从阿夫塞手中拿过木炭。“可卫星不是一个点;从望远器里看上去,它不是一个点。是一个球。”

阿夫塞转过身来,似乎有点迷惑。“是吗?”

“难道你没有看见?”她在刚才阿夫塞画的那两点上修改着,把它们画成了圆饼。然后,用一只张开的爪子指着它,“卫星里面的那条边比外面的那条边更靠近行星。里面的边运动得快,外面的边运动得慢。”

“但卫星是一整块的。”

“是的。”娜娃托说。

“所以它只能以一种速度运动。”

“也许它是以两种速度的平均值运动。”娜娃托说,“假设里面的边绕行星一圈需要一天时间,外面的边需要两天,那么,整颗卫星需要一天半的时间。”

“有道理。”阿夫塞说,“其实,对大多数卫星来说,这点区别意义不大。拿一颗远一些的卫星来说吧,比如‘缓行者’,它要花一百天的时间才能绕行星旋转一圈。也许里面的边花了九十九天,而外面的边花了一百零一天。只有百分之一的不同,没有太大差别。”

“是的。”娜娃托说。

“不用说,离行星较远的卫星,它们的自转周期不同于绕行星旋转的周期。所以,它接近行星的那一面不是恒定不变的,一会儿是这一面,一会儿是另一面。就卫星整体而言,速度差异造成的拉力被平衡掉了。”

“你说的这种周期是怎么回事?”娜娃托说。

“是这样的,我们所在的卫星永远都是以同一面朝着‘上帝之脸’,所以在‘陆地’上总是看不到‘上帝之脸’,而这颗卫星是一个整体,以整体速度为标准,‘陆地’所在的那一面绕着‘上帝之脸’的旋转速度总嫌太快——它本来应该转得比较慢才对;而朝觐的那一面,与‘陆地’相对的那一面,它直接面对‘脸’,那一面的速度总嫌太慢——它原本应书转得比较快才对。”

“哦,对呀。”娜娃托说,“所以在咱们这里,那种拉力没有保持均衡。”

“是的。”阿夫塞说,“我猜是这样。没有均衡。对整个球体而言,这种不均衡造成了一种分裂力量:一部分总嫌转得太快,一部分总嫌转得太慢。”

“这正常吗?卫星总是用同一面朝向它围绕其旋转的行星?”

“对那些离它们的行星很近的卫星来说,这是正常的。在我们的星系中,十三颗卫星中有九颗都是这样。请原谅,是十四颗中有十个;我忘了把我们自己的卫星计算在内。”娜娃托迷惑不解。“但是,如果很靠近行星,你说的那种分裂力量肯定很大。我们就挨得很近呀——我是说,我们绕着‘上帝之脸’旋转一周所花的时间并不多。”

“正好一天的时间。”

“是啊。”她说,“真不算太长,而且我们的世界又是那么大。”

“确实如此。”阿夫塞说,“根据戴西特尔号环球航行一周所花的时间,我认为这世界的直径大概有一万,或一万一千千步。”

“我们这颗星球越大,是不是意味着‘陆地’这一面的速度和朝觐点那一面的速度有很大的不同呢?”

“是的,我想是这样。”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阿夫塞开口说道,“事实上,我打赌存在某一点,在这个点上,卫星非常靠近它的行星,内圈和外圈之间的分裂力量太大,不同的运动速度足以把卫星撕裂。”

“变成一堆碎石。”娜娃托说,“等等。”她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瞪着天空,“等等。会不会是这样?卫星因为靠它的行星太近而被撕裂成碎石,这些碎石构成了环带。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看到的绕着凯文佩尔的环带很有可能曾经是最靠近凯文佩尔的卫星,而绕着布雷佩尔的环带也很可能曾经是最靠近布雷佩尔的卫星。”

阿夫塞张开下颚,尾巴激动地摇摆着。“可‘上帝之脸’上没有环带。”

“是的。”

“因为我们就是最靠近‘上帝之脸’的卫星。”

“我们?”

“我们。”

“植物啊!听起来很不妙。”一会儿之后,她又转忧为喜,“可你瞧,不是每一颗行星都有环带。我就没看见有什么东西绕着达文佩尔——我能清楚地看见它的周相,加夫佩尔也没有。卡佩尔和帕特佩尔因为太暗太小,看不出任何细节,甚至用我的大型望远器也看不出。但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它们一定会有环带。”

“是的。”

“除此之外,阿夫塞,‘陆地’是不会破裂的,它非常牢固。”

阿夫塞指着庙宇墙上的裂缝,“是吗?古人曾经认为修建这样的庙宇是值得的,它会万古长存。而现在,如果一幢建筑物能够几十个千日不倒,就已经非常幸运了。”

“是的,但是——”

“还有火山爆发,地震,河震——”

“你的结论下得太快,阿夫塞。你看,自有历史以来,‘陆地’一直存在着,并且还要存在很长时间。此外,如果我们关于凯文佩尔和布雷佩尔环带起源的看法是正确的话——如果——那么,肯定还有卫星离它们更近。我确信我们能够计算出来,卫星离它的行星到底近到什么程度,才会陷入碎裂的危险。”

阿夫塞微微点头表示同意,“你是对的。”

和娜娃托进行这番高智力对话使他非常激动。她的头脑如此活跃!他看着她,磕磕牙,做了个友好的表示。她也磕磕牙表示回应。他想,娜娃托肯定也在这样想他。对话的气氛激动人心,充满了惊人的发现和难以置信的结论。

就在那一刻,阿夫塞意识到,尽管他已经经历了一系列成人仪式——离开家乡卡罗部族,开始专业学习,第一次狩猎,得到他的猎手纹饰,完成了对“上帝之脸”的朝觐——但他仍然还有一个成人仪式没有完成。

除了交配季节,雌性很不容易发情,但巨大的激动可以唤起情欲。阿夫塞的鼻孔嗅到了来自娜娃托的第一缕幽香,这是一种可以引起雄性冲动的化学物质。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刺激下,他的爪子张开了,然后又慢慢收回指尖的鞘里,因为他的身体已经辨别出了,这种体味不代表敌意。

他的垂肉本来只是一只在鼻口下摇来晃去的松软袋子,现在却变成了胀鼓鼓的、殷红的气囊,像一个红宝石气球,几乎有他头颅上的圆顶那么大。

娜娃托转身看着阿夫塞,靠近他坐着,比通常允许的距离更近。

阿夫塞有些尴尬。他的身体做出了意想不到的反应,他害怕自己举止不妥。但娜娃托,这个甜蜜、美丽的娜娃托,两次摆动着她的脑袋,温柔地、谨慎地行了个让步礼。

阿夫塞热血汹涌,他站了起来。娜娃托同时跪了下来,用她的手臂支撑着身体。

她抬起了尾巴……

阿夫塞从后面爬到她身上。阴茎从平常遮住它的褶层滑了出来,暴露在空气中,又凉又硬。

他的臀部运动着,凭直觉做着各种动作。

也许她年龄比他大一倍,体积也比他大一倍,但他们一起做爱——哦,多么美妙的做爱啊!——他和她随着心脏的跳动有节奏地运动着,性器官上下起伏,垂肉胀得鼓鼓的——直到……

直到他的精液射进她的身体。他的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无上的快乐,延续了一个又一个心跳的时间,简直要爆炸了。身下的娜娃托发出兴奋的“嘶嘶”声。

终于,他退了下来,精疲力竭。她的体味中性化了,他的垂肉也瘪了,松松垮垮地悬着,帮助身体散热。

他从她身上爬下来,身体放松,喘着粗气。她四肢伸开,俯卧在工作间的石头地板上,眼睛半闭,每次呼吸花的时间都比平时长得多。

阿夫塞溜过去躺在她身边,尾巴松松地缠着她的尾巴。他累了;不久,两人都沉入梦乡。

世界可能会终结。

但明天再操心吧。

第二十五章

明天到来了——对阿夫塞来说,来得太快了。他黎明之后才醒,瓦博—娜娃托显然已经起来一阵子了,正忙着调整另一个望远器的镜片。

他躺在那里,眼睛睁开,看着她在屋子里穿来穿去。她比他大不了多少,真的。只大几个千日。可是,她的工作在这儿;阿夫塞的工作却要求他回到首都。

终于,阿夫塞用力一撑,肚皮离地,站了起来。

娜娃托转过头:“早上好。”

阿夫塞回应道:“早上好。”

然后是一阵沉默,她知道这是他的第一次交配吗?她为所作的事后悔吗?认真想过吗?他吞了吞口水。她想再来一次吗?

我会思念她的。阿夫塞想。他意识到已经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他们的角色——她在这儿的角色,他在那儿的角色——都是不可改变的。

“我要回首都去了。”阿夫塞说,“今早就走。”

娜娃托抬头看了看,“嗯,好的。”

阿夫塞朝门口走去。可走了一两步之后,他又犹豫了。“娜娃托?”

“怎么?”

“见到你,我真太幸运了。”娜娃托望着他,“我也一样,阿夫塞。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感到一片光明,没有任何阴影。”

阿夫塞感到自己的心重新升腾起来。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体内每一个角落都暖洋洋的。

“我有一个礼物给你。”娜娃托说。她拿起调整好的望远器,递给他。

阿夫塞的尾巴高兴地摆动着。“我会珍惜它的。”他说。

“我会珍惜我俩在一起的时光。”她回答道。

如果全程步行,除掉睡觉、狩猎和偶尔欣赏风景所花的时间,阿夫塞要用四十天才能赶到卡罗部族。但他只花了二十三天时间。

第一个七天,他是骑在牲口上和一支商队一道走的。他们贩运的物品包括黄铜扣子,缝纫皮料的针线,还有晾晒兽皮的设备等。但后来商队走的方向不同了,阿夫塞只好和他们分手。

接下来的十天他一个人走,一路上思绪纷乱,脑子里填满了各种各样的计算。差不多每走几千步他都要停下来,取出书写皮子和计算用的串珠,进行一些光靠脑子算不出结果的数学运算。

每天晚上,他都要用自己的新望远器观察卫星,观察绕着凯文佩尔的环,观察夜空的秘密。

现在已经很明白了,他和娜娃托担心的事情是真的。他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非常、非常接近“上帝之脸”,比这个星系中的其他任何卫星都近。据阿夫塞的观察,没有哪一颗行星有距离这么近的卫星。

一天晚上发生了一场小地震,第二天还出现了几次余震。

计算数据明摆在那儿,摇晃的地面也证明了这一点:这个世界确实是不稳定的,在不久的将来的某个时刻,它很可能会分崩离析。关于岩石强度,他还记得一此数据,但他必须去宫廷图书馆查找有关地震增加频率和严重程度的记录,以证实自己的记忆。凭他现在的记忆,他估计,作用于这颗卫星的分裂力量大约会在二十代之内把它撕成几块。有了这些想法,这次旅行愉快不了。

第十八天,他穿过了一座新修的桥。这座桥是碎石砌的,横跨在一条河上。詹姆图勒尔省和阿杰图勒尔省的分界线就是这条河。

当天晚上,他到了一条克雷布河的支流,加入了一伙流浪音乐家的队伍。这些人乘着木筏顺风漂流,随身带着很多乐器,有弦乐器,也有铜管乐器。音乐家们允许阿夫塞和他们一块儿旅行,交换条件是路上给他们讲讲首都的故事。但过了一夭,条件改了:阿夫塞不能在他们练习的时候唱歌。他们把阿夫塞带到了他出生的卡罗部族,音乐家们继续向前漂流,阿夫塞祝福他们一路平安。

重逢充满欢乐:和育婴堂的同学聚会;在商业广场讲述他的首都经历。这也是一段休整时期:从戴西特尔号上漫长的航行中恢复过来;想想回到远在天边的首都后如何与萨理德相处。

自从拉斯克宗教兴起以来,世界被分成八个省,每个省都有自己的统治者。拉斯克宗教占主导地位,但古老的鲁巴尔派系仍然是个重要宗派。

根据传说,从前有五位创始猎人,鲁巴尔、卡图、霍格、贝尔巴和梅克特,每一位都有自己的猎队。每人都用手语来指挥他们的猎队成员,就像阿夫塞第一次狩猎时特特克丝所做的那样。十根手指分别代表猎队中的十个猎人。

后来,这十个猎人中的每一个又都建立了他或她自己的猎队。五个最早的猎队,每一个猎队都有十个猎人。每个猎人又建立一个自己的猎队。这样一来,“陆地”上的猎队就有了五十个。

这五十个猎队逐渐发展,派生出许多小团队。每个团队都知道他们的谱系。举例来说,卡罗部族就可以追溯到马尔—斯纳克这一支,他是当初组成贝尔巴猎队的十个猎人之一。

“猎队”这个词至今仍然用来指任何猎人组成的团队。但“部族”这个词指的是整个社区:猎人、工匠、医生、教师、学者、祭司和管理者,年轻人和老年人。

卡罗是阿夫塞出生的部族。他的父母很可能仍然生活在这儿,虽然他不知道他们是谁。他怀疑帕司·德拉沃是他的亲生父亲,因为他们两人看起来有些相像:耳洞比常人稍微偏低(或者说,前额稍微偏高),尾巴下面都有不寻常的斑点。

但这无所谓。在他离开家乡、和迪博交上朋友之前,阿夫塞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王子知道谁是他的母亲(还有他的父亲特瑞格瑞,他在阿夫塞到首都后不久便死于一次狩猎)。皇族!这是一个知道自己的血缘谱系,知道谁是儿子、女儿、父亲、母亲、祖父和祖母的群体。皇族——拉斯克先知的直系后代。

萨理德曾经挖苦地说他是“遥远的卡罗部族最值得骄傲的儿子”,这是事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孩子是整个部族的孩子,而不是某个个人的。就说老特普·特尔多格吧,阿夫塞显然和他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他皮肤的颜色比阿夫塞的淡很多,眼睛也靠得更近。但他一样将阿夫塞看成他的儿子,觉得自己有责任看护他,照管他,教育他。他这种态度和德拉沃完全一样,和阿夫塞血缘父亲的另一个候选人雷杰·塞尔克也完全一样。

所有村庄都以保护孩子为基本原则,卡罗部族的村子也不例外。育婴堂,即社区托儿所,坐落在村子中央,那里是离出没不定的野兽最远的地方。

育婴堂周围是稀稀拉拉一圈帐篷和建筑物,住在这里的都是不经常外出狩猎的人,如学者、艺术家和商人等。部族的主要猎手住在这一圈之外,经常不在。这此人负责防御,给全体部族成员带来猎物。

阿夫塞的首次狩猎发生在首都,如果是在他自己的部族,狩猎前的训练就会包括参观育婴堂。这道程序是为了让他明白昆特格利欧恐龙外出狩猎、常常死于狩猎的目的何在:保护未来,抚育年轻一代。

其实,就算在首都,要不是他的首次狩猎的时间太仓促,人家同样会让他先参观育婴堂的。既有城市中心广场的公共育婴堂,还有皇家育婴堂,后者是专门抚育皇族后代的地方,已逝国王的蛋壳也在那儿展示。

但就算阿夫塞去了,首都毕竟不是故乡部族,不会有参观故乡育婴堂的感受。卡罗部族的育婴堂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度过童年时光的地方。小时候的事,他只有些隐隐约约的记忆。成年之后,阿夫塞从来没回去过,这一点一直让他有些不安。

他想过是不是找个人带他去。但他毕竟在皇宫那个做什么都不紧不慢的机构里住了很久,早己学到了重要的一课:无论什么事,做完以后道个歉容易,做之前征得同意却难得多。

再说,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他经历了第一次狩猎,完成了第一次朝觐。他已经通过了所有成年仪式。他完全可以自己走进育婴堂,参观一番。

卡罗的育婴堂处在驻地中央,靠近克雷布河北岸。三幢圆形建筑联在一起,像一颗嘎博果壳。主入口在中间的那座圆形建筑的一侧,各部分还另有很多门。有的是为了在火灾的时候紧急疏散,有的专供保育员进出,有的为祭司专用。

他走的那条路离一个保育员入口最近,阿夫塞决定从那儿进去。

这扇门和一般工作区的门没什么不同:很轻,口鼻部轻轻一拱就能推开,便于两手抱着东西的工作人员进出。阿夫塞一推门,本以为铰链会吱嘎作响,没想到门悄没声儿地打开了。应该这样:吱吱呀呀的开门声会吵醒熟睡的孩子们,那可就麻烦了。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弧形通道里。他模模糊糊记得,育婴堂有两层墙,里墙和外墙之间的空间供成年人来往,免得他们的走动影响到里面的小孩子。

他沿着弧形通道朝前走。外面的光线透过窗户射进来。走了十步左右,他发现了一道门,这道门开在内墙上,木板门上刻着阿夫塞从未见过的图形:完整的卵、颌骨,还有些别的,似乎是一片片碎壳。还有一个特殊的门锁,只能从一边打开的那种。幸运的是,阿夫塞恰好站在可以打开的这边。他按了按金属横杆,门开了。

一阵热气袭来。里面比外面暗得多,他好一阵子才使眼睛适应黑暗。

房间是圆形的,直径约摸三十步。地板上撒满沙子。不对,阿夫塞用他的后脚爪在褐色沙粒上来回搓动后发现,不对,这儿没有地板。墙是直接在克雷布河岸上砌起来的。

房子四周都生着火堆。他从气味上辨出烧的是卡达巴加原木。这种木头经久耐烧,火焰也特别平稳。每一堆火上方的屋顶都凿了个洞,使大部分烟雾能够发散出去。阿夫塞想,如果用煤炉加热,利用砖砌的烟囱通风,效果好得多。但育婴堂仍然沿用着传统的取暖方式。

阿夫塞突然发现了一些蛋:细长,淡棕色,每八个蛋组成一个圆圈,每只蛋的中心轴朝着外面,一部分蛋壳被沙了盖着。最先只在两堆火之间看到一窝蛋,不久又发现了五窝——不,是六窝。蛋沿着房子放了一圈,每窝都有八个。

很多火堆旁没有蛋。现在正是孵化季节,但似乎大多数蛋已经开了壳,婴儿都被取走了,剩下的只是一小部分。

阿夫塞沿墙走动,发现一张木凳。他张开双腿坐下,尾巴垂在后面,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奇妙的房间。垂肉在热气中悠闲地摆动着,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火堆燃烧发出的轻轻的噼啪声。还有,对了,另外还有某种声音,微弱的“踢踏”声,像石子撞击。从哪儿传来的呢?

那儿!看在先知爪子的份上,声音就在他前面。离他最近的这一窝蛋里,有一个正在开壳。只见蛋壳胀开,裂开了几小片,但碎片仍被结实的白色细胞膜粘着,没有掉落。静止了几分钟之后,这个蛋又开始颤动起来,蛋壳上出现了更多裂痕。阿夫塞观察着,完全被迷住了。终于,一大片蛋壳从黏膜上脱下,掉到沙土上。紧接着,一片又一片碎壳纷纷掉落。现在已经能看见一个小脑袋了。湿湿滑滑的黄色小脑袋,眼睛还闭着呢。小宝贝的鼻口上面还能看见小小的、用来破壳的茸角,孵化几十天后就会自行脱落。

蛋壳上出现了一圈裂口。连小家伙的肩膀都能看见了。它的身体似乎伸展开来,蛋壳随之沿着那条裂口断开,分成两半。小家伙头很大,身体瘦长,软趴趴的,尾巴只有身体长度的一半。它跌跌绊绊地朝前挪动,手脚并用,想从壳里爬出来。

又有两个蛋开始孵化。其中一个开得干净利落,里面的小昆特格利欧恐龙蹒跚着走开了。另一个却似乎出了点问题。可能是蛋壳太厚,或者里面的小家伙力气太小。阿夫塞呆住了。那个蛋来来回回滚动了很久,还是没有裂开。他再也忍不住了,急忙朝那个蛋走去。在闪闪的火光中,阿夫塞弯下腰,伸开第五根手指上的爪尖,轻轻叩击蛋壳,直到它裂成五片。小家伙总算冲破蛋壳出来了。阿夫塞再看蛋壳时,小东西已经爬走了。

三个小东西在四周闲逛,几乎没弄出任何声音。又一个蛋开始孵化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阿夫塞哗地张开爪子。他回过头,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一个中等年纪的妇女站在大门口,双手放在臀部。眼里反射着火光。

“你好。”阿夫塞说,“我只是进来看一看。”

“你怎么进来的?”

“从一个边门进来的。”

“不应该从那儿进来。你叫什么名字?”

“阿夫塞。”

“阿夫塞?”妇女的声音突然温和下来,“看在‘上帝之脸’的份上,你长成大人了!你离开多久了?”

“还不到一个千日。”

“你还是那么瘦。”阿夫塞看着这个妇女,“我认识你吗?”

“我叫卡特·朱勒。我在这儿工作。”

“我想不起来了。”

“我一直在育婴堂。我还记得你。你出生的时候我就在这儿了。那已经是,多久?十二千日以前了吧?”

“三十五千日。”

“那么久!”她上下打量着他,鼻口随之上下晃动,“你一直很聪明。很想和你再聊一会儿,可我得工作了。如果你愿意,可以随便看看。”

阿夫塞点头行礼,“谢谢。”

朱勒用力拍打她的胃部。片刻之后,她的身体猛地抽动起来,下颌张得大大的。一堆棕灰色的块状物出现在她宽大的舌头上,溢到了嘴的两边。阿夫塞闻到了一股已经半消化的肉食的味道。新生孩子的反应很热烈,移动着小鼻口,吸着空气中的香味,然后半爬半走地朝朱勒挪过去,跌跌绊绊地进了她的口中。一个,又一个。最后是阿夫塞帮着叩破蛋壳的小家伙。它们舔食着这种从胃里消化后又反刍出来的食物,小脑袋上的眼睛很大,但还没有睁开。

这种状况下的朱勒显然不能说话。阿夫塞又坐到凳子上。整个下午,他都在那儿望着剩下的蛋破壳。看来,世上最美丽的风景并不仅仅存在于天空。

第二天,他决定再到育婴堂去,瞧瞧那些小恐龙怎么样了。他特别关心那个出生时出了点问题的小家伙。

天气很好。紫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阳光直直地照下来,苍白的卫星隐约可见。卡罗部族村庄内的道路比较窄,没留出很大空间,由此可见这儿大多数人的脾气都很好。阿夫塞愉快地和路过的每一个人打着招呼,他们也回应还礼。他精神抖擞地朝克雷布河岸走去。

阿夫塞还是从保育员入口进来,朱勒很惊讶,但并没有责怪他。毕竟这是最近的一道门。这一次,阿夫塞用鼻口拱开门,再次来到里墙和外墙间的通道。

突然,所有的愉快都消失了。阿夫塞的爪子从指鞘猛地伸了出来。有什么事情非常不对劲。他听到一阵隆隆的脚步声,还有小家伙们吱吱的叫声。他急忙冲下弧形通道,打开里墙的门,他昨天就是从那儿进去的。

一个大块头男人正在屋子里奔跑着。紫色的袍服在他身后飞扬起来,尾巴也高高抬离地面。孩子们吱吱的叫声更响了,它们拼尽全力奔逃,哆哆嗦嗦地爬着。宝贝们黑漆漆的眼睛因为恐惧睁得大大的,竭力想逃脱他的魔掌。

火光下只见人影晃动。那个男人低下身子,头部儿乎和地面平行,下颌大张。在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有个孩子。这个成年人的头猛地一摆,大嘴嘭的一口,把这婴儿含在嘴里。咕噜一声,只见男人的喉部稍稍一鼓,小婴孩已经滑进了他的食道。

“不!”

穿袍服的男人被阿夫塞的呼叫惊得抬起头来,发现他正站在门口。他用一只张开爪子的手朝阿夫塞猛地一挥。“卡嗒哈尔帕嗒尔斯。”他低声吼道,“我是血祭司。”声音低沉,粗哑,像硬挤出来的,“走开!”

卡特·朱勒突然出现在阿夫塞身后,显然是被他的惊呼唤来的。“阿夫塞,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在吞吃婴儿!”

“他是帕尔·朵拉特,血祭司。这是他的工作。”

“但是——”“跟我来。”

“但他在吞吃——”

“过来!”朱勒的头部和颈部都比阿夫塞高,她伸出一只手臂,挽着他的肩膀,把他从屋里推了出去。

阿夫塞惊恐地回头看了看,发现穿袍服的男人又铲起了一个婴儿,这是剩下的婴儿中最小的一个,很可能是在阿夫塞帮助下破壳而出的那一个。

阿夫塞感到一阵恶心。

朱勒带着他走出过道,穿过大门,来到屋外。外面的阳光非常刺眼。

“他杀了两个婴儿。”阿夫塞说。

朱勒的目光投向远处,看着外面的卡罗部族。“每一窝他要杀掉七个婴儿,才算完成任务。”

“七个!就是说——”

“只剩下一个。”朱勒说。

“我不明白。”阿夫塞说。

“是吗?”

“是的。”朱勒的尾巴无动于衷地摆动着,“这是为了控制人口。我们需要空间和食物。两者都必须非常丰富,才够分配。一个雌性每一窝产八个蛋,但只允许存活一个。”

“太可怕了。”

“这是必须的。我不是学者,阿夫塞。但就连我也知道,如果每一代的人口增加八倍,用不了多久就没有空间了。有人告诉我,只需要五代,一个昆特格利欧恐龙就会有成百上千个后代。”

“三万二千七百六十八个。”阿夫塞不假思索地说,“八的方次。”

朱勒惊讶地摆动着尾巴,“我不懂,‘八的方次’是什么意思?”

“这是对大数字的新表达方式——”

“生活中有些事,比计算更重要。你一点都不知道血祭司的事?”

阿夫塞低下头,“不知道。”

“但你总知道每窝有八个蛋吧?”

“我以前从来没认真想过。”

朱勒轻轻磕着牙齿,“我一直觉得你们这些读书人挺好笑,只知道把鼻口埋在满是灰尘的旧书页里,却对日常生活一窍不通。多数孩子都被杀死了,这几乎不是什么秘密。毕竟,看在上帝尾巴的份上,这样的事,怎么可能不泄露出去?你可以跟我长篇大套地说你的专业,怎么对婴儿被杀的事一无所知?”

“难道大多数人都知道婴儿被杀?”

“是的。这些是生活中令人不愉快的方面。我们接受它们,但用不着总是想着它们。”朱勒低下鼻口看着阿夫塞, “自然,多数人只是抽象地知道,没有真正目睹一个正在工作着的哈尔帕嗒尔斯。就连血祭司本人,工作之前也必须强迫自己进入迷狂状态。吃婴儿真让人反胃。”

阿夫塞一时还以为朱勒语带双关,最后一句是句俏皮话。当然不会;她不可能——也许真的有可能?也许。她不得不随时面对这种残酷场景,最后逐渐变得无动于衷起来。

“我不知道。”阿夫塞只简单地回答道。

“那么,现在你知道了。”她点点头,行了个让步礼,“现在你有东西思考了。去吧。”

她轻轻推了他一下,不是不友好的表示,只不过是一个育婴堂妈妈不假思索地触摸她的孩子而已。阿夫塞一阵小跑离开了。早些时候似乎还那么可爱的太阳,现在变得燥热、刺目,令人很不舒服。

他在一棵树下躺下来,闭上眼睛。他现在惊恐地明白了,戴西特尔号舱房门上雕刻的复杂诡异的图案到底描绘的是什么。画面上,五个创始猎人之一的梅克特正穿着祭司长袍,一截小尾巴从她的嘴里掉了出来——梅克特是个血祭司。看来,吃掉同类幼仔的习俗要追溯到古代的五猎手宗教。它很可能是惟一一个从那个宗教沿袭下来、至今仍然被广泛实施的习俗,是鲁巴尔教派在崇拜拉斯克先知的现代社会扮演的惟一角色。

阿夫塞苦思冥想。他想到了死去的小家伙,想到了生存的残酷。他想得最多最久的,是他那七个死去已久、从未谋面的兄弟姐妹。

午夜的时候,阿夫塞突然惊醒了。每个受过教育的人都知道,“陆地”分为八个省:首都省、克夫图勒尔省、楚图勒尔省、玛尔图勒尔省、爱兹图勒尔省、阿杰图勒尔省、詹姆图勒尔省和弗拉图勒尔省。国王或女王是整个“陆地”的领导者,同时还是首都省的统治者。其他七个省的省长无条件地忠于首都的君王。阿夫塞在首都的游行队伍里见过所有这些省长们,从最远处弗拉图勒尔省的省长伦—库尔班到卡罗部族所在的阿杰图勒尔省省长伦—哈克图德。阿夫塞曾经很奇怪,他们都和已故的伦—伦茨——迪博的母亲——同样的身高,同样的年纪。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这七个省长自然都忠于女王。他们是她的血亲,她的——阿夫塞细数着省长们的名单——她的五个姊妹和两个兄弟。

血祭司不会吞吃皇家小孩。相反,跑得最快的一个被选为国王或女王,剩下的七个则成为各省的省长。他们绝对忠诚,因为他们的生命和这个君主政体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如果没有皇族后代的特权,他们就会和普通平民的婴儿一样被吞食。

伦茨的兄弟姐妹们现在统治着这七个边远省份。迪博的七个同胞在出生后不久就被秘密带走。当他们的——阿夫塞不得不搜索字眼,因为使用它们的机会太少了——孃孃或者叔叔去世的时候,他们将成为各省的统治者,拉斯克的后代统治了整个世界。

也许这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只是阿夫塞以前不太关心现实生活。如今他懂了。也许这才是所有成人仪式中最重要的一环:天体的运动是单纯的,可以预测的,而政治却比自然界的任何事件更复杂、更精细。

阿夫塞俯卧在黑暗中,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十六章

阿夫塞知道,是该回首都的时候了。一方面,离开太久萨理德会生气。另一方面,迪博现在是国王了——肯定会发生很多事情!

第一次离开卡罗部族到首都的时候,阿夫塞跟着一支角面商队,走得很慢。但这一次,每个部族都必须选送贡品献给新国王,因此卡罗部族组织了一小队人马,骑的是最快的奔跑兽。阿夫塞向贡品队提起了他和迪博的朋友关系,于是被邀请加入这个小队。他非常高兴:可以把旅途时间缩短三分之二。

他们乘骑的奔跑兽和卡登的坐骑有点相似:滚圆的身体,坚硬的尾巴,跨幅很大的长腿,长脖子,小脑袋,大眼睛。但它们属于内陆种群,皮肤是平淡无奇的粉棕色,眼睛是绿色而不是金色,喙嘴闪着黑光。

阿夫塞爬上去,在鞍座上坐好。柔软的尾巴缠着奔跑兽那坚硬的尾巴,通过摆动尾巴来指挥奔跑兽朝什么方向走。尾巴缠在一起还可以帮助阿夫塞稳稳地坐在兽背上,即使快速奔跑也不至于摔下来。

队伍里还有三个人:塔尔—朵尔图,卡罗部族的族长;德特—扎玛尔,卡罗部族的高级祭司之一;以及帕司—德拉沃,阿夫塞毫无根据地推测这个人可能是自己的血缘父亲。德拉沃是卡罗部族中最有本事的猎人,他负责保证小队在旅途中有东西吃。

随着一声“拉塔克!”的叫喊,他们在黎明时分出发了。

阿夫塞用尾巴拍打了一下奔跑兽,奔跑兽立即甩开两条长腿大步前进,地平线也随之上下晃动。阿夫塞在戴西特尔号上经历过大风大浪,这时却发现,如果没有奔跑兽快速运动带来的凉风,他非被这种上下颠簸弄呕吐不可。他用手臂紧紧抓住它的长脖子,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由于惊吓,他本能地想张开爪子,但又提醒自己不要这样,以免抓破奔跑兽的肌肤。

到了中午,阿夫塞的胃部痉挛有所缓解。骑在他旁边的扎玛尔教给他一个小技巧,就是尽量使自己的呼吸和奔跑兽的步伐保持一致:当它移动左脚的时候吸入空气,与它的右脚踢进泥土的时候呼出空气。渐渐地,阿夫塞掌握了奔跑兽跑动的频率。大家下来让奔跑兽休息的时候,阿夫塞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仍然晃个不停。

没吃没喝连续走了一整天,晚上睡觉时,头上已是繁星满天了。阿夫塞抬头看着巨大的天河,想弄懂它到底是什么。卫星们仍然在起起落落。他思绪奔涌,想知道天空中所有的秘密。最后,他疲倦了,沉醉在美丽的夜色中,愉快地睡去,无梦一觉到天明。

奔跑兽是一种闪猛的野兽。以它们奔跑的速度,四只兽紧密协作,可以捕获相当大的猎物,喂饱自己。

早晨的时间不能浪费。一头头坐骑呆滞不动,看来是吃饱了。休息一会儿后,它们又被驱赶着出发了。

小队沿着克雷布河走了很多天。河流弯弯曲曲向前流着,阿夫塞一边看,一边想:自己从前是怎么回事,竟然相信覆盖着世界表面的水体是一条河,只不过比眼前的克雷布河大一些。人人都那么相信这一点。

终于,他们离开了阿杰图勒尔省,来到玛尔图勒尔省的平原地带。几天过后,帕司—德拉沃宣布,他要去捕捉一种特殊的动物当晚餐:一只“尖齿颚”。阿夫塞磕磕牙齿,坦率地说:“尖齿颚?没有哪个昆特格利欧恐龙能抓到它。它跑得太快了。”“啊哈。”德拉沃说,“但是奔跑兽能赶上它。”

阿夫塞的胃里一阵翻腾。吃被另一种动物杀死的猎物?德拉沃从阿夫塞的脸上看出了他的心思。他磕了磕牙。阿夫塞发现自己也经常这样磕牙:先响亮,随即低下来,跟自己的笑声差不多。“不用担心,孩子。我们亲自去捕猎,只不过骑在奔跑兽的背上罢了。”

他们果真这样做了。尖齿颚是“陆地”食肉动物中很少见的四足类。它在草原上捕猎,杀死雷兽和铲嘴。它的脚上有肉掌,跑起来悄无声息。这种动物脸形狭长,两颗长而弯的獠牙从下颚向上伸出。阿夫塞听说它的肉很鲜甜:现在可以亲口尝尝了。

扎玛尔和朵尔图没有参加这次行动。德拉沃很快便发现了尖齿颚的踪迹。他和阿夫塞骑上他们的两足奔跑兽,朝尖齿颚的必经之路出发了。

大半个上午都花在追踪这个家伙上。终于,他们看见它了,长着鳞片的棕色肩膀在草丛后面若隐若现。

德拉沃做了个手势,表明可以发动攻击。他们的坐骑猛地朝尖齿颚冲去。猎物抬起头来,发出一声黏湿而尖利的嘘声,跳起来朝远处逃去。

尖齿颚是食肉动物,原本是奔跑兽的天敌。德拉沃他们花了很多时间去训练奔跑兽,使它们愿意追逐尖齿颚,而不是躲开它们。它们追得可真猛啊!阿夫塞身下的坐骑飞速狂奔,他拼命稳住自己,尾巴和奔跑兽的尾巴紧紧缠在一起。狂风扑面而来,风势大得难以想像。

尖齿颚钻进高草丛中,只有趁草叶波动时,才能在叶片间隙中看见它的部分身躯。

他们不断向猎物逼近。

尖齿颚突然一个急转弯。阿夫塞不明白它为什么要这样做,但相信对方的动物本能。他自己的尾巴猛地一拽,命令坐骑随着尖齿颚马上转弯。经过食肉动物转弯处时,阿夫塞发现地面上有道裂沟。如果他没有改变方向,坐骑肯定会绊倒,甚至会摔断双腿。

德拉沃的坐骑斜着冲了过来,从左边靠近尖齿颚,阿夫塞也从右边飞奔过来。猛然间,德拉沃从坐骑上纵身跃起,阿夫塞也飞身前扑。大地扑面而来,快得令人头晕目眩。阿夫塞跃到尖齿颚肩上。但德拉沃没有对准目标,一头栽在地上,尖齿颚肩背上只剩下阿夫塞一人。

阿夫塞的尖爪抓进尖齿颚的皮肤。

只需一口……

尖齿颚脖子一弯,想把阿夫塞摔下来。阿夫塞的上下颌猛然一合,朝着尖齿颚的头和身体相连处狠狠咬下去。咔嚓一声,他一扭身子,咬断了这头四足动物的脊椎。

正在挣扎的尖齿颚停止了反抗,顺着惯性向前冲出几步,砰地瘫倒在地。阿夫塞被弹了起来,但他仍然没松口。德拉沃爬了起来,朝阿夫塞和尖齿颚躺倒的地方奔来。

“这么小,技术却这么棒!”德拉沃大叫着。他是真心高兴,并没有因为自己没有亲手杀死尖齿颚而沮丧,“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他盯着阿夫塞,仿佛有些疑惑,随后用左手作了个奇怪的手势:第二和第三指上的爪子伸出,第四和第五指张开,拇指压在手掌上。

阿夫塞熟悉这个手势,和戴西特尔号舱门上五猎手雕刻画像上的一样,克尼尔也在他面前比划过这个手势。但他刚刚遭到两次撞击——第一次是撞上尖齿颚的厚皮,第二次是这家伙倒在地上带来的冲击——脑子晕晕乎乎的,不太清楚自己在干什么。阿夫塞心不在焉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手势,但仍然弄不明白这傻乎乎的比划意味着什么。

德拉沃却似乎欣喜万分。“我去叫其他人。”他说着,深深地鞠了一躬。

阿夫塞觉得不必傻等其他人。他撕下一大块肋腹肉。肉味确实鲜甜……

剩下的旅途平淡无奇。阿夫塞每天都在星星陪伴下睡去,头顶上是明朗的苍穹。只有下雨时才住进德特—扎玛尔带来的一顶帐篷里。穿过奇马尔火山的山口后,首都的石头和土坯建筑物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

终于到家了。阿夫塞想。他磕了磕牙,这才发现自己的变化。他很高兴去了卡罗部族,但它已经不是他的家了。他的家在首都。他非常高兴自己回家了。不过,等见了他的老师、首席宫廷占星师塔科·萨理德后,阿夫塞怀疑自己还会不会仍然这样高兴。

第二十七章

阿夫塞沿着螺旋形的坡道朝宫廷办公楼的地下室走去。他知道萨理德肯定会发脾气:他朝觐回来得太晚,还冒冒失失对老师的学说表示怀疑。他并不急于领教老师的暴怒,于是故意在先知毯画前逗留了一阵。灯火反射在薄薄的玻璃罩上,一闪一闪地跳动着。三百七十二天前,他最后一次看这幅画的时候,画面上的很多部分都看不明白。但现在,一切都一清二楚了。拉斯克航船桅杆顶上的那个奇怪的桶是瞭望桶,和戴西特尔号上的一样;“上帝之脸”上的那些黑色斑点——“上帝的眼睛”——其实是卫星投下的阴影。阿夫塞还惊讶地发现,这幅画上,眼睛散布在“脸”上的各个地方,而不是集中在最宽的部分。画家——著名的黑尔·维勒塔夫——或者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观察者,或者就是由于作画的时间离朝觐太久,记错了位置。真是的,在她的画上,太阳清晰可见,可“脸”却依然全部亮起。这是不可能的。

毯画的边缘是一些扭曲的、面目可憎的魔鬼。这些人被认为在光天化日之下散布关于先知的谎言。阿夫塞从前总是被他们的外形吓住。可是现在,他看他们的眼光不同了。他们显然不是怪物,也不是假扮成昆特格利欧恐龙的魔鬼。

还有拉斯克本人,这个先知。维勒塔夫见过拉斯克吗?她真的知道他到底长得什么样儿吗?在她笔下,先知的表情安详而高贵,眼睛半闭——阿夫塞不由得磕磕牙,这个表情再合适没有了。

看够了这幅画后,阿夫塞继续慢吞吞地沿着走廊走着,终于到了萨理德办公室的靳塔加木门前。阿夫塞鼓起勇气敲了敲侧柱上的铜条,大声道:“我可以进入你的地盘吗?”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夹杂着一丝颤抖。

他等待着粗暴而低沉的一声哈哈特丹,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几次心跳过后,阿夫塞又叫了一次。仍然没有回答。他把手掌按在凹槽条上,门开了。

萨理德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阿夫塞穿过房间,来到老占星师的工作台前。桌上有很多文件和皮纸,叠放得整整齐齐,但覆满了灰尘。

阿夫塞审视着房间,发现萨理德最喜欢的一些东西不见了:那个总是盛着香水的大陶瓷碗;经常用来描画星座图的绘画工具;包有皮革封面的数学著作;加乌多克石,还有那个铭刻着老占星师许多学术成就的半圆形饰物。

阿夫塞离开房间,沿着走廊,来到宫廷大地测量员埃博—法尔鲍姆的办公室。阿夫塞又在外面喊了一声,请求进去。法尔鲍姆允许了。阿夫塞推开门走进屋。

法尔鲍姆比萨理德年轻多了,但仍然比阿夫塞大许多千日。她正趴在一张板床上,矫正一部上面装有几个调节轮的金属机器。“阿德卡布?”她说,“看在先知爪子的份上,是你吗?”

阿德卡布是在阿夫塞之前的学徒占星师,法尔鲍姆经常无意之间把阿夫塞叫成那个名字。阿夫塞只是报以一笑,从不放在心上。毕竟,她是宫廷中很少几个试图记住下属名字的官员之一。再说,萨理德学徒那么多,要弄清楚前后顺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阿夫塞弯腰鞠了一躬,“你好,法尔鲍姆。很高兴又见到你。”

“是你!天啊,你长大了!”

阿夫塞明白,离开这么久,他的体积很可能有了显著增长。“谢谢。”他含糊地说,“法尔鲍姆,我在找萨理德。”

测量员推开卧板,身体靠在厚实的尾巴上。“你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法尔鲍姆低下头,“你走后不久,萨理德就病了,一直在家休息。”

“他怎么了?”测量员磕了磕牙,声音有些悲哀。“他老了,阿夫塞。”法尔鲍姆着着地面,“坦白地说,我很惊讶,他居然熬了这么久。”

阿夫塞的尾巴来回摆动着。“我马上去看他。”他朝门口跨了一步,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已经任命继任者了吗?”

“还没有。因为我们失去了伦茨女王——你至少听说过这个消息吧,还有迪博继位,所以来不及做什么。另外,迪博不愿任命继任者,他不想让萨理德认为自己快死了。但是,说真的,他活下来的希望很渺茫。”

“我要去看萨理德。”阿夫塞说。

法尔鲍姆点点头,“他会很高兴的。代我向他问好。”

萨理德住在离皇宫几百步远的一幢小房子里。房子用土坯砌成,最普通的那种,地震后很容易整修或重建。房子的外表是红棕色,涂了一层薄薄的防水釉料。去萨理德的房了之前,阿夫塞先回到自己狭小的住处,独自待了一会儿。但时间这么短,对理清他的思路毫无用处。萨理德曾经无处不在。这个老人既让他害怕,又是激励他不断进步的动力。无法想像皇宫里会没有萨理德。

这座土坯建筑的形式很特别,显得不太规整。窗户乍看上去同样歪歪斜斜,再看时才会发现雕刻得极其精致。这个单元还住着另外几位宫廷官员,萨理德的公寓在最底层。阿夫塞知道萨理德的住处,但以前从没来过。

阿夫塞走进里面的主通道。两面墙上点着灯,烛火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萨理德的印记刻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上,样式和他办公室门上的不一样。从雕刻手法上看,印记是萨理德亲手制作的。看得出是出自业余爱好者之手,但雕刻得确实很不错。萨理德还是个木刻爱好者?阿夫塞想,他还有什么其他方面是我不了解的呢?

他用爪子叩了叩门上的铜条,请求进去。屋里似乎发出了什么声音,但很微弱,听不清楚。

他推开门。里面是萨理德的起居室,像他的主人一样,严肃、苛刻。四个角落分别放着四张装饰华美的日用板床;书架卜放满了书;一张图样繁复的拉斯图塔尔木板上放着金银棋子,这盘棋只下了一半。阿夫塞匆匆走进卧室。那儿,俯卧在石头小床上的,正是萨理德。他看上去又衰老又疲惫,脸上的皮肤松垮垮地垂着,黑眼珠布满血丝。床上堆着些软皮纸,一条雷兽皮毯盖住了大半个身子。屋子很暗,没有灯,窗帘也拉上了。

床边的一张桌子上放着萨理德最喜欢的陶瓷碗。碗上有些裂缝,一定是摔破以后重新粘好的。不幸的是,不是所有东西都这么容易修好。他低头看着萨理德。“老师……”

萨理德衰老的身躯慢慢活动起来。“阿夫塞?”声音又干燥又嘶哑,“阿夫塞,是你吗?”

阿夫塞鞠了一躬,“是我,老师。”

萨理德咳嗽起来,仿佛刚才努力说话耗尽了他的体力。他的喉头发出一阵嘶哑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像嘶嘶的吐气声,“这么久才回来。”

“对不起,老师。”阿夫塞感到胸口一痛,这是悲哀的疼痛。他这才意识到他一直思念着萨理德——以后也会思念他的,“您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有了这些基础,我才能在航行中有所发现。”

猛咳几声后,萨理德的声音清晰了些。“我听克尼尔说你们绕着世界航行。”

“是的,老师。但不是人人都相信。他们认为我们糊涂了,或者在欺骗他们。”

萨理德虚弱地磕了磕牙,“我敢肯定他们会这样。”他吃力地喘息着,“但我相信你们。”

“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看到了‘上帝之脸’?”

“是的,老师。”

“而且——”另一阵剧烈的咳嗽,萨理德的身子都随之震动起来。阿夫塞朝老占星师靠近了些,几乎要侵占到他的地盘了,“而且,你还发现了什么?”

“老师,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您身体好一些——”

萨理德又咳嗽起来,“我好不了啦,阿夫塞。我老了,快死了。”

阿夫塞知道萨理德说的是实话。他只希望在昏暗的屋里,自己鼻口颜色的改变不会被发觉。“不,您会好起来的。您只是需要休息——”

“把你的发现告诉我。”萨理德的声音变了,变成阿夫塞过去经常听到的严厉的声音,必须服从的声音。

“是,老师。我——我知道您不会赞同我的观点。我相信‘上帝之脸’是——请原谅我——一颗行星,和凯文佩尔、帕特佩尔或者其他任何行星一样。”阿夫塞已经准备好接受萨理德的斥责,但他没有。

“太好了。很好,阿夫塞。”一阵咳嗽之后,他轻声道,“我知道你非常聪明。”

阿夫塞顿时呆了,尾巴在空中划了一个宽大的弧形。“什么?您早就知道?”

萨理德又咳嗽了几声,这才重新开口,但声音更加虚弱。“是的,我早就知道。但我太老了,什么都做不了。你——你还年轻。”又是一声咳嗽,“你还年轻。”

“但您没有望远器,您是怎么知道的?”

“好几个千日前,克尼尔就带了一部望远器给我。那时你还在卡罗部族,没来首都。”

“我听说你拒绝了——”

“在宫廷里,如果不学会谨慎行事,我待不了这么久。我希望你自己去作出这个发现。我不能把我知道的告诉任何人——连克尼尔也不知道具体情况,虽然他同意帮我怂恿你。”萨理德轻轻摆动着尾巴,“我俩是育婴堂的同学,关系好得像一个人。”

阿夫塞紧紧盯住老师如夜晚般漆黑的眼睛,但着不出萨理德的目光正望着哪里。“我不明白。”

萨理德又咳了起来。阿夫塞静静地等老人打起精神继续说下去。“如果‘脸’是一颗行星,”萨理德说,“那么,拉斯克宗教的基础就是错误的。”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讲,“需要一个年轻人去为之战斗,把世界的真相告诉人们。我有各个部族年轻人的专业测试结果,我从中仔细筛选,在发现你之前放弃了六个学徒。我几乎看不到希望了。我知道,如果你连挑战自己老师的勇气都没有,当然更不可能挑战耶纳尔博。我需要检验你坚持真理的勇气。”萨理德的鼻口转向阿夫塞,“现在我明白了,这一次,我总算选对人了。”

阿夫塞低头接受老师的称赞,但他仍旧不十分明白。“呃,我还有别的发现,老师。”他说,“您知道一些行星上绕着星环吗?”

“星环?”萨理德的头在睡床上轻轻摇动,“啊,那种东西原来是环。我老眼昏花,看不太清楚。我也许太保守,没弄清它到底是什么。星环。是的,有道理。”萨理德的声音像拂晓的微风一般微弱,但还是听得出其中的钦佩之情,“我敢说,它不是实体的。颗粒状的?”

阿夫塞点点头,“颗粒组成的环。”

萨理德一声叹息,深深呼出一口气,“当然,应该是这样。”

“当卫星靠它们的行星太近。就形成了这样的环。”

“很有道理。”

“可是,老师,我们的世界离我们的行星太近了,所以很不稳定。”

萨理德想把头从床上抬起来,但失败了。他虚弱地咕哝了一声。一会儿之后,他说:“所以,学生已经超过了老师。嗯,每个老师都希望学生超过自己。祝贺你,阿夫塞。”

“祝贺?老师,世界就要毁灭了!”

“不管它毁不毁灭,我已经看不见了。现在的问题是,我要把一个艰巨程度超出我的想像的任务交给你,孩子。我很抱歉。”阿夫塞感到指尖发痒,这是极度惊讶的反应:“您是什么意思?”

“喔,阿夫塞——”老占星师再次陷入一阵猛烈的咳嗽。平息下来后,他接着道,“喔,阿夫塞,如果这个世界即将毁灭,那么,我们必须——”老师干瘪的脸上闪烁出光芒,这是智慧的闪光,这种卓越才智曾在老师无数有关恒星、行星和卫星的著作中体现出来,“——我们必须逃离这个世界。”他竭尽全力,勉强抬起头,“你必须让人民相信你,并且照你说的做。”

阿夫塞靠在尾巴上,被萨理德的话惊呆了。“逃离这个世界?老师——”

但萨理德又开始咳嗽起来。之后,他说:“我必须等你回来,阿夫塞。我必须知道你就是这个人。”随后,他的黑眼睛闭上了,身体重重地陷进皮床单,渐渐停止了呼吸。

“老师?”

没有任何反应。

阿夫塞从绶带下端的小口袋里掏出萨理德在戴西特尔号启航前送给他的旅行者水晶,六边形的,宝石红。他把它放到高级占星师头边。“一路走好,萨理德老师。”

第二十八章

阿夫塞离开萨理德的家朝皇宫走去,准备通知官方他的老师已经去世了。乌云密布,太阳在云层后面变成了淡紫色,阿夫塞并不真正关心自己到底要去哪儿。他完全被萨理德刚才那番话弄迷糊了。

“那不是阿夫塞吗?”一个声音引起了阿夫塞的注意。他回过头来。说话者是一个接近中年的女性,体重也许是他的两倍。

“是的,我是阿夫塞。”他看着她的脸。她没有行让步礼。阿夫塞并不认识她,“你是——”

“杰尔丝·帕尔萨博。”她说,“杰尔丝”这个名字来源于伟大的工匠——“杰尔萨克”,经常被那些有很深宗教信仰的妇女选来用作名字的开头部分。类似的名字很多,比如“德特”,源于“德图恩”,是一个男性经常选用的名字,特别是那些有祭司职位的男性。

“你好,帕尔萨博。”阿夫塞说,“你怎么会认识我?”

她把手放到宽大的臀部上。“我在附近见过你。”

“是吗?”

“是的,你在皇宫里工作。”她说着,好像这是一项罪名。

“我是一个学徒占星师。”

“我听说有人鼓捣这玩意儿,就像我鼓捣我的牙齿一样。”这话真粗俗,阿夫塞想。但他没有回应。

帕尔萨博继续用粗哑的嗓门说,“你刚朝觐回来?”

阿夫塞的尾巴划了一个半弧形,然后小心地收起来,说道:“是的,这是我第一次朝觐。”

“我听到很多关于你的故事。”阿夫塞磕磕牙,装出很幽默的样子,“白天的还是晚上的?”

她没理会他,嚷嚷起来:“你亵渎上帝!”

正好有两个人从对面经过。帕尔萨博的吼叫使他们停了下来,一个人侧头听着。

阿夫塞本想马上走开算了,但他从小受的教育是尊重年长的人。“我说的全都是事实。”他温和地回答道。

“你看了‘上帝之脸’,却认为那是一个骗局。”

现在,两个过路人毫不掩饰他们在偷听,另外两个行人也停下脚步。大家被帕尔萨博的话惊呆了。卡尔萨特奇——骗局——是一个很少听见的字眼。很难相信有人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骗。

“我没有骗人,尊敬的帕尔萨博。”阿夫塞说。

“可你说‘上帝之脸’不是,呃,不是真正的‘上帝之脸’。”

阿夫塞低头看着地面,黑沙地上满是鹅卵石。他再次抬起头,发现第五个过路人也停下来想看热闹。“我说的是,”阿夫塞说道,“‘上帝之脸’是一颗行星。像凯文佩尔和帕特佩尔一样,像其他所有的行星一样。”两个旁观者发出一阵低语。

“这难道还不算亵渎上帝?”帕尔萨博质问道。

“这是科学观测,”阿夫塞说,“这是事实。”

三个年轻女性加入了人群。一会儿之后,一个体积庞大的老年男性也加入了。

阿夫塞只听一个旁观者向身边的小伙子道:“听上去好像是在说什么亵渎上帝的事。”

“事实?”帕尔萨博喝道,“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真相?”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东西。”阿夫塞扫视着周围那一张张表情古怪的脸,又转向帕尔萨博,“好了,这儿不是争论这个问题的地方。我会把我所看到的事实写成一篇论文,也许到时候我可以借一份复印件给你。”

一个男子向前走了一步:“你在拿她开玩笑吧,孩子?”

阿夫塞抬头看了看:“什么?”

“她不识字。”他转向她,“是吧,帕尔萨博?”

“是不识字。我一个铁匠,读书写字的,对我有什么用?”

阿夫塞在皇官里待得太久,几乎忘了多数老百姓都是文盲。这下子,他可算是尾巴扫到了粪堆上。

“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辱慢你,只是——”刚才说话的那个男人说:“像这样议论上帝,这是谁给你的权利?”

“我没有这种权利。”阿夫塞说,“我只是说出我看见的事实。”

“自以为看到的事实。”帕尔萨博反驳道,“朝觐是一种迷狂状态,很多人都觉得自个儿好像看见了什么——特别是第一次朝觐的人。”

“我保证我看见了。”

“这些亵渎上帝的话,还是留给你自己吧!”帕尔萨博边说边用尾巴拍打着沙地。

“不!”另一个声音叫道。到这时,停下来听的人更多了,“我想听。告诉我们你都看见了什么。”这群人阿夫塞一个也不认识。这时,一个身穿红黑相间长袍的低级祭司沿着街道走来,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见的是,”阿夫塞说,“‘上帝之脸’有盈亏周相,像卫星那样。”

人群中有人点点头,“是的,我也看见过。”

阿夫塞寻找着说话者,他看到了一张友好的脸。“对,那你知不知道,”阿夫塞说,“这意味着‘上帝之脸’和卫星一样,是被太阳照亮的。”

“卫星是被太阳照亮的?”这人吃惊地说。对他来说,这显然是一个全新的概念。

“自然是的!你以为它们的光亮是从哪儿来的——从油灯那儿?”阿夫塞立即意识到自己这样说话有些让人难堪, “对不起,我只是想说——太阳是惟一真正的光源。”

太迟了。那人已经对他起了敌意。“照我看,这点儿光似乎不大够,瞧我们这儿黑乎乎的。”他不友好地说。

帕尔萨博的声音盖过了他。“看看,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楚。开始说‘上帝之脸’是一颗行星,现在又唠叨起卫星来。”

人群边缘的那个低级祭司看起来很激动,急匆匆朝礼拜堂走去。

阿夫塞回过头看着帕尔萨博,“有些行星也会经历周相,和像卫星一样。”

“一派胡言!”帕尔萨博说,“行星只是一个个亮点罢了。”

“不,不对。它们是球,球形的。它们要经历周相。我亲眼看见的。”

“什么?”人群中又响起一个声音,“你怎么会看见它经历周相?”

“我用了一种名叫望远器的仪器。”阿夫塞说,“它可以把影像放大。”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东西。”帕尔萨博说。

“它用的是玻璃镜片。你也知道,一滴水下面的物体被放大了,望远器也是同样的道理。”帕尔萨博嗤笑道:“这些亵渎上帝的事儿,都是一滴水告诉你的?”

“什么?不,不,不。我只是在说望远器的原理。我说的是事实。迪博国王也见过这种仪器,另外还有很多人也看到过。”

“那么,这个奇妙的仪器在哪儿呢?”帕尔萨博说。

“喔,现在我已经有了一个自己的望远器了,但那个第一次让我看到这些东西的望远器不在我这里。它不是我的,是戴西特尔号船长瓦尔·克尼尔的。”

“哦,瓦尔·克尼尔!自然是他!”帕尔萨博很得意,“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他的?”

“是个优秀的船员?”阿夫塞说。

“他是个叛教者,孩子。他奉行的是古代的仪式。”

阿夫塞从来不知道有人这样评价克尼尔。但无论如何,这与他发现的真相毫不相干。他正想指出这一点时,人群中忽然有人替他说了:“但是,这和‘上帝之脸’有什么关系?”

阿夫塞转头看着说话者。这是一个比好斗的帕尔萨博年轻得多的女性。他礼貌地鞠了一躬,决定对这个人友好一些。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如果用望远器看‘上帝之脸’——也就是我们看见的那个挂在空中的物体,就会知道它是一颗行星,我们的世界在绕着它旋转。”就在这时,阿夫塞看见刚才那个低级祭司又回来了,后面跟着宗教大师德特·耶纳尔博。

“可我从来没见过‘上帝之脸’,只见过它的画。我们全班同学去看过一次先知毯画。我看不出它是一颗行星。”女孩说。阿夫塞发现她太年轻,还没有去朝觐过。

阿夫塞弯下身体,尾巴翘在空中。他从地上挖起一撮黑沙。

“看见这沙子了吗?”他说,让沙子从指缝落到地上。

“当然看见了。”

“这是玄武岩和地面火山岩风化之后形成的。”他指着前方,“看到那儿的奇马尔山峰了吗,就在远处?”

“看到了。”

“那儿也覆满了同样的沙子。你能看见吗?”

“别傻了。”女孩说,“山那么远,怎么看得见。”

“对啊。同样的道理,其他那些行星离我们太远,我们不可能看清楚上面的细节。但只要放大观察,就能看出它们是一些巨大的球,和‘上帝之脸’一样。而我们的世界正围绕着‘上帝之脸’旋转。”

帕尔萨博哼了一声,可女孩看上去挺感兴趣,“我还以为,世界是沿着‘大河’漂流的。”

“不,这不对。这只是一个错误的传说。我们已经绕着世界航……”帕尔萨博又嘘了一声,“看见了这个!做了那个!呸!”

“戴西特尔号的全体船员都绕着世界航行了一次。”阿夫塞说,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愤怒,“还有船上的所有乘客。”

聚集起来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礼貌地和身边的人保持一定距离,所以阿夫塞能清楚地看到最外层的围观者。耶纳尔博就站在那里。“你真的绕着世界航行过?”那个年轻女孩问。

“是的,一点不假。”她点点头,“总有一天,我也要绕着世界航行。”

“别说蠢话!”帕尔萨博的尾巴啪地朝女孩的方向一甩,“世界是平的。”女孩看着地面,小声说:“他说有很多证人。”

阿夫塞很高兴自己有了一个同盟者。“是的,有许多证人。”他看了看四周的人群。有些人,如帕尔萨博,带着明显的敌意:爪子伸出,嘴巴张开,露出牙齿;另一些人似乎仅仅是感到好奇。他想起了萨理德,想起了萨理德要他做的事。也许现在就可以开始做了,也许这正是开始的好地方,也许……

“我还有更多的事实要告诉你们。”他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话像连珠炮似的滚出来,“很多事实,我们生活在一颗卫星上,绕着一颗行星——”他听到几个人尖利的吸气声,知道自己又发布了一条爆炸性新闻,“是的,事实如此。我们的世界本身是一颗卫星,和‘逃逸者’、‘缓行者’或者‘奔跑者’一样。我们生活在一颗卫星上,这颗卫星绕着一颗行星转动。我承认,这些事实只有学术价值。它能使我激动,我很希望这些知识同样会使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激动。但我同时也承认,知道世界运动的方式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他逐一朝人群中的每个人点点头,试图取得大家的支持,“你还是得睡觉,工作。你必须狩猎,必须吃饭。我刚才说的事实不会对任何事物产生影响。”有些脑袋向他点头,他得到了鼓励,继续说道,“但我还发现了一个事实,一个灾难性的事实,它将改变一切。”头上响起一阵滚雷。阿夫塞抬头看看铅色的天空。

帕尔萨博咕哝道:“这表明你又要亵渎上帝了。”但就算是她也知道,空中传来的雷声只是一种巧合。她磕了磕牙齿。

阿夫塞咽了口唾沫。下面的话是最关键的,至关重要。那些到现在为止并不相信他的话的人肯定不会接受他将要说出的事实。真是一副重担啊,重量几乎是有形的,伸手可触。终于,他艰难地说道:“世界就要毁灭了。”

人们的反应和他的推测一样:多数人的表情是不相信,或者是嘲笑,还有一些是害怕。阿夫塞小心地举起一只手,尽管很激动,他还是收住了自己的爪尖。“我说的是事实,这是我观测的结果。我们太靠近‘上帝之脸’了;我们绕着它旋转的轨迹是不稳定的。我们的世界将被撕裂开。”

“荒谬!”一个声音大叫。

“不可能!”另一个声音吼道。

“这孩子疯啦。”第三个声音咕哝着。

“我没疯。这不是我凭空想像出来的。”阿夫塞竭力使自己的语调保持平静,“我说的绝对是事实——经得住检验的事实。”

帕尔萨博张开爪子,“不存在的事物你是没法证明的。”

“不错。”阿夫塞说,“我不能证明。但我能用事实证明刚才我说的这些话。”

帕尔萨博扭动手指。她身边的一个旁观者——就是当阿夫塞建议帕尔萨博读他的论文时表示出敌意的那个家伙——轻声对她说:“让他说,帕尔萨博。我敢肯定,他准会让自己的尾巴缠成一个解不开的大结。”

阿夫塞本来想把自己的推理过程写出来,小心地列出每一个可能引发争议的问题,然后逐一阐述,证明为什么他的解释是正确的。但此刻,在这儿,在大街上,身边围着一群文盲,一群没有经过任何训练,也没有兴趣去理解一系列复杂推理的人。他在这儿,直接和这些人面对面争论,而不是通过发表学术论文,或者抄写员手抄的文件等安全公正的途径,和几百个学者交流。他陷入了大麻烦。

可是,他还有什么选择?人群后面那个人不正是信使加尔班吗?是的,她一定会将这个故事传播到四面八方。

阿夫塞斜靠在尾巴上,做出被动的、不带任何威胁性的姿势。“要理解我亲眼看到的事实,大家必须先了解一些占星学知识。”

“我们都知道凶兆和吉兆。”帕尔萨博厉声说。

“不,不。我们在天空中看见的那些天相的象征意义是由祭司来解释的,或者至少是由比我本人级别更高的占星师——”

“你们瞧!”帕尔萨博向众人喊道,“他承认自己愚昧无知。”

“我承认有些东西我不知道,但有些东西我知道。比如关于我们,我们的——系统——如何运转,我愿意向每一个想了解这个问题的人证明我的观点。我可以向你们保证,那些声称可以通过观测天象来预测你们未来命运的人做不到这一点。”阿夫塞发现站在人群外圈的耶纳尔博阴沉着脸。自己的话可能有点鲁莽,但是,看在先知爪子的份上——看在萨理德爪子的份上——他说的是事实!

“想一想吧,”阿夫塞说,竭力保持镇定,“道理很简单。如果我们这些在戴西特尔号上的人从‘陆地’东岸出发,一直向东航行,最后居然能抵达‘陆地’西岸——那么,世界当然是圆的。‘陆地’永无止境地顺着‘大河’航行的说法便是错的。”他朝听众斜了斜鼻口,“这是确凿无疑的。”

“你说的是‘如果’。”帕尔萨博挖苦地说。

“那是事实。不可否认的事实。我是在这儿,在光天化日之下说的,就算我弄错了——我认为我没有错——你们也应该相信瓦尔·克尼尔,或者船上的其他船员,他们不可能搞错航行的方向。”帕尔萨博张开嘴,好像要说点什么,但站在她旁边的某个人——可能是一个与她很亲近的熟人,因为他居然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说:“先听他把话讲完。”

阿夫塞朝他的这个新同情者点点头,“谢谢你。”他现在不再面对着帕尔萨博,她似乎再也不能代表大众了。相反,他轻轻抬起头,面对所有人道,“如果世界是圆的,那么,它又是什么呢?嗯,我们看见天空中有很多圆形物体。我们看见了太阳。但我们的世界和太阳不一样。它不能燃烧,不能发出炽白的火焰。我们的世界也不像‘上帝之脸’,它没有被一些弯曲的彩带所缠绕。在我们看来,我们的世界已经够大的了。我绕着它航行过,所以知道它的大概面积。但‘上帝之脸’更庞大,我们的世界绝对无法相比。最后,我们说说卫星。有的卫星表面有云覆盖,有的是岩石。所有卫星都会经历盈亏周相。这意味着它们的表面部分是交替处于光亮和黑暗之中。一部分是白天,而另一部分是夜晚——跟我们的世界一模一样。我确信你们中的一些人知道,当首都是半夜的时候,那个观看‘上帝之脸’的人却正好处在正午时分。”

雷声又一次震动天空,雨点更大了。阿夫塞发现人群中有些人正在理解他说的话。

“我还可以提供其他证据,使大家理解我的推论:‘上帝之脸’是一颗行星,我们围绕着‘上帝之脸’旋转。事实上,我们是离‘上帝之脸’最近的卫星。”阿夫塞回想起在戴西特尔号甲板上和迪博的谈话。他直视着帕尔萨博,“你现在知道,我说的并不全都是坏事吧。我们比任何其他卫星都更靠近‘上帝之脸’。这难道不是一个吸引人的观点吗?”

“那倒是。”帕尔萨博说,“如果你不直接说‘上帝之脸’只不过是——是一种自然物体的话。圣卷上说,‘造物主是不可言说的’。”

“还有,”阿夫塞装着没听到帕尔萨博的话,继续着,说出自己最难以被人接受的推论,“自然规律告诉我,因为我们如此靠近‘上帝之脸’,所以,这个世界注定要遭到毁灭。我们的世界将被某种力量撕裂成碎块,正是这种力量引起了火山和地震。”

“现在的火山和地震比古时候频繁多了。”人群中有人说道。

帕尔萨博怒视着说话者,“对不起,”对方耸耸肩,“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不识字。”她怒气冲冲地掉过头去,既不看阿夫塞,也不看刚才那个说话的人。

“所以,你声称我们就要灭亡了。”另一个声音说道。是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害怕。

机会到了,阿夫塞发现,现在正是让这些人接受萨理德理念的时候。

“不,”阿夫塞说。“我只是说我们的世界必将毁灭。”

“那还不是一样吗?”起初和阿夫塞说话的那个女孩说,“如果我们脚下的世界都粉碎了,我们肯定会死。”

“那倒不一定。”

“你是什么意思?”帕尔萨博的朋友问。

“是这样的,你们想想。我们现在有许多船在‘大河’上航行——”

“你说它不是‘大河’。”帕尔萨博说。

“是的,它不是;它更像一个巨大的湖。但我相信,‘大河’这个名字会一直用下去,就像说我们有五十个部族,而实际上远不止那个数。”她点点头,至少承认了阿夫塞后面这个说法。

“大家想想,既然我们可以造船在水中航行。”阿夫塞继续说,“我们当然也可以在空中飞行——”

“什么?”帕尔萨博惊奇地说。

“翼指就能飞。”阿夫塞简明扼要地说,“许多昆虫也能飞。我们没有理由不可以飞。”

“它们有翅膀,傻瓜。”

“是的,是的。但我们可以造一种可以飞的容器,像孩子们玩的那种可以在空中飘浮的玩具。”

“就算我们能飞,又怎么样?”人群中的一个妇女说。

“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从这个世界飞到另一个世界。也许是另一颗卫星。或者是一个绕着另一颗行星旋转的卫星、或者到一个与我们这里完全不同的新世界去。”

人群中爆发出咔嗒咔嗒的磕牙声,阿夫塞不由得有些畏缩。

“胡扯!”帕尔萨博说。一道闪电,照亮了人群。

“不。”另一个声音说,“我就读过这样的航行故事,加特—塔格里布的幻想小说。”

“那是小孩子读的故事。”帕尔萨博讥笑道,“一文不值。”但那个塔格里布迷又说话了:“我想听这家伙多说点。”

“我非常愿意多讲一些。”阿夫塞说。雨下得更大了,他倾斜着鼻口看了看头上的乌云,“但恐怕现在不是时候。明天吧,正午的时候我到广场中心来。请所有想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的朋友都来参加。”想了一想之后,不知为什么,他又加上一句,“我有一个叫鲍尔·坎杜尔的朋友在宫廷屠宰场做事,我会安排一顿腰腿肉给大家吃。”

大多数人似乎对此很满意,但帕尔萨博离开时仍然对阿夫塞怒目而视。闪电划破天空,人们急匆匆四散而去。

阿夫塞想跟耶纳尔博谈谈,感谢他为自己安排了戴西特尔号的航程。但祭司已经离开了。

算了。阿夫塞想。反正我马上就会见到他了。

高级祭司德特·耶纳尔博回到礼拜堂,爪子激动地大张着。这孩子到底怎么了?阿夫塞再也不是朝觐之前的那个阿夫塞了。

也不是和瓦尔·克尼尔交往之前的那个阿夫塞。

耶纳尔博拍打着尾巴。

对各地流传的故事,他真该多多留意才是。是的,鲁巴尔教派的追随者仍然遍布八个省。但耶纳尔博并不在乎那些有关克尼尔的流言,认为那都是毫无根据的小道消息。任何公众人物都会引起这样的谣言,甚至有关他自己的谣言也不少。

可那个小伙子的头脑已经被腐蚀了。他传播小道消息,亵渎上帝。

这是不允许的。绝不允许。

耶纳尔博走进礼拜堂主厅。为了节省雷兽油,大多数灯都灭了。但有几盏灯仍然亮着。灯光中,他望着这个大厅:房间是圆形的,屋顶是一个圆盘,代表缠绕着彩带的“上帝之脸”。耶纳尔博经历过多次朝觐,多次瞻仰过“上帝之脸”。他和伦茨女王及她的前任萨尔登女王一起去过,还将和新国王迪博去进行下一次朝觐。

他看过“脸”,感受过迷狂,听到过上帝的声音。

这不是谎言。不可能是。

他把体重移到尾巴上,看着模拟河。这是一条凿在木板条之间的河,罪人就从河里涉过。它己经快干涸了,上次祭祀之后,很多水都蒸发掉了。

但这只是一条模拟河而已。那儿存在着一条真正的“大河”,“陆地”的确在它上面漂浮着,而“上帝之脸”也的确在审视着这条河道,以确保“陆地”的安全。

这是事实。

肯定是事实。

这是他的整个生命所系。

也是所有人的生命所系。

耶纳尔博久久看着罪人河。终于,他平静下来。房间里的安详气氛感染了他,信仰带来的平和使他放松了,抚慰着他,他安心了。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第二十九章

阿夫塞希望自己和迪博的重逢是一件私事。迪博本人——迪博,他现在仍然这样称呼他——也肯定会安排时间和他归来的朋友见面。

但是,阿夫塞来到皇宫大门时,卫兵并没有像上次那样行让步礼。相反,他们转身跟在他后面,靠得很近,超过了通常所允许的距离。他们的个子比他大得多,阿夫塞必须走得很快,才能躲开他们紧逼过来的步伐。

他没有时间欣赏石卵大厅那各种各样光滑发亮、中间镶嵌着水晶的半圆形卵石。卫兵在他后面排成一排,跟着他。大厅那复杂而不对称的墙减弱了他们那巨大的脚步声。

他们进了一间巨大的圆形屋子,门是用红色的特拉加木头做成的。阿夫塞走得太急,差点没注意到国王的印记已经换了:塔科·萨理德和德特·耶纳尔博的侧面头像不见了,相反,印记的大部分是一只朝外伸出的手,张开在一幅“陆地”的平面图上。奇怪的选择,阿夫塞想。迪博完全知道这样的描绘现在已经过时了。

一个卫兵冲到阿夫塞前面,用爪子重重地敲了敲门上的铜条。

阿夫塞听到了他朋友的声音,心里一阵温暖。

“哈哈特丹。”卫兵推开门,阿夫塞和他那高大威猛的护送者一同跨进办公室。

那个躺在被磨得发光的玄武石高高撑起、装饰精美的御床上的人——正是迪博。他的头上多了几道惹人注目的新纹饰。包括一个复杂的、像网一样朝外张开的扇形纹饰,从他的右眼开始,一直延伸到耳洞。左手腕上带着三个银圈,表明他现在的身份。他瘦了些,不过只有像阿夫塞这样的好心人才会在这种时候还去想他的胖瘦问题。他成熟了——可以说变得冷漠了。很明显,他老练多了。

阿夫塞想,迪博可能也在这样评价自己。国王的眼睛可能正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只不过因为眼球太黑,不能肯定。

办公室里不止迪博一人。大约十步远的地方,就在御座的两旁,放着一些顶端镶有精致镀金饰物的长椅。左边坐着高级祭司德特·耶纳尔博。右边坐着一个中等身材的人,胸部有点凹陷。阿夫塞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知道他是一位宫廷顾问——显然级别非常高,因为他被允许坐在一张卡塔杜凳上。

凳子的左右站了很多人。一些人穿着祭司袍服,另一些人佩戴着橘红色或蓝色的绶带,表明他们都是皇家职员。伦茨那张有轮子的工作台不见了。

阿夫塞深深鞠了一躬。他希望能得到迪博常有的那略带讥讽的问候——也许是有关阿夫塞过分瘦弱的俏皮话。然而,第一个说话的是德特·耶纳尔博,不是迪博。

“你是阿夫塞?”祭司说道,语气很严厉。

阿夫塞眨眨眼睛,“是的。”

“你搭乘戴西特尔号进行了一次朝觐?”

“您知道我去朝觐了,大人。是您为我安排的。”

“回答‘是’或者‘不是’。你搭乘戴西特尔号进行了一次朝觐,船长是一个名叫瓦尔·克尼尔的人?”

“是的。”

右边很远的地方,一个披着职员绶带的人正在一个小皮本上作记录。

询问过程要记录下来?

“你声称在这次航行中有所发现?”

“是的。有几个发现。”

“那么,这几个发现是什么?”

“世界是圆的。”人群中发出几声尖利的嘘声,“我们称作‘上帝之脸’的物体实际上只是一颗行星。”

人们的尾巴像蛇一样急剧地来回摆动起来。所有人都在交换着惊疑的神色。

“你真的相信这种说法?”耶纳尔博说。

“世界是圆形的。”阿夫塞说,“我们一直在向东航行。从‘陆地’东岸的首都出发,沿着一条直线向前,最后回到‘陆地’西岸的‘三森林湾’。”

“你弄错了。”耶纳尔博直截了当地说。

阿夫塞感到手指尖一阵刺痛,“我没有弄错。迪博也在船上,他很清楚。”

耶纳尔博的尾巴拍打着地面,尖利的噼啪声在房间里久久回响着。“称国王为‘陛下’。”

“好的。陛下很清楚。”阿夫塞转过头,直视着迪博,“对吗?”

可迪博什么都没说。

耶纳尔博指着阿夫塞,“我再说一次,你弄错了。”

“不,大人。我没弄错。”

“小子,你胆敢——”

“请停一停。”一个声音气喘吁吁地说。他就是那个坐在迪博右边的高级顾问,他喘息着站起身来,每一次轻微的移动对他来说似乎都很费劲,凹陷的胸部不停地起伏着。其实他并没有老到那种程度,但他的呼吸很不顺畅——可能呼吸系统有毛病,阿夫塞猜测。

顾问冲着正在记录的职员点点头。职员放下本子,沾满墨水的爪子举在旁边。

顾问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伴随着一阵喘息。终于,他走近了阿夫塞,盯着阿夫塞的脸看了几次心跳的时间,然后,用只有阿夫塞能听见的、拖长的唏嘘声轻声道,“告诉他们你错了,孩子。这是你惟一的机会。”

“但是我没有——”

“嘘!”阿夫塞尽量压低声音,“但是我没有弄错!”

顾问又瞪了他一眼,呼吸更加嘶哑艰难了。最后,他轻声说:“如果你想保住性命的话,认错吧。”他转身回到他的卡塔杜凳子上,步伐缓慢而痛苦。一个佩戴橘红色和蓝色绶带的人扶他坐了下来。

耶纳尔博看上去对顾问的干涉颇为恼怒。他再次转身面对阿夫塞。

“我说过,你弄错了。”阿夫塞停了一会儿,轻轻地说:“我没错。”

那个呼呼喘气的顾问闭上了眼睛。

“你就是错了。我们已经听说了戴西特尔号如何追踪一个魔鬼,如何被抛起并且转向。你,还有其他人,都被所发生的事弄糊涂了。你毕竟不是船员。你还不习惯河水的骗术,它可以戏弄你的头脑。”

“我没弄错。”阿夫塞再一次坚定地说。

“你肯定错了!”

“我没有。”另一个祭司说道:“他的鼻口没有变成蓝色。”

阿夫塞满意地磕磕牙。鼻口的颜色已经清楚地表明:他说的是真话。如果他在撒谎,鼻口的皮肤就会因心慌而变色。屋里人人都能看见,人人都知道,尽管耶纳尔博一直在怒气冲冲地叫嚷,但阿夫塞说的是真话!

“那么,他就是一个奥格塔罗特人。”耶纳尔博说,“一个魔鬼。只有魔鬼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撒谎。”

阿夫塞激动地说:“一个魔鬼?”

“就像先知毯画里描绘的那样。”耶纳尔博大声说,“就像圣卷里写的那样。一个魔鬼!”

人群中有一半的人都张开了爪子。“魔鬼……”

“看在上帝的份上,”阿夫塞说,“我不是魔鬼。”

“什么?”耶纳尔博说,他的声音已经十分尖利了,“你还知道上帝?”

“我的意思是——”

“你说上帝是一个骗局,一个自然现象,只是一颗行星。”

“是的,但是——”

“现在你却要求助于全能的上帝来证明你不是魔鬼?”阿夫塞左右看了看。人群中,一些人已经开始上下摇摆身体。

“魔鬼”这个词不断在他们之间传来传去。

“我是一个占星师!”阿夫塞大声叫道,“一个学者!”

“魔鬼。”人们严厉地低语,“魔鬼。”

“我说的是事实!”

“魔鬼。”大家吟诵起来,“魔鬼。”

“我们之中有一个魔鬼!”耶纳尔博一边说,一边转动着身体,袍服拂动着,“有一个魔鬼在我们中间!”

“魔鬼,”人群重复着,“魔鬼。”

“这个魔鬼指责我们的宗教!”耶纳尔博的尾巴把地板敲得砰砰响。

“魔鬼。魔鬼。”阿夫塞的爪子伸出,鼻孔愤怒地张开。屋里充满了狂野的躁动。

“有魔鬼玷污我们的上帝!”耶纳尔博嘴巴大张,龇牙咧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魔鬼。魔鬼。魔鬼。”

“不能让魔鬼活下去!”

阿夫塞感到人群朝他拥来,他的兽性本能活跃起来,屋子在他周围旋转着——

“不!”迪博的声音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透过汹涌的人头,阿夫塞看到国王站了起来。

已经蹲伏在地准备跃起的耶纳尔博转过头,看着迪博。“但是陛下——他是毒药。”

“不。大家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谁要动他,先要通过我这一关。”

阿夫塞的身体放松下来,“迪博……”

但国王并没有看他。他转过身,尾巴从支座上甩开。“把他关起来。”

第三十章

阿夫塞还以为自己对皇家办公楼的地下室了如指掌。毕竟,萨理德的工作室就在那里,许多其他宫廷官员的工作室也在那里。但这次他却被带到一个以前从来不知道的地方。卫兵带着他走下一条陡峭的坡道,下面是一些阴暗拥挤的房间。有的根本没有门,像储放什么设备的储藏室。有的有门,用粗糙苍白的加拉马加木头作的,上面刻有各个后勤服务部门的印记,包括门房和准备食物的部门等。

走廊尽头有一道门,印记上画着一个三角形,三个大小不等的正方形和两个圆形,所有这些图形都被框在一个巨大的正方形里面。阿夫塞想弄清这是不是有什么宗教或皇室的含义,但最后终于明白它的意思仅仅是“杂物储存间”。打开门时,绞链吱嘎作响,阿夫塞被领进去。这间屋子又暗又潮,大概有十步宽。里面还有一些板条筐,一个已经坏了的木制传动装置,几乎和阿夫塞一样高,看上去像水轮上的零件。一面墙上悬着一盏灯,一个角落放着一张蜕下来的蛇皮。

卫兵转身走出房间。

“等等。”阿夫塞说,“我刚才讲的是事实。”没有回应。

“请听我说。”一个卫兵走了出去。另一个转过头来,好像想和阿夫塞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走了出去,随手关上那扇破败不堪的门。

阿夫塞知道门不会上锁——锁门的惟一理由是避免某些危险动物伤害到孩子,而小孩子是不会允许来宫廷地下室这个肮脏的地方玩的。但是他敢肯定,那些表情产肃、威猛雄壮的卫兵就站在门外,防止他逃跑。

我会怎么样?阿夫塞想,他们不会把我永远关在这儿的。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尾巴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唰唰甩动着。他曾经想当然地认为迪博是他的同盟者,并且想,一旦国王听到了阿夫塞的观点,就会集中所有资源,研究解决这个问题。

时间越来越少了。阿夫塞想。随后,他忽然打了个哆嗦,意识到,不只是世界在逐渐枯竭,他的生命也在逐渐枯竭。

他们真的认为我是魔鬼?是的,从古代开始,圣卷上就这样称呼这类东西,也称他们为奥格塔罗特反叛者。他们反叛拉斯克,所以绝对要被杀掉的。但这些故事都只是传说。他们怎么会如此视而不见,如此可怕地视而不见呢?

阿夫塞并不是惟一知道事实真相的人。克尼尔知道,迪博知道。戴西特尔号上的乘客和船员——至少那些有足够的数学知识和头脑去理解他们所看见的事实的人——也知道。还有娜娃托,可爱的娜娃托,她也知道。

难道他们都保持沉默?如果不保持沉默,他们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犯罪。

这个单词很古怪,很古老。阿夫塞在一些旧书中读到过这个词。在三百八十千日之前的大饥荒中,一半的植物死于瘟疫,接着,一半的动物也死了。那时存在犯罪这种事。他还记得那种古老的惩罚。当时,如果一个昆特格利欧恐龙偷吃了另一个昆特格利欧恐龙的食物,双手就会被砍掉。四百天内又会长出新手,但罪人通常会从中吸取教训。

他们会砍掉我的双手吗?肯定很痛,很不方便,但它们会长出来的。在那些知道事实的人中,谁会站出来宣讲真理?一想到娜娃托,那个发明了如此美妙精致仪器的娜娃托会失去她的双手,哪怕只是一小段时间,阿夫塞都感到十分痛苦。再说克尼尔吧,他刚刚长出新尾巴。在他那样的年纪,长出新器官是一件很费劲的事。他不能再失去了。

也许,他们保持沉默是明智的。

但是我不能。

阿夫塞回想起在戴西特尔号上产生怀疑的那个时刻。那天,他待在桅杆顶上高高的瞭望桶里,看到香客们在下面的甲板上举行祭祀仪式,“上帝之脸”在头上翻腾,风从他的脸上刮过。

那时,他想过跳下去,摔落到甲板上,结束自己的生命,不去搅乱这个世界的秩序。但那是在见到娜娃托、看到她画的草图、了解整个真相之前。

世界就要毁灭了。

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现在沉默,意味着让整个昆特格利欧恐龙种族灭绝。

我必须坚强,必须坚持下去。

储藏室散发出一股霉味,阿夫塞很不喜欢。他尽量不作深呼吸。他绕着屋子转了一圈,触摸各种物体,逐渐习惯他的新家。冰凉的石头墙,粗糙的木制板条箱。这是个很粗陋的房间,没有人照看它。他自己的住处也很简朴,但这儿简直不是人住的。

他斜靠在尾巴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成人仪式。

他现在全都经历过了:离开家乡的部族到首都,开始学习占星术,攀爬猎手圣坛,参加第一次狩猎,进行第一次朝觐。

还有娜娃托。

可爱的娜娃托。

他的手伸到头边,触到了纹饰那小小的疤痕:上面是猎手纹饰,还有戴西特尔号上的德特·布里恩加上去的香客纹饰。

或许,必须参加成人仪式的不仅仅是个人,整个种族也不得不经历这个阶段,才能壮大成熟。他想到了黑暗时期,最早的鲁巴尔宗教时代吞吃同类的时期,想到了宗教和迷信统治下的现代文明。那么,即将到来的又是什么呢?童年时代终结之后,等待着昆特格利欧恐龙的是什么?

阿夫塞看着灯光中飘浮的尘埃,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我可以进入你的地盘吗?”

他抬起头。声音透过粗糙的木门传来,惊了他一跳。没有人会想到在这个门上装一个铜条。尽管如此,这个声音还是很有礼貌。他现在已经不敢奢望什么礼貌了,因为他已经被烙上了魔鬼的印记。

阿夫塞睁大眼睛,答道:“哈哈特丹。”

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两个卫兵仍然站在门口,一边一个。在他们中间站着的,是身穿罩衣、个子瘦长的鲍尔·坎杜尔,他的朋友,宫廷屠夫。坎杜尔的长臂上托着一只银盘,里面装着几大块肉。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宰杀的。

“你好,阿夫塞。”坎杜尔说,虽然端着盘子,他仍然行了一个让步礼。

“坎杜尔!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坎杜尔走进屋子,把盘子放在一只板条筐上,然后走到门口。使阿夫塞非常吃惊的是,他并没有出去,而是关上门,把卫兵挡在外面。

“我想这些东西足够两个人吃。”坎杜尔说。

阿夫塞看着盘子。是的,够两个人吃。他想,只要你不像我一样饿。

“我可以和你一块儿用餐吗?”坎杜尔的话音仍然拖得长长的。

“你愿意和一个魔鬼一起用餐?”

坎杜尔磕磕牙,“我不认为你是魔鬼。”他伸手在盘子里抓了一块肉,“你读过第十一册圣卷吗?‘所有的昆特格利欧恐龙都蒙受恩典,但没有任何人比有技艺的猎人受的恩惠多’,我参加过那次雷兽聚餐。那头野兽是你干掉的,阿夫塞。就是鲁巴尔本人都会为那次猎杀感到骄傲。”

阿夫塞抓起一块肉,扔进喉咙,一口吞下。“初学者的好运气而已。”“你太谦虚了,这也是值得称赞的。我还听说了你杀死卡尔·塔古克的事。”

“那么,戴西特尔号航行的故事传出来了!你肯定听说了我们绕着世界航行的事。”

“是的,听说了。”

“你相信吗?”

坎杜尔又抓了一块肉,但里面夹杂着一片肥肉。他用指爪把它拨弄出来,然后噗的一声把肉吞进嘴里。“我不知道。”之后,他做了一个阿夫塞至今仍没搞明白意思的动作。他举起左手,第二和第三根手指的爪子伸出,第四和第五个手指张开,随后又把拇指压到手掌上。

“对不起。”阿夫塞说,“我多次见过这种手势,但一点儿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坎杜尔点点头,“你在哪儿看见的?”

“先知毯画上的魔鬼。他们做的就是这个手势,你没看见吗?”

“现在你应该知道了,那些被叫做‘魔鬼’的人不见得就是魔鬼。”

阿夫塞的声音低了下来,“说得也是。”

“还在什么地方见过?”

“戴西特尔号,我的舱门上刻有五个创始猎人的画像。他们中有两个人作出这个手势。有一次瓦尔·克尼尔船长也做过。”

“还有呢?”

“在我杀死尖齿颚之后,帕司·德拉沃也做过。他是一个来自我家乡卡罗部族的猎人。”

“是的,我认识德拉沃。”

阿夫塞的瞬膜颤动了一下,“真的?”

“他现在就在首都,对吧?卡罗部族的代表,为了祝贺新国王登基?”

“是的,是这样。”

“我昨天在一次祭祀上遇见了他。”

“昨天是奇数天。奇数天没有祭祀活动呀。”

“哦,没有,是没有。这是一次特别的祭祀,是在猎手圣坛举行的。”

“什么祭祀活动要在那儿举行呢?”

坎杜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又做了一次那个复杂的手势。“仔细看着这个手势,阿夫塞。我们还有更多的东西是你不知道的。”

“谁有更多的东西?”

“我们。”

阿夫塞惊讶地张大嘴,但坎杜尔没有再说什么。终于,阿夫塞愁眉苦脸地说:“我还以为至少迪博会站在我这一边。”

坎杜尔磕着牙,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差点嚼碎了自己的食物,看得阿夫塞胃里一阵翻腾。

“对不起。”坎杜尔说,举起一只手,“你还年轻,我知道。但是真的,阿夫塞,你不至于那么天真吧。”

阿夫塞感到指尖一阵刺痛。他不喜欢被嘲笑。“你是什么意思?”

“迪博是先知拉斯克的儿子的女儿的儿子的女儿的女儿的儿子。”

阿夫塞并不知道他朋友的精确谱系,但代数听起来好像是对的。“是的。那又怎样?”

“而且,拉斯克之所以成为先知,是因为他发现了‘上帝之脸’。”

“啊哈。”

“现在迪博当政。在他之前,是他的母亲伦茨当政。原因就是:他们的祖先受到上帝的启示,进行了首次朝觐,发现了‘上帝之脸’。”

“故事是这么说的。”

“但你现在跳出来说:等等,不,那根本不是什么‘上帝之脸’,只是一件自然存在的物体。”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但你还没有真正明白。迪博和皇族通过上帝赋予的权力实施统治,这是上帝的恩典。要让他支持你的说法,说没有上帝——或者,至少他祖先发现的东西并不是上帝?如果它不是上帝,那么拉斯克就不是先知。如果他不是先知,那么皇族就没有上帝赋予的权力。如果皇族没有上帝赋予的权力,那么迪博就无权统治这八个省和五十个部族。支持你——或者允许其他人支持你,就意味着他要放弃现在的王位。”

阿夫塞斜倚在尾巴上,他曾经发誓要更好地了解世界的真相,但是,他又一次失败了。“我——我从没有那样想。”

“你最好想想。这是使你从这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的惟一线索。”

“但是真相——”

“真相不是问题的关键。”屠夫说道,“至少对迪博来说不是。再也不是了。”坎杜尔又抓了一块肉放进嘴里,然后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等等。”阿夫塞说。

“我要回去做事了。”

“我还有话要说。”

“什么意思?”

“没有那么简单。这不仅仅是说君主政体面临危机,也不仅仅是说‘上帝之脸’只是一颗行星的问题。”

“是吗?”

“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坎杜尔。”坎杜尔的内眼皮在黑眼珠上一眨,“什么?”

“事实是,我们生活在一颗卫星上,而这颗卫星非常靠近它的行星:这样就会产生分裂力量。分裂力量使‘陆地’摇晃,分裂力量引起火山爆发,分裂力量还会把世界撕裂。”

“你肯定吗?”

“我能肯定。我观察过那些离自己的行星很近的卫星。它们都被撕裂了,变成了由碎石组成的星环。”

“你看见了?用肉眼看见的?”

“不、用一种设备,一台仪器看到的。它的名字叫望远器。它可以把物体放大。”

“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

“有这种东西,是詹姆图勒尔省杰尔博部族的一个工匠制造出来的。任何人都可以用它看到我所说的事实。”

“迪博知道这些仪器吗?”

“哦,是的。他还亲自用过它,在我的指导之下。”

“我怀疑他们会不会允许工匠们继续制作这种东西。”坎杜尔摆动着尾巴,“你能肯定吗?世界真的要毁灭了?”

“是的。”

“有多快?”

“谁说得准?我一直在测算,想弄清现在的火山爆发及地震与从前的各个时期相比到底严重了多少。我猜测,仅仅是猜测,也许只有三百千日的时间了。”

坎杜尔磕着牙齿,发出一连串快速清脆的撞击声。“三百千日?孩子,从现在开始还有几代的时间呢!你担心它干什么?”

“因为——因为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做什么?阿夫塞,未来总会有未来的办法。不要因为它毁了你自己。”

“毁了我自己?坎杜尔,我发誓,我的一生都要为此而战。”

“也许你会成功的。”阿夫塞站了起来,“我要尽全力争取。”

“你想反对皇族?那是叛国罪。”

“我不想反对任何人。我只是为真理而战。”坎杜尔摇摇头,然后又举起左手,做了一个刚才做的手势。“记住这个手势,阿夫塞。只有知道这个手势的人才值得信赖。”

“但是——”

“我必须走了。”坎杜尔迅速鞠了一躬,离开了。

阿夫塞完全没了胃口,但他必须保存体力,这才是明智的。下午剩下的时间里,他吃了五块肉,思绪漂浮得很远很远。

第三十一章

鲍尔·坎杜尔走到“猎手圣坛”所在的那座巨大的锥形石堆旁。它的基座小心地藏在灌木丛中,那儿建有台阶。昆特格利欧恐龙不喜欢台阶,会弄得尾巴磕磕碰碰的。但这些台阶确实有它们的用处。坎杜尔分开灌木丛朝前走。他爬行了很长一段路,到达顶端的时候只是稍微有点喘。恒风很快便使他凉快下来。

作为屠夫,坎杜尔对骨骼的结构非常熟悉。他一直很欣赏圣坛的构架,尤其是它那股骨和锁骨、尾椎骨和胸肋骨并置的设计。很特别。

他看到了里面的杰尔—特特克丝。她远远站在飘浮的、由昆特格利欧恐龙颅骨做成的球体旁边。风声太大,特特克丝还不知道坎杜尔已经到了。坎杜尔低下身子,对霍格的颅骨表示敬意。霍格是这件艺术品的主人,他的颅骨摆在球体中央,是五个棕色的古老颅骨中的一个。然后,他大声说道:“我可以进入你的地盘吗,特特克丝?”

特特克丝正斜靠在尾巴上。她转过身,坎杜尔发现她手里拿着一本皮面册子。封面的隆起部位是鲁巴尔的印记:这是一本鲁巴尔教派的禁书。明显是新版本,可能是最近联系的出版社印刷的。官方出版社不敢印刷这样的书。

“哈哈特丹,坎杜尔。”特特克丝说,并没打算把这本书藏起来,“你迟到了。”

“皇宫里工作太多,我脱不开身。”他磕磕牙,“只要迪博国王想吃什么东西,其他所有事都得放到一边去。”

特特克丝点点头,“在填饱迪博之前,你找到机会去看过那个人吗?”

“是的。我给他带了一些吃的去。”

“他还好吧?”

“他很害怕,也很迷惑。但还好。”

“恐惧是最好的导师。”特特克丝说,“他很聪明。”她看了看山下的“陆地”,“既然你已经和他谈过了,你还有什么疑惑没有?”

“没有。克尼尔是对的,你也是对的。他肯定是那个人。他今天还告诉了我一些事,只有那个人才知道的事。”

“什么事?”

“他说世界就要毁灭了。”特特克丝的头飞快地朝四周转了转,然后面对坎杜尔,眼睛死死盯着他。

“这是真的?”

“他相当肯定。他说在三百千日之内,世界就会灭亡。”

“那么久?但这就像鲁巴尔的书上说的那样:‘一个人将来到你们中间,宣告世界即将灭亡;听从他,因为那些不听从他的人将遭毁灭。”一提到鲁巴尔的名字,坎杜尔就做出那个仪式性的手势表示敬意。“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来保护他。直到那个时候我仍然有疑问,但现在再也没有了。”

“他知道自己是谁了吗?”

“特特克丝,我想他还不知道他是谁。但我什么都没透露。他自愿发誓把他的一生都奉献给这件事。”

沉默,只有呼啸的风声。然后,特特克丝说话了。“我看见他第一次狩猎的时候,就知道他很特别。我从来没见过任何新手有那样的技巧,那样的决心。”

“他捕杀的那头雷兽确实是庞然大物。”

“庞然大物?坎杜尔,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会送命。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击败那头怪物——没有任何办法!但阿夫塞成功了。他救了我们全体。克尼尔回来的时候讲阿夫塞杀死了那头攻击戴西特尔号的魔鬼,我完全相信。那个人将击败陆地和水中的魔鬼;他杀戮的血将浸透土地,染红大河。”

“但现在他们把阿夫塞叫做魔鬼。”坎杜尔说,“他昨天在办公室差点被当场杀掉。是迪博对他的感情救了他。但皇家顾问正劝说迪博处死他,谁也不知道这种感情还能延续多久。”

“但是,杀死一个昆特格利欧恐龙……”

“这种事从前也发生过,特特克丝。在拉斯克时代,不接受他观点的猎人都被处死了。”

特特克丝郑重地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们必须尽快采取行动。”

“我们的信使有消息吗?”

“他们今天晚上离开。”

“克尼尔呢?”

“他正在往戴西特尔号上装载补给品。天亮的时候就出发,去西岸接一批鲁巴尔教徒。和阿夫塞在那儿登陆的时候,他对许多猎人讲述了阿夫塞杀死恶魔的故事。他确信那儿会有很多人愿意跟他来这里。”

“即使一切顺利,也需要五十天左右。即使是戴西特尔号也要这么久。”坎杜尔说。

“对。但我们的信使把人召唤到这儿至少也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每一个知道这个手势的人都会被召唤。”

“我们在哪儿集合?”

“在鲁巴尔神庙的废墟那儿,就在奇马尔火山山峰旁。”

坎杜尔的尾巴划出一道宽大的弧形。“我不喜欢那个地方——那儿的建筑都快被熔岩淹完了。”

“但没有人会去那儿;那是最理想的接头地点。”

坎杜尔点点头。“我想也是。”他回头看了看飘浮的颅骨球,“阿夫塞本人还不知道这个手势。”

特特克丝眨眨眼睛,“他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你给他做了这个手势?”

“自然做了。”

“那他现在知道了。”特特克丝说。

“这样行吗?”

“但愿能行。我们的人还不多,不能为他做得太多。他必须坚持六十一天。”

坎杜尔有点不懂,“六十一天?”

特特克丝的手掌轻轻拍打着书的封面。“那天是传统的鲁巴尔盛宴日。那一天,我们将进军首都。”

第三十二章

除了坎杜尔带过一次食物来,接下来的十四天里,没有一个人来看过阿夫塞。事情已经很清楚了,那些人希望隔离会迫使他向他们屈服。但事实上,经历了戴西特尔号上的封闭生活,以及跟着卡罗部族的代表队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的旅途,阿夫塞发现和自己的思想独处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终于有了一个来访者,一个他不希望见到的访客。囚室门猛地打开。阿夫塞跳了起来。门口站着一个人,长袍飘动。是高级祭司德特·耶纳尔博。

阿夫塞没有行礼。“我不想见到你。”他说。

“我祈祷我的一生再也不要遇到像你这样的人。”耶纳尔博发出“嘶嘶”声,“但是,既然你在这里,我不得不对付你。”他取出一张皮纸递给阿夫塞,“我希望你在上面画上自己的印记。我亲自看着你画。”

阿夫塞读着上面的文字。我,阿夫塞,前宫廷首席占星师的学徒,阿杰图勒尔省卡罗部族成员,特此声明:我对上帝的存在没有疑问。她是惟一真正的上帝,她创造了生命,“上帝之脸”是她真实的面容,拉斯克是一位真正的先知。我否认任何相反的看法,放弃和取消任何我过去可能说过的与此声明不符的言论。我愿意把我的印记画在下面,没有受到任何强迫,完全出于自愿。愿上帝垂怜。

阿夫塞把它还给耶纳尔博。“我不同意。”

“你必须同意。”

“否则?”

“否则你就要承担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

“我已经丧失了我的工作和我的自由。你们还要剥夺什么?”

“相信我,孩子。你不想知道的。”

“你们不至于杀了我吧。那是违反教义的。”

“我们有权消灭魔鬼。”

“如果迪博也像你们一样认为我是魔鬼的话,我早就被杀掉了。他不认为我是魔鬼。”耶纳尔博的声音听起来很不高兴。“要救你,光靠诡辩是不行的。圣卷赋予我的办公室以非常权力。我可以按照我的意愿决定你的命运。”

“你用死亡来威胁我?你想谋杀?”

“据我所知,你亲自杀死了一个戴西特尔号上的船员,一个叫诺尔·甘帕尔的人,对吧?”

“那不一样。他陷入了达加蒙特;他疯了。”

“也许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你也发疯了。也许我除了撕裂你的喉咙之外别无选择。”

“我和任何人一样冷静。”

“是吗?”耶纳尔博一步步逼近阿夫塞,“我是一个祭司。我的工作就是驱使个人或者团体进入迷狂状态。只用几句话,我就可以让你陷入迷狂,或者煽动起门外站着的卫兵。”

“迪博不会允许你那样做。”

“你敢肯定?”

“你会被发现。只要他或者其他人问你我发生了什么事,你就会被发现。”“是吗?”

“当然是!你的脸会变色。”

“会吗?”耶纳尔博把牙齿磕得啪啪响,“你知道,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祭司。它需要特殊的性情,特殊的天赋,特殊的方法。你见过任何祭司的鼻口因为说谎而变色吗?”

阿夫塞迅速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不……你在说你可以公开撒谎?不,那是不可能的。你只是想让我紧张,想吓住我,逼我放弃信仰。”

“是吗?你想做个测试吗?”耶纳尔博靠得更近了,“同意那张皮纸上的声明吧,阿夫塞。救救你自己。”

“我是要救我自己。还要救我们大家,甚至包括你。”

耶纳尔博摆动着尾巴,“你太年轻了。但是,除了最近的执迷不悟外,你一直是个聪明人。放弃吧,阿夫塞。”

“即使我在那份声明上画上我的印记,又能证明什么呢?任何一个问我是否真正改变了观点的人都会很快发现我没有改变;至少我不能公开撒谎……对此我非常感激。”

“感激谁,阿夫塞?我想你并不相信上帝。”

“我的意思只是……”

“是的,我知道你的意思。自然,你不得不离开首都;而且我们也不会允许任何部族收容你。再也不会有人见到你了。”阿夫塞大张着嘴。

“为什么如此惊讶呢?”耶纳尔博说,“这肯定比死亡好吧。你是个优秀的猎人,我们都听说过你的故事。喂饱你自己没有任何问题。嗨,你甚至可以继续钻研你的占星术。我会为你安排好,你还可以有——那破玩意儿叫什么来着?——望远器帮助你的研究。”

耶纳尔博停了一会儿,“而且。”祭司用一种做作的、不友好的声音说道,“我们甚至还可以安排一个自愿者去陪你。我知道你在杰尔博部族有一个朋友。她和你志趣相投,也相信异端邪说。”

阿夫塞唰地抬起头。

耶纳尔博做了个夸张的姿势,假装想记起什么,“嗯,她叫什么名字?有点奇特的名字,我好像记起来了。娜娃托?啊,是的,我敢肯定是这个名字。瓦博·娜娃托。”

阿夫塞的脉搏快速跳动,“你怎么知道她的?”

“每个部族都派了代表团来祝贺新国王。我是从德特—扎玛尔——和你一块儿到这儿的那个祭司——那儿知道的,你到卡罗部族之前到过杰尔博部族。杰尔博部族的代表非常愿意回答高级祭司提出的任何问题。”耶纳尔博把鼻口转向阿夫塞,“想想吧,孩子!赶快把你的印记画到这份声明上。然后,我保证你和你的朋友都可以安全离开。爱兹图勒尔省的南岸有大片陆地,足够你们两个狩猎、生活和学习,那是一个绝对和平的地方。”

“我们永远不可能见到其他人了?”

“只不过是小小的代价而已,对吧?我在给你一个台阶下,阿夫塞。”祭司看着他,仿佛在想该不该继续说下去,“我喜欢你,孩子。我对你很感兴趣;我曾经去找萨理德安排你的朝觐。你是如此聪明,啊,也许有点心不在焉,但至少总是有礼貌的,很热情。我不希望你出任何问题。”他又一次温和地拿出那张皮纸,“拿去,阿夫塞。把你的印记画在上面吧。”阿夫塞接过那张纸,又读了一遍。这一次读得很慢。他要确信自己理解了每一个象形文字的含义,以及每一个句子的重要性。这确实是一个颇有诱惑的建议……

他张开左手最长那根手指的爪子,他经常用这只爪子画印记。耶纳尔博从他长袍的小袋里掏出一小壶墨水,开始撬开盖子。

但就在这时,阿夫塞张开他剩下的爪子,猛地把那份声明撕成碎片。纸片掉到地板上,洒得满地都是。

耶纳尔博狂怒地把尾巴敲得砰砰响,“你会为你的决定后悔的,阿夫塞。”

阿夫塞两臂交叉着放在胸前,身子斜靠在尾巴上。“总会有一点的。”

第三十三章

迪博显然认为挖掉阿夫塞的眼睛已经算很仁慈了,总比处死他要温和些。国王有着无边的仁慈,他释放了阿夫塞,让他可以在首都自由游逛。他剥夺了他的职位,剥夺了他的家,剥夺了他的光明。

但给了他自由。

他的眼睛永远长不出来了。骨头和肌肉,这些东西都可以重新长出来,但是眼睛这个器官——它们受到的损伤是永久性的,不可逆转。

阿夫塞决心不要过多地在乎他失去的眼睛,也不要成为那些愿意帮助他的人的负担。他逐渐学会了辨别这个城市的各种声音:脚爪撞击石头路面发出的噼啪声;家养角面沿街走动时雷鸣般的脚步声;各种交谈的声音,有的近而清晰,有的远而模糊;小贩们的高声叫卖;没有纹饰的乞丐的恳求声;每个分天响起的礼拜堂的鼓声;还有航船开进港口的声音。在所有这些噪音之后,是那些从前大部分时间里被他的耳朵忽略了的声音:呼呼的风声,沙沙的树叶声,翼指飞过头顶“噗噗”的翅声,以及昆虫的啁啾声。

气味也可以帮助他辨别方向:其他昆特格利欧恐龙身上传来的体味,灯油的臭味,小推车载着刚宰杀的鲜肉嘎吱嘎吱从城市中心的屠宰场送往周围的餐厅时发出的美妙香味,从金属加工厂传出来的酸味,空气中的花粉味,鲜花的香味,暴风雨来临之前的臭氧味。

他甚至可以根据皮肤对热量变化的反应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出来了,什么时候藏在云朵后面。

杰尔·特特克丝和鲍尔·坎杜尔成了他的固定陪伴,他们中总有一个一直陪着他。阿夫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来照料他,但他仍然非常感激。坎杜尔用特拉加树枝为阿夫塞做了一根拐杖。阿夫塞左手拄着它探明前面的路。他学会了判断路面上每一个小隆起都表示什么,坎杜尔或特特克丝偶尔会提醒道:“这儿有一个路坎。”

“那是一块松动的石头。”

“小心——角面粪!”

坎杜尔和特特克丝是惟一愿意和他说话的人。阿夫塞没有被刻上回避的纹饰符号——他犯的罪确实是十恶不赦,但还不至于落到不准吃自己猎杀的食物的地步。不过,除他之外,首都只有一对瞎眼的昆特格利欧恐龙,但他们都非常老。人人都可以立即认出阿夫塞,那个瘦削的年轻人,拄着拐杖,摸索着走来走去。那件事过后,再也没有人敢冒风险和他说话。

阿夫塞不再是一个囚徒,但也不是一个占星师。德特·耶纳尔博属下的一个祭司代替了萨理德的位置,显然没有必要再收学徒了。坎杜尔在自己的小公寓里给阿夫塞留了一个空间,就在首都旁,是一个有两间小屋的公寓。

今天是他瞎眼的第二十一天。阿夫塞发现身旁走着的坎杜尔和平常有此不一样。他的声音很紧张,体味透露出激动。

“你怎么了?”阿夫塞终于问道。

坎杜尔的步伐有点晃动;阿夫塞听见这位朋友爪子踩在石头上的“踢踏”声都发生了变化。“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尊敬的坎杜尔,你们一直都在干什么事情?”

“什么都没有,真的。”因为看不见说话人的鼻口,阿夫塞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多数情况下,说谎是很愚蠢的,昆特格利欧恐龙一般不会作这种尝试。但是今天,坎杜尔的回答好像并不可信。

“得了,肯定有什么事。比狩猎更刺激你的事。”一阵噼啪噼啪的磕牙声,之后是坎杜尔的笑声。“什么都没有,真的。”打了阿夫塞一拳,“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阿夫塞擅长记数,能够记住礼拜堂钟鼓声的次数。“日出后已经四个分天了。或者更晚一点。”

“这么晚了?”

“是的。为什么?你在盼望发生什么事吗?”

“我们要到中心广场去。”阿夫塞还擅长计算路口。

“从这儿开始走还有十一个街区,你也知道我走路有多慢。此外,我——我不愿意到那儿去。”坎杜尔停了一会儿,“是的,我猜你也不愿意。但值得你去,我发誓。”

阿夫塞感到一只手挽着他的肘部,“跟我走!”和别人的身体接触是另一件阿夫塞必须逐渐习惯的事。当坎杜尔碰到他的时候,他的爪子吃惊地张开了,但几次心跳的时间之后,又缩了回来。

阿夫塞的步子很慢——他必须用拐杖感觉前面的石头。幸好有坎杜尔的帮助,他们配合得很好。阿夫塞在心里记下各个地方的标记。一股腐臭味传来,意味着他们快到城中心了,城市主要的排污水沟就在下面。很快,他们走得更近了,几乎可以听到汩汩的流水声,附近市场的喧闹声,还能闻到育婴堂里的火堆燃烧冒出的烟味。这是一个确切的信号,他们确实来到了城市的中心。

终于,中央广场传来了一些声音。翼指的“噼噗”声永远都是有的:阿夫塞能想像出这东西栖息在拉斯克及其后人的雕像上,梳理着它们白色的羽毛,张开坚韧的翅膀,偶尔飞到空中攫取昆虫,或者衔上一大块被坐在广场周围一圈公共凳子上的昆特格利欧恐龙扔掉的肉。一般的运输工具在这儿是被禁止的。一辆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把石头路面压得嚓嚓响。这车肯定是给宫里办事的。是的,一定是某个高级官员的座车,因为阿夫塞能够听到前车轴转动时发出特别的嘎吱声——一种最新流行的奢侈品,只有最精致的车辆才装有这种东西。从散发出的甲烷臭气和那又宽又平的脚爪的叩击声来判断,至少有两头铲嘴在拉着这辆车。

突然,阿夫塞抬起头——一种本能的动作,试图向上看的动作。铲嘴雷鸣般的吼叫撕破了天空。不是从附近传来的,也不是刚才经过的那几只小铲嘴。不,它来自奇马尔火山的方向,离港口很远——那是一声怒吼,一声回肠荡气的呼啸。

很快,路面开始轻微摇动起来。一阵响亮的脚步声。一群什么东西正沿着这座城市的街区前进着。不,不,不是同一种东西——砰砰的脚步声有完全不同的重量,不同的步伐。是动物吗?昆特格利欧恐龙,成百个昆特格利欧恐龙,在旁边奔跑着,他们的声音逐渐增大,好像有什么游行队伍到了广场上。

传来更多铲嘴的叫声,还有角面的低吼,以及甲壳背格雷博—格雷博的声音。

阿夫塞的爪子张开,尾巴紧张地摆动着,“发生了什么事?”

坎杜尔的手紧握着阿夫塞的胳膊肘,继续扶着他穿过广场。“有些事情早就应该发生了,我的朋友。你的仇就要报了。”

阿夫塞停下来,把瞎了眼睛的脸转向坎杜尔,“什么?”

“他们到了,阿夫塞。从’陆地‘各处赶来的人民,你的人民到了。”

“我的人民?”

“鲁巴尔教派的人。猎人们。你就是那个人。”

“什么人?”

“那个人。也就是当鲁巴尔被角面刺伤,临死的时候谈到的那个人。一个比我更伟大的猎人,这个猎人将是一位男性——是的,一位男性——他将领导你们全体进行最伟大的狩猎。”

“我知道鲁巴尔曾经那样说过。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你就是他所说的那个人。”

“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当然是认真的。”

“坎杜尔,我只是一个占星师。”

“不,你不仅仅是一个占星师。”队伍越来越近了;阿夫塞感到大地在身下摇动。铲嘴的叫声震耳欲聋。

“他们到了。”坎杜尔说。

“怎么了?”

“多么动人的景象啊,阿夫塞。你应该感到骄傲。广场尽头,穿过塔塞弧门,进来了五百个鲁巴尔教徒。年轻的,年老的,男的,女的。一些人徒步,一些人骑在奔跑兽、角面、铲嘴、和甲壳背上。”

“天啊……”

“他们正朝这边走,每个人都朝这里走来。有的我认识:猎队队长杰尔—特特克丝,还有达尔—里根博和作曲家霍—巴本。对了,那人肯定是帕司—德拉沃,从你家乡卡罗部族来的——”

“德拉沃也在这儿?”

“是的,他,其他还有几百个人。”

浩大的队伍穿过广场,阿夫塞感到脚边的石头都震得跳了起来。人群的体味排山倒海般涌来,阿夫塞不由得张开了爪子。狩猎……

“阿夫塞,这是多么壮观的一幕啊。”坎杜尔惊叹着,“旗帜在风中上下翻飞。红色代表鲁巴尔,蓝色代表贝尔巴,绿色代表卡图,黄色代表霍格,紫色代表梅克特——像一道道彩虹。他们右手高高举着违禁的《仪式书》,看得清清楚楚。再也不存在什么秘密崇拜了!这个时刻已经来临。”

“什么?”这些日子以来,阿夫塞第一次因为看不见而感到恐慌,“坎杜尔,什么时刻已经来临了?”

“符猎宗教重新开始的时刻!”坎杜尔的话几乎被逐渐逼近的喧嚣声所淹没,“阿夫塞,他们在这儿,他们在向你欢呼。五百只左手举了起来,向鲁巴尔致敬——”

“什么?”

“这个手势!他们在向你致敬!阿夫塞,做一个同样的手势回答他们!回答他们吧!”

“可我想不起——”

“快点!”坎杜尔说。他感到屠夫把手放到他的手上,扳着他的手指,“缩起爪子,还有这个。好,现在,举起你的手。对了!把你的拇指压到手掌上——”

人群疯狂起来。阿夫塞听到他的名字被一遍一遍呼喊着。

“他们都想来看你。”坎杜尔说。他朝人群中的什么人说了句什么。

阿夫塞听到沉重的爪子划过石头的声音。一股热气拂过他的脸,“这儿有一只铲嘴,骑到它背上去。”

阿夫塞非常熟悉这种牲畜。卡罗部族的人时常捕获这种猎物,偶尔还会圈养起来。成年铲嘴的长度也许有他本人体长的三倍。棕色,皮肤上有碎石状花纹,头顶上有奇怪的肉冠(种类不同,肉冠的形状也不同),嘴的前端突出,又宽又平。它们可以用两条腿走路,但缓步行走的时候通常用四条腿。

“在这儿。”坎杜尔说,“我来帮你。”

阿夫寨感到有一只手伸了过来,然后是另一只手,一会儿过后,第三只、第四只手。这么多陌生人的触摸,他的心不禁怦怦乱跳。

“别担心。”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说,“是我,特特克丝。”

大家把他抬到铲嘴背上,阿夫塞用双臂紧紧搂住它的短脖子。这家伙在他的身下不时动弹,他听见一声轻微的尖啸,那是空气穿过肉冠上长长的腔室发出来的声音。

什么也看不见。阿夫塞感到一阵晕眩。

突然,铲嘴的胁腹晃动起来。阿夫塞知道是坎杜尔或者特特克丝在拍打它的体侧,驱赶它。铲嘴的两只前腿腾空而起,阿夫塞顿时被抬到空中。它的背上有一座小鞍,阿夫塞双脚踏进脚蹬,这样他就可以站直身子,身体和这牲畜的脖子平行。铲嘴重新四蹄着地,他的眩晕消失了。他甚至敢于松开抱着它脖子的左手,重复着鲁巴尔教派的手势。人群的欢呼如同山呼海啸。

“那个人来了!”

“阿夫塞万岁!”

“猎手万岁!”

阿夫塞希望自己能看见他们。这当然是个误会,但感觉很好——就像一顿美餐之后沐浴在阳光之中的那种感觉——被某些人需要,被任何人需要的感觉。他发现自己开始说话,声音如此微弱,只有第一排的人能够听到。

“谢谢你们。”

“和我们说说吧!”一个女性喊叫着。

“告诉我们你是怎样揭穿那个骗子先知!”一个男性请求道。

揭穿那个骗子先知?

“我只是看到了拉斯克没有看到的东西而已。”阿夫塞说。

“大声一点!”坎杜尔说,“他们想听。”

阿夫塞提高声音说:“我的专业训练使我能够看到拉斯克看不到的东西。”“他们把你叫做魔鬼!”很远的一个声音说。

“但拉斯克才是魔鬼。”另一个声音吼道,“正是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撒谎。”

阿夫塞感到胃部开始翻腾。这样的话……“不。”他说,举起右手,示意大家安静。人群静下来了。阿夫塞突然发现,这里真正能够控制局面的人是他,“不,拉斯克只是弄错了。”和你们所有人一样……

“那个人是仁慈的。”一个声音叫道。

“那个人是智慧的。”另一个声音喊着。

阿夫塞想,以后也许再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听他讲话了,现在或许是向民众传播真理的最好时机。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或许是惟一的一次,他控制着局势。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你们都听我解释过世界是如何变化的。”他说。因为不习惯大声说话,他的喉咙有些疼痛,“我们的世界是一颗卫星,它围绕着一颗叫做‘上帝之脸’的行星转动。而这颗行星和其他所有的行星一样,绕着我们的太阳转动。”

“看啊!”有人尖声说,“拉斯克的谎言被揭穿了!”说话人的声音听上去已经接近疯狂。人群又开始沸腾起来。

“听着,现在,我要告诉大家一个重要信息!”阿夫塞已经敢把两只手松开了,不再抱着铲嘴的脖子,“我们的世界就要灭亡了!”

“就像预言的那样!”一个拉长的声音喊道,听起来像是坎杜尔。

阿夫塞听到人群里响起一阵嗡嗡声。“我们还有一些时间。”他叫道,“虽然这个世界注定毁灭,但在它毁灭之前,我们还有很多个千日的时间。”

“几千日的祈祷时间!”另一个声音说。

“不!”阿夫塞在铲嘴背上调整了一下位置,两只手都举了起来,“不!几千日的准备时间!我们必须离开这个星球!”人群的声音现在变成了不解和迷惑。

“离开这个星球?”

“他是什么意思?”阿夫塞希望自己能够看见他们,能够知道他们脸上的表情。他能够说服他们吗?

“我的意思是,”他说,“虽然这个世界即将毁灭,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种族的灭绝。我们可以离开这里,飞到另外的地方去。”

“飞?”整个广场的人都在重复这个词,语气各异,从迷惑到嘲讽都有。

“是的,飞!坐着运输工具——船——飞,就像我们现在用它在水上航行一样。”

“我们不知道怎样坐着它飞。”一个声音说。

“我也不知道。”阿夫塞说,“但是我们一定能够找到办法——我一定能够!这将意味着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必须使自己了解科学,必须尽量学习。翼指可以飞;昆虫也可以飞。如果它们能够做到,我们也能够做到。惟一的问题是发现它们飞行的方法,适应我们的需要。科学可以给我们答案;知识——真正的知识,可以得到证实的知识,而不是迷信,不是宗教的愚蠢——可以拯救我们。”人群终于沉默了,只剩下牲口的低吟。

“我们必须学会一起工作,一起合作。”他闻到了他们的体味,知道他们有些困惑,“自然——或者说上帝——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巨大的挑战:我们很难肩并肩合作;我们的地盘本能迫使我们分开。但我们必须克服这些本能,做有理性、精神健全的生物,而不做生物属性的囚徒。”阿夫塞把头从左边转向右边,好像看到了每一个人的脸。他能够听见嗡嗡的交谈声。这儿一声评论,那儿一声提问,后面一声争论,前面一声叹息。

“但是,阿夫塞。”一个声音传来,盖过了其他声音,“我们需要地盘……”

阿夫塞紧紧抓住铲嘴的脖子,这样向前斜身行让步礼的时候不至于失去平衡。“当然。”他说,“但是,一旦我们离开这个星球,我们所有的人就会有足够的地盘。我们的‘陆地’只是广阔无垠的宇宙中的一个非常小的部分。我们将到星星上去!”

就在这时,响起又一个声音,被扩音号角放大了,压过了其他所有声音。

“我是高级祭司德特·耶纳尔博。马上散开。我已经集合了忠于国王的人,立即离开,否则我们会冲进广场。我再说一遍:我是德特·耶纳尔博——”

这个傻瓜!阿夫塞感到人群散发出的体味浪潮般向他涌来。他的爪子张开了,爪尖刺进铲嘴的脖子,它发出一声尖叫。阿夫塞能听到昆特格利欧恐龙相互推挤的声音,他们靠得太近了。他们向祭司转过头去。形势一触即发。

“你难道不害怕吗,耶纳尔博?”阿夫塞喊道。

“散开!”“你难道不害怕吗?”猎人们重复着。

耶纳尔博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我只害怕你们的灵魂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你怕我们的人民活下来。”阿夫塞说,“去叫你的支持者吧,耶纳尔博。你真的想用你的祭司,你的学者,你的那些仪仗队卫兵来对抗‘陆地’上最优秀的猎人?撤退吧,不然就太迟了!”

“我再说一遍,”耶纳尔博说,“散开。如果现在离开,我们不予追究。”坎杜尔声如雷霆,差点震聋阿夫塞的耳朵。

“谁授权你这样做,祭司?”

扩音器的声音四处回荡:“八省五十部族的国王、迪博陛下的授权。”

“那么,”坎杜尔询问道,“胖迪博凭什么授权给你?”

“他是——”耶纳尔博停住了。但人们已经知道了他要说的话。他是拉斯克的后代。

“拉斯克是骗人的先知。”一个女性喊道,“迪博的授权不算数。”

广场内响起一片赞同的声音。

“赶快散开!”耶纳尔博说。

“不。”阿夫塞说。他的声音盖过了喧嚣,“我们不会散开。命令你的人后退。”

他们等着耶纳尔博的答复,但是没有。

“只要洒出第一滴血,耶纳尔博,争斗必将逐步升级,我们谁都无法阻止。”阿夫塞声音嘶哑,他的喉咙没有受过演说的训练,“这你知道得一清二楚。命令他们撤退吧。”

耶纳尔博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但这一次的音调有所不同。他转过头,向忠于皇室的人喊道:“冲啊!”祭司吼叫着,“把广场上的人清除掉!”

只有这一次,阿夫塞庆幸自己什么也看不见。

第三十四章

鲍尔·坎杜尔抬头看着阿夫塞,他坐在有着管子般肉冠的铲嘴上,尽量保持身体的平衡。这个人,依旧是那么小,那么瘦弱。眼皮盖在撕裂的眼球上。由于不习惯于面对大众讲话,他的声音己经嘶哑了。

坎杜尔又把目光投向广场。鲁巴尔教派的人几乎全都站到了东边。有的人骑在角面上,躲在巨大的有骨头有褶边的脖子后;有的人骑在绿色或棕色的奔跑兽上;还有一些人坐在铲嘴上——这种兽几乎没什么战斗力,但它们是很不错的坐骑;一小部分猎人站在甲壳背那宽大的硬壳上。这是一种脾气暴躁的食草动物,身子的大部分都包裹着甲壳。但五百个猎人中的大多数都徒步站着,正全神贯注地思考着萨理—阿夫塞——那个人——的讲话。

但现在,效忠国王的人在德特·耶纳尔博率领下,穿过首任国王拱门,冲进了广场。耶纳尔博高高坐在一只“尖头褶”背上。

猎人们很快转过身来。徒步的人转得很快,骑在大牲口背上的人也驱策着他们的坐骑转了一个半圆。牲口们遵从着主人们的喝令和嘘声。

坎杜尔估计两军之间的距离有七十步。他们这边有五百个猎人。耶纳尔博那边也许有一百二十个祭司、学者和宫廷官员,每个人都坐在皇家坐骑上。

这些效忠皇家的人不中用:他们中多数人过着舒适的生活,依靠像坎杜尔这样的屠夫来狩猎和杀戮。不,无论从数量还是从技术上,他们根本不能和鲁巴尔教派的人相提并论。但他们的坐骑精神健旺,没有因为长途跋涉来到首都而精疲力竭。坎杜尔花了点时间观察着他们的坐骑。甲壳背肌肉发达的尾巴末端绑着硬棒。一个猎人永远不会在战斗中使用这样的硬棒,但学者和祭司却可能如此自降身份。绑了硬棒之后,只要甲壳背尾巴一摆,便很可能击破昆特格利欧恐龙的头颅。

还有角面,它们头颅的正面有三根有尖头的骨杆:两只眼睛上方各伸出一根长的,短的那根则从鼻口顶端伸出。坎杜尔见过很多猎人被这种野兽刺伤,或者由于太冒险,或者由于太粗心。就连德姆—皮罗托——除阿夫塞之外,坎杜尔所认识的最优秀的猎人——都是被角面刺倒的。此外,这种动物的脖子上还长着骨盾,在它的头颅背后张开,像一堵骨墙,可以保护背上的学者和祭司。

除此之外还有尖头褶,耶纳尔博骑的就是它。这种动物很少见,和角面属同一品种,脖子四周短短的骨头褶边上长着长长的尖骨钉。它的每只眼睛上方也各有一个小而尖的疙瘩,但真正的角只有一个,其大无比,竖在口鼻上。

坎杜尔本想再好好估算一下,但发现自己正逐渐失控,血液沸腾起来。

“冲啊!”耶纳尔博通过锥形黄铜话筒呼叫着,“把广场清理干净!”效忠者们开始缓缓拥进。广场挤满了人,坐骑相互碰撞。这么多野兽,足以在无意之间碾碎某个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脚或尾巴。

简直疯了。坎杜尔想。绝对的疯狂。与此同时,他也咆哮起来,低沉而悠长——

阿夫塞感到地面在震动,知道皇家坐骑正在向他和猎人们冲过来。空气中充满了浓厚的体味。他不想要这些。他从来没想到会是这样。他所想的只是告诉人们真相,让他们看见——看见他自己再也不能看见的东西。

瞎子领导瞎子。

阿夫塞的爪子张开了。

坎杜尔挤过一群猎人,冲了出去。其他鲁巴尔教徒也朝前冲去,和皇家效忠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徒步的坎杜尔比坐骑上的人更灵活。他和另外一百个猎人冲在前面,三个趾头的脚把卵石和尘土踢向空中,四周顿时尘土飞扬,灰蒙蒙一片。

坎杜尔的心脏随着自己的脚步声怦怦直跳。狩猎开始了!

四十步,三十步。

一群翼指从广场四周的雕像上飞起,在空中盘旋。又粗又响的叫声像爪子在石板条上刮过,应和着撞击在石板路面上雷鸣般的脚步声。

二十步。十步。坎杜尔已经能够闻到他们的气味,闻到他们的激动,闻到他们的恐惧。

五步——他跳了起来,一脚踢开卵石,朝空中飞跃而去。一下子跃过自己和对方队伍最前面那个人之间的那段距离。这是一个皇家仪仗队卫兵,正骑在一只角面背上。

那头三只角的牲畜猛然看见一个尖叫着的昆特格利欧恐龙朝自己的胁腹冲来。它试图转向左边————却撞在另一只角面身上,后者是很稀有的品种,通常长着鼻口的地方却有最坚硬的骨头——坎杜尔扑到这只三角动物巨大的肉墙上,黄褐色的肌肉荡起阵阵波纹,以被击中的那一点为中心四散开来。

屠夫的爪子插了进去,借着爪子一抓之力,跃上角面后背。

那个皇家卫兵是个女性,比坎杜尔稍大一些,笨拙地从鞍上滚了下来。

——坎杜尔的下颌猛地咬住她的喉咙。

他解下把她死死固定在角面背上的皮绳,尸体滑到石头路面上,鲜血四溅——

——然后,他从这头角面背上跳到一头毗邻的牲畜身上。他的脚朝前伸,趾爪张开,猛地朝那个惊恐万状的骑手胸部戳去。这是一个坎杜尔认识的学者,坎杜尔把他撞倒在地。

坎杜尔四下看了看冲突现场。每个皇族效忠者都在和一个鲁巴尔教徒混战。大嘴猛咬。爪子狂撕。鲜血流淌到石头路面上,坐骑的皮肤也被染得血迹斑斑。人人的鼻口两边都沾满了血。随着一阵骨头被咬碎的“嘎吱”声,坎杜尔看到那个来自卡罗部族的帕司—德拉沃利索地杀死了一个骑在奔跑兽上的效忠者。但随后又惊恐地看见,德拉沃被耶纳尔博骑着的尖头褶狠狠一撞,成了这牲畜的牺牲品。它那巨大的鼻角猛地刺向德拉沃,戳穿了他的肠子,就像手爪戳穿腐烂的木头。

耶纳尔博的两只后腿立起,站在尖头褶上,垂肉胀成一个巨大的红宝石颜色的球——坎杜尔感到一阵恶心。这个场面刺激了他……他胸部鼓起,视觉模糊。坎杜尔发疯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耶纳尔博是他的。

阿夫塞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可他还是想做点什么。但冀指的尖叫声,铲嘴雷鸣般的吼声,砰砰的脚步声盖过了他自己的声音。

“停下!”他拼尽全力,用他那未经训练的嗓门大叫着。

但是不可能——不可能——停下。

突然,阿夫塞感到身下的铲嘴惊恐地狂奔起来,他被猛地摔向空中。黑暗中,他不知道自己会被扔到哪里,于是迅速把身体蜷成一个球,鼻口埋到胸前,手臂抱住头部,尽可能弯曲着四肢,尾巴也卷成一团。

一声惊叫……

他自己发出的……

然后,他撞到了——坎杜尔从那头硬鼻兽的屁股上滑下来,爪子击倒一个摇摇晃晃的效忠者。这家伙试图拦截他。

耶纳尔博一直在用他的锥形喇叭大声吼叫,但吼出的每个句子到后来都变成了谁也听不清楚的、牲畜似的嘶哑咆哮。他的尖头褶低下头,正用一只粗壮的前脚扒拉着德拉沃尸体上被它的鼻角戳掉后剩下的部分。

耶纳尔博发现了冲过来的坎杜尔。他猛地拉了一下坐骑脖子褶边上突起的两个最大的尖钉,好像要引起那牲畜的注意。它抬起头,扔掉德拉沃,试图及时截住屠夫。尖头褶的嘴凶狠地朝坎杜尔猛咬过来,但坎杜尔晃动着身体,扭来拐去地奔跑着,躲开了它的撕咬。

广场太拥挤了,尖头褶转不过身去。坎杜尔又向前一跳,这次他抓住了这牲畜脖子周围骨冠上的两个尖钉。他用这两个尖钉支撑着自己爬到尖头褶的背上。耶纳尔博想把他推下去,但祭司根本不是屠夫的对手,没有人是……

坎杜尔张开大嘴,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咆哮,而且——这一口是为了帕司—德拉沃!

他合上大嘴,一口咬进耶纳尔博的垂肉,把它撕得大开,热气嘶嘶地从里面冒出来。

这一口是为了阿夫塞!

他又一次深深咬进祭司那肉鼓鼓的喉咙,锯齿状的牙齿咬穿了肌肉、软骨和肌键。当坎杜尔的下颌砰地咬上耶纳尔博的颈椎骨的时候,他的五个犬齿全被磕掉了——这一口是为了真理!

但他身下的坐骑突然摇动起来————整个广场都在摇动——短暂的迷糊之后,坎杜尔以为某种大怪物——比如一头巨大的雷兽,像阿夫塞首次狩猎所猎杀的那头——进入了城市,因为卫兵都离开他们的岗位到这儿来了。

但是,不,隆隆的巨响在持续,摇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地平线也疯狂地晃动起来——阿夫塞确信自己撞到地面的时候已经失去了知觉,可能只是短暂的一会儿,也可能是很多个分天。他说不清楚。

他听到周围的人群一阵骚乱,昆特格利欧恐龙的惊叫和疯狂的打斗声混杂在一起。

阿夫塞的身体左侧伤得很厉害。他知道和脊骨相连的几根肋骨已经摔碎了,腹部的那些骨头也碎了。还磕掉了几颗牙……

就在这时,地面突然开始晃动起来。我要死在这儿了。他想。被这些野兽碾得粉碎,就在同一个广场,那天我本来就该死了。

但摇动不是因为脚步,也不是因为惊慌逃窜的爬行动物。

大地在摇动————摇动——动物在尖叫。

是地震。

坎杜尔听到了牲畜们可怕的咆哮,偷眼看了一眼地面。地上的卵石和尘土都在跳动。

一阵恐惧向他袭来。刹那间,他的狂怒消失了。他松了手,耶纳尔博的尸体扑嗵一声倒在尖头褶背上,一股血柱从已经断开、但仍连着胸部的头颈处喷了出来。坎杜尔把尸体推到起伏不定的地面上。耶纳尔博头朝后扭曲着滚落下去。“陆地”持续晃动。尖头褶旁的一头坐骑——是甲壳背,骑在它上面的老头已经害怕得蜷缩起来——惊恐万状。它向后逃窜,从高级祭司左边的什么东西上踩了过去。

广场的所有雕像都在支座上摇摇欲坠。帕多尔制作的拉斯克先知的巨型大理石雕像前后摇摆了几次后,突然坍塌下来,砸死了一个正好在它下面的倒霉的猎人。许多坐骑都在乱冲乱撞,之后就是惊慌逃窜。有些昆特格利欧恐龙己经冲出了广场,其实留在这里可能更好,这儿毕竟是一块空旷地面,附近没有任何建筑物。

坎杜尔身下的尖头褶也在冲撞,想把他从背上甩下来。他惊恐地发现,整个广场都在摇动起伏,像一头睡着的怪物突然颤动着醒来了。

那个人!坎杜尔想,那个人怎么样了?

附近的几头角面转身冲出广场,圆柱子似的腿脚不顾一切地乱踩着地下的东西。但坎杜尔是个屠夫,知道古老的驾驭动物的技术。

他笔直地站在尖头褶背上,牢牢抓住褶边上一根向前伸出的尖钉。

尖头褶和其他品种的角面一样,有一些球状结把它的大脑袋和身体连起来。长长的尖钉就像航船舵轮上的尖齿,坎杜尔可以利用这些尖钉驾驭这头巨兽。

尖头褶走动起来,坎杜尔和他的坐骑协调得就像一个人。他们越过昆特格利欧恐龙那喧闹的海洋,飞快地、平稳地穿过地震的波涛——“闪开!”坎杜尔对惊叫的人群大声吼道。但昆特格利欧恐龙和动物们已经惊恐万状,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尖头褶向前穿行,朝广场东面奔去。

坎杜尔朝后望了一眼。远处,那些傻瓜们正试图从首任国王拱门处逃出去。拱顶的石头前后摇晃着,咣当直响,终于倒塌下来。拱门剩下的部分悬吊着摇摇欲坠,随后也轰然倒塌。噼啪的碎石声盖过了惊呼。尘灰扬起,像一片巨大的灰云。

坎杜尔的双手紧紧拽住坐骑的尖钉,继续朝前走。站在尖头褶巨大的肩膀上,他可以清楚地看见整个广场。但是,他想找的那张脸在哪里?在哪里?

三个昆特格利欧恐龙挡住了路,明显是脑子迷糊了。坎杜尔的每一只脚爪都戳进了尖头褶的后背皮肤,驱使它朝前走。两个昆特格利欧恐龙摇摇晃晃让开了道。让人吃惊的是,尖头褶非常温和地用它的尖角把第三个恐龙轻轻推到一边。

到处都看不到阿夫塞的铲嘴。那个人已经安全离开了吗?

不。坎杜尔终于发现了阿夫塞,躺在泥地里。他的周围围了一圈猎人,嘴巴大张,牙齿露出,在那个人四周形成了一圈活的保护屏障。即使在地震的恐慌中他们也不愿离开他。他的尾巴已经变成了一堆血淋淋的肉酱,明显是在猎人们未来得及保护他之前被惊慌逃窜的牲畜碾碎的。

地面又开始起伏。阿夫塞好像在抽搐。如果只是抽搐的话,坎杜尔想,至少意味着他还活着。他脸上有血,胸部一侧有一处巨大的伤痕。

坎杜尔推了推尖钉,示意坐骑低下头。他抓住褶边中部的一只尖钉,摇晃着滑到地面,急急忙忙冲向阿夫塞。

靠近坎杜尔的猎人朝他行了让步礼,让开一条道。坎杜尔冲了进去,身下的石板路仍然微微晃动着。他把手掌放到阿夫塞鼻口的末端,看他是否还有呼吸。还有。坎杜尔含糊地咕哝了四个鲁巴尔教派祈祷时的音节,这才大声呼叫着阿夫塞的名字。

没有反应。坎杜尔又叫了一次。

终于,一个微弱而迷惑的声音问道:“谁?”

“是我。鲍尔·坎杜尔。”

“坎杜尔……”

“是我。你能站起来吗?”

“我不知道。”阿夫塞的声音嘶哑,非常微弱,“地震了,对吗?”

“是的。”坎杜尔说,“战斗已经结束了,至少现在是这样。效忠者已经躲开了。”

其实,大多数猎人也跑掉了。

坎杜尔很高兴阿夫塞没能亲眼目睹那令人不堪的场面,“你一定要试着站起来。”

阿夫塞从地上抬起鼻口,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我的胸口受伤了。”

“我来帮你;让我来。”

坎杜尔把手伸到阿夫塞左臂下。他发现阿夫塞太虚弱了,爪子甚至没有本能地张开,对抗这小小的侵犯。他轻轻转动着这个前占星师,又小心地把另一只手放到他的另一只手臂下。地面再次晃动起来,坎杜尔扶住阿夫塞,直到震动平息。昆特格利欧恐龙的惊叫声在渐渐减弱;许多人都死了或者正在死去,更多的人已经远远地退出了广场。坎杜尔抬头看了看。发现了那尊新铸的雕像,迪博的母亲,已故的伦—伦茨女王的雕像,就在他上面,也在支座上来回摇晃着。

“起来,你一定要起来。”坎杜尔帮助阿夫塞站了起来。

突然,一阵比任何滚雷更加猛烈的隆隆声震响起来,大地更加剧烈地晃动着。连护卫阿夫塞的猎人们也惊恐地四下逃开。坎杜尔拉起阿夫塞,把他拖到左边。大理石伦茨像砰地倒下,正好砸到阿夫塞刚才躺倒的地方。碎石溅进了坎杜尔的大腿。

他寻找着声音的源头。那儿,远处的奇马尔火山正在喷发,黑色浓烟涌向天空。

“我们必须尽快走出去。”坎杜尔说,“相信我;我来领着你。”

他用一只手臂挽着阿夫塞的肩膀,另一只手臂扶着他的胳膊肘。两人开始一起朝前跑。每跑一步,阿夫塞都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第二次爆炸划破了天空。坎杜尔回头看了一眼。奇马尔火山的一个山头不见了。空中尽是铺天盖地的卵石,有的甚至落到了这儿,中心广场上。

一个前滚,卵石擦破了皮肤,坎杜尔和阿夫塞同时摔倒在一个土堆上……

“对不起,阿夫塞!”坎杜尔喊道,声音压过了火山的咆哮,“我没看清楚路。啊,奇马尔火山正在喷发。”他抓住阿夫塞的手臂,重新扶着他站起来。但阿夫塞的步子更艰难了,两人的速度慢了下来。

坎杜尔竭尽全力,扶着阿夫塞继续走。

尽管疼痛,尽管火山爆炸,阿夫塞还是听到了什么。他抬起鼻口。有声音从港口传来。

五声钟响……

两声鼓响……

五声钟响……

两声鼓响……

一声大,一声小,钟声,鼓声,钟声,鼓声。正是他在朝觐期间听厌了的声音——戴西特尔号那独特的鸣响。

“坎杜尔。”阿夫塞说。听上去好像恢复了点力气,“我们必须赶快去港口。”

身后的火山仍在咆哮。

“什么?为什么?”

“我听见戴西特尔号的鸣号了。我们可以从水路逃生。”坎杜尔立即掉转方向。“到那儿得花一点时间。”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阿夫塞说,“我尽量不拖后腿。”

坎杜尔那双有力的手拖着他朝前跑。“不知道瓦尔·克尼尔怎么了。他发誓要到这儿来参加鲁巴尔教派的游行。肯定是被风浪耽搁了。”

“他现在到了。”阿夫塞说,“赶快!”

他们跑过首都的街区。有些昆特格利欧恐龙和他们跑的方向一致;有些跑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方向。跑过育婴堂时,阿夫塞听到了孩子们的哭叫。

终于,他感到一股冷风扑而而来。谢天谢地,至少恒风的风向还没变,正把火山喷发的烟雾吹离这个城市。这意味着他们已经离开了大片建筑物,现在可能已经能够看到港口了。

“就在那儿,阿夫塞。”坎杜尔说,“我看见戴西特尔号了。”两人跑下长长的斜坡,朝码头奔去,“我从没见过这么高的浪头;戴西特尔号来回摇摆着,就像——”

“就像学徒不停地向每一个经过身边的人行让步礼。”阿夫塞说。他已经有力气磕牙了,“那种场面我再熟悉不过了。快!”

他们离码头更近了。阿夫塞听到了波浪的拍击声,比西边火山爆发的咆哮声更响。

“小心。”坎杜尔叫道,“我们要上跳板了。”

那根阿达巴加板条上还有其他几个人,正争先恐后地朝船上跑。这时已经顾不上考虑什么谦让地盘的礼节了。

阿夫塞感到浪花溅到脸上。踏上那面通向船体的窄小板条时,他差点失去了平衡。晃动,晃动——坎杜尔看到了一个矮短壮实的人影,正匆匆跑过跳板。

迪博。

国王也在逃跑。坎杜尔只想冲上前去,趁他还没有逃到前甲板,把他推到滔滔河水中去。

但是,甲板前端的老瓦尔·克尼尔扶着国王上了船!

这很自然。克尼尔在封闭的戴西特尔号上待了六十一天。船长离开首都的时候,那个人的眼睛还没有瞎。克尼尔只知道那天发生在皇宫觐见室的事,正是迪博的干涉使阿夫塞免于被耶纳尔博处死——突然,跳板“啪”地响了一声,在空中晃荡起来,阿夫塞和坎杜尔栽进水中。

“快爬上来!”坎杜尔叫道。阿夫塞被踩碎的尾巴还在流血,周围的水都被染红了。在坎杜尔帮助下,阿夫塞抓住了跳板上的一块板条,爪子戳进滑溜溜的木头中。他双手交替,把身体向上拉去。坎杜尔也这样向船上爬。透过栏杆望过去,坎杜尔看见了在甲板最前端的克尼尔和迪博。让他吃惊的是,两个人都靠在船舷边,帮助那些仍然吊在悬垂的跳板上的人跨过栏杆,爬上甲板。阿夫塞和他越攀越高,这些板条就像梯子上的一级级阶梯。戴西特尔号还在不断摇晃。跳板猛地拍打在船体上,坎杜尔感到自己的指关节被砸碎了。

再高一点。再远一点。

“我……不知道……能不能……爬上去。”阿夫塞气喘吁吁地说。

“不远了!”坎杜尔叫道,“坚持住!”船身一晃,跳板浸进水里。

坎杜尔感到冰凉的河水浸到了他的大腿和尾巴上。

很多双手伸过来,把阿夫塞拽到船上。一会儿之后,国王本人向坎杜尔伸出手,把他拖到戴西特尔号的甲板上。

坎杜尔转头向后看。黑色的沙滩上,许多昆特格利欧恐龙仍然无助地站在那里。一些人试图游过来。另外一些船正掉转船头,离开港口开进大河之中。

又有两个带着救生绳的恐龙被拉上船。之后,克尼尔下令开船。“我们船上已经有四十人了。”他声音低沉地对迪博说,“再多装的话,就会因为争抢地盘狂性大发。”

戴西特尔号迎着波浪向前航行。四面红帆,每一张都绘着与假先知拉斯克相关的图形,被大风刮得噼啪直响。

远远的后面变成了剪影,那是首都倒塌、毁坏的土坯房和大理石建筑物。再往后是一片黎明似的亮光,那是从奇马尔火山喷出的熔岩。

第三十五章

鲍尔·坎杜尔打量着四周。阿夫塞趴在戴西特尔号起伏的甲板上,已经精疲力竭。两个船员弯下身子,把那个人抽搐的尾巴包裹在一张软皮里,用一块很讲究的布擦洗他的脸和手臂。迪博国王已经到甲板下面去了。瓦尔·克尼尔站在附近。坎杜尔最后一次看到克尼尔的时候,他的尾巴因为新长出来,还是苍白色的。但现在已经和其他部位的皮肤一样,呈深绿色,受伤之处也完全愈合了。

克尼尔戴着红色皮帽,对坎杜尔点点头:“你救了那个人。”

坎杜尔摇摇头道:“不,船长。是他救了我。”

克尼尔看着这个俯卧在甲板上的人。“有人想见他。”他朝甲板下面的斜坡走去,脚下的木材被他的体重压得嘎吱嘎吱响。坎杜尔扶着栏杆观察着远处喷发的火山,黑色的浓烟持续不断冲向天空。和阿夫塞一样,他也是在年轻的时候被征召到首都的。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首都是坎杜尔惟一可以称作“家”的地方。他来回摇摆着尾巴,看着这个城市在浓烟中死去。

身后一阵轻微的“噼噗”声,他惊醒过来。坎杜尔转过身,发现克尼尔上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女人,比阿夫塞稍微大一点。随着她一起沿着斜坡上来的,还有一、二、三……八个小恐龙。他们中一半可以行走,一半磕磕绊绊。从鼻口到尾巴尖的长度估算,没有一个体长超过坎杜尔前臂的。小恐龙一路发出轻微的惊叹声,完全没注意到“陆地”上正在发生的可怕灾难——事实上坎杜尔发现,他们的高度不够,无法越过船舷的栏杆看到“陆地”。

阿夫塞仍然俯卧在甲板上。一个船员给他端了一碗水。同样精疲力竭的坎杜尔向照顾阿夫塞的人点点头表示感谢。但克尼尔示意他们退到一边去。看到躺在地上的阿夫塞,那个女人吃了一惊。她冲到他身边,孩子们也在后面摇摇摆摆地跟着。

坎杜尔尽量靠近一些,竖起耳朵,想听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

“阿夫塞?”女人说。声音充满忧虑。

那个人从甲板上抬起头,声音嘶哑,生涩,“谁?”

“是我,阿夫塞。娜娃托。”阿夫塞想把头抬高些,但这样做显然太累了。他又倒在板条上。一个孩子蹒跚着跑过去,开始朝他的背上爬。“什么东西?”阿夫塞吃惊地问。

“一个小婴儿。”

“是吗?”他的身体放松下来,“我看不见,娜娃托。”她蹲下来,眯缝着眼睛。查看他的脸。“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真的看不见,阿夫塞。对不起,我不知道。”

阿夫塞好像想说点什么,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们分开的时间太长了——

终于,第二个孩子打破了他们的沉默。也许是受第一个孩子行为的鼓励,他也朝阿夫塞的大腿上爬来。

“是另一个孩子?”阿夫塞问道,声音充满惊奇。

娜娃托好一会儿没回答,好像对阿夫塞的失明一时还适应不了。终于,她说话了。“是的。她的名字叫加尔普克。”

阿夫塞伸出一只手,抚摸着这小小的人儿。当阿夫塞在加尔普克的背上摩挲的时候,她舒服地咕哝着。

“她是你的孩子吗?”

“是的。也是你的。”

“什么?”

“她是你的——”她的声音颤抖着。隔了好久,才说出一个词,一个不熟悉的词,一个很少谈到的词——“女儿。”

“我有一个女儿?”

“不止一个。”

“再说一遍?”

“阿夫塞,你有三个女儿,五个儿子。”

“八个孩子?”

“是的,我的阿夫塞。八个。他们都在这儿。”

“因为那天晚上?”“当然是的。”阿夫塞的手停止了抚摸。“但是——但是——血祭司……你知道他们的事吗?”

“知道。”娜娃托说,“以前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克尼尔又给我详细解释过。”

“可是,既然有血祭司,怎么八个孩子都在这儿?”

“是这样,这些蛋是在戴西特尔号上孵出来的,这儿没有血祭司。但即使有,你的孩子也是安全的。你是‘那个人’,阿夫塞。血祭司的传统属于猎人宗教,因此不会有猎人吃掉你的孩子。”

“你的意思是八个孩子都会活下来?”

娜娃托高兴地说:“是的。”

一个孩子爬到阿夫塞背上。第一个爬上来的孩子已经到了阿夫塞圆圆的头顶,她那薄薄的尾巴刚好搁在阿夫塞的右耳洞旁。

“真希望能看见他们。”

“我也希望你能看看他们。”娜娃托轻轻地说,“他们很漂亮。哈尔丹——就是你头上的那个——长着金色的皮肤,年龄大些以后会变成深绿色。还有克尔布,他还有点害羞,现在正拽着我的腿,他的眼睛和你的一模一样。”

“啊。”阿夫塞说,声音显得很高兴。

“另外还有托雷卡、黑尔巴克、德罗图德、亚布尔和戴纳克司。”娜娃托知道阿夫塞熟悉这些名字:都是有过重大发现的已故占星师的名字。

“好名字啊。”阿夫塞说。

“我很高兴有了他们。”娜娃托说,“我从没梦想过会亲自给我的孩子起名字。”她把哈尔丹挪到一边,温柔地对阿夫塞说,“我想你。”

“我也想你。”阿夫塞说。他完全陶醉在背上三个小家伙的动作中,“但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在这儿。”

“克尼尔知道你就是那个人,首都有个叫特特克丝的也知道。”

“她是皇家猎队的队长。”阿夫塞说,“但我不是那个人。”娜娃托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前额。“那个人要带领我们进行最伟大的狩猎,克尼尔说你想带我们到别的星星上去。在我看来,那就是最伟大的狩猎。”

阿夫塞什么都没说。

“无论如何,”娜娃托说,“克尼尔、特特克丝,还有其他一些最有影响力的鲁巴尔教徒,他们全都相信你就是那个人。耶纳尔博刚开始为难你的时候,截西特尔号就出发到西岸去装载支持你的猎人们。克尼尔回到詹姆图勒尔省的时候,停泊在三森林湾,就是你朝觐以后离开的地方。而我的部族就在附近。他从鲁比·卡登那里得知我已经有了你的蛋。克尼尔让杰尔博部族的血祭司相信你确实就是那个人。”他抬头看了看那个声音粗哑的老船员,他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他的话很有说服力。他们于是放过了我生在育婴堂里的所有的蛋。”

阿夫塞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克尼尔终于说话了,声音低沉。“我们本该早一点到的,但绕过贝尔巴角的时候遇到了坏天气。”

“船长?你也在这儿?又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好了。”

“再见到——听到你的声音,我也很高兴,孩——阿夫塞。”阿夫塞磕磕牙,“只要你愿意,你照常可以称我孩子,先生。”他举起手,抓住抚摸着他的前额的娜娃托的手,“我很高兴你们来了。”他对她说,“但是……”

“但是你必须休息。”她说,“你简直精疲力竭了。”克尼尔向前跨了一步,“我带你到下面去吧,阿夫塞。你可以住我的房间。”

“谢谢。”阿夫塞说,“但我还是想住我的旧房间——就是门上刻有五猎手的那间,如果它还空着的话。至少我熟悉那儿的摆设。”

“只要你愿意。”克尼尔说,“要我帮你站起来吗?”

“好的。娜娃托,你能把孩子们带走一会儿吗?”

“好。”她拎起阿夫塞头上的加尔普克,小家伙被抱起来时发出吱吱的叫声。她又小心地从阿夫塞身上抱走其他几个孩子。克尼尔朝阿夫塞伸出手,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阿夫塞看不见。

“我要接触你了。”克尼尔说。“我要帮你站起来。”他抓住阿夫塞的前臂。

“对不起,娜娃托。”阿夫塞站起来,气喘吁叮地说道,“我真的需要睡一会儿。”

“别担心。”她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臂,“我们有的是时间。”

第三十六章

阿夫塞平躺在地板上,想放松下来。克尼尔和坎杜尔叫玛尔—比尔托格给他从头到脚做了全面检查。比尔托格虽然不是医生,但受过急救训练。比尔托格说,阿夫塞尾巴的后半部分必须切除,之后,被砸碎的骨头才有可能重新长出来。截尾手术只能等他恢复体力,找到一家合适的医院以后才能作。有人给他端了一碗水和几碗血,他听见皮窗帘被拉上了。这显然是不必要的,反正他什么都看不见。

终于,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阿夫塞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隔着木门,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可以进入你的地盘吗?”

“迪博?”阿夫塞说,仍然昏昏沉沉,非常虚弱,“哈哈特丹。”

门嘎吱一声开了,阿夫塞听见了国王的脚步声,渐渐来到他躺着的地方。

阿夫塞想抬起头,但力气仍然没有恢复,胸部还在疼痛。

“你怎么样,阿夫塞?”迪博说。

“很累。浑身疼痛。你想我会怎么样?”阿夫塞发现自己的语气带着愤怒。

“是啊。”迪博说,“对不起。”

“是吗?”

阿夫塞听见板条吱地响了一声,那是迪博在移动身体。他猜想国王可能蹲了下来,想好好看看他。

“是的。”

“首都怎样了?”

“还用说,当然损失巨大。但一些建筑物还在。”

“皇宫呢?”迪博沉默了一会儿,“已经夷为平地了。”

“你的政府怎样了?”阿夫塞听到迪博磕了磕牙,“政府还在。我的权力不是存在于建筑物中。”

“存在于谎言之中。”

迪博的语气出人意料地温和,“是吗?我的祖先拉斯克第一个绕着世界航行了一半。他确实是第一个凝视‘上帝之脸’的人。如果没有他,你就不可能进行你的航行,不可能发现你发现的东西。你说世界要毁灭——”

“是的。”

“好吧,如果是这样,至少一部分知识应该归功于拉斯克。”迪博又磕了磕牙,“政府仍然存在。”他简单地重复道。

“不,”阿夫塞说,“不,不存在了。至少,你的政府不存在了。”

“不存在?”

“不可能存在。任何东西都不会存在。世界就要毁灭了。”

“你坚持那种看法?”

“你看见今天发生的事了。”

“陆地摇动,火山爆发。这些情况从前也发生过。”

“它会再次,再次,再次发生,而且会逐渐恶化,直到这个世界像蛋壳一样碎裂。”

“你真的这么想?”

“是的,迪博。我真的这么想。”阿夫塞停了一下,“萨理德知道真相。在他去世之前就知道。”

“那么,你要我做什么?”

“做必须做的无论什么事情。你拥有权力。”

“也许吧。鲁巴尔教徒今天差点占领了首都。”

“你终究会重新控制局面的。你今天是因为毫无准备,但其他省可以帮助你恢复权力。”

“是的。”迪博缓缓说道,“我想他们会的。”

“毕竟,各省的省长不都是你的亲戚吗?”

“什么?”

“他们不是你的亲戚吗?”阿夫塞说。

“不,他们不是。”

“也许吧。我看不见你是不是在撒谎。所以,我不必把听到的一切都当成有价值的真话,对你说的话也是这样。”

“你已经变得更老练了,阿夫塞。”

“是的。这是成长的一部分。”迪博的声音柔和下来,“是的,的确如此。”

“无论如何,”阿夫塞说,“关键在于,其他省的省长们忠于你。而整个‘陆地’只能集结起五百个鲁巴尔教徒。这么少的人坚持不了多久。”

“你这方面的预言是正确的。”迪博说。

“我的所有预言都是正确的。”阿夫塞说。

“是吗?”“你知道是的。”

迪博的声音有些变了;他肯定已经离开了阿夫塞。“你相信你是对的,但我不得不确证一下。按你说的做,将耗费庞大的资源,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也会发生巨大变化。”

阿夫塞翻了个身,想找到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稍减胸口的疼痛。“你回到首都后,可以到我的住处找我的笔记本。即便屋子垮了,也能从碎石中找到它们。让娜娃托或者其他任何有学问的人帮你弄清那些方程式。你会看到,世界的毁灭是不可避免的。这不仅仅是我相信的问题,迪博。这是真理。这是可以证明的真理。”

“但很难理解。”国王说。

阿夫塞有点怀疑,迪博会不会是伦茨的八个孩子中反应最慢、最迟钝的。真要是那样的话,他能胜任这个任务吗?迪博能够领导他的人民朝正确的方向前进吗?现在,昆特格利欧恐龙比其他任何时候都需要真正的领导,真正能带领他们走向未来的人。

“我相信你,我的朋友迪博。”阿夫塞终于说,“你会知道,你会理解,而且你会做你必须做的事。”

木地板吱嘎一响,迪博又在走动了。

“我要做正确的事。”国王说。

“我希望你会。”阿夫塞回答道。

“你好了之后,我将任命你担任我的宫廷占星师。”阿夫塞叹了口气,“一个瞎眼的占星师?我能做什么?”

迪博轻轻磕磕牙,“很多代以来,萨理德和他的前任们都是在宫廷办公楼的地下室里工作,而不是出去看星星。一个瞎眼占星师会有什么劣势?”

“我——我仍然对你不满,迪博。我难以释怀。你允许他们弄瞎了我的眼睛。”

“但我阻止了耶纳尔博杀你。”

“只是暂时的。”

“难道坎杜尔没有告诉你吗?耶纳尔博死了。当然,不可能知道是谁杀死了他。但这个高级祭司确实在中心广场的混战中被杀死了。追究谁杀死了他没有意义;人人都疯了,不能责备任何人。”

阿夫塞感到受伤的尾巴抽搐起来。“耶纳尔博死了?”

“是的。”

“那么,谁是他的继任者呢?”

“祭司有他们自己的承袭体系。他们将任命新的高级祭司。”阿夫塞粗重地喘了口气,“祭司们会有什么变化吗?我很怀疑。不过这或许真的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他感到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肩膀上,“是的。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回首都。”

“你说什么?我们现在在哪里?”

“我们回到港口了。戴西特尔号已经停泊了。火山爆发停止了,流入城市的熔岩也因为暴雨而冷却了,凝固成了岩石。”

“娜娃托怎样了?”

阿夫塞听到迪博用嘴巴发出一记响声。“啊,娜娃托,是的。”片刻间,国王的声音又变成了过去那个爱开玩笑的迪博,“好你个古板的老角面,居然不按季节交配。你应该感到惭愧才是。”

“娜娃托会怎么样?”阿夫塞又问。

“照我看,她没有犯罪。她可以随便做她高兴做的事。”

“可以回她的杰尔博部族?回到陆地深处?”

“她可以选择回去,是的。可她没有。”

“什么?”

“是这样,我的首席占星师需要一个助理。当然喽,你能做很多事,可你的情况——”迪博顿了顿,“我问她是否愿意留在首都帮助你。她说愿意。”

刹那间,阿夫塞的心房猛烈跳动起来,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欢乐。然而,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

迪博换了一个姿势,木条又“吱”的一响。“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的。她把你们相遇的经历告诉了我。”

阿夫塞聚起力气,支撑着离开地板,站了起来。他的尾巴伤得太厉害,无法支撑体重。他伸出一只手扶住墙壁。“她想留下来,我当然很高兴。但做我的助理,这个工作不适合她。她非常优秀,迪博。她的目光远大,”——他搜寻着合适的词——“像望远器。”

“克尼尔也这样说。但如果不做你的助理,又做什么呢?”阿夫塞朝迪博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你相信我对未来的看法吗?你会带领我们逃离这个世界吗,在它毁灭之前?”

迪博沉默了几次心跳的时间。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一字一句,坚决地说:“是的。”

“那么,就让她做这个项目的主管。让她负责——叫它什么来着?——昆特格利欧恐龙的出逃。”

“这个项目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也许。”

“你相信她是这项工作的最好人选?”

“这是毫无疑问的。”

沉默。只有船上木板的“嘎吱”声,波浪的拍击声。“就这样定了。”迪博终于说,“我把这项任务交给她。给她所需要的一切人力物力。”然后又说,“你准备好没有,我们到甲板上去?”

“我想我准备好了。”

“我帮你一把。”迪博伸出一只手臂挽着阿夫塞的肩膀,阿夫塞也挽住了他。

年轻占星师身体的重量放在国王身上。他们一起走上斜坡,来到甲板。恒定的微风吹拂着他们。阿夫塞的鼻口感到了太阳的热量。

甲板响起一阵“嘎吱”声,一会儿之后,传来娜娃托的声音。“阿夫塞,你还好吗?”

他朝声音的方向点点头。“还有些痛,但好多了。”他磕磕牙,“我终于体会到克尼尔的感受了。尾巴不好走起路来真困难。”他真希望自己能够看见她,“孩子们还好吗?”

“他们都很好;全在这儿。”

“这儿?”

“克尼尔在下面的货舱里找到一辆手推车。虽然不是什么理想的婴儿车,但就算在育婴堂也找不到合适的。保育员告诉我,从没制造过可以同时容纳八个宝宝的婴儿车。”她停了一下,“这辆手推车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加尔普克在睡觉。”

“我们走吧。”迪博说。

他和阿夫塞开始跨过连接处,朝戴西特尔号的前甲板走去。一会儿过后,阿夫塞听到了娜娃托手推车的“嘎吱”声,还有微弱的“吱吱”声,那是加尔普克发出的声音。

“我们这是到哪儿去?”站在他们身边的娜娃托问道。

翼指在头顶鸣叫。从国王的声音里,阿夫塞听出他的鼻口正朝着天空。

“到星星上去。”迪博说。

《远望》作者:[加] 罗伯特·索耶

引子

《圣卷》之一

五千个千日之前,上帝产下了八个创世之蛋。它们孵化,世界由此诞生。

第一个蛋产生了水,上帝让水沿着巨大的圆周循环流动,水汇成了大河。

第二个蛋产生了土地本身,上帝让上地漂浮在大河上。

第三个蛋产生了空气,上帝让空气流动在除了水和土地之外的所有地方。

第四个蛋产生了太阳,光和热的源头。

第五个蛋产生了恒星、行星和月亮,上帝让它们高挂在天空。

第六个蛋产生了花、树、蔬菜和根茎,以及植物的其他一切组成部分。

第七个蛋产生了以植物为生的动物,包括铲嘴、雷兽、角面和甲壳背。从第七个蛋中还产生了鱼、蜥蜴和生活在水中的贝类。

从第八个,也是最后一个蛋中,产生了食肉的巨兽,有恐爪兽、黑死兽、奔跑兽和尖齿颚,等等。

八个蛋都孵化了,但上帝仍然没有满足。她还需要别的,能够思考和祈祷的生命。沉思许久之后,她咬掉自己的左臂,让它掉落在地。从残肢处淌下的鲜血使土地变得肥沃,左手手指从手掌上断开,每根手指变成了最初五名伟大而骄傲的猎手中的一个:鲁巴尔、梅克特、卡图、霍格和贝尔巴。五位强壮、勇敢、聪明的女性。上帝对这五位猎手很满意,她看着她们在大地上四处狩猎。

但猎手们自己却不满足,她们开始向上帝祈祷。“你产下了创世之蛋,”她们说,“我们同样希望能够下蛋,拥有创造的能力。”

第一次,大地震动了。最初的五位猎手的无礼使上帝震怒了,但是随后,她展示了仁慈。“只有我能独立创造,”她说道.“但我会赋予你们与他人合作创造生命的能力。”上帝再一次作出牺牲,咬掉自己的右臂。同样地,断臂掉落在地,流出的鲜血使大地变得更为富饶。它的五根手指变成了另外五个昆特格利欧。这些昆特格利欧与原来的五个既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的地方。他们都是男性,每个人承担了不同的任务:瓦科夫是最早的探险家;达古成为第一个医治者;塔库德,第一个学者;乔斯塔克,最早的手艺人。为了让其余的人能严格服从上帝,第五根手指变成了圣人德图恩,第一位祭司。

曾经是上帝手指的十位昆特格利欧结合了,产下了五窝蛋,每窝蛋有八个。但是,上帝说,如果让所有的蛋都活下来,大地很快就会挤满昆特格利欧。因此,她指派梅克特负责吞下八个新孵出生命中的七个,于是梅克特成了第一个血祭司。

但是随即,鲁巴尔宣布某一片土地属于她;卡图则说,某片土地是属于她的;梅克特也划出了属于她自己的土地;同样地,霍格也宣布对某片土地有专有权;贝尔巴也声称拥有自己的一片土地。随后,男性们以同样的方式瓜分了剩余的土地。

上帝愤怒了,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但为了制造五个女性和五个男性,她已经牺牲了自己的手臂。在手臂再生之前,她什么也做不了。

第一章

弗拉图勒尔省

他们中的一个即将死去。

托雷卡,陆地地质勘探队的队长,纯粹是出于偶然才看到了这场对峙。

他正在悬崖上工作,作业面位于悬崖高度的十分之九处,就在书签层的下方。他在寻找化石。

和往常一样,托雷卡没能发现什么。他的鹤嘴锄已经在白垩层紧下方的灰色页岩上刨了无数下;每刨一下,除了石头之外,什么也发现不了。这是个累人的活计,因此他决定休息一会儿。他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在一道岩石缝隙里,随后从一个被他用作水壶的铲嘴膀胱中喝了口水。他侧过身来看着悬崖外面。他脚下的崖壁高高耸立,距地面足有一百步之多。但在许多地方,崖壁仍然有一定的倾角,攀爬起来还不算十分困难。在岩石不能提供足够支撑的点位上,他的勘探队员已经支起了由登山绳编成的网。

悬崖底部是一小片沙滩,沙滩之外是灰色的波涛,一直延伸到地平线。波涛上方很远的地方,只见一只很大的翼指在盘旋飞动,毛茸茸的铜色翅膀在紫色的天空中很是扎眼。今天的天空中没有云彩。太阳像个小小的白色圆盘,挂在跟天穹顶点的一半处。朝天空放眼望去,天空还能看到三个黯淡的月亮。

托雷卡的眼睛向下看去。

他的勘探队由八名昆特格利欧组成。他能看到其中的两个此刻正在下方远处的沙滩上。他们太小了,几乎无法分辨,好在他们的绿色皮肤与米色的沙滩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勉强能分辨出离他较近的那位的四肢与尾巴,另一个就看得不怎么清楚了。

他们俩之间的距离近得吓人,可能只有五六步远。

托雷卡用一只手在眼睛上搭起凉棚。他们移动的方式有些奇怪——

上下跳动着——

震惊之下,托雷卡的爪子弹了出来。他用手拢住鼻口,大声喊道:“不要!”

他们听不到。风刮走了他的声音。他开始沿着崖壁匆匆向下攀爬。这么一来,他变成了背对他们,因为他得看着岩石,寻找落脚点。

勘探队的其他成员在哪儿?要么在别的地方发掘,要么就是看到这场地盘争斗,已经跑开了,免得自己受惑于跳动的躯体,也跟着有节律地上下跳动起来……

托雷卡迅速地向下爬着,爪子抠出了一粒粒的岩石碎片。他来到一条狭窄的岩石缝隙跟前,开始沿着覆盖在缝隙表面的粗绳网向下爬。他已经下到了悬崖的半腰,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那两位了。

离他较近的那位是戴尔帕拉丝,一个中年女性。在这个距离上看过去,她仍然显得太小,除了那根独特的蓝橙双色饰带,根本无法根据她的体型特征来辨别她。她的躯体向前倾着,尾巴明显地抬离了地面。以臀部为轴,她的身体在不停地一起一伏。

快点,她们随时会咬断对方的喉咙。托雷卡还是略微停顿了一下,让自己有时间再次喊出:“不要!”但是,要么是大风仍然阻挡了声音的传递;要么是她们已经深深陷入“达加蒙特”①的疯狂之中,什么都听不到了。

【① 指昆特格利欧恐龙被杀戮欲望所控制的疯狂状态。】

他已经爬到了绳子末端,开始沿着岩石表面向下爬。三趾脚上强有力的爪子在岩层间的缝隙中寻找支撑点,尾巴垂在身后,是个沉重的拖累。快,顾不上那么多了——

托雷卡失足了。幸好崖壁表面有足够大的斜度,他没有直接摔下去,而是腹部着地向下滑了下去。岩石擦伤了他腹部的浅色皮肤,撕开了他的地质勘探皮饰带上纵向排列的许多口袋中的两个。他疯狂地四处乱抓,想要找个着力点,但下滑仍在继续,腹部擦在岩石上,皮肤被撕开——

又碰到了登山绳。他伸出左手,五根手指抓住绳索网。下滑顿时停止了。但他觉得左臂快从躯干上扯断了。他匆匆看了一眼腹部:擦伤很严重,不过,只有一两处伤口在流血。这实在太糟了:如果擦伤的地方流血,经过血液流动的清洗,可能伤口还会干净一点。

他发疯一般顺着绳子向下爬,脚在由米色绳子相交而成的正方形空洞内寻找着支撑。他再次看了看那两个勘探队员,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戴尔帕拉丝竭尽全力大吼一声,整个身体向前跃去。她的嘴巴张得很大,露出了锯齿状的白色牙齿。

另一个昆特格利欧——托雷卡现在已经下降得足够低,认出那是斯拜尔顿,一个比戴尔帕拉丝稍年轻点的男性勘探员——想躲避撕咬,但是戴尔帕拉丝轻易地咬住了他的肩膀,撕扯下一大片血淋淋的肉……

托雷卡又转过身,飞快地向下爬完剩余的一段悬崖。他粗重地喘息着,声音压过了浪涛拍岸的声音,压过了他自己的心跳声和风声。

终于,他踏上了地面,向两个正在厮打的昆特格利欧跑去。他们抱在一起,就像是个巨大的绿色的球,尾巴和四肢向各个方向伸出。托雷卡的脚拍打在沙地上,尾巴在他身后飞扬。雨水和飞溅的浪头使沙滩湿漉漉的,奔跑起来非常困难。

他刚才看见的那只铜色的翼指(也可能是另一只长相相近的),在两个昆特格利欧的上方高高盘旋,耐心地等待着享用即将到嘴的新鲜肉食。托雷卡向前冲去。

“停下来!”

如果托雷卡能缓过气来,他肯定会喊出这几个字。但事实上,这声音不是他发出的。在那儿,在厮打的昆特格利欧身后,是大个子格里波罗,另一个勘探队员。“别再靠近了!”她喊道,“你也会跟他们一块儿发疯的!”

托雷卡没有理睬她,继续向前飞奔,胸腔因为狂奔而疼痛不已。还有四十步……

斯拜尔顿已经占据了主动,把戴尔帕拉丝打翻在地。他对着她脖子的后方咬过去,那是足以致命的一击……

地盘争斗本能。不断接近的同时,托雷卡诅咒着这个词。地盘争斗本能引发的疯狂。到目前为止,戴尔帕拉丝和斯拜尔顿已经在一起工作了一个千日左右,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其中一位走得太近,侵占了另一位的地盘。于是,古老的本能和野蛮开始发作。上下跳动;露出牙齿;身为男性的斯拜尔顿或许还憋足了气,让喉咙处的赘肉变成红色的肉球;随后——

文明的外衣被扒去了,在本能的怒火下消融得无影无踪。爪子从鞘中弹出,视野变得模糊,理性思维淹没在体内不断升温的愤怒之中——

搏斗即将结束。戴尔帕拉丝就地一滚,刚好避过斯拜尔顿那一咬。接着她猛地一甩尾巴,扫在他脑袋侧面,正在耳孔上方。斯拜尔顿侧身倒下,鼻口重重地撞在湿沙地上。戴尔帕拉丝两手撑地,站了起来。她再次张开大嘴,锋利的白色牙齿上粘着点点深红色的血迹。她灵活的脖子向下弯曲,肌肉凸起,准备发出致命的一击——

“不!”托雷卡大喊。他终于赶到了。搏斗双方脚下的沙砾已经被鲜血凝成了一团一团的。戴尔帕拉丝抬头看了看,表情困惑不已,震惊之下,暂时摆脱了达加蒙特的疯狂。但紧接着,她重新转向倒在地上的斯拜尔顿,张开大嘴——

托雷卡猛一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快停下来!”身体的接触使她大吃一惊——他能看到她的内眼睑在乌黑的眼球外围不断眨动。他把她拽到一边,另一只手臂抓住她的另一边肩膀,拼命摇动着她。“停下来!”

她的嘴仍然张开着,整个鼻口仿佛是一具插满匕首的杀戮机器。她面对托雷卡,头向侧面一扭,准备在他的鼻口或是脖子上猛咬一口,将他撕成碎片——

“停下来!”托雷卡叫喊道。

在他们身后,斯拜尔顿站了起来。他的左臂软绵绵地垂在肩膀上,几乎被戴尔帕拉丝咬断了。他张开嘴,准备从后面干掉戴尔帕拉丝,但他蹒跚了几下,嘴巴松弛下来,无力地半张着,眼睑也闭上了一半。紧接着,他软绵绵地倒在了戴尔帕拉丝身旁。

戴尔帕拉丝对眼前这一切视而不见,她的嘴猛地向前咬去,但托雷卡却做了个在地盘争斗本能中从未见过的动作。他向后退了几步,跳动着躲开了攻击。她巨大的头部没能接触到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身体跌跌撞撞地向前栽去。托雷卡从她的侧面冲了上来,双手交握,形成一根粗壮的棍子,就像甲壳背尾巴上的节,猛地一挥,砸在她的肩膀上。她再也站不住了,一头倒在了沙滩上。上方的翼指发出一声尖叫,但戴尔帕拉丝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只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托雷卡跳到她的背上,压住她。他赌了一把:斯拜尔顿不会及时醒来,攻击自己的后背——他实在不能让他们再厮打下去。

戴尔帕拉丝想从沙滩上爬起来,但她的力气已经用尽。托雷卡仍然压着她不放。

确定疯狂过去之前,他不能放开她。终于,她开始说话了,声音十分嘶哑。“你怎么……”

说呀,戴尔帕拉丝,托雷卡暗自想着,对我说一句完整的话。快结束吧。

“你怎么,”她又开口了,后半句话过了一会儿才出口,“做到的?”他放开了她。她想站起来,但由于太累,或是受伤太重,她做不到。震惊之下,她的内眼睑快速地眨动着。托雷卡从她身上起来,他看到她的爪子已经缩回鞘中。

“你怎么做到的?”她再次问道。

他走向仍然侧躺在地上的斯拜尔顿。他手臂上的破损处已经大多愈合了,但仍有少许鲜血渗出。他的呼吸很急促,但还算均匀,属于晕倒时的正常呼吸,而不是达加蒙特疯狂之中的那种大喘气。

“怎么做到的?”戴尔帕拉丝又问了一遍,她仍然虚弱得无法站起来,“你怎么没有卷进地盘争斗?碰我时连爪子都没伸出来?”

托雷卡弯下腰,查看着斯拜尔顿的伤口。他保持这个秘密已经很久了,现在也不想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