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龙 三部曲

第十三章

戴西特尔号停靠时一般不会有人坐在瞭望桶边。但是,即使是在甲板上走动的时候,老玛尔—比尔托格也忍不住频频张望地平线,因此他第一个看见他们也不奇怪。他用尾巴重重地捶着甲板。这群笨蛋!托雷卡说他警告过他们的!比尔托格将手拢在鼻口边大喊道:“有船只在靠近!”

正好经过附近的托雷卡拖着复原中的腿,以最快速度跑到戴西特尔号的船舷边。比尔托格已经走过了通向船尾的小桥,托雷卡听见他在远处继续高喊:“有船只在靠近!”

船确实靠近了:那是两艘长长的橙色船,典型的异族设计。领头的船上有五只异族恐龙,每人划一副桨,挤得比昆特格利欧恐龙想像的还紧。后面的船离得太远,数不清上面有多少人,但很可能也是五个。

随着比尔托格的喊叫,昆特格利欧恐龙们走上舷梯到了前甲板。这是最糟糕的。“不要!”托雷卡说,“快下去!不要上来!”

巴布诺正从十步远的地方走上来。托雷卡指着她说:“快让大家下去!”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道。

“快让大家都下去!异族恐龙来了!”

巴布诺立刻反应过来,掉转身走下了舷梯。托雷卡听见她将船员们劝回各自的船舱了。

托雷卡快步走向通往瞭望桶的绳梯,开始往上爬。爬到四分之一身长时,他确信异族恐龙能看见自己了,于是使劲挥动手臂,用异族语言大喊:“回去!走开!”

戴西特尔号的风帆没有升起来,使他不必同吹动风帆的声音比嗓门。但扑面而来的风却吹散了他的话语。“回去!”他再度大喊,然后用更加凄凉的声音恳求道,“拜托!请你们回去!”

橙色小船乘风破浪飞奔而来。托雷卡想下令升起风帆,因为划水的小船是无法跟帆船比速度的,但恐怕等绳子被解开、风帆刚刚扬起的时候,异族恐龙的船已经追上来了。

托雷卡不再挥手。就算他们听不见他,也该看见他了。他用左手作出“走开”的手势,希望这一手势在他们之间是通用的。可惜裘恩教他的时候,并没有提及这一点。“快回去!”他再次用异族语言大喊。

船员们还在等待着。他们对异族恐龙非常好奇,对于异族恐龙的面孔可能出现的情况也很怀疑。但对托雷卡的敬重也是根深蒂固的,三分之二的船员都听从他的话,走下了舷梯。剩下的三分之一离得远些,估计连异族恐龙到来的消息都没听到。

最前面的橙色小船已经靠近了戴西特尔号。戴西特尔号抬升的船壳将橙色小船遮住,从托雷卡的高度已经看不到它了。他急匆匆地走下绳梯来到船舷上沿,右手被绳子磨得直发烫。

异族恐龙的安全防护长官莫博就在下面,黄色的皮肤衬着他黑色的臂章。他正冲着托雷卡挥手,嘴巴以异族恐龙表示友好的方式张开着。“快回去!”托雷卡用异族的语言说,“快回去!”

莫博不屑一顾地挥挥手。“瞎说!”他在波涛中叫道,“你曾经拜访过我们,现在轮到我们来拜访你了!”

莫博的船在戴西特尔号自己的趸船边随着波浪起伏;在等待托雷卡期间,它们被用来捕鱼。莫博握住了由戴西特尔号前甲板通往趸船的绳梯。

“这很危险!”托雷卡喊道。

莫博的语气有一点儿尖锐。“只准你们了解我们而不准我们了解你们是不对的。我这就上船来!”他开始攀爬绳梯。托雷卡恐慌起来。绝望中,他开始用嘴咬系在船舷上沿的绳端。绳子比他想像的要结实,一些松动的牙齿掉了出来。他再次张口去咬,这一次咬断了其中一根。但莫博已经快爬到顶端了。

突然,一根绿色的手臂从戴西特尔号船壳中伸出来,抓住了莫博的膝盖。托雷卡往下一看,发现甲板正下方有一扇打开的舷窗。原来,有人一直在窗户里看,正巧看见了这只爬上来的异族恐龙。

绳梯只剩下一根绳子吊着,莫博随着绳梯打着转,疯狂地荡向左边。他将另一只脚踢向抓住自己膝盖的手,握住膝盖的人尖叫一声松开了手。就在托雷卡张口要咬剩下的一根绳子时,莫博已经攀上了戴西特尔号的甲板。

老比尔托格突然出现在舷梯口,右臂鲜血淋漓,无力地耷拉在身侧。身体因地盘争斗本能被挑起而上下起伏。

托雷卡大喊:“快跳到水里去,莫博!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跳到水里去。”

莫博瞪着比尔托格看了几眼,却无法分辨出老水手脸上狂怒的表情。“怎么了?”莫博问。

托雷卡的眼角瞥见一些动静:有东西飞上了戴西特尔号船尾,那是绳索和金属钩子。第二艘船上的异族恐龙们带来了他们自己的攀爬工具。他们将金属钩子勾在船边的栏杆上,拉紧了绳索。

该怎么办?把莫博推下去?试着转移比尔托格的注意力?还是应该跑到戴西特尔号船尾去把绳梯弄开,免得更多的异族恐龙爬上来?

就在这一瞬间——

比尔托格发动了进攻——

莫博穿过甲板——

戴西特尔号船尾的绳梯顶端出现了一只异族恐龙——

而托雷卡身边半吊着的绳梯上也出现了另一只异族恐龙。

克尼尔船长出现在另一架舷梯口——这个骄傲固执而又愚蠢的家伙居然没有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比尔托格拦截住莫博,张开大口在空中跃起,落在对方的脊背上。二人重重地落在甲板上,整个船身也为之一晃。比尔托格的嘴咬进了莫博的脊梁……

克尼尔看见了爬上托雷卡身边绳梯的异族恐龙。那恐龙宽宽的脸庞上露出惊恐的神情,飞快转身翻过船舷上沿,伸手去抓断裂的绳梯。克尼尔的脚步声响若雷鸣。“船长,不行!”托雷卡叫道,但克尼尔已完全受控于自己的嗜血本能,听不进任何言语了。

绳梯上的恐龙跌跌撞撞地往下爬。绳梯不断晃动着,接着——

断裂开来!

异族恐龙连同绳梯一起掉落在波涛中。

克尼尔毫不犹豫地越过栏杆跳下了水。

水中的异族恐龙拍打着水面游向橙色小船。

克尼尔冲开波浪入了水。托雷卡抓住栏杆往下看,希望水的阻力能冲破老水手的地盘争斗本能。但克尼尔很快凫上了水面,强壮有力的尾巴推动着他在波涛中前进,没过多久便扑到了异族恐龙身上,下颌咬进对方颈部将喉管撕裂。海水被染成了红色。

托雷卡直起身,看见鼻口上沾满了鲜血的比尔托格仍在上蹦下窜。他朝着托雷卡奔来,爪子在甲板上刨出点点木屑。

比尔托格比托雷卡年长很多,他的强壮程度是托雷卡自愧不如的。托雷卡左右张望,他发现自己已被栏杆挡住了;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跑,比尔托格都能很快掉头将他拦截住。但比尔托格突然猛地一跃,腾空飞起——原来他不是在追逐托雷卡,而是决定加入船长的行列。比尔托格划过船舷,红色的帽子掉落下来,尾巴在划过空中的时候扫过托雷卡的头。托雷卡转过身来。比尔托格已经跳进了水中,朝着试图逃走的橙色小船游去。船上剩下的三只异族恐龙正用尽全力划着桨。

比尔托格咬住一枝桨,抓住船沿使劲往回拉,然后将船一把掀翻,使船员们全部跌落到水中。

突然,一团巨大的红晕开始在波涛中扩散,克尼尔不见了;他一定是从水下抓住了其中一只恐龙,用下颌撕裂了对方的身体。比尔托格的嘴里则咬着另外一只恐龙的尾巴。他的下颌肌肉鼓胀着不断嚼动,那条尾巴应声而断。

身后的甲板上一声闷响。

托雷卡猛转过身——

黄绿相间的四肢和尾巴搅作一团,作着殊死搏斗。越来越多的昆特格利欧恐龙走上了甲板。

托雷卡无助地观望着。骨头断裂和牙齿撕咬的声音充斥在空气中,偶尔夹杂几声异族和昆特格利欧恐龙的尖叫。

他再次想到了盖拉多雷特号的故事,船随波逐流漫无目的地在风中漂游,甲板上布满死……

“托雷卡!”

水面上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是克尼尔船长。托雷卡越过船舷望出去:“你还好吗,船长?”

克尼尔的身体还在上下起伏,但不是出自地盘争斗本能,而是受到了海浪的冲击。“他们都死在海里了。”他满是惊诧地喊道。

比尔托格正浮在船长身边的红色海水里,旁边则漂荡着五具黄色的尸体,用死亡回应着挑战。

“就待在下面!”托雷卡说,“那样安全些!”

身后的争斗仍在继续,甲板上沾满了腻滑的鲜血。

从船舷上沿看下去,托雷卡看见了远方的第二艘橙色小船。船上只剩下两名船员,但他们已经赶了一大半的路程。回岛以后,他们一定会上报自己的八名同胞被奇怪的绿色拜访者们肢解的过程。

托雷卡猜度着异族恐龙的语言里,会不会有一个词叫做“战争”。

第十四章

一望无尽的沙滩向每一个方向延展开。视野中没有海浪的影踪,但浪花拍打海岸的声音仍不绝于耳,那平稳而富有韵律的搏动像是无数齐跳的心脏。

沙滩上摆着几块破碎的大蛋壳,每一枚蛋壳都打开了,裂成两半。所有碎裂的半边蛋壳都摆在沙滩上,圆头向下,像米色的大碗。阿夫塞走到最近的半个蛋壳边往里看。蛋壳的边缘清晰可见,还有细碎的壳沾在坚韧的白色薄膜上。但他还是不知道里面曾经有过什么东西。他微一弯腰,尾巴从地面抬起,将蛋壳拾起来捧在双手里。蛋壳出乎意料地沉。

蛋壳里装满了黏稠的黑色液体,微微向上弯成新月形。他轻轻晃动蛋壳,看着里面晃动的液体。

他突然知道了。那是鲜血。黑色的液体是鲜血。

阿夫塞的爪子警觉地伸了出来,在蛋壳上刺了十个孔。

血流到了阿夫塞手上。

他原本应该将蛋壳扔到一边的,但他没这么做,直到黑红的液体从孔中流尽。他感觉到血液在他的指缝和手背上凝成了壳。

最后,蛋壳空了。他将蛋壳放同到沙滩上。

他知道自己不该看,但又不得不看。他向前走了几步,找到第二枚蛋壳,用中指戳了一下。蛋壳歪倒在地,鲜血横流。

阿夫塞的心怦怦乱跳。他急忙走到另一只碗形的蛋壳边,里面也盛着暗红色的血。他又跑到第四枚蛋壳边,里面的血盛得太满,连阿夫塞的脚步震动也使血从蛋壳碎裂的边缘泼溅出来。

阿夫塞惊恐地不住转圈,尾巴扫过一条弧线,撞翻了三只盛血的蛋壳,黑色液体渗进了沙滩。他脚下的沙滩已经浸透了鲜血,走动的时候从潮湿的沙土中一抬脚爪,就能听见临死的呻吟声或吞咽肉块的声音。走一步,呻吟一声。

鲜血开始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倒置的蛋壳变成了无底的杯子,红色液体源源不断地从蛋壳中流到沙滩上,很快将沙滩变成了血红的流沙。阿夫塞试图跑开,但每跑一步身体就下陷几分,片刻后便只剩下头和脖子露出沙地,随即只剩下头,长长的绿色下颌暂时搁在了沙地上。

头顶盘旋着一只巨大的“翼指”,宽大的紫色翅膀在体侧扇动。

他陷入了沙滩,在眼睛即将被掩埋之前最后一眼看见的就是破碎的蛋壳。蛋壳已经空了,倾斜着散落在血红的沙地上。

阿夫塞对默克蕾博越来越愤怒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他生气地说。

“你希望我说点儿什么?”默克蕾博的声音平静而理智。

“随便你说什么。说你对我的进步感到高兴,说你对我的进步感到不高兴。随便说什么。”

“我从不对病人做任何评价。”默克蕾博温柔地说。

“哦,才不是呢。”阿夫塞冷笑一声,说,“你日复一日地坐在这儿观察我,听我讲生活中最隐私的细节,你在评价我。我以前还挺喜欢你的,默克蕾博,但现在我对你厌烦透了,烦得要死。”

一阵沉默。

“怎么没反应,默克蕾博?你应该就此作出回答。”

“为什么我的回答那么重要?”

阿夫塞的语气像是在跟人吵架。“出于礼貌,没别的。”

“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阿夫塞嘲弄道,“‘我明白了’。天啊,我厌倦了这些会谈。”

“我以前从没见过你如此愤怒,阿夫塞。”

“真的?哦,世界在改变,默克蕾博。我对你的态度一直很好,但从现在起,你将听到我的真实想法。”

默克蕾博伸手去拿一瓶新的墨水。

弗拉图勒尔省的天空中阴云密布,从早上起就显出要下雨的迹象,但到目前为止,云朵都还没卸下它们沉重的包袱。天空阴沉,金字塔看上去也灰暗多了,梯塔看起来像在昆特格利欧恐龙之前曾生存在这个世上的某种大型生物的脊椎骨。

“我要到塔顶去。”娜娃托说,“我要乘坐一艘救生船上去。”

嘉瑞尔斯摇了摇尾巴。“那会很危险的。”他说,“这就像——你听说过玛尔图勒尔省关于小孩子的古老传说吗?《瑞欧丹与藤蔓的故事》。这就很像那个故事。那个叫瑞欧丹的小孩子得到了一些有魔力的种子,他将它们种在地里,长出了一根藤蔓。藤蔓长啊,长啊,一直长到了天空中。”

“一个哄小孩子的故事。”娜娃托毫不在意地扬了扬手。

嘉瑞尔斯迫切地说:“你还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吗?瑞欧丹爬上了藤蔓,直到云层之上。在那里,他遇见了世上最大的霸王龙,长着长长的獠牙,喷着腐臭的鼻息。”

娜娃托磕了磕牙。“他还发现了生金蛋的‘翼指’,不是吗?也许塔顶有一只猛兽,但要拯救我们的人民就必须得到金蛋——那也许是在上面等待我们去撷取的知识。”

“我——我很担心你。”嘉瑞尔斯说。

“谢谢。但你也知道,我们曾将装有蜥蜴的笼子放到救生船中,它们都安全返回了。现在我们需要派一个人上去,好下来给我们描述上面的情形。”

“好吧。”嘉瑞尔斯说着,挤在一起的眼睛试图同娜娃托的目光相交,“在做这次旅行的必要性问题上,我可以让步。但一定要你去吗?你对整个出逃项目组来说很重要。”

“我实际上是负责出逃项目的人,嘉瑞尔斯。这就让我别无选择。我不能命令别人去做我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嘉瑞尔斯想了想,说:“我想跟你一起去。”

娜娃托摇了摇头。“你不能去,别的人也不行。我们会相互残杀的。”

“但也许有了透明的船壳,地盘本能就不会显露出来。如果我们背对着彼此……”

“我还是知道你在那里,嘉瑞尔斯。我能嗅到你的激素气味,而你也一样。”

“但我们看出空气在救生船中是不断循环的——船壁上的通风孔中有微风吹出来。或许我们的激素会被吹散的。”

“我很怀疑这一点。而且就算是这样,空间还是太狭小了。整个旅程来回要用二十天,嘉瑞尔斯,或许开始几天我们还能相安无事,但二十天就不可能了。远远要不了二十天,连你的呼吸都会激起我的地盘争斗本能——当然,你也一样。”

嘉瑞尔斯似乎还想反对,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好吧。”他最后说,“但是——”

“嗯?”娜娃托说。

嘉瑞尔斯低头看着地面。“一定要回来,娜娃托。”他说,“注意安全,一定要回到我们身边来。”他顿了一下,抬起头说,“回到我身边来。”

娜娃托转向一边。“帮我把储备收拾好。”她说。

第十五章

娜乌—默克蕾博的病历本

事实证明阿夫塞的确是个挑战。他的思想十分出色,但他告诉我,经过交谈治疗后,他的噩梦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他所描述的梦境非常恐怖,充斥着血腥与死亡。但不同的梦境之间又毫无关联,没有共同的主题。惟一反复出现的是一只盘旋在画面里的紫色“翼指”的形象。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哪个种类的“翼指”长着紫色的翅膀,但等我一有时间就会去查实一下这个问题。

我今天又收到了一封阿纳科德寄来的信,他正在布德司卡旅行。信中,他又嘲笑了我的理论。梦境是没有意义的,他说,那只是疲惫的大脑进行的随意活动,何必在意呢。阿纳科德是个笨蛋;他一开始还信誓旦旦地要做一名好学生,而今却否定了我的研究成果。真是比阿夫塞还瞎得厉害。只要我能解开阿夫塞梦境中的象征意义,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另外,我最近还注意到一个有趣的反应。以前在其他病人身上也出现过一丝迹象,但这次却明白无误:阿夫塞没将我当作默克蕾博,而是将我当成了他从前的老师萨理德,并据此作出习惯性的回应,或用他习惯采用的方式来回应我,就好像在将他对萨理德的感情转嫁到我身上一样。

下次会面我要试试用一些不同的方法,一些我一直回避的方法。如果他一直压抑的对萨理德的感情都如此强烈,那我有个预感:他对另外一个人的感情还要更加强烈。

默克蕾博这次坐在了阿夫塞上风处的一块石头上,而不再坐在下风处。

“你换了座位。”阿夫塞粗鲁地说。

“别管它。”默克蕾博说,“这并不重要。”

“我倒觉得一切都很重要。”阿夫塞说。近来,他总是从一开始交谈就显得十分焦虑,无疑是受到了长期以来的睡眠问题的困扰,“你不止一次地重复说过,一举一动都很重要。”

默克蕾博没去理会他,“我今天想跟你聊聊你生命中的另外一段关系,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讨论过它。”

阿夫塞叹了口气,“嗯,有一次楚图勒尔省有个人帮助我过马路。在此期间,我们从始至终都没有把对方打死。”

“我想提到的是更亲密的家人。”默克蕾博耐心地说,“我指的是娜娃托。”

“提她干什么?”阿夫塞满腹疑虑地问。

“嗯,她曾在你生命中多次与你共患难,而且你是同她一起发现世界终将毁灭的真相的。”

“是的。”

“她也是你的孩子们的母亲。”

“从生物学上讲,是的。孩子们从生物学角度讲也都是我的孩子。当然了,所有的孩子都是部族的孩子。”

“当然了,”默克蕾博说,“当然了。给我讲讲你同娜娃托的关系吧。”

“我们经常见到对方,大概每隔五十来天见一次吧。那是她在弗拉图勒尔省的飞船上工作的间隙。我很珍惜我俩共度的时光。”阿夫塞抬起头,说,“今天有云吗?天气好暖和。”

“有几片云。”默克蕾博说,“一般天上都有云。”

“我想是的。”

“在你跟娜娃托的关系里有阴云吗?”

“看在上帝的蛋的份上,默克蕾博,你还真有作比喻的天斌。”阿夫塞磕了磕牙,仿佛之前的坏心情慢慢烟消云散了,“但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我们的关系中没有阴云。”阿夫塞低声说,“其实,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当我们第一次见面后,临别的那天早上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用传统的那句‘见到你很荣幸’作为告别,她回答说——我一直很珍惜最后这句话,默克蕾博——‘我也一样,阿夫塞。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片光明,没有任何阴影。”

“很美的句子。”默克蕾博说。

“是啊,”阿夫塞平静地说,“是很美。她也很美,默克蕾博。她是个能让人感到愉快的人。我这一生中没有多少快乐,但和她的关系却是我快乐的一个根源。实际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当我想忘记白天的烦恼入睡的时候,我总是让自己想起她的脸庞,她美丽的脸庞,就像若干千日前我初见她时的模样。娜娃托的脸庞是这世上最能安抚我的形象。”

默克蕾博将爪子伸进墨水瓶,说:“她比你年长。”

“大我几千日。当然,这无关紧要;这只是我们目前寿命的很小一部分,不会造成什么差别。但当年我们在杰尔博部族相遇的时候,遇见一位年长些的女性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她当时早已经历过了成长仪式。”他稍稍顿了一下,“但我想有一个仪式是我俩共同经历的。”

“你指的是性。”默克蕾博说。

阿夫塞没有觉得受到了冒犯。“是的,那是我的第一次,我想她也一样。我是说,她是比我要大,但还差一点儿才满十八千日——整整一年——那是正常情况下女性第一次进入发情期的年龄。”阿夫塞满足地叹了口气,“那些激素的气味,默克蕾博,那些美妙的激素气味,我觉得现在几乎都能嗅得到。”

“毫无疑问。”默克蕾博假装严肃地说。

“我真的很喜欢娜娃托,”阿夫塞说,“她是如此冰雪聪明,讨人喜欢。她使整件事就像,就像,哦,我不知道,就像我们完全没有地盘争斗的本能。我不是说她在距离上接近了我,大家保持一段距离会比较轻松,也不会心存戒备。地盘争斗本能肯定是存在的,但一直处于潜伏状态。我没有——哎,这是个你感兴趣的地方——我没有下意识地感觉到它。”阿夫塞磕了磕牙,“那是一段惬意的关系。”

默克蕾博曾发出一串不置可否的声音,包括咕浓声、牙齿碰撞的声音和爪子轻敲岩石的声音——为的是向她失明的病人表示,她仍在聆听。这次,她微微抬起尾巴在岩石上轻轻拍打了一下。

“你跟我的关系,默克蕾博,也可以是轻松愉快的。”阿夫塞说,“我知道不是一直如此,但当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的时候,当我们谈论内心深处时想法而抛开观察或嘲弄,只有温柔的聆听和接受时,就让我想起同娜娃托共度的时光。你是个不错的人,默克蕾博。”

“谢谢你。”

“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太了解你。”阿夫塞说,“你多大了?”

“这有区别吗?”

“噢,我不知道。呃——或许这么说不太恰当,我不知道——也许哪天我们可以一起去散散步什么的,就我们俩。同平时的交谈治疗毫无关系,你明白吗?只是给我们彼此一个更加了解对方的机会。”

“也许吧。”默克蕾博说。好一会儿,她都只是静静地让风从她身上吹过,再吹向阿夫塞,“你跟娜娃托的关系中有没有让你不舒服的时候?”

“没有,虽然我离开杰尔博部族向她告别时有些难过。我当时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但你们后来又见面了。”

这回,尖酸刻薄的阿夫塞又回来了,“不,其实并没有。在那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少,但我却再也没‘见’过她。”

“那当然。”默克蕾博说,“请原谅我。说说你们的重逢吧。”

“那是在戴西特尔号上。中央广场发生了暴动,大地在摇晃,齐马尔火山爆发了,我受了重伤。鲍尔—坎杜尔救了我的命,将我安全送到了戴西特尔号上。”

“你在那里同娜娃托重逢了。”

“是的,我还知道我跟她有了八个孩子。其实当时有一段时间很糟糕。我精疲力竭地躺在甲板上,孩子们在我身上攀爬。那时真美妙,的确十分美妙。然后我突然意识到他们中的七个必须得死。那是我这一生中最撕心裂肺的时刻,我遇见了他们,却意识到其中七个将被血祭司杀掉。”

“但娜娃托很快向你解释说血祭司不会碰你的孩子们,他们认为你就是‘那个人’而为你破了例。”

“是的。那是我惟一一次为那个荒唐的头衔感到高兴。因为我是‘那个人’,他们就可以活下来。”

“如果你跟娜娃托的孩子们不被赦免,其中七个将被杀掉,那你会有什么感觉?”

“我不愿意多想。”阿夫塞说。

“假如呢,”默克蕾博问,“你会有什么感觉?”

长长的停顿。“当时她很快就做出了解释,我没时间多想。但今天……今天,我不知道。我当时是个非常单纯的年轻人,默克蕾博。在第一次遇见娜娃托之后,我曾回卡罗部族拜访老友,当年的育婴堂妈妈老卡特—朱勒还为此取笑过我。我之前并不知道多余的婴儿们会怎么样。我了解设立血祭司的必要性,但如果娜娃托把孩子的事告诉我,为的是让我们对每一个孩子都有……有印象,然后再告诉我其中七个要被杀掉,那我会恨血祭司的。我还会恨她。”

“很抱歉让你难过了,”默克蕾博说,“给我点儿时间看看笔记。放轻松点儿,阿夫塞。”默克蕾博沉默了一会儿,翻动着纸页。轻柔的风继续吹着。

过了一会儿,阿夫塞说:“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很棒,默克蕾博。你的头脑非常敏锐。”

“谢谢。”

“我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他顿了一下,“我是说我和娜娃托。”

“当然。”默克蕾博说。

“今天真是暖和。”阿夫塞说。然后,他又说道,“我们同别人交往的时间太少了,对别人的了解远远不够。我希望……”阿夫塞没再说下去。

“你说什么,阿夫塞?”

“我,嗯,我得走了。请原谅。”

“我们的会面还没结束呢。”

“我知道,但我——我真的要走了。”

“你还有别的约会吗?”

“不,不是因为这个。是——”阿夫塞直起身子走下巨石,似乎不太经意地把手放到颈部,摸了摸微微起伏的垂肉,“你不该坐在我的上风处,默克蕾博。”

“激素太多了?”她的语气略显无辜。

“我得——我得走了。”阿夫塞说。在旁边晒太阳的高克看到阿夫塞站起来,就走到他身边蹭着他的腿。阿夫塞摸索着抓住它的组绳,“我得走了。”他又说了一遍,走开了。

昆特格利欧恐龙的平均寿命为四年,一年有十八千日。娜娃托即将步入中年,她的生命旅途已走完了一半。近一年来,她一直在控制自己的感情。

至今她已生过十六枚蛋:八枚阿夫塞的,八枚嘉瑞尔斯的。

她还记得生蛋时的情形:她去了杰尔博部族的育婴堂生第一窝蛋。她蹲在沙里,将外壳光滑的蛋一枚枚生了出来。没有人教过她,但她却知道每生完一枚蛋就往旁边迈一小步,以便让它们排成圆圈,并让其长长的中轴线对准中间的空隙。生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她很高兴自己在为昆特格利欧种族的繁衍作出贡献。

其他人的蛋也摆放在那里。当她站在出口时,她最后一次回头望了一眼。要不是她留下的那排通往她那窝蛋的脚印,她是无法辨认出来的。

她从没期望过还能见到它们。但很快传来消息,一个名气并不比瓦尔—克尼尔小的人说,阿夫塞可能就是鲁巴尔预测中的那个人。于是,这些蛋被人从育婴堂中拯救出来(后来发现是育婴堂的妈妈们作了细致的记录),连同娜娃托一起被送上了戴西特尔号,前往首都同阿夫塞重聚。

这样一来,那八个小孩子就得以存活下来,而娜娃托也认识了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一开始感觉很奇怪,这同她接受的教育完全背道而驰。根据第十八部《圣卷》所说,孩子们都是部族的孩子,而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孩子。但这些孩子却是她的孩子;他们的父母是谁毫无疑问。

她认识自己的每一个孩子:克尔布、托雷卡、戴纳克司、德罗图德、亚布尔、加尔普克、哈尔丹和可怜的小黑尔巴克。

她的孩子们。

不仅仅是部族的。

她的。

娜娃托才刚刚十六千日大就同阿夫塞交配了(当时阿夫塞十三千日大)。在接下来的两千日中,她一直在想,等自己到了正常发情年龄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她还会发情交配吗?

结果答案是:会。

那时娜娃托已经在首都定居,并担任了出逃项目组的指挥工作。当娜娃托再次需要交配时,已经失明的阿夫塞正远在千里之外,同迪博国王一起遍游“陆地”,为出逃项目寻求群众支持。

于是她同登—嘉瑞尔斯进行了交配。他是个不错的人,一个好人,各方面都很出色,但他——如今想到这点仍让人揪心——却不是阿夫塞。

她为嘉瑞尔斯也生了八枚蛋,这次是在首都的大育婴堂里。

但这些蛋并没什么特别的。八个小孩子中有七个被囫囵吞了下去。由于娜娃托如今是迪博政府的一名重臣,他们得到的惟一特殊待遇就是,让首席血祭司美克—麦里登亲自进行筛选。

这样,一个小孩子活了下来。

但几乎同时进行孵化的约有十七窝蛋。

也就是说,有十七个小孩子可能是娜娃托的儿子或女儿。

十七个。

要得到数据是很容易的,这些孩子中有九个女孩,八个男孩。但关于他们父母的细节却不得而知。娜娃托想过,要是父母资料被保存下来了的话,她就用新得到的权力来调查。迪博说过她能下达任何必要的命令。但人们肯定想知道她为什么需要这些信息,嗯,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娜娃托思考谁是她第九个孩子的时间越来越少,虽然她一直在追踪了解这十七个孩子的情况。有两个孩子在童年时期就夭折了,其中一个死于跟小黑尔巴克早年一样的高烧。此外,一个孩子在第一次狩猎时死去,另外两个离开了首都去别处生活。但她仍很感兴趣地追查着留在首都的十三个孩子的生活。

当娜娃托快两岁时,发觉谁是她末知的孩子这个问题一直在烦扰着她的思绪。是瑞特拉丝吗?不太像;她皮肤的颜色不像娜娃托。吉德哈?不,他宽宽的圆脸既不像娜娃托也不像嘉瑞尔斯。科尔布穆?也许是。他是一名很有天赋的艺术家,跟娜娃托一样,而他长长的突起的鼻口又极像嘉瑞尔斯。但最终她意识到一定是卡茜尔,一名女性建筑工程师。卡茜尔不光是身形和面部轮廓跟娜娃托有着惊人的相似,而且背部和尾部也有着明显而少见的蓝色斑点,跟娜娃托一样。

娜娃托能要求任何人为出逃项目做出贡献。因此她灵机一动,向首都报告她需要卡茜尔到弗拉图勒尔省来。

这么做真是疯狂。他们确实需要一名工程师的协助来揭开蓝色金字塔的秘密,或研究飞船中各种仪器的功能。但把卡茜尔招到这儿来实在太疯狂了。娜娃托也许同她毫无瓜葛。

当然不会了,娜娃托不断地告诉自己,当然不会了。

除非卡茜尔也跟她一样。

疯狂,这个想法本身就很疯狂。

不是吗?娜娃托必须得知道答案。

她需要一次私人会面,一次安静的交谈。

就今天。

娜娃托找她的女儿去了。

异族恐龙明显打定主意要摧毁戴西特尔号了。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面名副其实的木制帆船组成的铜墙铁壁。按照昆特格利欧恐龙的标准,那些帆船很小——但异族恐龙并不需要建造庞大的船只,他们不介意挤作一团。

戴西特尔号开始扬帆启航,克尼尔船长把托雷卡叫过来。

“告诉我,他们对我们有多了解。”船长命令道。

托雷卡挠了挠下巴,“我想不算太多。我跟他们讲的主要是数学和科学知识。”

“那有关‘陆地’的情况呢?”

“我没听明白。”托雷卡说。

“‘陆地’,孩子!你是怎么跟他们讲‘陆地’的?”

“我什么都没讲,真的……”

“你告诉他们‘陆地’有多大了吗?”

“什么?”

“这些异族恐龙居住在一个小小的群岛上,而‘陆地’比这个群岛要大成千上万倍。你提到过这一点吗?”

托雷卡迷惑了,“我不记得提到过这个。我是说,这一点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没想过要提起它。”

克尼尔高兴地敲了敲尾巴。“太好了!”他将手拢在鼻口旁,朝着甲板下大喊,“哎嗨,比尔托格!调整航线返回首都——尽全力走最直接、最近的航线!”

比尔托格跳起来赞同道:“哎!全速前进!”

“不!”克尼尔喊道,“把第二张和第四张风帆收起来,别走出异族恐龙的视线!”

托雷卡疑惑地摆了摆尾巴,问:“你在做什么?”

“你没明白过来吗?很明显,我不会让那支船队同我们交火的。我要让他们一直追到家里去。但‘陆地’有成千上万步长的海岸线,而且多数无人居住和守卫。如果让异族恐龙踏上‘陆地”,他们有可能袭击其中任何一个地方。可他们没有理由会想到‘陆地’有那么大,因此也不会从我们所走的航线上偏离开。他们会一路跟着我们回去。”

“然后呢?”

“我们会先送消息回去,让迪博有所防范,然后毁掉他们的每一艘船。”

“毁掉他们?为什么?”

“我们必须斗个你死我活,小伙子!你想想——我们的存在足够对他们构成威胁,他们一定想在我们回到家园前将戴西特尔号打沉;只要没有其他昆特格利欧恐龙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就安全了。哦,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决不会让他们沉掉我的船!因此,他们仅有的选择就是试图消灭所有的昆特格利欧恐龙;他们不知道‘陆地’有多宽广——也许他们还以为单靠那支船队就能马到成功呢。”

“我告诉过你,他们有一种能射击金属的管子。”托雷卡说,“而我数过,那支船队有四十来艘船,他们或许真的能把我们消灭掉。将他们引诱回‘陆地”会招致灭族之祸。也许我们应该投降。”

“投降?小伙子!就靠那些能开火的管子,他们就能将我们全部杀掉?”

“有可能。”托雷卡轻声说,“那样最好了。”

克尼尔看着他年轻的朋友,问道:“看在上帝的蛋的份上,你在说什么啊?”

“‘看在上帝的蛋的份上’,”托雷卡重复道,“这就对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想想我们的历史,克尼尔,这个星球上原本没有生命形式,而是后来迁徙过来的。为什么会这样?其中一个可能的解释就是:我们在原本居住的星球上遭到了灭族的威胁。”

克尼尔不明白托雷卡想说什么。“我想是的。”他说。

“那我们来这儿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至少有一架飞船降落到了这个世界上,就是我们在弗拉图勒尔省发掘出来的那架。”

“是的。”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嗯,我们的世界一直在自我毁灭,自我撕裂。”

“那又如何?”

“你没明白,对吧?当昆特格利欧恐龙之间发生拥挤的时候会出什么事?”

“地盘争斗本能,”克尼尔说,“地盘争斗的疯狂。”

“正是。我们会失去所有的理智和自控力,不停地杀、杀、杀,直到其中一人倒地身亡或双方都无力再斗。”

“你描述得太偏激了。”克尼尔温和地说。

“现在我们遇见了另一种智能生物,你也看到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在并不拥挤的情况下,我们的本能还是被激发出来,我们又开始了杀戮——像杀死没有智慧的动物以猎取食物那样杀害有思想的生灵。”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明白吗,克尼尔?我们就像一剂毒药。作为一个种族而言,我们是恶毒的。我们杀害自己的同胞,杀害别的人。如今发生什么事了?上帝要将我们毁灭了!无论我们最初的家园在哪里,我们当时肯定也遭受了覆灭的威胁。带我们到这里来的飞船并没有得到上帝的庇佑,而是在旅程中坠落,其中至少有一艘落到这里,里面的生命形式未能及时得以释放。在我们最初居住的星球,上帝曾几乎将我们毁灭,只有少数几名祖先幸免于难。上帝差点儿摧毁他们的航程,但最终有相当的幸运者得以存活下来繁衍生息。如今上帝即将震动整个世界,使之化为齑粉,目的就在于阻止我们这种毒药的蔓延。”

“托雷卡,在所有的人中,我从来没想过还需要跟你说这句话:别犯傻。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我们的人民也必须被摆在首位。”

“即使这次我们充当了罪魁祸首的角色也不例外?别忘了,瓦尔—克尼尔,是你先杀了别人。”

克尼尔伸开双臂,说:“我控制不住自己,托雷卡。我当时被逼疯了。”

托雷卡的尾巴慢慢地前后扫动着说:“你是疯了。”

“快,”默克蕾博说,“说出五位猎手创始人的名字。”

阿夫塞惊讶地看着她,说:“鲁巴尔、霍格、卡图、贝尔巴还有,嗯,梅克特。”

“谢谢。现在继续我们的交谈。”

这是弗拉图勒尔省的一个典型的阴天,天空由紫色变成了灰色,太阳像一团模模糊糊的污渍沾在云层后面。卡茜尔正坐在海滩的一块木头上,看着拍打在金字塔基座上的朵朵浪花。

娜娃托在远处看着自己的女儿。她正好只有娜娃托一半的年纪,很快将进入第一次发情期。卡茜尔的身形比娜娃托要小很多,身材也不一样。身材上的区别并不代表她们没有血缘关系,那只是同昆特格利欧恐龙调整身材的方式有关,这种调整是为了支撑不断长大的身体而进行的。娜娃托的腿比卡茜尔要粗很多,尾巴是结实的等边三角形,而卡茜尔的尾巴横截面则是细细的等腰三角形。娜娃托不由得怀念起自己同卡茜尔身材相似时的时光。

她走向卡茜尔。“你好,卡茜尔。”

卡茜尔站起来。“你好,娜娃托。哈哈特丹。”

娜娃托沉默了几拍,问:“你对我的了解有多深?”

卡茜尔满脸惊讶地抬起头来,说:“我想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一些东西。你发明了望远器。”

“是的。但这不是我仅有的,嗯,杰作。”

卡茜尔专往地看着娜娃托。“我是托雷卡的母亲,你知道吗?”

“知道。”卡茜尔说,“我对谣言不感兴趣,但我想每个人都听说过你跟阿夫塞生了八个孩子的事。”

“是的。但实际上我还有第九个孩子。”

“哦?你生的那窝蛋不是正常的个数吗?”

“不,同阿夫塞生的那窝蛋是正常的。但我后来又跟别的人生了一窝蛋。我,嗯,年轻的时候生过两窝蛋。”

“哦。”卡茜尔显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二窝蛋里只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

“也只能这样了啊。”卡茜尔说。

“你多大了,卡茜尔?”

“十八千日。”

“知道我多大了吗?”

“不知道。”

“猜猜看,我没什么虚荣心。”

“三十四千日?”

“实际上我三十六千日大。”

“看不出来。”

“谢谢。你不明白我想说什么,对吧?”

“是的,夫人,我是不太明白。”

娜娃托深深吸了一口气,轻柔而缓慢地说:“你,卡茜尔,你就是我的第九个孩子。”

卡茜尔眨了眨内瞬膜,问:“是吗?”

“是的。”

“真是难以想像。”她说。

娜娃托等着她再说点儿什么。最后,她等不及了,说:“你就只有这句话要说?”

卡茜尔显然只是出于礼貌地说:“啊,嗯.我想如果我长得像你的话,我也不会很快变老的。”

娜娃托语气失望地说:“我是你的母亲。”

“是的,我想就是这个词,对吧?”卡茜尔沉默了一会儿.补上一句,“真是难以想像。”

“你不想问我什么问题吗?”娜娃托说。

“呃,作为一名工程师,我一直在想,你是从哪里得到发明望远镜的灵感的?”

“我说的不是这样的问题。是关于我的问题,关于你和我,关于我们。”

“那样的问题,夫人,我想不起来。”

“我是你的母亲。”娜娃托又重复了一遍,仿佛这句话就代表了一切。

卡茜尔的尾巴使劲摇晃着,“我想,知道这件事挺有趣的。我敢肯定有的人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也猜想过自己的父母是谁,但我从来没想过。”

“从来没有?”

“没认真想过,没有。”

娜娃托叹了口气,空气在她突出的齿间发出轻响。“我想我应该预见到这一点的。在我离开杰尔博部族之前,我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现在我离开故乡已经二十千日了,我常常胡思乱想,试图回忆起比我大十八、三十六或五十四千日的女性,看她们跟我长得是否相似。但那些回忆早已模糊;我一直希望能找个借口回杰博尔部族一趟。我想见见她,不管她会是谁。”她顿了一下,“我以为你也会很高兴见到我。”

“我经常都能见到你,娜娃托。请原谅我——我平时也没这么笨,但我好像没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一家人。”娜娃托说。

“‘一家人’”卡茜尔重复道,“还有‘母亲’。我想你是用对这些词汇了,虽然我从来没听人这样用过。哦,当然,我是听说过‘一家人’——迪博和他的祖先们。有时候也有人用‘育婴堂的妈妈’这个词。但你用这些词的方式……”

娜娃托斜靠在尾巴上,说:“你不明白吗?我知道自己的另外八个孩子是谁。”

“嗯?”

“以特殊的方式认识和了解。”

“这真是挺奇怪的。”

“我也想了解你。”

“你已经了解我了。”

“我是说,作为我的女儿来了解你。”

“呃,这是个我完全不懂的词。”

“女儿:女性孩子。”

卡茜尔摊开双手,说:“我们对彼此已经非常了解了。你有你的地盘,而我也有我的地盘。”

“但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是关于你将来长大后的情形的。”

“我一直觉得自己去探索将来是成长的乐趣之一。”

“是的,但你很快就要寻找配偶了。”

卡茜尔点点头,说:“很有可能,虽然我现在还不觉得有情绪上的波动。”

“我能给你讲讲。”

卡茜尔眨了眨眼皮,说:“我不想让别人来告诉我。”

“我是你的母亲。”娜娃托说。

卡茜尔摊开双手,说:“这一点我完全接受。”

娜娃托又叹了口气。“但这就是你想说的话,对吧?”

“还能有什么?”

“没什么了,”娜娃托有些生气地说,“没什么了。”

卡茜尔说:”如果我惹您生气了,请原谅。”

“走吧,”娜娃托说,“走开。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卡茜尔转身走过沙滩,疑惑不解地摆动着尾巴。

第十六章

“翼指”迷们早已惊讶于“翼指”在被带到远方后,能自己找到路飞回家的那种本领。随着时间的流逝,使用这样的“翼指”来传送信息已经变成了司空见惯的事。

戴西特尔号上原本有两只各自栖息在木笼里的大“识途翼指”。因为其中一只早先被用来传递必需品清单了,物资补充船随后又为戴西特尔号带来了另一只替补的“翼指”,但不幸在中途死了。

幸好船上还有一只。它是在首都北部海边的巢穴中被养大的,放飞后会回到那里去。作为一种捕食鱼类的动物,它这一路上也不愁找不到吃的。

托雷卡在克尼尔绑在“翼指”左腿的一小片皮革上这样写道:

科—托雷卡致迪博国王,紧急。在北纬25度、逆转经度①75度处发现群岛。其上居住着体态较小、同昆特格利欧恐龙相似的生物。一看见他们,就能激发起除我以外的所有人的地盘争斗本能;相比之下,他们完全没有地盘本能。我们将其大量杀害,以致如今有40艘船只在一路追赶戴西特尔号返回“陆地”。我们只扬起两只风帆前行,将他们诱往首都;预计将在7131/03/81抵达。异族恐龙使用杀人工具,能随意撒谎。准备防御。

【① 昆特格利欧恐龙没有东西经的概念,“逆转经度”是指相对于昆特格利欧世界的星球另一半地区时使用的经度。】

克尼尔在手臂上扎好皮筒①,“翼指”停靠在上面,爪子将皮筒抓得毛茸茸的。托雷卡和克尼尔走上甲板。“翼指”的内外眼皮不停地眨动,它还不太适应外面的阳光。船长抬起手臂,“翼指”振翅飞入空中。它一直飞到戴西特尔号桅杆上空,绕船盘旋几圈找准了方向,然后向正西方飞去。

【① 防止“翼指”抓伤手臂的装置。】

“希望它能飞回去。”克尼尔说。

托雷卡望着“翼指”扇动翼膜飞向远方,却没有回答船长的话。

虽然对“五位狩猎创始人”的膜拜不再需要秘密举行了,但膜拜仍不能在公开场合举行。无论如何,任何现在与之相关的人从前都曾是秘密的信仰者,而曾经参与秘密集团与欺诈活动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但也有人一直公开举行着膜拜活动,阿夫塞的助手鲍尔—坎杜尔就是其中一个。或许他能够回答默克蕾博的问题。

要找到坎杜尔很容易。他瘦瘦高高,有些笨拙,站在那里比大他几十千日的人还高大。默克蕾博在他前往商贸大道——首都主要街道之一——的路上找到了他。她曾跟坎杜尔见过好几次面,但他只有一次是跟阿夫塞走在一起。当时他走在那位失明的智者身边,踏着细碎的步子。但独自一人的坎杜尔如蜘蛛般细长的腿和轻快的步伐,使他在石子路上健步如飞。默克蕾博冒险在他身后一路小跑。她赶到相距五步的地方,因为她知道,等他答应的时候两人之间的距离还会拉开几步。“鲍尔—坎杜尔!”

坎杜尔停下脚步,细长的身体像桅杆一样来回摆动,似乎希望能赶紧继续往前走。他转过身来。“嗯?”

“是我,娜乌—默克蕾博。我想跟你聊聊。”

坎杜尔点点头,但声音仍然冷冰冰的。“哈哈特丹。”

“你的语气很尖刻。”默克蕾博说,“我得罪你了吗?”

坎杜尔转开鼻口,不看默克蕾博。“你花了不少时间跟阿夫塞在一起。”

“是的。”

“他的工作退步了,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跟他的学生们在一起。”

“我在试图治疗他的噩梦。”

“他过去的几百天里一直都在接受治疗,可他的噩梦并没有好转。实际上是在进一步恶化。他看上去憔悴不堪,明显缺乏睡眠。”

“治疗是需要时间的。”

坎杜尔转过来看着她,说:“而治疗像阿夫塞这么有名的人对你自己的职业会很有帮助。”

“这一点毫无疑问。”默克蕾博说,“但我并不是在故意延长治疗时间。”

“我看过你的学术著作,”坎杜尔说,“我自己不识字,但佩蒂特——阿夫塞的学徒——好心地念了一本你的关于治疗方法的书给我听。你认为,我们并不是所有时候都很清楚自己的行为。”

“是的。”

“那你就有可能在延长阿夫塞的治疗时间;你下意识地否认是没用的。要知道,你让阿夫塞的治疗过程看起来越难,你得到的名声就越高。”

默克蕾博的瞬膜一阵狂跳。她磕了磕牙,说:“嗯,坎杜尔,这个发现非常具有思考价值!但我想可能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找出问题产生的根源。没有什么比治愈阿夫塞更值得我高兴的事了。我在治疗过程中尽量同他保持距离——因为让他直接暴露自己的思想而不是根据我的口吻作出简单的回答是很重要的——但我也真的关心他,看着他还在受苦,我也不好受。”

坎杜尔似乎还是不太高兴,“你问了他很多问题。”

“是的。”

“他也对你无话不谈。”

“啊,”默克蕾博说,“原来是这样。在我出现之前,你是阿夫塞的心腹密友。如今他却跟我分享生活中的私人细节,这让你不开心了。”

坎杜尔抬起手,好让默克蕾博看见他伸出爪骨鞘的尖利的爪子。“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被你剖析的。”他说。

默克蕾博退后一步,让出地盘,说:“当然了。我没想要惹你生气。”

“如果这就是你要说的,那请原谅,我走了。我还有事情要做。”

“不,等等。我找你有别的事。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的帮助?”

“是的,我需要你给我提供一些信息。”

坎杜尔语气坚决地说:“我不会泄露阿夫塞的秘密,对任何人都不会。”

“我不需要那种信息,我只想了解一下‘五位狩猎创始人’,因为你是鲁巴尔教徒嘛。”

“没错。”

“我想了解一下有关梅克特的事。”

坎杜尔的兴趣不禁被提了起来,“为什么?”

“这对我治疗阿夫塞有帮助。”

“阿夫塞跟你提过梅克特?”

“不能这么说。”

“那你为何要问?”

默克蕾博觉得告诉坎杜尔也没什么坏处,于是说:“无论什么时候提到狩猎创始人,阿夫塞总是最后一个提到梅克特。”

“阿夫塞的思维很有序。”坎杜尔说,“他每次都用同样的顺序来背诵名单并不奇怪。”

“嗯,但就是这一点很奇怪。他背诵其他四个名字的时候并没有依照固定的顺序,但梅克特总是最后一个。实际上,他有时提到她的名字总是很犹豫。”

“这很重要吗?”

“是的,很重要。我们就是通过这样的细枝末节来找到控制我们言行的力量的。”

坎杜尔似乎并没有被说服。“不管怎么说吧,默克蕾博。”他停顿片刻,接着说,“同其他狩猎创始人一样,梅克特也是上帝断裂的左手五指之一形成的。一些学者——像你这样看重说话顺序的学者——说她是继鲁巴尔以后形成的第二名猎手,因为在第一部《圣卷》中,她的名字排在第二位。梅克特是一名伟大的猎手,可能也是最受称颂的,因为她杀死过一只‘甲壳背’,就像第四部《圣卷》中记载的那样。当‘五位狩猎创始人’和‘最初的五位男配偶’开始占据领地时,传说梅克特占有了现在的首都北部沿海和楚图勒尔省东部。”

“还有什么?”

“没什么了吧,除了最著名的那部分,但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咦,梅克特是第一名血祭司啊。”

“是吗?”

“天啊,默克蕾博,你不会不知道第一部《圣卷》吧?‘曾是上帝的十根手指的十个人走到了一起,生了五窝蛋,每窝八个。但上帝说,如果所有的小孩子都活下来,那很快整片陆地上就会人满为患了。因此,她让梅克特负责吞噬每八个小孩子中的七个,梅克特就成为了第一名血祭司。”

“我还以为血祭司都是男性。”

“现在是。第十七部《圣卷》里说得很清楚。”坎杜尔摇摇头,说,“我很惊讶,默克蕾博:我目不识丁,但连我都知道这些事。”

“第十七部《圣卷》里说些什么?”

“说梅克特拒绝再当血祭司,她说让生蛋的人来吞噬小孩子太不合适了。那时的昆特格利欧恐龙已经远远不止起初的十个了,于是正直的德图恩——我想你应该知道他是什么人——设立了第二部《血祭司法令》,只让男性来执行婴儿的筛选工作。”

“真是奇妙。”默克蕾博说。

坎杜尔再次摇了摇头,说:“你知道吗,默克蕾博,既然你会识字念书,你真的应该多读点儿。”

默克蕾博正飞快地思考着,她鞠了一躬退开。“我会的。”

娜娃托和嘉瑞尔斯已将必要的储备搬上了救生船:阴干的肉和鱼、装满水的陶罐、为防止旅途过于烦闷而挑选的书、万一旅途不闷而需要用来做笔记和绘图的纸、怕温度降低而准备的皮革毯子,当然还有娜娃托的一枝望远器。

虽然救生船的船壳从外部看是圆的,但内部却只是一个四方形。等娜娃托将最后一罐肉装上船后,她惊讶地发现原本空荡荡的船舱竟已塞满了各种物品,算得上温暖舒适了。但长达二十天的旅程,仍有可能让她患上幽闭恐惧症。不过,这是连续作往返旅程的情况。十天后,救生船将到达塔顶,或许到时候她能下船走走。

出发的时间到了。嘉瑞尔斯和卡茜尔站在救生船洞开的大门外,准备跟她告别。娜娃托朝他们鞠了一躬,说了一句:“再见。”

但嘉瑞尔斯并没有就此作罢,他递给娜娃托一样小东西。那是一枚旅行者水晶,呈六边形,发出红宝石一样的光芒。“祝你好运,”他说着,深深鞠了一躬,引用了《贝尔巴之歌》①里的歌词:“如果野兽攻击你,杀掉它;如果事情不尽如人意,克服它;如果上帝在你返回之前在天堂召唤你,天堂会因为有你而更加美好,而你遗留下的一切将以你为荣,并悼念你的离去。”他顿了一下,说,“一路顺风,我的朋友。”

【① 一首关于“五位狩猎创始人”的歌。】

娜娃托又鞠了一躬,斜靠在尾巴上,碰了碰控制门的墙面。从里面看,救生船的墙黯淡了一下,她知道船从外面看肯定像液化的过程。片刻之后,墙面清晰起来,透明的船壳上没留下半点门的痕迹。

救生船开始上升。向下望去,娜娃托能看见嘉瑞尔斯和卡茜尔飞快地在视线中变得模糊——一对父女,虽然他们自己并不见得知道这一点。嘉瑞尔斯的年龄是卡茜尔的两倍,娜娃托只能从他们的身形大小将他们分辨开。

过了没多久,救生船就经过了蓝色金字塔顶端的开口,在空中飞行。金字塔矗立在悬崖被消耗后的空地上,基座两侧的两带沙滩看起来像米色线条。

弗拉图勒尔省的海岸线躺在难得的万里晴空下。娜娃托的视野越来越宽阔,不能看见的就只有被四边梯塔挡住的部分了。很快,她就看见了弗拉图勒尔省的大片土地和向南边、东边延伸的宽阔水体,每片浪尖都反射出闪耀的白色阳光。

救生船加速了一阵子,现在正匀速飞行:在每两根横木之间飞行的时间已经一样了。娜娃托曾驾驶她的滑翔机塔科—萨理德号和后来的鲁比—卡登号从空中观察过地面,但却从未到过如此高空。平望出去,她能看见自己飞得高过了远方的云朵,抬头看见的则是汇聚在一起向高空无限延伸的四架梯子。

娜娃托曾用炭笔和白垩绘制过用望远器观察到的行星和卫星图,但绘制这些图往往要花十分之几日的时间来观察视野里移动的天体。她想画下眼前所见的一切,但每过一刻地面就退得更远些,之前看不见的土地又出现在望远镜视野边缘。

江河像血脉纵横在弗拉图勒尔省的土地上,大片的森林和空地也看得见了。那是什么?一片圆圆的褐色小山——小山还在动!原来是一群雷兽!随着高度的抬升,娜娃托觉得有点儿晕乎。虽然云朵反射的耀眼的白光挡住了北部省区,但她也已经能看见整个弗拉图勒尔省了。

一群“翼指”飞过塔边:从颜色上看,是皇宫里养的。她从来没想过它们能飞得如此之高。它们渐渐消失在下方的空中,但她仍能轻易分辨出鸟群朝着东边飞行的三叉形队伍。

如今,连蓝色金宇塔的下半截也已经消失不见了。虽然她认为塔身的宽度并没有改变,但仍觉得自己似乎置身于一个无尽延伸的蓝色钻石中,钻石的上下两端正在逐渐变细,直至汇集到一个看不见的顶点。

太阳已开始朝西边地平线滑落。娜娃托向下看,看见森林的东头有一片浓重的黑影。救生船内部随着梯子上蓝色横木的出现而一明一暗,偶尔还能看见一些横木上的锥形体里喷出的白色烟雾。

娜娃托让目光游移在地平线上——她突然颤抖了一下,地平线竟已不再是一条线,而产生了起伏的弧线。她的心突突直跳。她看见了——真的看见了——自己居住的世界弯曲的半球。她早就知道昆特格利欧卫星是球形的,却从未亲眼见过——只是从船只率先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桅杆、投射在“上帝之脸”上的圆形阴影以及测量不同纬度上影子的角度中了解到这一事实。但真真正正地看见弯曲的圆弧、球状的世界——实在蔚为壮观。

过了一小会儿,她看见了更加壮观的景象。时近黄昏,太阳离地平线还有一段距离,但夜幕已开始降临:天空先变成了熏衣草般的淡紫色,在娜娃托还没注意到之前,就已接近深紫,如今更转成了黑色。在太阳还没落山之前,是什么让天空变黑的呢?是救生船金属材料的特性造成的?不太像。

救生船继续向上飞行,娜娃托静静地思考着。弗拉图勒尔省到铲嘴岛一路起伏的海岸线都已尽收眼底了。她知道小水滴能折射太阳的光芒,将其幻化成七彩斑斓的彩虹,而她一直怀疑紫色的天空就是无数小水滴在空气中散射阳光的结果。但如果高空中没有这样的散射,那就说明空气没有湿度。当然,水的密度大,有落向地面的趋势。她已远在云层之上——或许云层就是水蒸汽在空气中散布的上限。

更晚一点儿的时候,娜娃托看到了一生中最壮丽的日落:闪耀的光点触摸着世界弯曲的线条,遍布整个星球的水体边缘被染成了成百上千千步的紫色海洋。日落因救生船的上升而不断被延长,娜娃托尽情观赏着这难得的美景。

太阳消失后,月亮开始展示它们的光华,群星也开始在空中闪耀。很快,空中便出现了娜娃托从未见过的繁星满天的景象。宽阔的天河中星光闪亮,而不是她所习惯见到的苍白的魅影。要数清天河中的星星,恐怕是穷其一生也无法完成的任务。她想到了阿夫塞,亲爱的阿夫塞,如今他能看见的只有漆黑一片。要是他能见到这无尽的星空,该会有多感动啊!

但娜娃托再次陷入了困惑中。为什么会多出这么多星星呢?她突然想起来了:所有闪亮的星星都是岩石构成的,自身并不能发光。地面上看到的星星像远方的灯火一样闪烁,但在这里却一直闪耀着。满天的繁星让她很难辨别方向;平时能见到的星座早已湮没在无数星光中。但她最终还是发现了明亮的凯文佩尔星,那颗离太阳距离只比“上帝之脸”稍远的行星。她拿出望远镜,靠在尾巴上稳住身体,将凯文佩尔星纳入视野。

真是壮观。凯文佩尔星的环带无比清晰,还能看见星球上空明显的纬度方向的条状云带,比她以前用最大的望远镜观察到的还要清晰百倍。凯文佩尔星自己的卫星——咦,竟然有六颗,比她以前用同样倍数的望远镜观察到的要多两颗。

难道第一天飞向塔顶的旅行就已让她如此接近凯文佩尔星了?胡说。实际上,金字塔的梯井同凯文佩尔星的黄道位置组成的是一个钝角:她从地面观察的距离要比在高空中稍近些。

那为什么天体的光会变得如此明亮呢?

她忽然发觉周围的情形:白天时黑暗的天空、闪亮得几乎刺眼的星光、观察时没有失真的行星。

没有空气。

在这么高的空中没有空气。

没有空气!

她感到自己的胸膛在绷紧,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这种反应太不理智了:她明明能听见救生船内循环补充的空气发出的嘶嘶声。她相信,至少透明船壳中的某个不透明仪器在保证着船内的新鲜空气量。她试图镇静下来,但一想到只有四周透明的墙将她同,同……空荡荡的一切隔开,还是有些害怕。

但娜娃托还是稳定住了情绪,心定了下来。塔科—萨理德号,鲁比—卡登号,全都是白费力气。滑翔机是不可能帮助人们逃离终将毁灭的星球的,而飞艇实现星际航行任务的希望跟帆船也没什么两样。昆特格利欧人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全新的途径。

一个全新的途径。

救生船继续抬升。

第十七章

“调整风帆!”克尼尔说,“减速!”

船员们应声而动。托雷卡正站在戴西特尔号的瞭望桶边,手中拿着阿夫塞给他的望远器。他扫了一眼船尾的水域,仍有约四十艘船在追踪。克尼尔和托雷卡决定让他们再靠近些,以便数清每艘船上到底有多少只异族恐龙。等了好一会儿,船才靠得足够近。那边一艘船——甲板上挤满了异族恐龙。这边一艘船,木制船舷上沿斜靠着一列恐龙,约有五十来只。领队的船上,异族恐龙们正争相跑到船的一侧,七手八脚地摆弄一台沉重的设备。

托雷卡一艘一艘地看过去,突然看见一只很像裘恩的异族恐龙,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突然,空中一声雷动。托雷卡眼前的一切疯狂地摇晃着,船上的桅杆偏向了一边,而他自己则被撞到了瞭望桶墙壁上。他放下了望远器。

又是一声惊雷。异族恐龙领队船前甲板上的一个巨大的黑色圆筒中喷发出一阵烟火。一瞬间,托雷卡看见一个很大的东西穿过空中飞行——飞行!然后戴西特尔号船尾的水被溅起老高。一个圆形的沉重物体正好击中了船尾几步远的水面。

甲板上传来克尼尔沙哑的声音:“全速前进!拉开距离!”

甲板上响起一阵脚步声。

卷起的两张风帆也开始猎猎作响。

领队船的管子里又发出一声爆炸声,但这次那个物体——圆圆的物体——冲进了船尾二十步左右的波浪中。托雷卡小心翼翼地将望远器放回垫得软软的肩袋中,走下绳梯来到甲板上。克尼尔正等着他。

“那是什么玩意儿?”克尼尔大喊道。

托雷卡仍有些慌乱,他扶着桅杆支撑住身体。“它们就像我跟你讲过的拿在手里的金属管子,只不过比那要大得多。”

“你看见那阵烟雾了吗?”

托雷卡点点头。“又浓又黑,像我们用来爆破岩石的黑粉末。但他们……他们控制了爆炸的路径,并用它来投掷金属球。”

“嗯。如果刚才他们击中了,那估计戴西特尔号这会儿就已经快沉到海底了。我们得小心点儿,不能再让他们靠那么近了。”

“最终,”托雷卡说,“他们将接近‘陆地’。你肯定我们不会给人民招来一场大屠杀吗?”

“会有一场大屠杀的,”克尼尔说,“但被杀的不会是昆特格利欧恐龙。”

“我希望,”托雷卡的声音几乎被风帆的声音完全掩盖了,“根本不要有任何屠杀发生。”他离开了克尼尔,走回实验室放好望远器。

当他打开门的时候,他看见了碎裂的蛋壳。

难道船颠簸得那么厉害吗?把蛋都给碰碎了?

然后,他看见包裹蛋的皮革毯子上摇摇晃晃地冒出一只小异族恐龙黄黄的头。第二枚蛋上有一个洞,托雷卡能看到一只小茸角时不时地戳出来。第三枚蛋还没裂开,却在前后晃动。托雷卡蹲在毯子边上,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

首都正下着倾盆大雨,铅色的天空中看不见一丝紫色。大滴大滴的雨水砸在地上,本该呈明亮的一点的太阳完全被隐没在云层中。默克蕾博和阿夫塞只好在阿夫塞的办公室里进行交谈。急促的雨点声偶尔夹杂着轰隆隆的雷声,窗外也不时能看见被闪电撕裂的天空。

“我们第一次交谈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做噩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默克蕾博躺在房间另一头距离阿夫塞足够远的访客板床上说。访客板床正好在窗户边,凉爽的风可以避免将默克蕾博的激素气味吹到阿夫塞身上。他能明显嗅出空气中臭氧的味道,却只能偶尔嗅到她的气息,“你能更明确地讲讲开始做噩梦的时间吗?”

阿夫塞趴在朝着工作台倾斜的板床上,尾巴伸在空中慢慢地晃动着。“我也不太确定,”他说,“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做噩梦的频率越来越高。我想第一次做噩梦的时间是在两千日前,但第二次做噩梦的时间跟第一次相隔很久,我就没把这当一回事。”

默克蕾博看了看阿夫塞的办公室。这是个典型的盲人办公室:墙上没有装饰品,屋里没有足够的照明油灯,工作台上连一盏灯都没有,也找不到书写纸张,台子上用来盛墨水瓶和溶剂瓶的凹槽中空无一物。大理石桌面上放着两根带数字的黄铜标尺。

“那么两千日前,”默克蕾博说,“你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阿夫塞磕了磕牙。“让我告诉你那时候没发生什么事还更简单些。”他摸了摸喉咙下面,说,“我想想。当然,谋杀是当时发生的。”

“你儿子德罗图德犯下的谋杀?”

“是的。这理所当然占据了我的思绪。”

“还有什么?”

“嗯,那时每个人都很愤慨:血祭司的名誉在那之前已经受损了。”

“他们遭到排斥是因为他们并不筛选皇族的小孩子们。”

“是啊。人们都认为只有皇室的小孩子不用经过血祭司筛选是不公平的,但驱逐血祭司又会导致人口急剧膨胀。”

“这对你有什么影响?”

“呃,”阿夫塞缓缓地说道,“我的地盘争斗本能被第二次激发起来。”

“第二次?此前还有一次?”

“是的,第一次是在我搭乘戴西特尔号进行朝圣旅行的时候。”

“我们稍后再说这个。两千日前还发生过什么事?”

“还有挑战啊。”

“挑战?”

“你知道的,就是爱兹图勒尔省省长罗德罗克斯发起的针对迪博领导权的挑战。”

“噢,对啊。你也有所参与?”

“是的。实际上是我提出解决方案的。”

“真的?”

“是的。伦—伦茨女王的八个小孩子都受到了秘密保护,活了下来。其中七个分别成为了各省省长的学徒,第八个就是迪博,他在女王去世后成为了国王。”

“这我记得。”默克蕾博说,“罗德罗克斯认为,体质最柔弱的迪博被推上王位成为软弱的国王是一个阴谋,而他,罗德罗克斯,才是最强壮的,也理应是合法的领导人。”

“正是这样。我只是提出了最符合逻辑的建议:让迪博、罗德罗克斯以及他们的兄弟姐妹重新经过血祭司的筛选,因被筛选人体格的增大,血祭司的角色改由一头肉食动物来扮演。”

“啊,这我也想起来了。我当时不住在省会市,但散布新闻的骑兵们到处宣传,我也有所耳闻。血祭司是一头霸王龙,对吗?”

“对。”

“而皇室的七名成员在那次筛选中死去了。”

阿夫塞抬起一只手,说:“只有六名。楚图勒尔省的斯班瑞斯在迪博最终打退霸王龙的时候还活着;她现在住在首都。”

“但还是有六名成员死了……”

阿夫塞的语气有些自我辩护的味道。“很多人都说,从他们被孵出来时就该只让其中一个活着。”

“当然了。”默克蕾博说,“当然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但无论如何……还是死了六个。”她把头侧向一边看着阿夫塞。阿夫塞的额头很高,鼻口强健有力。或许这就是他的病根……“你,”她漫不经心地说,“对这六个人的死感到内疚吗?”

一道闪电将房间照得雪亮,周围的一切突然看得清清楚楚。默克蕾博吓得心惊肉跳,但阿夫塞却毫无反应。“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当然并不愿意看到任何人死去——即使是像罗德罗克斯那样的无赖。”轰隆隆的雷声不绝于耳,整个屋顶为之一震。阿夫塞一直等到震动停止了方才开口说话,“但为了人民的利益,迪博的权威和血祭司的名誉都必须得到恢复。”

默克蕾博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正在接近答案,但让人抓狂的是,答案突然又不见了。

一开始,娜娃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以为这不过是她兴奋的副产品。

但事实井非如此,这一切真的发生了。

她牢牢站在救生船透明的地板上,左手扔下一个小金属工具。

工具落了下去。

但落得十分缓慢。

她飞向塔顶的旅程已进行了一天半。如果对救生船的速度估计没错的话,她已经离地面两千步左右了,基本相当于“陆她”东西跨度的三分之一。

这一点其实毫无疑问。重力已经明显减小,工具下落的速度只有正常状态下的一半。她弯腰将工具拾起,工具的分量也减轻了不少。

重力减小,娜娃托想,真是不可思议。

塔顶还在延伸。

娜娃托觉得自己很喜欢这种轻飘飘的感觉,这让她觉得自己年轻了很多。

第十八章

小异族恐龙是个麻烦事。

一般来讲,小昆特格利欧恐龙在被孵化后不久就会睁开眼睛;血祭司随后被召来。他通常会冥思很久,喝一点儿圣酒,穿上紫色的血祭司袍子,走进育婴堂。然后,他会在燃烧的火光照耀下发出一声大吼,发足奔跑,逼迫刚孵出来的小孩子们慌慌张张地逃开。接着,他逐一扑向每个小孩儿,大声地将他们咽下食道,直到跑得最快的一个被留下来。

但在7126千日,因与皇室合谋免除了女王的小孩子的筛选,血祭司被驱逐出大多数部族。血祭司最终得以官复原职,但迪博认为应当制定一个新的筛选标准——不靠力量取胜的标准——以便今后使用。进化学理论的创始人托雷卡便受命负责制定适合的标准。

托雷卡还没有完成这一任务,他认为这样一个意义重大的变革应该经过深思熟虑,因此血祭司暂时还在以传统的方式进行筛选。

而托雷卡现在得照看三个异族恐龙宝宝。

昆特格利欧恐龙的一窝蛋中,只能有一只活下来。

异族恐龙也应当如此吗?

托雷卡见过血祭司遭到驱逐期间发生的事。那时每一窝蛋孵出的小孩子都活了下来,造成人口猛增,小孩子的身影随处可见,“陆地”上随时都有大量的地盘争斗在发生。

只要能确保血祭司对每一窝蛋都进行筛选,人们就会乐意接受。可一旦有例外发生,人们便群情激奋,将血祭司放逐甚至杀害。

如今又出现了一群特例。虽然这一窝只有三个小孩子而不像昆特格利欧恐龙那样有八个,但是……

托雷卡斜靠在尾巴上沉思。再次冒险破例,任由昆特格利欧恐龙的每一窝小孩子被杀掉七个而让这一窝小孩子全部存活下来……群众会被激怒的,尤其是在迪博和他的兄弟姐妹们的麻烦刚被解决后不久。

更糟糕的是,在新的筛选标准施行之前,托雷卡实际上算是血祭司的领导人。当人们发现血祭司的领导人也无视传统的时候……

但这些又不是昆特格利欧小孩,他们的妈妈被一只昆特格利欧恐龙杀害了,这些蛋意外地在异乡被取了出来。这种情况下当然应该得到特赦,三个小孩子都应该活下来……

当然……

不行。

这太冒险了。昆特格利欧的人口必须得到严格控制,血祭司的名誉不能再遭受任何损伤。

托雷卡憎恨自己接下来做的事,但他别无选择。至少这些宝宝还只有十分之几日大,连眼睛都还没睁开;昆特格利欧恐龙的小孩子们在离开蛋壳一天后就睁开眼睛了。

托雷卡吞掉了一个小孩,蠕动着的小身体落下了他的喉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鼓起勇气,吞下厂第二个小孩,只留下一个活在人间。

阿失塞和默克蕾博接下来的一次会面地点是在石柱区。两天前那场暴雨的痕迹还未完全消退,默克蕾博的脚上沾满了稀泥,在穿过茂密的草丛到达阿夫塞下风处的岩石边时,两腿已经水淋淋的了。

“你上次提过,”她说,“你的地盘争斗本能第一次被激发起来是几千日前在戴西特尔号上的事了。”

“没错。”阿夫塞躺在岩石上说,“我们越过了‘上帝之脸’航行,之前还没有船只敢这么做。迪博国王——当时还是迪博王子——和我正在甲板上晒太阳,这时,一名叫诺尔—甘帕尔的水手残暴地直冲了过来,神情紧张,眼中闪着凶光,爪子也探了出来——地盘争斗本能的所有迹象都有。”

“你说你当时跟迪博在一起?”

“是的。”

“但杀死那个甘帕尔的人却是你。”

“是的。”

“这么说是你救了迪博的命。”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但是,没错,是我救了他。”

“迪博没有很好地报答你。”

阿夫塞沉默片刻,说:“确实没有。”

“但你杀死了甘帕尔,所以王子才得以活下来。”

“是的。”

“这显然不只是简单的地盘争斗本能。”默克蕾博说,“你不只是因为甘帕尔对你和迪博构成了威胁而做出反应的。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对知识的渴求。你已经说服了克尼尔船长作环球旅行,这是件开天辟地的事。甘帕尔对此提出了反对。”

“是的。”

“他挡住了获取知识的道路。”

“是的。”

“他挡住了昆特格利欧恐龙走向更加美好的生活的道路。”

“是的。”

“嗯,少数人偶尔为了整个社会的利益而死也是正常的,对吗?”

“不对。”

“要进步就永远不可能避免牺牲。要想让其他人过得好一点儿,有的人就必须得死。”

“不对。”

“你不相信这一点吗?”

“不,不。应该还有别的选择。死亡是不必要的牺牲。”

“有时是的。”默克蕾博说。

“不是这样的。”阿夫塞说,“我们不能这么嗜血如狂。我们的生存不应该建立在杀害同胞之上。”

“但我们的生存确实是建立在杀害同胞之上的。”

“但这不应该,”阿夫塞说,“看在上帝的蛋的份上,默克蕾博,这是不应该的。”

在娜娃托离开后的第五天,弗拉图勒尔省的地面开始摇晃。“翼指”振翅高飞,动物们的吼叫声撕裂了空气。嘉瑞尔斯和卡茜尔在涌动的沙滩上奔跑,尾巴在身后高高飞起。他们离蓝色金字塔的南边还很远,但悬崖底下是地震时最应该避开的地方。他们右边的岩石层正在战栗,将一阵石头雨点打在他们头上。嘉瑞尔斯望向左边的水域,口鼻张开却又叫不出来。波浪卷起了一堵铺天盖地的水墙。嘉瑞尔斯试图再跑快些,大地在他脚下不断震动。

巨浪卷了过来。嘉瑞尔斯冒险往石坡上爬去,边爬边喘着气祈祷。有些地方在不断落下一阵阵乱石雨,但他还是找到了一条头顶有岩层遮挡的通道。嘉瑞尔斯跟卡茜尔失散了,他希望她也找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藏身之地。

一块石板弹落到遮挡的石层下,向嘉瑞尔斯砸来。他没来得及挪开右脚,脚被砸得生疼。

嘉瑞尔斯再度望出去,惊恐地尖叫起来。扑上岸来的浪头更高了,比他爬上的岩石高度还高出很多,有可能——

他被海浪打到了岩石上,伤腿更加疼痛难忍。他感觉仿佛自己的腹部快要被尖锐的岩石剖开了。

海水冰凉,像是从深海中涌上来的一样。被淹在水中的嘉瑞尔斯双目紧闭,缺氧的肺都快炸开了,但他还是尽力抓住了岩石。一块大石砸向他的背部和尾部,但因为受到海水的缓冲,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

嘉瑞尔斯的肺部疼痛不堪。黑暗紧紧将他抓住,他的意识也在慢慢溜走——

但海浪随即消退了,他张大嘴巴狼吞虎咽地呼吸着。地面暂时停止了晃动,沙滩上铺满了被海浪遗留下来的海草,湿透的沙粒也被带到石坡上铺了一层。石坡下的地面上散落着碎石。

嘉瑞尔斯向海滩上望了一眼,没有卡茜尔的影子。

他的心沉了下去。她的尸体一定是被消退的海水冲走了。

嘉瑞尔斯的右腿受了重伤,腹部也被斜着划了一条深深的长口子。为免摔倒在地,他小心地拖着步子转过身,抬头望向岩壁和摩天高塔——

——高塔在——

我的天啊!

它在颤动。

在摇晃。

像一根被拽起来的线,前后晃动着。

要是它倒下来怎么办?要是塔身倒塌了怎么办?

上帝保佑我们!

上帝保佑娜娃托!

第十九章

托雷卡是进化学的创始人。目前同异族恐龙的争斗以血淋淋的现实表明,昆特格利欧恐龙传统的筛选方法并没有挑选出具有最佳特质的个体。为了制定一项新的筛选标准,托雷卡在育婴堂中花了很多时间来观察孵化的过程和小孩子的早期活动。

他从没想到这些信息对他将会有什么用处。但现在,小异族恐龙发出了高亢的唧唧声。他饿了。

育婴堂的社工们能随意反刍,直接用嘴给小孩子喂食。托雷卡不知道该如何让食物自愿回到嘴里;听说将拳头伸到喉咙口能激起这样的反应,但随之引起的痉挛可能会让下巴自动闭合,将胳膊肘以下的手臂都咬断。

于是,托雷卡将一些小块肉干放到嘴里,前后移动着下巴,用舌头将肉左右搅拌嚼烂。幸好周围没有人看到这恶心的一幕。等肉完全嚼碎后,他张大嘴,用指头将碎肉掏出来放到一只碗里,又往碗里加了些水调成一团柔软的肉泥,把碗放到唧唧叫着的小恐龙面前。小恐龙仍在蹒跚着到处走。

什么都没有发生。托雷卡原本希望小恐龙能嗅到肉味儿走过去的。或许吸引小昆特格利欧恐龙的是反刍食物中胃酸的气味,而调好的肉泥中却没有那股刺鼻的味道。托雷卡蹲在地上,左手捧起做好的肉泥直接递到小恐龙面前,右手轻轻将小恐龙推到食物边。等他小小的黄色鼻口伸到托雷卡手上的事物前时,小宝宝显然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了,于是开始用舌头将肉泥一点点舔到嘴里。托雷卡满意地蹲下来看着小恐龙吃,右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

阿夫塞看起来疲惫不堪。他的尾巴僵直而没有生气,左手像失控似的探出一根爪子,头微微前倾,鼻口半张着,仿佛礼节上要求合上嘴巴的习惯对他而言太过艰难。嘴角的小薄膜像发烧的病人一样呈灰白色。很明显,他累极了。

默克蕾博将爪子伸进带来的墨水瓶,开始记录今天的交谈。她边写边说:“我们今天要谈的话题以前也提到过,但从没真正谈论过。有人称呼你为萨尔—阿夫塞,有人只叫你阿夫塞,还有人用另外一个名字称呼你:那个人。”

阿夫塞叹了口气,说:“你真是太在乎名字了,不是吗?”

“是吗?”默克蕾博眨着内瞬膜说,“嗯,我想是的。姓名是我们身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阿夫塞。如我刚才所说,有人用一个特殊的名字来称呼你:那个人。”

“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人叫我肥头。”

默克蕾博强忍住没有磕牙。“我很好奇,别人叫你‘那个人’对你有什么影响?这是古代猎手鲁巴尔在她的预言中提到的,对吧?在她被一头‘角面’撞伤临死前,她说——”默克蕾博停下来查找她写下的引言——“‘将来会有一名比我更加伟大的猎手,这名猎手是男性,——是的,一名男性——他将领导你们展开最伟大的狩猎活动。’”

“是的,预言就是这么说的。”阿夫塞顿了一下,说,“但我并不相信这个预言。”

“许多人认为,你所提议的星际旅行就是鲁巴尔所指的最伟大的狩猎活动。”

阿夫塞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又是比喻,你能将任何事物任意比喻成另外一种事物。”

默克蕾博又从笔记上读了一段话:“但鲁巴尔还说过,‘有一个人会降生在你们中间,告诉你们世界末日的来临;听从他的话,因为反对他的人终将自取灭亡。’这难道不正是你一生的简缩版吗?你的确宣称了世界末日的来临,我们要不是听从了你的话开始开展出逃项目,最后确实是要自取灭亡的。”

阿夫塞俯卧在巨石上,不置可否地发出一声咕哝。

“还有,”默克蕾博说,“鲁巴尔说过,‘那个人将战胜陆地和水里的魔鬼;他的猎物流出的鲜血将浸透土地,染红江水。’你的确杀死了庞大的雷兽,宰掉了巨大的水生爬行动物,啊,”——默克蕾博又在查笔记——“卡尔—塔古克。”

“我都忘记鲁巴尔还说过这个了,”阿夫塞说,“何况我上次有能力阅读《鲁巴尔之书》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嗯,我的学徒也不会想到我会让她读这个给我听。”

默克蕾博想了想该如何回答,但最后也只是磕了磕牙,说:“对啊,我想也是。”

“无论如何,那只雷兽都算不上魔鬼。而卡尔—塔古克,……嗯,戴西特尔号就是为了追杀它才完成第一次环球航行的。卡尔—塔古克其实算得上是救世主了。”

“瓦尔—克尼尔不会同意这个说法的。”

“尽管我很喜欢并敬仰老船长,但我跟他经常意见相左。”

默克蕾博沉默了。

“无论如何,默克蕾博,你又在强行将一种事物说成另一种事物。我没杀过什么魔鬼。”

“‘魔鬼’,”默克蕾博若有所思地说,“从严格意义上讲,魔鬼就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撒谎的人。”

“没错。而我从没杀过那样的人,我甚至不知道有人能够……”

“嗯?”

“没什么。”

“又来了,你又在掩盖你的想法,阿夫塞。如果我要帮你,就必须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呃,德特—耶纳尔博,那个剜出我眼睛的祭司——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但他曾经向我暗示他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撒谎,说这是成为一名成功的祭司所必需的条件。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在吓唬我,但是……”

“但是什么?”

“他在7110千日的皇族同鲁巴特教徒的冲突中被杀死了。杀他的不是我,但,嗯,如果他能在鼻口不变蓝的情况下撒谎,那我想他就是一个魔鬼,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是以我的名义被杀死的。”

“无论如何,”默克蕾博埋头看着她的笔记,说,“鲁巴尔用的词是‘战胜’,而不是‘杀死’。你的确战胜了德特—耶纳尔博,因为如今的社会追随的是你的星际航行目标,而不是耶纳尔博的教义。”她顿了一下,“那你的伟大狩猎行动呢?”

“所有的狩猎?在我失明前,只进行过三次比较有意义的狩猎活动。”

“可那是多么伟大的狩猎啊!”默克蕾博说,“庞大的雷兽,卡尔—塔古克,还有‘尖齿颚’!”

阿夫塞轻蔑地摆了摆手。“你不明白,你跟别的人都一样。好像没有人能明白。”他转过头用失明的眼睛望着她,“我从来没有狩猎过,事实上没有,没有像真正的猎手那样狩猎过。默克蕾博,我惟一一次需要狩猎才能生存的时候却很悲哀地失败了。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在森林里迷路了。我捉不到任何可以吃的动物,最后只好吃树叶青草。树叶青草!”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我是一名猎手?根本不是。”

“但你杀死的……”

“那些都不是真正的狩猎本领。我真的认为自己并不具备那方面的才能。你看不出来吗?那些都只是需要我解决难题的时刻。解决难题就是我所做的一切,这才是我惟一擅长的。”他顿了一下,“想想我杀死的雷兽——我的第一次伟大狩猎。部族里别的人当时都在撕咬它的大腿和肚子。”他摇了摇头,回忆道,“但那只是杀死小型动物的方法,对于一座肉山是不起作用的。我那时很清楚,雷兽最脆弱的地方跟你我一样——是咽喉底部。于是我对准它的脖子咬了下去。这是任何人都做得到的;只是我碰巧是第一个想到这一点的人。”

“那卡尔—塔古克呢?”

“一次伟大的狩猎活动?别逗了。就连戴西特尔号上爱夸夸其谈的祭司德特—布里恩也对此保留意见。他一开始还不愿意为这顿饭做祷告。默克蕾博,我那次用上了工具。我对传统的狩猎毫无兴趣。我意识到那家伙像我们一样必须呼吸空气,所以我就把锚上的铁链捆在它脖子上,阻止空气流通。这也跟技能、狩猎本领或追踪猎物毫无关系,我只是将手边的工具使用到适合的地方而已。”

“嗯,那‘尖齿颚’呢?之前没有猎手能够杀死它,而你第一次披挂上阵就把它解决掉了。”

阿夫塞张开手臂。“那是最明显的例子。我和帕司—德拉沃骑着奔跑兽追踪‘尖齿颚’,真正给我们帮助的是奔跑兽,而不是我们的技能。到了该发动攻击的时候,我和德拉沃从奔跑兽身上跳向‘尖齿颚’的背。德拉沃没能跳上去,落到了地上,而我正好跳了上去。你明白了吗?那次杀死‘尖齿颚”并不是因为我的狩猎技术有多高明,而是由于我能准确地计算出从一个运动物体跳到另外一个运动物体上面的轨道。这是数学,没别的。别的狩猎活动也一样,都是数学和解决问题的能力综合作用的结果。”

“但别的昆特格利欧恐龙在那种情况下却会失败。难道结果不是最重要的吗?”

“哦,也许是吧。但最关键的其实是我能在狩猎过程中保持清醒的头脑,我在思考,一直在思考,而别的人只是跟着感觉走。理智才是关键,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保持逻辑思维的清晰。”

“我想,我们种族的人们并不擅长于这一点。”默克蕾博说。

“是啊,”阿夫塞沉重地说,“确实如此。”

“但是,”过了一会儿,默克蕾博说,“预言的确是一种比喻。我还是觉得你是完成了成为那个人的必备条件最多的人。”

“胡说。”阿夫塞生气地说,“句子的意思就只是句子本身的意思。‘那个人将战胜陆地和水里的魔鬼,’鲁巴尔说。也许,我是说也许,杀死德特—耶纳尔博算得上杀死了陆地上的魔鬼。但水里的魔鬼呢?世上根本就没有水里的魔鬼,就算有,我也几乎不可能会遇到它们,更谈不上什么战胜了。”

娜娃托的救生船继续向塔顶攀升。

她已经航行了五天,也就是离地面已经有六千千步了。六千千步正好等于昆特格利欧星球的半径;如果她以同样的速度从地面上挖一个洞钻下去,那现在正好钻到地心。

重力持续减弱,东西下落的速度十分缓慢,就像在浓稠的液体中沉淀一样轻柔。如果娜娃托想跪在地上,那得用好几拍的时间膝盖才能触到透明的舱底。估计现在的重力只有地面上的六分之一。

娜娃托思考了一下减弱的重力。相关力量共有三种:两种使她下沉,一种使她上升。自己星球的重力和“上帝之脸”的重力都在使她下沉。但高塔本身是坚固的,每天都会循着一道圆弧摇摆一次,让她觉得自己像是拴在六千千步长的绳子上绕圈的物体,离心力将她抛离地面。虽然“上帝之脸”和地面的重力因她飞离地面而减弱,但要不是有离心力的作用,她的体重可能会增加不少。

身轻如燕的感觉非常好,但娜娃托还是有点儿担心。

五天了。

她已经被关在这里五天了。

她需要出去,出去跑跑,去打猎!她再也无法忍受肉干和咸鱼了。但她才走到距离塔顶不到一半的路程。

透明的墙压迫着她,虽看不见,却让人产生幽闭的恐惧。

五天了。

娜娃托叹了口气。但在这段时间里,她见到了许多瑰丽雄奇的景色。她低头往下看,看见夜空中一道亮光闪过,坠落大海。她知道,那一定是一颗巨大的流星。而在望远器的帮助下,她还能看到一些暗红色的点,那是爱兹图勒尔省正在喷发的火山口——托雷卡说这早就该发生了。她甚至还看见了日食:那颗叫大个子的卫星在正午时分划过头顶,圆形的黑影飞快地掠过“陆地”。

她再次低头往下看。

她的血液凉得几乎冻结。

这座直插云霄的高塔现在看起来像是要弯下去折成两半似的。她原以为这是一种光学幻影:弧形的地平线让人很难分辨塔身究竟是不是直的,但如今弯曲度越发明显了,不可能看错。

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卡茜尔曾经说过:高塔并不牢固,这么高大狭窄的塔不可能直立而不弯曲。她却愚蠢地认为,承受着高塔重量并让其保持笔直的魔力会在她航行期间继续发挥作用。

她一开始认为自己会以让人头晕目眩的速度栽向地面撞死,然后她想,高塔倒塌下去可能还会砸死很多人。

她感到自己被慢慢推向屋顶,高塔开始向另外一侧弯曲,像一条巨大的蓝蛇弯弯折折爬向群星。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向地面坠落。

这时,娜娃托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

楚图勒尔省的火山喷发了,正好同高塔根基所在的弗拉图勒尔省相邻。

是地震。

她看见的是地震冲击高塔时沿高塔传来的波浪,第一道波浪还未到达她所在的位置,她已能看见远远传来的第二道波浪。高塔像被巨人的手拎起来一样东摇西晃,并随着纵向压力上下颠簸。

另外,每五根横木上凸出来的铜质锥形体也开始喷白烟了。她在上升过程中偶尔见过一缕缕的白烟,但烟雾从未如此浓重,像夜空中的蒸汽锅炉发出的。

娜娃托看见传来的波浪的波峰凹了下去,塔身向内弯曲,正好同波峰的方向相反。塔身传来的波浪随之变成两道较小的波浪,波峰更少,幅度更小。同样的事情接着重演了一次,两道波浪神奇地慢慢裂成了更小的波浪。等波及到她的时候,救生船只轻轻颤动了一下,像在潮头微微颠簸的帆船。

波浪继续减弱。很快,喷出的白烟也开始减少,喷发频率逐渐降低。

她猛然想到了高塔一直矗立的秘密,以及偶尔见到的锥形体中喷出的烟雾的作用。

当塔开始向左倾斜时,压缩的气体将其推向右边,反之亦然。高塔也因此随时随处得到了平衡调节。卡茜尔说对了:像这么又高又细的普通建筑是无法保持直立的,无论采用多坚固的建材,塔身都会像传说中的豪丽塔一样弯曲。但这个结论在塔是被动的情况下才成立——这座塔却并非如此。它——这个想法很难以置信——从真正意义上讲,是活的,随时都在观测纵向的偏离并用气流将其矫正。即使是地震引起的巨大震动也能通过这一过程被化解。

古代蓝色飞船制造者的技术已先进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们早已能够往来于星球之间了,而娜娃托才刚开始意识到星际旅行的难度。他们发明了最神奇的粉未,建起这座不可思议的高塔。而这座高塔也不容小觑,它很聪明,会随环境的变化作出适当的反应。

但无论飞船的制造者是谁,他们最终也失败了。其中一架飞船坠落下来,船员全部牺牲,船上装载的生命形式也没来得及释放出来。如果连他们也会被打败,那昆特格利欧恐龙又该如何面对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呢?

娜娃托双臂环抱,尾巴夹在两腿之间,满怀担心地慢慢坐到舱底。

第二十章

戴西特尔号继续向“陆地”返航,异族恐龙的船队穷追不舍。“上帝之脸”已被半掩在波涛中,在地平线上露出半张饱满的脸;太阳则正好悬在另一边的地平线上。托雷卡站在甲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同“上帝之脸”投下的褐色光芒交相辉映。

克尼尔船长从甲板上方走下来,接近托雷卡。即使知道托雷卡没有地盘争斗本能,克尼尔还是不能忘记早已根深蒂固的礼节:在可能的情况下,不要从后面接近别人。

“很美的日落。”克尼尔在距离年轻的托雷卡十步远的地方说。

托雷卡点点头。“是啊。”

克尼尔斜靠在船舷上沿。“你知道吗?”船长沙哑的嗓音中带着不寻常的感慨,“我是个幸运的人。我已经八十三千日大了,早该活够本儿了。我所见过的海上日落可能比任何活在世上的昆特格利欧恐龙见过的都多。”他扬手指着紫红色天空中被染成深紫色的一丝云朵和圆圆的太阳,说,“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没看够。”

他们看着太阳滑下海浪,几乎与此同时,天空黑暗下来。托雷卡转身面对着克尼尔说:“你是想跟我讨论什么事情吗?”

“是的,”克尼尔又恢复了平时生硬的语气,“关于那只异族小恐龙。”

“塔克森。”

“你还给它起了名字?”克尼尔惊讶地问。

“当然了。而且是‘他’,不是‘它’。这里又没有部族首领,谁还能给他起名字?”

“我想也是。”克尼尔说。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会把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克尼尔大声呼出一口气,似乎觉得托雷卡太笨了。“我是说,好心的托雷卡,我们同他的种族正在交战,这个小孩当然应该被解决掉了。”

“什么?”托雷卡惊呆了。

“你解决掉其他两个的时候做得很好,”克尼尔说,“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战争。”

“不,不行。在达森之前的古代领土争夺战中从不留下囚犯。我是说,你不能将一群昆特格利欧恐龙塞进同一间牢房,因为他们会相互残杀。但塔克森不是昆特格利欧恐龙,他们种族没有地盘争斗本能。”

“我知道。”克尼尔的口气有点儿愤怒,“尽管如此,我们的船上也没有关押犯人的地方——”

“别那么称呼他,”托雷卡说,“他不是犯人。”

“那好吧,不管你叫他什么,他也是敌人的一员,不能留在船上。”

“你会让我怎么做,克尼尔?”

“我不知道。”船长用爪子挠了挠下巴,说,“我想应该把他扔下海去。”

“什么?克尼尔,你不是说真的吧?”

“我当然是说真的了。喏,你一直都把他关在你的实验室里,还没人见过他。但你不能无限期地把他关在那里啊!一只小异族恐龙会不会足以激起地盘争斗本能还是未知之数,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至少在小小的帆船上不能。我不会让戴西特尔号成为第二艘盖拉多雷特号的。”

“但塔克森——塔克森是我的……”

“你的什么?”克尼尔问。

“没什么。你不能让我杀掉他。”

“你可以领导地质勘探队的工作,托雷卡,但我才是戴西特尔号的船长。我不能允许任何冒险的事发生在我的船和船员们身上。”克尼尔转过身望向海浪。

托雷卡实事求是地说:“我是不会伤害塔克森的。如果你企图这么做或者允许任何人这么做的话,我会杀了你的。”

克尼尔磕了磕牙,说:“哦,得了吧,托雷卡。严肃点。”

托雷卡抬起手让他看了看自己伸出来的爪子。“我是很严肃,克尼尔。我会杀掉任何伤害塔克森的人。”

瓦尔—沃斯菲克是知识排序主管,一名负责将昆特格利欧恐龙的知识进行排序的官员。她原本是个谨小慎微的老人家,但最近却不得不作出很多改动。比如星象学在知识序列中原本正好排在预言学之后,因为二者都是研究揭示秘密的学科。但在阿夫塞对“上帝之脸”有了新发现后,沃斯菲克将星象学排到了研究物体运动的物理学和研究世界的地质学之间,使星象学被定义为研究世界运动的学科。这是个很大的变动,没准儿整个“陆地”的图书管理员们都会因此而对她骂声不断。默克蕾博一边想着,一边用爪子碰了碰主管门边的铭牌——铭牌是金色的,同沃斯菲克的官阶相符。

“谁呀?”门内传来一个模糊低哑的声音。

“娜乌—默克蕾博,我正在为国王执行一项任务。”

“哈哈特丹。”

幸好沃斯菲克是一名女性,默克蕾博的激素对她起不了什么作用。默克蕾博惊讶地看到房间内十分拥挤,地板、桌台和架子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一面墙上挂着被针钉在匣子里的昆虫标本,按照其外观美丽程度从左至右按升序排列。沃斯菲克的书桌上放着一套铁匠的工具,默克蕾博分辨不出它们是依照什么顺序排列的,除非——是按照省力程度以降序排列。地板上是各种树木的板材,还有一些堆放在一边,显然还没能被放到序列中合适的地方。木材的排序古老而权威,沃斯菲克重新思考该如何排列就是时代变迁的一个标志:如今所有的知识都需要重新加以阐释。

“我是个大忙人,”沃斯菲克没头没脑地说,“我想你能理解这一点。因此请你抛开繁文缛节。我就当我们已经彼此鞠过躬,说过很荣幸见到对方了,而你也说了,要不是很重要的事你也不会来麻烦我,诸如此类。现在,赶紧明确地告诉我,娜乌—默克蕾博,你想做什么?”

默克蕾博觉得头大如斗,就好像有人提着她的尾巴把她拎起来前后摇晃。她一向很注意对人随和;每一次遇见新结交的人都是一次复杂的社交舞会。而她对此却毫无思想准备,总的来说也并不喜欢这样。但她还是说:“我只有一个问题,沃斯菲克:有没有哪种‘翼指’的翅膀是紫色的?”

沃斯菲克抬起头,瞬膜飞快地眨动着。“你刚才说这是国王交给你的任务?”

“间接的。陛下要我治疗他的一位大臣,我是一名医生。”

“哦,我知道你是谁了,默克蕾博。你可不知道我花费了多少时间来为你的书和小册子排序。对意识的研究以前一直都排在心理学之后,但是我却不能将你的书跟多尔加、斯布尔塔放在一起——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这跟书的质量毫无关系,主要是内容。你不只是将意识的研究作为一个医学问题来对待。”

默克蕾博没想到自已的书还引起了沃斯菲克的注意。“我并不想给您增加新的负担,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一种‘翼指’的翅膀是紫色的。”

“你运气很好。”沃斯菲克说,“我刚把大部分关于‘翼指’的书堆在这里。托雷卡在南极冰冠发现了那些不知名的‘翼指’,我在对它们进行排序。”她哼了一声,说,‘他是另外一个不让我好过的人,他的进化学模型让我不得不编排一套全新的生命序列。”

沃斯菲克四下找寻,直到她发现了一本用皮革装订的大方本。“在这儿呢。《‘陆地’上的‘翼指’》,由帕尔—诺尔塔克编写的绘本集。”她将沉沉的一卷书递给默克蕾博,说,“看看吧。这不是什么伟大的书;诺尔塔克将各地区的‘翼指’按成年鸟翅膀的最大宽度的升序排列起来,再按地理方位编写而成。无论如何,他夸口说已绘制了所有种类的‘翼指’。如果真有紫色的,一定能找到。”

默克蕾博开始翻动硬硬的书页。“翼指”的种类比她想像的要多出很多:有些脑部后方有突出的头冠,有些没有,但所有的种类都有长得吓人的四根指头支撑着的翅膀,身体大部分部位都覆盖着细细的绒毛。有猩红色“翼指”、绿色“翼指”、古铜色“翼指”、白色“翼指”、黑色“翼指”、带条纹的“翼指”和带斑点的“翼指”,但哪儿都没有紫色“翼指”。她合上书的封皮。

“找到了吗?”沃斯菲克问。

“没有——我是说,我发现根本就没有紫色的‘翼指’。”

沃斯菲克点点头。“我从没见过紫色‘翼指’,”她说,“我也从没指望过能见到。但我告诉你,我宁愿见到也不愿成为一只紫色‘翼指’。”说着,老主管磕了磕牙,“嘿,这句话说得挺好,我应该把它写下来。”

默克蕾博向沃斯菲克道了声谢离开了。很显然,紫色“翼指”只是个一直困扰阿夫塞的象征物。但它象征着什么呢?天空是紫色的,有些花也是紫色的,某些“铲嘴”和雷兽的皮肤上有紫色花纹,狩猎纹饰所用的蓝黑色颜料在一定的光线照射下也会呈紫色。

那“翼指”呢?飞翔的爬行动物,大小各异。它们是卵生动物,有些以昆虫为食,有些以蜥蜴为食,很多种类都吃鱼,大多数都吃动物腐肉。

紫色。

“翼指”。

默克蕾博摇摇头。

娜娃托以前梦想过飞翔。实际上,在驾驶她的一架滑翔机飞行后,她时常觉得自己仿佛还翱翔在天空中。但那种飞翔的感觉往往都带有往前划过空气的冲力。现在,嗯,她只单纯觉得像在云端盘旋飞翔。

接着,她浑身一激灵,清醒过来。头撞到了救生船的天花板上。

撞到了天花板……

娜娃托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上,她紧紧闭上眼睛,身体板直地等待着救生船往回飞。但这并没有发生,而她的背部却再次触到了天花板,这次就如一片漂浮在湖面上的木头一样轻柔。她睁开眼睛,一开始还以为是救生船飞快的下降速度将她顶到了天花板上。但无数星光和六轮明月让她毫不费劲地看清了梯塔的横木,它们正从旁边匀速闪过。

救生船没有加速也没有减速。

但她却飘荡在船舱中。

飘荡!

她并没有完全失重,而是在慢慢往下飘,她的仪器设备都还在舱底。但她的重量已经很轻了,甚至连睡眠中一个翻身都会使她一直飘到天花板上。

她的头有点儿晕,手臂像松垮垮的翅膀般张开,双膝微弯,尾巴在身后摇晃。

她已经在救生船上待了快九天了,下面的世界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球,占据了她的大部分视野。约有三分之二的地方是明亮的;剩下三分之一则在黑夜笼罩中。这让人屏息凝视的景象却仍比不上球体背面慢慢变亮的壮观情景。橙黄色的光洒在明亮的球体边缘,一抹彩云已映入眼帘。

“上帝之脸”。昆特格利欧星球公转轨道中的行星。

救生船继续爬高。只有一片赤道大陆的星球逐渐消失后,稍远处的“上帝之脸”露了出来。昆特格利欧的世界如今看上去就像一只黄色眼睛中央的蓝绿色瞳孔。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看见了重叠在一起的两个星球——“上帝之脸”和昆特格利欧卫星——共同经历着星相变化。等到正午时分,它们都被照亮了,处在后方的环形“上帝之脸”明亮得几乎无法逼视,娜娃托不得不闭上了内瞬膜。

真是雄奇壮观。从朝圣船甲板上看见的“上帝之睑”缠绕着飘忽的云带,布满了复杂的气旋和彩色的涡流,其景象足以让昆特格利欧恐龙晕头转向。但看到自己的世界飘浮着白云,蓝色的海面上波光粼粼,“陆地”的海岸线无尽地曲折延伸,同时看到背后“上帝之脸”的光华——这番美丽与神奇的景象让意识也止住了呼吸。娜娃托发现自己惊讶得呆若木鸡,就算刚才没有飘浮到空中,现在也已飘飘欲仙了。

迪博国王正躺在他的办公室板床上,听一名被控告犯了偷窃罪的年轻昆特格利欧恐龙为自己辩护。他当然无法对自己的罪行抵赖:从他鼻口的颜色就能分辨出言语的真假。但他希望得到宽恕,因为他拿的都是些会被扔掉的东西——鲁巴尔信徒们在祭祀活动中常用的皇宫屠宰场里的“尖头褶”角壳。偷窃罪的刑罚是将犯人的双手砍去。小伙子的律师争辩说,这将是一项残酷的刑罚,因为这个年轻人的手有无法再生的缺陷。作为证据,他展示了他当事人只有两根趾头的左脚,第三根脚趾在几千日前弄断了,从此没再长出来。

办公室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一名迪博不认识的老年妇女闯了进来。皇家卫兵迅速冲上前去挡在国王前面;偶尔会有人因地盘争斗本能被激起而发狂冲进王宫。陌生人气喘吁吁,但身体却没有起伏。她伸出一只手,表明自己的爪子并没有伸出来,并慢慢透过气来。她说:“尊贵的陛下,请原谅。我是博丝—杜布兰,市区北部海边巢穴的管理员。”

“什么事?”迪博问。

“一只返途的‘翼指’刚刚到达海边巢穴,要不是事出紧急,我也不敢贸然闯进来打断您。”她举起一卷皮革。迪博正横卧在板床上,尾巴像橡胶桅杆高高翘起。他轻轻摇了摇尾巴,一名卫兵走上前接过皮革卷递给迪博,随后退回到原地以示尊敬。迪博展开皮革卷飞快地阅读。“上帝保佑我们。”他轻轻说。

迪博的一名谋臣从卡塔杜凳子①上站起来。“迪博?”在宫廷中大意地对国王直呼其名足以显示出她的焦虑。

【① 王位两侧为谋臣所设的凳子。】

迪博语气坚决地说:“你,仆人——”他永远记不住名字——“立刻宣阿夫塞进宫来。派人送信去弗拉图勒尔省,让娜娃托尽快赶回来。我需要我最好的思想家们来协助我。”他从板床上走下来准备离开房间。

“国王,”年轻人的律师叫道,“那我的当事人怎么办?”

“免除刑罚,”迪博生气地说,“我们将需要所有的人手。”

“我觉得我们对过去的讨论还不够久远,”默克蕾博对阿夫塞说,“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阿夫塞抓了抓脖子上松弛的垂肉。“我不知道,我记得,嗯,让我想想,我的职业侧试。”

“那是你长到十千日或十一千日时的事。你应该还记得更早些时候的事吧?”

“哦,当然了。还有那次我在森林里迷路了;我以前提过的。还有,我想想,我还记得小时候把部族同伴的手指咬断,因此惹了麻烦。”

“你是因为生气才那么做的吗?”

“不是。我们当时在一起玩儿,那只是个意外,后来他的手指也长回来了。”

“你还记得什么?”

“学切割皮革,捉蝴蝶。我想想……我还记得卡罗部族第一次开始沿着克雷布河迁移的事。我还记得——还有什么?——我还记得某个达官贵人来拜访卡罗部落时候引起的混乱。我当时不知道那是谁,但后来得知那是迪博的——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迪博的祖母,萨尔—萨尔登女王。”

“你还记得有皇族拜访卡罗部族?”

“有点儿印象。他们将我们这些小孩子带到克雷布河边,把我们身上冲洗干净,好觐见女王。我还记得这件事是因为那是我们第一次被带到江边去;他们一直担心我们会被江水冲走。”

“还有什么?”

“学玩拉斯图塔尔①。天啊,学得真烦:走到游戏板前下一步棋,然后走回来好让对手也能走过去下一步棋。”

【① 一种木板游戏,靠战略取胜。】

“还有什么?”

“哦,我想还有好多事情,但都七零八碎的。一场暴风雨;第一次经历地震;发现一只死去的‘翼指’。”

“一只‘翼指’?是紫色的吗?”

“不,白色带浅橙色条纹的。像一只条状雨燕,我想。”

“还有什么?”

“学习阅读;背诵长长的文字和相关词语。”

“那你记得这些事情哪个是最先发生的吗?”

“很难讲。它们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

“那在你小时候有没有什么一直困扰或惊吓你的回忆呢?”

“嗯,我提到过那次地震:着实吓到我了。当然,后来慢慢就习惯了。我在森林里迷路的时候也很害怕。但没什么真正让人震惊的事,你要问的是这个吧?”

“是的。”默克蕾博说,“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第二十一章

最后,它终于要发生了,这是娜娃托一直等待和害怕的时刻。四面蓝色的梯墙不再无尽地延伸,她已经能看见远处高空中的梯塔顶端了。娜娃托的爪子半伸出爪骨鞘,尾巴飘浮在身后的空气中左右摆动。

她想起了《瑞欧丹与藤蔓的故事》。

一头巨大的霸王龙。

一只会生金蛋的“翼指”。

到底会遇见哪个呢?

梯塔的四条边在顶端汇合成巨大的蓝色球形,向外伸出一些长长的嵌板。嵌板因挡住了天上的星光而黑得几乎无法看清。整个顶端看上去就像一朵长着黑色花瓣和无比长的蓝色花茎的毒雏菊。

救生船开始减速,准备停靠在塔顶。娜娃托飘向舱顶。

随时都会停下来了。

救生船渐渐向上滑行,穿过球形底部进入它洞穴般的内部。救生船微微一颠簸,停了下来。

娜娃托的呼吸急促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慢慢接受眼前所见的一切:这是一间完全用蓝色物质建造的多层迷宫。

救生船里面的墙逐渐模糊起来,同时,她也鼓起了勇气。接着,舱门消失了。虽然试验用的蜥蜴安全返回了,但她还是很担心这里没有空气。可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她轻轻踢了一脚身后救生船的墙,飞出了舱门。

从她进入救生船到现在,十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如果她没算错救生船的速度——每一分天一百三十千步——那她现在已经在距离地面一万三千千步的高空中了。至少她在这里没有向下落的感觉;她已完全失重,离心力和重力正好达到了平衡。

她四处飘荡,时不时轻柔地踢墙面一脚以保持运动状态。最后,她进人了一个巨大的方形房间。

她的心怦怦直跳。

金蛋。

墙面上有九个窗户,排成三排,每排三个。黑色的绳子将周围八个窗户同中间一个连接在一起。

娜娃托猜想着这是什么东西,但想不出来。良久,她都只是麻木地飘荡在空中。窗户闪着炫目的光,看不太清楚。但她渐渐开始觉得有点儿眉目了。

每扇窗户都在显示着不同的景色。似乎这还不够奇怪,每隔四十拍左右,窗户中的景致就变化一次。有些景色至少还能看出来一些名堂——咦,那扇窗户里是绿草如茵的平原和白云飘荡的天空;这扇窗户里海浪拍打着沙滩;那边那扇是某种建筑物。但别的窗户里的景色都很奇怪,娜娃托看不明白。

每一扇窗户的左上角都被飞船制造者们用数字编了号,但却不是从一到九。正中央那扇窗户标注的是一条水平的线,飞船制造者们用它来代表零,而其他窗户上的数字随着每次风景的改变而变化。

她浏览着每一扇窗户找寻某些事物——任何事物——任何她能辨认出来的事物。

突然,她找到了:无数困惑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迪博国王。

是的,最后一排右手边的窗户正对着迪博的办公室,窗户左上角的数字是27。

但是——

迪博办公室的那个方位并没有窗户;事实上,那间办公室里根本连一扇窗户都没有。

但这确实是从上空看到的那间屋子里的情景,就好像站在一架梯子上俯视躺在大理石王位上的迪博一样。他的左右两边是为谋臣们所设的卡塔杜凳子,三只年老的昆特格利欧恐龙正坐在上面。迪博手中拿着长长的一卷皮革,上面写着些什么。国王的表情十分焦虑。

无沦如何——迪博!能再见到他真好!但从太空高塔顶上的这扇窗户中怎么会看到迪博的办公室呢?是什么样的魔力让这样的事成为可能的?

她盯着窗户试图看到些细节,却突然意识到这些玻璃覆盖的方框并不是真正的窗户。如果它们是窗户的话,看到的事物会随着她头部的转动而移动,但这并没有如愿发生。而且聚焦点正好是迪博,而不是背景。背后墙面上的挂毯简直一片模糊。要是这真的是一扇窗户,她应该可以随意注视任何物体。那这就是某种光学效应在发生作用了,也许就像——就像透过望远器的目镜观察事物一样,一架能穿透墙壁的望远器。

有个人走进了画面,她的心狂跳起来。

是阿夫塞。

天啊,能再见到他真是太棒了!娜娃托发现自己正在呼唤他的名字,但他却没有掉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迪博正焦躁不安地说着什么,但娜娃托听不见。然后——

窗户里的景物变了。娜娃托扫过所有的窗户,希望能再找到阿夫塞,但每扇窗户里的事物都很陌生。

她的思想开始飞快地运转。这一连串的事物简直难以置信,令人头晕目眩,无法理解。她决定将精力集中到一扇窗户上。她选择了右下角那扇,也就是刚才显示了迪博办公室的那扇。

但她现在所看见的事物一点儿也不像首都。实际上,这压根儿跟昆特格利欧的世界沾不上边。

画面中没有任何熟悉的事物——完全弄不懂。尽管如此,娜娃托最终发觉自己看到的是一座城市的一部分。但这是座多么奇怪的城市啊!一切都像是用同一块材料造出来的,好像整个城市是——长出来的一样。那是一种带斑点的肉红色材料,让娜娃托想起在布德司卡岛附近见过的珊瑚礁。但这并不是杂乱的环礁,就算是珊瑚礁,那也是按照特定的模式生长出来的,每隔同样长的一段距离,就有一座穹庐似的建筑从微微起伏的地面上升起——那肯定是建筑,因为墙面上有整齐的窗户和宽敞的大门。有些地方有高耸的尖塔顶,有些地方有深深下陷的圆形坑洞,里面的墙壁上也有成排的窗户。任何地方都没有接缝,没有板块之间相交的线条。

突然,娜娃托的爪子弹了出来。一个颤抖的红色小圆球从一道门中露出来,看起来像是被揭去了皮一样:血肉全部暴露出来,表面布满了网状的黄色循环管道;依靠躯干下小小的块状肌肉的运动,块状肌肉上伸出很多纤细的卷须,时不时像风中的长草叶飘荡几下。娜娃托觉得躯干下的这些东西不是牢牢长在上面的,果然,其中一块肌肉蹦蹦跳跳地奔进了附近另一座建筑中。中央的红色圆球身上看不出任何感觉器官,却有东西在蠕动:是一种有尖利的黄牙、像水蛭一样丑陋的虫子。还有些没皮的蛇一样的东西在球体侧面扭动。这些东西显然也不是长在身上的,而只是寄生在红色圆球身上,在不定形的球面上自由攀爬着。

另一个红色圆球从右边走进画面,身下的触须前后摆动着。一条没皮的蛇从第一个圆球身上爬下来,缠到了第二个圆球身上。娜娃托惊呆了。

突然,画面又变了。这次出现的是夜景,巨大的动物在黑暗中爬行,但娜娃托看不清是些什么。她将视线转移到中间那扇窗户——被标记为零的窗户上。

至少那里能看见的动物跟昆特格利欧恐龙有些相似。他们同昆特格利欧恐龙一样有两只胳膊,手上长着五根指头;身下有一双腿,头上有一张嘴、两只眼睛。但相似点也到此为止。无论如何,它们不是爬行动物。它们站得像建筑物的柱子一样笔直,没有尾巴,皮肤呈黄褐色;头是圆形的,只有一个小小的鼻子,没有鼻口;眼睛斜着。它们有的戴着头盔,但有的却显然没戴,虽然娜娃托也弄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每只动物头顶都戴着一个黑色的东西,也许是……一团……纤维,被风吹拂着。眼部也有同样的黑色纤维,有的甚至嘴部也有一星半点。

天空是亮蓝色,有个巨大的黄色物体在发出耀眼的光,那是一轮太阳。但是,看在上帝的蛋的份上,那不是昆特格利欧的太阳。要不是飘在空中,娜娃托早已踉踉跄跄地卧到了自己的尾巴上。

中间窗户里的景物变了,但左上角的数字还是零。一群奇怪的四足动物出现了。真是令人惊诧的动物:它们身上布满了垂直的黑白条纹。景物又变了,仿佛观察它们的眼睛正浏览着找寻些什么。最后,焦点停留在三只两足动物身上。这些动物就像娜娃托刚才看见的黄褐色动物一样,只是皮肤呈深黑棕色,跟黑色十分接近。它们头顶也有黑色纤维,但是呈卷曲状,而不是直的,腰部围着一片皮革。很明显,它们也猎杀动物,但——怎么猎杀呢?这些棕色的动物也没有鼻口,而且——哦,我的上帝!——其中一人张开了嘴,娜娃托能清楚地看见它黄白色的牙齿。

扁平,方形的牙齿。

草食动物的牙齿。

娜娃托的思维飞快地转动着。一切都好像有些讲不通,而且,这些明显都是智慧生物:除了腰上围的那块布以外,其中一人还戴着首饰。戴首饰的那个很有意思,它的胸部构造限其他两人完全不同;一对巨大的突出物长在上面。那可能会是什么呢?

娜娃托摇了摇头,瞥了左边的窗户一眼。啊,至少那里显示的动物还有点儿道理。那是一种两足爬行动物,有点儿像奔跑兽,皮肤呈棕绿色,两条胳膊两条腿,一张长长的脸。看起来没昆特格利欧恐龙那么强壮,手上也只有三根指头。它们长着大大的银色眼睛,身体呈水平,身后有一条细长硬实的尾巴,像恐爪兽用以保持平衡的尾巴。这也是个智慧生物,手中握着某种复杂的器具。它像是直勾勾瞪了娜娃托一眼,然后眨眨眼睛转身走开了,脖子还随着走动前后晃动。

景物又变了。娜娃托的思维又开始飞速运转,但最后所有的形象组成了一幅完整的画面。她看到的是水底世界的情景,而且看得很清楚,不像平时潜到水里睁开眼见到的模糊景象。一群生物正从水底经过,每一只都长着七对高跷一样的腿,背上七根漂荡的触须排成一列,顶端形成小小的钳子。娜娃托觉得自己产生幻觉了,这些动物的形态实在太过怪异了。

她觉得天旋地转,头昏眼花,眼前迷茫一片。

她都在看些什么?这都是什么意思?

第二十二章

托雷卡斜靠在戴西特尔号钻石形船身尾弦的上沿。已近黄昏了,他能看见船尾后很远的地方,异族恐龙船队奇怪的三角形风帆一字排开。在他们身后则是“上帝之脸”的顶端,如今只有很小一部分还在地平线上了,像一个小小的黄褐色穹顶。其余的部分早已淹没在海浪中。但它前方的海水仍被染得通红,像鲜红的血水,反射着落下的“上帝之脸”的光芒。

托雷卡的尾巴悲伤地摇晃着。事情怎么会错到如此地步呢?他只是为了探求知识而来,只是知识而已,但找到的却是死亡。

从达森时代起,昆特格利欧恐龙就没经历过任何战乱了。托雷卡原以为他的种族早已在精神、道德和身体上进化完善,不再干这种愚蠢的事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昆特格利欧恐龙仍然一如既往地嗜血,他们是天生的杀手,从骨子里泛出一股杀机。

“上帝之脸”继续下沉,它的相对运动其实上是戴西特尔号自己在水中前进的结果。

托雷卡看着异族恐龙的船队被自己身后的落日余晖和“上帝之脸”反射的光辉照亮。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追逐的船队左右两侧有几艘船开始返航了。他现在能看到船只的侧面而不是船头了。很快,他便看见了它们的船尾。他们返航了!他们回家了!

当然了,托雷卡想,他们崇拜“上帝之脸”,不想越过它的范围航行。或许以前从来没有异族恐龙的船只到过这边的半球。

又有两艘船开始掉头了。

托雷卡抬头看了看前桅杆顶端的瞭望桶。有人在上面,背对着托雷卡观察戴西特尔号前方的水域。巴布诺正好经过托雷卡身后的甲板。他喊了她一声,巴布诺抬起头,奇怪的茸角在太阳和下沉的“上帝之脸”照耀下投下两道影子。“请把克尼尔船长叫过来。”他喊道。

巴布诺鞠了一躬,急匆匆穿过了通往前船的桥。过了一会儿,老克尼尔拖着重重的步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什么事?”船长沙哑的嗓音中充满了焦虑。

“异族恐龙!”托雷卡说,“他们掉头回去了!”

克尼尔抬起手挡住眼睛。“是啊。”他听起来似乎挺失望。

“他们一定是害怕会航行出‘上帝之脸’的范围。”托雷卡说。他看着船长,希望这位老者能听出话中的讽刺意味。当阿夫塞在戴西特尔号上进行朝圣航行时,克尼尔应该也有同样的恐惧,因为当时也还没有昆特格利欧船只航行到另外一半海域。

“或许我们应该掉头追击。”克尼尔说。

“什么?”托雷卡说,“好船长,他们有武器;他们会打沉我们的船的。让他们走吧。”

克尼尔沉默片刻,点点头。“嗯,我想你是对的。”尽管“上帝之脸”沉下了地平线,但光芒仍照耀着天空。这时,船长伸手指着远方,“看!”

托雷卡转过身来。几艘异族恐龙的船只已经放弃追踪掉头回家了,但大多数具有攻击力的船只仍紧随其后。

“我想他们对航行出‘上帝之脸’范围的恐惧并不深。”克尼尔说。

“也许吧,”托雷卡说,“也有可能他们大多数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即使是驶出‘上帝之脸’的范围,上帝也不会责罚他们。”

船长嘟哝了一声。夜幕很快降临了。

九扇窗户中的景物继续每四十拍左右变换一次:红色圆球、无尾两足动物、奇怪的爬行动物、长着高跷腿的生物,还有很多娜娃托来不及归类的东西。

偶尔也会看见一片疯狂世界中的绿洲:一些熟悉的事物——迪博的办公室。

无论如何,这一切都还是难以理解和接受。娜娃托飘浮在窗户前的半空中,眼前一闪,窗户变成了九块彩色方框,像魔咒般令人眩晕,不断地闪着光,闪着光……

她猛烈地摇了摇头,试图保持清醒。她决定暂时不盯着窗户看,将目光先转移到别的地方——任何别的地方。

每扇窗户的左侧有三条垂直发光的红色文字,随着窗户中景色的改变而变化着。前两条文字跟飞船制造者所用的文字一样,但第三条则只是个简单的图表。几乎所有的第三条图表都由顶部的大圈和下面的一列小圈组成,其中一个小圈是白色。娜娃托觉得这个图表有些眼熟。当右下角的窗户再次对准迪博的王宫内院时,娜娃托终于想起来那是什么了。那扇窗户旁边的第三条图表中,大圈下面是三个小圈,然后是三个大圈,最后是两个小圈。但其中并没有白色的圈,而是有一个小白点在三个大圈中的第二个旁边闪耀着。

娜娃托意识到这是昆特格利欧太阳系的图表,感谢上帝又让她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事物,一些她的思维能弄明白的事物。最大的圈是太阳,接下来三个小圈代表的是卡佩尔、帕特佩尔和达文佩尔三颗比较接近太阳的岩石行星;三个大圈是三个气态的庞大世界:凯文佩尔、“上帝之脸”和布雷佩尔。最后两个小圈是外围的岩石行星……嗯,加夫佩尔,当然,还有……还有……目前还未知的第八颗行星。靠近“上帝之脸”的白点代表的就是这扇窗户所展示的星球——昆特格利欧卫星。

她看了看其他窗户,思维突然有了飞跃性的进展。所有的窗户都是太阳系的地图——但是,是别的太阳系,外星系的太阳系,在这一刻前从未梦想过的太阳系。

奇怪的两足爬行动物又出现了:旁边那条圆圈组成的图表表明,这是由十一颗行星组成的太阳系中的第四颗行星。还有长着七对高跷腿的动物,它们在五颗行星组成的太阳系中的第二颗。娜娃托惊讶地发觉,几乎所有的生物都生活在小行星上,而不是庞大世界的卫星上。右上角的窗户转回了同其他生命形式相互协作的奇怪红色圆球生活的世界。真是难以置信:那个世界的图表最上端有两个大圈——两个太阳。

虽然中间零号窗户的景色间歇性地发生变化,时而是黑色两足动物,时而又是黄色或棕色,小小的星系图表却一直没有改变:一颗太阳,四颗小行星——其中第三颗是明亮的白色——然后是四颗大行星,最后有一颗小行星。

娜娃托的思维还在飞快地转动着,试图应付蜂拥而至的图像和信息。她发现中央的窗户从未变换成另外一个世界。从其星系图表来看,一直都是同样的第三颗行星上的不同景致。但只有那扇窗户是通过黑线同其他星球相联接的,其他任意两个窗户之间却没有联接。

她盯着这一大片窗户和相互联接的线,头开始隐隐作痛。

突然,她想到了。

想到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那代表了什么。

家园。

中央的世界。

那是他们的家园,最初的家园。

飞船制造者们就是从那里将生命形式带到这儿来的。那就是将显示迪博办公室的窗户跟中央的窗户相联接的意义所在。

但飞船制造者们还将生命从家园带到了十一颗行星中的第四颗、五颗行星中的第二颗、绕着两颗太阳运转的世界……

娜娃托的身体开始战栗。她飘在空中,紧紧抱住双臂。

家园。

生命从那里散布到太空中的群星上。

真是无从想像。

她瞪大眼睛看着窗户发生改变,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

有时窗户里一片黑暗。

不是黑夜,而是一片黑暗。

娜娃托的心一阵狂跳。

黑暗。

空无一物的窗户。

或许魔力在长时间的展示后消失了。当然,这些窗户还很新,但它的另一端肯定有某种“眼睛”在将这些图片传送回来。飞船在这里坠落已经很久了,这段时间内可能有些眼睛已经失灵了。

也有可能这些世界在此期间已经消亡了。

娜娃托头痛欲裂。她将注意力再度转向窗户左上角闪着光的白色数字上。当窗户中出现昆特格利欧卫星时显示的数字是27;出现两足爬行动物时是26;啊,那边又出现了高跷腿的水底生物,显示的数字是9;居住在珊瑚城中的红色圆球是1。她看见了四个比27大的数字,画面上的生物都是有褐色绒毛的两足生物。而中央的窗户一直显示的是水平直线零。

慢慢地,她开始明白过来。她沉重的思绪开始清晰起来,迷雾渐渐散去。

她一生中曾两次见到昆特格利欧恐龙的显要地位遭受冲击。第一次是阿夫塞将他们从宇宙的中心移开,然后托雷卡证明了他们并非上帝之手的神圣杰作。而现在——第三次冲击。

总共有三十一个不同的世界上都生存着从同一个家园衍生出来的生命。而如果数字代表的是生命迁移的顺序,那昆特格利欧恐龙并不是第一批也不是最后一批得到迁移的,而是第二十七批——三十一中的二十七。没有什么显要地位,只是众多成员中的一个而已。

她飘浮在宽敞的房间中,惊奇地观看着形态各异的生命形式从眼前一一掠过。红色圆球;高跷腿生物;智能的爬行动物;无尾的两足动物;飞翔的动物;爬行的动物;有二十条手臂的动物;根本没有手臂的动物。窗户不断游移于不同的世界之间,异星的阳光在她脸上舞蹈。

她试着尽量去理解这一切。

但最终,她觉得自己完全麻木了,无法继续思索下去。窗户又一次模糊了,只剩下九个彩色方框。

她需要休息一下,需要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她决定在塔顶宽阔的空间中四下看看。

这就带来了一个难题。

她同其他墙面、地面或天花板的距离都拉得太远,无法触及,只能飘荡在方形房间的中央。她试图像飞翔的“翼指”那样扇动胳膊,但根本不起作用。而且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困境:她可能会因为无法飞回救生船取食物而飘荡在空中活活饿死。

但过了一会儿,她冷静下来,解开拴饰带的链子,取下那片长长的黑绿色皮带,像甩鞭子一样把饰带打到窗户所在的墙面上,使自己缓慢地穿过了房间。她飞进一条走廊,轻柔地踢着墙面前进。一路见到的很多事物都让人迷惑,但她最终来到了一个熟识的事物前:那是飞船制造者的门,就跟飞船上的门一样。门的高度是宽度的两倍,中央嵌着一块有黑色花纹浮雕的橙色小方块。

娜娃托飞了过去——

——门自己滑向一边,打开了。真是不可思议。她以前一直在思考这些门该如何操纵,因为飞船的门上没有任何把手或仪器之类的东西。但那些门一直都是死的;昆特格利欧恐龙不得不将橙色小方块从飞船的门上卸下来,露出能用手转动的金属把手。娜娃托现在确定,那些手动的把手应该是在紧急事件发生、能源被切断的情况下才用的。这也是它们被安置在橙色方块后面的原因。

娜娃托凭借着惯性一直穿过门飞了进去,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立刻一头撞在了墙上。不……那不是一面墙,而是第二扇门。这又是一间令人困惑不解的双层门房间。

但这扇门不也应该自动打开吗?哦,好吧:她在飞船上已经手动开启过无数扇这样的门了。她伸出爪子,将扣住橙色方块的弹簧夹子拨开。橙色方块弹开了,露出把手。

娜娃托伸手抓住把手,开始旋转——

突然,她身后的门开始滑动关闭,但她的尾巴还在门外。门碰到了她的尾巴,还没夹紧又自动退开了。

娜娃托听见——或许“感觉到”更合适些——一种声音。音调很高,使她的牙齿发酸、爪子发痒。身后的门再次滑动,碰到了她的尾巴。

声音像重复的叫喊不断回旋。

娜娃托再次旋动把手。

紧接着——

门的右下方闪现出一丝黑暗。

一阵风——

耳朵里剧痛难忍。

她将手举到头的两侧,将耳洞完全盖住。

鲜血从鼻孔中喷出来。

透过下方的黑色空隙能见到天上的星星。

星星。

皮肤一阵刺痛。

她紧紧闭上眼睛,内外眼皮死死抵挡着上升的眼压。

空气像一阵风暴从空隙中刮进来。

血从肛门和生殖器的褶皱中滴下来。

涌进来的空气将她推向半开的门,但门的开口太小,无法挤出去。

一阵阵巨大的痛楚,焚烧的痛楚,撕裂的痛楚……

然后,疼痛开始缓解。

一切开始归于平静。

娜娃托的意识渐渐消退……

第二十三章

阿夫塞立刻赶到了办公室。国王将托雷卡发回来的公函读给他听,他让迪博重复了两遍。最后,他摇摇头说:“我们根本没有获胜的机会。”

“为什么?”迪博问,“我的皇家卫兵们训练有素,猎手们本领高强。当然,要取胜是很困难,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这些……这些异族恐龙来到了这里,我们可以占熟悉地理位置的优势。”

“这并不相关。”阿夫塞摇摇尾巴,“想想这点:我们的人民受到了地盘争斗本能的限制。托雷卡说,异族恐龙并没有这种本能。我们有可能聚集十名到十五名猎手,但他们能带来成百上千名。”

“他们只有四十艘船,”迪博说,“就算戴西特尔号这样的大船最多也只能搭载二十人。”

“这也跟地盘争斗本能有关。”阿夫塞说,“如果人们能挤在像外星飞船上那种有很多张床的房间里,戴西特尔号就能搭载上百人。四十艘船就能搭载比整个首都的人口还要多的人。如果托雷卡都说对了,那他们就会蜂拥而至,就像苍蝇之于腐肉。光从数量上,我们就无法与之比拟。”

“呃,但我们仍然是真正的猎手,阿夫塞。托雷卡说,异族恐龙用工具捕杀动物,而我们则用爪子和牙齿。我们不需要工具。”

阿夫塞点点头,仿佛迪博说出了他想说的话。“鲁巴尔的第一条法令说:‘昆特格利欧人应该用牙齿和爪子来捕杀猎物;只有这样的捕杀方式才能使我们强壮纯净。”

“没错。”迪博说。

“但你没明白吗?工具的使用使异族恐龙占据了优势。我们必须冒险同猎物进行直接的接触,而他们,天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工具。或许是能在空中飞的尖棍子——当我在戴西特尔号上同卡尔—塔古克搏斗时,我就希望能有这么一件武器。抑或他们用刀来杀人而不只是剥猎物的皮。”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东西。”迪博说。

“是啊,我们的宗教信仰杜绝了这些东西的存在,但异族恐龙却能使用。而这些工具和武器能增加他们的个人能力,迪博。”

“那我们必须学会做同样的事情。”

“说易行难哪。记得第二十三部《圣卷》吧:‘狩猎的时候不要携带任何武器,那是儒夫的表现。’那些英勇的皇家卫兵会很难接受这个所谓的懦夫行径的。”

“那异族恐龙将在数量上超过我们,而且——那个词怎么说?装备?——装备更加完善?”迪博望着阿夫塞,说,“我们有什么优势吗?”

阿夫塞斜靠在尾巴上思考着。“呃,克拉德克斯在他的战争论著中曾说过,战争中最重要的是保证我方的正义感:代表上帝眼中的正义。但就算这一点,恐怕也是在异族恐龙那边。如果我对托雷卡的公函理解正确的话,是我们先向别人发起攻击的,而且——”

“没什么能凌驾在我的人民的生存权之上。”迪博生气地说,“要是我不认为这一点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那我就是一名糟糕的领导人。”国王的尾巴左右摇摆着,“我们是天生的杀手,阿夫塞。这是我们最大的优势,也是我们会取胜的原因。我们高兴地杀,松地杀,我们为取乐而杀。而从托雷卡的公函来看,异族恐龙并不具备这一特质。”迪博带着展望未来的神情幻想将至的胜利。他坚定地说,“我很少能这么说,但是,你错了,好阿夫塞——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错了。我很了解昆特格利欧人民,异族恐龙不知道该如何击败他们。”

平静,难以置信的平静,静谧得像静止的湖水。娜娃托感觉不到疼痛、焦虑、罪恶和恐惧。只有安宁,一种简单的安宁感。

然后脑海中出现一个影子,像是阳光下的金字塔,又不完全像。某种熟悉的事物,但又不完全一致。一条——一条通道,尽头有一盏纯净的白灯,比阳光还纯净白亮,但不用眯缝着眼也没有刺痛感就能见到。

她像在救生船中一样失重地飘荡着。周围还有别的人,一些熟识的人。她的家乡杰尔博部族的猎队队长鲁比—卡登、“陆地”地质勘探队第一任领导人埃博—法尔鲍姆、还有,还有,嗯,是的,是她!哈尔丹。亲爱的哈尔丹,她和阿夫塞的一个孩子。还有那边,一个小孩子……呃,那会是谁呢?

慢慢地,她产生了一个觉得惊奇又不算太惊奇、觉得烦人又不是太烦人的想法。

鲁比—卡登在狩猎中死去了。

埃博—法尔鲍姆,身材高大的故人,早已安详地在睡梦中溘然长逝。

哈尔丹——哈尔丹的去世是她疯狂的弟弟一手造成的。

还有那个小孩子……那的确是小黑尔巴克。

黑尔巴克,因高烧夭折。

死了。

他们都死了。

跟我一样。

但是,又一个身影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咦,是卡茜尔,她跟嘉瑞尔斯的女儿。她被笼罩在奇怪的白光中。哦,这只是一个梦,卡茜尔当然还活着了,她还在高塔基座下等着自己回去呢。但奇怪的是,年轻的卡茜尔站在那里,像是终于想开口说话,想同娜娃托在一起,想了解她的母亲了。

多么美丽的光芒啊!

梦并没有惊吓到娜娃托。她想,在那片模糊美丽的光芒中,没有什么能吓倒我。

光的边缘很模糊,但她觉得也许,只是也许,自己在光芒中辨认出了一个影子,一个光芒照耀下的影子。

那是一只昆特格利欧恐龙,一只巨大的昆特格利欧恐龙,比最大的雷兽还大些。也许,只是也许……

现在露出来的是闪着光的昆特格利欧恐龙的侧影。

它没有胳膊。

那是上帝。

但光影改变了位置,闪了闪,模糊的影子消失在明亮的白光中。

她想靠近些,同白光在一起,但新的身影涌进脑海,一群身影,在风中吹拂的身影。

她的第一次朝圣航行。“上帝之脸”挂在中天,呈壮丽的带状新月形……

刺猎手纹饰。她咬紧牙关,坚决不在金属长矛反复刺进头部侧面的皮肤时叫出声来……

她同她的部族助手达尔丹在森林中奔跑……

一次筛选——当然不是她自己的!一定是别的时候见到的。八个小孩子跌跌撞撞地在生蛋的沙地上跑,一只巨大的男性昆特格利欧恐龙——一名血祭司——在后面追赶他们,紫色袍子在他周围翻飞。小恐龙一只接一只地被吞进了他的大口,咽下张大的喉咙……

一个快乐的场景:老瓦尔—克尼尔找到她要求得到一架望远器,这是他俩第一次会面。她十分自豪,整个杰尔博部族的人对她更加尊敬了……

在休眠的奥斯凯火山顶端设立的望远器中见到了凯文佩尔星。它美丽的环带、卫星、顶部绚烂的云带……

她第一次光荣地在拉斯图塔尔游戏中战胜自己的老师……

在戴西特尔号上看着自己的第一窝蛋被孵出来,八个小宝宝用他们小小的茸角顶破蛋壳,跌落到木船板上……

第一次驾驶塔科—萨理德号不可思议地冲上了云霄……

还有那次,很久以前,同阿夫塞在一起。亲爱的无可比拟的阿夫塞,他看起来如此笨拙腼腆——实际上还只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那时他刚出现在她位于古老的霍格神庙中的工作间里。但他的思维是多么奇妙啊!而当他们将各自的观测结果综合到一起时,又发现了多么美妙而令人震惊的事实啊!就在那天晚上,她突然发现自己开始发情,发现他同她合为一体。那个美好的夜晚……

默克蕾博曾请阿夫塞的学徒佩蒂特协助她做些研究工作。佩蒂特知道阿夫塞同默克蕾博一贯的交谈时间,于是就在通往石柱区的路上等待着默克蕾博。年轻的学徒站在路中间显眼的地方,这样默克蕾博就能提前看到她了。在礼节性地问候对方后,佩蒂特说:“我找到你要的信息了。”

“噢,太好了。”默克蕾博说,“告诉我吧。”

“萨尔—萨尔登女王在7096千日第十九天的六分日到达了卡罗部族。”

默克蕾博眨了眨内瞬膜。“第十九天?你确定吗?”

“哦,当然确定啦,”佩蒂特说,“在卡罗领地上有一块纪念石,而这儿的档案管里有纪念石精致的蚀刻,上面的日期写得很清楚。”

“有没有可能女王到达的时间晚了,而记录的日期就因此出错了?”

“不会的。他们告诉我说日期是当着女王的面刻上去的,女王接着用镂花模板将自己的饰纹也刻了上去。我向负责皇族仪式的博贡求证过了。当然,当时负责这项仪式的是他老师的老师,但他说这是常规运作方式:等女王到达的时候才把日期刻上去。”

“那萨尔登女王在卡罗部族停留了多长时间呢?”

“不到一天。实际上,我还跟一位当时住在卡罗部族但现在居住在此的一位老者聊过,她还清楚地记得萨尔登的到访,据她说女王在那里只停留了大半个下午。”

“不可思议。”默克蕾博摇摇头,“你还像我说的那样查过育婴堂的记录吗?”

“查过了。记录原本仍在卡罗部族,但副本存放在首都这边。我找到了阿夫塞的孵化时间副本,日期跟阿夫塞说的完全一致。”

默克蕾博站在原地摇着头。“那孵化的顺序呢?”她问。

“卡罗部族的人那一季共生了六窝蛋;阿夫塞所在的那窝蛋是倒数第二窝被孵化的。”

“你确定?”

“档案上是这么写的。让我走近你一些吧,我替你把出生记录抄下来了。”

“哈哈特丹。”

佩蒂特走上前递过去一张柔软的书写皮革,又退了回来。

默克蕾博沉默地盯着皮革看了好久。过了一会儿,佩蒂特说:“呃,就这些了吗?”

“嗯?哦,真对不起。是的,是的,就这些了。非常感谢。”

佩蒂特鞠了一躬,说:“希望这些信息能有些用。”

“哦,是的,”默克蕾博说,“是的,当然有用了。”

突然,娜娃托醒了过来。

呼吸着。

活着。

她睁开双眼。

门边的黑色空隙不见了,外层门也关闭了,可能是她拉动了把手,也有可能是门自动关上的。

她又开始飘荡。

四周都有空气。

空气和四下飘荡的血珠。

娜娃托浑身发痛,尤其是眼睛,像是得了高度紧张后的后遗症。

她摸了摸左耳洞,里面的血凝成了壳。右耳洞也是一样。她使劲拍了一下手,感谢上帝,她还听得见。

上帝。

她刚才处于垂死的状态。垂死!现在又活过来了。

死亡曾是如此宁静,如此迷人。

还有所有的美好回忆,记录了她生命中每一刻的回忆。

但她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她还有工作要继续完成。

她必须得回去。她轻轻踢了一下外层门,利用冲力飘回走廊,又踢了几次,回到了有九扇窗户的方形房间,最后来到最初下船的地方。她找到救生船走进去,触摸了一下让门消失的嵌板。救生船开始了返回地面的长途旅行。虽然周身疼痛,但她安然飘荡在空气中,静静地等待着。

第二十四章

阿夫塞现在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跟迪博和皇族官员们在一起商讨,为异族恐龙的到来作准备。他们已经拟定了一个保卫首都港的计划,而工程师和化学家们正争分夺秒地辛勤打造计划所需的设备。尽管如此,默克蕾博还是说服了阿夫塞交谈治疗是不可以中断的。因此,每隔一天,阿夫塞就会离开王宫的办公大楼到石柱区待一分天。

“你还记得早些时候聊到过在卡罗部族度过的童年吗?”默克蕾博问。

“不记得了。”阿夫塞说,“哦,等等——是的。是的,我还记得。我的天,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是开始治疗后不久,没错。我记得你说过希望能有像你一样的人,能接受你的人。”

“我想我是那么说过。”

“是的。我逐字逐句记下来了。”翻动笔记的声音,“阿夫塞:‘这不太公平,就这样。我总是觉得应该有一个地方有跟我的兴趣爱好相似的人,跟他们相比,我的数学能力也不过平平。’”

“默克蕾博:‘但在卡罗部族却没有这样的人。’

“阿夫塞:‘没有。也许除了……’

“默克蕾博:‘除了谁?’

“阿夫塞:‘没什么。’

“默克蕾博:‘不行,你必须把你的想法讲给我听。’

“阿夫塞:‘那个想法……现在不见了。我忘了想说什么了。”

阿夫塞不安地在石头上动了动。“是的,我还记得这段交谈。”

“嗯,我知道你当时想到了什么,阿夫塞。我确切地知道你当时想到的是谁。”

“哦?”

“在最近的一次交谈中,你提到了女王萨尔—萨尔登对你的家乡卡罗部族的拜访。”

“是的。我当时还不知道是萨尔登——可能是我还太小了,不明白这些东西——但后来我听说是她。但是,默克蕾博,我敢肯定我当时想的肯定不是萨尔登。”

“不,当然不是了。喏,这很关键:你肯定那是萨尔登吗?”

“是的。”

“完全确定?有没有可能你见到的是造访的另外一位达官贵人呢?也许是省区行政长官呢?或是王宫中职位稍低的官员?”

“不,我很确定就是萨尔登。我还记得她血红色的饰带;只有皇族成员才佩戴那样的饰带。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知道是在哪个千日吗?”

“我想不起来。”

“7196千日。”

“真的?那是我应该——”

“不到一千日大。实际上,比一千日还小得多。按照王宫的记录,萨尔登女王在那个千日的某个六分日巡游阿杰图勒尔省的时候,拜访过卡罗部族。”

“真是神奇。”

“你还记得在那之前发生的事情吗?”

“很难讲。我有很多回忆,但先后顺序就不敢讲了。”

“你还记得育婴堂吗?”

“当然记得。”

“你还记得育婴堂中一窝窝的蛋吗?”

“你是说当我还在蛋壳里的时候?天啊,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记得其他的蛋?不记得了。不,我不能说我——等一下。等一下。是的,我——既然你提到了,我确实还记得另外一窝蛋。一共八只,围成一圈。”

默克蕾博摇摇头,说:“真是难以置信。”

“哦?”

“你是那个孵化季节里倒数第二窝被孵出来的蛋,你自己知道吗?”

“不知道。”

“嗯,这是真的。血祭司会做精确的记录,而记录的副本最终被保存在首都人口调查局。确实有一窝蛋在你那窝蛋之后被孵化。”

“真的?”

“真的。而且孵化出来的时间比你那窝蛋晚八天。”

“八天?那就是说……”

“就是说你才八天大就开始有记忆力了——甚至比这还早些。”

“这正常吗?”

“谁知道呢?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研究过早期的记忆。”

“八天,你是说。听起来是挺不可思议的,但我确实记得那些蛋。记得不太清楚,你明白——那样的记忆很模糊,但我还是很肯定。”

“你还记得之前的事吗?”

“比如说,”阿夫塞磕了磕牙,“从蛋壳里破壳而出?”

“是的。你还记得吗?”

“哦,严肃点,默克蕾博。”

“我是很严肃。你还记得吗?”

“我——不。我不记得了。我是说,我以前见过孵蛋,实际上就是在我出生的育婴堂里,那是很多千日前我重回卡罗部族时的事了。是的,我想像得到育婴堂里蛋壳裂开、小茸角冒出来的情景。但我自己刚孵出来的时候?不,想不起来了。”

“那筛选呢?”

“血祭司的筛选?”阿夫塞打了个冷战,“不。不,我不记得了。”

“你肯定吗?”

“那是我不太可能记得的事情。”阿夫塞有些颤抖,“我曾亲眼见过一次筛选,你知道吗?就是那次返回卡罗部族的时候。我走错了门,进入了育婴堂。那是我所见过的最恐怖的事情。小宝宝们在沙土上跑,一名血祭司在追他们,紫色的袍子围着他飞旋,他把小宝宝们整个吞下去,张大喉管等他们滑进他胃里。”阿夫塞摇了摇头。

“你说紫色的袍子?”

“是的——那是血祭司穿的颜色,至少在阿杰图勒尔省是这样,我猜别的地方也一样吧。”

“一领紫色袍子……围着他飞旋?”

“是的,就那样:飞旋,飘扬起来。”

“飘扬起来。像布做的翅膀?”

“我想是的。”

“像一只紫色的‘翼指’?”

阿夫塞走下岩石站起身来。“我的老天。”

“你曾在成年后见过血祭司。我们已知你至少在八天大的时候就已经有记忆力了。你自己所在的那窝蛋的筛选可能是在你两三天大的时候进行的,而如果当时血祭司没有空闲时间或者月亮的排列不太适合举行圣礼的话,还有可能拖到你四天大的时候。你确定不记得了?”

“我跟你说,我真不记得了。”

“请原谅,好阿夫塞,但我认为你确实还记得。”

阿夫塞张开双臂。“你能看见我的鼻口,默克蕾博。我敢肯定它跟你的鼻口一样绿。”

她举起双手说:“我不是诬蔑你撒谎,也不是说你下意识地记得,而是在你的潜意识中可能还会记起来。”

阿夫塞有些生气地说:“一个不能下意识想起来的记忆怎么算得上是记忆呢?”

“在我开始我的学术研究以前,我也会同意你的说法,阿夫塞。但过去发生的事情的确会影响到我们当前的言行,就算我们不能下意识地想起来。”

“这根本讲不通。”阿夫塞说。

“呃,但事实如此,的确如此。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昆特格利欧恐龙会因地盘争斗本能而与对手厮打至死,而动物却不这么做呢?动物之间相互恫吓一下或是以快捷的方式决定胜负就行了,根本不需要流血。虽然我们认为自己已经文明开化了,而动物仍旧野性难驯,但真正不能控制本能的却是我们自己。我们用爪牙撕咬,直到有一方——甚至是自己的朋友或部族成员——死了才罢休。这是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这样做?”

“我承认,这个问题让我感到很困惑。”

“我也是——到目前为止。阿夫塞,我们的精神上有创伤。”

“精神上有创伤?那种鲜血淋漓、让人目瞪口呆的创伤?”

“请原谅,我说的创伤跟那不太一样。我指的不是真正看得见的伤口,而是精神上的伤,一种对意识造成持久性损害的伤。”

“你说是精神创伤?由什么造成的?”

默克蕾博摇了摇尾巴,说:“血祭司的筛选造成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曾经是一个……一个家庭,八个兄弟姐妹中的一分子。我们一起被孵化,有一到三天的时间来适应彼此的存在、给彼此留下印象、相互产生依赖。接着发生什么事?一名成年人——我们见到的第一名男性——突然发动袭击追赶我们,八个人被血祭司吞下去七个。我们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我们的兄弟姐妹被吞噬。你说过,即使作为一名成年人,筛选仍是你见过的最恐怖的事情。那再想想这件事对一个小孩子的影响!想想当一个人最后意识到自己活下来是因为比别的七个兄弟姐妹跑得快,而自己存活的代价就是他们的惨死,那他会产生什么样的罪恶感?”

“但我不记得自己的筛选过程了。”

“下意识的当然记不住了。但阿夫塞,这种记忆仍在脑海深处存留了下来,对人的知觉和意识过程产生影响。在那次很早的交谈中,你说过卡罗部族没有跟你的兴趣爱好相似的人,没有认为你的数学能力也不过平平的人,除了……然后你就忘记要说什么了。除了你死去的兄弟姐妹们,阿夫塞!他们原本是跟你更接近而不是相异的人;你应该从自己的孩子们身上看到了这一点。你还记得你的兄弟姐妹们,七个都记得。”

“这不可能……”

“你记得,他们存在于你的恐惧和噩梦中。你说过,你对萨理德的恐惧被我解释得乱七八糟。你担心他会将你也打发掉——这是你用的词汇——就像打发掉之前的六名学徒一样,以便为第八名、也是最后一名你确信会到来的学徒留出位置来。你说过这跟血祭司不可能有任何联系,虽然他们同样也对年轻人作出判断,打发掉七个而只留下第八个。你的理由是你亲眼目睹筛选是在离开萨理德之后,但其实你早就亲服见过筛选了!你亲眼看到你的兄弟姐妹们惨死,正是对他们七个的记忆一直烦扰着你的梦境。十四只伸向你的手臂——七个为你的生命而牺牲的兄弟姐妹的手臂。叫喊着‘我’、‘你’、‘我们’的声音——七个早已被遗忘的兄弟姐妹,他们是你的一部分,却与你分离,七个无论你如何努力也无法再听见的声音。浸透鲜血的沙地——即你死去的同胞的鲜血;而在高空盘旋的紫色‘翼指’,代表的就是狼吞虎咽的血祭司!”

阿夫塞跟踉跄跄地跌坐在自己的尾巴上,急促地呼吸着说:“也许真是这样的,也许是的。”

“这是真的,阿夫塞。大胆地面对它吧!你生命中最愉快、最不让你担惊受怕的事情是什么?”

“我不——”

“你同娜娃托的关系,对吧?这是惟一让你平静放松的事情。你自己说过,你过去曾想像着她的脸庞平静地睡去。你当然要选择那个形象了!她是你生命中惟一不会受血祭司筛选的人。实际上,她对你而言代表的是完全相反的形象,你同她一起生下的孩子们被免除了筛选。但别的一切——从你担心被萨理德打发掉的情绪到你因协助血祭司复职而产生的罪恶感——都与你早已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看见自己七个兄弟姐妹被筛选的记忆有关。”

“我跟你说过,我对于协助血祭司复职并没有任何罪恶感。”

“真的吗?你还记得你的噩梦开始的时间吗?”

“你以前就问过我,我也回答了。”

“是的,那是我们开始治疗的两千日前,血祭司名誉受损,群情激愤,而迪博遭遇他兄弟的挑战的时期。”

“是的。”

“而你在整件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不,你知道。是你为迪博想出了解决挑战的方法。那个方法是什么?”

“他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哦,我的天——他和他的兄弟姐妹们接受一次筛选,在体育场里被一头巨大的霸王龙四下追逐,就像普通筛选中小孩子被血祭司追逐并吞噬那样。”

“结果呢?”

“迪博的六名兄弟姐妹被吞掉了。”

“因为你的建议而被吞掉了。”

“不……不,那只是……”阿夫塞全身痉孪,瑟瑟发抖,“不,那是惟一的解决办法。你不明白吗?惟一的办法——”

“是你设计了那次筛选。从本质上讲,你也成为了一名血祭司。你的潜意识中仍记得自己兄弟姐妹的筛选,后来你又不小心见到了另一次筛选,眼睁睁地看着小孩子们被吞噬,而最终你也变成了一名血祭司……”

“不……”

“除了为了你的生存而已经死去的七个兄弟姐妹外,又有六个人死了。”

“没有别的答案会比……”

“正是如此!我们讨论在戴西特尔号上你的地盘争斗本能被激发起来的时候,你自己也哀叹过。我们自己的生存不应该建立在杀害同胞的基础上。‘看在上帝的蛋的份上,’你说,‘这不应该!’”

“没错!确实不应该。”

“但事实上却是这样的!起始点就在育婴堂:我们这些活在世上的人得以存活就是因为我们的七个兄弟姐妹都死了。而为了解决对迪博的挑战,你这个仇恨将生命建立在牺牲上的人却变成了血祭司。”

“不,我们用的是一头霸王龙……”

“霸王龙只是没有智慧的野兽。真正促使筛选重演的人是你,该负责的人是你,你才是血祭司。”

“不是。”

“现在你必须面对现实。你明白吗,阿夫塞?明白吗?”

“我什么都不明白,默克蕾博。”

“因为你的意识拒绝明白。即使你的双眼结构正常,意识也拒绝看见自己所做的一切,拒绝看见自己变成了什么人。”

阿夫塞放声尖叫:“我不相信。”

“你想想!大多数人都曾因目睹自己的兄弟姐妹被血祭司的筛选而遭受精神上的创伤。而你则经历了三次这样的伤痛:第一次是自己的筛选,其次是成年后不小心闯进了卡罗部族的育婴堂,最后你又策划了同霸王龙的搏斗——成为了自己最害怕的人,一名血祭司!”

“给我闭嘴!”阿夫塞尖叫道。

“你成为了血祭司,阿夫塞。在你的脑海中,那就是你的身份。”

“走开!”阿夫塞伸出爪子叫道,“给我一点儿空间!”

“一名血祭司!”

“你侵入了我的地盘!”

“这就是真正的精神创伤,阿夫塞——就是它阻挡你复明的!你为自己的身份感到羞耻,你在自己眼中成为了邪恶的人,而眼睛就拒绝看见这一切。”

阿夫塞紧张起来。“走开!快走开!”

“你拒绝看见!”

“在我杀死你之前走开。”

“精神创伤!”默克蕾博叫道。

“不!”

“面对你的精神创伤吧!”

“我要杀了你!”阿夫塞发出像动物一样低沉的吼叫,“我要杀了你!”他又叫道。然后,从他的胸腔中发出一声低沉模糊的咆哮,“我要把你囫囵吞下去!”

他的地盘争斗本能完全被激发起来了,像一台杀人机器狂暴地起伏着身体。

默克蕾博将目光从阿夫塞身上转开,以免自己也跟着发狂。她撒腿狂奔,逃离了石柱区。在她身后,阿夫塞继续上蹿下跳,却看不见要攻击的目标。

第二十五章

在娜娃托回来以前,嘉瑞尔斯一直计算着日子。他不知道该盼望些什么,只能惊讶地注视着地震的冲击不断传向高塔。娜娃托逃过这一劫了吗?就算她过了这一关,这二十天来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就算没发生什么事,长时间幽闭在狭小的空间中会不会让她憋得发疯呢?

嘉瑞尔斯将娜娃托可能需要的东西都搬到了高塔基座下:怕她口渴而准备的水;怕她肚子饿了而准备的新鲜肉;怕她受冷而准备的皮毯子;万一她腿摔折了固定腿骨用的木板。他还在入口处拴了一只奔跑兽,万一娜娃托的地盘争斗本能被自己的激素和飞船狭小的空间激起来了,他也好逃之夭夭。

由于无法知道娜娃托会在塔顶停留多久,嘉瑞尔斯也就无法确切知道她的返航日期。惟一知道她即将着陆的途径就是看见她的飞船降落下来。嘉瑞尔斯坐在沙滩上抬起头等待着。

嘉瑞尔斯看见了很多“翼指”和云层后的灰色圆点,那可能是月亮。俗话说,越是希望猎物尸体的血流干,血就越流不完。直到太阳开始下山的时候,嘉瑞尔斯才看见救生船从云层下露出来。嘉瑞尔斯惊讶地发觉自己居然伸出了爪子;他对娜娃托返航的焦虑超出了自己的想像。

他急匆匆走进蓝色走廊,正好在救生船结束航行时来到140步长的走廊尽头。救生船渐渐减速,带着一阵轻微的啸叫降落在塔底的架子上。

过了很久都没有动静,嘉瑞尔斯看着自己焦虑的神情倒映在救生船弧形的金属外壳上。最后,船壳似乎液化了,随后又重现了固态外观,侧面显现出一扇洞开的大门。

娜娃托踉踉跄跄地跌出来,腿脚似乎不太方便,每走一步都要靠在尾巴上歇口气;浑身上下青紫一片,像是全身都遭受了攻击。

“我的上帝!”嘉瑞尔斯叫道,“发生什么事了?”

娜娃托表情平静地答道:“一些神奇美妙的事情。”

“我去找一名大夫来,得给你好好治疗一下。”

“我很好,”娜娃托说,“真的,很好。”她容光焕发地望着嘉瑞尔斯,“很高兴能再见到你,我的朋友。”

“你真的没事吗?”

“我好极了,嘉瑞尔斯。大家都还好吗?”

“大多数人都很好,”嘉瑞尔斯说,“但我想也有个坏消息。是在你走后的地震中发生的。”

“我知道,”娜娃托的表情十分平静,“卡茜尔死了,对吗?”

一个偶数日过去了,接下来又是奇数日。又快到了他们交谈的时间,默克蕾博惶惑不安地朝石柱区走去。上次跟阿夫塞交谈的时候,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她一般不会那么粗鲁地对待自己的病人,但是,看在上帝的蛋的份上,她必须让阿夫塞明白她的意思。

这是个暗无天日的日子。“大个子”像一个晦暗的污点躲在东边地平线上的云朵里,太阳像一个小点穿过云层坠落西边的天空。各色各样的“翼指”——当然,除了紫色——掠过灰蒙蒙的天空。

通往石柱区的小路在一丛茂密的矮树林旁猛转一个弯,通向随意堆放着巨石的空地。默克蕾博离首都太远了,听不见礼拜堂传出的鼓声,但她肯定自己准时到了。她拐过矮树林,看见了前方的石柱区。

那里一片空旷。

阿夫塞不在。

默克蕾博的心沉了下去。

她是对他太苛刻了,使得他干脆缩短了自己的治疗过程。浪费一部分萨理德论文的罪恶感比起上次经历的痛苦而言,算不上什么。

她正要离开,却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她在同阿夫塞长时间的交谈中只坐过石柱区的一两块石头,却从未真正触摸过阿夫塞的岩石。她穿过空地里按古代几何图形摆放的石块,走到那块巨石边。默克蕾博伸出左手轻轻拍了拍石头。它配得上阿夫塞:坚硬而饱经风霜,经历变迁后依然平静地生存着。

生存着。

她猜想自己是否能再度见到阿夫塞,如果他能原谅她上次的无礼举动的话。她今天不想再见任何人了。她开始慢慢朝前走,准备穿过石柱区走向远处。

“等等!”

默克蕾博转过身来,路口的矮树林边闪出来一个人,是鲍尔—坎杜尔。“等等!”他又叫了一声,迈着长长的腿朝她飞奔过来。默克蕾博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坎杜尔跑到了离她不到八步远的地方。“别走,”坎杜尔说,“阿夫塞这就来了。”

她转而望向路口。很快,阿夫塞真的出现在那里了。他左手拿着自己的探路杖,右手握着高克的组绳。默克蕾博拖着不太利索的膝盖快步走向阿夫塞,坎杜尔大步流星地跟着她走过来。等他们之间相距不远了,默克蕾博脱口而出:“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阿夫塞神采奕奕地说:“我很抱歉,默克蕾博。”然后,他深深鞠了一躬,说:“我睡过头了。”

第二十六章

默克蕾博和阿夫塞走向他们一贯所坐的岩石。阿夫塞急迫地想弄明白默克蕾博在上次的交谈过程中所提及的所有暗示。

“如果你的潜意识记得自己曾被血祭司筛选,”默克蕾博说,“那可能所有的昆特格利欧恐龙都记得这一点。我怀疑被我们压制的关于筛选的记忆主要在地盘争斗本能中得以体现。当我们同别人争斗时,我们的举动缺乏理智,也毫无逻辑,并非天性的表现。实际上,是我们的意识,我们遭受创伤的理智,使我们投入到失控的争斗中去,直到自己或对手倒地身亡。”

“你听起来像迪博国王。他认为这一点能使我们打败异族恐龙。”

默克蕾博点点头,说:“他很可能说对了。”

“但听起来你倒像是在说我们发疯了。”

“这个词过分了些,我倒想用‘不理智’这个词。但是,作为一个种族,我们确实很疯狂。”

“但从定义上讲,大部分人代表的通常是理智的。疯狂或不理智是相对于正常的偏离。”

“这是个语义学游戏,阿夫塞,而且说多了容易走火入魔。我们的很多祖先曾一度奉行野蛮主义,如今我们却觉得这个概念面目可憎。简单意义上的大多数敌不过一个对行为有约束力的高级主管。”

“也许是吧。”阿夫塞说,“但血祭司的筛选跟地盘争斗本能引发的疯狂有什么关系呢?听起来你似乎想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是的,正是筛选遗留下的精神创伤让我们对地盘入侵有那么狂野的反应。好好想想!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有人——那个人就是血祭司——入侵我们的地盘时,结局是我们眼前的死亡、毁灭和难以名状的恐惧!所以,我们后来对入侵的反应如此激烈也就不足为怪了——其激烈程度强过任何动物的本能。”

阿夫塞一边思考,一边摆动着尾巴。“这是个简洁的理论,默克蕾博,这一点我很赞同。但你知道,你所提出的只是个未经证实的理论,是个假设命题。你无法证实它。”

“哦,好阿夫塞,这你就错了。这个理论已经得到了证实。”

“这是什么意思?”

“想想你的儿子托雷卡。”

“嗯?”

“我们曾经谈到过他。他就没有地盘争斗本能。”

“他可不喜欢别人提到这个。”

“嗯,毫无疑问,这会让他比较尴尬。但这是事实,对吧?他在别人走近他身边时并不觉得有发动挑战的必要。”

“是的。”

“而当他看见异族恐龙时,所有人中只有他一个人毫无反应。他的公函里怎么写的?‘一看见他们就能激发起除我以外的所有人的地盘争斗本能。’”

“是的。”

“这就是了,你明白了吗?难道你没看出来这是为什么吗?托雷卡跟大家有什么不同?”

“他——啊!不,默克蕾博,原因不可能那么简单……”

“但这就是原因!我很肯定。托雷卡跟大家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没有经历过血祭司的筛选。你和瓦博—娜娃托所生的孩子们都没有经历过筛选。”

“但他们并不是都没有地盘争斗本能啊。”阿夫塞说。

“是的,没错。尽管据我所知,他们没有人曾参与到地盘争斗的挑战中去。”

“提到这个话题我很难受,默克蕾博,可我的儿子德罗图德……”

“啊,对了,那个谋杀犯。”默克蕾博扬起一只手,“请原谅,我不该这么说话。是的,德罗图德的确是个难题。他杀掉了你另外两个孩了。”

阿夫塞小声说:“是的。”

“但是,好阿夫塞,再想想他是如何犯下,呃,罪行的。”

“他接近了他的姐姐和弟弟,”阿夫塞说,“很可能是偷偷接近的,然后用一块镜子碎片割裂了他们的喉咙。”

“你以前说过,是的。我们来想想。他能走到离他的姐姐和弟弟很近的地方,却很显然没有引起他们的地盘条件反射。”

“他偷偷走上前去的。”阿夫塞说。

“也许是。但也有可能他们自己的地盘争斗本能十分淡漠,以至于能让他公然接近他们。”

阿夫塞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从牙缝中挤出一个词:“也许吧。”

“阿夫塞,你还记得血祭司名誉受损期间激起了很多人的地盘争斗本能吗?”

“怎么会有人忘记呢?”阿夫塞的声音十分沉重。

“是啊。但是,是谁平息了大家的疯狂情绪?是谁骑着‘铲嘴’带了一群猎物进城,使屠杀昆特格利欧恐龙的暴力活动演化成了猎取食物的活动呢?”

“鲍尔—坎杜尔。”

“坎杜尔,是的。一名训练有素、将保卫你的地盘作为自己的地盘争斗目标的驯兽人,请原谅我这么说。当他认为你处于危险境地时,他的行为就受到你的指挥。还有谁协助平息了暴动?谁也骑在了‘铲嘴’背上而不是待在宫廷屠宰场边?”

阿夫塞扬起头,鼻口冲着默克蕾博,说:“嗯——迪博国王。”

“迪博!确实是他。而迪博跟你的儿子托雷卡有什么相似之处?”

“我不知道……”

“再想想!是什么事情让血祭司被驱逐出部族的?”

“对皇室育婴堂渎职的揭发。”阿夫塞说,“皇族的八个小孩子都存活下来了。”

“正是!八个小孩子全都活了下来。跟托雷卡一样,迪博也从未面对过血祭司的筛选,从未亲眼见过自己的兄弟姐妹在小时候被囫囵吞下去。”

“也许吧。”阿夫塞说,“也许吧。”但他又说,“但我见过迪博差点被激发出来的地盘争斗本能。那是在我们搭乘戴西特尔号进行朝圣旅行的过程中发生的,当时他遭到了甘帕尔的袭击。”

“可你告诉过我,杀死那名水手的是你,而不是迪博。你说的都无法证明迪博会主动同甘帕尔搏斗至死。我相信他不会这么做,除非是必要而又理智的自我防护。但在7128千日的群众暴动中,迪博虽孤身一人却没有陷入疯狂,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他能理智地应对,就是因为他从未遭受过目睹血祭司筛选的精神创伤。”

阿夫塞仔细地思考着。“不可思议,”他最终说,“那你的意思就是说——”

“我是说,将来的孩子们不能再遭受血祭司筛选带来的精神伤害了。你自己也说过,阿夫塞,为人父母很关健:那是我们同自己孩子们的关系。我们必须找到另一种控制人口的方法。我们能够改变现状,改变植根于我们身上的疯狂。我们要克服的不是本能——根本不是!而是应该终止对孩子们的虐待。”

戴西特尔号终于接近“陆地”了,克尼尔觉得可以冒险跟异族恐龙的船只拉开距离了,他们肯定会追随同样的路线走完剩下的路程。他扬起戴西特尔号的另外两张风帆,开始飞速前进,比异族恐龙提前五天抵达了“陆地”。

戴西特尔号一靠岸,托雷卡和克尼尔就急匆匆赶去觐见迪博国王。

嘉瑞尔斯赶紧将迪博征召娜娃托即刻返回首都的消息告诉了她。嘉瑞尔斯当然不会让娜娃托独自一人返回阿夫塞所在的城市了,于是,他们一同搭乘快船出发了。但刚一回到首都,娜娃托就撇下了嘉瑞尔斯径直拜访阿夫塞去了。当嘉瑞尔斯再次看到她时,她正同那位失明的智者走在一起,身边还跟随着他的大蜥蜴。

“你好,嘉瑞尔斯。”走近时,娜娃托说,“我们能进入你的地盘吗?”

嘉瑞尔斯抬起头,看看娜娃托又看看阿夫塞,然后又看了看娜娃托。“哈哈特丹。”

“很高兴又能和你在一起,嘉瑞尔斯。”阿夫塞说。

“阿夫塞,”嘉瑞尔斯有些简慢地说,接着好像有点儿后悔自己刚才的语气,又补上一句,“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我也是。”阿夫塞说。

一阵过长的沉默。

“我已经做出选择了。”娜娃托说。

嘉瑞尔斯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但语气中仍满怀希望:“嗯?”

娜娃托的语气十分柔和地说:“我很抱歉,嘉瑞尔斯,但这次也只能是阿夫塞。”

嘉瑞尔斯摇了摇尾巴。“我知道了。”

“我知道你希望的并非如此,”娜娃托说,“请你理解,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

“不,”嘉瑞尔斯说,“不,当然不会了。”

阿夫塞正用脚爪划着地面。“尽管如此,”他说,“对我们种族而言,少了些像你这么有天赋的人的后代的确是个损失。”

“你真好,太过奖了。”嘉瑞尔斯语气平和地说。

“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阿夫塞问,“我希望你去见一个人,一个跟我很,嗯,很亲密的人。”

“是谁啊?”

“她的名字叫默克蕾博,”阿夫塞说,“娜乌—默克蕾博。”

“哦?”他顿了一下,“我能冒昧地问一句她多大了吗?”

阿夫塞耸耸肩。“我还真不知道,我从没亲眼见过她。”

“哦,我还以为你要……没什么。”

“但我想你会觉得她,嗯,对刚结交的人很热情开放,”阿夫塞说,“我自己曾经费了很大力气来抗拒她。走吧,嘉瑞尔斯,她真的是个很有吸引力的人。”

尽管具有地盘争斗本能,首都的昆特格利欧恐龙们还是情愿居住在街区中而不是单独的庭院里,因为街区的抗震性更强,修缮也更加方便。娜娃托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公寓跟她出发去弗拉图勒尔省前一样;当然,她在长途旅行前也做好了所有的预防措施,比如,将易碎物品从架子上取下来放在地板上之类。

如今所有的东西又被放回了原处,空出一大块地板——正好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提供了便利。她同阿夫塞躺在地板上,窗户已经关严实了,娜娃托的激素渐渐充满了整个房间。他们相距五步躺在地上,讲述着一些重要的往事、他们一起经历的过往点滴、共同的欢乐和悲伤。他们轻柔而温和地亲密交谈着,娜娃托的激素在他们四周荡漾。

他们一直聊了几个分日,不时因回忆起从前共度的快乐时光而惬意地磕一磕牙。最后,阿夫塞沉浸在激素的气味中,垂肉开始鼓胀起来。他从地板上直起身来,虽然双目失明却仍准确无误地挪到了娜娃托身边。他将手放在她肩头抚摸着她,感受她温暖的肌肤。他的爪子仍留在爪骨鞘中,娜娃托也是如此。他轻柔地前后抚弄着她的肩膀,感受着她的皮肤那迷人的粗糙感。娜娃托轻声呻吟着。

在时隔二十多千日后,阿夫塞终于再次接近了她。他俩一起享受着每一刻美好的时光。

第二天早上,阿夫塞和娜娃托慢慢醒来。他们的尾巴仍交叠在一起,夜里的幸福感还笼罩着他们。阿夫塞得返回王宫办公楼里那个现在被称为战争工作室的房间;今天将对他的设计进行最后的测试。他不能再碰娜娃托了,但她嗓音中的温柔仍让他销魂不已。他跟她道了声日安,就吩咐高克领着他上路了。但在他们一路前行时,阿夫塞听见有脚步声在接近他。“是谁啊?”他喊道。

“你好,阿夫塞,我一直在到处找你。”

“托雷卡!”阿夫塞一边拉住高克一边温和地说,“哈哈特丹,孩子,哈哈特丹。能再次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好了。”

“我也一样,阿夫塞。”反正阿夫塞也看不见,托雷卡索性走到了离这位老昆特格利欧恐龙只有四步远的地方。高克走到托雷卡身边,伸出分叉的舌头舔着空气。

“这真是个相聚的季节,”阿夫塞说,“娜娃托也回来了。”

“我还没见到她,”托雷卡说,“但我一直期待着呢。”

“那么,我想戴西特尔号已经安全靠岸了?”阿夫塞斜靠在尾巴上问。

“是的,昨天深夜靠岸的。我花了大半夜的时间给迪博简要汇报了一下情况。”

“那迪博告诉你我们都计划好了吗?”

“计划好了——不,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说。我们本来要找你一起来听的,但你没在石柱区,也没在家里。”

阿夫塞将头转向一边。“你用‘翼指’传回来的公函——有什么新消息吗?”

托雷卡打量着自己的父亲,能再见到他真是太棒了。“戴西特尔号毫不费劲地跑在了异族恐龙的船只前面,但他们真是穷追不舍。克尼尔预计他们在四五天之内就会到达这儿了。”

“我们到时候会准备好迎接他们的。”阿夫塞的声音一般不会如此生硬。

托雷卡紧张地摆动着尾巴,说:“这就是我来找你要说的。”

阿夫塞等待着他继续往下说。

“这整件事,阿夫塞,全是我们的错。我们是入侵者。”

“你的公函中也是这么暗示的。”阿夫塞皱了皱鼻口,“但如今已没什么补救的办法了。”

“我不同意这一点。”托雷卡说,“我觉得自己有义务阻止这场将要来临的战争。”

阿夫塞歪着头问:“有这个可能吗?”

“我能同异族恐龙交流,阿夫塞。我——我没有地盘争斗本能,我想……这让我能同他们相处。但到目前为止,我是惟一同他们有直接接触的人。”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惟一一个他们能接触到的人。”

“我认为这不完全对,阿夫塞,激起暴力反应的并不是激素。我和克尼尔第一次遇见一只异族恐龙的时候,她在我们的下风处。那是一种对异族恐龙面孔的反应。我不受影响是因为我没有地盘争斗本能。还有,好阿夫塞,你失明了:你也不会受到影响。”

阿夫塞沉默了一会儿,思量着这番话。最后,他说:“到这边来,站在我的下风处。”托雷卡照做了,“没多少人能让我说这句话:走近些,站到我身边来。”

托雷卡又走近一些。“好了吗?”

阿夫塞将鼻口转向自己的儿子,抬起眼皮。

“我的……天啊,”托雷卡说,“它们是——是玻璃的吗?”

面对这出乎意料的猜测,阿夫塞轻轻磕了磕牙,说:“不。不,它们是真的。”

“但眼睛是不会再生的呀,而且……而且,你早就失明了。”

“你离开以后我出了一次交通意外。我被一只‘角面’踢中了头部,组织受了很严重的伤。达尔—蒙达尔克医生认为眼睛的再生跟那件事有关。”

托雷卡点点头。“真是奇迹。我很抱歉,请原谅,阿夫塞。我应该为你感到高兴才是。只是我敢肯定,如果你能跟异族恐龙交谈的话,那就能帮助我阻止一场大屠杀了。这个世界正走向毁灭,我们有比战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既然你复明……”

阿夫塞轻柔地说:“我还是看不见,托雷卡。”

“但你的眼睛……”

“摆设而已。”

“那……那……”

“我想到的句子是‘那只是头部被踢了一脚’。”阿夫塞温柔地说,“不幸的是,我被踢的那一脚只完成了一半工作。”

“我想是器官再生的时候出什么错了,对吗?”托雷卡专注地盯着阿夫塞晦暗的眼球,好像想看清楚它们的内部结构似的,“这都这么久了。”

“不,据达尔—蒙达尔克所说,它们再生得很好。他猜测问题可能出在我的意识上。”

“难道就无能为力了吗?”

“我正在,呃,接受治疗。我还有复明的机会。”

“治疗已经进行多久了?”

“像是有一辈子了。”

“这次治疗有没有可能在接下来的五天内取得成效呢?”

“我们已经,嗯,有了一个突破性的进展,但我还是没有复明。”

“那或许你能冒险陪我去见一见异族恐龙吧?”

“我能做些什么?”

“你的一生都致力于用理性战胜情感。这次战争是很不理智的。有一条古老的谚语是这么说的:只有傻子才会在已经着火的房子里打架。也许同异族恐龙合作能拯救双方的人民,他们的某些技术是能运用到星际旅行中的,我对此有一些尚未成型的想法。但如果将时间浪费在战事上,没人能活着逃离这个世界。如果他们知道不止我一个昆特格利欧人需要和平,或许我们能将他们劝回去。”

“你认为这些……这些异族恐龙会接受和平使节的到来吗?”

“我不太肯定。有一只异族恐龙肯定会的——他叫裘恩——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追踪而来的船只上。我好像从你的望远器里瞥见过他一眼,但不能确定是他。”

“那如果异族恐龙不接受使节,会发生什么事?”

托雷卡毫不犹豫地说:“他们可能会杀死我们。”

“你一直都不喜欢屠杀,我的孩子,”阿失塞说,“而我却被尊为一名伟大的猎手。”

“一名捕杀动物的猎手,阿夫塞。异族恐龙不是动物。”

“嗯,我想不是。”

“我真不敢相信你不认为和平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多尔加说过:‘聪明人憎恶暴力。’如果有任何和平的机会,我都不会放过。”

阿夫塞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有什么提议?”

托雷卡摇摇尾巴,说:“我们乘一艘小船去见异族恐龙;如果我的朋友裘恩也在,他会出来同我们见面的,肯定会。”

“成功的机会很小。”阿夫塞说。

“我也知道,但我必须试试。”

“帮我治疗的学者娜乌—默克蕾博相信,没有经过血祭司筛选的人,在地盘争斗本能不被激发起来的情况下能同异族恐龙交谈。也就是说,你的兄弟姐妹们、迪博国王和他的姐姐斯班瑞斯都能同他们交流。”

“什么?”托雷卡说,“嗯,这是个有趣的提议。但我们不能在船上冒这个险。我倒觉得你会因失明而不受激发。而且你提到的这些人中没有人能说服异族恐龙,让他们接受世界正面临的危险。而你已经说服了昆特格利欧全体人民,当然也能说服他们了。”

“好吧,”阿夫塞慢慢地说,“好吧。我跟你一起去。”

托雷卡想走上前拍拍阿夫塞。“谢谢你,”他说,“谢谢你,爸爸。”

第二十七章

在同托雷卡碰过面后,阿夫塞去找了鲍尔—坎杜尔。让他惊讶的是,坎杜尔刚刚觐见迪博国王归来。阿夫塞让坎杜尔带他去礼拜堂。

“你?去礼拜堂?”坎杜尔简直不敢相信。

“是的,”阿夫塞说,“我,嗯,需要一名祭司。”

到神圣区域的路程很远,阿夫塞一如往常地慢慢走着,用手杖探着路。最后,他们走进了神庙的小接待室,高克候在门外。

上一任首席祭司德特—博格卡斯在7128千日被迪—迪博卸职了:作为血祭司丑闻后的恢复法令的组成部分之一,迪博将首都所有在职高级祭司全部卸职。阿夫塞站在接待室里叫着博格卡斯的继任祭司:“埃德克拉克!德特—埃德克拉克!”

一位穿着朴素的白色袍子、身材偏胖、喜气洋洋的祭司穿过小小的门厅前来迎接他们。“难道我眼花了吗,”埃德克拉克说,“还是我的礼拜堂里出现奇迹了?阿夫塞也来教堂了?”

阿夫塞没理会他的话。“二十千日前,”他说,“当我作为囚犯被关押在皇宫地下室时,当时的首席祭司德特—耶纳尔博曾探望过我。”

埃德克拉克仍一脸椰揄。“嗯?”

“他强烈地向我暗示了一件让人惊讶的事情,一件我从未求证过的事情。”

“那是什么事情?”埃德克拉克问。

“耶纳尔博暗示说,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有些祭司能在青天白日下撒谎——他们的鼻口不会变成蓝色。”

埃德克拉克惊呆了。“耶纳尔博说的?”

“他没说这么多,但却暗示了这一点。我还记得他当时说的话:‘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祭司。它需要特殊的性情,特殊的天赋,特殊的方法。”

“而你相信他了?”埃德克拉克问。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在吓唬我,但现在我必须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告诉我,埃德克拉克,你能公然撒谎吗?”

“哎,不能,阿夫塞,当然不能了。”

“坎杜尔?”

“他的鼻口还是绿色的。”坎杜尔说。

“但不幸的是,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因为如果你真的能撒谎的话,那你现在也能。”

埃德克拉克磕了磕牙,但阿夫塞觉得他笑得十分勉强。“噢,那你就只能相信我了。”祭司说。

“我可不能相信你。”阿夫塞说,“你说个谎话给我听听。”

“哦,别开玩笑了,阿夫塞。我——”

“说个谎话。”

“阿夫塞,我不能在礼拜堂里说谎,这是对神的亵渎。”

“那就到外面说去。”

“我想那也是对神的亵渎啊。人一旦担任了祭司一职就不能说假话,哪怕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阿夫塞伸出爪子,扬起手说:“对我说个谎话,你这个没用的家伙,否则我就把你的喉咙撕开。”

坎杜尔的下巴不由地张开了。“阿夫塞……”

“给我闭嘴,坎杜尔。祭司,我要听你说谎。别再惹我了,我们三个待在这么小的房间里,地盘争斗本能是很容易被激发起来的。”

“阿夫塞,”埃德克拉克说,“我不能撒谎……”

阿夫塞腰身以上微微前倾,身子开始慢慢上下起伏。他很显然是在模仿那些本能的动作,但大家都知道,这样的模仿很容易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变成真正的行动。

“撒谎吧,祭司。我们整个民族的将来正处在危险中。”

“你无权对我发号施令。”埃德克拉克说。

“我拥有我需要的所有权力,”阿夫塞走近祭司说,“你必须照我说的做。”

埃德克拉克露在袍子外面的尾巴害怕地摇晃着。“我很愿意合作。”他说。

“那就撒个谎吧,你这堆动物的大粪!告诉我——告诉我你就是国王。”

“尊敬的迪—迪博陛下才是国王,”埃德克拉克说,“能为他效劳是我的荣幸——”

阿夫塞又向前走了几步,走进了祭司的地盘。“说,”他说,“说你自己才是国王。”阿夫塞说完后张大嘴巴,露出锯齿形的牙齿。

“阿夫塞,我……”

“快说!马上就说,要不就死在这里!”

“我——”埃德克拉克的声音因害怕而变得十分细小,“我是国王。”他颤抖着说。

“再有力一点,大声说出来。”

埃德克拉克叫了口唾沫,说:“我,德特—埃德克拉克,是国王。”

“再说一遍!把全称都用上!”

“我,德特—埃德克拉克,是全部五十个部族和‘陆地’上八个省区的国王。”

阿夫塞转过身问:“怎么样,坎杜尔?”

坎杜尔的语气充满惊奇。“我从没见过这种事。”他说。

“发生什么事了?”阿夫塞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都没发生,”坎杜尔说,“他的鼻口一点变化都没有。跟你我的一样绿。”

阿夫塞的尾巴使劲拍打着大理石地面,将积蓄的能量释放出来。拍打声在整个接待室里嗡嗡地响。“太好了!埃德克拉克,跟我们一起走。有一项工作只能由你来做!”

那天迟些时候,托雷卡在贝尔科姆广场看到了大步流星走过铺路石子的坎杜尔。“嗨,坎杜尔!”

坎杜尔转过身。“托雷卡!”他微微一鞠躬,说,“哈哈特丹。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托雷卡走近些,但仍为对方保留了一点距离。“我也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好坎杜尔,哦,听说你愿意为阿夫塞做任何事。”

“我很荣幸能担任他的助手。”

“而你也知道我是他的儿子。”

“你是他其中一个儿子,我知道。”

“我,嗯,我知道我没权利问这个,但我想你对阿夫塞的责任感能不能爱屋及乌,传一点儿到我身上呢?”

“什么意思?”

“我是说,既然你是我父亲忠诚的好朋友.那我觉得或许我也能信任你。”

“我不明白。”

“嗯,我是说,阿夫塞跟我有血缘关系。既然你能帮阿夫塞,那我想你也会愿意帮帮我的。”

坎杜尔的语气很愉快,但仍困惑不解。“但我不明白跟阿夫塞有没有血缘关系会跟这有什么关联。”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托雷卡坦白地说,“但我需要有人帮我一个大忙,而我想,嗯,也许凭你跟我父亲的关系,也许……”

坎杜尔抬起一只手说:“托雷卡,如果我要给你帮忙,那也是因为我要帮的人是你。你为什么要把你爸爸扯进来呢?”

托雷卡点点头。“你说得对,没错。请原谅。”他顿了一下,“我想阿夫塞已经告诉你我们要做什么了。”

“是的,”坎杜尔说,“我对此没多大兴趣——虽然那个叫默克蕾博的人一直在努力,但阿夫塞仍然没有复明。你的提议很冒险。”

“没错。但我们得给和平一个机会。”

坎杜尔不置可否地嘟哝了一句。“无论如何,”他说,“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忙?”

“我在监管一个小孩子,”托雷卡说,“在我离开期间需要有人来照顾他。”

“可以在育婴堂里找个房间啊,那肯定没问题吧?”坎杜尔说。

“不,这个孩子,呃,不是昆特格利欧恐龙。他是一只异族恐龙。”

“一只异族恐龙!托雷卡,我们在同异族恐龙交战。”

“这孩子是无辜的。他跟我一样,是在戴西特尔号上被孵化出来的。在我离开期间需要找个人来照料他。”

“你不是要我反刍食物给他吃吧?”坎杜尔问。

“不,他已经很大了,能自己吞下肉块了,但你可能还需要给他切成小块。”

“等一下——要是他是只异族恐龙的话,我看到他的时候不会被激发起来吗?”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小孩子对人有没有这种影响。但你确实需要小心谨慎些。或许只在黑暗中去见他。”

“但迪博国王也给我分派了任务。我两三天内就得离开首都。”

“我到时候就会回来了。当然了,塔克森——那个孩子的名字——塔克森不需要你经常去照顾他。他已经习惯一个人待着了。你只需要在走之前照顾他几次就行了。他就在我的寓所里。”

“嗯,如果没别的,我想我能帮这个忙。”

“哦,不,还有件事。好坎杜尔,我觉得自己正面临一个别的昆特格利欧恐龙不曾遇到过的难题。我要对另一个生命负责。我很担心万一不能从这次和平会谈中安全返回的话,塔克森怎么办。坎杜尔,如果我没有回来的话,能不能请你照顾他?”

“这麻烦可就大了。”

“我知道。但你是我能想到的惟一可以托付此事的昆特格利欧人。你一直在照顾我的父亲,我想也许你能了解……”

“我坦白说,我并不了解,”坎杜尔说,“但我所能做的就是:我会在离开首都之前确保这个,这个塔克森的温饱和安全。除此以外,我不能再保证些什么了。”

托雷卡缓缓点点头,他也就只能指望这些了。“谢谢你,坎杜尔。”

第二天一早,托雷卡和阿夫塞就搭乘小船星德特尔号离开了首都。小船只有七步长,勉强能容下两个人。托雷卡在船中央控制两张风帆,阿夫塞坐在船尾掌舵,偶尔按照托雷卡的话动一动舵把。他们不得不随时抢风调向;而且,尽管托雷卡在戴西特尔号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但仍算不上一名专业水手。无论如何,小船还是顺利前行着。很快,“陆地”海岸边的峭壁就消退在地平线下。

他们航行了整整一天一夜,托雷卡才看见第一枝桅杆露出东方的地平线。要迎着初升的阳光看清楚来船十分困难,但托雷卡还是很快数出在地平线上一字排开的共有十四艘船,而他也有理由相信后面还跟着不少船只。

裘恩会在领队船上还是在别的船上呢?而他究竟在不在也还是个问题。裘恩是惟一能讲几句昆特格利欧语言的人,他们应该会带他一起来的。

在离开“陆地”前,托雷卡将裘恩的名字画在了星德特尔号的主帆上,这是他会写的有限的几个词之一,他曾多次在裘恩的项链铭牌上见到过。如果异族恐龙也有望远器的话,他们一定能看见“裘恩”这个词,并明白这是一次要求他出席的会面。当然,前提是要他们先发现这艘小船。

等他们的小船更加靠近船队后,托雷卡拿出自己的望远器来观察那艘大船。每艘船的船头到前桅杆都飘扬着小彩旗。托雷卡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将每艘船区别开的标志,但他很快发现有三艘船上都飘扬着相同顺序的小彩旗,还看见不同旗帜的交替。很明显,这是船只之间采用的一种交流信号。

“翼指”偶尔从夭空猛冲下来,好看看星德特尔号;还有很多则掠过异族恐龙的船只,或许是在啄食从船上扔下水的食物残渣。

终于,一艘大船稍稍改变了航向,直接朝着星德特尔号驶来。托雷卡特意没戴自己的饰带,而是带上了他第一天到达异族城市时随身携带的游泳皮带。他猜想所有的昆特格利欧恐龙在异族恐龙眼中都差不多,就像异族恐龙各自的面孔对他而言也都差不多一样。他希望这些能帮助对方认出他是谁。

大船很快靠近了。托雷卡向阿夫塞描述了异族船只特有的外形,阿夫塞对这些区别感到十分惊讶。托雷卡能看见船甲板上的几只异族恐龙。他们全站在头顶一块防水油布的阴影里,托雷卡猜测那是用来遮挡赤道阳光的。就算是在望远器中,他们的脸仍模糊不清,但是——

在那里。

有人在冲他挥手。

是裘恩。

托雷卡解开帆缆,一只手扶着桅杆支撑住身体,另一只手大幅度地挥舞着作为回应。等船靠近了,托雷卡才看出并非每个人都很高兴见到他。有两个人正端着金属管子对准他,另一枝安置在木架子上、比上次射击戴西特尔号还要粗大的黑色圆柱体转而对准了星德特尔号。但裘恩见到自己的朋友仍是满脸欣喜。两只异族恐龙将一架绳梯放下船舷,末端悬挂的重物使之垂下水面绷直。

“他们正放下绳梯来,”托雷卡对阿夫塞说,“你得先上去,我要在你后面把船系好。”

阿夫塞点点头。托雷卡指着阿夫塞,用异族的语言冲裘恩喊道:“没有眼睛!没有眼睛!”

裘恩起初还很迷惑,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他扭头用异族语言对自己的船员们说:“大个子的那人是利斯—塔希”——可能就是“瞎子”的意思。

一名异族水手喊道:“那他来这儿干什么?”但裘恩没理会他,而是挥手示意托雷卡和阿夫塞上船来。托雷卡帮助阿夫塞抓住了绳梯。“大约有三十梯级,”他说,“记住,他们不介意跟人接触,让他们帮你爬上甲板。”

阿夫塞嘟哝了一声,开始往上爬。一开始不太顺利,但他很快就稳住脚爬到了异族的船只上。托雷卡将小帆船拴在绳梯上,希望它不会被大船碰撞得太厉害。异族的船只显然是经得起撞击的,但星德特尔号的船壳不太坚硬。然后,他开始爬上绳梯,一个大浪打来,他的指关节狠狠地撞在了船壳上。但他终于还是爬了上去。托雷卡按照昆特格利欧人问候的方式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用异族恐龙的问候方式说:“能再见到您是我的好运。”其中一只异族恐龙冷笑了一声,但托雷卡觉得他是在嘲笑自己生硬的语言,而不是真在讽刺他。

裘恩也回了礼,然后用他自己的语言问:“这位是谁?”

“我的……父亲,”托雷卡说,“阿夫塞。”

裘恩向阿夫塞鞠了一躬,用带了很重口音的昆特格利欧语言说:“见到您很荣幸。”

阿夫塞略感惊讶地将鼻口微微转向裘恩。

“够了。”先前冷笑的那人用异族语言说,“问他为什么要攻击我们,裘恩。”

托雷卡直接面对着他,用同样的语言说:“这就是我来……来……”

“甘—诺斯。”裘恩说,这个词一定就是“解释”。

“这就是我到这里来要解释的事情。”托雷卡说,“我的人民想不要战争,我们对已经发生的事情感觉不好。”

那个好胜的家伙怒气冲冲地说出一连串托雷卡听不懂的话,但他意识到其中一部分说的是在戴西特尔号上有多少异族恐龙被昆特格利欧恐龙杀害了。

“我们对此感到非常抱歉,”托雷卡说,“那是上帝的手在动。”他说。这是异族的一个成语,意思就是:我们控制不了自己,“你们的面孔让我们大多数人产生一种……一种暴力反应。”

“面孔,”裘恩说,“那你的父亲……他能来就是因为他是利斯—塔希,对吗?”

“是的。”

裘恩看着阿夫塞,用结结巴巴的昆特格利欧语言说:“托雷卡说他不想要战争,你呢?”

“也不要。”阿夫塞说着,又用托雷卡在旅途中教他的异族语言中以重复作为强调的方式说,“不要,不要。”

“我们双方的战争怎么可能不发生呢?”好胜的异族恐龙问。托雷卡开始怀疑他就是船长。

“我们可以避免直接接触。”托雷卡说,“我们的人民很擅长于在没有直接接触的情况下交流。我们可以做贸易,交换公文,相互增进了解——”

“够了!”船长又冲着裘恩飞快地说了一大堆话,托雷卡只能辨别出其中几个词。裘恩看起来神色不安。

“他说什么?”托雷卡问。

“他说你们——不是不好,而是很坏。你们居住在上帝的视线之外。他说,我们不能信任你们。”

“啊,但你能相信我们,裘恩。你在自己的城市里也见过了,我一撒谎鼻口就会变成蓝色,我们的人民都不能撒谎。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约斯—夏尔。”船长说。

“什么?”

“一个诡计。”裘恩说,“他认为你是在耍诡计让我们误信这一点。”

“你觉得这是诡计吗?”托雷卡问。

裘恩沉思了一阵,缓缓地说:“在试图拜访你们的船只时死去的还有我的妹妹。”

“我们告诉你们要走开了。”

“是的,你们是说了。你们——”

“你们怎么?”船长生气地问道,他的脸上疑云顿起,“你们怎么——”接着是一连串托雷卡听不懂的句子。

裘恩看着托雷卡。“我的朋友问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他说,“你们怎么知道我们的面孔会对你们有什么影响?你们怎么能知道那么多,以至于要警告我们不要上船?”

托雷卡的心沉了下去。他不知所措地转向阿夫塞,将这一切告诉了他。阿夫塞耸了耸肩。

“因为,”托雷卡缓缓地说,“我到达你们的城市那天不是昆特格利欧人第一次见到你们的人民。我们曾在早先几天登陆你们的另一个岛屿。”

“哦,上帝啊,”裘恩说,“你们在那里杀害了两个人,对吗?我们进行了大面积的搜查,找到其中一具尸体,另外一具却一直没找到。”

“现在我们来测验一下!”船长说,“如果是你杀了他们,那你必须偿命。证明你不能撒谎吧,萨希—莱斯。告诉我们是你杀了他们的。”

托雷卡简短地向阿夫塞讲述了一下当前的情形。

“这可不是什么好测验。”阿夫塞说,“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得死。”

“我没杀他们,”托雷卡用异族语言说,“但是,确实是我的同胞们杀的。我们对此也感到很糟糕。”托雷卡举起一只手,看到爪子仍在爪骨鞘中,这才放心,“如果你相信是我们杀害了他们,请相信我们对此深感抱歉。抱歉,抱歉。”

“如果你事前已经知道了我们的面孔会产生的影响,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到我们的岛屿上来?”裘恩问,“为什么你们要冒险杀掉更多我们的同胞?”

“这就是阿夫塞到这儿来的原因。”托雷卡说,“他是我们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也是对国王最具影响力的人。他有一些关于世界将来的东西要——”他试图回想起刚才学的那个词——“解释给你们听。让他来给你们讲解,我会将他的话翻译给你们听。”

船长摇了摇尾巴。“你很危险,只有消灭你们整个种族才能确保我们种族的安全。”他上前说。他的身型并不比托雷卡大,要是单打独斗,一定不是年轻地质学家的对手。但别的水手的武器正瞄准他,“我们会在明天早晨发动进攻,萨希—莱斯。告诉我,你们最薄弱的环节在哪里?”

托雷卡双手抱在胸前。“我不希望这次争斗继续下去,”他说,“但我不会……”他激昂的演说突然结巴起来,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不知道异族语言中的“背叛”怎么讲,“我不会不帮助我的人民。”

船长伸出右手,示意其中一名带武器的水手将管子给他。“告诉我,要不我就杀了你。”他说。

“不!”裘恩说,“不行!”

“我宁愿死也不会不帮助我的人民。”托雷卡说。

船长哼了一声,有些怨恨也有些敬佩。“你们的种族总算还有个值得敬仰的优点,”他说,“但这并不重要。告诉我你们的薄弱环节,要不我就杀了这个老的。”他将管子口转向阿夫塞。

“不!”托雷卡先是用昆特格利欧语言,然后用异族的语言喊道,“他什么都看不见。”

“那又怎么样?”船长说,“他比我们任何人都高大,这就使他变得很危险。告诉我,我们应该向哪里发动进攻?你们防御最弱的地方在哪里?”

“我不能暴露这一点。”托雷卡说。

船长动了动管子,管子发出“喀哒”一声响。

“告诉我,否则我就要卡斯—塔克了。”这个词或许就是使用那根管子的意思。

“不行,”裘恩又说,“他们是为了和平而来的。”

“会有和平的,”船长说,“等他们都死了,对我们人民的加—迪克结束了,就会有和平了。”他又望着托雷卡,黄色的眼睛在黄黄的脸上眯成一条缝,“告诉我!”

托雷卡闭上了眼睛。“码头。”他用昆特格利欧语言说。

船长看着裘恩,裘思用异族语言告诉了他。

“码头,”托雷卡又说了一遍,“海湾。”

“哪里?”船长生气地问,“具体位置在哪里?”

“正前方,我们陆地的最东端。”托雷卡说,“你们不会错过的。我们的首都就修建在码头上方的悬崖上。那里没有防御工事,也无人防守。”

“谢谢你,”船长说,“非常感谢。”然后,他随意地将管子瞄准阿夫塞,动了动手指。一道光从管口喷出来,栖息在船帆缆上的“翼指”猛地被惊飞起来。阿夫塞仰天倒向船舷,然后滑落到甲板上。

“你说过你不会射他的!”托雷卡用昆特格利欧语喊道。

异族船长像是在盼望着这个问题,因为他根本听不懂,但却回答道:“你也许不能撒谎,但我能。”

第二十八章

托雷卡奔向倒在地上的阿夫塞。他的左胸上部有一个圆孔,孔边都烧黑了,血从伤口中渗了出来。托雷卡将阿夫塞的饰带从肩头取下来折叠好,压在他胸前止血。阿夫塞呻吟着。

“为什么?”托雷卡问,但他很快发觉这并不是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他注视着船长,用异族恐龙的第八个疑问词问道:“格利斯?”这么做是否得当?

裘恩也满脸鄙夷地望着船长。他转向托雷卡问:“他怎么样了?”

“很坏。”托雷卡说,他所学的异族单词实在有限德很,“很坏。”

阿夫塞想抬起头来。他的嘴里有些鲜血,那颗金属弹丸可能打伤了他的肺或是气管。“我……”他的声音中夹杂着痛苦,“我不想死在这里。”

“没有人会死的。”托雷卡说,这一次他很高兴自己的父亲失明了,不能看见他的鼻口。他转向裘恩说,“我不是大夫,我得带他回去。”

裘恩用托雷卡无法听清的话向他的同胞表示抗议,很快金属管子就转开了。托雷卡一只手扶起自己的父亲帮他支撑起身体的重量,一起走下一架舷梯来到船舱中。舱顶装着大块的透明天窗,船内没有任何灯盏。

阿夫塞每走一步都在轻声呻吟。托雷卡无法一边扶着他走一边用皮饰带护紧他的伤口,好在阿夫塞自己用手捂住了它。他们很快来到了一个小房间前。即使在船上,异族恐龙也不喜欢方形的地板。房间是五边形的。下午的阳光透过圆形天窗照射进来。

房内五个角落中,有三个堆放着粗糙的袋子。托雷卡让阿夫塞侧躺下靠在其中一个袋子上。门关上了,托雷卡听见金属撞击的声音。他试图将门打开,却发现无能为力。

“锁上了。”阿夫塞轻声说。

“那是什么意思?”托雷卡问。

“为了安全而关严实了……这样就打不开了。”

“哦。”托雷卡走回阿夫塞身边,问道,“你怎么样了?”

“冷,”他说,“又冷又渴。”

“那颗哈克—埃尔还在你身上吗?”

“哈克—埃尔?”阿夫塞说。

“是异族语言中的一个词,指的就是武器中发射出的小块金属。”

“哦。”阿夫塞呻吟着说,“我想我还是喜欢不常用锁也没有这种词汇的社会。”他用手指探了探伤口,痛得全身一缩,“血止住了,”他打了个冷战,“还有多久……还有多久他们就要进攻‘陆地’了?”

“再航行一天就到了。”托雷卡说,“但他们不适应真正的黑暗。我想他们会在后天早上发动进攻。”

阿夫塞咕哝了一声,但托雷卡不知这是因为疼痛,还是对他的回答。很快,他失去了知觉。托雷卡靠在对面的墙壁上,凝望着阿夫塞轻轻地呼吸。

过了很久——托雷卡无法判断时间——他听见门外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和金属的撞击声。天已经很黑了,只有苍白的月光透过天窗照进来。托雷卡谨慎地站起来穿过屋子。他又拉了拉门,门开了。他望向走廊,那里空无一人。

是裘恩,他想,裘恩能理解人不愿客死异乡的心情。托雷卡急匆匆走过去碰了碰阿夫塞的肩膀。没有反应。他轻轻摇了摇阿夫塞,还是没用。他将一只手贴到父亲的胸前,他的胸膛还是温暖的,还在随着呼吸起伏。托雷卡松了一口气,再次轻轻晃了晃阿夫塞。要是阿夫塞没事,肯定用不着这样才被叫醒;他一定会惊讶地咬合着下巴醒过来。但没过多久,阿夫塞慢慢抬起了头。

“门开了,”托雷卡轻声说,”来,我们走。”

“不会是陷阱吧?”阿夫塞虚弱地说。

托雷卡摇摇头。“我想是个朋友。”他伸出手挽住阿夫塞的胳膊帮助父亲起来,“快。”

托雷卡再次看了走廊一眼,然后扶着阿夫塞的胳膊肘带他走上了甲板。夜风清凉,云朵遮挡了半个天空。海浪拍打船壳的声音和风帆的响动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

托雷卡慢慢上前往下走去,绳梯仍通向星德特尔号。他回头看着捂住伤口慢慢走过来的阿夫塞。托雷卡匆匆走回去,再次扶着他的胳膊肘走向绳梯。

“我先下去,你需要我扶你一把才行。数二十五拍,然后随我下来。”

阿夫塞痛苦地嘟哝了一句。托雷卡溜过船舷开始往下爬。绳梯已经在船激起的浪花中浸泡多时了,十分潮湿。托雷卡终于回到了小船上。星德特尔号上积了些水,也不知是浪花还是雨水,他走下绳梯时差点滑倒。他抬头望去,阿夫塞正爬下船舷。绳梯因他体重过沉而坠下不少。爬到中间,阿夫塞踩脱了一格绳梯,差点儿一路摔到小船上,还好他把握住平衡爬完了剩下的一小段。黑暗中,托雷卡几乎看不清阿夫塞的脸,但他的表情仍充满了痛苦,仿佛他每动一下胳膊或腿,就有锥子刺进他的身体。

老昆特格利欧恐龙终于回到了小船上。托雷卡扬起风帆。阿夫塞瘫倒在船尾,一手掌着舵一手捂住伤口。船悄然滑入无边的夜色中。

毫无疑问,船队中至少有一只船上有当班的瞭望水手,但很有可能那个水手正扫视着地平线,而不是附近的水域。“我不能把你直接带回‘陆地’去,”托雷卡说,“首先,我们不可能比他们的船跑得快;其次,他们一定在仔细监测前方的水域。如果我先朝南边航行一段再驶向法斯托克①,你能坚持住吗?”

【① 省会市南面的一个港口。】

阿夫塞嘟哝了一声,他的声音十分微弱。“我没事。”但在微弱的光线中,无法看清他是不是在说实话。

第二天早上,阿夫塞和托雷卡仍在海上航行。夜里的休息似乎让阿夫塞恢复了些许元气。托雷卡跳下水抓了一些鱼,虽然阿夫塞吞咽起来有点儿困难——这就进一步证明了金属弹丸打中了他的气管——但他在进食后恢复了一些力气。

“我觉得自己像个背负着重担的罪人,”托雷卡说,“我之前还很有信心觉得我们能说服他们,可现在他们却知道了我们的薄弱点。我害了我们的人民。”

阿夫塞的声音沙哑而微弱。“你知道码头无人守卫,是因为你听到了我们离开时的简报。”

“是的。真希望我们当时没听到那次简报。”他抬起一只手,“我知道,我知道:你当时坚持要参加会议是对的。”

“当然了。”阿失塞说,“你没发现做简报的人选不太寻常吗?”

正在放帆缆改变主帆方向的托雷卡点了点头。“一开始察觉到了,但后来我想,迪博又不是战略家,那个人或许有这方面的资质。”

“实际上,迪博的贡献是无法估量的。但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我当然认出他来了,他是德特—埃德克拉克。我们曾就我的进化学理论展开过辩论。”

“他是首席祭司。”

“是的。”

“一名祭司。”

“是的。”

“他能在青天白日下撒谎。”

“什么?”

“我说,他能在青天白日下撒谎。”

“我听见了。这不可能。”

“对他而言是可能的,对某些祭司而言的确可能。”

“那为什么要让他来做简报呢?我是说——噢,阿夫塞,不。”

“他说的码头是我们最薄弱的环节之类的话是假的。我们实际上在那里设下了埋伏等待着异族恐龙。”

“我的上帝啊。那将是——”

“一场大屠杀,我想。”

“但你怎么知道异族恐龙会对我逼供呢?”

“我也不确定。”阿夫塞轻轻挪了挪身子,却疼得龇牙咧嘴,“你说过你完全信任这个裘恩,但我以前曾遭遇过同样的情形。”他顿了一下,喘了几口气,说,“我曾经很信任我的朋友迪博,但这毁掉了我的双眼。迪博被当时的首席祭司所左右了。”船在大浪中颠簸了一下,阿夫塞再次疼得龇牙咧嘴,“我很担心你的朋友裘恩会孤掌难鸣。”

“你刚才说,那将是一场大屠杀?”

“毫无疑问。”

托雷卡一脸悲伤地说:“我原本不希望这一切发生的。”

“我也是啊,这就是我同你走这一趟的原因。”他顿了一下,忍不住露出痛苦的表情,“但就跟我警告过迪博一样,一个领导人对于自己的作为多半别无选择。”

“但就算异族恐龙会威逼我,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说出来呢?耶纳尔博威胁你的时候,你并没有放弃自己的信仰。”

“没错,可当时并没有我所关心的人直接受到威胁。善良就是你的弱点。”

“你错了,爸爸,”托雷卡坚定地说,“那是我最大的力量源泉。”

阿夫塞耸耸肩,说:“无论如何,如果这次我们成功了,至少默克蕾博会很高兴的。”

“我不明白。”托雷卡说。

阿夫塞忍不住剧痛皱了皱鼻口,说:“她认为我就是那个人,就像鲁巴尔说过的那样,‘那个人将战胜陆地和水里的魔鬼。’”

第二十九章

第一批异族船只正朝着首都的港口驶来。迪博国王已命令所有的昆特格利欧船只撤离这里。即使是异族恐龙没有踏入阿夫塞的圈套,港口这个目标也十分引人注目;码头是沿着岩石上的石阶进入城市的便捷通道。

迪博站在码头北边的山顶,用望远器注视着逐渐靠近的船只。看着甲板上挤作一团的黄色生物,他感到万分讶异。他们前进的速度很快,吹向“陆地”的稳定的风推动着船上怪异的三角形风帆。

靠近了,更近些了。终于,迪博像猎队队长发号施令那样扬起了他的左手,戴在手腕上象征着他的头衔的三只金属手镯滑到了胳膊肘。然后,他作出一个砍斫的手势,示意开始发动进攻。

依照娜娃托的图纸建造的小型滑翔机鲁比—卡登号,从悬崖边缘猛地飞起,翱翔在海上的船只上空。滑翔机很像一只以木头为骨架的大型“翼指”,有宽阔的三角形机翼和可容一只昆特格利欧恐龙趴在里面的小机舱。飞行员的尾巴通过枢纽同机首相连,依靠摆动尾巴就可以调节枢纽以控制方向。

飞行员今天的表现已经比几千日前娜娃托首次飞上天空时好很多了;这名女性飞行员毫不费力地沿着既定路线飞行,而且能借助吹到岩石上后反弹入空中的风力,在空中停留很长时间。

迪博看见甲板上小小的黄色生物正指向天空。不难猜到他们的惊讶程度:昆特格利欧恐龙对于飞行也都还很陌生,他敢肯定异族恐龙还没发明这项技术。实际上,娜娃托直到得到真正的飞鸟标本后才将其研究出来,而鸟类标本只有蓝色飞船上才有,异族恐龙不可能得到。

迪博看见一些异族恐龙正摆弄着甲板上沉重的金属管子,试图瞄准高飞的滑翔机。但这些管子的设计限制了它们在那个方向上的转动,在瞄向高空之前,后端就已经顶在了甲板上。

一些异族恐龙还用手持的管子对准滑翔机,但到目前为止仍徒劳无功。

鲁比—卡登号正在领队船上空盘旋。迪博看着第一颗炸弹从它正中央的底盘落下:炸弹是一只很沉的陶瓷罐子,中间隔开,装进了两种不同的化学制品。等罐子砸到甲板上时——此刻已经砸下去了——陶瓷裂开,化学制品混合在一起带着火光爆炸开来。

迪博看着第一圈火光在帆船的前甲板上蔓延,然后迅速爬上桅杆,点燃了三角形主帆,整张风帆“轰”地燃了起来。几只异族恐龙跳进了水里,但他们的武器和其他物资将很快沉入海底。

鲁比—卡登号已飞到了第二艘船上空,扔下了另一个陶瓷炸药罐,但这次没扔准,掉进了波涛中。飞行员又盘旋一圈,扔下了第三颗炸弹,这次炸弹击中了桅杆顶端,火苗蹿下三角形风帆向甲板扩散。

迪博再次用手臂作了一个砍斫的动作,第二架滑翔机冲下了悬崖。这架埃博—法尔鲍姆号一路冲出去很远,飞向了船队尾部的船只。它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圆弧,接二连三地迅速将炸弹扔向最远的三艘船:它们缓慢而持续地燃烧着。黄色生物们很快就开始靠救生船或游泳逃离火海。

附近一艘船上,一只异族恐龙爬上了桅杆顶端的瞭望捅,用金属管子仔细地瞄准滑翔机,发射出三颗弹丸。第一颗完全没对准目标,第二颗在埃博—法尔鲍姆号的羽毛翅膀上打了一个无关痛痒的小洞,但第三颗竟直接击中了其中一枚陶瓷炸弹。一串火光从滑翔机上直冲向海面;在炸弹完全将滑翔机点燃之前,已有足够的火花蹿了上去。滑翔机像《圣卷》中描写的幽灵一样耀眼地燃烧着,飞行员勇敢地将燃烧的滑翔机对准一艘异族船只,一头扎到它的甲板上,像点燃的木头一样滑行着散开,最终在前桅杆底部撞得粉碎。片刻之后,异族帆船也被淹没在一片火海中。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撕裂了空气,迪博用双手掩住耳洞。海面上腾起一个巨大的火球,四处浓烟滚滚。其中一艘帆船一定是装载了黑火药,以至于猛然被大火引燃了。

三艘异族船只已经掉转了船头,朝着港口的反方向仓皇逃窜。

迪博发射了第三架滑翔机索尔—登卡尔号,但它在起飞时没把握好风的方向,疯狂地打着转栽进了波涛中。当它击中海面时,异族一枝大金属管将它连同飞行员一起击得粉碎,掀起的海浪甚至飞溅到了昆特格利欧码头上。

迪博又一抬手,第四艘滑翔机杰尔—特特克丝号飞上了天空,准备扔下一系列的炸弹。

与此同时,鲁比—卡登号又击中了四艘船,海面上满是燃烧的木头和划着水逃向岸边的黄色脊背。滑翔机再次盘旋一周,完美地把握住了气流的方向,飞翔着连续扔下了最后几颗炸弹——砰!砰!砰!——又击中了三艘船。接着,飞行员在空中兜了一大圈绕回悬崖顶端,嗡嗡地飞过石柱区,稳稳地降落在一片开阔的空地上。

除了三艘远远逃离的船只外,附近海面上只剩下两艘异族船只了。而迪博则只剩下了最后一架滑翔机:塔科—萨理德号,是娜娃托发明的第一架滑翔机——在首航后从海上被打捞起来改建的,相对于别的滑翔机而言个头稍小,稳定性较差。迪博原本不希望用它,但现在已别无选择。他的手臂再次切下,塔科—萨理德号在悬崖上飞起,升空时明显在颤动,让迪博以为它就要分崩离析了。

飞行员似乎在控制机首时遇到了麻烦——这个问题在测试过程中就出现过,但迪博以为已经修好了。机首左右摇晃,使得机身也随之摇摆不定。但飞行员很快就将它控制住,转而飞向海面,冲过船队,掉头折了回来。

同时,剩下的船只中又有一只被解决掉了:一艘淹没在火海中、被完全放弃的船冲了过去,被撞上的这艘船没来得及躲开。两艘船的船壳同时裂开,烈焰将它们一起吞没了。

塔科—萨理德号正在做最后一圈飞行,但飞行员过于专注水面上的情景了。迪博大喊道:“小心!”但风中的飞行员是不可能听得见的。他只能惊恐地看着摇摇晃晃的萨理德号在半空中撞向杰尔—特特克丝号。他还以为它们只是微微擦过,但实际上萨理德号完全被撞碎了,机翼撞成了皱巴巴的一团,机舱的木板像嫩树枝一样折断了。而特特克丝号的左机翼也断裂开来,旋转着落向滚滚波涛,剩下的机身在萨理德号的冲撞力下往一旁继续飞了几拍。萨理德号上有四颗炸弹,其中两颗从机身上脱落,罐子的形状减小了空气阻力而一路落下,沉向海底。没过多久,两架滑翔机也坠落海中。迪博埋下头静静地祈祷。两名飞行员显然也不可能生还了。

哦,不——一个绿色的身影正冲开波浪前进。她们当中还有一个活着;看上去像是萨理德号的飞行员奎缇柯。她的滑翔机坠落在离最后一艘完好无损的异族船只不远的海面,但她不是在朝那艘船游去。附近还有一艘船,甲板上燃烧着零星的火焰,但还未殃及风帆;奎缇柯的尾巴拨动着海水,朝着那艘船游去。

完好的船上,三名异族恐龙开始朝奎缇柯开火;大的圆柱形武器无法很快瞄准目标,所以他们用起了手持式金属管子。迪博从望远器里看见奎缇柯猛吸了一口气,潜入水底。等她再次出现时,她已经爬上了悬挂在燃烧的船只一侧的绳梯,那是刚才异族恐龙们逃亡时用过的。过了一会儿,奎缇柯就已经在船上了。

她用牙咬断了控制桅杆横梁的绳子,风帆转了过来,船也随之掉头,然后,她找到了巨大的舵把,倒转身用肩膀和脊背的力量使劲推,改变了船的航向。附近那艘港湾中惟一毫发无伤的船疯狂地想掉头逃开,但整个港湾中全是燃烧的船只,根本没多大回旋的余地。奎缇柯那艘船甲板上的火还在蔓延,然后——哗!——整张帆也着火了。但船还是靠着惯性和一阵强风前进着,迪博看见奎缇柯倒在了甲板上,可能是被浓烟熏倒了。

接着,空气中又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最后这艘船上也装满了黑火药。爆炸的气流将木片和尸体掀到了空中。奎缇柯用她的生命实现了自己的目标。

太阳已经下山了,但港湾熊熊燃烧的三十艘船仍将天空映得通红。有几艘船漂进了码头,码头上如今也是烈焰翻飞。早先逃走的三艘异族船只已经驶到了地平线上,得一一击破才行了。

幸免于火海的异族恐龙们零零星星地爬上了悬岸下的石滩,但由于没有武器,也无法对等待在岸边的二十五名昆特格利欧恐龙构成威胁。这个任务就留给他们了。

第三十章

鲍尔—坎杜尔与几位屠夫正骑在奔跑兽身上。很明显,他们非常擅长应付动物:虽然奔跑兽很害怕被雷兽的大脚踩碎,但它们仍依照组绳的拽引、驾驭者的距骨在腹部的轻微撞击和大声的喝斥准确无误地前行着——坎杜尔他们大声喊叫,是因为雷兽的脚步声实在太大,很容易掩盖住他们的喝斥声。

雷兽们一开始并不愿意受到驱使,坎杜尔的队伍因此失去了几名优秀的成员:雷兽用尾巴或将他们扇到岩石上撞成肉酱;或将他们抛入空中,在撞到地面之前就已粉身碎骨了。但最终,就算是雷兽这么笨拙的动物也意识到,驯兽师们实际上是要带它们到茂盛的森林中享受它们最喜爱的哈玛塔加树叶,于是才勉强地服从了他们的带领。嗯,今天坎杜尔只失去了一名驯兽师……

但是,同过去几天不同的是,今天雷兽们要去的不是树叶新鲜的森林。坎杜尔的队伍正围着这五头庞大的动物绕圈,他们的头探入高空,尾巴高高翘起,驯兽师和奔跑兽完全可以毫不费力地从粗大有力的尾巴下跑过。

坎杜尔在计划此次驱赶时,忽略了雷兽的一个优势。虽然邻近的山谷从地面望去无法看清,但雷兽的眼睛能看到比昆特格利欧恐龙高二十倍的地方,看见甚至于嗅到低矮山丘后面鲜美多汁的植物都是有可能的。再这么下去,整个计划就要泡汤了。

坎杜尔冲着领头的雷兽叫喊,试图让它掉过头来朝反方向走。另外两名驯兽师也在大声叫着。他们围着五头雷兽越转越快,试图将它们愚笨的注意力从附近的森林转开。

“走!”坎杜尔叫道,“走这边!走这边!”

终于,领头的雷兽——这群雷兽中的雄性——埋下了长长的脖子,发出“唔唏”一声长吼,跟坎杜尔躯干一般大小的头低垂到地面,走到坎杜尔的奔跑兽身后,又叫了一声。空气穿过它的喉管发出颤音,喷出的气息里充满了植物腐臭的味道。但等到它低头的时候,它很可能已经忘记了刚才看到的森林。坎杜尔又跑了一圈,雷兽长长的蛇一般的头颈划过空气跟在了他身后。它木桩一样的牙齿除了植物以外,也没法对别的东西造成伤害,但坎杜尔的坐骑显然并不喜欢雷兽的头跟在它后面,于是拱起身子反抗。坎杜尔用手抚了抚奔跑兽的后脑勺,让它镇静下来。终于,雷兽的脖子指向了坎杜尔所期望的方向。他停止了绕圈,大叫一声“拉嗒克”,带头在两山之间的低谷中穿行。雄性雷兽开始慢吞吞往前走,另外几只——三只雌性雷兽和一只小雄性雷兽——跟在它身后,尽管其中一只雌雷兽仍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那一大片还没动过的树冠。

雷兽的脚步声在山边回响,但坎杜尔已经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另一种巨响,那是大型武器发射的声音。坎杜尔加紧了步伐;无论他让奔跑兽走多快,雷兽那比坎杜尔长出三倍的腿不费吹灰之力就紧跟了上去。

山谷开始变窄,雷兽显然不太喜欢这一点;这些动物不喜欢到不好掉头转身的地方去。虽然它们的脖子能高高抬起,但要灵活地转身就需要至少八十步宽的空间。而山谷已经窄到只有约四十步了。

只要领头的雄性没有恐慌,一切就没事;可一旦它决定回头,这些庞大的身躯就足以将坎杜尔的队伍碾为齑粉。

坎杜尔很快便听见了海浪拍岸的声音,以及偶尔传来的爆炸声。走近些,再近些。走过这个拐角。来啊,雷兽们!别让我失望……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片开阔的黑色火山砂堆积的海滩。远处的海面上航行着三艘逃脱了炸弹的异族船只,离海岸更远的地方则有两只宽大扁平的昆特格利欧驳船。

坎杜尔骑到左边,为雷兽让道。异族恐龙们一定在一起磕动着牙齿——或者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哈哈大笑——这就是昆特格利欧恐龙用来狙击他们的东西:驳船!几只驳船而已!

现在,坎杜尔也在磕着他的牙……

驳船上盛满了新采摘的哈玛塔加树叶、熟透的黄澄澄的桁加尔蜜瓜和鲜美多汁的匹斯塔拉青草饲料……

包括了雷兽喜爱的每一种饲料。

载满饲料的两只大驳船,正好停泊在三艘异族船只旁边的水域,驳船上的水手们已经跳下了船,远远游开了……

领头雷兽在经过长途跋涉后已经很饿了,它看见了驳船——见到这一幕,坎杜尔的牙磕得更厉害了——将长长的干燥的舌头伸出扁平的嘴,满怀期望地舔着自己的脸——

然后它飞快地走了过去,在水中掀起大浪,走向驳船……

当体积最庞大的那只雌雷兽也迈进水中时,更大的浪头打了起来……

然后是小雷兽……

接着是另外两只雌雷兽……

巨大的水墙四下飞卷,连站在岸边的坎杜尔都浸得湿透了……

雷兽踢起汹涌的波涛,水面接触到了领头雷兽的腹部……

三艘异族船只在澎湃的浪涛中激烈地颠簸……

其中两艘船正好停泊在领头雷兽经过的地方,雷兽踏着步子走过去,尾巴激荡起海水,扬起高高的水柱……

雌性雷兽从它身后躲开,免得被水溅一身……

五头巨兽涉水而过,组成了一堵肉墙……

船疯狂地颠簸着……

水已经淹到了领头雷兽的腹部中间,小雷兽自由地游着泳,头颈高高伸出水面……

接着,雷兽们踢起的浪涛掀翻了一艘异族船只……

第二艘船上的圆柱形武器转过来向领头雷兽开火,但船只过于颠簸,金属弹丸发射到了高空中,正好落在船的右舷边。虽然弹丸掀起的水花无法同冲击船只的海浪相比,但也足以暂时引起领头雷兽的注意了。它转过长长的脖子盯着船只,然后漫不经心地用长长的尾巴敲了敲——只是敲了敲——船壳碎裂开来,像是用纸糊的一般……

领头雷兽走到了第一只驳船边,转过头将饲料、树叶和蜜瓜吸进长长的食道……

过了一会儿,两只雌雷兽也来到了驳船边,走到另一侧分享美餐,长长的躯干在齐肩的水中转动,尾巴在身后无尽地延伸。第三艘战船绝望地试图趁着风力逃走,却仍躲不过雷兽尾巴的袭击——被掀到了半空中,龙骨露出水面片刻,又摔回了浪尖,像落地的鸡蛋摔成两半。

小雷兽和第三只雌雷兽走到了第二只驳船边,而异族恐龙则奋力游向海岸。可沿岸已有一队昆特格利欧猎队以十步间距排开,躯干前倾,随时备战,等待着残余的敌人爬上岸来……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里,雷兽们享受了精心挑选的绿叶,在水中尽情嬉戏,对海滩上的大屠杀视若无睹。

第三十一章

阿夫塞终于被带回了皇家外科医院,达尔—蒙达尔克为他检查了伤口。阿夫塞很明显受了内伤,除了肺部逐渐衰竭和吐血以外,他已经开始便血了。大夫为他清理了伤口,但没敢冒险将他胸腔内的金属弹头取出来。阿夫塞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娜乌—默克蕾博正等着见他。

“你怎么样了?”默克蕾博问。

阿夫塞俯卧在抬高的桌面上呻吟着。“不太好,”他说,“我觉得交谈治疗这回帮不了我。”

默克蕾博摇了摇尾巴。“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来。”她说。

“哦?”

“那几卷萨理德的《关于行星》。我把它们还给你。”

“这是你自己挣来的,默克蕾博。”

“哎,没错。但它们对你来说很重要。而且——”

“而且我可能会想把整套书遗赠给别人。”

默克蕾博又摇了摇尾巴,转移了话题。“我一直在思考我们所讨论的问题和我们看到异族恐龙时产生异样反应的原因。我形成了一个想法。”她斜靠在尾巴上,“我们依靠血祭司一代又一代地筛选出强壮有力的后代,并因此将自己的种族演化成了一个,嗯,一个男子气概过于浓厚的种族。”

“男子气概?”

“当然,这是一个我们很少用的词语。”默克蕾博说,“两性之间是公平的,哦,女性只稍微比男性生长得慢一些,但由于昆特格利欧恐龙一生都不停止生长,这并不会造成太大的区别。需要损耗力气的工作其实男性女性都能担当。但在动物的世界里,我们却能明显看出雌雄两性的差别。就以‘铲嘴’为例:雄性通常都比雌性个头大,头冠也更加绚丽;而雷兽呢,一只雄性雷兽要控制一群稍小的雌性雷兽;雄性‘角面’的角的长度和颈盾的高度都要比雌性明显突出很多;而几乎所有的雄性“翼指”都要划分出自己的地盘,阻止其他雄性‘翼指’的入侵,但雌性却可自由往来,不受约束。而我们昆特格利欧恐龙却不是这样。我们不明智地选择了培养强壮而富有攻击性的后代,而这一倾向的副产品就是——将两性之间的差别极大限度地减小了。”

“但追求两性的平等难道不是一件值得称颂的事吗?”

“噢,的确是的。”默克蕾博说,“这一点毫无疑问。无沦如何,传说中女性是由上帝的一只断手形成的,而男性则是由另一只断手形成的。没有道理要有一方比另一方好。但有个难题就是:平等并不一定就是完全一样。有差别但又平等是完全可能的。是的,或许男性在某些方面更加突出,更加有优势,但女性控制着交配权、对合适男性的选择权,当然还有生儿育女的权利。哪一个更好呢?没有人能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平等,但是有差异。”

“没错。”阿夫塞说。

“但我们却将我们的种族从根本上变成了在观点态度和性格特质上完全一致的种族,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区别几乎完全被抹煞。而从很多方面来讲,我们通过筛选所突出的特质却往往是男性最恶劣和最反社会的特质,而且我们还将这些特质植入了两种性别中。”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还有,再想想这个:异族恐龙,嗯,表面上没我们这么有男子气概。他们体形偏小,下巴没那么突出,牙齿也更细小,身上布满黄褐色条纹,地盘争斗意识十分薄弱。”

“你是说他们更像女性?”

“嗯,但如果他们真的像我们的女性,我们也许就不会在见到他们面孔的时候有那么大反应了。他们没有我们的女性所具备的夸大了的男子气概。而我们内心深处的某个阴暗面无法忍受我们认为不够阳刚的事物。我们将自己的男子气概扩展到了很夸张的地步,以至于我们无法忍受达不到同样标准的人,并不由自主对其构成威胁。我见过的异族恐龙尸体已经够多了,所有的异族恐龙看上去都是男性;即使女性的颈部也有让人联想到垂肉袋的皮肤。”

“也就是说,异族恐龙没有什么生来就很邪恶的东西。”阿夫塞说。

“完全没有。真正的邪恶在我们身上。实际上,我觉得我们是在出自本能地认为异族恐龙是邪恶的;托雷卡知道要隐藏他跟别人的区别,是因为他知道我们会对自己认为不够阳刚的人作出什么反应。”

“我们毁掉了每一艘异族船只。”阿夫塞说,“我想他们不敢再派船队来了。那我们该怎么办?你说我们生来就仇恨异族恐龙是因为我们觉得他们不够阳刚,或者——我不知道——也许他们代表了我们不想成为的形象。但如果我们不能控制自己的感觉,那我们该怎么办?你知道那句老话:昆特格利欧的天性是不可改变的。”

“哦,好阿夫塞,但我们一定得改。如果要想穿越星空,那就一定要改。”

办公室里只有托雷卡和躺在王位上的迪博。“我想你终于为我找到答案了吧?”国王问。

“是的。”托雷卡说。

“说说看。”

“你应该还记得,你给我提出的难题是寻找一个新的筛选小孩子的方法。几乎每一窝蛋都有八枚;而每位女性一生中会生两三窝这样的蛋。很明显,为了保持稳定的人口总数,每一窝蛋中只能允许一个小孩子能存活下来。”

“是的,是的。”迪博说,“但应该是哪一个呢?”

“我对此进行了深思熟虑,国王,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

“我知道,托雷卡。好了,你的答案是什么?”

“陛下,我的答案就是:其实选哪个小孩子都一样,根本就没关系。”

“你说什么?”

“这没什么区别。或者这样说更好一点儿:避免强制执行某种选择标准,可以允许更多差异性的出现,允许更多变化的出现。”

“我不明白。”国王说。

“其实很简单。你知道我的进化论吗?”

“当然知道。那就是要你来制定筛选标准的原因。适者生存嘛!”

托雷卡挠了挠脖子下面。“说这个短语让我有些后悔……我们的血祭司历代以来一直按照力量标准来筛选小孩子,而这个选择过程让我们变成什么样了?变成了具有地盘争斗本能的生物,野蛮的生物。”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按照智商标准来筛选呢?”迪博问。

“请原谅,国王陛下,但那样也是错误的。比如说阿夫塞,他是有史以来最睿智的人,但连你也嘲笑过他骨瘦如柴的身子。要是遇上山体滑坡,他可能躲不过,而换了一个身材高大却很愚笨的人却能把他从石堆中挖出来。我想说的是,国王,适应性的标准不是亘古不变的。随着环境的变化,我们赖以生存的要求也在变化。我们将要对世界进行前所未有的改变,因为我们即将离开它去寻找另一个星球。培养某种特性将是一种愚蠢的做法,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新的环境将对我们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因此,好国王,我们需要的是差异性,而让这一点得以实现的最好办法就是任意选择一个孩子,让他活下来。”他转过头来望着迪博,“一些会成为强壮的人,一些会是聪明的人,一些既不强壮也不聪明,却具备另外一些将来也许会有用的素质。”

迪博点点头:“任意选择,”他说,“这可不是我原本希望得到的答案,托雷卡。”

“我知道,先生。但这的确是正确的方法。”

“每一个小孩子都有八分之一的机会。”

“是的,陛下。但还不止这个,小孩子的筛选也应该停止:我已经跟娜乌—默克蕾博谈过很久了——之前,我对于筛选这一古老的仪式给我们造成的巨大伤害一无所知。我们应该从每一窝蛋中随意选择一枚蛋——一枚蛋,而不是一个小孩子——只让那一枚蛋被孵化。”他顿了一下,“我只希望在我们的世界消亡前能重获一些我们需要的素质。”

胸部的疼痛让阿夫塞无法安睡。他已经打了很久的磕睡,但总是因为太不舒服而醒转过来。这样重复了三四次后,他绝望地咆哮一声,用手拍了实验室桌子一掌。他用另一只手挠了挠胸口,好让结了痴的伤口没那么痒。

他睁着眼睛躺在那里。他最近经常这样,反正眼球已经长好了,睁开眼皮也不疼了。

他在房间的那头看见了一丝微弱的光。

他看见——

房间的那头!

一丝微弱的——

不,一定是太疲倦才产生了幻觉。他闭上内外瞬膜,用手背揉了揉双眼,然后再次睁开。

没错!一线光……黑暗中有一块模糊的方形。

一扇窗户。一扇打开的窗户,窗帘没拉上。

阿夫塞从桌上直起身走下来,身侧一阵疼痛,但他没顾得上管。他一步步挪到窗边,双手抓住窗棂。

时值午夜——更好的是,这是个奇数夜,多数昆特格利欧恐龙在这天夜里睡觉。阿夫塞一直很喜欢奇数夜,因为奇数夜里街灯都熄灭了,天体的光毫无遮拦地照耀着夜空,闪烁着微光的天河悬在头顶。天空中有四轮明月,但都是细细的月牙儿,掩盖不了点点星光。

夜空漆黑一片,没有一丝云朵,映衬出明亮的星光,跟他记忆中的别无二致。以前观测星空的情景浮现在脑海里:小时候的夜空,充满了惊叹和敬畏;青年时代的夜空,充满了向往和渴望;学徒时期的夜空,充满了学识和对世界逐渐的了解。

他的尾巴惊喜地摆动着。先前难忍的疼痛早已置诸脑后,被这美丽的星空取而代之。老朋友们在跟他打招呼呢,哎,那边是他年轻时代被尊为先知的猎手座,在地平线上划出一条弧线的是被称为鲁巴尔的“角面”玛塔尔克的星座,跨在黄道上的则是卡图颅骨星座。

阿夫塞想大喊一声,想把别的人都喊醒,想向所有人宣布他复明了——他看得见了!——他看得见了!

但是,不,这是个应该独处的时刻。今夜的星空只为他一人闪耀。他斜靠在尾巴上,享受着无边美景。

过了一会儿,他的潜意识终于大发慈悲放弃了争斗,让他复明了。他的潜意识也明白到了阿夫塞已经接受的事实。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但他仍沉迷在眼前光亮的景致中,静静地看着一颗流星拖着细细的尾巴划过苍穹。

第三十二章

他们齐聚在房间里,对阿夫塞的爱戴让他们暂时将地盘争斗本能放置一边。他的孩子们的母亲,同他一起发现了宇宙奥妙的娜娃托在这里;他的老朋友迪博国王也在这里;第一次将望远器介绍给阿夫塞的身形高大的克尼尔船长也在那里;还有很多很多人……

昨晚,阿夫塞最终还是去睡了一觉,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明亮的阳光刺激着他的眼睛。他把达尔—蒙达尔克叫过来,蒙达尔克立即将他的朋友们召来了。

虽然阿夫塞复明了,但他的伤势仍在恶化。早上,他又吐了血,胸部的疼痛也开始扩散。他俯卧着,发出一声声长长的喘息。“迪博?”他说。

国王点点头,说:“我在这儿,阿夫塞。”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迪博磕了磕牙,说:“很高兴再次被你看见。”

阿夫塞微微扭开头。“娜娃托——你的脸庞让我魂牵梦萦。”

“你好,阿夫塞。”

“你看上去——”他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出他的想法,“你看上去很美,美极了。”

娜娃托低下头,说:“谢谢。”

“还有瓦尔—克尼尔船长,”阿夫塞歇了口气,说,“啊,我们在戴西特尔号上共度的时光是多么美妙啊!”

“你好啊,小伙子。”克尼尔船长的声音越发沙哑了。

阿夫塞磕了磕牙,说:“你难道不觉得我太老了,不合适再被称为小伙子了吗?”

“永远不会。”克尼尔的眼中闪过一道泪光。

“还有这个长腿家伙,”阿夫塞说,“一定是我忠诚的好朋友了。坎杜尔,你看起来好年轻啊。”

坎杜尔深深地鞠了一躬。

阿夫塞沉默了一会儿,但尾巴却开始痉挛,他看起来十分哀伤。

“怎么了?”娜娃托问。

阿夫塞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剩下这些人都是谁。我应该知道的,但我却不知道。”

一名男性走近些,不顾周围急促的呼吸声,伸出手搂了搂阿夫塞的肩膀。“我是托雷卡。”

阿夫塞的声音在颤抖。“我的儿子。”

“是的,爸爸。”

“你真是个漂亮帅气的昆特格利欧人。”

“谢谢。”

“我希望你知道我多么、多么为你感到骄傲。”

“我知道,爸爸。我一直都知道。”

阿夫塞转向旁边一位女性,她的鼻口上竟然长着一只茸角。“你是?”阿夫塞问。

“您的意思是您分辨不出来?”

“嗯,现在知道了:我能听出你的声音,巴布诺。”

“托雷卡从来没提到过我的,嗯,茸角?”

阿夫塞摇摇头,看得出来巴布诺对此感到很高兴。

阿夫塞的尾巴激动地摇晃着。“很高兴你们都能来,”他说,“我知道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但在我复明后所见到的一切中,最可贵的就是朋友……和家人的脸庞。”

没必要再说了什么善意的谎言了;阿夫塞如今已经能看见他们的鼻口了。“我会想你的,阿夫塞。”迪博说,“我一定会很想你的。我们不会忘记你,每个省区都会竖立起你的雕像。”

“被我的朋友们记住就已经足够了。”阿夫塞说,从他的鼻口能看出来这句话发自肺腑。

“所有的昆特格利欧人都会记住你的。”娜娃托说,“是你拯救了我们,是你拯救了所有的人。我们已经有了长足发展,阿夫塞。我们拥有了自己的滑翔机和探入云霄的高塔,我们正在研究从异族船只上打捞起来的投射武器。我们会在世界解体前离开的,我向你保证。”

阿夫塞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他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迪博,这个要求比任何雕像对我的意义都要重大。我知道我们的飞船离开这个世界还需要很多代人的努力,但在他们出发去新的家园之前,让他们带上我的一件东西。让我曾经触摸过的某件东西被带到我们的新世界去。”

“您的望远器,”托雷卡立即说,“几千日前,您把您的望远器给了我。还有什么比那更合适的呢?”

阿夫塞磕了磕牙,说:“谢谢你,儿子。”

“我会做到的,阿夫塞。”迪博说,“你的望远器将会被带往我们的新家园。”

阿夫塞点了点头,身子痛苦地扭曲着。“我想我没多少时间了,”他说,“我深深地爱着你们每一个人,但你们不能一直留在这儿了。这里太过拥挤,很危险。走吧。走吧,我会记得你们的。”

“我想和你在一起。”娜娃托说。

阿夫塞的声音十分微弱。“好的。剩下的人,迪博、克尼尔、托雷克、巴布诺——我会想你们的。再见了,我的朋友们。”

“阿夫塞——”迪博的声音开始颤抖,“阿夫塞,我——我必须知道一件事,在你还没……在你还没……”

阿夫塞点了点头,轻柔地说:“我原谅你了,我的朋友。我原谅你所做的一切。”

迪博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你。”

“好了,”阿夫塞说,“走吧,你们都走吧,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愿上帝与你同在。”国王说。克尼尔和巴布诺跟着重复了一遍,他们同托雷卡一起走了出去。

“阿夫塞,”娜娃托走到地盘本能一般不允许的范围内,说,“别害怕。”

“我不怕,”他疲惫地说,“真的不怕。我不想死,但也并不害怕。”

“我见过了世界的尽头,阿夫塞。”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惊叹,“我见过另一个世界了。”

阿夫塞想抬起头来,但没有做到。“你说什么?”

“在高塔顶端,我偶然打开了一扇通向外太空的门,空气泄漏了出去,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从某个角度上讲,我是死了。我感觉到自己离开了躯体,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走向明亮的光。”她张开双臂,“天堂……天堂很静谧,阿夫塞,那是一个没有痛苦和烦恼的世界。”

“你在空气泄漏的时候见到这一切了?”

“是的。”

“娜娃托,亲爱的娜娃托……”他温柔地说,“当人在溺水或是窒息的时候,脑子里就会产生幻觉。”

“那不是幻觉,阿夫塞,那是真的。”

“我觉得很难相信。”阿夫塞说。

她不在意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但就算别人不知道,你也应该知道:你这个简单的说法往往是不正确的。事实上的确有天堂,阿夫塞,而且比《圣卷》上描述的更加美妙。”

阿夫塞不置可否地说:“也许吧,也许吧。”

娜娃托平静地说:“还有,阿夫塞,我在另一个世界里见到了以前认识的人。我的家乡杰博尔部族的鲁比—卡登,我们的女儿哈尔丹,还有好多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阿夫塞?总有一天,我们也会重聚的。你知道《圣卷》里是怎么描写天堂的吧:天堂中没有地盘争斗本能。我们之所以必须结伴狩猎,也就是在为将来提前培养彼此间的友谊。你和我会重聚的,阿夫塞。到那时就不同了,一切会比现在更好。我们能肩并肩走在一起,我们能随时触摸对方。”她的脸庞安详而美丽,“那将是美好的生活。”

“我希望你是对的。”阿夫塞说,“我亲爱的美丽的娜娃托,我希望你是对的。”他的身子开始抽搐,“我——我想我该走了。”他最后说。

娜娃托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我是对的,阿夫塞。你会知道的。”

昆特格利欧人的救星萨尔—阿夫塞的眼前再度黑暗下来。

两千日后

石墙围起来的宽敞的空地原本是用来关霸王龙的,但为了实现新的用途进行了多方改造。在第一圈围墙外修建了第二圈围墙,外墙的门朝东,内墙的门朝南。没有人会偶然闯进这里来。

时近黄昏,托雷卡每天这个时候都会经过墙上的警示进入东门,沿着两道院墙走到南边的入口。

托雷卡站在入口处向内张望。游戏场上全是小孩子。附近有四个在踢球,远一点儿有五个小孩在黑沙坑中专注地盖房子。那边有两个小女孩在追逐嬉戏,追的那个最终缩短了彼此间的距离,伸出一只手触摸到另一个小女孩的背,随即转身跑开;被触摸到的小女孩开始追逐,这下轮到她来抓对方了。

托雷卡惊讶地看着。这么简单的游戏,他想,这么显而易见的游戏,他们这代人竟然没有玩过。可在这里,他却一次次看到了诸如此类的游戏自发产生。

他的眼角瞥见一样东西——正划过空中飞过来。是一只球。一个小孩将球抛起,另一个小孩接住了球开始奔跑,另外两人追了上去,扑到他背上将他摁倒在地。他们的下巴张开,但只是为了磕磕牙而已。其中一名小孩伸出手将倒在地上的小孩拉起来。

托雷卡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在空地中央看见了他的妹妹娜娃—戴纳克司,她原本是楚图勒尔省的一名医生,现在在这所新的育婴堂工作。托雷卡冲她鞠了一躬,她朝他挥挥手。不远处肩头上坐着两个小孩子的是斯班瑞斯,迪—迪博国王的姐姐。

让托雷卡感到遗憾的是,只有这些成年人——同这些小孩子一样没有经历过血祭司筛选的人——才能到这儿来。因为看到人与人之间如此亲密的接触(哪怕他们只是小孩子),也会激发大多数昆特格利欧恐龙的地盘争斗本能。当然,还有一个问题就是——

“爸爸!”

托雷卡转过身来。一个黄皮肤的小男孩正朝他跑过来,粗短的尾巴在身后飞扬。“爸爸!”他又叫道。托雷卡俯身张开双臂,小孩跑过来,托雷卡将他一把抱起来。

“你还好吗,我的孩子?”托雷卡紧紧抱着他,感受着他的体温。

塔克森用金色的眼睛看着他。“我很好,爸爸。”他说。

“你能用异族语言来说这句话吗?”

塔克森点点头,说:“德—卡特,拉克—萨。爸爸,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学习两种说法呢?我是说,除了你也没别的人听得懂。”

托雷卡将孩子放下,蹲在他身边说:“将来有一天,你会到一个人人都那么说话的地方去。”他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好了,去玩吧。”

塔克森飞快地拥抱了他一下,跑回他的小伙伴那里去了。托雷卡骄傲地微笑着看着他跑开。有一天,塔克森将同一些新一代的昆特格利欧恐龙一起再度拜访异族恐龙。他希望塔克森能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跟异族恐龙打招呼。还有,他希望塔克森能告诉异族恐龙们,昆特格利欧恐龙感到非常、非常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