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龙 三部曲

第四十三章

观察者的冥想

我看到了它的发生,却没有能力干涉。

到现在为止,一切进展顺利。最后一艘杰佳齐方舟迪体卡里—奥特已经朝着目标星球航行了无数个光年,中间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它的到达时间被安排在先前几艘方舟抵达之后的几个熔炉世纪,它所搭载的动物群只有在生态圈基本建立之后才能更好地生存。

和计划的一样,方舟先慢慢滑入恒星的引力井,随后两次减速,第一次是围绕巨大的气体行星转了一圈,然后围绕着目标月亮又转了一圈。迪体卡里—奥特固定在月球轨道上,对准那片分割了两块大陆的巨大水域。随着热量对流带动着两个板块越靠越近,两片大陆最终将结合在一起。

迪体卡里—奥特有一个由超强度的蓝色克特制成的生活舱,生活舱一头是由超金属结构连接的漏斗形的进气口,另一头是聚变尾气喷气尾锥。一旦定位夹松开,生活舱就能与飞船的推进部分分离。来自熔炉的珍贵货物,还有所有杰佳齐船员——那个种族的最后几个幸存者,战争和时光流逝已经带走了他们所有的同伴——开始进入月球的大气层。

爆炸发生之前,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生活舱突然开始急剧倾斜,绕着它的长轴高速旋转,最后砸在地面上。

有一个杰佳齐幸运地活了下来,但她受了很重的伤。她带着她的手提计算机——一种同样也由克特制成的昂贵型号——离开飞船,下到了地面。那地方的湿度太高,不适合化石生成。她的太空服慢慢腐烂了,接着是她的身体,但湿度无法摧毁的蓝色小装置却和这艘巨大的方舟一样,最终被埋了起来。

生活舱坠落在东面那块大陆的西海岸内不远的地方。如果它的坠落地点再往西偏一点,落入两块大陆之间那片水域的话,它就会随着两块大陆的结合而被彻底销毁。但是,就它现在的坠落地点来看,它会在那儿存在很长很长时间。

我本来不想留下任何创世的痕迹,但迪体卡里—奥特是最后一只方舟,我没有办法清除它的残骸。随着最后一个杰佳齐的死去,我也无法召唤任何人前来帮我处理眼前这个混乱局面。

弗拉图勒尔省

托雷卡仰望夜空。

他想,他只是这个新近发现的宇宙中的一个孩子。新宇宙是阿夫塞和娜娃托两人发现的。在那个特殊的时刻,正是他们俩,将两人通过望远器观察到的现象综合在一起,开始意识到空间的形状和宇宙的构造,从而构造出了新的宇宙学。

在那之前,“上帝之脸”是个必须顶礼膜拜的神,而不是一颗普通的行星。其他的行星被看作夜空中的小点,而不是大小各异的球体。在那之前,月亮只是月亮,而不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榜样——围绕“上帝之脸”旋转的球体。在那之前,还不知道围绕着凯文佩尔和布雷佩尔的光环是什么。在那之前,天河被视为承载着大陆的大片水体在天上的倒影,而不是像托雷卡通过望远器观察到的那样,是无数的星星。

在那之前,世界相对简单。正是由于阿夫塞,加上他的师傅,伟大的塔科—萨理德的工作,揭示了世界即将走向毁灭:它的轨道离“上帝之脸”太近,无法使自己保持稳定。

但是现在,宇宙变得更为复杂了,因为显然有其他人生活在夜空中的某个星球之上。在很久以前,那些陌生人曾经拜访过这个世界,留下了他们的船,以及船上搭载的植物和动物。

陌生人生活在“上帝之脸”的其他月亮上吗?在奔跑者上?缓行者上?守卫者上?其他十三个月亮已经被架设在最高的山峰上的精度最高的望远器观察了很多个千日了,它们中没有一个具备液态的水和肥沃的土壤。

陌生人可能来自其他行星吗?很显然,行星轨道越靠近太阳——那个照亮世界的耀眼的白色圆盘——表面温度就会越高。同样地,远离太阳会使世界陷入比冰山更加寒冷的低温之中。离太阳近的几颗行星,卡佩尔、帕特佩尔和达文佩尔,显然是几个被烤焦了的荒芜世界;而远离太阳的行星,仿佛在夜空中永远静止不动,肯定冷得超乎想像。可能是这地方最靠外面的第一颗行星凯文佩尔?也可能是布雷佩尔,往外数的第二颗行星?会不会是它们的月亮中的一个——通过望远器能看到的那些陪伴着它们的小点?

也可能来自其他地方,遥远的远方。

太阳看上去很小,但却很热,勉强能看出它是个圆盘。

有人说天上的星星也是太阳,只不过离这儿很远。

如果那些太阳有行星——

如果那些行星有月亮——

陌生人可能来自这些星球中的任何一颗。

来自一个白天更长的星球。

白天更长!昆特格利欧隔天才睡一次,可能就是因为他们来自一个白天长度是现在这个世界两倍的星球。而且,尽管在这个世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但出于某种原因,他们还是无法调整自己的作息时间,睡得更频繁一些。

然而……每年一次的交配期显然是适应这个世界的产物。

他们在这儿生活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在很多方面已经适应了这个世界。然而,在骨子深处,他们依然保持着与发源地之间的纽带。

托雷卡抬头看着太空,看着这令人敬畏却又充满奇迹的夜空。

那些发光的小点,其中某一个可能就是他们的故乡。

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能找到这个故乡。

第四十四章

竞技场

首都竞技场中的包厢被设计成每个只能容纳一位观众,但其中一个包厢的日间板床被卸走了,好让它能同时装下阿夫塞和他的助手鲍尔—坎杜尔。他们俩都坐在小板凳上。坎杜尔的地盘本能不会被阿夫塞诱发,对他来说,这个瞎子昆特格利欧一直是一位特殊人物。

“请向我描述一下现场的一切吧。”阿夫塞道。

坎杜尔伸长脖子,向包厢的开口外望去。“天空有几朵云,呈扭曲的管子形,像从肚子里流出的肠子。”坎杜尔停了一下,磕了磕牙,“怎么样?我这个比喻很恰当吧?”他的声音拉得很长,声音仿佛沿着他瘦长的骨架缓慢前进。“今天的天空是一片鲜亮的紫色。当然,太阳还在上升,现在躲在一朵云后面。天空中能看到三个,不,是四个月亮,其中两个是新月,其余两个是凸月。”

阿夫塞点了点头。“那是大个子、灰球、舞者和缓行者。”

“对。”

“观众怎么样?”

“包厢像这样排列,我在这儿看不到其他人。但有人告诉过我,今天所有的包厢都满了。”

“好。即将发生的事肯定会广为流传。”

“这一点不用担心。我知道首都省所有的信使都来了,其他省份的信使也来了不少。”

“场地看起来怎么样?”阿夫塞说道。

“场地上的草坪由棕色和绿色两种草混合而成,非常平整。他们为这次格斗做了不少准备。草坪上没有一点秃斑。你知道场地是菱形的吗?用橘黄色粉末标出了东西向和南北向的轴线,把菱形分成了四个三角形。”坎杜尔安静了一阵子,随后开口问道,“阿夫塞,迪博会赢吗?”

“我已经不是占星家了,坎杜尔,从来不算是个真正的占星家。我的导师在教我如何解读预兆之前就死了。”

“你制定了一套作战计划?”

“再好的计划也需要运气,大量的运气。”

下面的场地上传来一阵鼓声。“哈,”坎杜尔说道,“格斗者进场了。”

“请描述一下他们。”

“他们几乎从我们的正下方进入了场地——那地方的底层有一扇通向竞技场地的大门。迪博领头。他系着一根很厚实的红腰带,但没有挂饰带。我猜饰带可能会碍事,风险太大。不管怎样,有了那根皮带,他很容易辨认。其余七个人跟在他后面,每个人离前头一个都有五步的距离。每个人都扎着类似的腰带,腰带的颜色代表他或她来自哪个省份。”

场内响起欢呼声。来自不同省份的观众支持着各自心目中的胜利者。迪博获得的欢呼最为响亮。

“我已经有很多个千日不用操心记住省份代表色之类的事了,”阿夫塞在观众们的喧嚣中说道,“省份的颜色配置我已经忘了。”

“没问题,”坎杜尔说道,“迪博系着皇家红腰带。科洛尔,来自阿杰图勒尔省,系着白色腰带。斯班瑞斯,来自楚图勒尔省,腰带是浅绿色的。来自弗拉图勒尔省的温德斯特系的是黑色——或者深蓝色,很难分辨。代普洛德,来自克夫图勒尔省,系着浅蓝色。艾木特姆——他来自詹姆图勒尔省——系着金色腰带。来自玛尔图勒尔省的内斯特系着粉红色腰带。还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罗德罗克斯,来自爱兹图勒尔省,他系着棕色腰带。”坎杜尔手中拿着一个娜娃托制作的最好的望远器。他把望远器举到眼前。“迪博看上去很紧张,阿夫塞。”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阿夫塞说道,“一位伟大的猎手曾经跟我说过,‘恐惧是最好的助手。’骄傲最后会害了他。他还算明智,知道恐惧。”

“黑死兽处于饥饿状态,”坎杜尔说道,“他们已经饿了它二十天了。它很可能把他们全部吃掉。”

“也许吧。”阿夫塞轻声说道。

底下传来一声锣响。所有人都将头转向场地北端的入口,除了阿夫塞。他把头扭成与声音成垂直角度,以便更清楚地听到底下的动静。

“他们正在开启关着野兽的大门。”坎杜尔说道。这扇门联着关押那头黑死兽的石头围栏,它已经在里头关了好几百天,等待着挑战者。

阿夫塞点了点头。“我能听到棘轮转动的声音。”

“黑死兽出来了——”

整个竞技场安静下来,只有几只在竞技场上空盘旋的翼指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叫喊。它们看到了那头巨型食肉兽从大门中缓步走出,不禁又尖叫了几声。

虽说坎杜尔被它的模样吓了一跳,但他不得不承认,黑死兽的样子还是挺优雅的。一位了不起的猎手,长着锋利的牙齿和爪子,身体比只有一两个月亮的罕见的暗夜更黑。

从望远器中可以看到,那生物吃了不少苦头。鼻口处有很多地方的皮肤呈浅灰色,而不是黑色。取出那只巨大的树脂球时不太顺利,取出过程中撕下了鼻口上的很多皮肉。还有,野兽的肚子明显凹了进去——它肯定饿到了极点。

突然间,格斗开始了。黑死兽冲向前去,迈开巨大的步伐,越过草坪。八名挑战者立刻分散开来。

这头魔鬼已然盯住了一个目标:系着蓝色皮带,来自克夫图勒尔省的代普洛德。代普洛德跑向左边,但黑死兽的步伐比她的不知大了多少倍,她根本没有摆脱它的希望。

黑死兽向前狂奔,后背绷得很直,与地面保持平行,尾巴飞扬在它身后。除了细小的上肢和愚蠢的方脑袋之外,它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活像一个昆特格利欧……一个乌黑的昆特格利欧,一个被煤烟熏黑的昆特格利欧。

代普洛德以惊人的速度顽强地向前奔跑,但早在黑死兽那黑宝石般的眼睛盯住她的一刻,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野兽迅速缩短他俩之间的距离。它向前探着身子,巨大的脑袋压了下来,嘴巴张得大大的,位于红色口腔角落中的蓝色隔膜绷得紧紧的,就像鼓上的蒙皮。黑死兽赶上了她,一口咬在她的背上。在阿夫塞和坎杜尔的包厢中都能清晰地听到脊椎断裂的声音。代普洛德发出一声惨叫。她的躯干在黑死兽大嘴的咬合之下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用来支持惨叫的空气从她躯体上那个血淋淋的破口中找到了更为方便的出口,惨叫只发出一半便戛然而止。

场内还有七个人需要对付,但这只黑死兽都快饿死了。它迫不及待地把代普洛德的尸体扔到地上,用一只三趾蹄子踩住她,然后低下头,猛地一扯,撕下了代普洛德尸体上的一条腿。坐在场地上方安全处的观众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对黑死兽来说,昆特格利欧的身体太小、太瘦,完全算不上一顿美餐,但这只黑死兽已经饿疯了。它把代普洛德的腿整个吞在嘴里,巨大的牙齿啃食着骨骼上的肌肉。黑死兽用它细小的上肢调整断肢在嘴里的位置,像婴儿在玩弄咀嚼棒一样,最后,它吐出剩下的东西——沾满鲜血的骨头,骨头上牵连着几根筋,筋上还吊着几片肉。它们掉到地上,仍然保持着原先骨架的形状。

野兽继续啃食着尸体,从尸体的腹腔中扯出了内脏。

场地上,来自詹姆图勒尔省的男性艾木特姆吓得腿都软了。他哀嚎着,祈求人们将他放出去。他的爪子使劲刨着竞技场的石墙,想找到立足点,从这里爬出去。但人群对他发出嘲骂,骂他是个懦夫,说他的存在是一种耻辱。坎杜尔向阿夫塞描绘了这一场景。

“我同情他。”阿夫塞轻声道。

尖叫加上徒劳的挣扎,反而加速了艾木特姆的死亡。刚吃完代普洛德的黑死兽抬起头,观察着整个场地。有七份可口的食物可供选择,他们全都尽可能地远离它所在的位置。最终,黑死兽的注意力锁定在艾木特姆身上,显然被他的尖叫声吵烦了,决定就此了结他。

巨大的步伐,仅仅迈了二十步,黑死兽便从代普洛德的残骸——所剩无几了——来到艾木特姆跟前。艾木特姆竟然愚蠢地背靠一面石墙站着。黑死兽的脑袋向前一探,仍在狂叫的艾木特姆向右一闪,躲过了攻击。黑死兽再次弹出了脑袋,这次碰到了他,嘴巴咬住了艾木特姆的头,也就是发出恼人尖叫的地方。它的嘴使劲一闪,强有力的咀嚼肌鼓了起来,把艾木特姆的头从他身体上撕扯下来。过了一小会儿之后,它吐出一个已经变形的昆特格利欧的头颅。

黑死兽显然觉得先前的吃法更便当,于是又从四肢开始,大嚼艾木特姆的尸体。一条接一条地吃完,然后把血淋淋的鼻口凑到躯干上,享用着作为甜点的内脏和肠子。

两个倒下了,还有六个。

有这种可能:所有兄弟姐妹被吃掉之前,野兽的胃口就得到了满足。但这种可能性很小——相对于黑死兽通常的食物如雷兽和成年铲嘴来说,即使八个昆特格利欧加在一起,也只能算一顿小吃。

黑死兽剔着艾木特姆骨头上的肉,与此同时,来自阿杰图勒尔省、系着白色腰带的科洛尔决定偷偷绕到野兽身后去,自以为一旦离开它的视野范围,她就能获得安全。

她的策略失败了。没有任何活动物体能逃离那两只巨大的黑色眼睛。一打扫完艾木特姆的尸体,黑死兽马上转过身体,径直朝她冲去。阿杰图勒尔省的省长继承人颇有智谋。她先尝试着忽左忽右蛇行前进,但很快意识到这只能让黑死兽更快地追上她,于是开始笔直地朝竞技场北端的大门跑去。黑死兽刚才就是从这扇大门中出来的,现在,这扇门紧紧关着。

猎食者很快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科洛尔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但她不是那种轻言放弃的人。她转过身,朝着黑死兽冲了过去。魔鬼被吓了一跳,放慢了脚步。科洛尔纵起身,弹出爪子,伸长手臂,猛地攀爬在那家伙的左大腿上。她的爪子刺穿了黑色的表皮,破口处涌出几股鲜血,顺着大腿蜿蜒而下。随后,她张开大嘴,狠狠咬了它一口。黑死兽发出一声雷鸣般的怒吼,徒劳地想用瘦弱的上肢把科洛尔打下身去。科洛尔又咬下了一块肉,她没有把肉吞下,而是吐在地上。接着,她又咬下了第三块。黑死兽想扭过头来咬她,但身体却无法扭到那种程度。最终,它叹息似的吐了一口气,侧身朝地上一躺,把科洛尔压在身下。随即,它又翻滚了一下,肚子着地,用两只小爪子支撑着,不让自己向前滑跌,后腿一用力,又站了起来。科洛尔四肢瘫软,摆出一种很不自然的姿势。但她还没有死,只是晕了过去。黑死兽的一只脚狠狠跺在这个阿杰图勒尔省人身上,大大的三趾蹄子覆盖了她的整个胸部,脚爪撕开了她的皮肉。科洛尔就这么死去了。

黑死兽再次享用了一顿美餐。吃完科洛尔之后,它又站直身体,打量着整个场地。它现在又回到了菱形的北端顶点,剩下的五个昆特格利欧则设法到了南端那个顶点。野兽可能认为这两个顶点之间的距离太长了,而且昆特格利欧的肉太少,不值得它追猎。它转过身,仿佛打算离去,但马上又停下了,巨大的脑袋左右甩来甩去。吃了些东西之后,它才意识到自己仍然在一个陷阱之中,看不出有什么通道能离开这个竞技场。

野兽扭过它那颗乌黑的脑袋,发出了一声震天的吼声。它转身面对观众席——两座高高在上、彼此呈钝角的看台。它够不着,但显然能看到昆特格利欧们,一个包厢里一个,活像一个个糖果礼盒。好几百份小点心,每块都够它嚼上三四口,但就是够不到,真是令人心焦。它又叫了一声,脑袋还同时在空中划了个半圆,仿佛要让昆特格利欧们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是它发泄愤怒的对象。

紧接着,它又看到了那五个剩下的挑战者,惶恐地挤在场地的另一头。至少这些人能直接尝尝它发怒的滋味。它开始向他们冲去。

野兽选择了最短的路径,巨大的脚掌准确地拍打在标明场地轴线的橘黄色粉末上。粉末飘散在它每次抬脚带起的草皮旁。

随着黑死兽与挑战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坎杜尔对阿夫塞的解说也越来越快,想尽可能地在阿夫塞脑中重现眼前残忍的一幕。“还剩下内斯特、斯班瑞斯、温德斯特、罗德罗克斯和迪博。”他说,“现在还很难说清黑死兽的下一个目标是谁。我猜可能是内斯特——是的。内斯特,来自玛尔图勒尔省。他的腰带是粉红色的。上帝,那家伙真能跑啊!内斯特在逃跑,我相信他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但还是跑不过黑死兽——他被绊了一下!他倒下了,鼻口冲下,扎在草地中。黑死兽就要追上他了,它嘴巴已经张大了。黑死兽的头伸过来了,内斯特在地上发疯似的向前爬。黑死兽咬到他了——不,等等!它咬住了内斯特的尾巴,就在尾巴根部。哦,尾巴被整个咬断了。内斯特又在向前猛爬,他站起来了,但没了尾巴他无法保持平衡。唉,往前跑时身子前倾得太过了,再直点就好了。黑死兽的喉咙张大了,它吞下了整条尾巴。它又开始追赶了。该死的!我早就料到了。内斯特又一头摔在地上。黑死兽——黑死兽追上他了。嘴巴咬住了他的肩膀,一只大蹄子踩住他下半段,然后——然后——阿夫塞,它用嘴往后撅,弯起内斯特的背。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脊背能往后弯得这么厉害。它在用力撕扯,上帝——那东西把内斯特折成了两半。现在,上半段身体——头和肩膀——已经被它吃到了嘴里。”

整个竞技场沉寂了。阿夫塞能听到肉被撕扯下来时发出的滑腻腻的声音。终于,他开口道:“还剩下四个人,迪博已经成功了一半。”

“也许吧,”坎杜尔说道,“也许不是。黑死兽在内斯特残骸上没有浪费多少时间。它在寻找下一个目标,而且我担心——是的,是迪博。它向迪博冲过去了。”坎杜尔情不自禁地叫喊道,“快啊,迪博!快跑!”

“他不会跑的。”阿夫塞说道。

“但他确实在跑,”坎杜尔说道,“他在拼命逃生。不,等等,他——他停下了,阿夫塞。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离黑死兽只有大约二十步远。”

阿夫塞发出了满意的“咝咝”声,仿佛在说“好”。

迪博完全静止了,甚至屏住了呼吸。黑死兽停止了追赶,来回晃动着它的大脑袋,仿佛突然间迷了路。

“我看不明白。”坎杜尔说道。

“你当过牧人,”阿夫塞说道,“我还以为你明白呢。”

“我不明白——我明白了!但这不可能!黑死兽看不见他,除非他重新开始移动!它的小脑袋意识不到静止的物体。”

“完全正确。”

“迪博知道这一点有多久了?”

“任何必要的有关黑死兽的知识,他都知道。我让他研究了所有的资料、所有的学术报告和所有的民间传说。我还让他花了好几天时间,就坐在围栏上,观察那只黑死兽的一举一动。”

“但他无法一直就这么静止下去,即使他能做到,黑死兽也能闻到他,听到他的——”

“其他人会转移黑死兽的注意力——”

“你说对了!温德斯特犯傻了,她想溜到北边的顶点那儿。这个傻瓜,黑死兽看到她了。它离开迪博,朝她追过去了!”

黑死兽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温德斯特。它扯下她的四肢,啃光上面的肉,接着吃掉了躯干里的内脏。现在已经有五具血淋淋的遗骸散落在宽敞的菱形场地内,只剩下三名挑战者了——斯班瑞斯、罗德罗克斯和迪博。

罗德罗克斯,来自偏僻省份爱兹图勒尔省的省长——那个向迪博发起挑战,挑起这一切事端的始作俑者——是黑死兽的下一个目标。他的腰带是棕色的,代表着他的省份,也与他省内随处可见的贫瘠土壤的颜色一样。黑死兽低头向他冲去。罗德罗克斯非常强壮,是所有挑战者中最强壮的一位。他没有转身逃走,而是准备用自己的方式去面对它。他迈动着强有力的双腿,朝黑死兽冲了过去。他们俩越冲越近,越冲越近,大地在他们脚下颤动,眼看就要撞在一起了……

突然间,罗德罗克斯向右一闪,开始绕着黑死兽兜圈子,一圈接着一圈。庞大的食肉动物无法像罗德罗克斯那样灵巧地转身,尽管它好几次把大嘴凑近了对方的身体,罗德罗克斯都设法躲避了过去。他继续围绕着黑死兽转圈,一圈、两圈,观众们看得头都晕了。

黑死兽也在跟着他转圈。它太笨了,不知道只要停下来等着,罗德罗克斯就会自己送上门来。

这策略真是太棒了——转晕这个魔鬼。这将是个多么具有决定性的胜利啊!不只是从黑死兽的筛选过程中存活下来,更为厉害的是,竟然打败了黑死兽。国王的宝座将牢牢掌握在罗德罗克斯手里。

黑死兽的身体在打晃,转圈的步履开始蹒跚,它快转晕了。罗德罗克斯的体力和毅力真是惊人,能一直将这个转圈游戏持续到现在。终于,庞大的黑色野兽踉跄着跪了下来。罗德罗克斯抓住这个机会,一跃而起,跃上那野兽的后背,然后手脚并用,越爬越高。他的脚爪在黑色皮肤上留下了道道血痕,魔鬼脊椎骨上的一节节突起刚好形成了一架扶梯。

黑死兽嚎叫一声。罗德罗克斯牢牢站在野兽的双肩之间,张开大嘴,准备朝它的脖子咬过去——

但黑死兽又挣扎着站了起来,身体越抬越高。现在暂时迷失方向的成了罗德罗克斯自己。

随后,它做了一个人们以前从未见过的动作——

它将身子往前倾斜,倾得十分厉害,鼻口的上唇都碰到了地面。然后,它的两条后腿使劲一蹬,弓起后背,朝前翻了个跟头。它的肩膀受力,在黑死兽的肩膀和坚硬地面的双重夹击之下,罗德罗克斯变成了一块血淋淋的平板。黑死兽翻完跟头,重又站了起来,还耸了耸肩膀,仿佛要把罗德罗克斯的遗骸抖下身去。但那块扁平的血肉就是不肯下来。几次无效的耸肩之后,黑死兽似乎放弃了,满不在乎地粘着罗德罗克斯的遗骸走来走去。或许它今后会让翼指来清洗它的后背,清除它身上罗德罗克斯的残余物。

只剩下迪博和斯班瑞斯两个人了。斯班瑞斯被刚才的一幕惊呆了,失魂落魄中,她犯了一个错误,可能是一个致命错误。她退回到菱形的一个角,落入了陷阱,再也没有退路可走,成了一个相对容易的目标。

太容易了,反而引不起黑死兽的兴趣。它放过了她,将兴趣转移到了迪博身上。它向他猛冲过去。但迪博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黑死兽发出了它特有的吼声,从胸腔深处传来的低沉的隆隆声,就像暴风雨前夕的雷鸣。

迪博也做出了相同的反应,完完全全相同的反应。他像一头黑死兽那样吼叫着,模仿着它离奇的地盘挑战声。

野兽停止了前进,把它的大脑袋偏向左方。过了一会儿,它又叫了一声。迪博也回应了一声。

“迪博转身了,把他的后背暴露在黑死兽面前!”坎杜尔叫喊道,他似乎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情绪,“阿夫塞,他会被吃掉的——”

“他面对着观众?”阿夫塞问道。

“是的。”

“太好了。”

“他在——哦,我的上帝,阿夫塞!迪博在——他在——”

“怎么了?”

“他在咬自己的左胳膊!他——他的嘴巴咬在胳膊上——”

“哪儿?他到底咬在哪儿?”

“在——上帝,肯定疼得要命!——在他的肩膀和肘部之间。他直接咬碎了骨头……咬断了……胳膊掉在他面前的地面上。”

黑死兽又发出了一声雷鸣般的吼声,撕裂了空气。迪博再一次予以回应,但坎杜尔无法判断这回应到底是代表他的愤怒,还是纯粹的模仿。“你听到他的吼叫了?”他对阿夫塞说道。

“痛苦能被坚强的意志所控制,”阿夫塞说道,“至少能控制一小段时间。”

“可能吧,但是——哦,上帝,他又开始了!上帝,疼啊!他在咬他的右胳膊!胳膊断了……那条胳膊也掉到地上。血染红了周围的地面。他现在只有两条残肢了,两条胳膊在肩膀以下的部分都不见了。他看上去像——像——”

“像上帝。”阿夫塞道。

坎杜尔吃了一惊。“对!《圣卷》之一!上帝牺牲了她的胳膊,创造了最初的五个猎手和五个配偶!真的像上帝!”

看台上响起一片低语,其他观众也注意到了这种相似之处。一个化身为上帝的国王!他们怎么能怀疑他呢?

现在已是后半晌了。迪博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他站在黑死兽的西面,太阳在他身后。他转过身,弯下腰,两条残肢垂在他的胸前。他继续向下弯腰,把身体压得低低的,并从地面上抬起尾巴,摆出黑死兽的架势。迪博又一次吼叫一声,把黑死兽的叫声模仿得惟妙惟肖。黑死兽回应了一声。随后,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了。黑死兽后退了一步,开始离迪博而去。

迪博又叫了一声,向前踏上一步。他把身体压得很低,不断地上下跳动,发出地盘挑战。这是昆特格利欧和黑死兽的通用姿势,场上的观众和场内的黑色魔鬼不可能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迪博在向黑死兽发出挑战……黑死兽则在退却。

“我看不明白。”坎杜尔说道。

“在我们看来,他可能像个上帝。”阿夫塞说道,“但背对阳光形成的黑色身休轮廓,再加上他短小的残肢,以及恰当的姿势……在他强大的对手眼里,他就像是另一头黑死兽——一头年幼的黑死兽。”

黑死兽应付似的冲迪博吼叫着,它一直在退却,一步接着一步,向看台的方向越退越远,慢慢接近了刚才挑战者们进入的那扇大门……

“为什么,阿夫塞?它为什么会后退?”

“黑死兽和其他动物没什么区别,坎杜尔。或者说,在这个方面,它们和我们是一样的。一个成年男性通常会被少年挑战,成年男性会容忍这种挑战——这是少年走向成熟的必经之路,是一种积累经验的方法。在动物中间,真正的地盘争战只会发生在体型相仿的对手之间。一个那么大的成年雄性决不会真的去跟迪博这么幼小的对手战斗。”

黑死兽继续后退。退到场地一半距离时,它转过身,低下头,身子往前探着,走过竞技场短轴的剩余距离,从迪博跟前彻底退却了。

惟一的幸存者斯班瑞斯显然被眼前这一切惊呆了——并且很高兴这一切似乎已然结束了。她向迪博行了个让步礼。

人群先是愣了一阵,随后,一个因为距离和由东向西的信风的干扰而略显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迪博国王万岁!

迪博又取得了统治地位,他下令开门。皇家卫兵连忙服从了命令。木头大门被拉开时,棘轮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撕裂了周围的空气。这是挑战者用的大门,对黑死兽来说显得有些小,但是这只退却中的野兽一见到门后射入的日光,便使劲挤了出去。野兽被放走了。它今天显示了伟大的捕猎技能,充分展示了猎食者的荣誉。来到竞技场外,正如首都居民所希望的那样,它似乎迫切想离开这座城市,回到齐马尔火山脚下。

坎杜尔搀住阿夫塞的胳膊肘,两个人离开包厢,下去寻找迪博。来到场地上时,迪博的医生——他一直按计划等在附近——已经为他处理过伤处,清理了他的残肢,好让上肢能正常再生,免遭感染或变形。迪博靠着尾巴以支持身体,显得有些晕晕乎乎。有一点很重要,国王必须自己走出竞技场,但看到阿夫塞和坎杜尔走过来时,迪博显然认出了他们,并点了点头以示招呼。

“他看到我们了。”坎杜尔说道。

阿夫塞向迪博鞠了一躬,安静地等待着医生完成他的工作,他为自己的朋友感到深深地自豪。

第四十五章

首都,二十天之后

“阿夫塞!”

阿夫塞躺在石柱区的大石头上。高克在他身旁耐心地来回踱步。

“阿夫塞!”迪博又叫了一声,穿过古代的石阵。他断肢的末端变成了两只亮黄色的圆环——首个表明再生的迹象。

瞎子顾问醒了过来,从石头上抬起头。高克也随着主人做出了反应,跑上前去迎接迪博,开叉的舌头在它嘴里滑进滑出。迪博弯下腰,想拍拍它,随后意识到他没有能用来拍它的手,不禁叹了口气。高克似乎并不在意,它用鼻子蹭着迪博的腿。

阿夫塞从石头上站起身,靠在尾巴上。“什么事?”

“他们找到了麦里登。”

阿夫塞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谁?”

“皇家血祭司!我出生时的血祭司。他们发现了他。他被卫兵从楚图勒尔省的最北部带到了这儿。”

“你和他谈过了吗?”

“没有,”迪博说道,“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

阿夫塞伸手抓住高克身上的皮带,和迪博一起向首都走去。温暖的午后阳光从紫红色的天空中照在他们的背上。

“麦里登伤得很重,”迪博在途中开口说道,“他,嗯,试图拒捕。”

“你的特工反应得过于热烈了?”

“恐怕差点就形成了地盘挑战。对像他这么老的人来说,他的伤势实在太重了。他们说他活不了多久了。”

“对他来说,这肯定是一段艰难的旅程。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被从楚图勒尔省一直押到这儿来。”

迪博点点头。“的确很艰难。”

因为很少有人被指控,所以这里没有专门关押犯人的地方。他们进入了新皇宫的办公室,迪博走在前面,高克帮助阿夫塞躲避着障碍物。踏上通往地下室的扶梯时,阿夫塞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怎么了?”迪博问道。

“没什么。”

“你的鼻口变蓝了,我的朋友。”

“我——我很抱歉。只是回忆起当年我自己被当作异端关在地下室的日子。请原谅,我并不想提起这段往事。”

迪博什么都没说。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沿着楼梯继续向下,来到石头地板上。在石头地板上前进时,他们和高克的脚爪发出轻微的刮擦声。

两名皇家卫兵站在一扇木门前。迪博解散了他们——狭小空间内挤的人太多。他、阿夫塞和高克走进散发着霉味的屋子,迪博很快走到屋子远端,尽量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屋子里放着两只柳条箱,这里明显只是个储物间。皇家血祭司麦里登俯卧在地板中央,看上去又苍老又憔悴。

“麦里登。”迪博道。

老人微微抬起鼻口。“陛下,”他说道,“还有阿夫塞,哈哈特丹。”

“你没有权力准许别人进入地盘,”迪博说道,“你是个囚犯。”

麦里登喘息着说:“我没有犯罪。”

阿夫塞摇晃着尾巴。“不,你有罪。”

麦里登看了看阿夫塞,开始呻吟,仿佛仅仅将鼻口稍稍抬起都痛苦异常。“你错了,阿夫塞。”

“错了?”阿夫塞双臂环抱于胸前,“你拒绝承认你在甄选王位继承人的时候做了手脚?”

麦里登轻声喘息着。“我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他说道。

“你在逃避问题,”阿夫塞说道,“告诉我——”

麦里登的呼吸听上去像撕裂纸片时发出的声音。“当着迪博,我什么都不会说。”

“我是国王,”迪博说道,“你理应对此做出解释。”

麦里登摇了摇头,随后又开始呻吟。摇头也令他痛苦。“我不怀疑你的权威,迪博。事实上,我非常尊敬你。但我很快就要死了——也就是一分天的工夫。我保证,离开我,我会向阿夫塞说出我的临终忏悔。你要是留下,我什么都不会说。”他停了一会儿,使劲地喘了几口气,“你不能强迫我,我相信,任何形式的逼供都会令我立刻死去。”一阵长长的喘息之后,他接着说道,“请离开吧,迪博。”

迪博看着阿夫塞,阿夫塞当然不可能对此做出任何回应。终于,国王用十分恼怒的口气道:“很好。”他大步离开了房间。缺了胳膊的他当然不可能狠狠摔上房门,但他死死地盯着那扇门,仿佛要用目光把它摔上。

阿夫塞温柔地按下高克的头,爬行宠物听话地趴在地上,四肢摊在身体两侧。随后,他松开皮带,走近麦里登,俯下身子。

“现在,”阿夫塞轻声说道,“向我坦白你的罪行吧。”

“罪行?”麦里登磕了磕牙,动作很轻微,“阿夫塞,你和别人说的一样,你相信你们这些学者和我们宗教人士之间有根本性的冲突。”麦里登喘息着,这句话中断了好几次,“但是你错了。看看迪博!我们有过的最棒的领袖。他很坚强,必要时能展现他的权威,但同时又平和到足以让其他人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就说你自己吧,阿夫塞,你的那个想带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计划,伦—伦茨会听你的吗?不,肯定不会。她太强硬了,太注重于保护自己的地盘了。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会以自己的方式来统治。”

“所以你选择了一个可塑性更强的候选人,一个你可以施加影响的人?”

“我们选择了一个可能更加温和的人,阿夫塞,就这么简单。有人跟我说过我走了之后发生在这儿大街上的事。暴力、死亡,到处是鲜血。这是个永远无法停止的轮回。你,阿夫塞,就连你当时都杀了人。”

“达加蒙特中的斗杀不能视为杀人。”

“它们是同义词,只不过,这种想法能使我们在杀人之后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别跟我说这些废话了。在我的年代,我吞下了超过一千个昆特格利欧婴儿,我甚至惊恐地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么幼小、这么嫩的肉。我们用委婉的说法来描述这一切,假装我们不是杀手,但事实上,在内心深处,我们就是杀手,不但会为了食物而杀死动物,甚至会杀死我们自己。谋杀犯!”

“我不明白。”阿夫塞说道。

麦里登的呼吸变得更为急促,仿佛说了这么多话夺去了他最后仅存的能量。“你是不愿意去弄明白。信使们正在传递着托雷卡的进化理论:适者生存,还有进化过程如何改变了物种,等等。托雷卡认为这是个新观点。他错了。我的教派从古代开始就了解这一点,因为我们一直都在实践这种理论。我们是选择过程的代理人。在每一代人中,我们只让最强壮的人生存下来。这种做法改变了我们,改变了我们整个种族。随着一代又一代的人生老病死,我们的地盘争斗本能变得越来越强,而不是变弱。我们变得越来越暴力。是的,但我们同时变得更强壮了,我们为此付出了可怕的代价。我们是一群残废的人,无法协同工作。在迪博母亲统治的年代,我们都清醒地意识到我们正在被拖入一场战争,战争的发生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拖入战争,阿夫塞!杀、杀、杀,不断地杀,直到没人剩下为止。”

“一个昆特格利欧不会杀死其他昆特格利欧。”阿夫塞道。

麦里登干咳了几声。“《圣卷》上是这么说的。但我们是杀手,这儿发生的事会波及整个世界:达加蒙特,大街上血流成河。我们正站在悬崖边上,阿夫塞,正处于全世界范围内地盘疯狂大发作的边缘,永不停息的地盘疯狂。”他停顿了一会儿,喘息了几下,“攻击性本能统治着我们;这是我们培育出来的特性。作为一个领袖,伦茨的攻击性过于强烈了。”他再次停顿了一下,“你见过她,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阿夫塞回想起以前那次——也是惟一一次——与伦茨见面时的场景。他前去征求她的意见,让年轻的王子迪博陪伴他一起参加成人仪式,包括首次狩猎典礼和朝圣之旅。在伦茨的办公室内,她举起她的左手,手上的三个金属手镯“丁当”作响。“我允许他和你一起去,但是——”她伸出第一根指爪——“你要——”第二根指爪——“对——”第三根指爪——“他的安全——”第四根指爪——“负责——”第五根指爪。

重新蜷起手指前,她让屋内的灯光在修剪得很光滑的爪子上照射了好几次心跳的时间。一种威胁。一种肢体暴力的威胁。人民的领袖竟然故意将恐俱注入一个孩子心中。

“是的。”阿夫塞终于说道,“她太好斗了。”

麦里登吸了一口气,发出长长的颤音——“当她产下第一窝蛋——新的国王将从这些蛋中产生——之后,我看到了改变世界的机会。我挑出了最强壮的男性——的确是罗德罗克斯——把他送得远远的。其余的婴儿则按照强壮程度排序,被依次由远及近地送往外围各省。他们中个子最小、体力最虚弱的迪博被留在了这儿。”

“为什么你对皇族的孩子这么做?为什么不对其他人家的孩子这么做?”

麦里登缩起身子,他在忍受剧烈的疼痛。“如果这种方法奏效,我们或许会推广运用。但是请记住,尽管我是首席血祭司,我也有反对者,即使在我自己的教派内也存在。我很难对公众隐瞒这种变化。但在皇族内,这么做相对简单些,尽管是个严加看守的秘密——自从拉斯克以来,皇家的八个孩子都会存活下来。我没有改变这一点。如果我改变这种做法,我就不能确定我的——我的试验,用你的专业词汇来说——会有结果。”

“一个繁殖试验。”

“是的。”

“你成功了。”

“从很多方面来讲,是的。”麦里登说道。他现在的声音比刚开始说话时轻多了,“迪博是我们有过的最好的统治者,你知道这是真的。如果不是有一个像他这么公正的领袖坐在御用板床上,你的出逃计划永远不会启动。确切地说,你自己早就死了——被处决了。”他停了下来。

长时间趴在地上令阿夫塞觉得很不舒服,他站起来,坐在自己的尾巴上。“难以想像。”

“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阿夫塞。”麦里登微弱的声音消失在房间中。

“难以想像。”阿夫塞再次说道。

“你把宗教看成你的敌人,科学的对头。我能理解。我猜是因为你的眼睛是被一个祭司,德特—耶纳尔博,用刀子捅瞎的。但那只代表耶纳尔博一个人,即使是他,也认为自己为人民做了一件好事。”

阿夫塞缓缓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而且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我们的人民。”麦里登说道。

“谢谢。”

“但是,你现在必须承认,我做的同样也是为了我们的人民。”

阿夫塞沉默了一会儿。“我承认。”

麦里登呼出一口气。呼气的时间很长,仿佛他的肺被堵住了,空气在寻找出口时遇到了麻烦。“我想起一件好笑的事,阿夫塞。”麦里登终于开口说道,“我一直是个祭司,我告诉别人应信仰上帝,告诉别人死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很快,我就能知道我的话是不是真的。”

阿夫塞点点头。“是的,我们都想知道。”

“但我理应知道。而现在,到了这最重要的时刻,我发现自己竟然并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麦里登。”简短的停顿之后,“你害怕吗?”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的。”

“你想让我留下陪你吗?”

“这个要求太过分了。”

“我的导师萨理德去世时,我陪伴在他身旁。我的儿子德罗图德死时,我也在他身边。”

“他们有什么表现?”

“当然,我看不见德罗图德,但萨理德显得……很平静,他似乎已经准备好了。”

“我不知道我准备好了没有。”

“我也不确定我这一生是否能准备好。”

“但是,是的,阿夫塞,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我会的。”

“我死了之后,你会告诉迪博他是最弱小的一个吗?”

“他是我的朋友。”

麦里登叹了口气。“当然。”

“我决不会伤害我的朋友。”

“谢谢。”麦里登说道。

他们一起安静地等待着。

观察者的冥想

我安静地等待着,等待了好几百万年。

我思念杰佳齐。我播种过的那些星球上,还没有哪个产生了智慧生命,尽管我对它们中的一些仍抱有希望。我相信它们中最有希望的是哺乳动物行星和恐龙月亮。我焦急地注视着它们,不知不觉中,它们所在的星系完成了四分之一圈的自转。我非常担心我的计算有误,担心由于我的干涉,这两个世界都不会出现智慧生物。

在爬行动物的新家,经历了初期的移植冲击后,缓慢但又稳定的大脑与身体比例的上升通道重新启动了。同样地,现在已经遍布熔炉生态圈各个角落的哺乳动物也沿着一条相同的曲线向上攀升。

终于,智慧生命几乎同时出现在这两个世界上。

统治着熔炉的陆地生命将他们自己称为人类,把他们居住的行星称为地球。在一个叫作加拿大的地方,人类地质学家发现了布尔吉斯页岩——光滑的、富含大量化石的岩石,岩石的年龄可以一直追溯到他们称之为寒武纪大爆炸的时代。那是一次生命多样化的爆发,十几种崭新的、有本质不同的身体形态几乎同时出现。

但是很快,在熔炉上,这些身体形态几乎全都灭绝了,好在我已经把这些物种移植到了很多个世界。其中的一个物种,长着五只眼睛和一个长鼻子的欧帕毕尼亚虫,是杰佳齐的祖先。人类永远没机会认识这些早已离家的表亲了。

还有生活在这个月亮上的他们。他们是地球上的恐龙——确切地说,是一种矮个子暴龙——的智慧后代,他们称自己为昆特格利欧,意思是“陆地上的人”。

我以为我成功了。我以为我让两种智慧形式都得到了发扬。但我终于清醒地意识到,我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

这个宇宙和我出生的那个不同。这个宇宙内,混沌支配着一切:任何系统的发展都与它的初始状态有关。我以为我做得很好,挑选了一个气体行星的第三个月亮。但它还有其他十三颗月亮,我只能大致估算它们的质量和轨道位置。我甚至无法精确地画出未来几千年内的轨道变化情况,也无法保证在对它们的轨道进行微调时,不会影响到其他行星的运行。

这些质量体之间的相互作用编导了一曲狂乱之舞,即使舞者自己也不知道下一个动作会是什么。月亮的轨道一直在随时间变化,终于,本是第三个的变成了第一个,而它还在不断地向它所围绕的行星靠近、再靠近,最后变得过分接近。昆特格利欧的世界——现在是最里面的一个月亮——仍然将固定的一面对准行星,因而它一天的长度和它公转一圈的时间相等,但是它现在一天的长度只是熔炉上长度的一半。还有,它已经支持不了多少天了。

我能推动一个轻微的彗星,条件有利的话还能引来氢气,甚至能将暗物质做螺旋型旋转,但是我无法移动一颗星球。

昆特格利欧有一个断臂上帝的传说。没有了杰佳齐,我失去了我的双臂。

但是我注视着。

我抱着希望。

第四十六章

石柱区

迪博的权威不再受到质疑。他统治着八个省份和五十个部落,没人对此提出异议。

斯班瑞斯,惟一活下来的伦茨的另一个孩子,放弃了她继承楚图勒尔省省长的权利,接受了首都内的一个小职位。对于鲜血的渴望已经得到缓解,没人要求对她作出进一步惩罚。

外围省份中的六个仍然由伦茨的兄弟姐妹统治着,但他们满足了人民的意愿:继任者的挑选将注重个人价值,而不是血缘关系。

爱兹图勒尔省是惟一一个已经由迪博的同代人统治的省份。除了继承权之外,还有一个更难办的问题:他们目前连省长都没有,因为人们还没有决定由谁来替代罗德罗克斯。这个问题必须尽快解决,或许它还能为其他省份以及——迪博仍然有些害怕这个想法,尽管他已经学会了接受它——首都本身树立一个权力更迭的榜样。

对这些问题,迪博都能忍受,但罗德罗克斯挑战还有一个后遗症困扰着他,让他无法安然入睡。他希望自己不用为此负责,他知道他必须尽快处理它,尽管一想到这个问题就会令他伤心不已。

最近,他多次来到石柱区,向他的朋友阿夫塞寻求帮助。现在已经瘦下来的迪博再也不觉得通往古代石阵的小道累人了。他希望阿夫塞有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自从他的六个兄弟姐妹死后,加上在群体达加蒙特中又死去了好几百人,迪博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更多的死亡。

瞎子就在前头,跨坐在石头上,微微仰着鼻口,享受着太阳的温暖。迪博走近之后,阿夫塞将脸朝他转过来。“是谁啊?”他叫道。

“是我,迪博。”

阿夫塞点点头。“欢迎你,我的朋友,哈哈特丹。”

附近看不到高克的身影,可能是去别处打猎了。迪博保持着沉默。

“饶舌的迪博没话可说了?”阿夫塞开玩笑地说,“碰到什么麻烦了?”

迪博的语气很沉重。“孩子。”

阿夫塞立刻严肃起来:“是的。”他轻声说道。

“孩子们的数目有好几千个,”迪博说道,摇了摇头,“人口统计还没完成,但就目前的数据看,至少有两百一十七窝蛋孵化出的所有婴儿都活了下来。”

“相当于一千七百三十六个孩子,”阿夫塞马上说道,“假设每窝蛋的数目正常的话。”

“是的,”迪博说道,“必须尽快采取行动。过于拥挤真的很危险。各个部落都处于大规模达加蒙特边缘。”

阿夫塞从石头上站起身,石头底座旁一条蓝黄相间的蛇被吓了一跳,扭动着身子游走了。“我想,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血祭司们所承受的压力。”

“没有其他选择了?是吗?”迪博说道。

“除了根除多余的孩子之外?”阿夫塞响亮地呼出一口气,“我是个瞎子,但我从来不会感到绝望。可单就这件事而言,我的感觉就是绝望。不行,我想不到其他的解决方法。”两个人安静了好一阵子,仔细琢磨着这句话。“血祭司的状态怎么样?”阿夫塞最终说道。

“我们还在等待几个最远的部落的反馈,但就我们掌握的消息来看,血祭司几乎在所有部落中重新确立了地位。和往常一样,这次你又对了。特使们观看了竞技场内的公开挑战之后回到各自的省份,很快把消息传开了。这个信息就是:没有人能逃脱筛选过程,即使皇族也不行。这使血祭司重新上岗容易了许多。而且,坦率地说,似乎每个人都对脚底下那么多小孩感到心烦意乱,大家都提出了控制人口的要求。”

阿夫塞点点头。“你指定了新的皇家血祭司了吗?”

“代替麦里登?没有,他的尸体还在帕拉斯,皇宫仍然在悼念他的离去。”

“不是应该由皇家血祭司来领导整个教派吗?”

“是的。”

“那么就应该尽快指定继任者。”阿夫塞说道。

“同意。谁?麦里登没有收学徒。”

“托雷卡。”

“你说什么?”

“科—托雷卡。我的儿子。任命他为新的皇家血祭司——至少将决定他人生死的任务交给他。”

“但他是个地质学家啊。”

“是的。”

“为什么选他?”

“托雷卡很特殊。他没有地盘争斗本能。”

迪博点点头。“我也注意到了,他常有希望和别人过分靠近的迹象。”

“比这还严重,他根本没有地盘属性。他认为这是他的一个秘密,但即便我是个瞎子,我也比他想像的更有观察力。”

“没有地盘争斗本能。”迪博重复道,“太奇妙了。”

“你和他有很多相似之处。”阿夫塞说道,“我从坎杜尔那儿听说了你是如何帮助平息街头疯狂的。”

迪博磕了磕牙。“我有好的时候,也有坏的时候。我当然有地盘争斗本能。”

“是的,但和其他人相比,你的显得弱一些。”

迪博嘟囔了一声。“或许吧。你是因为托雷卡没有地盘争斗本能而提议他当皇家血祭司的吗?”

“是的,”阿夫塞说道,“几乎所有一千七百个孩子都要被杀掉,这是一件非常悲惨的事。未来的某一天,我们真的离开这个世界时,可能会找到能让所有孩子都活下来的广袤的新世界,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必须控制人口。这批处于筛选过程中的孩子的年纪都已经大了,除了速度以外,足以展示其他各种素质。让托雷卡发明一种新的筛选方法。我相信他知道该注意什么素质。我敢保证,他不会只简单地挑选最快的或是最强壮的。”

迪博听上去有点担心。“但那会改变——”

“改变一整代昆特格利欧的特征。”阿夫塞说道,“或许改变不是很大,但它将是迈向正确方向的第一步。”

“整整一代根据攻击性以外的素质挑选出来的昆特格利欧,”迪博说道,“真是个大胆的主意。”

“也是个有益的主意。我们得学会协同工作,迪博,你知道的。古谚语说得很对:时间对于孩子来说是爬行,对青年来说是行走,对成年人来说是奔跑。我们的文明已经过了孩提时代,时间真的是在奔跑——对我们这个世界来说,快要跑到终点了。”

“很多天以前,我自己也有过相同的想法。”迪博说道,“我同意,降低地盘争斗本能,对我们来说是件大好事。”

阿夫塞甩动着尾巴。“别忘了托雷卡在弗拉图勒尔省发现的那个庞大的蓝色构造。当我们最终真的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们很可能会进入他人的地盘。我的感觉是,不管外面存在的是什么,我们最好别去挑战它。”

迪博点点头。“很好。我会指派托雷卡。他不会乐意承担这个工作,我相信——”

“他不乐意承担本身就说明他或许是最佳人选。”阿夫塞说道,“一但目前人口过剩的问题解决之后,他就可以辞去这份工作。”

迪博向他的朋友鞠了一躬:“你很明智,阿夫塞。我们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人。”

阿夫塞歪了歪鼻口,似乎接受了迪博的敬意。为了信守对麦里登的诺言,他什么也没说,但是他内心想说的是:不,迪博,我们需要更多像你一样的人。

第四十七章

首都北部

首都北部,离石柱区不远的地方。这里有几块宽阔的平地,平地尽头是俯瞰大片水域的悬崖。因为想不出合适的名字,人们仍旧把几乎覆盖全球的水域称为大河。平地上长满青草,铲嘴和其他食草动物把草啃得短短的。由东向西的信风拂过表面。

一小堆人——那儿只能挤下这么多人——聚集在那儿,围在被有些人称为“娜娃托的荒唐玩意儿”周围。

那是一件奇异的装置,由薄木杆、几张皮子和几片轻金属构成。它看上去很是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刮跑。

“我的朋友们,”娜娃托站在一个柳条箱上,好让每个人都能听到她的声音。“我隆重地向大家推出塔科—萨理德。”

人群中有些人发出一阵表示理解的低语,但多数人都太年轻了,早已忘了那位学者。娜娃托用他的名字给这台奇怪机器命名。

塔科—萨理德有一个宽大的三角形座舱和一个小巧中空的底盘。前端安了个铰链,铰链上连接着一个向前伸出的尖细机头。硬要说它像什么的话,它像小孩子们用边角废料制作的粗糙的翼指模型,但这种比方也不完全对,因为它有一个像一把张开的扇子一样的尾巴,它的翅膀也通过桁条得到了强化。

有了这些特别之处,它看上去并不像一头翼指,更像来自在弗拉图勒尔省发现的那个巨大蓝色构造内部的动物——像一只鸟。

娜娃托移动到底盘后方,随后弯下身子,爬进底盘,平躺在底盘上,肥厚的尾巴从机体后部的一个开槽中伸了出来。等她躺好之后,两个助手走上前来,把她伸出来的那部分尾巴绑在缠绕在机头铰链的皮带上。

最后,拴住塔科—萨理德的绳子被砍断了。信风不断地在它巨大的三角形翅膀下掠过,然后……然后……

——把它带到了天上。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塔科—萨理德掠过宽阔的平地,多数时候只略高于草坪,但偶尔也能飞到中年昆特格利欧肩膀的高度。很快,它滑行着停了下来,总共大概飞行了二十步距离。

众人的尾巴拍击地面以示兴奋,娜娃托发出一声欢呼——

紧接着,一阵大风刮过平地。突然间,她又飞到了空中。完全没有准备的娜娃托猛地伸直她的尾巴,拉动着机器的尖头转了个弯,塔科—萨理德向右掠去,乘着风,飞向悬崖之外。

娜娃托工作组的成员追赶着飞走的机器,竭力想抓住它,但就在他们快赶上它的时候,它又飞高了,飞在他们头顶之上,飞出了悬崖——

整个人群都跑向悬崖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塔科—萨理德正螺旋下降,越来越低。如果它撞上崖壁,娜娃托就会摔死。她正疯狂地甩动着尾巴,想控制航向。

飞行物又稍稍上升了一点,但只维持了一小会儿,随后它又开始沿着螺旋形轨迹不断下降。下方是遍地岩石的大河滩。

他们帮不上什么忙。下到河面需要一分天时间。到那儿没什么好走的路。

他们提心吊胆地望着,外表脆弱的飞行器继续螺旋下降。一只真正的翼指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显然在疑惑那东西是什么。这个毛茸茸的飞行动物看上去比人造品优雅自如得多。

塔科—萨理德碰到了波浪——只是碰了一下——然后似乎碎成了好几块。

娜娃托被困在里面,她的尾巴绑在方向舵上,如果不能很快挣脱出来,她就会淹死。

浪头打在岩石上。

塔科—萨理德看上去就像是个死掉的东西,破破烂烂地漂浮在水面上。

翼指发出了尖叫。

随后——

有东西在水面活动——

绿色的东西。

是娜娃托!肥大的尾巴来回甩动着,推动着她游向岸边。近了,近了!她终于站了起来。波浪拍打着她的大腿,她将双臂高高扬起,对上方的人群做了个胜利的手势。

每个人都发出了欢呼。

第一小步已经迈出。

第一个在空中飞行的昆特格利欧。

尾声

弗拉图勒尔省

孩提时代结束时,一个昆特格利欧孩子通常会经历两个成人仪式。第一次是狩猎——第一次真正的相互合作,一起行动,感受战友之间的情谊。第二次是朝圣,乘船到世界的另一面,凝视覆盖了四分之一个天空的壮丽的“上帝之脸”。

由于阿夫塞的发现,旅行现在已经失去了宗教意义,但仍然是每个人一生中必须做的一件事。托雷卡相信,还应该加上第三个成人仪式——第三个每个人至少应该做一次的事。每个人都应该到弗拉图勒尔省沿岸悬崖上去,看一看那个巨大的蓝色构造。它从悬岸上向外突出,像是一只半埋着的蛋。托雷卡的勘探队员,加上架桥和筑路小队,已经除去了大量岩石,比黑火药一开始时炸掉的多得多,但由坚不可摧的蓝色材料制成的巨大船体的大部分,仍然埋在层层岩石中。

首都形势刚稳定下来,迪博便坚持要亲自来看看这个神秘构造。他召来戴西特尔号,和娜娃托、阿夫塞以及坏脾气的老船长克尼尔一起乘船来到了现场,与托雷卡、巴布诺他们会合了。现在他们站在河滩上,抬头看着那构造,刺骨的寒风抽打着他们的身体。眼前是浅褐色的崖壁,映衬着蓝色的弧形表面、上方紫色的天空,还有即将到达顶点的太阳发出的耀眼白色。

“太奇妙了。”迪博轻声说道。他的手臂已长到了原来长度的一半,新长出来的皮肤呈亮黄色。

“是啊,”克尼尔说道,“一点不错。”

“但它是什么?”迪博问道。

托雷卡迟疑了一下,这才说道:“它是一条船。”

“但肯定不是帆船。”克尼尔马上说。

“不是,”托雷卡说道,“不是帆船。”

娜娃托看着她的儿子。“它到底是条什么船呢?”

托雷卡转身看着她。“是啊,是条什么船呢?”随后他又转回身看着克尼尔,“你说的对,它当然不是帆船。但我仍旧认为它是一艘船。它装备齐全,有专门睡觉的地方、储存食物的地方,等等,一个人可以在里面生活很长时间。而且它是流线型的,形状像船体。”

“那它就是一艘船。”迪博说道。

“不,它不是。”克尼尔说道,声音就像沙砾互相摩擦,“首先,它没有舤,没有舵,也没有龙骨。其次,它的设计并没有考虑到防止漏水的问题。托雷卡告诉我,它的舱门一直开到地板上。第三,它太重了。”

“太重了?”仍旧保持着瘦小身材的迪博问道,他现在很喜欢听到跟重量有关的话题。

“是的,”托雷卡说道,“构成船体的蓝色材料非常致密,这肯定也是它具有这么大强度的原因之一。如果你把这艘船放入水中,它沉得比铅还快。即使算里面的这么大空间,作为一艘帆船来说,它还是太沉了。”

“那么,它是在什么介质中航行的船呢?”迪博问道。

“空间。”托雷长说道。

“空间是什么?”克尼尔问道。

“这要看说话的环境了。”托雷卡说道,“在这儿,它的意思是指介于天体之间的空间。”

“你是说空气?”老水手问道。

“有可能。”

“但如果这船沉得在水中都浮不起来,”迪博说道,“它当然不可能在空气中飞行。”

“娜娃托的飞行器塔科—萨理德就比空气重,但飞了起来。”

迪博点点头。“在空气中航行的船。在——空间航行的船。”

“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艘船的功用是什么?”阿夫塞问道。

“把不知何处产生的生命带到这儿来。”托雷卡说道。他看到大家的嘴巴都张大了,内眼睑震惊地眨动着。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迪博说道。

托雷卡用手划了一个大圈,将整个悬崖表面都包括在内。“那些岩层就像书页一样,”他说道,“但它并不是一本整书。大多数早期页面是空的。我们好像是在故事进行到一半时突然间冒了出来。这本石头书是——可以看成是一套书中的第二册。第一册埋在别的地方。只有在翻阅了那本书的页面之后,才能真正了解我们的起源。”

“我们的发源地不是这儿?”克尼尔问道。

“你觉得震惊吗,老朋友?”托雷卡说道。

克尼尔摇了摇头。“当阿夫塞改变世界时,我就在他身旁。我老了,要说老头的优势,那就是观察力。我这辈子看到的变化太多了。不,托雷卡,我没有觉得震惊。”

“进化造就了生物的多样性,”托雷卡说道,“这一点我确信不疑。看到接近悬崖顶部最下面的那层白色岩层吗?我们称之为书签层的岩层?这个名字比我们想像的更恰当:它标志着我们的故事在这个世界上的开始处,但它并不是整个昆特格利欧传奇的真正源头。那本书,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埋在别的地方。我们一直以为书签层标志着创世的一刻,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它仅仅标志着我们抵达的那一刻。生命起源于别处,进化在别处。”

他们抬起头,仰望悬崖表面,脸上满是敬畏的表情。

终于,托雷卡又指着巨大的蓝色方舟说:“还有这个,加上和它结构一样并成功完成任务的其他蓝色构造,就是我们来到这儿的方式。”他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或许它真的是八艘船中的一艘。”他瞥了一眼巴布诺,“或许,从某种引喻意义上来说,八个创世之蛋的故事是真的。”

他看着大家。“但是,不管怎样,很久很久以前——用我们的标准来衡量,尽管以这个世界的整个年龄来看,它的发生还是相当近期的事——我们的祖先被、被安置在了这儿,某种令人惊讶的生物制造了这些船,把我们的祖先移植到了这里。”

迪博向后靠在尾巴上。“在空间航行的船。”他又说了一遍。所有人都安静了,直到迪博再次开口,“这给出逃项目带来了新意义。”国王抬起头,目光越过一层层岩石,越过蓝色方舟,越过书签层,越过了所有的一切,一直看到高高在上的天空。“我们不仅仅是到星星那儿去。”他说道,声音中充满憧憬。随后,他低下鼻口,朝他的朋友们点了点头,“我们是回家去。”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引子

历史上,昆特格利欧恐龙曾经历过三次巨大的震撼。

首先,阿夫塞给人们带来了宇宙学的震撼。他否认了天堂里上帝的存在,将我们从宇宙的中心地区抛至漫无边际的偏远地带。

然后,托雷卡给我们带来了生物学的震撼,他证明了我们并不是上帝的双手创造出的神圣生灵,而是由别的物种自然进化而来。

最后,默克蕾博给我们带来了心理学的震撼。她证明了我们并不是在遵照高尚的原则用理性来规范言行,而是受潜意识中黑暗力量的驱使。

    ——布瑞兹—托尔哈博

    昆特格利欧文化博物馆馆长

第一章

阿夫塞看不见太阳,但他却能感觉到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的滚滚热浪。他用左手握着大个头导盲蜥蜴高克的缰绳,沿着石子铺成的道路前行。阿夫塞的爪子在石子上敲出重重的咔嗒声,而高克的脚步声则像其回声一般轻柔。阿夫塞听见右边传来金属镶边的轮子滚过路面的声音。

阿夫塞已经失明二十千日①了。首席祭司德特—耶纳尔博手持庆典上用的黑耀石匕首刺入了他的眼球,刀锋沿着每只眼窝旋转一周,将眼球囫囵剜了出来。阿夫塞对于早年的那一幕并不愿多想。当时,他被判为异教徒,而将他刺瞎这一处罚是在首都的中央广场上执行的,围观的人群逾百人,相互之间间隔不过三步②之遥。

【① 一千日相当于地球上的一年零三个月。】

【② 步:昆特格利欧恐龙的长度和高度测量单位,一步约等于一米。】

从那天起,首都就变得面目全非。7110千日那天的地震损毁了很多公路和建筑,而之后重建的则多数与原貌相去甚远。城市的成长和发展也带来了不少改变,但阿夫塞仍很清楚他同中央广场的相对位置。即使是现在,穿过中央广场也会令他焦躁不安。可今天的旅程却不会让他想起——

天啊!

突然,阿夫塞感到自己的爪子被卡住了——铺路石松动了?——旋即,他感到自己被抛向前方,尾巴腾空而起。

阿夫塞奋力想摆正身体,却重重地扯动了缰绳,高克发出“咝”的一声哀号。

前方传来一声大吼:“小心看道!”

一个过路人的声音说:“他会被撞得稀烂的!”

洪亮的一声咆哮——一只“角面”?——从正前方传来。

阿夫塞的胸膛蹭过路面。

皮肤裂开的声音。

“角面”又吼了一声。

肩膀骨头折断的声音。

一阵剧痛。

他的鼻口砸向地面。

鲜血流进嘴里。

两颗獠牙被撞松了。

然后,有东西重重地砸向他的头。他头痛欲裂。

他的头歪向一边,脖子仿佛要断掉似的。

“嘎吱嘎吱”的响动。

又一阵疼痛。

难以名状的痛楚。

路边传来一声尖叫。

牙又被撞落几颗。

阿夫塞无法再用一只鼻孔呼吸了,他觉得整个上鼻口都已经碎裂。

跑动的脚步声。

阿夫塞发出一声呻吟。

一个陌生人的声音问:“你怎么样了?”

阿夫塞想抬起头来。剧痛难忍。他的肩胛骨像一柄尖刀刺进他的脖子,头上满是鲜血。

一个年轻人用高高的嗓音说:“是萨尔—阿夫塞!”

另一个声音说:“看在‘上帝之脸’的份上,真的是他!”

第三个声音说:“噢,天啊,他的头——萨尔—阿夫塞,你还好吗?”

石子路面上传来更多脚爪奔跑的声音。

剧痛。

“你从他身上碾过去了!”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了我的马车前面。我已经尽力拉住车子了。”

马车。这就是他听到的轮子的声音。拉车的一定就是那只“角面”了。踢中他头部的是——一只“角面”的脚。阿夫塞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只感到血液从体内汩汩地流出。

“他左半边脸已经被撞碎了,”年轻人说,“看——他的肩膀好奇怪啊。”

另一个声音说:“肯定是脱臼了。”

“他死了吗?”又一个声音问道。

“不,至少现在还没死。看他的头颅!”

阿夫塞又想说话,但他只能发出一声低沉的“咝”声。

“谁去找个大夫来!”

“不,找大夫来太慢了;我们必须把他送到大夫那里去。”

“御医的医院就在附近,”一个人说,“萨尔—阿夫塞显然有资格成为御医的病人,那御医叫……”

“蒙达尔克,”另一个人说,“达尔—蒙达尔克。”

“用你的马车送他去吧。”有人大声说。“得有人帮我一把,”车夫说,“我一个人不太抬得动他。”

除了阿夫塞沉重的呼吸和近旁高克困惑的“咝”声外,四周一片沉寂。

“看在上帝份上,谁来帮我一把!我一个人抬不动。”

有人犹豫不决地说:“用手碰另一个……”

“如果他没及时得到治疗就会死的。快点儿。”

稍远处传来另一个声音:“大家退开,让我过去。我刚狩猎回来,我想我能碰他。”

脚步窸窣声。阿夫塞又发出一声呻吟。

车夫贴近他的耳洞说:“我们要把你抬走,萨尔—阿夫塞,你尽量别反抗。”

尽管头骨破裂,肩膀脱臼,疼痛难忍,在人们动手抬他时,阿夫塞仍本能地缩了缩身子,爪子从爪骨鞘里弹了出来。

“小心他的肩膀——”

阿夫塞疼得狂吼了一声。

“对不起。他挺沉的。”

阿夫塞感到自己的头被人从正在凝结的血泊中抬起,然后整个人被抬上了马车,俯卧在车厢里。

“那他的蜥蜴怎么办?”车夫问。

“我带它去。”最先认出阿夫塞的年轻人说,“我知道御医的医院在什么地方。”

车夫大喊一声:“拉嗒克!①”“角面”沿着道路飞奔起来,阿夫塞的头随之上下晃动,呻吟声被淹没在金属车轮与石子路面的撞击声中。

【① 拉嗒克:昆特格利欧语里的“驾”。】

良久,马车才到达坐落在皇宫南面的达尔—蒙达尔克的外科医院。阿夫塞听见马车夫下了车,用爪子敲了敲嵌在门框两侧直木上的铭牌。门“吱呀”一声开了,阿夫塞听见蒙达尔克问:“谁呀?”

“我叫盖尔—瑞斯蒂,”车夫说,“我是带萨尔—阿夫塞来治疗的,他受伤了。”

阿夫塞听见蒙达尔克急匆匆走过来时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天啊,”他说,“这是怎么弄的?”

“他绊了一跤,摔倒在马路上。我还没来得及停下马车,我的‘角面’就已经踢中他的头了。”

“他伤得很严重。”蒙达尔克俯身靠近阿夫塞,语调让人安心,“阿夫塞,你会没事的。”

车夫满腹狐疑地问:“大夫,您的鼻口——”

“嘘,”蒙达尔克说,“帮我把他抬进去。阿夫塞,我们要把你抬起来。”

阿夫塞再度被抬了起来。他感到头骨的一侧凉飕飕的。过了一会儿,他被面朝下放在一个大理石手术桌上。几千日之前,当阿夫塞从一只雷兽身上一头栽倒在地的时候,蒙达尔克也是在一个类似的手术桌上对他进行治疗的。阿夫塞知道,这个外科手术室是靠铸铁炉里燃烧的煤炭取暖的。他还知道,手术桌上面的屋顶主要是用玻璃建成的,那里照射进来的日光正好能照亮病人。

“谢谢你,盖尔—瑞斯蒂,谢谢你把阿夫塞送过来。”蒙达尔克说,“我会尽量救治他的,但你得离开这里了。你不能看我接触他的伤口进行治疗。”

车夫满含歉意地说:“萨尔—阿夫塞是个好人,我真的很抱歉,这是个意外。”

阿夫塞想点点头,但剧烈的疼痛刺激着他的鼻口。

车夫转身离开了,蒙达尔克开始着手给他疗伤。

“有陆地,噢!”

在戴西特尔号甲板上来回走动的瓦尔—克尼尔船长停住脚步,抬起鼻口望向前桅杆顶端的瞭望桶。老比尔托格正在那里,紫色的天空映衬着他红色的皮帽和头部、肩部绿色的皮肤。克尼尔悲伤地摇了摇尾巴。这种情形在以前的长途航行中也出现过,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中的瞭望官们尤其容易产生这种视觉幻象。比尔托格也产生了这种幻觉。

唉,“陆地”——惟一已知的大陆——距离此地还有半个星球的航程呢。

“有陆地,噢!”比尔托格又叫了一声,将绿色的胳膊伸向东北方。前桅杆上红色的风帆在风中猎猎作响。两只昆特格利欧恐龙走向轮船的右舷,望向比尔托格所指的方向。

克尼尔再次抬起头,白亮的太阳爬上了正前方的天空。太阳背后,挡住了中天和远方地平线之间半个天空的是“上帝之脸”,它上面的边缘部分被阳光照亮,其余的部分则仍是黑影重重。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阳光照射下那三轮苍白的月亮。而东北方的地平线上除了连天的波涛外,空无一物。

克尼尔身边是通往甲板下的舷梯。科—托雷卡,一名年轻的昆特格利欧恐龙,走了上来。他走得过于靠近克尼尔了,让克尼尔觉得不太舒服。“您听见有人叫‘有陆地,噢!’了吗?”他问。

克尼尔是看着这个年轻的手下长大的,事实上,托雷卡的首名就是以克尼尔的名字起的。“你的听觉真灵敏,在甲板下都听见了。”他用沙哑的声音说,“没错,是比尔托格叫的,但是,嗯,我想他是受到阳光照射太多了。那里不可能有陆地。”

“嗯,但我们要找的不正是未经发现的大陆吗?”

克尼尔磕了磕牙,说:“哎,这的确是地质勘探的最后一个阶段。但我对此从没抱任何期望,如今我已经很怀疑所谓的未知大陆存在的可能性了。”

托雷卡正拿着他母亲娜娃托在受孕第二天送给父亲阿夫塞的黄铜望远器。望远器在阳光中闪耀着,头顶紫色的天空在镜筒上的倒影映衬着绿色的铜锈。托雷卡用裸眼扫了一眼地平线。

什么都没有。

还是有些什么?

他举起望远器,伸缩镜筒,直到地平线清晰地出现在视野中。天海之间的确有一道褐色的线条。

克尼尔此刻也能看见它了。比尔托格所处的高度使他能比甲板上的人们先看见陆地。

“您看看好吗?”托雷卡轻声说着,将望远器递给船长。

“一个未知的国度。”克尼尔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说着,转身叫道,“掉转船头!往右舷方向前进!”

一艘飞船。

一艘宇宙飞船。

瓦博—娜娃托斜靠在健壮的尾巴上,将双手牢牢贴在曲线优美的臀部,抬头望着从岩壁伸出来的巨大蓝色船体。

最近两个千日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留在弗拉图勒尔省观察这艘外星飞船,试图解开这个谜题。但解开这艘飞船的谜就好比追踪一只“翼指”:你沿着沙地上的爪印前行,满以为自己正在靠近一顿美味的午餐,但正当你觉得猎物已近在咫尺时,它却直冲云霄,将目瞪口呆的你抛在脑后。这艘飞船几乎没用任何齿轮、杠杆和弹簧,也没安装泵和轮子,完全没有昆特格利欧恐龙所熟悉的部件。

整艘飞船看起来仿如天降神物。昆特格利欧恐龙的世界是十四颗卫星中最靠近“上帝之脸”的,而它注定将要毁灭:几百千日后,这颗围绕带有光环的“上帝之脸”公转的卫星将在运行轨道的压力下分崩离析。二十千日前,当阿夫塞证实这一结局时,还不曾有昆特格利欧恐龙飞上天空,而在无尽的星球间穿梭则是最不着边际的幻想故事的素材。时至今日,政府已开始致力于出逃项目,而娜娃托正是这一项目的负责人。

飞船被发现前,昆特格利欧恐龙已经取得了重大进展:在对“翼指”和早已灭绝的鸟类进行研究后,娜娃托建造了第一架滑翔机塔科—萨理德号。此后的两个千日里,他们又改造出了更具效率的滑翔机。或许将滑翔机的研究工作转交他人是一个愚蠢的决定——尽管那时这艘飞船看起来倒更像飞往其他星球的捷径。她带领的工作组已尽到了最大努力,却仍未找到操纵飞船的丝毫线索。

飞船所处的悬崖高逾百步,是“陆地”上全部沉积岩序列的绝佳展示。托雷卡在勘测这些岩层寻找化石时,发现了这艘飞船。他在一个特定的点——白垩层的最低点,也就是所谓的“书签层”——之上的地层中找到了很多化石,但在其下的地层中却一无所获,仿佛“书签层”标识着神造生命的起点。但如今大多数学者都已达成共识,认为那实际上是抵达点,他揭示了其他飞船将生命迁移到这个星球的时间。

但这艘飞船坠落了下来,船上长了五只眼睛的船员们全部身亡,装载的动植物也未被释放出来。飞船被埋没在沉积层中,而沉积层后来又变为了岩石,但船体却毫发无伤:船舱的蓝色材料比钻石还坚硬,且不会腐蚀。突出悬崖的那部分是爆破的结果,虽然看上去很大,却只是冰山一角。

时值正午,紫色的天空中交错着银白的云朵。娜娃托左边是起伏的海浪——遍布全球的海洋,前方则是山崖边的一小片海滩,几只螃蟹正急匆匆地在岩石间穿行。岩壁上垂着早先开采用的攀岩绳结成的网梯,还有后来为方便爬上飞船而用阿达巴加木搭成的脚手架。娜娃托手持油灯开始攀爬不太牢固的脚手架。

在爬升过程中,她看见了头顶上方巨大的飞船边拿着凿子工作的几名昆特格利欧恐龙绿色的身形。娜娃托知道,其他人正在凿开飞船顶部的岩石。他们至今只发现了一个进入飞船的通道,而该通道的外层舱门又被堵住了一部分,进出不便。矿工们正凿开岩石找寻另一条通道,但目前尚未成功。不过,当飞船顶部的更多部分暴露出来后,他们发现那里覆盖着很多黑色的六边形格子。没有人知道这些黑色的小蜂房有何用途,但娜娃托注意到一件惊人的事情:通常情况下黑色物体会在阳光下发热,而这些小格子却一直很凉,似乎——娜娃托不能理解其中的工作原理——似乎阳光的热量被吸进了飞船。

娜娃托终于爬上了脚手架顶端,穿过木制平台来到飞船半开的外层舱门前。那扇门通向一个小房间,房间的另一头还有一扇门。除了墙上的铁架子外,房间内空无一物。

这个双层门的房间引起过不少争论。有人认为这是捕捉动物的陷阱:将诱饵放在外舱中引诱猎物进来,然后外舱门飞快关闭,直到猎物闷死或饿死后内舱门方才打开。当然,没有猎手会这样猎取食物,而且船员们的尸体看起来很奇怪,不像是积极猎食的物种。

也有人认为双层门的房间发挥着与此恰恰相反的功能:这是一种船员们下船后阻止飞船搭载的动物逃走的安全装置——说到底,这是一艘散布物种的飞船。

娜娃托对两种理论都持怀疑态度。肯定还有一种更恰当的解释,只是无论如何思考她也不得要领。

哦,好吧,她想,这只不过是飞船上无数谜题中的一个。

娜娃托同以前一样,拿着灯挤过半开的舱门,走进宽敞的飞船,寻找能够拯救同胞们的神奇力量。

阿夫塞康复得很好。他的肩膀很容易就被矫正过来,但缝合裂开的头骨却颇费周折,且疼痛不堪。蒙达尔克用肠线缝合了阿夫塞鼻口和头颅上又深又长的伤口。当大夫的针反复穿过他的皮肤时,阿夫塞一直保持着惊人的镇静。

受伤后的整整两晚,阿夫塞都一直躺在蒙达尔克的手术桌上,慢慢恢复着体力。终于复原到可以行动自如后,他高高瘦瘦的助手鲍尔—坎杜尔就把他接回了家。

那已经是二十天①前的事了,但蒙达尔克坚持要他每十天复诊一次。

【① 天:一天等于昆特格利欧世界围绕“上帝之脸”公转一周的时间,相当于地球上的十一小时四十三分钟。每天又划分为十部分,称为“十分之一日”,第一个十分之一日从黎明时分开始计算。】

“今天觉得怎么样?”大夫问。

“我觉得很好。”阿夫塞说,“但新长的皮肤有一点儿痒,受伤的这半边头皮碰起来也还很脆弱。”

“意料之中的事。说实话,你的复原状况比我期望的要好很多。我当时认为你这次可能挺不过去了。”

阿夫塞磕了磕牙。他被撞掉的磨牙间的空隙中已经露出了新长出的小牙。“你的诊断出了错,我比谁都高兴。我看起来怎么样?”

这回该轮到蒙达尔克磕牙了。“呃,我无法使你看起来貌美如花,阿夫塞。如果你想看到奇迹,那就只能去找祭司了。但总的来说,你看起来很好。你的伤疤还是亮黄色的,但痂已经脱落了。你肩胛骨附近还有些淤伤,但很快就会好起来。那儿还疼吗?”

“还有点儿疼,但已经好多了。”

“很好。你也听从了我的嘱咐,没拎重物吧?”

“没有,”阿夫塞说,“码头上的工作也找人接替了。”

“很好。好了,我给你拆线吧。我要动手碰你的脸了。”

蒙达尔克用一把小剪刀轻柔地挑起并剪断每一段肠线,然后用爪子当作钳子,将细线抽出来。虽然阿夫塞尽力忍住,但每根肠线被抽出来时,他仍疼得往后微微一缩。

拆掉了阿夫塞鼻口上的肠线后,大夫用同样的手法拆掉了他头部缝的线。线终于拆完了,但不知为什么,蒙达尔克并没有走开。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阿夫塞冷冰冰地说:“你的玩笑开过分了,大夫,这一点儿都不好笑。”

“我是说,你的眼皮有些异常。看上去好像……阿夫塞,别怪我,你能不能睁开你的眼皮?”

“我从来不这么做,把眼窝暴露在外会有刺痛感。”

“我知道,但是……请原谅,我想把它们拨开看看。我要动手碰你的脸了。”

当蒙达尔克的手接触到他受伤的头部时,阿夫塞不由地缩了一缩。左眼皮被拨开了,他感觉到一种陌生的冰凉感。

大夫倒抽了一口凉气。“看在猎手们的蛋壳份上……”

“什么事?怎么了?”

“阿夫塞,你能看见我吗?”

“什么?”

“你能看见我吗?”

“大夫,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蒙达尔克没发出任何警告就将手伸向他的另一只眼皮,将它拨开了。“天啊!”他说。

阿夫塞绿色的眼皮被拨开后,蒙达尔克看见了他的眼窝。在每只眼的肉粉色的眼窝底部,一个约摸有正常昆特格利欧恐龙眼球一半大的湿润的黑色球体正注视着他。

蒙达尔克将一枝蜡烛拿过来靠近阿夫塞的脸,让他将眼皮睁开。昆特格利欧恐龙的瞳孔在全黑的巩膜上很难辨认出来,而眼球湿润的表面映照出跳动的烛光,则使之更难看清。但毫无疑问:阿夫塞的瞳孔在烛光下收缩了。

“眼球是不能再生的。”阿夫塞难以置信地说,“它们是内部器官,对它们的损伤是永久性的。”

蒙达尔克走向房间的另一头;过多的近距离接触对他俩都没有好处。“在通常情况下是这样的。但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包括眼睛在内的一些器官也是会再生的。这一般只发生在小孩子身上,但在成人身上发生也并非闻所未闻。”

“可我被刺瞎是二十千日前的事了,为什么我的眼睛到现在才再生呢?”

“毫无疑问,是你最近头部受的伤引起的。你再生了大量骨骼和肌肉,你的身体就索性让眼睛也再度长了出来。当然,它们还没有完全成形,只有普通眼球的一半大。”

阿夫塞摇摇头说:“真是难以置信。”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了,声音有些颤抖,仿佛很怕知道答案似的,“那等眼睛完全成形以后,我就能复明了吗?”

蒙达尔克沉默了一阵。“我不知道。你的眼睛从功能上说已经长成了。嗯,它们看起来是还很小;可能还会继续生长直到填满整个眼窝。而且晶状体很清澈,瞳孔对光有反应,两只眼球的转动也保持一致。但它们会不会看得见东西,我就不知道了。”他又顿了一下,说,“你说你现在还看不见?”

“没错。”

“一点儿都看不见?”

“一点儿都看不见。”

“我刚才把蜡烛拿到你眼前时也一样?”

“一样,什么都看不见。我眼前一片漆黑,从……从耶纳尔博对我施加刑罚后一直都这样。”

“那好吧,十天以后再回来。如果你能看见一星半点的东西就立刻过来找我——一丝光线,一个模糊的影子,任何东西都行。”

“我会的,蒙达尔克。”阿夫塞在房间另一头睁着眼睛对他说,那双半大的黑色眼球在眼窝底部望着他。

第二章

戴西特尔号继续航行。很明显,他们正在靠近一群小岛。不久以前,除了极地冰冠以外,“陆地”和它的附属群岛还是这世上仅为人知的土地。

但如今就不止这些了:眼前是个有着未知财富的新岛屿。这里指的不是黄金钻石,这些都不是托雷卡他们所追寻的财富。他的地质勘探队搜寻的是另一种财富:一种能协助昆特格利欧恐龙逃离这个注定走向毁灭的世界的财富。

这一系列岛屿——托雷卡已经看见了六座独立的岛屿——看上去像是火山岛,每一座突出海面的岛屿均呈圆锥形,山势曲折,茂盛的植物覆盖着山麓平坦的土地和锥形山体。

“定锚!”克尼尔船长喊道。四名船员使劲转动着铁索绞盘,他们专注于工作,无暇顾及近距离接触通常会导致的地盘争斗。他们距离最近的岛屿还有两千步,但在确定水域中没有障碍物之前,克尼尔不肯冒险让戴西特尔号驶近岛屿。

两名船员正在前桅杆的吊杆上将巨大的红色风帆降下来。风帆的响动一直是航行中的背景音乐,而音乐的终止使人觉得好像聋了一样。托雷卡歪着脖子聆听锚上的铁索从绞盘上滑落的声音,海浪拍打着木制船身的声音和——风中还有什么东西在响吗?刚才响了一下,如今又消失了?是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像打猎时的鼓点那样?不,当然不是了。那无疑只是托雷卡在随声音变化调整听觉时,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耳洞中产生的回响。

“只能放这么长了!”有人大声嚷道。托雷卡转身看见一名大副正对着铁索的木绞盘说话,红色的皮帽在白色阳光下闪亮着。托雷卡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克尼尔手下戴亮红色皮帽的船员让人联想到鼓胀的垂肉袋,就像男性发情期展现出的垂肉一样。他摇了摇头,他在船上待的时间实在久了点儿。

克尼尔打了个手势,示意他锚触不到海底。这没多大关系:风帆已经降下来了,戴西特尔号是漂不走的。“准备趸船!”船长用沙哑的声音喊道。水手们开始将覆盖在戴西特尔号四艘人力趸船的皮革拉开。

克尼尔转向托雷卡。“我希望这些岛屿上有猎物,”他说着,爪子在爪骨鞘中探进探出,“鱼和腌雷兽肉吃得我直犯恶心。”

克尼尔知道托雷卡的……情形,这也许是最恰当的词汇了。托雷卡没有天生的地盘性本能和狩猎渴望。哦,他也吃肉,并喜欢肉的味道,但在可能的情况下,他尽量不参与到屠杀中去。尽管如此,能站立在坚实的土地上,拖着爪子走过泥土地,尾巴扫过土地而不是开裂的木板——哪怕只是暂时离开戴西特尔号——也是一件好事。

第一次短途航行只允许四个人参加,让昆特格利欧恐龙挤作一团是极不明智的。克尼尔和托雷卡爬上一只趸船,另两名女性探测人员——巴布诺和斯拜尔顿则上了另一只船。戴西特尔号上的水手们开始转动绞盘将船放下水。

最近的岛屿直径约六百千步,岛上有两片相邻的海滩,被一道延伸草海边的灌木丛分隔开。克尼尔和托雷卡将在北海滩靠岸,而巴布诺和斯拜尔顿则将在南海滩靠岸。

昆特格利欧恐龙一生都会成长,因此托雷卡自然没有克尼尔那么高大强壮。力道不均使他们的船明显沿着弯曲的航线驶向了岛屿。克尼尔磕了磕牙,转到托雷卡一侧的船舷划了几下,好让船沿着直线前进。

他俩终于靠了岸。一眼望去,托雷卡心灰意冷。沙滩后像墙一样高大的灌木丛看起来很眼熟。咳,不就是几裸克达加树吗,那满地的橘红色小花只是普通的七星草而已。在考察南极时,托雷卡发现了很多居住在冰天雪地中、从“冀指”演变而来的让人惊讶的物种,并据此系统地阐述了他的进化论原理。他曾希望能在这里找到同样奇特的生命形态,可这里跟“陆地”上楚图勒尔省北岸的度假海滨也差不多。

他们一直朝着灌木丛的方向前进,沿途找寻动物留下的蛛丝马迹。托雷卡回头瞥了一眼,看见自己和船长的脚印与尾巴留下的痕迹,还有远方海面上戴西特尔号对称的钻石形船身。他又转过头来,看见——

有点儿不对劲。克尼尔的爪子伸了出来,腰身上部前倾,躯干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托雷卡朝克尼尔鼻口所指的方向望去,眨眼间,他自己也惊讶地伸出了爪子。

前方有人——有东西——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死死盯着他俩。

无论在船舱里停留多久,娜娃托都不能不感到焦躁。飞船很大,大过任何昆特格利欧恐龙修造的建筑。飞船也很古老:假设制造它的年代同“书签层”是一样的,那它已经有数以百万千日计的寿命了。

但最让人毛骨悚然的还是飞船的独特性。从无数个方面都显示出飞船的制造者绝非昆特格利欧恐龙:笔直的走廊;摆放了很多床而未考虑地盘争斗本能的房间;为六个手指的手设计的工具;地面上残留的纺织物材料;椅子呈碗状,而且没有放尾巴的凹洞。

最奇怪的就要数飞船上的船员了,它们有五只门把一样的眼睛,长着长而柔软的鼻子,有三双腿——前面一双用来行走;中间和后面一双相对小一些,至于用途,鬼才知道。

今天,娜娃托要将412号储藏柜里的物品整理分类。飞船的制造者有用数字标记物品的癖好——门厅、床铺、储藏柜,所有的东西都无一例外地标注了一个数字。数字系统是他们的文字语言中惟一被破译的部分。他们使用六个计数符号,以及一条代表零的水平线。

娜娃托将灯放在略微倾斜的地板上,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工作上。但同往常一样,她的思绪又开始四下游荡,心怦怦直跳。除了一小团灯光外,四周一片漆黑。她的爪子半悬在爪骨鞘外,以防有外星人从黑暗中伸出长鼻子卷住她的脖子。

娜娃托今天特别焦虑不安。来这儿之前她曾去打过猎,打猎的过程并不顺利。虽然她放倒了一只小“铲嘴”,但猎物却被一群恐爪兽给抢走了。娜娃托爬上了一棵大树方才得以脱险,但她对此仍心有余悸。此刻,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她的想像力又开始漫无边际地驰骋。

油灯的火光像在轻拍着墙壁,仿佛是跃动的鬼魅围着她跳舞。娜娃托想抛开这些胡思乱想专心工作。都已经来过上千遍了,她提醒自己,上千遍了。这里没有鬼魂,没什么好害怕的。

那些恐爪兽确实让她很惊慌。

镇静点,没理由害怕。

那是什么?

一声响动?

荒谬。

可是又响了一声。

或许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娜娃托转过身,尾巴在身后扫过——

她的心跳似乎停了一下——

天啊,不!

太迟了。她撞翻了油灯,玻璃灯罩摔得粉碎。雷兽油四下横流,被引燃后蹿起一堆火苗。娜娃托逃出了这个地狱般的地方。

有声音。

隐隐传来一个声音。

阿夫塞伸长脖子仔细聆听。对他而言,一切皆是黑暗的,但从黑暗的深渊里传出了一个声音。

音调悲凉凄婉,话语飘忽不定。阿夫塞觉得自己隐约听见了只言片语——“我”,“你”,“我们”——但也就只能听到这些了。其余的话含混不清,像沉沉的叹息起伏不定。

阿夫塞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姿势就同多年前双眼明亮时一样。“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在身后回响,掩盖了他努力想听清的话语。他停了下来,但心跳却仍震聋发聩。他将手握成杯状放在耳洞边,试图分辨出那哀伤的声音。先前声音来自左方,此刻听起来竟又像是从身后传来的,令人抓狂。他转身朝来路再度奔跑起来。

更多零零星星的片段:“我”,“你”,“我们”。其余的言语仍旧含糊不清,随风飘散。

阿夫塞再次停下脚步,抬起头侧耳聆听。如今模糊的声音又像是从正前方传来的。他正想抬腿追去,却发现声源又开始转移方向了。“等等!”阿夫塞冲着飘移的声音大声喊道,“等等我!”

他一直跑到精疲力竭,声音却仍在遥不可及的远方飘荡,除了那几个散落的词语。

“我——”

声音在他身后,阿夫塞猛地转身往后追过去。

“你——”

左边!他急忙赶往左边。

“我们——”

右边。

如此循环往复,永不休止。

一只动物探头盯着托雷卡和克尼尔船长,它身体各部位长得都很像昆特格利欧恐龙:两条手臂,每只手上五根手指头;两条腿,脚上三根脚趾一根趾距;一条横截面为三角形的尾巴长长地拖在身后;脖子粗壮结实,男性脖子前有未鼓胀起来的垂肉袋(眼前这位明显是男性);整个头呈圆形,正面稍重,侧看有突出的鼻口;鼻口顶端有两个鼻孔;小小的耳洞;冲着前方的双眼。

但与此同时,这只——这只异族恐龙却有着完全不同于昆特格利欧恐龙的地方。昆特格利欧恐龙的皮肤明显呈绿色,有黄色和褐色的斑点,老年恐龙身上还会出现黑色的斑点。但这只动物却几乎是纯黄色,稍有些灰白的亮点;眼睛不像昆特格利欧恐龙那样呈黑色,而是烟黄色,有金色的虹膜和清晰可见的瞳孔;耳洞不像大多数昆特格利欧恐龙那样呈肾脏形,而是垂直的裂口;鼻口的形状……嗯,它的鼻口拧在一起,嵌在两侧,汇合成细细窄窄的一个点,同正常的昆特格利欧恐龙很不一样;它的头相对于身体而言偏大,同昆特格利欧恐龙相比,身子显得短小瘦弱。这些颜色、形状和体积上的差异最终导致这种异族恐龙看上去像是走了样,显得很畸形。

昆特格利欧恐龙通常都会佩戴装饰性的物品,诸如帽子、工具袋之类。而眼前的恐龙脖子上戴着一条铜项链,一只手腕上戴着两条手链,另一只则戴了三条,右脚膝盖上绕着一条小缎带,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异族恐龙站在原地,微微歪着头,双手随意下垂,爪子收在鞘里。但克尼尔,戴西特尔号的船长瓦尔—克尼尔,却仍在上蹿下跳地示意这是他的地盘。

托雷卡觉得船长的反应很怪异,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船长只是在假装展示地盘,实际上却在跟对方打招呼?哦,不对,船长的爪子已经伸了出来,下巴松垮垮地张开,露出弯曲交错的牙齿。很显然,这是发自本能的动作。

异族恐龙站在三十步开外,这么远的距离是无法对克尼尔的地盘构成威胁的,而且它也没有对克尼尔的跳跃做出任何反应。很显然,异族恐龙的无动于衷与两人之间的距离足以让克尼尔放弃攻击——

不可能了。克尼尔猛地发动了进攻,他身体微弯,使躯干同沙滩保持平行,尾巴在身后飞扬起来。

异族恐龙等了几拍①才反应过来……但这几拍的停顿却足以致命。当他转身准备逃进灌木丛时,克尼尔几乎要扑到他身上了。船长伏低身子,一跃而起,腾空飞落在异族恐龙窄窄的黄色脊背上,将他摔倒在沙滩上。

【① 拍:昆特格利欧恐龙的最小计时单住,约等于地球上的0.42秒;这一单位最终被知识排序主管规范为该星球一天的1/100000。】

船长的身形比异族恐龙大出一倍多。克尼尔弯下脖子准备将对方一口咬死,但异族恐龙竟然用力将他甩了下来,胳膊肘撞上他的鼻口下方,和他一同滚落在沙滩上。昆特格利欧恐龙的下巴并不是连成一块的整体,他们的下巴能从中间分开,以方便吞咽食物。当异族恐龙的胳膊肘撞到克尼尔的下颌时,这两半下巴被撞开了——在非自愿的情况下分开下巴是极其痛苦的一件事情。克尼尔大吼一声挣扎着想站起来,异族恐龙也刨着沙地奋力起身。

托雷卡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被异族恐龙的举动惊呆了,同时也对克尼尔的古怪举动困惑不已。突然,他也猛地发起了攻击,向交战双方扑去。异族恐龙似乎并没有像克尼尔那样受地盘争斗本能的控制;他将胳膊肘撞向对手下巴的举动是经过盘算的理智之举。托雷卡真希望异族恐龙能转身逃开,这样他就不用发动进攻了。托雷卡冲向他们,潮湿的沙粒在他身后飞扬起来。他以前曾阻止过一次地盘之争,但这一回要困难得多。克尼尔身躯庞大,强悍有力,被他的大嘴咬上一口足以让托雷卡身首异处;他若扬起手臂奋力一击,托雷卡的喉管就得开花。

托雷卡正要跃上克尼尔的脊背,却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另一个战略。他弓下身捧起一把沙粒。这里没有海浪的侵袭,沙粒基本上都很干燥。他一扬手,将沙粒扔向克尼尔的脸。克尼尔本能地抬起手来揉眼中的沙,与此同时,异族恐龙爬起来朝灌木丛奔去。但克尼尔只是暂时被分散了注意力。虽然他黑色的双眼仍有一只紧闭着,沙粒仍在刺痛眼球,可他仍站了起来,像一座绿色的肉山一样追上前去。

双方根本谈不上追与逃,克尼尔的步子比异族恐龙大出一倍,转瞬间便已扑上了那只倒霉的黄色恐龙。船长张开大口,下颌骨分成两块(这一次完全是出于自愿),白色的獠牙上沾着黏稠的唾液,在太阳下闪着亮光。随后,克尼尔一扭脖子,咬下了异族恐龙肩头和脊背上的一大块肉。死亡即刻降临;异族恐龙扭曲着身子,沙滩上血流如注。克尼尔抬起头发出一声长啸。

托雷卡扫了一眼这幕情景。沙滩上布满了双方的脚印、身体倒地时砸出的坑,以及泼溅的鲜血。而在打斗的结束地,克尼尔船长蹲在奇怪的黄色尸体上,鼻口闪闪发亮,齿缝中残留着鲜红的肉丝。

昆特格利欧恐龙同异族恐龙之间的首次会面进行得并不顺利。

第三章

迪—迪博国王一直都很忙碌。他最关注的当属出逃项目了,但他知道距离世界毁灭还有很多千日——实际上,这世界在他进天堂前都不会消亡。换句话说,他事无巨细都要操一分心。正常情况下,迪博每天都要处理有关经济方面的许多事务,比如爱兹图勒尔省的海岸遭到了暴风袭击,船只难以靠岸,因此必须促进同该省的双边贸易,等等。

他还要致力于解决楚图勒尔省同玛尔图勒尔省的居民之间的争端。玛尔图勒尔省的居民们宣称哈哈特·戈拉达——划分省区地界的古代《圣卷》——被曲解了,他们省的界限应该划到洪特玛尔山脉北麓而不是南麓。迪博的学者们认为玛尔图勒尔人是正确的,但必须由他出面跟楚图勒尔省德高望重而又固执己见的省长伦—洪拉博商谈,让他赞同这一决定。

司法事务也要求迪博投入不少时间。国王不仅位于诉讼程序的最高层,也必须对立法机构的所有法律条文表决。例如:最近有提案建议,任何在城市中捕杀动物的公民必须将吃剩的动物尸体拉出市区,批准是否这一提案,他仍在考虑之中。

除了这些压力外,迪博还常常腾出很多时间进食。多数昆特格利欧恐龙每隔四天饱餐一顿,而迪博却喜欢每隔一天就在下午时分将鼻口伸进热烘烘的猎物腰腿里。很多人都喜欢在国王进食的时候请求觐见,因为大家普遍认为,在国王的肚子没有咕咕叫的时候提出的要求容易得到更大限度地满足。还有一部分朋友和谋臣常常同国王共同进餐,而国王则长期养成了习惯,每隔三天下午就同阿夫塞共进一次晚餐。

年轻时的迪博曾喜欢说脏话,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职位的要求,这个毛病已经纠正过来了。但当阿夫塞走进皇宫餐厅背后的私人房间时,迪博说的话却让人以为从前的他又回来了。“咦,阿夫塞,”国王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宽敞的房间里回荡,“你看上去像一堆‘角面’的大粪。”

阿夫塞和蔼地回答道:“噢,我的朋友,瞎眼难得的好处之一就是,不必每时每刻都琢磨自己看上去像什么。”

但事实上,迪博并不想继续这种幽默的交谈。“我是说真的,”他说着,从靠着餐桌的板床上直起身来,“你的尾巴半死不活地拖在后面,皮肤黯淡无光。你确定伤口没有感染吗?”

“不,这不是感染,”阿夫塞说,“我想是因为我一直都没睡好的缘故。”

“你怎么了?”

“我老是做梦,”他说,“做噩梦。”

“关于什么的噩梦啊?”

阿夫塞斜靠在尾巴上,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

“你左手边两步远的地方有一张板床。”迪博说。

阿夫塞走到倾斜的大理石板床边坐下来。“谢谢。”他说着,似乎连动一动坐舒服点儿的力气都没有。

“你到底梦见什么了?”迪博又问。

阿夫塞的问答像是拉长的唏嘘声。“我也不太肯定。实际上就是些毫无规则的影子。比如老是在努力听别人说话,却又偏偏听不清,说话的人总是追不上,简直让人抓狂。”

“是挺让人郁闷的。”

“就是啊。而且每天晚上我都做不同的梦。我躺在地板上想睡觉,但梦境偏偏要把我弄醒。梦里总有些地方让人忍无可忍,然后我就被惊醒了,醒来以后心怦怦直跳,气喘吁吁。就这么反复折腾一整晚。”

“也许你睡觉前应该多吃点儿东西。”迪博说,“我的睡眠就一直都很好。”

“我试过了。我试过在睡觉前胡吃海塞,希望能让自己反应迟钝些,但最后还是照样噩梦连连。”

迪博拍了拍肚子。虽然他的肚子相对于以前骇人听闻的庞大体积已经缩小了很多,但在抗击霸王龙之前又长回来不少。“我想可能是因为你胡吃海塞的概念跟我不太一样,但我同意你说的话。你还是只在奇数晚睡觉吗?”除了特别年轻和特别年迈的人以外,几乎所有的人都隔一晚睡一次,但阿夫塞长期以来养成了在大多数人清醒的夜里睡觉的习惯。

阿夫塞摇摇头说:“我已经试过改变自己的睡眠时间了:我试过在偶数晚睡觉,试过每天晚上都睡觉,试过每隔两天睡一次。但还是没用。”

迪博喃喃地说:“你问过达尔—蒙达尔克大夫吗?”

“问过了,我一直都是每隔十天去他那里复诊一次。相对于睡觉这样的俗务而言,他更擅长于医治碎裂的骨头。他只是说等我累到极限了,身体自然就会强迫我入睡的。”

“我觉得这倒是没错。”迪博说,“但用你教我的话来说,这只治标不治本,对吧?”

阿夫塞勉力轻轻磕了磕牙,说:“就是啊,问题的根源是那些噩梦。”

迪博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试过交谈治疗吗?”

“什么?”

“阿夫塞,你得让你的学徒——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佩蒂特。”

“就是她。让她读各种各样的东西给你听。有人告诉我说,交谈治疗目前很流行。有个学者叫——哦,我好像永远都记不住她的名字。默克莱博,默克蕾博,差不多吧。总之,她发明了一种科学体系,在这种体系下,人们只需要谈论他们遇到的困难,然后,哗!困难不攻自破。”

阿夫塞满腹狐疑。“嗯哼。”

“是真的。她把自己称作一名,一名——什么来着?一名心理什么师,意思很明显,就是医治人的意识。曾有一个家伙不远万里从詹姆图勒尔省横穿‘陆地’去找她,这家伙的精神长期抑郁,总是说他觉得自己的尾巴好像是沉甸甸地拖在头上,而不是长在臀部似的。原来,他小时候曾经从礼拜堂中偷过珠宝。他自己已经完全忘记这件事了,但同默克什么的交谈不仅唤醒了他的记忆,还让他记起了埋藏珠宝的地点。他将珠宝挖出来归还给了礼拜堂,参加了罪人游行,此后的精神就比过去几千日好了很多。”

“我可没偷过珠宝。”

“当然了。但这个叫默克什么的人说我们的言行往往都有隐藏的原因。她也许能帮你找出噩梦的根源。”

“我不知道……”

“哦,这就是了!你不知道!你就试试吧,阿夫塞。你可不能老像一堆‘铲嘴’的大粪一样四处走动。”

“我还以为我像‘角面’大粪呢。”

“那得视光线强弱而定。总之,我需要以前的阿夫塞。我一个人没法管理这个疯子政府,你是知道的。”

“嗯——”

迪博抬起一只手说:“别再反对了。我会派人给默克什么的捎个信儿,让她今天下午找你去。你下午在石柱区吗?”

“不,我今天下午要去大夫那里。让她明天来吧。”

“很好。”

“但还有一件事,”阿夫塞说,“告诉她,如果她来的时候我在睡觉,让她别吵醒我。我需要休息。”

迪博磕了磕牙。“没问题。好了,屠夫呢?”国王的声音大叫道,“屠夫!肉!肉呢!我和我的朋友都饿坏了!”

飞船里,火焰正舔着天花板。外星飞船的内部曾一度被照得雪亮,而娜娃托也趁机看见了——真的是看见了——飞船的形貌。

在火光的强烈照射下,飞船蓝色的墙壁变成了绿色,墙面在经过了这么多世纪以后依然光洁如新,没有半点瑕疵。四周冷冰冰的柱子上雕刻着几何花纹。

娜娃托猛地受惊,被吓得气喘吁吁,爪子在烈焰中闪闪发光。

镇静,她想,镇静。

她无法扑灭火焰——水壶里的水对于油灯燃起的火焰无能为力。但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她曾对蓝色材料做过试验,无论她如何加热都无法使其燃烧起来。好了,等油燃尽了,火就会自己熄灭的。

船舱里被烧得很热。

娜娃托将一只手放到鼻口处,将鼻孔掩住。雷兽油是一种清洁燃料,但这样短时间内的大量燃烧却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味。

她不能在这里停留。昆特格利欧恐龙近年来对空气有了更多的了解,娜娃托知道,燃烧的火焰会消耗掉她呼吸所需的氧气,在这里停留太久有可能会昏厥。而尽管飞船的材料不会燃烧,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肉却多半易燃。她离开了狂飞乱舞的火焰,退进飞船无边的空旷和黑暗中。

除了自己怦怦的心跳、火焰燃烧的哔剥声和脚爪接触地面的脚步声外,她听不见任何响动,转过身看见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影子和映在远处墙上跃动的侧影。墙旁边是一条没有门的拱廊,娜娃托走了过去。灼热渐渐被抛在身后,飞船内部正常的凉爽感让她觉得清新无比。她的影子随她而动,像一幅活动的挂毯在墙上飞舞。

向左转还是向右转呢?

嗯,当然是向右了。

不——向左。

左边,没错,走左边。左边。

她转身朝前走了两步,影子也随着渐浓的黑暗慢慢消失了。

娜娃托将左手放到墙上,爪子仍旧伸在外面。她试图将爪子收起来,但爪子似乎不听使唤,只好随它们去了。她顺着拱廊往前走,带凹槽的爪子轻轻划过墙面。“噼啪”作响的火焰渐渐消失了。

拱廊开始拐弯。

这儿有拐弯吗?

没错。当然有了,她想。在这里向右拐,前面不远处再向左拐。镇静点!

她已走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火焰的光早已无处可寻。她将爪子从墙面伸到眼前,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她闭上内外两层眼皮,根本没有分别。四周只剩下摄人魂魄的黑暗。

娜娃托缓缓前行,生怕在光滑而略微倾斜的地面上滑倒。

飞船发出一声呻吟。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又是一声呻吟,像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似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猎手纹饰,然后碰了碰左肩,这是一种向上帝表示敬意的古老方式。

又是一声呻吟,声音低沉持久,声调哀婉。

飞船……是活的?这么多年以后都还是活的?

不可能,它早在几百万千日前就已经被掩埋在这里了。娜娃托将双手合拢,这才发现手一直在战抖。

呻吟,大声的呻吟——好像,好像是消化时发出的声音,好像她自己被活活吞了下去……

但她旋即用尾巴“啪啪”地摔打着地面。

理智点,她想,理智点。

她以前曾听见过这种声音,但没这么清晰。飞船船体的大部分都被掩埋在山崖中,日复一日,岩壁的石头受热膨胀,挤压着坚硬的飞船船壳,自然就发出了这种声音。她从来没有在这种压力产生的时候如此靠近过船壳,但呻吟声肯定就是这样产生的。肯定是的。

她咬紧牙关摇了摇头。要是阿夫塞能看见我的话……

阿夫塞,他一直都那么理智,思维那么清晰。哦,要是让他看见娜娃托竟然如此愚笨,他一定会磕牙磕到所有松动的牙齿都脱落为止。

但她突然想到,如果阿夫塞现在能看见我?阿夫塞已经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娜娃托继续前行,爪子仍然探在外面,尽管她确信——确信——只要她一声令下,爪子就会缩回爪骨鞘中去,从她眼前消失。

从她眼前消失。

她又一次想到了阿夫塞。人失明以后的感觉是不是就同她现在一样?阿夫塞也像她现在一样害怕,一样不确定自己的脚步,一样不知道一步以外有什么东西吗?人怎么能适应这样的生活?他真的适应这样的生活了吗?就算是现在,就算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有可能适应这样的生活吗?

他从没亲眼见过他们的孩子,没见过娜娃托现在所处的这艘飞船,没见过首都里竖立起的他自己的雕像。

从来没有。但在许多千日前那个美好的日子里,他来到了杰尔博部族,在那儿看见了娜娃托。

他一定已经适应了黑暗。一定是的。

她继续在黑暗中穿行,阿夫塞的影子给了她继续前行的力量。奇怪的是,她觉得他好像正在黑暗中用他的经验为她指引方向,与她并肩同行。

她的脚步声在拱廊中回响。岩石还在变热,飞船又呻吟了一声。

突然,她的左手落空了。拱廊同另一条走廊会合了,两条走廊正好垂直相交。娜娃托出了口大气。她的工作组在每一个走廊连接处的墙面上都用颜料标记了圆形的符号,将飞船内部的每一条道路都用色彩标注出来。当然,现在她看不见颜料的颜色——什么都看不见——但她肯定能找到那个圆圈。她摸了摸齐肩高的地方,除了光滑的墙面外,什么都没有,直到——对了,在这里。墙面突起了一块,是用另一种材料画上去的圆圈。那是一块干透的颜料。

娜娃托用爪子刮了刮颜料,指尖留下了细小的碎片。她将手指靠近鼻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种气味,很淡,但一定没错:是硫磺,黄色的颜料。黄色代表的是被命名为“二号主轴”的走廊。她站定想了想飞船的大体结构。对了,二号主轴……这就说得通了。她一直走错了方向,但她知道怎么从这里出去,虽然这得花些工夫。她可以从这里向右转,这样——大概走一百千步左右——就可以走到另外一条走廊的连接处。从那里向右转再左转,就能走到通向外界的双层舱门了。

她停下来歇一脚,爪子滑回了爪骨鞘。片刻前的惊慌已经过去了。她抬脚——

那是什么?

一道亮光?

亮光?

在飞船里面?

真是疯了……除非有一只萤火虫或是会发光的小虫子飞进了飞船里面。

她抬头望着亮光闪过的方向。

什么都没有。当然没有了。咦,阿夫塞不是说过他偶尔还能看见一丝光线吗?他的意识一直憎恨被剥夺掉的……

又闪了一下……

娜娃托将眼睛靠近墙壁,死死盯着黑暗。

飞船很旧了,出乎想像地古老。

又闪了一下。一道白绿色的光,几乎在她注意到之前就消失了。那是一条几何形状的线条,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真是难以置信。

娜娃托想在闪光的地方做一个标记,这样就能再找到它了。于是,她将脖子上扣饰带的链子摘下来,把宽宽的皮圈拿下来放在墙面上闪光点正前方的地面上。饰带上铜质的装饰物打在飞船甲板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还是活动的。经历了多年的岁月沧桑后,至少还有这么一小部分飞船在发挥着它的功能。

娜娃托尽量壮起胆子快步穿过走廊,希望能再拿一盏灯回来研究她的新发现。终于,她看见了走廊那头微弱的正方形亮光:是那间双层舱门的房间。内层舱门洞开,外层舱门阻塞了一半,就跟她的儿子托雷卡在三千日前首次进入飞船时的情形一模一样。娜娃托侧身挤出舱门,微凉的夜风扑面而来。舱门越来越挤了,她的身躯将在一生中不断生长,她最终将无法再挤进这扇门。

她爬下了木制脚手架。夜还不太深,太阳刚刚沉落西山。尽管如此,长时间的黑暗仍让当空的五轮明月似燎原野火般耀眼。

戴西特尔号的克尼尔船长渐渐恢复了理智。他从黄色怪兽的尸体上爬下来,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满脸惊诧。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他靠在尾巴上,用沙哑的声音喃喃地说,“我都干了些什么啊?”船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臂齐胳膊肘以下全沾满了凝结的鲜血,整个鼻口也覆盖上了一层红色。他将双手伸到眼前,试图擦去手上的血迹,“我都干了些什么啊?”他又问。

托雷卡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怪兽早已被撕扯得七零八碎。在从地盘争斗的疯狂中清醒过来之前,克尼尔已经吞下了三大块血肉,怪兽颈部、肩膀和背部的肉基本上被一扫而光。

托雷卡向后退开,站定在距离克尼尔二十步远的地方。“你为什么要杀死它?”他问。

船长的声音很低沉。“我——我不知道。它——它一定是入侵了我的地盘……”

托雷卡的尾巴摇了摇,否定道:“不对,它当时离你挺远的。你看见它就扑了过去,嗯,很残暴地扑了过去。”

“它是邪恶的动物,它必须得死。它威胁到我了。”

“怎么威胁到你了,克尼尔?它怎么威胁到你了?”

克尼尔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它一定得死。”他又说了一遍。他蹒跚着走向浪花轻柔的海边,蹲下来想洗净双手。海水被染成了浅红色,但他的手却不见得干净了多少。他抓起一把湿沙,用沙粒将血迹擦洗下来。他使劲擦洗这双手,以至于托雷卡觉得再这么下去,船长的手上将沾满他自己的血。他终于停了下来,将水泼到脸上想将鼻口清洗干净。

茂盛的灌木丛一直延伸到海边。突然,灌木丛临海的边缘上有了动静。那一刻,托雷卡还以为是另外一只黄色怪兽为它的同伴复仇来了。但来人却是另两名勘测队员——巴布诺和斯拜尔顿,她们是从南边着陆的。

这时,他看见了她们的脸。

她们的鼻口上也沾满了鲜血。

“托雷卡,”巴布诺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想刚才我和斯拜尔顿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第四章

时至今日,阿夫塞的眼球已经长到正常大小了,黑色的眼球占据了曾经空阔的眼窝。他的眼皮因长期松弛而形成了永久的皱纹,如今虽然有眼球的支撑,那一道道黄色的线条却是永远无法消除了。

尽管有了新的眼球,阿夫塞却仍旧没有复明。

同迪博吃完午餐后,阿夫塞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了御医的医院。他又一次睁开眼皮,好让达尔—蒙达尔克检查他的眼球。

“你还看不见吗?”蒙达尔克问。

“没错。”

“连模糊的影子都看不见?一丝光线呢?别的什么东西呢?”

“我什么都看不见。”

“你的眼球看起来很正常,阿夫塞,它们应该是可以正常发挥功能的。”

阿夫塞的尾巴轻柔地摇了摇。“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曾经为了得到一个自己很喜欢的玩具小船,而花时间给人补习数学作为交换。小船是用密度很小的石头雕刻而成的,看上去十分完美。但有一个问题:当我将它放到池塘里时,它沉下了水底。它的做工十分精巧,惟独缺少了船原本应该发挥的功能。”他歪着头说,“就像一切都很正常却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实际上并不具备任何价值,不是吗?”

蒙达尔克点了点头,说:“说得没错。可是,阿夫塞,你的眼睛是能看见东西的:它们对光线有反应。对了,没错,或许你的新眼睛同身体其他部位的连接出现了问题。但在我看来,你的眼睛已经完全康复了。”

“那就只能说是上帝在报复我了。”阿夫塞半开玩笑地说,“真是个残忍的玩笑,不是吗?把眼睛归还给我,却不让它们发挥任何功能。”

“也许吧。”

“没什么好‘也许’的,大夫。我虽然不是医学专家,但很明显,我的眼睛同大脑的连接有问题。”

“对于普通的失明病例,我完全赞同。但你的情况非同一般。你的眼睛的确对光线刺激有反应,而且它们还在转动,似乎能看见东西。如果神经受到了伤害,这两种情况就不可能发生了。”

“但我跟你讲,我真的看不见。”

“没错,这就有另外一种可能了。”蒙达尔克停顿了一下,似乎不太愿意接着说下去。

“什么可能?”阿夫塞有些不耐烦了。

“你听说过‘癔病’吗?”

“没有。”

“倒也不奇怪,这是个很新的医学名词。癔病指的就是有明显症状的神经性疾病,比如,非身体器官本身原因引起的瘫痪等等。”

阿夫塞疑惑地问:“比如说?”

“在过去几千日中有过不少这样的病例。有人的肢体看上去没受一点伤,可就是动弹不得,比如他或她的右胳膊吧,似乎什么事都没做,偏偏怎么都动不了。”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呃,可确实有这种事情发生。过去如果你的胳膊不再管用了,大夫就会将它砍去,以希望再生的新胳膊能正常工作。这种方法有时管用——如果胳膊里的神经确实受到了损伤。但有时再生的胳膊会跟以前一样,只是个摆设。”

“但瘫痪很有可能是脑血栓之类的原因引起的。”

“嗯,这就是最古怪的地方了。”蒙达尔克说,“当瘫痪是由脑血栓引起的时候,这将影响到身体的很多部位。嗯,人的右臂可能会完全失去知觉,同时右腿也会麻木,也许连右半边脸都会受到牵连。但癔病引起的瘫痪却只会导致右臂失去知觉。丧失的知觉部分界限分明,嗯,正好到肩头为止,不会影响到身体的其他部位。”

“接着说。”阿夫塞说。

“呃,也有癔病导致失明的病例:眼球工作十分正常,但病人却什么也看不见。”

“而你认为我就是这么一个病例?我的失明是由……由癔病引起的?”

“有可能。你的眼睛作为器官本身而言是能看见的,但你的意识拒绝看见。”

“胡说八道,蒙达尔克。我当然想复明了,从失明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盼望着能恢复视力。”

“下意识中是这样。但你的潜意识——嗯,这可不是我的研究专业,但有一名医生在治疗这方面的病症上颇有建树,阿夫塞。她曾帮助不少人恢复了手臂和腿的正常功能。”

“真是无稽之谈,”阿夫塞说,“如果我双眼的功能不健全,那一定是生理上的。就这么简单。”

“也许吧。”蒙达尔克说,“但你见见她也没什么损失,对吧?”

“时间呢?”阿夫塞说,“我正在日渐衰老,蒙达尔克,还有很多事情等待着我去完成。”

蒙达尔克咕哝道:“就当是满足我的要求,阿夫塞,见见这个人吧。”

“我一直都在满足你的要求。我每隔十天就来这里报到一次,让你检查我这双形同虚设的眼睛。”

“我很感激你一直这么做。但是,想想你是多么幸运吧:几乎没有人在失去了双眼以后还能再长回来。现在放弃将是一个可怕的错误。如果有机会——哪怕是一丁点儿机会——让你自己复明,你都应该不遗余力地去抓住它,这是你亏欠自己的。”

“我得做一个现实主义者,这才是我欠自己的。”阿夫塞说,“这是我一生中引导自己前进的准则。我太老了,这一点是改不了的了。”

“就当是为老朋友帮个忙,阿夫塞,实际上是给你自己帮个忙。至少跟娜乌—默克蕾博约个时间交谈一次。”

“默克蕾博?”阿夫塞惊讶地问。

“你听说过她?”

“嗯,是的。迪博也一直要我跟她谈谈,他说她有可能帮助我摆脱梦魇。”

“那些一直困扰你的噩梦?”

“对。”

蒙达尔克的尾巴扫过地面。“那就行了。回石柱区去吧。我会同默克蕾博联络,让她去见你的。”

“迪博已经跟她约好,让她明天早上去见我了。”

“太好了。”蒙达尔克说,“谁知道呢?或许她既能治好你的梦魇,又能医好你的眼疾。”

娜娃托没必要等到清晨;夜晚在外星飞船中工作跟白天一样容易,何况今天是偶数晚,通常娜娃托都不会在偶数晚睡觉。她找到了从首都来的老朋友登—嘉瑞尔斯,他也是出逃项目组里同她并肩作战的组员。他们拎了两盏新油灯,重新走进船舱,沿着走廊飞快地走过去。

很快,他们俩来到了用黄色颜料标注上圆圈的走廊连接处。黄色圆圈下方,是飞船制造者自己为这个连接处标注的数字符号。而在交叉的走廊尽头则摆放着她的饰带,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她的心开始怦怦直跳,然后她朝着饰带缓缓走了过去。

“就是这里了。”娜娃托指着墙壁说,“这就是我看见闪光的地方。”

嘉瑞尔斯跟娜娃托年龄相仿,他长着比普通人长的鼻口,神情因此显得很哀伤;眼睛很小,双目距离很近。他凝视着墙壁,说:“我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娜娃托说,“一定是我们的灯光把它盖住了。拿着。”她走近些,将油灯交给嘉瑞尔斯,说:“拿着,走到走廊那头去,转过弯。”

嘉瑞尔斯放下带来的皮革卷,点点头照办了。黑暗中,娜娃托将她的脸贴在墙上。什么都没有。也许是闪光停止了,也许是她的眼睛还没得到足够的时间来适应黑暗。

她等了一百拍,重新试了一次,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她刚才来的时候是白天,那时闪光还在。

真是没道理。人们通常都是在夜里点灯,白天关灯,这儿却恰恰同常理相悖。

突然,她想到了飞船顶部的黑色六边形矩阵。它们从阳光中吸取热量,这一过程显然只能在白天进行。这儿会不会就是传输能量的地方?

她叫嘉瑞尔斯回来。他走了过来,两盏灯提在身前,身后投下两条长长的影子。

“我看不见亮光了。”娜娃托说,“把灯提稳了,我想看看这面墙。”

娜娃托转过身,以免嘉瑞尔斯看见她要做的事,然后将爪子伸了出来。她挡住嘉瑞尔斯的视线,以防他看见她的爪子,然后触摸着墙壁,看有没有异常。

在这边。

一条缝隙。

两块嵌板的接口处。

从来没有人发现过这条缝隙。整艘飞船看上去天衣无缝,像是用一整块蓝色材料制成的。

娜娃托用她中指的爪子沿着缝隙滑动,看它到底有多长。缝隙一直延伸到一个直角的转弯处,然后在墙顶上延伸出一臂长。等她触摸完后,大致勾画出了一个几乎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的正方形,边长相当于她胳膊的长度。

“难怪以前没发现,”嘉瑞尔斯的小眼睛专注地看着方框说,“就算拎着两盏灯都很难看清楚。”

娜娃托点点头。“或许这块板原本被漆成了别的颜色。”她说。他们曾经在船上发现过彩色的灰尘,像是从墙壁上剥落的颜料;飞船蓝色的船身没有孔隙,即使有良好的环境条件,颜料也很难附着在上面。

“那你看见光亮的确切位置是在哪里?”嘉瑞尔斯问。

娜娃托的饰带正好放在方框中央的下方。她将手指向嵌板正中央。

“我能看看吗?”嘉瑞尔斯问。

娜娃托急忙让开。嘉瑞尔斯走上前,两只手里各拎着一盏灯,仔细观察着墙面。他先说了一句“有可能”,过一会儿又来了一句“有可能”。然后说:“对了,在这里。天啊,太难发现了!这里有一些嵌进墙面的碎玻璃,跟墙面材料完全融合在一起。还有一排飞船制造者书写的几何图形。七个,不,八个图形。是一个词。”嘉瑞尔斯叹了口气,说:“我想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紧急通道’,”娜娃托说,“差不多这个意思。”

嘉瑞尔斯惊讶地问:“你是怎么想到的?”

“你有没有参加过失败的狩猎,造成很多人受伤的狩猎?大夫来的时候必须决定医治的先后顺序,而且肯定是最急需医治的人首先得以救治。这艘飞船上,这块嵌板是我们见过的所有部件中惟一还在工作的。当一点点能量通过某种方式进入飞船后,它是最先开始运转的。我不是水手,但我想,如果让克尼尔按重要性给船只上的物品排个主次顺序,救生船、发射桶和其他应急物品一定是最重要的。”

嘉瑞尔斯低声嘟哝了几句,显然还没被完全说服。他随身带来了飞船的平面图,他将灯放到地上,展开图纸,跪下来细看。“根据图上的标示,这面墙的背后只有一间多人居住的房间。对了,这里的墙是比普通瑞体厚——大约有三分之一步,但这并不反常。有很多地方的墙体比这还厚。很明显,墙后面是不可能安放救生船的,这后面放的东西不可能有很大的体积。”

娜娃托点点头,说:“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把这块板卸下来,它一定是打得开的。”

“这可能是扇滑动门,就像我们见过的其他门一样。”

娜娃托摆摆尾巴以示否定:“那些门是嵌进墙里的,而且明显都是由消耗能量的装置来操纵的。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如果这真是个紧急装置,那这扇门一定是设计成非耗能型的。”她停顿了一下,问道,“如果你是一只五只眼的怪兽,你会怎么去开这扇门?”

嘉瑞尔斯盯着地板:“呃,那样的话,我就只有惟一一种有用的肢体——那根长鼻子。开门的方法一定是你我用一只手就能办到的。嗯,我想想,那些怪兽只有我这里这么高,”他将一只手举到胸前,“那根长鼻子倒能伸出去不少,但我想,如果他们要设计真正的门锁,就一定是在奔子弯曲后的高度。”

娜娃托点点头。“那么如果我们要找门把手,它就一定在嵌板的中间,大概在这里。”她用手指了指。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嘉瑞尔斯说。

娜娃托是个经验主义者,她用手掌按了按嵌板的中央,什么都没有。她再试了一次.用尽全身力气推了推。她刚住手,嵌板就像装了弹簧一样弹开了。嘉瑞尔斯急忙伸手扶住厚铁板的一侧,娜娃托扶住另一侧,合力将它放倒在地上。从嵌板背面能清楚地看见发出亮光的细小玻璃片。

嵌板搬开后露出一个小小的储藏柜,甩面放置着三只金属盒子。每只盒子的侧面都雕刻着嘉瑞尔斯在嵌板上看见的那个词,并伸出来一些手柄。娜娃托拉了拉其中一只手柄,与之相连的盒子就从墙洞中掉了下来。盒子后部有一组柔软的绳子将盒子同墙洞相连,但娜娃托稍微用力一拉,那股绳子就掉落下来。绳头都连接在一个小小的插头上,像是刻意设计成这样的。

盒子上还有小锁,将盖子紧紧扣住。娜娃托曾经在飞船上见过几次这样的锁,得费劲地将手指往后弯曲才能打开。但在经过多次实践后,娜娃托对此已是驾轻就熟了。她将盒子打开。

里面全是橘黄色的粉末。

嘉瑞尔斯凑过来仔细看。“铁锈,”他说,“里面的东西早就化成灰了。”他退了回去。

娜娃托把手伸进盒子里翻搅,看还有没有剩下什么没完全腐蚀的边角。橘黄色的粉末摸起来很怪,暖暖的,暖得很不正常,而且没有铁屑那种尖利的感觉。与此相反,粉末像滑石粉一样细柔,比较沉,像是某种大密度物质的粉末。娜娃托没让它靠近自己的脸,怕一不小心吸进鼻孔。

这就是些粉末,古老的粉未。

她跪了下来,倒转盒子将粉末倒在嘉瑞尔斯的平面图上仔细翻看,但倒出来的也只是研磨均匀的橘黄色细颗粒而已。平面图中央堆起了小山一样的粉末,个别粉末还滑到了平面图边缘。

娜娃托失望地将注意力转移到嵌在墙上的另外两只盒子上。第二只盒子显然在飞船坠落时被撞坏了,里面盛的东西则早已从盒子底部的一条缝隙中撒了个精光。第三只盒子像是被锈迹粘在了墙洞中,否则就是制造者刻意将它焊在了那里。他们试了很久,却徒劳无功。

娜娃托叹着气转过身来。

这到底是——?

平面图上的橘黄色粉末堆不再集中在图纸中央了,实际上,平面图中央已经彻底空了出来,粉末堆已经移出皮革图纸一半了。

一定是地面有些倾斜,它们往下流了,娜娃托想。

一转念,她便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这些橘黄色的粉末在流动,没错,但它是在往上流,流向通往双层舱门的走廊。

“它们不是无智慧的生物,对吧?”戴西特尔号的克尼尔船长说着,将尾巴在沙滩上来回摆动,“它们是人。”

托雷卡指着异族恐龙躺在血泊中的尸体说:“那只恐龙还戴着铜首饰呢。”

“我们碰见的那只,嗯,也戴着首饰。”巴布诺说着,将饰带解下来抹去脸上的血迹。

“它们的大脑比其他任何动物都大,”托雷卡说,“因此它们是一种人,一种智慧生物。”

“而我们已经杀死两只了,”巴布诺摇摇头说,“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做。就好像看见——看见那东西就足够引起我的地盘保护本能似的,我觉得自己的地盘受到了侵犯。我的爪子伸了出来,之后的一切就记不太清楚了。接下来看到的就是我和斯拜尔顿站在死尸旁边。”她顿了一下,说,“准确地说,是死尸残余的部分。”

“你没这种感觉吗?”克尼尔寻根究底似的盘问托雷卡,仿佛在寻求赦免。

托雷卡的尾巴摆了两下。“没有。异族恐龙的出现让我很惊讶,但我没感到愤怒。”

“当然了,你跟常人不一样,”巴布诺实事求是地说,“你没有地盘争斗本能。”

“说得没错。”

“这些异族恐龙身上的特质能唤醒这种本能,”巴布诺说,“只要一看见他们,或者甚至一嗅到他们的激素味道之类的东西就会这样。”

“这跟激素没关系,”克尼尔说,“我跟托雷卡看见的那只恐龙当时在我们的下风处。”他望向大海说,“太阳已经下山了。我们得回戴西特尔号了。”

“那这些尸体该怎么办?”巴布诺问。

“我的意思是,该怎么处理它们?我们就这么把尸体留在海滩上吗?”

“还能怎么办?”克尼尔惊呆了,“你不是建议我们把尸体带回船上当食物吧?”

托雷卡厌恶地皱起了鼻口。“不,当然不是了。但我们应该做些什么。”他靠在尾巴上说,“如果我们想同这里的居民进一步接触的话,我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向他们解释事情的经过——表达我们的歉意,并让他们按照自已的风俗来安葬尸体;要么我们将尸体藏起来,希望这里的居民不要怀疑到我们头上。”

巴布诺看着托雷卡,她不是一只寻常的昆特格利欧恐龙,她的茸角一直伴随着她进入成年。茸角在她鼻口上投下一道黑影。“我提议赶紧把它们带回戴西特尔号,并尽快离开这里。他们是邪恶的生灵,托雷卡。”

托雷卡惊讶地看着她说:“邪恶?你们走过来以前船长也是这么说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得勘测一下这些岛屿,这是整个地质勘探队的主要目标。至于我们,嗯,要不要承认与这些人的死亡有关……”

“别,”克尼尔说,“我们怎么解释得清楚啊?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行,我们得用趸船把尸体运走,在他们膝盖上捆上大石头,等离海滨远些了再抛进海里。”

巴布诺焦虑地摆动着尾巴,苦恼地说:“我觉得自己做错了。”

“我也是,”船长附和道,“但既然我们对这里的人们一无所知,最好还是不要让他们一开始就觉得我们是……是……”

“杀人凶手。”托雷卡说。

克尼尔叹了口气。“没错。”

这下连托雷卡的声音也开始变得苦闷了。“就算我们要带走尸体,也别把他们抛进海里。我想要,呃,研究它们的身体。”

“很好。”克尼尔说。他停顿了一下,又声音低沉地说:“来,把他们抬走吧。”

于是他们开始动手了。克尼尔杀掉的恐龙还在附近,“翼指”正啄着他的伤口,但等昆特格利欧恐龙一靠近,它们就振翅飞走了。

斯拜尔顿和船长将尸体抬向趸船,开始往戴西特尔号划去。托雷卡和巴布诺用干净的沙粒掩盖住地上的血迹,朝海滨走去。他们走到灌木丛伸进大海的地方,穿过灌木丛,来到巴布诺和斯拜尔顿遇见另一只异族恐龙的地方。

“啊——噢!”巴布诺将头左右转动,四下张望。

那只恐龙不见了。

第五章

娜乌—默克蕾博的病历本

很明显,关于交谈治疗的消息已不胫而走。我接到国王的旨意去治疗一个新的病人。之前,我一直希望这个病人就是国王他自己。我想,两千日前对他领导地位发起的挑战可能引起了他情绪上的问题。没错,他在抗击霸王龙的过程中表现出色,但那场挑战如果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也不足为奇。毕竟他亲眼目赌了六名省长学徒的死亡,似乎这还不够惨烈,之后他还被迫将自己的双臂咬了下来。

但见了以后才知道,我的病人在政府中的职位还没那么高。可无论如何,萨尔—阿夫塞也可算是一个有趣的病例了。我已经大致看过了与他相关的信息。阿夫塞正值中年,大概三十四千日前在阿杰图勒尔省的卡罗部族被孵化出来。他智商极高,十三岁时就被征召到首都,成为了皇家占星大师塔科—萨理德众多学徒中的最后一名学徒。

阿夫塞的一生自然过得很精彩。当戴西克尔号帆船做首次环球旅行时,他在船上;是他阐明了“上帝之脸”的真实情况,并发现我们的星球将最终碎裂成一道环带。一开始,他的现点被宣布为异端,而已经谢世的、当时的首席祭司德特—耶纳尔博用一柄庆典上用的匕首将他的眼珠剜了出来以示惩戒。但一个鲁巴尔猎手的地下组织却宣称阿夫塞就是那个人——鲁巴尔临终时预言将出现的最伟大的男性猎手。阿夫塞的狩猎——当然,是在他失明前——确实很壮观:他杀死了有史以来最庞大的雷兽,打败了一条巨大的水生爬行动物,还放倒了一只“尖齿颚”。

阿夫塞同瓦博—娜娃托的八个孩子因他的功绩而得到了赦免。同鲁巴尔猎手紧密联盟的血祭司们都拒绝吞噬他的任何一个孩子。

现在,这位出色的人物开始做噩梦了。

我一直怀疑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好了,我很快就能知道将我们推向星系的人到底是受到了些许困扰,还是如同他的诋毁者所说的那样,完全是个疯子……

石柱区已失去了它原有的吸引力。哦,到首都来游玩的人们还是会跋涉到这里来,观看临海的山崖边高高的草丛中由四十九块巨石拼成的石阵。没有人知道这些巨石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但肯定是在史前。

可石柱区同托雷卡在弗拉图勒尔省挖掘出的古代宇宙飞船相比,仍没那么重要。那艘庞大的飞船已存在上百万千日了。即使是作为昆特格利欧恐龙最古老的居住地的石柱区,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无论如何,阿夫塞仍坚持常去那里走走,并将那里作为给自己学徒上课的露天教室,一个人的时候则在那里独自沉思休憩。

当然,他独自一人的时间很少。他的蜥蜴高克时常跟他在一起,躺在它最喜欢的石柱区的大石头上晒太阳。阿夫塞也有一块自己喜欢的石头。此刻,他正坐在这块石头上,尾巴垂在身后,失明的双眼朝向岩石遥远的边缘。他能听见“翼指”在空中飞起降落时发出的“啾啾”声,以及草丛中蟋蟀和其他昆虫的鸣叫。虽然他坐在首都港口往北较远的地方,却仍能听见船只鸣响钟鼓的声音和商人们偶尔为新到的货物讨价还价的声音。海边的气味也很重,风中带着咸咸的味道,夹杂着馥郁的花香。

“能允许我进入您的地盘吗?”阿夫塞没有分辨出说话人的声音。

他转向话音传来的方向。“哈哈特丹①,”他说,“您是哪位?”

【① 哈哈特丹:昆特格利欧语,意为“我允许你进入我的地盘”。】

声音更靠近了,但风转向了,阿夫塞闻不到激素的味道,因此也辨别不出来人的性别。

“我叫娜乌—默克蕾博,”根据说话人的音量来看,她应该就在十五步以内,“刚从玛尔图勒尔省的鲁朵部族迁过来。”

阿夫塞没必要再做自我介绍了。首都的盲人本来就不多,而他的饰带半黑半绿,是出逃项目的颜色,将他同其他盲人区别开来,即使不知道他经常到石柱区的人也不会混淆。但他还是谦虚地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鞠了一躬说:“很高兴你能来,娜乌—默克蕾博。迪博说过他会请你来见我的。”迪博认为默克蕾博是位女性,但她仍站在阿夫塞的下风处,阿夫塞没法证实这一点。

“我很高兴能为你效劳。”默克蕾博说。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听说,嗯,你睡得不太好。”

阿夫塞点点头。

“今天达尔—蒙达尔克还捎话给我,说你的眼睛已经再生了,但你还没有复明。”

“那也是真的。”阿夫塞沉默了一下,说,“你能帮帮我吗?”

“不能,”默克蕾博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我帮不了你。”她抬起手示意阿夫塞先不要反对,随后磕了磕牙,意识到阿夫塞根本看不见她的手势,“但请别误会,交谈治疗确实能帮你.但我什么忙都帮不上。问题在你自己身上,治疗也得靠你自己。我只能控制治疗的过程。”

阿夫塞皱了皱鼻口,说:“我听不懂。”

“你对心理学知道多少?”

“我知道那是对人的意识的研究。”阿夫塞说,“古代心理学家多尔加是公认的鼻祖。”

“没错。”默克蕾博说,“但多尔加算不上心理学的奠基人。她认为,头部和尾部分别是我们性格中相抵触的两种力量存积的地方——艺术感知力和感官存在于脑部,而无意识和无知觉的力量则存在于尾部。”

“是的,我还记得这一点。”阿夫塞说。

“当然,这个观点已经过时了。嗯,我们的性格中确实存在两种相对的力量——意识和潜意识——但二者均存在于我们的脑部,而不是肢体的各个部位。意识包括明确的、知晓的和后天学习获得的东西——也就是我们能意识到的东西。潜意识则由本能和基本冲动、动机构成,是我们意识不到的领域。意识和潜意识的争斗就构成了我们的性格。”

“但我们真正的自我是意识啊。”阿夫塞说。

“不是。意识能代表我们希望成为的样子,或者宗教教义宣扬的人格但潜意识的作用与意识同等重要,它也在引导着我们的行为。”

“可如果潜意识是不可知的,那不就等于不存在了吗?”阿夫塞回答道,“与多尔加同时代的克拉德克说过,不存在的物质不能算物质。换言之,没有物质实体承载的概念是毫无意义的。”

“噢,一点儿没错。”默克蕾博说,“也许我的阐述不够准确。潜意识在通常情况下是不可知的,但我们可以一同去探求它,就像望远器能让你看到肉眼看不能见的天体运行一样。好了,萨尔—阿夫塞,如果你愿意去探求你性格中一直受压制而隐藏的未知部分,我们将有可能找到你做噩梦的根源。”

飞船看起来像是在熔化。

外星飞船仍从岩壁突出来,但飞船正下方的岩石已经变成了同飞船一样的蓝色,就好像熔化的液体在顺着峭壁流淌下来。可飞船并没有熔化——它棱角分明的船壳仍完好无损,岩壁上的蓝色物质却还在蔓延。

娜娃托像一只绿色的蜘蛛,沿着峭壁上搭建的用金属螺丝固定的攀爬绳往下爬。她还在岩层上,但大约十五步以下的绳梯正好同流动的蓝色物质持平。她继续往下爬,尾巴垂在身后,一直爬到蓝色物质触及不到的地方。

粗糙的绳梯通常会在风中微微摆动,但如今却像被粘在了岩壁上的蓝色覆盖物。娜娃托爬到了蓝色物质的底线上停住,岩壁再度暴露在外。她将指尖划过岩石同蓝色物质交界的地方。她一直以为蓝色物质同岩壁不是牢牢附着在一起的,就像树干上流过的汁液一样,但如今看上去,蓝色物质倒像是渗进了岩石。这也有道理:蓝色物质刚才是液态,如今风干板结了。它还很可能流进了砂岩的缝隙。

但是,如果蓝色物质凝结前是液态——用熔融的蜡作类比还算恰当——那它如今已经完全凝固了。可它一点儿黏性都没有,不可能曾经是固态以外的其他形态。

这东西一定是从飞船里流出来的,因此只可能覆盖在岩石表面。除了流到外界的橘黄色粉末外,飞船没有外泄过任何物质,而即使覆盖岩壁的蓝色物质只有蛋壳那么薄,那也已经比所有的粉末还多了。

娜娃托又往下爬了一段,在绳梯同蓝色物质粘连的地方攀爬起来很困难。她的双眼现在正好同固定绳梯的一颗螺丝一样高,这颗螺丝已经被蓝色物质包裹住了。这就是证据,她想,蓝色物质最初是液态的,它流过了只在岩石中探出头的螺丝。

在螺丝的洞里应该很容易就可以看见蓝色覆盖层到底有多厚。娜娃托随身带着工具袋,就在她的尾巴上。她用榔头的“八”字嘴钳住螺丝头,弯曲双腿,用脚抵住垂直的岩壁,利用膝盖伸展的力量将螺丝拔出来。

她使了几次劲,螺丝猛地被连根拔起,娜娃托像攀岩的人一样在岩壁上飞荡开。她扔下榔头和螺丝,任由它们坠落到山下的海滩上。失去螺丝的固定,攀爬绳从岩壁脱开了。娜娃托死命抓住绳子,同它一起在空中旋转。最终,她重新掌握了平衡,荡到螺丝洞边。要看清洞里的情形很难;每当她把脸凑近时,头部的阴影就把螺丝洞挡住。但她还是努力看到了。

螺丝洞里全是蓝色。

要说螺丝洞太松了,以至于蓝色液体一路流进了洞中并凝固下来是不太可能的,但娜娃托突然明白过来事情并不是这样的。稍后,她可以挖掘蓝色物质同砂岩交界的地方来证实这一点,但她现在已经明白了。

蓝色物质不是覆盖层,不是从宇宙飞船中流出来并凝固的液体。

不,岩壁本身已经变蓝了。不知怎么的,整个岩壁正慢慢变成同古老的飞船一样无比坚硬的物质。

等到托雷卡和巴布诺返回戴西特尔号后,克尼尔和斯拜尔顿带回来的异族恐龙的尸体已经摆放在托雷卡的解剖桌上了。在各种各样的地质勘探行程中,托雷卡已经收集了很多生物标本。而他就常常在这个由船舱改建的实验室里解剖动物。南极类似“翼指”的“潜水者”也是在这里解剖的,就是这种会游泳的生物首次给他带来了提出进化论的灵感。

房间的中央是一张解剖桌,桌面由两块宽木板构成,分别从两侧向中央微微倾斜。但木板正中央并没有完全合拢,而是留下了一条细小的缝隙,好让血液流到下面的陶罐里。

托雷卡原本打算让每个人都看看这具尸体,这很有可能是他们近距离观察异族恐龙的惟一机会,但他却对观察者们的激烈反应惊咤不已。从实验室里走出来的人们都探着爪子,而有一个人——老比尔托格,戴西特尔号上资历最深的大副——走出来时的步伐甚至有些跃动的姿势。虽然没来得及看的船员们提出了抗议,托雷卡却坚持不再让人进入实验室。任何能激起一丁点儿地盘本能的举动都必须明令禁止。托雷卡常常被盖拉多雷特号的故事所困扰,这艘时运不佳的帆船被海风吹到了岸边,甲板上七零八落地堆放着船员们早已腐败的尸体,有些甚至还保留着垂死挣扎的迹象。

夜已深了,但今晚是偶数夜,托雷卡与一半船员都会保持清醒,剩下的一半船员则已进入梦乡——这样轮班当值是为了避免激起地盘争斗本能——他决定点起灯开始解剖。

异族恐龙的肩胛骨和一部分脊椎已经被克尼尔撕咬开了,托雷卡拿起一把解剖刀,但在动手前却有些迟疑。此前他解剖的动物成百上千,而且也早已研究过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解剖图,但他从未切割过任何人的肢体。尽管异族恐龙的皮肤是黄色而不是绿色,但那很显然是一个人;他身上佩戴的铜饰反射着跳跃的灯火。

当昆特格利欧恐龙死亡的时候,人们会为他举行一系列的仪式,包括在礼拜堂为其祷告,让亲人悼念五天,最后再将遗体埋葬在预先划定的墓穴中,让他回归自然。

但这只异族恐龙却无法按照他自己的习俗入土为安。实际上,因为托雷卡一行人很快就不着痕迹地逃走了,遇难恐龙的同胞们在短期内甚至不会察觉到他的死亡,只有在最后寻觅未果的情况下才能下此定论。

托雷卡觉得只把这具尸体当作标本是不对的。他放下解剖刀,回自己的房间一趟,很快拿来了鲁巴尔猎手祝祷书,找到合适的一段祷文,轻声对着遗体念道:

“我对这位不知姓名的死者表示哀悼,因为同他成为挚友的机会已经错过。尽管我们不曾相识于尘世,但也许会在天堂里偶遇,在那里并肩狩猎。你去往天堂的旅程将是安全的,陌生的朋友,因为我们都是上帝之手创造的灵魂。”

念完后,托雷卡沉默了一阵,然后拿起解剖刀开始工作。

异族恐龙的骨骼结构跟昆特格利欧恐龙十分相似。他的手臂同肩膀的连接方式与昆特格利欧恐龙并无二致,脊椎固定背部上层肌肉的序列也很相似。

托雷卡将尸体翻过来,切进他的胸膛。多数肉食性爬行动物都有两种肋骨:从脊椎延伸出来的大肋骨和通过肌健同背部肋骨相连的胸部小肋骨。异族恐龙也有这样的小肋骨,实际上,托雷卡将手压在他的皮肤上数了数,发现异族恐龙的脊椎、背部肋骨和胸部肋骨的数目也同昆特格利欧恐龙一致。

在察看下半截尸身前,托雷卡先看了看他的头颅。这里的结构有些不同。异族恐龙的颈部肌肉不及昆特格利欧恐龙结实,这是讲得通的,因为前者的下颌不太突出,使得颈部需要支持的重量较轻。前者眼球中有一块巩膜骨,这倒更像霸王龙和其他一些草食类爬行动物,但昆特格利欧恐龙没有。此外,异族恐龙的鼻子上有几个小角和骨状瘤,使得他的头部看起来更像霸王龙,而不像昆特格利欧恐龙那么光滑。

托雷卡重新摆放了一下尸体,以方便解剖下腹。小肋骨给简单的腹部解剖制造了困难,但是,同昆特格利欧恐龙一样,异族恐龙前后两组肋骨之间有一道缝隙,中间只有皮肤、肌肉和肌腱覆盖连接着。托雷卡在那里划了一条垂直的长口子,然后再水平划了很深的一道。他将划开的四片皮肤翻开,露出腹腔。

里面有些硬硬的蓝绿色东西。

一块砂石?食肉动物怎么会吞砂石!而且砂石也不可能有这么大!

随后他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从形状和大小上看,这跟昆特格利欧恐龙也差不多,只是那怪异的颜色让托雷卡没有立刻辨认出来。

那是一枚蛋。

一枚还没见天、未及孵化的蛋。

但这只异族恐龙看起来像是男性,因为他长着垂肉袋。难道他把蛋吃下去了?

托雷卡将尸体倾斜,察看生殖器上的褶层。毫无疑问——这是一名女性。或许两种性别的异族恐龙都有垂肉袋。真是奇妙。

他轻轻将尸体放平,将手伸进洞开的腹腔。他的双手沾满了黏滑的体液,生怕将蛋滑落到地上,因此加倍小心地将它捧了出来。蛋的中轴线只比托雷卡的手掌略长几分。

腹腔内还有一枚蛋。

托雷卡轻轻将蛋放到地上,以免晃动的船身让蛋从解剖桌上滚下来,然后将第二枚蛋也拿了出来。

后面还有一枚蛋,他也给拿了出来。之后看见的就是第四枚蛋的碎片和涂满蛋黄的腹腔壁:这枚蛋在体内就被压碎了,或许是克尼尔将异族恐龙摔倒在地的时候碎的。

此外便没有别的蛋了。

昆特格利欧恐龙通常一次生八枚蛋。如果这只恐龙不是特例的话,她的种族一定是每次生四枚蛋。

完好的三枚蛋都已长成,有坚硬光滑的蛋壳,似乎就快要生出来了。事实上,托雷卡觉得,或许他们遇见的这只异族恐龙是在沙滩上寻觅合适的生蛋地点。他也听说过从临死的母体身上把蛋取出来的事情。

托雷卡急匆匆跑去找包裹蛋的皮革毯子。

第六章

“交谈治疗不完全是轻松愉快的过程,”娜乌—默克蕾博斜靠在尾巴上说。她正站在距离阿夫塞的石头约十五步远的下风处,“你必须将自己的内心想法真实地告诉我。还有,治疗将花费大量的时间,我们必须每隔一天就交谈一分天①,这还得坚持很长的一段时间——或许得一个千日吧。”

【① 一分天是一天的十分之一。】

“总共五百次会面!”阿夫塞说,然后他又习惯性地开始做算术,“也就是说我们总共交谈的时间将达到五十天。”

“没错。”

“默克蕾博,我没法抽出五十天的时间。我已经老了。”

“既然你以数学闻名,那我们就来算算吧。你并不老。如果你活到人的平均寿命,那你现在还没活到一半呢。”默克蕾博“咝”地发出长长的一声感叹,“喏,你的病例非同寻常。一般的病人都是自己来找我,他们信任我的医术,也乐意接受治疗。而你跟我见面却是国王和医生推荐的。我看得出来你很怀疑我,也不愿意进行治疗。”

“提出质疑是一名优秀的科学家必备的素质。”阿夫塞说,“至于乐不乐意的问题,我说过,我没法抽出五十天的时间。”

“国王告诉我,得把你当作一个病人,”默克蕾博说,“而我是迪—迪博忠实的子民。可如果现在你不愿意的话,你的厌烦情绪只会随若交谈的延长而加剧。你必须全身心投入治疗,否则是不会有成效的。”

“没有成效就没有成效喽。”阿夫塞说。

默克蕾博耸耸肩,说:“那是你的损失。我晚上睡得很好,阿夫塞,我的视力也没有问题。我可没指望你嫉妒我,但你的朋友们却误导了我,让我以为你也希望得到良好的睡眠和视力。我知道我弄错了,很抱歉占用了你的宝贵时间。”

默克蕾博抬腿走了。昆虫仍在鸣叫。在她经过三个石柱区的巨石后,阿夫塞说话了。“等等,”他说。过了一会儿,又说,“回来。”

默克蕾博朝着阿夫塞的石头往回走。

“对不起,”阿夫塞说,“我明白,你是想帮我。拜托了——我确实愿意得到治疗。”

“好的,”默克蕾博说,“那就得谈谈我的酬劳问题了。”

“我有不计其数的皇室赏赐,”阿夫塞说,“请你跟皇宫里的狄—拉瑞商谈;他会处理这个问题,让你满意的。”

“我会跟狄—拉瑞谈的。”默克蕾博说,“但只让另外一个人付给我酬金是不够的。我们将踏上一条漫长而艰辛的道路,阿夫塞。我俩之间必须达成一个协议。我一般不会同病人说这个,但我想你自己也会想到这一点——等我一离开,你就会派助手去图书馆,让他或她把我的学术著作带回来读给你听,这一点我也清楚。”她停顿了一下,说,“我发现在治疗开始后,病人就开始借故回避治疗。他们想逃避难题。因此,我将对你的每次治疗收取私人费用,无论你来不来都照样收取,这一费用将高昂到让你舍不得浪费掉。”

“收费!除了皇宫里付给你的以外?”

“是的。你常常说你的时间有多宝贵,阿夫塞。我的时间也一样,我也不希望轻易浪费。”

“但是收费!医生从来不直接跟病人做交易的,默克蕾博。你已经有薪水了。”

“跟这个毫不相干。你必须全身心投入治疗,而收费能多多少少保证这一点。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再声明一次,我一般不会这么讲,但以你的智商也不难明白。在治疗过程中,你会对我产生不良的反应,有时还会是愤怒和仇恨。付钱给我会让你因此产生的罪恶感有所减轻。你不能因为我容忍了这些情感爆发而对我心存感激和亏欠;相反,你必须觉得自己有权发泄。”

阿夫塞沉默片刻,说:“虽然迪博满足我的需求,默克蕾博,但我的私人财产很少。我的财产大多用于资助学术研究了。我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任何船队或商队的股份,只有几个商业标识。我怎么付钱给你?”

“你最珍惜你的哪种财产?”

“我的财产也不多,但我认为最珍贵的礼物是娜娃托送给我的望远器。但它现在在我儿子托雷卡手里。”

“还有什么?”

阿夫塞的尾巴拖在他所卧的岩石上左右摇晃。“嗯,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的老师塔科—萨理德留给我一整套他最著名的作品《关于行星》。”

“书本对于失明的人有什么用?”默克蕾博问。

“哦,我有时会让学生读几段给我听。但光是拥有它们,用手指抚过克尔巴皮的书脊,嗅一嗅带点儿霉味儿的书页——这就足够给我带来欢乐了。”

“这套书有多少卷?”

“十八卷。除‘上帝之脸’外,每颗行星都分别写了三卷。”

“很好。”默克蕾博说,“五百除以十八是多少?”

阿夫塞歪着头想了想,说:“差一点儿二十八,准确地说是二十七点七七八。”

“好极了。你得提前支付医疗费,今天就得把著作的第一卷给我。以后每做完二十八次治疗,你就再给我一卷。如果你坚持做完了五百次治疗,我们就再协商。同意吗?”

“我很珍惜这些书。”阿夫塞轻声说。

“同意吗?”默克蕾博厉声问道。

阿夫塞低下头,失明的双眼盯着地面。“同意。”他最终说道。

娜娃托恨不得用尾巴抽自己几下,先前怎么就没想起来呢?而且这只不过是她自己发明的望远器的逻辑衍生物而已。望远器利用透镜使远处的物体看起来近一些,而这个工具,显微镜,则是利用透镜使细小的东西清晰可见。显微镜的发明人,阿杰图勒尔省布拉姆图部族的波尔—范贝尔克已经用它发现了很多让人惊异的东西,包括一滴水里细微的生命形式和植物叶片里微小的组织!

娜娃托在岩壁上再度保持住身体平衡,一只手握紧绳子,用显微镜观察蔓延的蓝色。

在蓝色的边缘,她能看见移动的微粒形成的图纹。在显微镜上,微粒仍不可见。但同水滴里乱哄哄的情形相比,这些微粒却在按照一定的方式向四周移动。娜娃托好像在从高耸入云的圆形剧场上空欣赏舞蹈,虽然无法辨认出单个的舞者,但其动作的精确性仍不失为一种美。

舞者,娜娃托想,细小得连肉眼都看不清的舞者。

但是它们不只在跳舞,它们正像蚂蚁堆蚁山一样精确地移动着。

她心中有两个声音在争斗,一个说这些小东西是活的,另一个说这简直是无稽之谈,这么古老的东西怎么可能还有生命?但如果它们不是生灵,那又是什么呢?

无论是什么,它们都构成了奇观。几乎整个悬崖都是蓝色的了。

如果想跟异族恐龙进一步接触,托雷卡就必须上岸去——并且只能一个人去。戴西特尔号已经航行到了南边,正从另一个方向接近群岛,这样他们的抵
达才不会跟最西边海岸上的谋杀联系在一起。

这些群岛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黑暗。白天有烈日当空,虽然在大部分时间里,阳光都被“上帝之脸”挡住了(尽管该群岛位于赤道极北,阳光在“上帝之脸”北面的光线要比“上帝之脸”的直径短),但即使“上帝之脸”一片黑暗,紫色的天空也不会比黄昏时分昏暗。而午夜时分,当太阳照耀着另一个半球时,“上帝之脸”就完全呈现在天空中,占据天空四分之一的空间,将海浪照得金光闪闪。

因此,戴西特尔号根本没有机会悄悄驶近岛屿,以便让托雷卡下船。他只能游到岸边去。他取下了自己的饰带,以免阻碍自己游泳,但也并非全身赤裸:他在腰部系了一根游泳皮带,上面有蜥蜴膀胱制成的防水袋,用来盛放储备物品。

戴西特尔号甲板上,巴布诺和克尼尔船长正站在他身边。托雷卡一离船便无法再跟他们联络了。他们只是约好,戴西特尔号将驶离海岸,二十天后回到同一个地点接托雷卡;如果他没有同他们会合,克尼尔将扬帆返航,而不再进一步冒险同当地人进行灾难性的接触。

巴布诺的语气中充满了焦虑。“自己小心,托雷卡。”

托雷卡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一直希望他俩的关系能像现在这样亲近。“我会的。”

“我们会回来接你的,小伙子。”克尼尔说。

“谢谢您。”

托雷卡走到船舷边,准备爬下连接趸船的绳梯。他原本可以划趸船过去的,但要一个人操纵那么大的趸船是很困难的;游泳相对而言反而更加简单快捷。他爬到船的底部,用力弯了弯上身躯干,同时他看见在甲板上的克尼尔和巴布诺也冲他鞠了一躬。

海浪很高,在托雷卡爬到最后一格绳梯的时候,浪尖已经打到了他的小腿。他毫不迟疑地放开手,滑进波涛中。

他们所处的纬度偏北,海水水温要比托雷卡习惯的低,但还不至于造成什么困难。他将双手平贴在身侧,双腿在身后伸直,摆动尾巴,冲开海水游向前方。他一路上看见一群银鱼和几只漂在水面上的透明漂鱼。长途游动中,“上帝之脸”慢慢消退,太阳渐渐接近它的边缘。

托雷卡看见远处有几艘异族恐龙的帆船,但他们不喜欢驶离海岸太远。这并不奇怪:异族恐龙很可能早就认定群岛周围除了万顷海域外,一无所有。

即使远望也能发现异族恐龙的船只看上去很不一样,这让托雷卡很惊讶。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船有钻石形外壳和方形风帆,桅杆的数目为偶数(戴西特尔号有四根桅杆)。远远驶向托雷卡左边的船,有圆形的船壳、三根桅杆和相互重叠的三角形风帆。

托雷卡离岸只有百步之遥了。他正靠近的城市像是一个由木结构建筑构成的海滨小镇,他立刻感受到了浓郁的异域风情。昆特格利欧恐龙通常用土砖或石块修建房屋;木结构的房屋显然更容易被油灯点燃。这里房屋的形状多奇怪呀!他们似乎在避免直角;从这么远的地方不太看得清楚,但许多建筑似乎都是八边形。

托雷卡停顿了一下。海岸边一座宽阔的木结构码头建筑前,穿行着五六十个人。这么多人!噢,他们看来似乎根本没任何地盘争斗本能。托雷卡随即看见了让他惊诧不已的情景:两个人肩并肩走过码头。他能清晰地看见他们,肯定没看错。

他们竟然手牵手。

真是不敢相信,托雷卡想,绝对难以置信。

他继续游泳,靠着尾巴的摆动游完了剩下的路程。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他。他看见一只手指向他,然后听见一声大喊。其他人也望向水中,更多的手指向了他。其中一人转身朝八边形建筑跑去;有两个人则抓住一个小孩,不顾他的好奇心将他从码头边拖走。另一个人大喊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有两个人也莫名奇妙地大喊着回应他。托雷卡离码头只有十步了。

有人将一只黑色的金属管子对准托雷卡,一道闪光从管子的开口冒出来,发出像“铲嘴”叫喊一样的声音。有东西射进水中,托雷卡身畔的水爆炸了。另一个人跑到拿着管子的人身边,愤怒地打着手势要他把管子放下。

码头一侧有一条绳梯通到水中。托雷卡抓住了它。绳梯的材料是托雷卡不曾见过的——或许是某种水草纤维——而绳梯上编织的复杂绳结也是他前所未见的。但很明显,这是用来让人从水中爬上岸,或从岸上爬到水中用的。他一级一级往上爬,风吹过他的身体,让他觉得很凉。最终,他爬上了码头;码头也很奇怪,是由长长的木板竖着搭建成的,而不是像昆特格利欧恐龙那样横着搭建。

托雷卡站在那里,全身淌着水,双手贴在臀部,看着周围打量他的异族恐龙们。一些人用手指着他的游泳皮带,托雷卡这才想起来他们遇见的第一只恐龙还戴着首饰。他们一定知道他是智慧生物。这些异族恐龙都戴着铜首饰,有一些还穿着一种用比皮革柔软的材料制成的马甲。

拿着金属管子的恐龙站在人群前面不远的地方,他拿管子的姿势使他能在一瞬间再度抬起手来射击。

其中一个人走上前来说话,发出一串毫无意义的音节。

托雷卡看见人群后面有个人正试图走进来。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拍打着人们的肩膀示意他们让开,或是轻轻将他们推开。这要是在“陆地”上,他的脖子早就被撕裂了,但这里的人们竟然很乐意为他让道。等他到了前排,托雷卡看见这个人也挥舞着金属管子,但这只管子更加小巧便携。他的双臂都戴着别人没有的黑色臂章。

“你好。”托雷卡说着,鞠了一躬。这一刻似乎应该说点儿什么,但既然异族恐龙的语言听起来像胡言乱语,那托雷卡的话在他们听起来很可能也一样。“你好。”他只是简单重复了一遍。

戴着臂章的异族恐龙同问了一句“你好”。一时间,托雷卡还以为那只恐龙听懂了他的话,但他很快明白过来,对方只不过在重复他发出的声音。

如果这只恐龙是昆特格利欧人,那他一定要比托雷卡年轻很多,但没有一只异族恐龙的体积跟老年昆特格利欧恐龙一样大。或许这个地方没什么老人走动,要不就是异族恐龙没有昆特格利欧恐龙长得快,身型也没那么大。

托雷卡朝市区方向作了个手势,他希望向对方表明他想进城去。戴黑臂章的恐龙警惕地看着托雷卡,然后闪到一侧。托雷卡开始走下码头,这只恐龙则默默地与他并肩同行。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喧哗。一些恐龙的爪子已经伸出来了,另一些则无动于衷。如果是昆特格利欧恐龙,那就意味着一些人受惊了,而另一些则只是好奇而已——继续走下码头的托雷卡也正有着相似的复杂感情。

第七章

“我通常会坐在病人看不见我的地方,”默克蕾博说,“否则他们会花过多的时间来打量我的反应。治疗不同于表演,而我也不是观众。有时候,我对你所说的话作出的最明显的反应往往不代表事实。而坐在病人的视线外也让他们无法看见我的鼻口。但由于你双目失明,我坐在哪里也就无关紧要了。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尽量坐得舒服点儿。你坐的那块石头是你的最爱,对吧?”

“没错。”阿夫塞说。

“你要尽可能放轻松。如果你觉得躺着更舒服就不一定坐着。为什么不试试?”

阿夫塞依言而行,躺在了巨石顶上,胳膊和腿有一小截悬在石头边上,尾巴半挺着翘向空中。

“很好。我就坐在另一块大石头上。我会用一套简化的文字来做记录,将我们之间的交谈逐字逐句记录下来。你偶尔会听见我的爪子伸进墨水或溶剂,或者听见我伸手拿一张白纸。但是别管它,也别管我是不是在做记录。我保证,我会忠实记录所有的谈话——要分辨出哪句话更重要是不可能的,我也保证不会泄露这个记录。你都听明白了吗?”

阿夫塞点点头。

默克蕾博用左手中爪蘸了点墨水开始书写。“在早期交谈中,我会说很多话,但随着治疗的继续,我会长时间一言不发。别担心:我只是在专心听你说话而已,如果我有话要说就自然会开口的。你也必须遵照这个原则行事:如果有话要说就别管任何礼节,随意打断我就是了。别放过任何想法,哪怕它只一闪而过。明白吗?”

阿夫塞又点了点头。

“很好。现在就先谈谈你的梦吧。或许你也知道,梦境的一个基本作用就是延长睡眠。”

“我的梦显然没做到这点。”阿夫塞说,“把我弄醒的正是它们。”

“这只是表面现象。要不是有梦境,我们就会一直处于清醒的状态:或许会为前一天担心的事情绞尽脑汁,抑或觉得自己很容易受到伤害而四下查看确保自己的安全。但是,梦境能阻止这些情况的发生。由于人生需要梦境,它实际上成为了我们继续生存的条件。”

“默克蕾博,但我的梦境却阻止我得到一晚上安逸的睡眠。”

“嗯,是的,这种情况也会发生。我就快讲到这一点了。但先让我问你,你是不是经常做这样的梦:你努力想去某个地方或做某件事情,但始终无法做到。尽管如此,你仍一味地尝试,却又一直失败?”

“噢,是的。我想每个人的梦差不多都是这样吧。我还记得有一个梦是我想找到走廊的出口,那条走廊很普通,曲曲折折,看不见别的人。我不断地推开走廊两侧的房门,却一无所获。要么门转轴生锈了,要么开门的横杆断了,要么门背后有东西抵着,诸如此类的。”

“而到了最后,你就醒了。”

“很显然。”

“你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我记不得了。”

“我来告诉你当时做了什么。下次做这样的梦时观察一下,你会发现自己在做同样的事情:你当时从地上爬起来,离开睡房,找到尿桶小便。”

“就这样?没什么反常的。”

“当然不反常了。但你明白梦境的作用了吗?你的膀胱已经满得让你很不舒服了。你的意识中有一部分希望起来去上厕所,但你的潜意识构造了这个梦境,给你一个最基本的信息:‘如果醒过来就得面临一个难题,我得想办法解决。’这就阻止你醒过来,并因此延长睡眠。”

“但等到某个时候,我还是醒过来了。”

“正是如此。在睡梦中解决问题的尝试会暂时延缓你真正的需要,但最终想要小便的急迫感会战胜睡眠,然后你就醒了。”

“那我做的噩梦呢?那些可怕的形象怎么可能延长睡眠?”

“你知道舞台剧演员要戴面具吗?”

“当然知道。他们必须得戴,否则当表演者的鼻口因为念了不符合自身事实的台词而变蓝时,就会转移观众的注意力。”

“正是。梦境就像这样的面具:它们掩盖了事情的真相。你那个关于走廊的梦就是一个例子。你的意识进行自我欺骗,让你以为没有想小便的愿望。它捏造出一个故事,让你以为自己在寻找一扇有出口的门,而不是单纯地躺在那里休息。同样,你做的噩梦也是面具。这些梦境以意识认为更容易处理的形式,间接代表了在现实中困扰你的难题。梦境似乎可怕,但还是我先前说过的那句话——它们只是在试图延长睡眠。无论梦境有多可怕,在这些形象背后真正让你寝食难安的,是你的意识认为更加棘手并因此拒绝直接面对的问题。我们必须把面具揭开,阿夫塞,才能看清梦境的真实面孔。”

弗拉图勒尔省的天空中阳光灿烂,白云轻飘。娜娃托坐在海边一根断裂的树枝上,膝头摆着的木板上放着一张皮革画。她正在描绘岩壁从石块向蓝色材料的转化。

嘉瑞尔斯走到离她二十步的地方。以他们的交情来衡量,十步才是正常的地盘距离。多出来的距离往往暗示着接近某人时的犹豫不决。

娜娃托看见他过来了。只要有可能,人总是尽量在到达之前就被对方看见。

“你好,娜娃托,”他说,“我有没有打搅你?”

“你好,嘉瑞尔斯。看在上帝份上,哈哈特丹。走近些。”

嘉瑞尔斯又向前走了几步,满脸尴尬地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娜娃托将绘图炭笔放进饰带上的小袋子里。“哦?”

“嗯。”嘉瑞尔斯长长的鼻口向下冲着她说,“你现在已经三十六千日大了。”

娜娃托磕了磕牙,说:“哎,我这把老骨头也感觉到了。”

“我们认识已经很久了。”嘉瑞尔斯说。他停顿了一下,说,“实际上我们深交已经十八千日了。”他又顿了一下,“整整一年①。”

【① 一年:“上帝之脸”围绕太阳公转一周的时间,大约相当于18310~18335个昆特格利欧日。昆特格利欧女性在每成长一年的年末都会到发情期。】

“是的。”娜娃托说。

“现在你已经两岁了。”

“是的。”她又说。

“很快,”嘉瑞尔斯说,“你就要寻找配偶了。”

“我想是的。”娜娃托说,“尽管我还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十八千日前,当你走完第一年生命的时候,你也在寻找一个配偶。”他顿了一下,说,“当时我回应了你。”

娜娃托的语气谨慎起来。“是的,是你。”

“正常情况下,”嘉瑞尔斯说,“那原本应该是你第一次交配。”

“是的。”娜娃托说。

“但在那以前你已经交配过一次了,是在正常期之前几千日。”

“倒也没那么不正常。”娜娃托的语气有一点儿自我辩护的意味。

“那当然,那当然。但你是同阿夫塞交配的。”

“没错。”

“一位女性和同一个人交配两次,呃,也不算反常。”

“这是女性的选择,”娜娃托说,“有些人这样做,有些那样做。”

“是的。但既然你又快到发情期了,我,呃,我在想,你会不会同从前的配偶再次交配呢?”

“我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娜娃托说。

“正常情况下,我原本应该是你惟一的前配偶。”

“是的。”

“但你却,嗯,有两名前配偶:阿夫塞和我。”

“是的。”

“你为我们两个人都生过蛋。”

“是的。”

“你知道谁是你跟阿夫塞的孩子;他们被赦免不遭血祭司的筛选吞噬。”

娜娃托点点头。

“而当你的第二窝蛋被筛选后,有一个孩子成为了首都部族的成员,如今他应该已经成人了。当然,我们并不知道哪一名部族成员是他。”

娜娃托看起来想说点儿什么,却又忍住了。过了一会儿,她不带一丝感情地简单重复了那句老话:“孩子们都是部族的孩子。”

“哦,我知道。”嘉瑞尔斯说,“原谅我,我只是随口说说。不管怎样,当你要再次交配的时候,好娜娃托,你,呃,你将会有三种选择,对吧?你可以选择阿夫塞,选择我,或是另外一个人。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孩子气,而且这么问不对,但这个问题一直让我坐立不安。你会选谁?”

“嘉瑞尔斯,我们共事很久了,我们是朋友。想到你总是让我觉得很温暖。”

“但是?”

“没什么但是。我还没感到情绪波动,虽然可能等不了多久了。天知道我到时候会怎么想,我真的不知道我会找谁。”

“但我是候选人之一?”

“你精明强壮,为人善良,当然是候选人之一了。”

“谢谢你,”嘉瑞尔斯说,“非常感谢。”

戴着黑臂章的异族恐龙将托雷卡领到其中一栋八边形建筑。一走进去,托雷卡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选择木结构建筑而不必考虑安全隐患:整个屋顶都是玻璃制成的,能让外面的日光直接照射进来。在“上帝之脸”照耀下,这里永远也没有无边的黑夜,因此没必要点灯。

托雷卡不得不等很久。一名异族恐龙拿来很多瓶水和一种粉红色冒着泡泡的透明液体。他在游上岸的过程中已经喝饱了,因此很不愿意品尝粉红色液体,那可能是某种植物的浆汁。异族恐龙还端来一大盘小片的肉。托雷卡扫了一眼,以为是阴干的肉片——他习惯吃这样的肉——但后来才意识到这些肉是被热能烤成这样的。而同他一起等待的异族恐龙却毫不迟疑地大吃起来。托雷卡决定入乡随俗迎合主人,就试着吃了一小片。肉还是温的,但不是刚屠宰的动物的体温。托雷卡对水也改变了主意,喝下了一大口。

终于,他们等待的人来了。托雷卡猜想着在“陆地”会由谁来接待一名游到岸边码头的陌生人。迪博国王?一开始当然不会了。皇家卫兵?也许吧。现在他想到了,这些戴着黑色臂章的人——现在满屋子都是——就相当于皇家卫兵吧。托雷卡想起好多千日前的一场暴风雨后,一只长着触须的庞大的软体动物被冲到了岸边,身体有四步长。当时被征召过去的是一名学者,知识排序主管老沃斯菲克。也许刚来的这个人同样也是一名受人尊敬的思想家,他被派来解开出现在他们中间的这个绿色幽灵之谜。

来人同托雷卡身形相当,既然异族恐龙总体身材偏小,那他或她也许已经很老了。异族恐龙身上散发出激素,但托雷卡解读不了,他真希望知道该如何辨认性别。来人细细打量着托雷卡,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从对方金色的眼睛中能明显看出来他在看哪一个部位,在昆特格利欧恐龙之间,这样直勾勾地注视着对方会被认为是在入侵别人的地盘。来人同一名戴着黑色臂章的家伙简短说了几句,然后转向托雷卡说了几个词。

托雷卡耸耸肩说:“我听不懂。”

异族学者像是着了迷。他又开口说了一句,戴黑臂章的家伙猛地抬起了头。托雷卡猜测这老人一定是说了什么煽动性的话来试他,看他是不是在假装听不懂他们的语言。托雷卡又耸了耸肩,自娱自乐地说:“但愿一千只‘翼指’飞过你的肛门。”

学者显得很满意,看来双方确实存在语言障碍。他指着自己的胸脯说:“裘恩。”

啊,托雷卡想,总算有点儿意思了。

学者向托雷卡做了一个手势,将手伸出来,握成一个松松的拳头。

托雷卡正要开口回答,却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裘恩是学者自己的名字还是他们整个种族的名字?托雷卡指向戴着黑色臂章的家伙。

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学者的表情很失望。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指着防护安全的那家伙说:“莫博。”然后,他又指着脖子上戴的链子上的铜质铭牌,铭牌上雕刻着很大的几何符号。“裘恩。”他说。

裘恩的装饰品,托雷卡想,或者至少是他姓名的代表。他指着自己的胸脯说:“托雷卡。”然后更加缓慢地说,“托——雷——卡。”

裘恩指着自己,又说了一遍“裘恩”,然后指着托雷卡说“托雷卡”。

托雷卡磕了磕牙,指着莫博。“莫博。”他说。

这是个开始。

第八章

“大多数梦境里的形象,”默克蕾博说,“都是从狩猎中得来的。我们尽情享受占有和征服的快乐,发泄积蓄的暴力,吞咽新鲜的肉块。”

阿夫塞磕了磕牙。“不是你错了就是我不正常,”他说,“我很少梦到狩猎。”

“也许不是直接梦到狩猎,”默克蕾博说,“但请告诉我:你是不是经常在梦中奔跑?”

“奔跑……哦,是的,我想是的。”

“那就是追踪猎物。你还时常跳跃吗?”

“在空中腾起,没有。”阿夫塞又磕了磕牙,“有时候倒是猛地吓一跳就醒转过来。”

“那也是跳跃,无论是字面上的,还是隐含的喻意,都代表进攻。”

“但我在梦里几乎从不吃东西,默克蕾博,实际上我一生中因为缺乏对食物的兴趣而遭到了无数人的嘲弄。”

“这也一样,吞咽不一定是字面上的。任何形式——无论是进食、性接触,还是占领或保卫一大片领土——这些都能代表吞咽,也就是狩猎的最终胜利。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做保卫一大片领土的梦,在梦中上蹿下跳,阻止远在千里外的入侵者。地盘争斗的本能也正是另一种狩猎。在悄悄接近猎物时,我们就在满足目前的愿望;保卫领土时,我们就在确保将来的需要。从广义上讲,你可以说做梦是关于满足愿望的,而所有这些愿望都在根本上同狩猎、屠杀和建立领地有关。”

“我一直都不知道。”

“当然了,解梦是需要经过专业训练的。潜意识使用的是象征物和比喻,有一些就很明显,比如任何长而弯曲的物体都代表猎手的牙:弯曲的树干、断裂的轮辐、肋骨、弯弯的月牙、浪尖的侧影,甚至我敢说,包括望远器透镜的凸面。而任何倾斜的物体或者跟正常方向不一致的物体——比如一张倒在地上而不是摆放好的桌子——或是任何漏出液体的物品——有洞的桶之类的——都代表倒地的猎物。”

“我倒觉得不太可能。”阿夫塞说。

默克蕾博不急不躁地说:“给我讲讲你最近做的噩梦中最可怕的一个吧。讲什么都行。”

阿夫塞静静地想了想,说:“嗯,有一个梦我做了好几次了。一只又肥又大的‘甲壳背’摇摇摆摆地走过,然后——对了,这个梦的确跟狩猎有关,我现在明白了——然后我跳到它的背上,却始终找不到动口或下手的地方,它全身都包裹着硬骨头般的甲壳。我跟它打斗了一阵子,最终精疲力竭地躺在了那家伙的背上,闭上眼睛继续睡觉,而它就背着我慢慢前行。”

默克蕾博抬起头,说:“真不好意思——我一点儿都没听明白。你能不能再讲一遍?”

阿夫塞有点儿生气:“我刚才说,有一只‘甲壳背’,我跳到它背上想抓烂它的甲壳,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我跟它搏斗,最后在它背上睡着了。”

“谢谢。”默克蕾博说,“你注意到没有,你第二次描述的梦境跟第一次不太一样?这就是解梦的关键所在。第一次你说那是‘一只又肥又大的甲壳背’。‘甲壳背’在梦中通常代表不可攻击性,虽然它们食草,却一般不太可能被捕杀。而一只又肥又大的‘甲壳背’——这是你的原话——只可能指的是一个人:迪博国王,他身形庞大,至少在你最后一次亲眼见到他时是这样。迪博的职权使得他几乎不会受到任何攻击,就跟‘甲壳背’一样。而你在第二次描述梦境时改变了原话:在第一次描述中,你特别提到你最后闭上了眼睛,而第二次却忽略了这个细节。”默克蕾博停顿了一下,“原因很简单:你的梦境所宣泄的是你对迪博的愤怒,因为是他同意将你弄瞎的。”

阿夫塞的尾巴在空中动了动。

“将同样的梦境复述一遍是很有启示性的。”默克蕾博说,“在梦境中,我们探寻的是我们清醒时不愿面对的想法。清醒时,我们的意识会将这些想法彻底过滤掉;但在睡梦中,意识的过滤机制也随着身体其他部位进入了休息状态。对了,只要意识保持正常状态,即使在梦中,它也不会让这些令人不安的想法直接宣泄出来,因此就将它们用象征物和比喻表现出来。当你第一次将梦境转述为文字时,你的一部分意识会猛然醒悟到你在说些什么;而当你第二次描述梦境时,你真正梦见的最重要的细节就被压缩了——包括对‘甲壳背’体形的描述和对你自己眼睛的描述。过滤机制的运作十分严格,让你不必面对烦人的思绪。

“我看出你一直都没想打断我的话。你当然不会了,因为你意识到我所说的都是正确的。为了让治疗能顺利进行,你必须明白这一点:一切都很重要,每一个想法和每一个形象都至少代表一个或一个以上的决定因素:无论有多尴尬、多烦人,甚至看起来多不相干,你都必须保证毫无保留地说出脑海中的每一个想法和每一个形象。意识是很复杂的,但同时也是可以了解的,就同你所研究的天体一样。我们将一起探求一个全新的宇宙,一个存在于你脑海中的宇宙,这样我们才能驱除困扰你的可怕梦境。”

“并且使我复明?”阿夫塞问。

“很有可能。疗效有多出色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我希望能治疗成功。”阿夫塞说。

“很好。今天的时间到了,后天再见。”她顿了一下,“我希望最终你也能跟我说‘再见’。”

娜娃托想知道蓝色物质渗进石头里有多深。悬崖高逾一百步,崖边是细长的沙滩。两三株满是节瘤的树颤巍巍地长在岩壁上,崖顶则伸展出一片密草丛生的平原。平原中央有几栋石砌的建筑,由德里奥、霍布和魁北莫几个部族轮流居住。这个地区是这几个部族的共用地区。目前,居住在这里的是德里奥部族。

娜娃托征召了几名部族成员来协助这次实验。她让他们挖掘崖边松软的土壤,想知道挖到的究竟是坚硬的石头还是蓝色物质。刚挖了一下,他们就看见了蓝色物质。

娜娃托惊讶地让他们退后五步再挖。他们又开始挖掘,但铲子再度碰到了蓝色物质。

他们又退后十步试了一次,还是蓝色。

二十步,仍是蓝色。

娜娃托让他们再退后十步,但这时,部族里一名叫伽特保的成员扬起一只手。“跟我来。”他说着,往后又退了一百步。在这里,他挖了很深才挖到土壤底部,铲子最终在他手中碰响了岩石。他蹲下来将土壤刨开。

蓝色,坚硬无比的蓝色。

这里离崖边已经一百二十步了,而高达一百多步的岩壁本身已几乎完全变成了蓝色。

伽特保站在洞边,手放在腰间,不住地摇头。

娜娃托走到洞的另一边面对着伽特保,正好望见他身后通往崖边的平原。然后,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了……

她看见蓝色物质从离崖边三十步的地方爆发出来,青草和土壤全炸开了,像被一只“铲嘴”用鼻子突然拱到了一边。

娜娃托的下颌自动张开了,而对面的伽特保也习惯性地伸出了爪子——但她伸手往伽特保身后指了指,他转过头,看见那东西正从地面升起。

裘恩将一把铜制的小圆片放在桌上,一些圆片上雕刻着一只异族恐龙的侧面头像,另一些则雕刻着一顶皇冠。他将其中一枚圆片摆到桌子中央,合拢手指着它,说:“巴尔。”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来。“巴尔。”托雷卡重复道。

接着,裘恩又拿起一枚圆片,将它放到第一枚圆片旁边。这枚圆片上原本雕刻着一顶皇冠,但翻过来的这面却雕刻着一个头像。托雷卡这才意识到,所有的圆片都是一模一样的。“罗德。”裘恩指着两枚圆片说,然后又竖起两根手指,“罗德。”

托雷卡觉得很简单,很快裘恩就教完了从一到十的数字。接下来,裘恩说:“巴尔埃博巴尔塔罗德。”一加一等于二。裘恩移动圆片演示着。

托雷卡点点头重复道:“巴尔埃博巴尔塔罗德。”

接着,裘恩又演示了另外两组运算。“巴尔埃博巴尔埃博巴尔塔科尔。”一加一再加一等于三。“巴尔埃博罗德塔科尔。”一加二等于三。

他们又练习了一些基本的数学运算,然后似乎又回到了一。“巴尔埃博巴尔塔罗德。”裘恩说,一加一等于二。接着,他又加上了一个新词:“塞克—塔博。”

裘恩接着说二加二等于四,然后又加上了一句“塞克—塔博。”托雷卡忠实地重复了每一个词组。

然后裘恩说:“巴尔埃博巴尔塔科尔。”托雷卡抬头望着他。难道他一直都理解错了?“巴尔埃博巴尔塔科尔。”裘恩又说。一加一等于三?然后,裘恩加重语气说了一句“塞克—纳—塔博。”接着,他用手势示意托雷卡重复他的话。

托雷卡摇摇头,示意他算错了。“巴尔埃博巴尔塔罗德。”他说,之后又将答案重复了一遍:“罗德。”

裘恩咧开嘴露出牙齿。托雷卡明白了,这是异族恐龙开心时的表情。裘恩的表情示意托雷卡耐心点儿,他又说:“巴尔埃博巴尔塔罗德,塞克—塔博。”托雷卡重复了一遍。然后裘恩说:“巴尔埃博巴尔塔科尔,塞克—纳—塔博。”

托雷卡重复了这句话:“巴尔埃博巴尔塔……科尔。”裘恩眨了眨眼皮,脸上显出惊诧的神情,这个神情在异族恐龙和昆特格利欧恐龙之间倒是通用。“萨斯雷希。”他说。这句话他以前教过托雷卡,意思是“你的脸”。

托雷卡泄气了。“噢,我的脸当然变蓝了,”他用昆特格利欧语言脱口而出道,“是你让我说假话的。”

这一刻,托雷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塞克—塔博就是“正确的”、“真的”,而塞克—纳—塔博就是“错误的”、“假的”;中间加上的音节“纳”表示否定,这是托雷卡学到的异族第一个语法规则。

但与此同时,裘恩也明显意识到一件事。他指着自己的胸脯说:“裘恩。”然后还是指着自己说,“托雷卡。”

这下轮到托雷卡惊讶了,他的眼皮突突直跳。裘恩的脸还是保持着原来的黄色。他示意托雷卡照做。托雷卡指着自己的胸脯说:“托雷卡。”又指着自己的胸脯说,“裘恩。”当他说出第二个名字的时候,鼻口因变蓝而有些刺痛。

托雷卡这才意识到,这次简单的数学课已经说明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异族恐龙已经知道昆特格利欧恐龙是不能在脸色不变的情况下说谎的,而托雷卡也知道了异族恐龙能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

嘉瑞尔斯和娜娃托正分享一顿海龟做的美餐;这只海龟在摇摇晃晃走上岸的时候被捕杀了。嘉瑞尔斯随意地拿着正在啃的龟蹼说:“我看见你给阿夫塞送了封信去。”

娜娃托吐出一块骨头,说:“是的,跟交给国王的公函一起送去的,昨晚就由骑兵带走了。”

嘉瑞尔斯像在仔细研究似的不肯放下龟蹼。他有些漫不经心地问:“我能打听一下信的内容吗?”

“哦,只是跟他讲讲最近这里发生的事情,你也知道的,悬崖变蓝了,从地面耸立起一座蓝色的金字塔。”

“你,呃,你叫他到这里来了吗?”

“到弗拉图尔勒省来?天啊,这怎么行?路程太远了,而且他又那么忙。”

“是啊,”嘉瑞尔斯从龟蹼上撕下一些肉。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最近去不去首都?”

“我不知道。到了某个时候我就得亲自向迪博汇报。我们还需要新的仪器来测量这座金字塔。当然,这一点可以让戴尔帕拉丝回首都解决,她能清楚地记住各种细节。这就行了,我想短期内我都不会回首都了。你干吗问这个?”

“好奇而已。”嘉瑞尔斯又仔细盯着龟蹼看,似乎想再找出些肉来,“我就是好奇罢了。”

“我把这个称为列举游戏。”默克蕾博说,“游戏是这样的:我提出一个领域,你将符合这一领域的条目全部列举出来。”

“一项记忆测试?”阿夫塞问,“我的记忆力没问题。”

“我知道,我并不是在怀疑你的记忆力。但请你赏光按照我说的做,好吗?比如说,告诉我‘五位狩猎创始人’的名字。”

“好的。鲁巴尔、贝尔巴、卡图、霍格,还有,嗯,梅克特。”

“你在说梅克特的名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为什么?”

“我一下子没想起来是不是已经说过她了。”

“哦,是这样。那你能不能说说‘最初的五位男配偶’的名字?”

“达古、瓦科夫、乔斯塔克、塔库德、德图恩。”

“对了,这次列举就没什么困难。那政府最重要的七个部门呢?”

“哦,这容易。司法部、教会、民事部、出逃项目部、跨省贸易部、凶兆与吉兆部、税务部。”

“很好。那八个省区的名称呢?”

“我不光能列举出各省区的名称,默克蕾博,我还要将它们由西向东按顺序说出来:詹姆图勒尔省、弗拉图勒尔省、阿杰图勒尔省、楚图勒尔省、玛尔图勒尔省、爱兹图勒尔省,还有首都。”

“你漏掉了一个。”默克蕾博说。

“是吗?哪一个?”

“你自己告诉我。”

“我想想:西海岸的詹姆图勒尔省和弗拉图勒尔省,然后是阿杰图勒尔省,北边的楚图勒尔省,南边小小的玛尔图勒尔省,爱兹图勒尔省,还有首都。”

“你又把它漏掉了。”

阿夫塞有些发火了,他扳起手指边数边说:“一、詹姆图勒尔省;二、弗拉图勒尔省;三、首都;四、楚图勒尔省;五、玛尔图勒尔省;六——我说过阿杰图勒尔省了吗?阿杰图勒尔省;七、爱兹图勒尔省;八、咦——第八个是——”

“是什么?”

“真是有意思!”阿夫塞说,“我的天啊,我居然想不起第八个是什么省了。”

“要我提示你一下吗?”

“嗯。”

“它的省区颜色是浅蓝色。”

阿夫塞摇摇头说:“对不起,那个名字就在我嘴边,可是——”

“克夫图勒尔省。”

“克夫图勒尔省!”阿夫塞叫道,“是它!我怎么能给忘了呢?”

“好了,阿夫塞,立刻告诉我当你想到克夫图勒尔省时脑海里出现的词语。”

“伦—丽,她是省长。”

“不,除非我问你,否则不用解释。只需要说出脑海里的词汇就行了。”

“海岸线。”他停顿了一下,“凯文佩尔。”

“凯文佩尔?”

“对啊,你知道的,那颗行星,太阳系第四颗行星。”

“克夫图勒尔省和凯文佩尔:它们的开头两个字一样。”

“没错。当然,这只是个巧合。这个省区是以最早的五十个部族之一的克夫部族命名的,而行星名称中的‘克夫’则只是古代语言中‘明亮’的意思。”

“那凯文佩尔又让你想到什么呢?”

“呃,我想应该是娜娃托。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给我看了她自己绘制的凯文佩尔草图。当然,我还想到了星相:只要一个小型望远器,我们能清楚地看见凯文佩尔的星相。哦,还有环带:凯文佩尔有一条环带。”

“还有一颗行星也有环带,对吧?”

阿夫塞点点头。“是布雷佩尔。但要用望远镜观察它可不是一件易事,而且它距离太阳要比我们远得多,因此没有星相。”

“娜娃托。跟我说说她吧。”

“嗯,她现在是出逃项目组的领导人。”

“不止这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听说她跟你交配过。”

“是的。”

“再谈谈星相吧。告诉我什么是星相。”

“嗯,星相就是循环。”

“循环?”

“你知道的:周期性的反复重现。”

“那环带呢,什么东西是环状的?”

“加乌多克石。”

“是的。还有吗?”

“一些商业标识,没错吧?”

“我想是的。还有吗?”

“没了,嗯——生下来的蛋是摆成环状的,中间空出来一块。一窝蛋看起来就像一条环带。”

默克蕾博点点头。“你记不起克夫图勒尔省,是因为你的意识在排斥那颗叫做凯文佩尔的行星,而凯文佩尔行星会让你想起娜娃托、循环周期和环带。”

“哦,严肃点,默克蕾博。这些显然只是很随机的联系。”

“循环周期和环带。一窝摆成环状的蛋。还有娜娃托,曾经跟你交配过的人。我来问你一个问题,阿夫塞,告诉我:娜娃托是不是快满整岁了?也就是说,她是不是即将循环进入发情期,需要一个配偶?”

阿夫塞张开了下颌,叫道:“默克蕾博——!”

“如果我说错了,请原谅我。”

“不,不,你说得一点没错。她现在随时可能进入发情期。”

“再次请求你的原谅,但你有没有想过能否再次跟她交配?想过能否跟她再生一窝蛋?”

阿夫塞的爪子伸出来一会儿,然后又缩回了爪骨鞘。“是的,默克蕾博,虽然我无权思考这些东西,但你问的问题确实一直在困扰我。我是说,正常情况下,作为第一个跟她交配的人,我跟她再度走到一起的机会很大。但是,呃,我现在已经瞎了,而且离她又很远,而且,呃,还有嘉瑞尔斯在。”

“嘉瑞尔斯?”

“登—嘉瑞尔斯。他是个很好的人,真的。我和娜娃托是在她第一次正常发情前交配的;两千日后,她同嘉瑞尔斯进行了交配。所以,没错,默克蕾博,我是一直在想能不能跟她再次交配。我知道这么想不对,但是……”他无助地举起双手。

“你也能看出来了,”默克蕾博说,“表面上似乎不太重要的细节也是非常重要的。我们正在打开通往你大脑的道路,阿夫塞;很快,我们的猎物就要出现了。”

第九章

托雷卡学习异族语言进步神速,他很快就掌握了大约两百个词汇,名词居多。他明白了当裘恩用张开的手掌指着一样物体时,他所说的词汇就是一个集体名词(比如,家具),而当他合起手掌指着物体时就是具体的词汇了(比如,桌子)。这样的方法进一步促进了他们的教学。裘恩是一位优秀而又耐心的老师,托雷卡猜测他曾经担任过幼儿语言教学工作。尽管如此,托雷卡还是觉得异族语言很让人困惑。在昆特格利欧语言里,相关的名词往往都有同样的后缀:—加就是某种木头,—斯塔恩特就是建筑的类型,等等。但异族语言却没这么简便;帆船叫伽—散,而划桨的船叫西尔—顿—克斯—拉。

托雷卡终于学会了说一些句子。昆特格利欧语言中有六个标准疑问词:谁,什么,怎么样,为什么,哪里,以及什么时候。但是很明显,异族语言中却有八个疑问词,其中六个跟昆特格利欧语言一样,另外两个据托雷卡猜测,应该是“有多确定”和“是否得当”。由于裘恩常常在问他问题的同时指着透过玻璃屋顶的“上帝之脸”,托雷卡才猜出了后一个疑问词的含义:异族恐龙的宗教也是以“上帝之脸”为中心的,就像昆特格利欧恐龙已经摈弃的拉斯克信仰一样。

裘恩问的第一个问题在托雷卡的意料之中。裘恩斜靠在他的尾巴上——托雷卡决定称裘恩为“他”;要将长有垂肉的人称为“她”实在是难以想像——他用自己的语言问:“你从哪里来,托雷卡?”

托雷卡不得不用一个问题来回答他。“有图片土地吗?”他说,同时打手势示意“给我”。

裘恩迷惑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图片土地”一定指的是“地图”,托雷卡不知道异族的地图怎么讲。裘恩对戴着黑臂章的莫博说了句什么,随后一张地图被拿了进来。地图的质地既不是皮革也不是纸张,而是一种粉红色材料,手感很滑,也许是用某种植物制成的。地图展开后,托雷卡惊讶地发现,虽然印制地图的纸是方形的,但绘出的地图却是圆形的。异族的群岛没有被画在正中央,而是画在了左上角,与南北极冠的相对位置很准确。

托雷卡猛地想到:图上的圆形展示了他们所在星球的整个背面,从“上帝之脸”在天空出现的位置开始。异族恐龙们从来没跨越过那条线吗?或许由于他们的宗教是以“上帝之脸”为中心建构的,因此他们拒绝越过那条界线——甚至连他们的玻璃屋顶也不只是要让日光能投射进来,还要保证他们永远都能停留在神的视线范围内。

托雷卡用手将桌上的地图托成一个穹顶,示意这代表一个半球;然后鼻口夸张地摆动着,试图表明他是从地图边缘以外的地方来的。

裘恩十分震惊。他瞥了安全防护主管一眼,但莫博没注意到。裘恩只说了两个词,就是异族语言中特有的两个疑问词:你有多确定?这么说是否得当?

“很大声。”托雷卡用裘恩的语言说,当他发现自己用错了词后,他又说:“非常。”

裘恩摇摇头,问:“你怎么这里?”

托雷卡还没学多少动词,但这个句子不要动词也能听明白。“伽—散。”他说。帆船。

“没看见。”裘恩说。

托雷卡指向大海的方向,然后弯曲双臂示意船在地平线那边。“不远。”托雷卡希望能让他明白船还没回“陆地”。

裘恩碰了碰自己的胸脯。“裘恩。”他说。他指着托雷卡,“托雷卡。”他皱起鼻口,托雷卡明白这是个疑问的表情,“伽—散?”

“戴西特尔号,”托雷卡说,“戴西特尔号伽—散。”

裘恩指着自己,然后指着托雷卡,然后指着安全主管莫博。“三个人。”他用自己的语言说,“这里有三个人。伽—散呢?”

托雷卡只会数到十。“十和二。”他说。

“法格尔—索尔。”

托雷卡想了想“十一”该怎么说,他真讨厌自己词汇的匮乏。但裘恩仍很困惑地逼问。“很少。”他说。

这就是关键。戴西特尔号虽然是一艘大船,但船上的人确实很少。托雷卡从来没觉得船上很空,但按照这些人的标准来看,确实如此。如何解释地盘争斗本能呢?天啊,他可是所有人中最不了解这一点的。

他一只手拿起地图的一角弹了弹,另一只手挥动了一下。裘恩立刻明白了,拿来了白纸和石墨条。托雷卡画了一个圆圈,中间点上一点。他指指圆点,又指指自己,摊开手掌示意一个点代表一只昆特格利欧恐龙而不是狭隘地指他自己。他说:“巴尔。”异族语言里的“一”,跟着说了一句“呼斯—塔,”异族语言里的“好”。然后又画了一个点,但离第一个点很远,又说了一句“呼斯—塔”。之后在第一点附近画了一个点,“呼斯—纳—塔”,“糟糕”。之后又在更贴近第一点的地方画上一点,“呼斯—纳—塔,呼斯—纳—塔”——异族恐龙在表达递进程度的时候,只是一味地重复同一个词。

裘恩看起来很惊愕。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托雷卡图中的圆圈里还有很大的空间。

“糟糕,糟糕。”托雷卡又说。

裘恩皱起了鼻口,又问了那一句“格利斯”,意思是,这怎么得当?

是不太得当,托雷卡心想,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好了。”娜娃托对集合在山边的队伍说,“看来前一阵子自动修造的建筑已经完工了。我们来回顾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嘉瑞尔斯和另外五名娜娃托项目组的成员正躺在草地上。清晨的阳光零零星星地穿透了云层。

“一些橘黄色粉末从飞船中逃逸出来,接触到了岩壁。”娜娃托说,“它——就是那些粉末——看起来进行了两个阶段的工作。首先,它将一大块岩石变成了飞船本身所用的非常坚硬的材料。那块岩石起初完全被蓝色物质覆盖,其中一侧约有一百三十步高。贴着岩壁的一侧则同岩壁融为一体,将岩石同化了。这块岩石如今已构成了这世上最大的人工材料。

“但在第一个阶段——中心岩石的修建——完成之后,第二个阶段就开始了。岩石在添加了材料后,顶部和四周开始膨胀,将整块岩石变成了一座金字塔,每一边的边长约为三百步。中心岩石的构建十分直截了当,如果‘直截了当’这个词能用来形容奇迹的话。这次构建只单纯将岩石变成了蓝色材料。第二个阶段需要添加新的材料,而我们也亲眼看见了这一步骤的进行:岩石被液化,却没有熔化后的材料通常所具备的热能。液化的岩石冷却成新的形状,然后重新固化,变成蓝色。

“我和伽特保都看见了金字塔顶端的一部分拔地而起,而你们都看见了金字塔倾斜的侧面从岩壁伸展开来。

“金字塔顶端并没有形成一个点,而是中央有一道上下贯穿的梯井,梯井顶端开口呈方形,边长约十四步。伽特保和我只匆匆往金字塔内部看了一眼,塔顶就已经升高到我们视线不能及的地方了。金字塔底部有东西在四处移动:那些东西有的有轮子,有的有金属钳夹,有的有盘曲的突起部。一切看起来都难以置信,我们惟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些东西也是由飞船中逃逸出来的橘黄色粉末建成的。”

想到金字塔的宏伟,娜娃托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说过,金字塔顶如今已高不可攀,但要测量它每一边的角度还是很容易的。我们可以想像顺着岩石的剩余部分有一条线,它会同金字塔突出岩壁的基部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穿过海滩延伸到大海中。你们一定都已经观察到了,悬崖的很大一部分已经被同化吸收掉了,整座金字塔只有一部分还埋在岩石中。

“而飞船虽然大部分已被掩盖在金字塔中,但看来仍旧完好无损。虽然岩壁已不再阻挡着舱门,但舱门仍半开着,蓝色物质也没为飞船提供任何支架。我们应该可以用一个很长的梯子斜靠在金字塔上进入飞船。我原本希望能让德里奥部族的工匠们建造这么一架梯子,但金字塔是从他们以前居住的石屋所在的平原上升起的:先是石屋倒塌在地,然后石屋那些从岩壁开采来的建筑原料也被吸收进了金字塔。德里奥部族不得不背井离乡;金字塔已经吓走了所有的‘铲嘴’族。

“你们还会注意到金字塔的塔壁并非是完全封闭的,在每一边的中央都好像有一条通道。我已禁止任何人在建筑完成之前进入通道。但现在看来,金字塔已经搭建完了。虽然它有没有继续在往地下延展很难讲,但它已没再往高处生长了。如果它再这么静止一天,我将批准第一组人员进入塔内。还有问题吗?”

“我还有个问题,”嘉瑞尔斯抬起长长的鼻口看着她说,“你认为从金字塔顶突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突出来的什么东西?”娜娃托问。

“哦,你一定也看见了吧,那个直冲云霄的东西,从今天早上起就开始一个劲儿往上蹿。”

娜娃托一言未发,径直跑到能看清巨大的蓝色金字塔的地方。

第三个阶段已经开始了。

一场狩猎!简单,原始,轻柔……

阿夫塞在高高的草丛中悄悄接近他的猎物。他看不清楚自己在追踪的究竟是只什么动物——草挡住了他的视线——但他能凭嗅觉和听觉感知它的存在。阿夫塞飞快地在草丛中穿梭,一直在刮的西风隐隐掩盖了他发出的响动。

他的猎物最终来到一小片空地上。那是头小“铲嘴”——毫无疑问,这是头非常年轻的“铲嘴”,但身躯比阿夫塞还大——它正在地面爬行,食道随着它的走动晃荡着。它长着一个扁平的鼻子,头颅顶上有装饰性的三根头冠,身上的皮肤斑斑点点,黄绿相间。

阿夫塞在草丛中蹲下,然后双腿分开,一跃而起,张开血盆大口准备给猎物以致命一击。

但这一跳似乎半天也没落下,时间也仿佛停滞在空气中。一切都变得十分凝重,似乎此情此景是在水底发生的。年幼的“铲嘴”掉头看着阿夫塞,张嘴发出一声大吼。

接着,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当吼声喷发出来时,“铲嘴”咧开的嘴巴越伸越长,嘴里掉出巨大的肉球。那些黄绿相间的肉球与“铲嘴”皮肤的颜色非常接近,落地后,它们很快变成了四个小小的昆特格利欧恐龙的头颅,头上黑色的眼睛中充满了恐惧。与此同时,三根头冠闪着光,变成了小小的绿色圆球,球上的鼻口中长着锯齿形的牙齿,还嵌着黑耀石般的眼睛。

“铲嘴”的一声大吼分裂成了七声昆特格利欧恐龙的嘶叫,而阿夫塞则继续在空中腾跃,沿着下滑的抛物线方向落下。随着自己和“铲嘴”之间距离的逐渐接近,阿夫塞一瞬间觉得自己认出了这些小脸,接着他重重地落在了“铲嘴”背上,肺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迅速将脖子一扬,从“铲嘴”肩头和喉部撕下一大块肉,“铲嘴”随即倒地身亡。阿夫塞挣扎着站起来,将“铲嘴”的头扳过来看个清楚。

小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脸消失了,“铲嘴”的嘴巴也恢复了原貌,三根头冠也变成了原先的三叉形。

阿夫塞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一道黑影从他身上掠过,空中盘旋着一只巨大的“翼指”,宽大的紫色翅膀有力地扇动着周围的空气,等待着猎食“铲嘴”的尸体。

阿夫塞将“铲嘴”翻到侧面放稳,然后大咬一口,将腹腔撕开一条大口子,“铲嘴”立即血如泉涌。他将爪子伸进温暖的胸腔,将其撕开以获取里面美味的内脏。

忽然,另一双爪子出现了。他看不见这是谁的。尽管出于某种原因他不愿低头看看爪子的来处,但实际上它们看上去倒像是从他自己的胸膛中伸出来的。这些不速之客也在拉扯着“铲嘴”的皮肉,将爪尖刻进外层黄色的脂肪和其下鲜红的肉。

阿夫塞试图将这双神秘的爪子扯出体外,但很快另一双爪子又出现了,其后更是一双一双层出不穷,一哄而上抓扯猎物,贪婪地撕出一块块肉。阿夫塞想将它们一掌赶开,但它们竟转而拉扯他的双手,用爪子划他的皮肤,将他前臂手腕到胳膊肘的皮肤划出一道道长长的血痕。

更多的手臂出现了。它们抓住阿夫塞的上臂,尖利的爪子扎进他的皮肤。阿夫塞拼命挣脱,但成条的肌腱和骨头——他自己的桡骨和尺骨——在被撕开的皮肉下闪着白森森的光。

阿夫塞低下鼻口咬住一条怪异的手臂大嚼起来,然后头一晃,将它甩到一边。他听见某个地方传出一声尖叫,那只紫色“翼指”的影子在眼前来回晃动。阿夫塞的脖子又甩了一下,另一条手臂应声而断。同时,他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抓住他的手臂。在嚼了五条、十条、十二条、十四条幽灵一样的手臂后,阿夫塞自己的手臂也已变成了光秃秃的骨架。然后,他继续将手臂伸向自己的午餐,取出最后一丁点儿食物。

第十章

“你的名字是萨尔—阿夫塞,对吧?”默克蕾博问道。

“当然了。”阿夫塞有些气恼地答道。

“给我讲讲与之相关的事情。”默克蕾博说。

“给你讲讲与什么相关的事情?”

“你的名字。讲讲与你的名字相关的事情。”

阿夫塞耸耸肩。“我的名字的意思就是‘多肉的股骨’。”

“对于一个瘦骨嶙峋的人来说,这可是个不寻常的名字。”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是第一个注意到这点的人。但我有什么办法?这名字是卡罗部族的育婴堂所长给我起的,我可没有发言权。”

“当然了。但你的首名呢?”

“萨尔?哦,这回我当然是有选择权了。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我的老师塔科—萨理德。”

“给我讲讲你跟萨理德的关系。”

“嗯,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多大来着?——十二千日大的时候。我被征召到首都来当他的学徒。”

“你当时得到横跨整个大陆的征召是什么感觉?”

“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能在皇室任职都是一种荣耀。”

默克蕾博挥了挥手,说:“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你却因此不得不同朋友和本族成员相隔天涯。本族成员是一个整体。”

阿夫塞点点头,说:“我很少会想到我们部族的人。部族里有丹铎尔和齐巴克。还有约斯托,他后来成为了著名音乐家。”

“但你还是同他们分开了——你受命背井离乡,踏上了前往首都的漫长而艰辛的旅程。”

“在那以后我还经历过更加艰辛的旅程。”

“嗯,那当然。”默克蕾博说,“但那是你的第一次旅行。”

“卡罗部族一年到头都在旅行。我们顺着克雷布河沿岸迁移,追踪‘铲嘴’族。”

“但在这些旅途中有你的部族成员相伴啊!我是说,你要独自一人离开部族上路是什么感觉?你在逃避我的问题。”

阿夫塞的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安的情绪,“我从来不逃避问题。”

默克蕾博磕了磕牙,说:“噢,是的,你从来不逃避关于星群、行星或是其他卫星的问题,但你却在逃避私人问题。为什么?”

阿夫塞沉默片刻,说:“我很看重我的隐私。”

“我们都看重自己的隐私。但要想让这次治疗有成效,你的思想一定要再开放些。”

他点点头。“好的。我当时很害怕,也很迷惘。但当骑兵带来宫廷征召时,任何人都没有选择。”

“那离开你的部族成员又是什么感觉呢?还有你的朋友?”

阿夫塞皱了皱鼻口。“部族成员倒是有,但是朋友?不,我几乎没什么朋友。”

“为什么?”

“为什么?”阿夫塞又叹了口气,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唤醒了他年轻时代的许多伤痛回忆,“为什么?”他重复道,“因为……”他转过头,大致对着默克蕾博的方向,说,“因为我的体育很差,而我的数学却很好。无论老师给出什么样的题目,我都能不费吹灰之力解答出来。”

“而这就激怒了你的同学们?”

“我想是的。我原本没想到会这样。”

默克蕾博低下头,说:“但是,阿夫塞,可悲的是我们的意图往往跟最终结果背道而驰。”

阿夫塞沉默了。

“那将你的童年时代描述为‘不快乐的’倒也合适吧?”

“如果一定得描述的话,是的,我想用什么词都差不多。”

“你自己会选择哪个词?”

“‘孤零零的’。”

“这个词倒很少见,至少不常用来形容一个人。”默克蕾博沉默了一下,说,“我是说,作为一个种群来讲,我们很喜欢跟别人保持距离。我们喜欢与人相隔的这段距离,这是我们的地盘争斗本能所决定的。”

“的确如此。”阿夫塞说,“可我们也喜欢跟别人接触。虽然不是长期的接触,但我们确实也喜欢跟别人在一起,也乐意知道别人喜欢跟我们在一起。”

“还有呢?”默克蕾博问道。

“还有,我在卡罗部族的时候,没有人愿意跟我在一起。这……”

“这什么?”

“这不太公平,就这样。我总是觉得应该有一个地方有跟我的兴趣爱好相似的人,跟他们相比,我的数学能力也不过平平。”

“但在卡罗部族却没有这样的人。”

“没有。也许除了……”

“除了谁?”

“没什么。”

“不行,你必须把你的想法讲给我听。”

“那个想法……现在不见了。我忘了想说什么了。”

“你说在卡罗部族也许有一个人跟你很相似。”默克蕾博耐心地说。

“没有,那里没有人跟我相似。我——我只是希望有这么一个人,没别的了。”阿夫塞转过口,以便默克蕾博能看清他的鼻口,“没别的了。”

从蓝色金字塔方孔的每一个角升起了细细的柱子,每一根柱子的粗细都相当于娜娃托的大腿。这些柱子看起来也是用极其坚固的蓝色材料制成的。它们有可能是由娜娃托瞥了一眼的机器制造而成,并随着地底新原料的加入而不断升高。它们升得很快:当它们第一天出现时,就已几乎要穿透云霄了。

每隔四十步就有横杆将四根柱子相连,使得四根柱子看起来就像四架垂直的梯子搭成了一个四方体。而每五根横杆上还附着一个巨大的锥形物。锥形物使用铜色金属而不是蓝色物质制成的,它们的顶点安置在横杆最外围边缘上,开口朝着塔外。

娜娃托猜测垂直的柱子是中空的,这样就可以节约材料。而根据金字塔的高度来判断,一定有大量的沙土或岩石已经被转化成了蓝色建筑材料。事实上,金字塔庞大的基座两侧的山崖已经被大量消耗了,剩下的山体仍在继续消退。金字塔如今已然独自屹立在海滨,而中心的方孔上,四架梯子仍在继续伸向遥远的星群。

“你知道吗,默克蕾博?”阿夫塞说着话,而默克蕾博则趁他们会面刚刚开始调整姿势坐舒服,“你选择了一块不同寻常的石头当座位,大多数来这里跟我交谈的人都坐在那边。”他指着离自己坐的石头上风处约十步远的巨石,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我从我们刚认识起就想提及这一点。”

“我——更喜欢坐在这里。”默克蕾博说,“这里的风景……”

阿夫塞轻轻耸了耸肩,将肚子放平到自己的石头上,说:“当然。”

“今天,我想让你谈谈你的……家庭。”默克蕾博说,“我也承认将这个词用在皇族以外的人身上比较奇怪。”

“你先说说看。”阿夫塞干巴巴地说。

“你还有四个孩子活在世上,对吗?”

“对。”

“而你跟他们其中一个有接触?”

“是的。”

“太奇妙了。”默克蕾博说,“给我讲讲他们吧。”

“嗯,我有两个儿子,阿夫—克尔布和科—托雷卡。克尔布是一名数学家,而托雷卡是地质勘探队的领导人。然后——”

“你刚才说阿夫—克尔布?”

“是的。”

“他的首名是根据你的名字取的吗?”

阿夫塞叹了口气,说:“是的。”

“你对此有何感觉?”

阿夫塞动了动尾巴,说:“这让我多少有些尴尬。我从来没想到会有人用我的名字作为首名。”

“有意思。”默克蕾博说,“那你的女儿们呢?”

“嗯,一个叫娜娃—戴纳克司,是一名医生——”

“娜娃,根据她母亲娜娃托的名字起的?”

“是的。”

“真是奇妙。请原谅我打断了你的话。”

阿夫塞和善地微微仰起头,说:“还有鲁巴—加尔普克,皇家猎队队长。”

“加尔普克是你的女儿?”

“是的。我年轻的时候有很多人都说我将成为一名职业猎手,哦,加尔普克帮我做到了。我跟你说,她比我更加出色。”

“她是怎么入行的?”

“最普通的途径。”

“对于普通公民而言最普通的途径——通过职业测试,还是对于猎队队长而言最普通的途径?”

阿夫塞将头微微转开,说:“后者。”

“那她就永远处于发情期,而没有固定的交配时间了?”

“是的。”

“我真想见一见她。”

阿夫塞轻轻磕了磕牙,说:“过去几千日倒有好几名男性说过同样的话,但听到这句话从一名女性口中说出来,真是让我惊讶。”

默克蕾博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问:“你常常见到她吗?”

阿夫塞的声音中有些惦念。“那不太……符合礼节。”

“为什么?”

“我觉得原因很明显。”

“哦?”

“那不太合适。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是她的父亲。”

“那又怎样?”

“喏,你看:这世上没有别的父亲——我是说,没有别的父亲知道自己的孩子是谁。当然,迪博国王知道自己的父亲,但他父亲特瑞格瑞在我来到首都之前老早就过世了。而迪博他自己也没有儿女。我想我很理解他:在迪—罗德罗克斯挑战过他的执政权后,迪博同意让他自己的孩子也接受血祭司的筛选。但我想他选择了一条更加简单的道路:不对任何一个孩子负责。”阿夫塞停顿了一下,“我没有任何做父亲的榜样,因此一直以来只好自己看着办。而跟我自己的女儿交配实在不太合适。”

“哦?”

“哦,确实是这样的。而她永远都处于发情期,我,我还是情愿少跟她待在一起。”

“但永远处于发情期的人确实是相当出色的猎队队长,”默克蕾博说,“她们很能激励起猎队里其他猎手的斗志。”

“我是个瞎子,默克蕾博。我已无法再狩猎了。”

“但你还能交配。”

“当然。”

“你最近交配过吗?”

“没有。没有,很久都没有了。而且男性只能在跟一名发情期女性共处的时候才能兴奋起来。”他磕了磕牙,说,“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容易兴奋了。”

风继续从阿夫塞身后吹过来。

“我能想像,当猎队队长一定是一件很有趣的工作。”默克蕾博说。

“我想是的。”阿夫塞说。

默克蕾博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曾经想过要做这样的工作,但我的膝盖在青春期刚开始的时候就开始闹毛病了。我跑不快。年轻的时候,他们曾将我的腿砍下来,看是否能再生出完好的肢体,但最终未能如愿。”

“哦,”阿夫塞说,“真是为你感到难过。”

“没什么好难过的,”默克蕾博最后说,“如果我的膝盖问题解决了,我不可能获准进行我的研究工作。他们会让我当猎队队长的。”

“胡说,”阿夫塞说,“他们可不能那么做,除非……”

她跳下自己坐的大石头走到阿夫塞座位的另一侧,让风吹过她自己,再吹到阿夫塞身上。阿夫塞的鼻孔微微张开。“哦,我的天啊!”他说。

“天气不错啊。”嘉瑞尔斯说。

娜娃托正在绘制更多的金字塔和金字塔顶端伸展出的梯塔草图,她抬起头望着天空,空中布满云朵。“看上去像要下雨了。”她说。

“哦,也许会吧。但天气挺不错的。”

“打什么时候起雨也变得不错了?尤其是在这个雨水过剩的地方。”

“哦,也许天气并不太好,但我想我的心情挺不错的。”

“哦。”娜娃托不置可否地答道。

这时,戴尔帕拉丝从三十步远的地方慢慢走过——通常情况下,这样的距离是激不起地盘争斗本能的。但嘉瑞尔斯却冲戴尔帕拉丝使劲挥了挥手臂。“好天气!”他大叫道。

戴尔帕拉丝摇了摇头。“你发疯了。”她和蔼地回答道,但她将手指朝着娜娃托打了一个诡秘的手势。

娜娃托叹了口气。她今天早上感到了第一阵兴奋,但没料想到会有什么人察觉到她的新激素。发情期每隔十八千日才出现一次,达到高潮期将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因此离她真正发情其实还有好几百天的时间。

“天气不错。”嘉瑞尔斯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倒不是专门说给谁听的。

男人啊,娜娃托想。

第十一章

在异族岛屿上的二十天时间飞逝如箭,转眼已到了托雷卡返回戴西特尔号的时候了。裘恩原本打算安排一艘船和几名水手送托雷卡出海,但托雷卡用他还不太流利的语言一遍遍重复,想让对方明白。“不要靠近戴西特尔号,”他用异族语言说,“那样做很糟糕。”

“我还是不明白,”裘恩说,“我对你们的航船很好奇。”

“听我的劝告,”托雷卡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我很抱歉,不能让你看见我们的帆船。”

裘恩还是不太满意,但他也不再坚持了,只是说:“游泳小心点儿。”

“我会的。”托雷卡说着,爬下绳梯进入水中。游往戴西特尔号的路很长,但天气还不错。他的尾巴推动着他前行。

托雷卡满腹心事地往前游。异族恐龙跟昆特格利欧恐龙太不一样了。他们吃的是烹饪过的食物;“烹饪”这个词还是裘恩教他的呢。没有地盘争斗本能,异族恐龙所展示的公开身体接触在托雷卡看来都十分恶心。他们还使用工具猎杀动物;托雷卡在这里见到了很多会开火的金属管子。托雷卡游着游着打了个寒颤:他以前竟一直没意识到靠岸的第一天发生了什么事,当时有人朝他开了一枪。裘恩后来就此事道过歉,因为码头上的人误将他当成了一只短吻鳄。

一只短吻鳄!哦,真是丢人!

托雷卡继续冲开波浪,偶尔用双腿控制一下前进的方向。庞大的“上帝之脸”静静悬挂在头顶,指引着方向。它的光亮正在很快消退,淡紫色的晨曦将它亮光退去的边缘映照成暗紫色。水温比托雷卡喜欢的要低些。虽然他很愿意回去,但离开异族恐龙仍让他有些恋恋不舍。不过,看到绿色而不是黄色的脸庞始终是件好事。他想念克尼尔沙哑的嗓音和巴布诺轻柔的磕牙声,甚至还有老比尔托格对往日没完没了的怀念。哦,很快他就要——

那是什么东西?

有一团很大的东西正朝他游过来,尾部激荡起阵阵浪花。托雷卡潜下水看见了它的正面:一个横截面是圆形的身体,比托雷卡上身躯干还粗大,长着三块分布均匀的突起物,一块在背部,两块在身下。他游到侧面从另一个角度望去。

哦—哦。

从侧面看,他发现背部的突起物是坚硬的背鳍,下边两块则是腹鳍。整个身体呈流线型,头部有长长的吻,尾部有宽大垂直的尾鳍,骨盆处的身体两侧还伸出两片小鳍。

是一只水生蜥蜴。戴西特尔号的渔网经常捕捞到小水生蜥蜴,为餐桌提供了一道颇受欢迎的爬行动物肉食。但这只水生蜥蜴却比托雷卡长出一半,身体呈灰白色,眼睛的可视部位像小小的水银珠子镶嵌在头部中间突出的巩膜骨圈上,鼻子正好长在眼睛正前方,细长的吻从头部突出来,里面长满尖利的牙齿。

水生蜥蜴飞快地转过身来,托雷卡再度看见了它的正面。毫无疑问:它是冲着他来的。作为陆地动物而言,托雷卡游泳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但水生蜥蜴的水性却是天生的,他不可能有机会将它甩掉。

一眨眼的工夫,水生蜥蜴已经扑了过来,细长的嘴张得老大,咬住了托雷卡的腿。托雷卡觉得仿佛有千根针万根刺扎进了身体里,一朵朵红云在水中泛起。托雷卡用拳头砸向水生蜥蜴的吻,水生蜥蜴受惊了,它并不习惯跟有手的猎物对敌。水生蜥蜴在水中翻腾,巨大的尾巴扇在托雷卡身上。托雷卡挣扎着浮出水面,一面大口大口喘着气,一面冲开波涛前进。水生蜥蜴扭转身体,试图再度用尖针般的嘴来咬托雷卡。

托雷卡在过去几千日里吃过无数小水生蜥蜴,对它们的骨骼构架了如指掌:水生蜥蜴的背鳍里完全没有骨头,巨大的尾鳍只单纯依靠脊椎的延展部分支持其下部边缘,上部则全是肉。托雷卡还张着嘴在呼吸空气,于是趁机咬住了蜥蜴的尾鳍上部,很容易便将弯曲的牙齿扎了进去。水生蜥蜴原本要咬托雷卡的腿,这下却痛得张大下颌,在水底发出一声沉闷的尖叫。

托雷卡再次深呼吸,水生蜥蜴也是呼吸空气的动物,但却是冷血的,在两次呼吸之间能潜水很久。它的身体结构也十分适合潜水,不像托雷卡那样笨拙。水生蜥蜴可以毫不费力地靠划水和尾鳍的摆动四下游动。托雷卡抬头看了看头顶的“上帝之脸”,这一刻他真希望那真的是神祗的面容,他可不想死在这里。

水生蜥蜴在他周围游动着,准备再次进攻。随后,托雷卡感到尖利的牙齿咬进了他的尾巴。他和水生蜥蜴的血混合着在水中飘荡。托雷卡没有时间检查自己的伤口,不知道伤口到底只伤及浅表皮肤,还是足以让他葬身海底。他想求神保佑附近有一条鲨鱼,只有被血腥味逼狂的鲨鱼才能比被激发起地盘争斗本能的昆特格利欧恐龙更加凶残。

托雷卡试图用拳头捶打水生蜥蜴灰白的身体将它赶走,但它似乎已下定决心干掉这顿美餐。或许托雷卡能把它的眼珠子挖出来,但不行,巩膜骨圈已经很好地将它的眼睛保护起来了。

托雷卡拍打着尾巴逃开。水生蜥蜴也随即改变了方向朝他冲过来。它紧闭着嘴,但也只是为了让流线型的身躯在水中快速穿梭。

突然,托雷卡想到一个主意。他不再游开,而是摆动尾巴蹬着双腿返身回游。他觉得自己几乎就要被水生蜥蜴长长的吻刺穿了。这时,他猛地抓住了水生蜥蜴的吻,一只手将吻尖稍细的地方牢牢握住,另一只手伸向吻与头部的连接处。然后,他将右膝伸到吻中部下方,用尽胳膊的力量把吻向下折弯。他耗光了所有的力量,终于感觉到长长的吻骨断裂开来,涌出的鲜血渗进凉沁沁的海水中。托雷卡咬了一大口,将吻上最后一丝粘连的肌腱和骨肉咬断,使它同水生蜥蜴的身体完全分离。水生蜥蜴的尾巴疯狂地左右摇摆,但托雷卡立即转身逃开,将吻扔下,任它往海底掉落。水生蜥蜴失去了进攻的利器,试图用血淋淋的断嘴来戳托雷卡。但一番徒劳后,它心灰意冷地游开了。

托雷卡确实给了水生蜥蜴致命的一击,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受了同样重的伤。他踩着水检查了一下大腿和尾巴上的伤口。伤口还在流血,但好像都不算太深。水生蜥蜴游走了,水面也安静下来——实际上比他二十天之前游向岸边时还静三分。他将头仰在海面上休息,慢慢摇动尾巴往前游。

“我们之前谈过你的孩子们的名字,”默克蕾博说,“但还没说过你跟他们的关系如何。这是个特殊的领域,我想研究一下。”

太阳正从西边的天空落向齐马尔火山的方向。两轮苍白的月亮——一轮弯月和一轮满月——在落日余晖中仍隐隐可见。紫色的天穹上凌乱地散落着几抹银白的云朵。

阿夫塞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的孩子们,”阿夫塞轻轻地说着,调整了一下坐姿,“当然,也是娜娃托的孩子们。”他轻轻摇了摇头,“一开始有八个。”

“没错。”

“一个在童年就夭折了,他的名字叫黑尔巴克,是发高烧死的。”阿夫塞的语气中充满了悲伤,“他死以后我都快崩溃了,这不公平。同我所有的孩子一样,黑尔巴克没有遭受血祭司的筛选。看起来似乎是上帝赐予了他生存的权利,但随后又将这权利剥夺了去。黑尔巴克死的时候,连话都不会说。”阿夫塞的尾巴左右摆动着,“你知道吗,默克蕾博,我从来没亲眼见过自己的孩子们:我在他们被领到首都之前就已经瞎了。我觉得我了解另外七个孩子是因为能分辨出他们说话的语调,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但黑尔巴克……默克蕾博,我有时会想如果真的有来生,我能不能认出他,或者他能不能认出我来。”

默克蕾博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阿夫塞继续说下去:“黑尔巴克死后,我和鲍尔—坎杜尔去了人们不断提及的那次屠杀的现场——也就是我协助杀死那只庞大雷兽的地方。我们在那里找到一块石头,将它带回了‘猎手圣坛’所在的石堆。你听说过那个古老的传奇吗?据说,狩猎创始人每次都会从狩猎现场带回来一块石头。嗯,我也想从自己的某个狩猎现场带回来一块石头。可怜的黑尔巴克太小了,还来不及得到猎手或朝圣纹饰。我想,也许将一次狩猎献在他的名下会帮助他进入天堂。在鲍尔—坎杜尔的帮助下,我爬上了石堆,将我的石头放在了石堆顶端的圣坛中——圣坛是用死去猎手的骨殖修砌而成的。石堆另一边有条隐秘的通道直接通向石堆顶端,许多人都不知道这一点。要不是这样,我也爬不上去。”

“是祭司建议你怎么做的吗?”阿夫塞不自在地动了动,说,“我很少同祭司打交道。”

“当然了,当然了。”默克蕾博说。这个话题得另找个时间来谈,“但黑尔巴克不是你的孩子中惟一一个死去的,对吧?”

阿夫塞静静地说:“没错。”

“死去的还有哈尔丹、亚布尔,”她停顿了一下,说,“以及德罗图德。”

阿夫塞还是静静地说:“是的。”

“你对他们的死有什么感觉?”

阿夫塞的语气很尖刻。“你希望我有什么感觉?”

“我没什么希望,阿夫塞,所以我才问。”

阿夫塞点点头,然后说:“人们都说我在揭秘方面很有天赋,默克蕾博。”他沉默了,似乎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默克蕾博耐心地等了几拍,然后赞同道:“是的,大家是这么说的。”其实她是在以一种轻柔的方式催促阿夫塞接着说下去。

“嗯,其实很多谜题根本算不了什么,揭不揭开都一样。但这个谜……”他又沉默了。默克蕾博等待着他,“这个谜却很重要,因为它真的是个谜。在哈尔丹被谋杀后——”这个词用得很少,听起来有点儿古怪陈旧——“在她被谋杀后的难题就是要找出谁是凶手。”

“而你把他找出来了。”默克蕾博说。

“但却不够及时!”阿夫塞的声音充满了痛苦,“不够及时。你难道看不出来吗?直到德罗图德将我儿子亚布尔也杀掉以后,我才明白过来。”

“谋杀真是少见的罪名。”默克蕾博说,“你也不能责备自己,你没有更多的线索。”

“更多的线索,”阿夫塞重复道。他发出一声鼻音,说,“更多的线索。你是说另一具死尸。我另一个被杀死的孩子。”

默克蕾博沉默了。

“请原谅我。”过了一会儿,阿夫塞说,“我发现这些回忆很折磨人。”

默克蕾博点点头。

“只是,呃……”

“只是什么?”

“没什么。”阿夫塞将脸转向乱石成堆的山崖。

“不,你在想什么,请告诉我。”

阿夫塞点点头,鼓起勇气说:“只是我常常在想,德罗图德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死的时候你跟他在一起吧?”

“是的。”

“大家都认为他在吞下毒药前向你忏悔了。”

“我从来没跟人谈论过当晚的细节。”阿夫塞说。

默克蕾博继续等待着。

“是的,”阿夫塞终于开口了,“德罗图德说出了谋杀的原因。他……他不信任他的兄弟姐妹,他害怕他们。”

“有兄弟姐妹是从没听说过的事情,阿夫塞。有谁知道该怎么做兄弟姐妹呢?”

“没错。但如果有兄弟姐妹是新闻的话,那,那——让我杜撰一个词:有父母也一样。”

“有父母?”

阿夫塞磕了磕牙,说:“我将名词当动词用了,萨理德会冲我皱眉的。他讨厌瞎编的新词。是的,有父母:为人父母的工作。而我所指的‘为人父母’不仅仅是交配或生蛋。我知道谁是我的孩子,同他们有日常接触,对他们的教育和成长担负部分责任。”

“有父母。”默克蕾博又说了一遍,这个词确实很怪。

“最糟糕的就是这一点。”阿夫塞说,“我是德罗图德的双亲之一,是他的父亲。所有的孩子跟他们的父母都有相似的地方,对动植物遗传学的研究证实了这一点。但我对德罗图德的影响不止这些。我很了解他!可他最后变成了杀人凶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默克蕾博说。

“不明白吗?也许有些责任是应该由父母来承担的。我也许没担当好自己的职责。”

默克蕾博耸耸肩。“我们在这方面掌握的线索太少了。”

“又是线索。”阿夫塞说,“要是我把自己的孩子多当作孩子来对待,事情会是另外一种结果。”

“但多数孩子都没有父母,至少没有你所指的那种父母。”

“是的。”尽管心情还未平复,阿夫塞还是回答道,“无论如何,父母同孩子的关系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默克蕾博的目光越过悬岸落在山那边的滚滚波涛上。“说得没错。”她最后说了一句。

四架梯子终于停止了生长;金字塔顶端不再出现新的横木了。梯子静静耸立,映衬在弗拉图勒尔省灰色的天空下,伸入无尽的云霄。整座金字塔看起来一片死寂: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娜娃托还是又等了一天,才同嘉瑞尔斯和戴尔帕拉丝一起走了进去。金字塔每个侧面中心的开口有十四步宽:三人能相互保持可以接受的七步间距并排走进去。走进蓝色通道时,他们的脚步声在通道中重重地回响,通道天花板板壁上居然神奇地亮着昏暗的红色灯光。地板虽然是坚硬的蓝色物质,却打磨得很粗糙,方便走动,像是在邀请人们沿着可怕的通道走进金字塔的中心地带。

娜娃托的脉搏突突直跳。她往左右两边扫了一眼,看见嘉瑞尔斯和戴尔帕拉丝神情紧张地伸出了爪子。整座金字塔宽约三百步,往里走时,娜娃托一直静静地数着步子。通道一直延伸到中央:进入金字塔内约一百四十步。娜娃托尽量不去想头顶这些异域材料的重量。

他们终于走到了中心垂直的梯井边。金字塔内部呈方形,每边长十四步。中央的四面墙壁支撑着四架大梯子的底座。它们无尽地向上延伸,高到娜娃托目光所及之处,在头顶难以想像的高度上汇聚成一点。娜娃托确信,看到的汇聚点远远低于金字塔顶实际到达的高度。

她望着伸出去的梯子和塔顶敞开的方形。一只勇敢的“翼指”显然没受外星球建筑的干扰,在梯子底部的一根横木上筑起巢穴,白色的排泄物在闪闪发亮的蓝色材料上拉出一道道线条。

娜娃托想像着能爬上梯子的大型生物,但她知道,将这座建筑搭建起来一定非人力所为。与之恰恰相反的情况才是可信的:金字塔是细微的橘黄色“工程师们”搭建完成的。但巨型生物的形象仍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与昆特格利欧恐龙相比,这座摩天建筑的修建者确实是巨人。她靠在尾巴上抬头仰望,一种谦卑感油然而生。

她的心开始狂跳不止,以至她不得不强迫自己跑出金字塔。有东西从上面掉落下来。

那个物体寂然无声地落下。片刻之前它刚出现在塔顶逐渐消失的地方,如今却已越来越大,从梯井一角飞落下来。它体积庞大,用金属制成,虽算不上坠落,却在飞快地下降。

很快,它开始减速了——这很好,否则它将在地面上撞得粉碎。在它飞近时,娜娃托听见一阵轻微的降落声。它有一座小房子或一辆大马车那么大,底部正好靠在梯井相邻两面墙形成的直角边,其余部分则呈圆形,像一只甲虫。

娜娃托、嘉瑞尔斯和戴尔帕拉丝快步走到塔底另一边,以确保安全。大甲虫在地面停住。它在那里停留片刻,然后整个表面开始发亮,像是在慢慢液化。突然,甲虫的一侧出现了一扇方形大门,露出几乎完全空荡的船舱。门一出现,甲虫的表面就暗淡下来,恢复了固态外形。

它一直停在原地。

娜娃托走过去,谨慎地向门内张望。里面似乎没什么东西,但是——

真是难以置信。

她能看穿里面的墙。从外面看,甲虫是用不透明的厚重金属制成的,但穿过里面的墙却能看见金字塔的蓝色材料。除非甲虫的墙再度液化、门也消失,她才敢走进去。但她仍将头探进门内,确定是不是看得穿每一个方向。她抬头看见了塔顶无限延伸的四架梯子,左右转动一下,甚至看见了自己贴在甲虫外壳上的手掌。

甲虫里面有些不透明的物件,但总的来说,从里面看出来像是玻璃,而从外面看进去则像是闪光的金属。娜娃托在光学研究中曾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研习各种材料,但却从未见过哪种材料具有这样的特性。她缩回头,把爪子伸出来。甲虫至少不是用比钻石还坚硬的物质生产的:她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甲虫的外壳刮花了。

嘉瑞尔斯正靠在尾巴上抬头张望。“你说对了。”他轻声说。

娜娃托看着他,问道:“什么?”

“你说对了。紧急装置,那东西就是紧急装置——飞船制造者的紧急装置。”他指着银亮的甲虫说,“在那边——那是一艘能把他们送回太空的救生船。”他停顿了一下,说,“在几百万千日后,三只紧急装置箱里只有这一个还……还能使用。或许第二只箱子能建造一架飞行器把飞船制造者们送回家,而第三只……嗯,第三只能建造什么就只有上帝知道了。但这只箱子,这只保存下来的箱子,建造了一架救生船。”

娜娃托一瞬间意识到嘉瑞尔斯是正确的,而她脑中闪过了一个更加神奇而又可怕的念头:过不了多久,她将不得不驾驶这架飞船飞行。

第十二章

回到戴西特尔号上,老比尔托格替托雷卡医治了伤口。伤口没什么大碍。船员们对他与水生蜥蜴搏斗的故事感到非常兴奋,这一点让他很生气。但长期以来他们一直忍受了他对狩猎的轻蔑,这下他赤手空拳杀死了一只强悍的肉食动物,人家有权从他身上得到些快乐。

而每一个人自然也都对异族恐龙很感兴趣。

“告诉我们,托雷卡,”克尼尔命令他说,“他们到底怎么样?”

托雷卡仍然十分疲惫,于是将身体斜靠在了前桅杆上。“他们是很好的人。”他说,“尽管我们之间存在差异,但我仍希望能跟他们成为朋友。”

克尼尔望向大海,或许他在想自己在异族岛屿上参与的屠杀。他没做任何回答。

“再给我讲点儿你的两个孩子被谋杀的事情。”默克蕾博说。

阿夫塞不安地在岩石上动了动。“他俩被害的手法都一样,”他说,“喉管都被划开了。”

“划开了?用刀划开的?”

“不,是用一片破碎的镜子。”

“破碎的镜子。”默克蕾博说,“而他们都是被自己的兄弟德罗图德杀害的,对吧?”

阿夫塞磕了磕牙,但这只是个不自然的动作,并没有什么幽默感。“是的,连我都理解这里面的象征意义了,默克蕾博,破碎的镜子代表的是扭曲的自我形象。”

“谋杀的地点是哪里?”

“在他们的住所。谋杀是在几天之内相继发生的。哈尔丹是第一个遇害的。德罗图德悄悄接近了他们,或者至少走近了他们,然后将他们杀掉。”

“悄悄接近?”

“我想是的。”

“太让人惊讶了。”默克蕾博说,“你发现了其中一具尸体?”

“是的。”长时间的停顿,“我发现了哈尔丹的尸体。如果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噩梦连连的话,这件事肯定是其中之一。实际上我想不出对于一个瞎了眼的人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恐怖的:我慢慢意识到自己所在的房间并不是空的,而是还躺着一具被残忍谋杀的人的尸体。”

“你刚才说德罗图德是悄悄接近受害者的?”

“嗯,他们肯定让他走进了自己的住所,他们相互认识。但靠近受害者这一点,嗯,没错,我想他是偷偷靠近的。”

“太让人惊讶了。”默克蕾博又说了一次。她在笔记本上快速地书写着。

这一天已经结束了。娜娃托正慢慢地朝坐落在蓝色金字塔基座几百步外的营地走去。嘉瑞尔斯赶上她,走在她左边十步远的地方。

他们随意聊了两句,然后嘉瑞尔斯假装不经意地问:“如果你再同阿夫塞交配,你们的八个小孩子会怎么样?他们还会得到赦免、不受血祭司的筛选吗?”

娜娃托转头盯着他,直到他意识到自己闯进了她的地盘才将目光移开。“我不知道,”她终于开口说,“我是说,如今还认为阿夫塞是‘那个人’的人已经比二十千日前少得多了。”

“哦,”嘉瑞尔斯说道,要不是话语中的一丝颤音,他的语气听起来依旧是漫不经心的,“那你是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了?”

“也不能说没有……没有。”

“但你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他说。

“我很聪明。”娜娃托磕了磕牙,说,“我回答问题不用思考一分天的时间。”

“哦,那你一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喽?”

“没直接想过。”

“阿夫塞已经有四个孩子了。”

“他曾经有过八个孩子。”娜娃托有些哀伤地说,“但只有四个活了下来。”

“无论怎样,我却只有一个孩子。”

“嗯,如果这是场比赛,那我赢了。”娜娃托轻柔地说,“我曾经有过九个孩子,其中五个还活着。我是活着的昆特格利欧人里孩子最多的母亲。”

“那当然。”嘉瑞尔斯说。夜幕很快降临了,几点星光在苍弯中闪耀,“但我只是在说我和阿夫塞。他已经有四个孩子了,而我才只有一个。”他举起一只手,“没错,会有人说阿夫塞是个伟人,他的后代越多,我们的种族就越繁盛。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但是……”

“我不是你身边惟一的女性,”娜娃托说,“戴尔帕拉丝再过两千日也该进入发情期了。”

“哦,我知道,但是……”

“实际上你这一生还会遇上数十名女性,她们会选择你作为配偶。你是名男性,可以在任何时候交配。而我呢,我只剩下一两次生蛋的机会了。”

“是的。”嘉瑞尔斯说。

“我不会是你惟一的机会。”

“哦,我知道。但是……”他又说。

“我很高兴你能对我产生兴趣,”娜娃托说,“但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会选择谁。不过请相信我,那肯定是你和阿夫塞当中的一个。我对此毫不怀疑。”

“你跟他确实已经有四个孩子了。”嘉瑞尔斯重复道。

“我知道。”

“而且,这几个孩子也算不上太伟大。哦,是的,有一个成为了猎队队长,还有一个是地质勘探队的领导人。但是,呃,也有一个是杀人犯。”

“说话别太恶毒了,嘉瑞尔斯。”

“我只是说——哦,请原谅我!我很抱歉!我只是——我没打算说这些的。哦,娜娃托,请原谅我!天啊,你的激素已经充满空气了。我,嗯,我得走开了,我去散散步。我很抱歉,我非常非常抱歉。”

“你知道吗,默克蕾博,”阿夫塞说,“你让我想起我以前的老师。”

默克蕾博抬起头。“哦?”

“是的,塔科—萨理德。而且是我一开始接触他时的样子,而不是最后很了解他的时候。”

“确实如此。”

“‘确实如此。’他以前也爱这么说话。你永远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有一件事很清楚:他一直在观察你,揣摩你。每一天,每一刻,他都在观察你的一举一动。我不是他的第一个学徒,你知道,在我之前还有很多。”

“但你是惟一一个留下来的。”默克蕾博说。

“他把别的人都送走了,打发他们回家了。”

“‘打发’。”

“你知道——就是送走的意思。”

“这个词对你来说没别的含义吗?”

“哪个词?‘打发’?没有。”

“这是血祭司的职业隐语:为了控制人口数量,六个婴儿被杀害。这一过程就被称为‘打发’,而不是杀死。”

“我想我知道这个说法。”阿夫塞说,“可我所指的并不是这个。萨理德对他的每一个年轻学徒做出评估,而除了我以外的人都被送回了他们原来的部族。”

“这对你有影响吗?”

“我被吓住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被送回去的人,不知道我是不是他要找的人,我会不会也被他淘汰掉。”

“你从没见过其他的学徒?”

“没有。”他停顿了一下,“但萨理德从前会不时提到他们,语气还十分轻蔑。在我之前的学徒叫波格—迪卫,我得戴他留下来的饰带。但他年纪比我大,饰带被改小了才适合我戴。裁剪材料的地方很明显——因为饰带被改小了,边缘就不太整齐,还需要修剪。”他又停顿了一下,“天啊,当年我真是恨透了那些饰带。”

“在你之前,萨理德曾有过多少学徒?”

“嗯,让我想想,在我之前是波格—迪卫;他之前是阿德卡布;阿德卡布之前是,嗯,瑞克格特;在她之前是哈尔坦。喏,说句题外话,我真希望自己不知道他们的名字。知道他们的名字,再想想他们的结局,真是扰人心绪。”

“哈尔坦是第一名学徒吗?”

“不,在他之前还有两名,都是女性——丽兹荷克和——哦,另外一个叫什么?——塔丝尼克。”

“那在你之前总共就有六名学徒了。”

“是的。”

“而你是第七名?”

阿夫塞有些不耐烦地说:“六过了可不就是七吗?是的,我就是第七名。”

“你在宫廷中不确定的将来让你心烦意乱了?”

“换成你,能不心烦吗?在我被征召到首都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萨理德已经有过这么多学徒了,而他们都被认为是不合适的人选。”

“但你在皇宫中的时间越来越长,害怕被送回去的感觉就越来越淡漠了吧?”

“淡漠?”阿夫塞自嘲地磕了磕牙,“这只能说明你了解的太少了,默克蕾博。这种感觉只会越来越糟。我一直等待着第八名学徒的到来。”

“你怎么知道会有第八名学徒?”

“嗯,没错,后来证实是没有,但我当时十分确定,我打心眼儿里相信还会有一名学徒。”

“在你之前有六名学徒,你是第七名,之后还有一名,总共八名。”默克蕾博说。

“而且人们还将我称为数学天才。”

“八名学徒,其中七名被送回了老家。”

“是的。”

“其中七名被打发走了。”

“可以这么说。”

“而萨理德时时刻刻都在揣摩你们。”

“是的,就跟你一样。”

“我根本没在揣摩你,阿夫塞。我没这个必要。但你觉得自己被萨理德揣摩了。六名学徒已经被送回去了,如果你失败的话,你也将被送走。”

“这不是个‘如果’的问题。我后来确信自己也会被送回去的;我知道还会有一名学徒。”

默克蕾博沉默了一会儿,想看阿夫塞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最后,她说:“你看出来你所描述的象征意义了吗?”

阿夫塞一声冷笑:“什么象征意义?”

“八名小孩子,被一名老者观察、挑选。其中七名将被打发走——这是你的原话——只有第八名留下来。”

“是的。那又怎样?”

“听起来跟血祭司的筛选一样。八名孵出来的小孩子里面会有七名被吞噬。”

阿夫塞嘲弄地磕了磕牙。“你扯得太远了,默克蕾博。看在上帝尾巴的份上,我就知道这个医疗过程是浪费时间。天啊,万事万物都会被你看出个象征意义来!我跟你讲,大夫,我在离开萨理德开始环球旅行之后才知道有关血祭司的事:在要返回首都的时候,我曾经回卡罗部族拜访育婴堂,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有血祭司这回事。看在上帝的份上,默克蕾博,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娜娃托前些日子向首都要求派遣的女工程师博丝—卡茜尔在一个雾蒙蒙的偶数日乘船抵达了。她俩站在卵石沙滩上,仰望着巨大的蓝色金字塔和顶端升起的梯塔。梯塔只露出一小段,剩下的部分被阴沉的云雾遮断了。

“真是难以置信,”卡茜尔说。她转过身弯腰对娜娃托说,“我完全赞同:这是个值得工程师研究的神奇建筑。谢谢你要求派遣我来——虽然我承认这让我很惊讶。无论如何,我资历尚浅;有很多年高德劭的老工程师都会很愿意来考察这座建筑。”

“你也不是太年轻,卡茜尔。”娜娃托说,“你大概有十八千日大了;我发明望远器的时候才十一千日大,是一名玻璃工学徒。”

“但是……”卡茜尔说着,突然觉得似乎不该如此自毁前程,于是明显改口道,“非常感谢。我很感谢你能给我这次机会。”她斜靠在尾巴上望着消失在雾中的高塔,“这座塔有多高?”她问。

“我也不清楚。”娜娃托说。

卡茜尔磕了磕牙,说:“亲爱的娜娃托,你难道忘记三角几何的知识了吗?你只要从塔基测量一段距离——比如说一百步——然后将地面与塔顶的角度记录下来,随便找一套数学表看看就能知道高度了。”

“当然。”娜娃托说,“但这是在能看得见塔顶的情况下。而我们却看不见,天气再好也不行。塔顶只是在往高空延伸,直抵中天。我曾看到它刺进云层,使得白云看起来就像叉在爪子上的肉块。塔顶很尖,在达到顶端之前就已经处于我们的视线外了。最好的观察时间是晴天的黎明时分,那时塔身已经被阳光照亮了,而天空还很昏暗。但我仍然看不见塔顶。我曾用望远器观察过它的上端,但在能辨别出塔顶前就看不见了。”

“真是太神奇了。”

“是的。”

“等等——还有一种测量的方法。你说过有一架交通工具能在塔内上升?”

“最后发现其实有好几架。我们把它们称为救生船。”

“嗯,其实你只要先给其中一架救生船作上标记,以便随后能辨认出来,然后测量梯塔上两根横木间的距离——至少这点你是办得到的,就算你不能真正爬到横木上,用制动器t就能测到。选择一组相距较远而又较高的横木,这样救生船就有了足够的加速时间。记录下救生船飞跃这段距离的时间就能得出其飞行速度,最后再让救生船顺着梯井上下塔顶一次。假设救生船的确以匀速到达了塔顶,你就能将它所用的时间减半,再乘以救生船飞行速度,计算出塔身的大致高度。”

如果卡茜尔是在看着娜娃托而不是在抬头看塔身,那她早就该停止这番解释了。因为娜娃托脸上的表情说明,她早已考虑过这些问题。“当然,我们已经试过了。”娜娃托说,“救生船一开始加速很快,但几乎眨眼间就已经全速飞行了。它们的速度约为每一分天一百三十千步。”

“我的老天爷!”卡茜尔的眼皮眨个不停,“这比奔跑兽的最快速度还快。”

“确切地说,是奔跑兽速度的两倍。”娜娃托说,“而救生船要用——听好了——二十天才能往返一趟。当然,这里面的误差很多——这只是个非常粗略的计算——你只要自己算算,就知道塔高大约在一万三千千步左右。”

“但是,亲爱的娜娃托,我们整个世界的直径也不过才一万两干千步,”卡茜尔说,“那这座塔的高度就比我们的世界还要宽。一定有什么是我们看不见的,救生船一定在顶端停留了好多天,或者在飞出我们的视线后减速了。”

娜娃托感到一丝惊讶。她选择卡茜尔有她的理由,但如今她已经开始后悔这一选择了。“你不能因为数据本身不符合你的期望值,就将它完全否定。”

“哦,是的。”卡茜尔有些生气地说,“我也是个优秀的科学家,但我同时也是一名建筑工程师,而你不是。我告诉你,娜娃托,按照早已公认的建筑学原理来讲,塔身不可能有你说的那么高,喏,在修建高塔的时候,稳固性是一个重要问题。你知道第——是第五十部——《圣卷》里关于豪丽塔的故事吗?那座塔高耸入云,以至于人们能从塔顶触摸到别的卫星。”

娜娃托点点头。

“但豪丽塔是完全不可能存在的。”卡茜尔说,“一根足够细长的物体在伸直时会自动弯曲。”她抬起一只手,“我知道你说过,建造这座塔的材料比钻石还坚硬,这与此并不相关。无论建材的密度有多高,如果它的长与宽的比率高出一个特定值,塔身就会弯曲。古老的《圣卷》早在我们知道同别的卫星的距离前就已经创作完成了,里面所记载的豪丽塔高二十五千步,每一侧的基座长五十步。这是用任何材料也无法修建完成的。实际上,连建造一座豪丽塔的模型都不可能,无论模型有多小,它都会弯曲折断。”

“被风力吹断?”娜娃托问。

“不,不是那样的。就算是在真空密闭的玻璃匣子里也不可能修建豪丽塔的模型。”

“为什么?”娜娃托问。

卡茜尔四下看了看,像是想找个东西画幅图。但她没找到,只好转过头看着娜娃托说:“假如你要修建一座一千步高的塔,而基座为,嗯,一平方厘步。”

娜娃托摆了摆尾巴表示赞同。“好的。”

“嗯,想像一下这座建筑的顶部:一个平整的塔顶,面积为一平方厘步。”

“好的。”

“想想塔基的每个角,它们不可能完全水平。其中一个角肯定要比另外几个低一些。就算起初是在同一平面上,地表在塔身重量压迫下的一丁点儿运动都会使得其中一个角落偏低。”

“哦,我明白了:这样塔就会向最低的角倾斜,哪怕只是倾斜一点点。”

“对了。而当塔身倾斜后,较低的角就会被压得更低,塔就愈加倾斜,长此以往,整座塔就会被压得像暴风雨中的树木——无论建材有多坚硬。”

“因此塔身不可能有一万三千千步高。”娜娃托说。

“是的,它的确不可能有那么高。”

娜娃托靠在尾巴上。“金字塔基座明显起到了稳固作用,但实际塔宽为十四步。这么宽的塔能有多高?”

“哦,我可不是阿夫塞。”卡茜尔说,“我得坐下来用墨水和皮革纸才能计算出结果。”

“大概呢,能有多高?别忘了,这座塔比云层都高。”

“那云层有多高?”卡茜尔向道。

“哦,不一定。大概十千步吧。一座宽十四步的塔在保证不倒塌的情况下,能有那么高吗?”

卡茜尔沉默了一会儿。“啊,嗯,很有可能。”她最后说。

娜娃托点点头。“那就一定还有其他因素的影响。”她指着庞大的蓝色金字塔和塔顶探向苍穹的细长梯塔说,“尽管看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塔的确挺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