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table=90%][tr][td=12,1]第 一 卷[/td][/tr][tr][td=12,1]第一部[/td][/tr][/table]

1

“啊,公爵,热那亚和卢加现在是波拿巴家族的领地,不过,我得事先对您说,如果您
不对我说我们这里处于战争状态,如果您还敢袒护这个基督的敌人(我确乎相信,他是一个
基督的敌人)的种种卑劣行径和他一手造成的灾祸,那么我就不再管您了。您就不再是我的
朋友,您就不再是,如您所说的,我的忠实的奴隶。啊,您好,您好。我看我正在吓唬您
了,请坐,讲给我听。”

一八○五年七月,遐迩闻名的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皇后玛丽亚·费奥多罗夫
娜的宫廷女官和心腹,在欢迎首位莅临晚会的达官显要瓦西里公爵时说过这番话。安娜·帕
夫洛夫娜一连咳嗽几天了。正如她所说,她身罹流行性感冒(那时候,流行性感冒是个新
词,只有少数人才用它)。清早由一名红衣听差在分别发出的便函中,千篇一律地写道:
“伯爵(或公爵),如您意下尚无任何可取的娱乐,如今日晚上这个可怜的女病人的症候不
致使您过分惧怕,则请于七时至十时间莅临寒舍,不胜雀跃。安娜·舍列尔。”

“我的天,大打出手,好不激烈!”一位进来的公爵答道,对这种接见丝毫不感到困
惑,他穿着绣花的宫廷礼服、长统袜子、短靴皮鞋,佩戴着多枚明星勋章,扁平的面部流露
出愉快的表情。

他讲的是优雅的法语,我们的祖辈不仅借助它来说话,而且借助它来思考,他说起话来
带有很平静的、长辈庇护晚辈时特有的腔调,那是上流社会和宫廷中德高望重的老年人独具
的语调。他向安娜·帕夫洛夫娜跟前走来,把那洒满香水的闪闪发亮的秃头凑近她,吻吻她
的手,就心平气和地坐到沙发上。

“亲爱的朋友,请您首先告诉我,身体可好吗?您让我安静下来,”他说道,嗓音并没
有改变,透过他那讲究礼貌的、关怀备至的腔调可以看出冷淡的、甚至是讥讽的意味。

“当你精神上遭受折磨时,身体上怎么能够健康呢?……在我们这个时代,即令有感
情,又怎么能够保持宁静呢?”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我希望您整个晚上都待在我这
儿,好吗?”

“英国公使的喜庆日子呢?今日是星期三,我要在那里露面,”公爵说道,“我女儿顺
便来接我,坐一趟车子。”

“我以为今天的庆祝会取消了。Jevousavouequetoutescesfetesettouscesfeuxd’
artificecommencentadevenirinBsipides.”①

“若是人家知道您有这种心愿,庆祝会就得取消的。”公爵说道,他俨然像一架上紧发
条的钟,习惯地说些他不想要别人相信的话。

“Nemetourmentezpas.Ehbienqu’a-t-ondécidéparrapportàladépêchede
Novosilzoff?Voussaveztout.”②

“怎么对您说好呢?”公爵说道,他的语调冷淡,索然无味。“Qu’a—t—
ondécidê?OnadécidêqueBuonaparteabrúlésesvaisseaux,etjecroisquenous
sommesentraindebrulerlesnotres.”③

①法语:老实说,所有这些庆祝会、烟火,都令人厌恶极了。
②法语:请您不要折磨我。哦,他们就诺沃西利采夫的紧急情报作出了什么决议?这一
切您了若指掌。

③法语:决定了什么?他们决定:波拿巴既已焚烧自己的战船,看来我们也要准备这样
做。

瓦西里公爵向来是慢吞吞地说话,像演员口中道出旧台词那样。安娜·帕夫洛夫娜·舍
列尔虽说是年满四十,却反而充满活力和激情。

她满腔热情,使她取得了社会地位。有时她甚至没有那种希冀,但为不辜负熟悉她的人
们的期望,她还是要做一个满腔热情的人。安娜·帕夫洛夫娜脸上经常流露的冷淡的微笑,
虽与她的憔悴的面容不相称,但却像娇生惯养的孩童那样,表示她经常意识到自己的微小缺
点,不过她不想,也无法而且认为没有必要去把它改正。

在有关政治行动的谈话当中,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心情激昂起来。

“咳!请您不要对我谈论奥地利了!也许我什么都不明白,可是奥地利从来不需要,现
在也不需要战争。它把我们出卖了。唯独俄罗斯才应当成为欧洲的救星。我们的恩人知道自
己的崇高天职,他必将信守不渝。这就是我唯一的信条。我们慈善的国君当前需要发挥世界
上至为伟大的职能。他十分善良,道德高尚,上帝决不会把他抛弃,他必将履行自己的天
职,镇压革命的邪恶势力;他如今竟以这个杀手和恶棍作为代表人物,革命就显得愈益可怖
了。遵守教规者付出了鲜血,唯独我们才应该讨还这一笔血债。我们要仰赖谁呢?我问
您……散布着商业气息的英国决不懂得,也没法懂得亚历山大皇帝品性的高尚。美国拒绝让
出马耳他。它想窥看,并且探寻我们行动的用意。他们对诺沃西利采夫说了什么话?……什
么也没说。他们不理解,也没法理解我们皇帝的奋不顾身精神,我们皇帝丝毫不贪图私利,
他心中总想为全世界造福。他们许诺了什么?什么也没有。他们的许诺,将只是一纸空文!
普鲁士已经宣布,说波拿巴无敌于天下,整个欧洲都无能同他作对……我一点也不相信哈登
贝格·豪格维茨的鬼话。Cettefameuseneutralitéprussienne,cen’estqu’unpiège.①
我只相信上帝,相信我们的贤明君主的高贵命运。他一定能够拯救欧洲!……”她忽然停了
下来,对她自己的激昂情绪流露出讥讽的微笑。

“我认为,”公爵面露微笑地说道,“假如不委派我们这个可爱的温岑格罗德,而是委
派您,您就会迫使普鲁士国王达成协议。您真是个能言善辩的人。给我斟点茶,好吗?”

“我马上把茶端来。顺带提一句,”她又心平气和地补充说,“今天在这儿有两位饶有
风趣的人士,一位是LevicomtedeMostmart,ilestalliéauxMontmorencyparlesRohans,②
法国优秀的家族之一。他是侨民之中的一个名副其实的佼佼者。另一位则是L’
abbeMorio.③您认识这位聪明透顶的人士么?国王接见过他了。您知道吗?”

“啊!我将会感到非常高兴,”公爵说道,“请您告诉我,”他补充说,仿佛他方才想
起某件事,显露出不经心的神态,而他所要问的事情,正是他来拜谒的主要鹄的。“L’
impératrice-mère④想委派斗克男爵出任维也纳的头等秘书,真有其事吗?C’
estunpauvresire,cebaron,àcequ’ilparait,⑤”瓦西里公爵想把儿子安插到这个职位
上,而大家却在千方百计地通过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为男爵谋到这个职位。

①法语:普鲁士的这种臭名昭著的中立,只是个陷阱。
②法语:莫特马尔子爵,借助罗昂家的关系,已同蒙莫朗西结成亲戚。
③法语:莫里约神甫。
④法语:孀居的太后。
⑤法语:这公爵似乎是个卑微的人。

安娜·帕夫洛夫娜几乎阖上了眼睛,暗示无论是她,或是任何人都不能断定,皇太后乐
意或者喜欢做什么事。

“MonsieurlebarondeFunkeaétérecommandéàL’impératrice-mèreparsasoeur,”
①她只是用悲哀的、冷冰冰的语调说了这句话。当安娜·帕夫洛夫娜说到太后的名字时,她
脸上顿时流露出无限忠诚和十分敬重的表情,而且混杂有每次谈话中提到她的至高无上的庇
护者时就会表现出来的忧悒情绪。她说,太后陛下对斗克男爵beaucoupd’estime,②于是
她的目光又笼罩着一抹愁云。

公爵不开腔了,现出了冷漠的神态。安娜·帕夫洛夫娜本身具备有廷臣和女人的那种灵
活和麻利的本能,待人接物有分寸,她心想抨击公爵,因为他胆敢肆意评论那个推荐给太后
的人,而同时又安慰公爵。

“Maisàproposdevotrefamille,”③她说道,“您知道吗?自从您女儿抛头露面,进
入交际界以来,faitlesdélicesdetoutlemonde,Onlatrouvebelle,commeLejour.”④

①法语:斗克男爵是由太后的妹妹向太后推荐的。
②法语:十分尊重。
③法语:顺便谈谈您的家庭情况吧。
④法语:她是整个上流社会的宠物。大家都认为她是娇艳的美人。

公爵深深地鞠躬,表示尊敬和谢意。

“我常有这样的想法,”安娜·帕夫洛夫娜在沉默须臾之后继续说道,她将身子凑近公
爵,对他露出亲切的微笑,仿佛在表示,政界和交际界的谈话已经结束,现在可以开始推心
置腹地交谈,“我常有这样的想法,生活上的幸福有时安排得不公平。为什么命运之神赐予
您这么两个可爱的孩子(除开您的小儿子阿纳托利,我不喜欢他),”她扬起眉毛,断然地
插上一句话,“为什么命运之神赐予您这么两个顶好的孩子呢?可是您真的不珍惜他们,所
以您不配有这么两个孩子。”

她于是兴奋地莞然一笑。

“Quevoulez-vous?Lafaterauraitditquejen’aipaslabossedelapaternité,①”
公爵说道。

“请不要再开玩笑。我想和您认真地谈谈。您知道,我不满意您的小儿子。对这些话请
别介意,就在我们之间说说吧(她脸上带有忧悒的表情),大家在太后跟前议论他,都对您
表示惋惜……”

公爵不回答,但她沉默地、有所暗示地望着他,等待他回答。瓦西里公爵皱了一阵眉头。

“我该怎样办呢?”他终于说道。“您知道,为教育他们,我已竭尽为父的应尽的能
事,可是到头来两个都成了desimBbeciles,②伊波利特充其量是个温顺的笨蛋,阿纳托利
却是个惴惴不安的笨蛋。这就是二人之间唯一的差异。”他说道,笑得比平常更不自然,更
兴奋,同时嘴角边起了皱褶,特别强烈地显得出人意料地粗暴和可憎。

①法语:怎么办呢?拉法特会说我没有父爱的骨相。
②法语:笨蛋。

“为什么像您这种人要生儿女呢?如果您不当父亲,我就无话可责备您了。”安娜·帕
夫洛夫娜说道,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睛。

“Jesuisvotre①忠实的奴隶,etàvousseulejepuisl’avou-er,我的孩子们——
cesontlesentravesdemonexisBtence,②这就是我的苦难。我是这样自我解释的。
Quevoulezvous?……”③他默不作声,用手势表示他听从残酷命运的摆布。

①法语:我是您的。
②法语:我只能向您一人坦白承认。我的孩子们是我的生活负担。
③法语:怎么办呢?

安娜·帕夫洛夫娜陷入了沉思。

“您从来没有想到替您那个浪子阿纳托利娶亲的事么?据说,”她开口说道,“老处女
都有lamainedesmariages,①我还不觉得我自己会有这个弱点,可是我这里有一个
petitepersonne,②她和她父亲相处,极为不幸,她就是博尔孔斯卡娅,
uneparenteanous,uneprincesse.”③尽管瓦西里公爵具备上流社会人士固有的神速的颖
悟力和记忆力,但对她的见识他只是摇摇脑袋表示要加以斟酌,并没有作答。

“不,您是不是知道,这个阿纳托利每年都要花费我四万卢布。”他说道,看来无法遏
制他那忧悒的心绪。他沉默了片刻。

“若是这样拖下去,五年后那会怎样呢?VoilàL’avantageà’ètrepère。④您那个公
爵小姐很富有吗?”

①法语:为人办婚事的癖性。
②法语:少女。
③法语:我们的一个亲戚,公爵小姐。
④法语:这就是为父的益处。

“他父亲很富有,可也很吝啬。他在乡下居住。您知道,这个大名鼎鼎的博尔孔斯基公
爵早在已故的皇帝在位时就退休了,他的绰号是‘普鲁士国王’。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可
脾气古怪,难于同他相处。Lapauvrepetiteestmalheureuse,commelespierres,①她有个
大哥,在当库图佐夫的副官,就在不久前娶上了丽莎·梅南,今天他要上我这儿来。”

“Ecoutez,chèreAnnette,②”公爵说道,他忽然抓住交谈者的手,不知怎的使它稍
微向下弯。“Arrangez-moicetteaffaireetjesuisvotre③最忠诚的奴隶àtoutjamais(奴
辈,commemon村长m’écritdes④在汇报中所写的)。她出身于名门望族,又很富有。这
一切都是我所需要的。”

他的动作灵活、亲昵而优美,可作为他的表征,他抓起宫廷女官的手吻了吻,握着她的
手摇晃了几下,伸开手脚懒洋洋地靠在安乐椅上,抬起眼睛向一旁望去。

“Attendez,”⑤安娜·帕夫洛夫娜思忖着说道,“我今天跟丽莎(Lafemmedujeune
博尔孔斯基⑥)谈谈,也许这事情会办妥的。Ceseradansvotrefamille,
quejeferaimonapBprentissagedevieillefille.⑦”

①法语:这个可怜的小姐太不幸了。
②法语:亲爱的安内特,请听我说吧。
③法语:替我办妥这件事,我就永远是您的。
④法语:正如我的村长所写的。
⑤法语:请您等一等。
⑥法语:博尔孔斯基的妻子。
⑦我开始在您家里学习老处女的行当。

2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渐渐挤满了来宾。彼得堡的有名望的显贵都来赴会了,就其年
龄和性情而言,这些人虽然各不相同,但是就其生活的社会而言,却是相同的。瓦西里公爵
的女儿——貌美的海伦前来赴会了,她顺路来接父亲,以便一同去出席公使的庆祝大会。她
佩戴花字奖章,身穿舞会的艳装。知名的、年轻的、身材矮小的叫做博尔孔斯卡娅的公爵夫
人,LafemmelaplusséduisantedePétersbourg①,也来赴会了;她于去冬出阁,因为怀
胎,眼下不能跻身于稠人广众的交际场所,但仍旧出席小型晚会。瓦西里公爵的儿子伊波利
特随同他所举荐的莫特马尔也来赴会了;此外,前来赴会的还有莫里约神父和许多旁的人。

“我还没有见过(或者:您和Matante②不相识吧?)。”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各位来
宾说,又一本正经地把他们领到小老太太跟前,她头上束着高高的蝴蝶结,当宾客快要到来
时,便从另一个房间从容平稳地走出来;安娜·帕夫洛夫娜喊出一个个来客的名字,同时把
目光慢慢地从客人移到matante身上,之后她就走开了。

①彼得堡的迷人的女人。
②法语:我的姑母。

各位来宾都向这个谁也不熟悉、谁也不感兴趣、谁也不需要的姑母行礼问安。安娜·帕
夫洛夫娜显露出忧郁而庄重的神态,聆听他们的问候,心中默默地表示赞许。matante用同
样的言词对每位来宾谈论到他们的情形,谈论到她自己和太后的健康情形,“谢天谢地,太
后今朝有起色。”各位前来叩安的客人,为着要讲究礼节,都不表露出仓忙的神色,但都怀
着履行艰巨职责之后的轻快的感觉离开老太太,整个夜晚再也不到她身边去了。

年轻的名叫博尔孔斯卡娅的公爵夫人来了,她随身带着一个金线织的丝绒袋子,内中装
有针线活儿。她那长有略带黑色绒毛的令人悦目的上唇,翘起来,露出了上牙,正因为这
样,上唇启开时,就显得愈加好看,有时候上唇向前伸出或者搭在下唇上,就愈益好看了。
她的缺点——翘嘴唇、微微张开的口——似乎已构成她的特殊的美。无论谁看见这个身体健
壮、充满活力、即令是怀胎,依然一身轻快的、长相十分好看的未来的母亲,都感到无比喜
悦。老年人和阴郁而烦闷的年青人,设若和她在一块待上片刻,聊聊天,就好像变得和她一
个模样了。谁和她聊过天,看见她每说一句话都会露出来爽朗的微笑,看见她那雪白的、闪
闪发亮的牙齿,就会感到今天受宠若惊,飘飘然。每个人脑子里都会浮现出这种想法。

身材矮小的公爵夫人手上提着一个装有针线活的袋子,迈着急速的碎步,蹒跚地绕过桌
子,愉快地弄平连衣裙,便在银质茶炊旁的长沙发上坐下来,仿佛她无论做什么事情,对她
本人和她周围的人,都是一件partiedeplaisir。①“J’aiapportémonouvrage,”②她打
开女用手提包,把脸转向大家说道。

“您瞧吧,Annette,nemejouezpasunmauvais′tour,”她把脸转向女主人说话。
“Vousm’avezécrit,quec’étaitunetoutepetitesoirée;
voyezcommejesuisattifée.”③

①法语:开心事。
②法语:我把针线活儿随身带来了。
③法语:不要恶毒地跟我开玩笑,您写给我的信上说,你们举行一个小型的晚会。您
瞧,我已经围上披肩了。

她于是两手一摊,让大伙儿瞧瞧她那件缀上花边的雅致的灰灰色的连衣裙,前胸以下系
着一条宽阔的绸带。

“Soyeztranquille,Lise,voussereztoujourslaplusjolie,”①安娜·帕夫洛夫娜
回答。

“Voussavez,monmarim’abandonne。”她把脸转向一位将军,用同样的语调继续说下
去,“ilvasefairetuer.Ditesmoi,pourquoicettevilaineguerre,”②她对瓦西里公爵
说道,不等他回答,便转过身来和公爵的女儿——貌美的海伦谈话。

“Quelledélicieusepersonnequecettepetiteprincesse!”③瓦西里公爵轻言细语地
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

①法语:丽莎,请您放心吧,您毕竟比谁都漂亮。
②法语:您知道,我的丈夫要把我抛弃了。他要去拼死卖命。请您告诉我,这种万恶的

战争是为了什么目的啊!
③法语:这个身材矮小的公爵夫人,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人啊!

紧随那矮小的公爵夫人之后,有一个块头大的、略嫌肥胖的年轻人走进来了、头发剪得
短短的,戴着一付眼镜,穿着一条时髦的浅色裤子,那衣领显得又高又硬,还披上一件棕色
的燕尾服。这个略嫌肥胖的年轻人是叶卡捷琳娜在位时一位大名鼎鼎的达官、而目前正在莫
斯科奄奄一息的别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他还没有在任何地方工作过,刚从外国深造回来,
头一次在社交场合露面。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他鞠个躬,表示欢迎,平素她也同样地对待自
己沙龙中的下级人员。虽然这是迎接下级的礼节,但一看见皮埃尔走进门来,安娜·帕夫洛
夫娜脸上就表现出惊惶不安的神情,有如看见一只不宜于此地栖身的巨大怪物似的。皮埃尔
的身材确实比沙龙里其他男人魁梧些,但这种惊惶的表情只可能由于他那机灵而又畏怯、敏
锐而又焦然,有别于沙龙中其他人的目光而引起的。

“C’estbienaimableàvous,monsieurPierre,d’
etrevenuvoirunepauvremalade,”①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他说道,把他带到姑母面前,惊
惶失措地和她互使眼色。皮埃尔嘟哝着说了一句令人不懂的话,继续不停地用眼睛探寻着什
么。他欢快地微微一笑,像对亲密的朋友那样,向身材矮小的公爵夫人鞠躬行礼,接着便向
姑母面前走去。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惊惶失措的神态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因为皮埃尔还没有
听完姑母讲太后的健康情形,便从她身旁走开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心慌意乱地用话阻拦他。

①法语:皮埃尔先生,您真是太好了,来探望一个可怜的女病人。

“您不知道莫里约神父吗?他是个很有风趣的人……”她说。

“是的,我听过有关他所提出的永久和平的计划。这真是十分有趣,不过未必有可
能……”

“您有这样的想法?……”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她本想随便聊聊,再去做些家庭主
妇的活儿,但是皮埃尔竟然做出一反常态的缺少礼貌的举动。原先他没有听完对话人的话就
走开了,此刻他却说些闲话来拦住需要离开他的对话人。他便垂着头,叉开他两条大腿,开
始向安娜·帕夫洛夫娜证明,他为何认为神父的计划纯粹是幻想。

“我们以后来谈吧。”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流露出一丝微笑。

她摆脱了那个不善于生活的年轻人之后,便回过头来去干家庭主妇的活儿,继续留心地
听听,仔细地看看,准备去帮助哪个谈得不带劲的地方的人。像一个纺纱作坊的老板,让劳
动者就位以后,便在作坊里踱来踱去,发现纺锤停止转动,或者声音逆耳,轧轧作响、音量
太大时,就赶快走去制动纺车,或者使它运转自如——安娜·帕夫洛夫娜也是这样处理事情
的,她在自己客厅里踱来踱去,不时地走到寂然无声或者谈论过多的人群面前,开口说句话
或者调动他们的坐位,于是又使谈话机器从容不迫地、文质彬彬地转动起来。但是在她这样
照料的当儿,依然看得出她分外担心皮埃尔。当皮埃尔走到莫特马尔周围的人们近旁听听他
们谈话,后来又走到有神父发言的那一群人面前的时候,她总是怀着关切的心态注视着皮埃
尔。对于在外国受过教育的皮埃尔来说,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这次晚会,是他在俄国目睹的
第一个晚会。他知道,彼得堡的知识分子都在这里集会,他真像个置身于玩具商店的孩童那
样,看不胜看,眼花缭乱。他老是惧怕错失他能听到的深奥议论的机会。他亲眼望见在这里
集会的人们都现出充满信心而又文雅的表情,他老是等待能听到特别深奥的言论。末了,他
向莫里约面前走去。他心里觉得他们的谈话十分有趣,他于是停了下来,等待有机会说出自
己的主见,就像年轻人那样,个个喜欢这一着。

3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像纺车一般动起来了。纺锤从四面匀速地转动,不断地发出轧
轧的响声。只有一位痛哭流涕的、面容消瘦的、渐近老境的太太坐在姑母身旁,在这个出色
的社交团体中,她显得有点格格不入,除姑母而外,这个社交团体分成了三个小组。在男人
占有多数的一个小组中,神父是中心人物。在另外一个小组——年轻人的小组中,美丽的公
爵小姐海伦——瓦西里公爵的女儿和那矮小的名叫博尔孔斯卡娅的公爵夫人是中心人物,公
爵夫人姿色迷人,面颊绯红,但年纪尚轻,身段显得太肥胖了。在第三个小组中,莫特马尔
和安娜·帕夫洛夫娜是中心人物。

子爵心地和善、待人谦让,是个相貌漂亮的年轻人。显然,他认为自己是个名人,但因
受过良好教育,是以恭顺地让他所在的社团利用他,摆布他。很明显,安娜·帕夫洛夫娜借
助他来款待来客。假如你在污秽的厨房里看见一块牛肉,根本不想吃它,可是一个好管家却
会把它端上餐桌,作为一道异常可口的美味;今天晚上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做法也是这样,
她先向客人献上子爵,然后献上神父,把他们作为异常精致的菜肴。莫特马尔那个小组立刻
谈论到杀害昂吉安公爵的情形。子爵说,昂吉安公爵的死因,是舍己为人,而波拿巴的怨恨
是有特殊原因的。

“Ah!voyonsContez-nouscela,vicomte,”①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高兴地感到
“Contez-nouscela,vicomte”这句话àlaLouisⅩⅤ②的腔调。

①法语:啊,是真的呀!子爵,请把这件事讲给我们听吧。
②法语:像路易十五。

子爵鞠躬以示顺从,彬彬有礼地微露笑容。安娜·帕夫洛夫娜在子爵身边让客人围成一
圈,请大家听他讲故事。

“LevicomteaétépersonnellementconnudemonB

seigneur,①”安娜·帕夫洛夫娜轻言细语地对一位来客说道。

“Levicomteestunparfaitconteur,”②她对另一位来客说道。

“CommeonvoitL’hommedelabonnecompagnie,”③她对第三位来客说道。可见子爵像
一盘撒上青菜的热气腾腾的干炒牛里脊,从至为优雅和对他至为有利的方面来看,他好像被
端上餐桌献给这个团体的人们。

子爵想开始讲故事,脸上流露出机灵的微笑。

“请您到这边来吧,chèreHélène.”④安娜·帕夫洛夫娜对长相俊美的公爵小姐说
道。公爵小姐坐在稍远的地方,她是另一个小组的中心人物。

①法语:子爵本人和那位公爵相识。
②法语:子爵是个令人惊讶的善于讲故事的大师。
③法语:一下子就看得出是位上流社会人士。
④法语:亲爱的海伦。

名叫海伦的公爵小姐面带笑容,站了起来,她总是流露着她走进客厅以后就流露的美女
般的微笑。她从闪到两边去让路的男人中间走过时,她那点缀着藤蔓和藓苔图案的参加舞会
穿的洁白的衣裳发出刷刷的响声,雪白的肩膀、发亮的头发和钻石都熠熠生辉,她一直往前
走去,向安娜·帕夫洛夫娜身边走去,两眼不看任何人,但对人人微露笑容,宛如她把欣赏
她的身段、丰满的肩头、装束时髦的、完全袒露的胸脯和脊背之美的权利恭恭敬敬地赐予每
个人,宛如她给舞蹈晚会增添了光彩。海伦太美了,从她身上看不到半点娇媚的表情,恰恰
相反,好像她为自己坚信不疑的、诱惑力足以倾到一切的姿色而深感羞愧,好像她希望减少
自己的美貌的诱惑力,可是无能为力。

“Quellebellepersonne!”①凡是见过她的人都这样说。当她在子爵面前坐下,照常
地微微发笑,使他容光焕发的时候,仿佛有一种非凡的力量使他大为惊讶,他于是耸了耸
肩,垂下了眼帘。

“Madame,jecrainspourmesmoyensdevantunpareil

auditoire.”②他说道,低下头来,嘴角上露出微笑。

公爵小姐把她那裸露的肥胖的手臂的肘部靠在茶几上,她认为无须说话,面露笑容地等
待着。在讲故事的当儿,她腰板挺直地坐着,时而瞧瞧轻松地搁在茶几上的肥胖而美丽的手
臂,时而瞧瞧更加美丽的胸脯,弄平挂在胸前的钻石项链,她一连几次弄平连衣裙的皱褶,
当故事讲到令人产生深刻印象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看安娜·帕夫洛夫娜,立时现出和宫廷

女官同样的面部表情,随后便安静下来,脸上浮现出愉快的微笑。矮小的公爵夫人也紧随海
伦身后从茶几旁边走过来了。

“Attendez-moi,jevaisprendremonouvrage,”③她说,“Voyons,àquoipensez-
vous?”她把脸转向伊波利特公爵说。“Apportez-moimonridicule.”④

①法语:多么迷人的美女啊!
②法语:我的确担心在这样的听众面前会拿不出讲话的本领来。
③法语:请等一下吧,我来拿我的活儿。
④法语:您怎样啦?您想什么啦?请您把我的女用手提包拿来。

公爵夫人微露笑容,和大家交谈的时候,她忽然调动坐位,坐下来,愉快地把衣服弄
平,弄整齐。

“现在我觉得挺好,”她说,请人家开始讲故事,一面又做起活儿来了。

伊波利特公爵把女用小提包交给她,跟在她身后走过来,又把安乐椅移到靠近她的地
方,便在她身旁坐下来。

这位LecharmantHippolyte①长得俨像他的美丽的妹

妹,真令人诧异,二人虽然相像,但他却十分丑陋,这就更令人诧异了。他的面部和他
妹妹的一模一样,但他妹妹那乐观愉快的、洋洋自得、充满青春活力、朝夕不变的微笑和身
段超人的古典美,使她容光焕发,倾城倾国;反之,哥哥的长相却显得愚昧昏庸,总是表现
出十分自信和不满的神态,他身子既瘦且弱,疲软无力。眼睛、鼻子和口挤在一起,很不匀
称,仿佛已变成缺乏表情的、闷闷不乐的鬼脸,而手足笨拙,总是做出生硬的姿势。

“Cen’estpasunehistoirederevenants?”②他说道。他坐在公爵夫人近侧,赶快把
那单目眼镜戴在眼上,好像缺少这副工具他就无法开腔似的。

“Maisnon,moncher.”③讲故事的人大吃一惊,耸耸肩,说。

“C’estquejedétesteleshistoiresderevenants.”④伊波利特公爵用这种语调说,
从中可以明显地看出,他先说这句话,然后才明了这句话有什么涵义。

①法语:可爱的伊波利特。
②法语:这是不是关于鬼魂的故事?
③法语:亲爱的,根本不是。
④法语:问题就在于,我很讨厌鬼魂的故事。

他说话时过分自信,谁也领悟不出,他说的话究竟是明智呢,抑或是愚昧之谈。他上身
穿一件深绿色的燕尾服,正如他自己说的,下身穿一条cuissedenympheeffrayée①颜色的
长裤,脚上穿一双长统袜和短靴皮鞋。

Vicomte②十分动听地讲起了当时广为流传的一则趣闻。昂吉安悄然抵达巴黎,去与m
-lleGeorge③相会,在那里遇见亦曾博得这位女演员好感的波拿巴,拿破仑在和公爵见面
之后,出人意料地昏倒了,他于是陷入公爵的势力范围,公爵并没有藉此机会控制他,但到
后来拿破仑却把公爵杀害,以此回报公爵的宽厚。

这故事十分动听,饶有趣味,尤其是讲到这两个情敌忽然认出对方的时候,太太们心中
似乎都觉得激动不安。

“Charmant,”④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她一面回过头来用疑问的目光望望矮小的公
爵夫人。

①法语:受惊的自然女神的内体。
②法语:子爵。
③法语:名叫乔治的女演员。
④法语:好得很。

“Charmant,”矮小的公爵夫人轻言细语地说,把一根针插在针线活上,好像用以表
示,这故事十分有趣,十分动听,简直妨碍她继续做针线活儿。

子爵对这沉默的称赞给予适度的评价,他脸上露出感激的微笑,后又继续讲下去,但
是,安娜·帕夫洛夫娜不时地看看使她觉得可怕的那个年轻人,这时她发觉他不知怎的在和
神父一同热烈地、高声地谈话,她于是赶快跑去支援那个告急的地方。确实是这样,皮埃尔
竟然和那神父谈论政治均衡的事题,看来那神父对这个年轻人的纯朴的热情发生兴趣,他于
是在他面前尽量发挥地那自以为是的观点。二人兴致勃勃地、真诚坦率地交谈,聆听对方的
意见,这就使得安娜·帕夫洛夫娜有点扫兴了。

“臻致欧洲均势与droitdesgens①,是一种手段,”神甫说道,“只要俄国这个以野
蛮残暴著称于世的强国能够大公无私地站出来领导以臻致欧洲均势为目标的同盟,那就可以
拯救世界了!”

①法语:民权。

“您究竟怎样去求得这种均衡呢?”皮埃尔本来要开腔,安娜·帕夫洛夫娜这时向他跟
前走来,严肃地盯了皮埃尔一眼,问那个意大利人怎样才能熬得住本地的气候,意大利人的
脸色忽然变了,现出一副看起来像是和女人交谈时他所惯用的假装得令人觉得委屈的谄媚的
表情。

“我有幸加入你们的社会,你们的社会,尤其是妇女社会的那种优越的智慧和教育,真
叫我神魂颠倒,因此我哪能事先想到气候呢。”他说。

安娜·帕夫洛夫娜不放走神父和皮埃尔,为着便于观察起见,便叫他们二人一同加入普
通小组。

这时候,又有一个来宾走进了客厅。这位新客就是年轻的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
矮小的公爵夫人的丈夫。博尔孔斯基公爵个子不大,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青年,眉清目秀,面
部略嫌消瘦。他整个外貌,从困倦而苦闷的目光到徐缓而匀整的脚步,和他那矮小而活泼的
妻子恰恰相反,构成强烈的对照。显然,他不仅认识客厅里所有的人,而且他们都使他觉得
厌烦,甚至连看看他们,听听他们谈话,他也感到索然无味。在所有这些使他厌恶的面孔
中,他的俊俏的妻子的面孔似乎最使他生厌。他装出一副有损于他的美貌的丑相,把脸转过
去不看她。他吻了一下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手,随后眯缝起眼睛,向众人环顾一遭。

“VousvousenroAlezpourlaguerre,monprince?①”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

“LegénéralKoutouzoff,”博尔孔斯基说道,像法国人一样,说库图佐夫一词时总把
重音搁在最后一个音节上,“abiBenvouludemoipouraide-de-camp……”②

“EtLise,votrefemme?”③

“她到农村去。”

“您从我们身边夺去您的漂亮的太太应该吗?”

“Andve,”④他的妻子说道,她对丈夫说话和对旁人说话都用同样娇媚的腔调,“子
爵给我们讲了一则关于名叫乔治的小姐和波拿巴的故事,多么动听啊!”

①法语:公爵,您准备去打仗吗?
②法语:库图佐夫将军要我做他的副官。
③法语:您的夫人丽莎呢?
④法语:安德烈。

安德烈公爵眯缝起眼睛,把脸转过去。安德烈公爵走进客厅之后,皮埃尔便很欣悦地、
友善地望着他,一刻也没有转移目光,皮埃尔向前走去一把拉住他的手。安德烈公爵没有掉
过头来看看,他蹙起额角,做出一副丑相,心里在埋怨碰到他的手臂的人,但当他望见皮埃
尔含笑的面庞,他就出乎意外地流露出善意的、愉快的微笑。

“啊,原来如此!……你也跻身于稠人广众的交际场中了!”他对皮埃尔说道。

“我知道您会光临。”皮埃尔答道,“我上您那儿吃夜饭,”

他轻声地补充一句话,省得妨碍子爵讲故事,“行吗?”

“不,不行。”安德烈公爵含笑地说道,一面握住皮埃尔的手,向他示意,要他不必多
问。他还想说些什么话,但在这当儿瓦西里公爵随同他的女儿都站起来,退席了,男士们也
都站起来让路。

“我亲爱的子爵,您原谅我吧,”瓦西里公爵对法国人说,态度温和地拉住他的衣袖往
椅子上按一下,不让他站起身来。

“公使举办的这个不吉利的庆祝会要夺去我的欢乐,并且把您的话儿打断了。离开您这
个令人陶醉的晚会,真使我觉得难受。”他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

他的女儿——名叫海伦的公爵小姐,用手轻轻地提起连衣裙褶,从椅子之间走出来,她
那漂亮的脸盘上露出更愉快的微笑,当她从皮埃尔身旁走过时,皮埃尔惊喜地盯着这个美女。

“很标致。”安德烈公爵说。

“很标致。”皮埃尔说。

瓦西里公爵走过时,一把抓住皮埃尔的手,把脸转过来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

“请您教导教导这头狗熊吧,”他说道,“他在我家中住了一个月,我头一次在交际场
所碰见他了。对一个青年来说,没有任何事物像聪明的女人们的社交团体那样迫切需要的
了。”

4

安娜·帕夫洛夫娜微微一笑,她答应接待皮埃尔,安娜知道瓦西里公爵是皮埃尔的父系
的亲戚。原先和姑母坐在一起的已过中年的妇女赶快站起来,在接待室里赶上瓦西里公爵。
原先她脸上假装出来的兴致已经消失了。她那仁慈的、痛哭流涕的面孔只露出惶恐不安的神
色。

“公爵,关于我的鲍里斯的事,您能对我说些什么话呢?”她在接待室追赶他时说道。
(她说到鲍里斯的名字时,特别在字母“U”上加重音)。“我不能在彼得堡再呆下去了。
请您告诉我,我能给我那可怜的男孩捎去什么信息呢?”

尽管瓦西里公爵很不高兴地、近乎失礼地听这个已过中年的妇人说话,甚至表现出急躁
的情绪,但是她仍向公爵流露出亲热的、令人感动的微笑,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走掉。

“您只要向国王替我陈词,他就可以直接调往近卫军去了,这在您易如反掌。”她央求
道。

“公爵夫人,请您相信。凡是我能办到的事,我一定为您办到,”瓦西里公爵答道,
“但是向国王求情,我确有碍难。我劝您莫如借助于戈利岑公爵去晋见鲁缅采夫,这样办事
更为明智。”

已过中年的妇人名叫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她出身于俄国的名门望族之一,但是她现
已清寒,早就步出了交际场所,失掉了往日的社交联系。她现在走来是为她的独子在近卫军
中求职而斡旋。她自报姓氏,出席安娜·帕夫洛夫娜举办的晚会,其目的仅仅是要拜谒瓦西
里公爵,也仅仅是为这一目的,她才聆听子爵讲故事。瓦西里公爵的一席话真使她大为震
惊,她那昔日的俊俏的容貌现出了愤恨的神态,但是这神态只是继续了片刻而已,她又复微
露笑意,把瓦西里公爵的手握得更紧了。

“公爵,请听我说吧,”她说道,“我从未向您求情,今后也不会向您求情,我从未向
您吐露我父亲对您的深情厚谊。而今我以上帝神圣的名份向您恳求,请您为我儿子办成这件
事吧,我必将把您视为行善的恩人,”她赶快补充一句话,“不,您不要气愤,就请您答应
我的恳求吧。我向戈利岑求过情,他却拒之于千里之外。Soyezlebonenfantquevousavez

ètè,”①她说道,竭力地露出微笑,但是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①法语:请您像以前那样行行善吧。

“爸爸,我们准会迟到啦,”呆在门边等候的公爵小姐海伦扭转她那长在极具古典美肩
膀上的俊美的头部,开口说道。

但是,在上流社会上势力是一笔资本,要珍惜资本,不让它白白消耗掉。瓦西里公爵对
于这一点知之甚稔,他心里想到,如果人人求他,他替人人求情,那末,在不久以后他势必
无法替自己求情了,因此,他极少运用自己的势力。但是在名叫德鲁别茨卡娅的公爵夫人这
桩事情上,经过她再次央求之后,他心里产生一种有如遭受良心谴责的感觉。她使公爵回想
起真实的往事:公爵开始供职时,他所取得的成就归功于她的父亲。除此之外,从她的作为
上他可以看到,有一些妇女,尤其是母亲,她们一作出主张,非如愿以偿,决不休止,否
则,她们就准备每时每刻追随不舍,剌剌不休,甚至于相骂相斗,无理取闹,她就是这类的
女人。想到最后这一点,使他有点动摇了。

“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说道,嗓音中带有他平素表露的亲昵而又苦闷的意
味,“您希望办到的事,我几乎无法办到;但是,我要办妥这件不可能办妥的事,以便向您
证明我对您的爱护和对您的去世的父亲的悼念,您的儿子以后会调到近卫军中去,您依靠我
吧,我向您作出了保证,您觉得满意吗?”

“我亲爱的,您是个行善的恩人!您这样做,正是我所盼望的。我知道您多么慈善。”

他要走了。

“请您等一等,还有两句话要讲。Unefoispasseaux

gardes……①”她踌躇起来,“您和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库图佐夫的交情甚
厚,请您把鲍里斯介绍给他当副官。那时候我就放心了,那时候也就……”

瓦西里公爵脸上流露出微笑。

①法语:但当他调到近卫军中以后……

“我不能答应这件事。您不知道,自从库图佐夫被委任为总司令以来,人们一直在纠缠
他。他曾亲自对我说,莫斯科的夫人们统统勾结起来了,要把她们自己的儿子送给库图佐夫

当副官。”

“不,您答应吧,否则,我就不放您走,我的亲爱的恩人。”

“爸爸,”那个美人儿又用同样的音调重复地说了一遍,“我们准要迟到啦。”

“啊,aurevoir①,再见吧,您心里明白她说的话吧?”

“那末,您明天禀告国王吗?”

“我一定禀告。可是我不能答应向库图佐夫求情的事。”

“不,请您答应吧,请您答应吧,Basile”②,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跟在他身后说道,
她脸上露出卖俏的少女的微笑,从前这大概是她惯有的一种微笑,而今它却与她那消瘦的面
貌很不相称了。

显然,她已经忘记自己的年纪,她习以为常地耍出妇女向来所固有的种种手腕。但是当
他一走出大门,她的脸上又浮现出原先那种冷漠的、虚伪的表情。她已经回到子爵还在继续
讲故事的那个小姐那儿,又装出一副在听故事的模样,同时在等候退席离开的时机,因为她
的事已经办妥了。

“可是,近来面世的dusacredeMilan③那幕喜剧,您认为如何?”安娜·帕夫洛夫娜
说道,“EtlanouvellecomédiedespeuplesdeGênesetdeLucques,
quiviennentprésenterleursvoeuxàM.Buonaparte,M,BuonaparteassissurunTrone,
etexaucantlesvoeuxdesnations!Adorable!Non,maisc’estàendevenirfolle!
Ondirait,quelemondeentieraperdulatete.④”

①法语:再见。
②法语:瓦西里。
③法语:《米兰的加冕典礼》。
④法语:还有一幕新喜剧哩:热那亚和卢加各族民众向波拿巴先生表达自己的意愿。波
拿巴先生坐在宝座上,居然满足了各族民众的愿望。呵!太美妙了!这真会令人疯狂。好像
了不起似的,全世界都神魂颠倒了。

安德烈公爵直盯着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脸,发出了一阵冷笑。

“DieumeLadonne,gareàquilatouche,”他说道(这是波拿巴在加冕时说的话),
“Onditqu’ilaététrèsbeauenprononcantcesporoles,①”他补充说,又用意大利语把这
句话重说一遍,“Diomiladona,guaiachilatocca.”

“J’espéreenfin,”安娜·帕夫洛夫娜继续说下去,“quecaaétélagoutted’
eauquiferadeborderleverre.LessouBverainsnepeuventplussupportercethomme,
quimenacetout.”②

“Lessouverains?JeneparlepasdelaRuisie,”子爵彬彬有礼地,但却绝望地说道,
“Lessouverains,madame!

Qu’ontilsfaitpourLouisⅩⅤⅡ,pourlareine,pourmadameElisabeth?Rien,”他
兴奋地继续说下去,“Etcroyez-moi,
ilssubissentlapunitionpourleurtrahisondelacausedesBourbons.Lessouverains?
IlsenvoientdesambasBsadeurscomplimenterl’usurpateur③.”

①法语:上帝赐予我王冠,谁触到王冠,谁就会遭殃。据说,他说这句话时,派头
十足。
②法语:他已恶贯满盈,达到不可容忍的地步,我希望这是他的最后一桩罪行,各国国
王再也不能容忍这个极尽威胁之能事的恶魔了。
③法语:各国国王吗?我不是说俄国的情形。各国国王呀!他们为路易十七、为皇后、
为伊丽莎白做了什么事?什么事也没有做。请你们相信我吧,他们因背叛波旁王朝的事业而
遭受惩处。各国国王吗?他们还派遣大使去恭贺窃取王位的寇贼哩。

他鄙薄地叹了一口气,又变换了姿势。伊波利特戴上单目眼镜久久地望着子爵,他听到
这些话时,忽然向那矮小的公爵夫人转过身去,向她要来一根针,便用针在桌子上描绘孔德
徽章,指给她看。他意味深长地向她讲解这种徽章,好像矮小的公爵夫人请求他解释似的。

“Batondegueules,engrêlédegueulesd’azuz—maisonCondé,”①他说道。

公爵夫人微露笑容听着。

“如果波拿巴再保留一年王位,”子爵把开了头的话题儿继续讲下去,他讲话时带着那
种神态,有如某人在一件他最熟悉的事情上不聆听他人的话,只注意自己的思路,一个劲儿
说下去!“事情就越拖越久,以致不可收拾。阴谋诡计、横行霸道、放逐、死刑将会永远把
法国这个社会,我所指的是法国上流社会,毁灭掉,到那时……”

他耸耸肩,两手一摊。皮埃尔本想说句什么话,子爵的话使他觉得有趣,但是窥伺他的
安娜·帕夫洛夫娜把话打断了。

“亚历山大皇帝宣称,”她怀有一谈起皇室就会流露的忧郁心情说,“他让法国人自己
选择政体形式,我深信,毫无疑义,只要解脱篡夺王位的贼寇的羁绊,举国上下立刻会掌握
在合法的国王手上。”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尽量向这个侨居的君主主义者献殷勤。

“这话不太可靠,”安德烈公爵说。“Monsieurlevicomte②想得合情合理,事情做得
太过火了。不过,我想,要走回原路,实在太难了。”

①法语:孔德的住宅——是用天蓝色的兽嘴缠成的兽嘴权杖的象征。
②法语:子爵先生。

“据我所闻,”皮埃尔涨红着脸又插嘴了,“几乎全部贵族都已投靠波拿巴了。”

“这是波拿巴分子说的话,”子爵不望皮埃尔一眼便说道,“眼下很难弄清法国的社会
舆论。”

“Bonapartel’adit,”①安德烈公爵冷冷一笑,说道。(看起来,他不喜欢子爵,没
有望着子爵,不过这些话倒是针对子爵说的话。)

“Jeleuraimontrélechemindelagloire,”他沉默片刻之后,又重复拿破仑的话,说
道,“ilsn’enontpasvoulu,jeleuraiouvertmesantichambres,
ilssesontprécipitesenfoule……Jenesaispasaquelpointilaeuledroitdeledire.”②

“Aucun,”③子爵辩驳道,“谋杀了公爵以后,甚至连偏心的人也不认为他是英雄
了。Simemecaaétéunhérospourcertainesgens,”子爵把脸转向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道,“depuisl’assasinatduducilyaunmartyrdeplusdansleciel,
unhérosdemoinssurlaterre.”④

①法语:这是波拿巴说的话。
②法语:“我向他们指出了一条光荣之路,他们不愿意走这条路;我给他们打开了前厅
之门,他们成群地冲了进来……”我不知道他有多大的权利说这种话。
③法语:无任何权利。
④法语:即令他在某些人面前曾经是英雄,而在公爵被谋杀之后,天堂就多了一个受难
者,尘世也就少了一个英雄。

安娜·帕夫洛夫娜和其他人还来不及微露笑容表示赏识子爵讲的这番话,皮埃尔又兴冲
冲地谈起话来了,尽管安娜·帕夫洛夫娜预感到他会开口说些有伤大雅的话,可是她已经无
法遏止他了。

“处昂吉安公爵以死刑,”皮埃尔说道,“此举对国家大有必要。拿破仑不怕独自一人
承担责任,我由此看出,这正是他精神伟大之所在。”

“Dieu!mondieu!”①安娜·帕夫洛夫娜以低沉而可怖的嗓音说道。

“Comment,M.Pierre,voustrouvezquel’assassinatestgrandeurd’aAme?”②矮
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她一面微微发笑,一面把针线活儿移到她自己近旁。

“嗬!啊呀!”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Capital!”③伊波利特公爵说了一句英国话,他用手掌敲打着膝头。子爵只是耸耸
肩膀。

①法语:天哪,我的天哪!
②法语:皮埃尔先生,您把谋杀看作是精神的伟大吗?
③英语:好得很!

皮埃尔心情激动地朝眼镜上方瞅了瞅听众。

“我之所以这样说,”他毫无顾忌地继续说下去,“是因为波旁王朝回避革命,让人民
处在无政府状态,唯独拿破仑善于理解革命,制服革命,因此,为共同福利起见,他不能顾
及一人之命而停步不前。”

“您愿不愿意到那张桌上去?”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可是皮埃尔不回答,继续讲下
去。

“不,”他愈益兴奋地说,“拿破仑所以伟大,是因为他高踞于革命之上,摒除了革命
的弊病,保存了一切美好的事物——公民平等呀,言论出版自由呀,仅仅因为这个缘故,他
才赢得了政权。”

“是的,假如他在夺取政权之后,不滥用政权来大肆屠杀,而把它交给合法的君王。”
子爵说,“那么,我就会把他称为一位伟人。”

“他不能做出这等事。人民把政权交给他,目的仅仅是要他把人民从波旁王朝之下解救
出来,因此人民才把他视为一位伟人。革命是一件伟大的事业,”皮埃尔先生继续说道。他
毫无顾忌地、挑战似地插进这句话,借以显示他风华正茂,想快点把话儿全部说出来。

“革命和杀死沙皇都是伟大的事业吗?……从此以后……您愿不愿意到那张桌上去?”
安娜·帕夫洛夫娜把话重说了一遍。

“《Contratsocial》,”①子爵流露出温顺的微笑,说道。

①法语:《民约论》——卢梭著。

“我不是说杀死沙皇,而是说思想问题。”

“是的,抢夺、谋杀、杀死沙皇的思想。”一个含有讥讽的嗓音又打断他的话了。

“不消说,这是万不得已而采取的行动,但全部意义不止于此,其意义在于人权、摆脱
偏见的束缚、公民的平等权益。

拿破仑完全保存了所有这些思想。”

“自由与平等,”子爵蔑视地说,好像他终究拿定主意向这个青年证明他的一派胡言,
“这都是浮夸的话,早已声名狼藉了。有谁不热爱自由与平等?我们的救世主早就鼓吹过自
由平等。难道人们在革命以后变得更幸福么?恰恰相反。我们都希望自由,而拿破仑却取缔
自由。”

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时而瞧瞧皮埃尔,时而瞧瞧子爵,时而瞧瞧女主人。开初,安
娜·帕夫洛夫娜虽有上流社会应酬的习惯,却很害怕皮埃尔的乖戾举动。但是一当她看到,
皮埃尔虽然说出一些渎神的坏话,子爵并没有大动肝火,在她相信不可能遏止这些言谈的时
候,她就附和子爵,集中精力来攻击发言人了。

“Mais,moncherm-rPierre,”①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一个大人物可以判处公

爵死刑,以至未经开庭审判、毫无罪证亦可处死任何人,您对这事作何解释呢?”

“我想问一问,”子爵说道,“先生对雾月十八日作何解释呢?这岂不是骗局么?C’
estunescamotage,quineressemblenullementàlamanièred’agird’ungrandhomme.”②
“可他杀掉了非洲的俘虏呢?”矮小的公爵夫人说道,“这多么骇人啊!”她耸耸肩膀。

“C’estunroturier,voussurezbeaudire,”③伊波利特公爵说道。

①法语:可是,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
②法语:这是欺骗手法,根本不像大人物的行为方法。
③法语:无论您怎么说,是个暴发户。

皮埃尔先生不晓得应该向谁回答才对,他朝大伙儿扫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阵微笑。他
的微笑和他人难得露出笑容的样子不一样。恰恰相反,当他面露微笑的时候,那种一本正
经、甚至略嫌忧愁的脸色,零时间就消失了,又露出一副幼稚、慈善、甚至有点傻气、俨如
在乞求宽恕的神态。

子爵头一次和他会面,可是他心里明白,这个雅各宾党人根本不像他的谈吐那样令人生
畏。大家都沉默无言了。

“你们怎么想要他马上向大家作出回答呢?”安德烈公爵说道,“而且在一个国家活动
家的行为上,必须分清,什么是私人行为,什么是统帅或皇帝的行为。我认为如此而已。”

“是的,是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皮埃尔随着说起来,有人在帮忙,他高兴极了。

“不能不承认,”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从拿破仑在阿尔科拉桥上的表现看来,他
是一位伟人,拿破仑在雅法医院向鼠疫患者伸出援助之手,从表现看来,他是一位伟人,但
是……但是他有一些别的行为,却令人难以辩解。”

显然,安德烈公爵想冲淡一下皮埃尔说的尴尬话,他欠起身来,向妻子做了个手势,打
算走了。

忽然,伊波利特公爵站起身来,他以手势挽留大家,要他们坐下,于是开腔说话了:

“Ah!aujourd’huionm’aracontéuneanecdote

moscovite,charmante:ilfautquejevousenrégale.Vousm’excusez,vicomte,
ilfautquejeravconteenrusse.Autrementonnesentirapasleseldel’histoire①”

伊波利特公爵讲起俄国话来了,那口音听来就像一个在俄国呆了一年左右的法国人讲的
俄国话。大家都停顿下来,伊波利特公爵十分迫切地要求大家用心听他讲故事。

“莫斯科有个太太,unedame②,十分吝啬。她需要两名跟马车的valetsdepied③,身
材要魁梧。这是她个人所好。她有unefemmedechambre④,个子也高大。她说……”

这时分,伊波利特公爵沉思起来了,显然在暗自盘算。

“她说……是的,她说:婢女(àlafemmedechambre),你穿上livrée,⑤跟在马车后
面,我们一同去fairedesvisBites.⑥”

①法语:嗬!今天有人给我讲了一则十分动听的莫斯科趣闻,也应该讲给你们听
听,让你们分享一份乐趣。子爵,请您原谅吧,我要用俄国话来讲,要不然,趣闻就会没有
趣味了。
②法语:一个太太。
③法语:仆人。
④法语:一个女仆。
⑤法语:宫廷内侍制服。
⑥法语:拜会。

伊波利特公爵早就噗嗤一声大笑起来,这时,听众们还没有面露笑容,这一声大笑产生
的印象对讲故事的人极为不利。然而,也有许多人,就中包括已过中年的太太和安娜·帕夫
洛夫娜,都发出了一阵微笑。

“她坐上马车走了。忽然间起了一阵狂风。婢女丢掉了帽子,给风刮走了,梳理得整整
齐齐的长发显得十分零乱……”

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发出了若断若续的笑声,他透过笑声说道:

“上流社会都知道了……”

他讲的趣闻到此结束了。虽然不明了他为何要讲这则趣闻,为何非用俄国话讲不可,然
而,安娜·帕夫洛夫娜和其他人都赏识伊波利特公爵在上流社会中待人周到的风格,赏识他
这样高兴地结束了皮埃尔先生令人厌恶的、失礼的闹剧。在讲完趣闻之后,谈话变成了零星
而琐细的闲聊。谈论到上回和下回的舞会、戏剧,并且谈论到何时何地与何人会面的事情。

5

客人们都向安娜·帕夫洛夫娜道谢,多亏她举行这次charmantesoirée①,开始散场了。

①法语:迷人的晚会。

皮埃尔笨手笨脚。他长得非常肥胖,身材比普通人高,肩宽背厚,一双发红的手又粗又
壮。正如大家所说的那样,他不熟谙进入沙龙的规矩,更不熟谙走出沙龙的规矩,很不内
行,即是说,他不会在出门之前说两句十分悦耳的话。除此而外,他还颟颟顸顸。他站立起
来,随手拿起一顶带有将军羽饰的三角帽,而不去拿自己的阔边帽,他手中拿着三角帽,不
停地扯着帽缨,直至那个将军索回三角帽为止。不过他的善良、憨厚和谦逊的表情弥补了他
那漫不经心、不熟谙进入沙龙的规矩、不擅长在沙龙中说话的缺陷。安娜·帕夫洛夫娜向他
转过脸来,抱有基督徒的温和态度,对他乖戾的举动表示宽恕,点点头对他说道:

“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我希望再能和您见面,但是我也希望您能改变您的见解。”她
说道。

当她对他说这话时,他一言未答,只是行了一鞠躬礼,又向大家微微一笑,这微笑没有
说明什么涵义,大概只能表示,“意见总之是意见,可你们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好、多么善
良的人。”所有的人随同安娜·帕夫洛夫娜,都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这个感想。

安德烈公爵走到接待室,他向给他披斗篷的仆人挺起肩膀,冷淡地听听他妻子和那位也
走到接待室来的伊波利特公爵闲谈。伊波利特站在长得标致的身已怀胎的公爵夫人侧边,戴
起单目眼镜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她。

“安内特,您进去吧,您会伤风的,”矮小的公爵夫人一面向安娜·帕夫洛夫娜告辞,
一面对她说。“C’estarrèté①,”

她放低嗓门补充说。

安娜·帕夫洛夫娜已经和丽莎商谈过她想要给阿纳托利和矮小的公爵夫人的小姑子说媒
的事情。

“亲爱的朋友,我信任您了,”安娜·帕夫洛夫娜也放低嗓门说道,“您给她写封信,
再告诉我,commentlepéreenvisBageralachose.Aurevoir②。”她于是离开招待室。

①法语:就这样确定了。
②法语:您父亲对这件事的看法。再会。

伊波利特公爵走到矮小的公爵夫人近旁,弯下腰来把脸凑近她,轻言细语地对她说些什
么话。

两名仆人,一名是公爵夫人的仆人,他手中拿着肩巾,另一名是他的仆人,他手上提着
长礼服,伫立在那里等候他们把话说完毕。他们听着他们心里不懂的法国话,那神态好像他
们懂得似的,可是不想流露出他们听懂的神色。公爵夫人一如平常,笑容可掬地谈吐,听话
时面露笑意。

“我非常高兴,我没有到公使那里去,”伊波利特公爵说道,“令人纳闷……晚会真美
妙,是不是,真美妙?”

“有人说,舞会妙极了,”公爵夫人噘起长满茸毛的小嘴唇道,“社团中美貌的女人都
要在那里露面。”

“不是所有的女人,因为您就不出席,不是所有女人,”伊波利特公爵说,洋洋得意地
大笑,他霍地从仆人手中拿起肩巾,甚至推撞他,把肩巾披在公爵夫人身上。不知是动作不
灵活还是蓄意这样做(谁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肩巾还披在她身上,他却久久地没有把手
放开,俨像在拥抱那个少妇似的。

她一直微露笑容,风度优雅地避开他,转过身来望了望丈夫。安德烈公爵阖上了眼睛,
他似乎十分困倦,现出昏昏欲睡的神态。

“您已准备就绪了吧?”他向妻子问道,目光却回避她。

伊波利特公爵急急忙忙地穿上他那件新款式的长过脚后跟的长礼服,有点绊脚地跑到台
阶上去追赶公爵夫人,这时分,仆人搀着她坐上马车。

“Princesse,aurevoir①.”他高声喊道,他的舌头也像两腿被礼服绊住那样,几乎
要说不出话来。

①法语:公爵夫人,再会。

公爵夫人撩起连衣裙,在那昏暗的马车中坐下来,她的丈夫在整理军刀,以效劳作为藉
口的伊波利特公爵打扰了大家。

“先生,请让开。”伊波利特公爵妨碍安德烈公爵走过去,安德烈公爵于是冷冰冰地、
满不高兴地用俄国话对他说道。

“皮埃尔,我在等候你。”安德烈公爵用那同样温柔悦耳的嗓音说道。

前导马御手开动了马车,马车车轮于是隆隆地响了起来。伊波利特公爵发出若断若续的
笑声,站在门廊上等候子爵,他已答应乘车送子爵回家。

“呵,亲爱的,您这位矮小的公爵夫人十分可爱。十分可爱。简直是个法国女人。”子
爵和伊波利特在马车中并排坐下来,说道。他吻了一下自己的指头尖。

伊波利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您知不知道,您那纯真无瑕的样子真骇人,”子爵继续说下去,“我为这个可怜的丈
夫——硬充是世袭领主的小军官表示遗憾。”

伊波利特又噗嗤一声笑了,透过笑声说道:

“可是您说过,俄国女士抵不过法国女士。要善于应付。”

皮埃尔先行到达,他像家里人一样走进了安德烈公爵的书斋,习以为常地立刻躺在沙发
上,从书架上随便拿起一本书(这是凯撒写的《见闻录》),他用臂肘支撑着身子,从书本
的半中间读了起来。

“你对舍列尔小姐怎么样?她现在完全病倒了。”安德烈公爵搓搓他那洁白的小手走进
书斋时说道。

皮埃尔把整个身子翻了过来。沙发给弄得轧轧作响,他把神彩奕奕的脸孔转向安德烈公
爵,露出一阵微笑,又把手挥动一下。

“不,这个神父很有风趣,只是不太明白事理……依我看,永久和平有可能实现,但是
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得透彻……横直不是凭藉政治均衡的手段……”

显然,安德烈公爵对这些抽象的话题不发生兴趣。

“我亲爱的,你不能到处把你想说的话一股脑儿说出来,啊,怎么样,你终究拿定了什
么主意?你要做一名近卫重骑兵团的士兵,还是做一名外交官?”安德烈公爵在沉默片刻之
后问道。

“您可以想象,我还不知道啦。这二者我都不喜欢。”

“可你要知道,总得拿定主意吧?你父亲在期望呢。”

皮埃尔从十岁起便随同做家庭教师的神父被送到国外去了,他在国外住到二十岁。当他
回到莫斯科以后,他父亲把神父解雇了,并对这个年轻人说道:“你现在就到彼得堡去吧,
观光一下,选个职务吧。我什么事情都同意。这是一封写给瓦西里公爵的信,这是给你用的
钱。你把各种情况写信告诉我吧,我会在各个方面助你一臂之力。”皮埃尔选择职务选了三
个月,可是一事无成。安德烈公爵也和他谈到选择职务这件事。皮埃尔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他必然是个共济会会员。”他说道,心里指的是他在一次晚会上见过面的那个神父。

“这全是胡言乱语,”安德烈公爵又制止他,说道:“让我们最好谈谈正经事吧。你到
过骑兵近卫军没有?……”

“没有,我没有去过,可是我脑海中想到一件事,要和您谈谈才好。目前这一场战争,
是反对拿破仑的战争。假如这是一场争取自由的战争,那我心中就会一明二白,我要头一个
去服兵役。可是帮助美国和奥地利去反对世界上一个最伟大的人……这就很不好了。”

安德烈公爵对皮埃尔这种稚气的言谈只是耸耸肩膀而已。他做出一副对这种傻话无可回
答的神态,诚然,对这种幼稚的问题,只能像安德烈公爵那样作答,真难以作出他种答案。

“设若人人只凭信念而战,那就无战争可言了。”他说。

“这就美不胜言了。”皮埃尔说道。

安德烈公爵发出了一阵苦笑。

“也许,这真是美不胜言,但是,这种情景永远不会出现……”

“啊,您为什么要去作战呢?”皮埃尔问道。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应当这样做。除此而外,我去作战……”他停顿下来了,“我
去作战是因为我在这里所过的这种生活,这种生活不合乎我的心愿!”

6

女人穿的连衣裙在隔壁房里发出沙沙的响声。安德烈公爵仿佛已清醒过来,把身子抖动
一下,他的脸上正好流露出他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客厅里常有的那副表情。皮埃尔把他的两
腿从沙发上放下去。公爵夫人走了进来。她穿着另一件家常穿的,但同样美观、未曾穿过的
连衣裙。安德烈公爵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把一张安乐椅移到她近旁。

“我为什么常常思考,”她像平常那样说了一句德国话,就连忙坐在安乐椅上,“安内
特为什么还不嫁人呢?先生们,你们都十分愚蠢,竟然不娶她为妻了。请你们原宥我吧,但
是,女人有什么用场,你们却丝毫不明了哩。皮埃尔先生,您是个多么爱争论的人啊!”

“我总会和您的丈夫争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作战。”皮埃尔向公爵夫人转过身
来毫无拘束地(年轻男人对年轻女人交往中常有的这种拘束)说道。

公爵夫人颤抖了一下。显然,皮埃尔的话触及了她的痛处。

“咳,我说的也是同样的话啊!”她说道,“我不明了,根本不明了,为什么男人不作
战就不能活下去呢?为什么我们女人什么也下想要,什么也不需要呢?呵,您就做个裁判
吧。我总把一切情形说给他听:他在这里是他叔父的副官,一个顶好的职位。大家都很熟悉
他,都很赏识他。近日来我在阿普拉克辛家里曾听到,有个太太问过一句话:他就是闻名的
安德烈公爵吗?说真话!”她笑了起来,“他到处都受到欢迎。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当上侍从
武官。您知道,国王很慈善地和他谈过话。我和安内特说过,撮合这门亲事不会有困难。您
认为怎样?”

皮埃尔望了望安德烈公爵,发现他的朋友不喜欢这次谈话,便一言不答。

“您什么时候走呢?”他发问。

“哦!请您不要对我说走的事,您不要说吧!这件事我不愿意听,”公爵夫人用在客厅
里和伊波利特谈话时的那种猥亵而任性的音调说道,看来,这音调用在皮埃尔仿佛是成员的
家庭中很不适合,“今天当我想到要中断这一切宝贵的关系……然后呢?安德烈,你知道
吗?”她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向丈夫示意,“我觉得可怕,觉得可怕啊!”她的脊背打颤,
轻言细语地说。

丈夫望着她,流露出那种神态,仿佛他惊恐万状,因为他发觉,除开他和皮埃尔而外,
屋中还有一个人,但是他依然现出冷淡和谦逊的表情,用疑问的音调对妻子说:

“丽莎,你害怕什么?我无法理解。”他说道。

“算什么男人,男人都是利己主义者,都是,都是利己主义者啊!他自己因为要求苛
刻,过分挑剔,天晓得为什么,把我抛弃了,把我一个人关在乡下。”

“跟我父亲和妹妹在一起,别忘记。”安德烈公爵低声说道。

“我身边没有我的朋友们了,横直是孑然一人……他还想要我不怕哩。”

她的声调已经含有埋怨的意味,小嘴唇翘了起来,使脸庞赋有不高兴的、松鼠似的兽性
的表情。她默不作声了,似乎她认为在皮埃尔面前说到她怀孕是件不体面的事,而这正是问
题的实质所在。

“我还是不明白,你害怕什么。”安德烈公爵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慢条斯理地说道。

公爵夫人涨红了脸,失望地挥动双手。

“不,安德烈,你变得真厉害,变得真厉害……”

“你的医生吩咐你早点就寝,”安德烈公爵说道,“你去睡觉好了。”

公爵夫人不发一言,突然她那长满茸毛的小嘴唇颤栗起来;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耸耸
肩,从房里走过去了。

皮埃尔惊奇而稚气地借助眼镜时而望望他,时而望望公爵夫人,他身子动了一下,好像
他也想站起来,但又改变了念头。

“皮埃尔先生在这儿,与我根本不相干,”矮小的公爵夫人忽然说了一句话,她那秀丽
的脸上忽然现出发哭的丑相,“安德烈,我老早就想对你说:你为什么对我改变了态度呢?
我对你怎么啦?你要到军队里去,你不怜悯我,为什么?”

“丽莎!”安德烈公爵只说了一句话,但这句话既含有乞求,又含有威胁,主要是有坚
定的信心,深信她自己会懊悔自己说的话,但是她忙着把话继续说下去:

“你对待我就像对待病人或者对待儿童那样。我看得一清二楚啊。难道半年前你是这个
模样吗?”

“丽莎,我请您住口。”安德烈公爵愈益富于表情地说道。

在谈话的时候,皮埃尔越来越激动不安,他站了起来,走到公爵夫人面前。看来他不能
经受住流泪的影响,自己也准备哭出声来。

“公爵夫人,请放心。这似乎是您的想象,因为我要您相信,我自己体会到……为什
么……因为……不,请您原谅,外人在这儿真是多余的了……不,请您放心……再见……”

安德烈公爵抓住他的一只手,要他止步。

“皮埃尔,不,等一下。公爵夫人十分善良,她不想我失去和你消度一宵的快乐。”

“不,他心中只是想到自己的事。”公爵夫人说道,忍不住流出气忿的眼泪。

“丽莎,”安德烈公爵冷漠地说道,抬高了声调,这足以表明,他的耐性到了尽头。

公爵夫人那副魅人的、令人怜悯的、畏惧的表情替代了她那漂亮脸盘上像松鼠似的忿忿
不平的表情;她蹙起额角,用一双秀丽的眼睛望了望丈夫,俨像一只疾速而乏力地摇摆着下
垂的尾巴的狗,脸上现出了胆怯的、表露心曲的神态。

“Mondieu,mondieu!”①公爵夫人说道,用一只手撩起连衣裙褶,向丈夫面前走去,
吻了吻他的额头。

“Bonsoir,Lise.”②安德烈公爵说道,他站了起来,像在外人近旁那样恭恭敬敬地
吻着她的手。

①法语: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②法语:丽莎,再会。

朋友们沉默不言。他们二人谁也不开腔。皮埃尔不时地看看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用
一只小手揩揩自己的额头。

“我们去吃晚饭吧。”他叹一口气说道,站立起来向门口走去。

他们走进一间重新装修得豪华而优雅的餐厅。餐厅里的样样东西,从餐巾到银质器皿、
洋瓷和水晶玻璃器皿,都具有年轻夫妇家的日常用品的异常新颖的特征。晚餐半中间,安德
烈公爵用臂肘支撑着身子,开始说话了,他像个心怀积愫、忽然决意全盘吐露的人那样,脸
上带有神经兴奋的表情,皮埃尔从未见过他的朋友流露过这种神态。

“我的朋友,永远,永远都不要结婚;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在你没有说你已做完你力
所能及的一切以前,在你没有弃而不爱你所挑选的女人以前,在你还没有把她看清楚以前,
你就不要结婚吧!否则,你就会铸成大错,弄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当你是个毫不中用的老头
的时候再结婚吧……否则,你身上所固有的一切美好而崇高的品质都将会丧失。一切都将在
琐碎事情上消耗殆尽。是的,是的,是的!甭这样惊奇地望着我。如果你对自己的前程有所
期望,你就会处处感觉到,你的一切都已完结,都已闭塞,只有那客厅除外,在那里你要和
宫廷仆役和白痴平起平坐,被视为一流……岂不就是这么回事啊!……”

他用劲地挥挥手。

皮埃尔把眼镜摘下来,他的面部变了样子,显得愈加和善了,他很惊讶地望着自己的朋
友。

“我的妻子,”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是个挺好的女人。她是可以放心相处并共同
追求荣誉的难能可贵的女人之一,可是,我的老天哪,只要我能不娶亲,我如今不论什么都
愿意贡献出来啊!我是头一回向你一个人说出这番话的,因为我爱护你啊。”

安德烈公爵说这话时与原先不同,更不像博尔孔斯基了,那时,博尔孔斯基把手脚伸开
懒洋洋地坐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安乐椅上,把眼睛眯缝起来,透过齿缝说了几句法国话。
他那冷淡的脸部由于神经兴奋的缘故每块肌肉都在颤栗着,一对眼睛里射出的生命之火在先
前似乎熄灭了,现在却闪闪发亮。看来,他平常显得愈加暮气沉沉,而在兴奋时就会显得愈
加生气勃勃。

“你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说这番话,”他继续说下去,“要知道,这是全部生活史。
你说到,波拿巴和他的升迁,”他说了这句话后,虽然皮埃尔并没有说到波拿巴的事情,
“你谈到波拿巴;但当波拿巴从事他的活动,一步一步地朝着他的目标前进的时候,他自由
自在,除开他所追求的目标而外,他一无所有,他终于达到了目标。但是,你如若把你自己
和女的捆在一起,像个带上足枷的囚犯,那你就会丧失一切自由。你的希望和力量——这一
切只会成为你的累赘,使你遭受到懊悔的折磨。客厅、谗言、舞会、虚荣、微不足道的事
情,这就是我无法走出的魔力圈。现在我要去参战,参加一次前所未有的至为伟大的战争,
可我一无所知,一点也不中用。JesuBistresamiableettrèscaustique①.”安德烈公爵继
续说下去,“大伙儿都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听我说话。他们是一群愚蠢的人,如若没有
他们,我的妻子就不能生活下去,还有这些女人……但愿你能知道,
touteslesfemmesdistinguées②和一般的女人都是一些什么人啊!我父亲说得很对。当女
人露出她们的真面目的时候,自私自利、虚荣、愚笨、微不足道——这就是女人的普遍特
征。你看看上流社会的女人,他们似乎有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
有啊!对,我的心肝,甭结婚吧,甭结婚吧。”安德烈爵说完了话。

①法语:我是个快嘴快舌的人。
②法语:这些像样的女人。

“我觉得非常可笑,”皮埃尔说道,“您认为自己无才干,认为自己的生活腐化堕落。
其实您前途无量,而且您……”

他没有说出“您怎么样”,可是他的语调表明,他很器重自己的朋友,对他的前途抱有
厚望。

“这种话他怎么能开口说出来呢?”皮埃尔想道。皮埃尔认为安德烈公爵是所有人的楷
模,纯粹是因为安德烈公爵高度地凝聚着皮埃尔所缺乏的品德,这种品德可以用“意志力”
这个概念至为切贴地表示出来。安德烈公爵善于沉着地应酬各种人,富有非凡的记忆力,博
学多识(他博览群书,见多识广,洞悉一切),尤其是善于工作、善于学习,皮埃尔向来就
对安德烈公爵的各种才能感到惊讶。如果说安德烈缺乏富于幻想的推理能力(皮埃尔特别倾
向于这个领域),那么,他却不认为这是缺点,而是力量的源泉。

在最良好、友善和朴实的人际关系中,阿谀或赞扬都不可缺少,有如马车行驶,车轮需
要抹油一样。

“Jesuisunhommefini,”①安德烈公爵说道,“关于我的情况有什么话可说的呢?让
我们谈谈你的情况吧,”他说道,沉默片刻后,对他那令人快慰的想法微微一笑。

这一笑同时也在皮埃尔脸上反映出来了。

“可是,关于我的情形有什么话可说的呢?”皮埃尔说道,他嘴边浮现出愉快的、无忧
无虑的微笑,“我是个什么人呢?Jesuisunbatard!”②他忽然涨红了脸。显然,他竭尽全
力才把这句话说了出来,“sansnom,sansfortune……③也好,说实话……”但是他没把
“说实话”这个词儿说出来,“我暂且自由自在,我心里感到舒畅。不过,我怎么也不知道
我应当先做什么事。我想认真地和您商量商量。”

①法语: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人。
②法语:一个私生子。
③法语:既无名,亦无财富。

安德烈公爵用慈善的目光望着他。可是在他那友爱而温柔的目光中依旧显露出他的优越
感。

“在我心目中,你之所以可贵,特别是因为唯有你才是我们整个上流社会中的一个活跃
分子。你觉得舒适。你选择你所愿意做的事吧,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你以后到处都行得通,
不过有一点要记住:你不要再去库拉金家中了,不要再过这种生活。狂饮、骠骑兵派头,这
一切……对你都不适合了。”

“Quevoulez-vous,moncher,”皮埃尔耸耸肩,说道,“Lesfemmes,moncher,
lesfemmes!”①

“我不明白,”安德烈答道:“LesfemmescommeilfautB,”②这是另一码事;不过库
拉金家的Lesfemmes,lesfemmesetlevin③,我不明白啊!”

①法语:我的朋友啊,毫无办法,那些女人,那些女人啊!
②法语:像样的女人。
③法语:女人,女人和酒。

皮埃尔在瓦西里·库拉金公爵家中居住,他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一同享受纵酒作乐的
生活,大家拿定了主意,要阿纳托利娶安德烈的妹妹为妻,促使他痛改前非。

“您可要知道,就是这么一回事啊!”皮埃尔说道,他脑海中仿佛突然出现一个极妙的
想法,“真的,我老早就有这个念头。过着这种生活,对什么事我都拿不定主意,什么事我
都无法缜密考虑。真头痛,钱也没有了。今天他又邀请我,我去不成了。”

“你向我保证,你不走,行吗?”

“我保证!”

当皮埃尔离开他的朋友走出大门时,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是夜适逢是彼得堡六月的白
夜。皮埃尔坐上一辆马车,打算回家去。但是他越走近家门,他就越发感觉到在这个夜晚不
能入睡,这时候与其说是深夜,莫如说它更像黄昏或早晨。空荡无人的街上可以望见很远的
地方。皮埃尔在途中回忆起来,今日晚上必定有一伙赌博的常客要在阿纳托利·库拉金家里
聚会。豪赌之后照例是纵酒作乐,收场的节目又是皮埃尔喜爱的一种娱乐。

“如果到库拉金家去走一趟该多好啊。”他心中想道。但是立刻又想到他曾向安德烈公
爵许下不去库拉金家串门的诺言。

但是,正如所谓优柔寡断者的遭遇那样,嗣后不久他又极欲再一次体验他所熟悉的腐化
堕落的生活,他于是拿定主意,要到那里去了。他蓦地想到,许下的诺言毫无意义,因为在
他向安德烈公爵许下诺言之前,他曾向阿纳托利公爵许下到他家去串门的诺言。他终于想
到,所有这些诺言都是空洞的假设,并无明确的涵义,特别是当他想到,他明天有可能死
掉,也有可能发生特殊事故,因此,承诺与不承诺的问题,就不复存在了。皮埃尔的脑海中
常常出现这一类的论断,它消除了他的各种决定和意向。他还是乘车到库拉金家中去了。

他乘马车到达了阿纳托利所住的近卫骑兵队营房旁一栋大楼房的门廊前面,他登上了灯
火通明的台阶,上了楼梯,向那敞开的门户走进去。接待室内荡然无人,乱七八糟地放着空
瓶子、斗篷、套鞋,发散着一股酒味,远处的语声和喊声隐约可闻。

赌博和晚膳已经完毕了,但是客人们还没有各自回家。皮埃尔脱下斗篷,步入第一个房
间,那里只有残酒与剩饭,还有一名仆役;他内心以为没有被人发现,悄悄地喝完了几杯残
酒。第三个房间传出的喧器、哈哈大笑、熟悉的叫喊和狗熊的怒吼,清晰可闻。大约有八个

年轻人在那敞开的窗口挤来挤去。有三个人正在玩耍一只小熊,一个人在地上拖着锁上铁链
的小熊,用它来恐吓旁人。

“我押史蒂文斯一百卢布赌注!”有个人喊道。

“当心,不要搀扶!”另一人喊道。

“我押在多洛霍夫上啊!”第三个人喊道,“库拉金,把手掰开来。”

“喂,把小熊‘朱沙’扔开吧,这里在打赌啊!”

“要一干而尽,不然,就输了。”第四个人喊道。

“雅科夫,拿瓶酒来,雅科夫!”主人喊道,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美男子,穿着一件袒露
胸口的薄衬衣站在人群中间,“先生们,等一会。瞧,他就是彼得鲁沙,亲爱的朋友。”他
把脸转向皮埃尔说道。

另一个身材不高、长着一对明亮的蓝眼睛的人从窗口喊叫:“请上这里来,给我们把手
掰开,打赌啊!”这嗓音在所有这些醉汉的嗓音中听来令人觉得最为清醒,分外震惊。他是
和阿纳托利住在一起的多洛霍夫,谢苗诺夫兵团的军官,大名鼎鼎的赌棍和决斗能手。皮埃
尔面露微笑,快活地向四周张望。

“我什么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等一会,他还没有喝醉。给我一瓶酒。”阿纳托利说道,从桌上拿起一只玻璃杯,向
皮埃尔跟前走去。

“你首先喝酒。”

皮埃尔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起酒来,而那些蹙起额头瞧瞧又在窗口挤来挤去的喝得醉醺醺
的客人,倾听着他们交谈。阿纳托利给他斟酒,对他讲,多洛霍夫和到过此地的海员,叫做
史蒂文斯的英国人打赌,这样议定:他多洛霍夫把脚吊在窗外坐在三楼窗台上一口气喝干一
瓶烈性甜酒。

“喂,要喝干啊!”阿纳托利把最后一杯酒递给皮埃尔,说道,“不然,我不放过你!”

“不,我不想喝。”皮埃尔用手推开阿纳托利,说道;向窗前走去。

多洛霍夫握着英国人的手,明确地说出打赌的条件,但主要是和阿纳托利、皮埃尔打交
道。

多洛霍夫这人中等身材,长着一头鬈发,有两只明亮的蓝眼睛。他约莫二十五岁。像所
有的陆军军官那样,不蓄胡子,因而他的一张嘴全露出来,这正是他那令人惊叹的脸部线
条。这张嘴十分清秀,弯成了曲线。上嘴唇中间似呈尖楔形,有力地搭在厚实的下嘴唇上,
嘴角边经常现出两个微笑的酒窝。所有这一切,特别是在他那聪明、坚定而放肆的目光配合
下,造成了一种不能不惹人注意这副脸型的印象。多洛霍夫是个不富裕的人,没有什么人情
关系。尽管阿纳托利花费几万卢布现金,多洛霍夫和他住在一起,竟能为自己博得好评,他
们的熟人把多洛霍夫和阿纳托利比较,更为尊重多洛霍夫,阿纳托利也尊重他。多洛霍夫无
博不赌,几乎总是赢钱。无论他喝多少酒,他从来不会丧失清醒的头脑。当时在彼得堡的浪
子和酒徒的领域中,多洛霍夫和库拉全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一瓶烈性甜酒拿来了。窗框使人们无法在那窗户外面的侧壁上坐下,于是有两个仆役把
窗框拆下来,他们周围的老爷们指手划脚,不断地吆喝,把他们搞得慌里慌张,显得很羞怯。

阿纳托利现出洋洋得意的神气,向窗前走去。他禁不住要毁坏什么东西。他把仆人们推
开,拖了拖窗框,可是拖不动它。他于是砸烂了玻璃。

“喂,你这个大力士。”他把脸转向皮埃尔说道。

皮埃尔抓住横木,拖了拖,像木制的窗框喀嚓喀嚓地响,有的地方被他弄断了,有的地
方被扭脱了。

“把整个框子拆掉,要不然,大家还以为我要扶手哩。”多洛霍夫说道。

“那个英国人在吹牛嘛……可不是?……好不好呢?

……”阿纳托利说道。

“好吧。”皮埃尔望着多洛霍夫说道,多洛霍夫拿了一瓶烈性甜酒,正向窗前走去,从
窗子望得见天空的亮光,曙光和夕晖在天上连成一片了。

多洛霍夫手中拿着一瓶烈性甜酒,霍地跳上了窗台。

“听我说吧!“他面向房间,站在窗台上喊道。大家都沉默不言。

“我打赌(他操着法语,让那个英国人听懂他的意思,但是他说得不太好),我赌五十
金卢布,您想赌一百?”他把脸转向英国人,补充了一句。

“不,就赌五十吧。”英国人说道。

“好吧,赌五十金卢布,”二人议定,“我要一口气喝干一整瓶烈性糖酒,两手不扶着
什么东西,坐在窗台外边,就坐在这个地方把它喝干(他弯下腰来,用手指指窗户外边那倾
斜的墙壁上的突出部分)……就这样,好吗?……”

“很好。”英国人说道。

阿纳托利向英国人转过身去,一手揪住他的燕尾服上的钮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个
英国人身材矮小),开始用法语向他重说了打赌的条件。

“等一下!”多洛霍夫为了要大家注意他,便用酒瓶敲打着窗户,大声喊道,“库拉
金,等一会,听我说吧。如果有谁如法炮制,我就支付一百金卢布。明白么?”

英国人点点头,怎么也不肯让人明白,他有意还是无意接受打赌的新条件。阿纳托利不
愿放开英国人,虽然那个英国人点头示意,但他心里什么都明白。阿纳托利用英语把多洛霍
夫的话向他翻译出来。一个年轻的、瘦骨嶙峋的男孩——近卫骠骑兵,这天夜里输了钱,他
于是爬上窗台上,探出头来向下面望望。

“吓!……吓!……吓!……”他瞧着窗外人行道上的石板说道。

“安静!”多洛霍夫高声喊道,把那个军官从窗台上拉了下来,被马刺绊住腿的军官很
不自在地跳到房间里。

多洛霍夫把酒瓶搁在窗台上,这样拿起来方便,他谨小慎微地、悄悄地爬上窗户。他垂
下两腿,双手支撑着窗沿,打量了一番,把身子坐稳,然后放开双手,向左向右移动,拿到
了一只酒瓶。阿纳托利拿来了两根蜡烛,搁在窗台,虽然这时候天大亮了,两根蜡烛从两旁
把多洛霍夫穿着一件白衬衣的脊背和他长满鬈发的头照得通亮了。大家都在窗口挤来挤去。
那个英国人站在大家前面。皮埃尔微微发笑,不说一句话。一个在场的年纪最大的人露出气
忿的、惊惶失惜的神色,忽然窜到前面去,想一把揪住多洛霍夫的衬衣。

“先生们,这是蠢事,他会跌死的。”这个较为明智的人说道。

阿纳托利制止他。

“不要触动他,你会吓倒他,他会跌死的。怎样?……那为什么呢?……哎呀……”

多洛霍夫扭过头来,坐得平稳点了,又用双手支撑着窗户的边沿。

“如果有谁再挤到我身边来,”他透过紧团的薄嘴唇断断续续地说,“我就要把他从这
里扔下去。也罢!……”

他说了一声“也罢”,又转过身去,伸开双手,拿着一只酒瓶搁到嘴边,头向后仰,抬
起一只空着的手,这样,好把身子弄平稳。有一个仆人在动手捡起玻璃,他弯曲着身子站着
不动弹,目不转睛地望着窗户和多洛霍夫的脊背。阿纳托利瞪大眼睛,笔直地站着。那个英
国人噘起嘴唇,从一旁观看。那个想阻拦他的人跑到屋角里去,面朝墙壁地躺在沙发上。皮
埃尔用手捂住脸,此时他脸上虽然现出恐怖的神色,但却迷迷糊糊地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大
家都沉默不言。皮埃尔把蒙住眼睛的手拿开。多洛霍夫保持同样的姿态坐着,不过他的头颅
向后扭转过来了,后脑勺上的卷发就碰在衬衫的领子上,提着酒瓶的手越举越高,不住地颤
抖,用力地挣扎着。这酒瓶显然快要喝空了,而且举起来了,头也给扭弯了。“怎么搞了这
样久呢?”皮埃尔想了想。他仿佛觉得已经过了半个多钟头。多洛霍夫把脊背向后转过去,
一只手神经质地颤栗起来,这一颤栗足以推动坐在倾斜的侧壁上的整个身躯。他全身都挪动
起来了,他的手和头越抖越厉害,费劲地挣扎。一只手抬了起来抓住那窗台,但又滑落下去
了。皮埃尔又用手捂住眼睛,对自己说:永远也没法把它睁开来。他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微
微地摆动起来了。他看了一眼:多洛霍夫正站在窗台上,他的脸色苍白,但却露出了愉快的
神态。

“酒瓶子空了。”

他把这酒瓶扔给英国人,英国人灵活地接住。多洛霍夫从窗上跳下来。他身上发散着浓
重的甜酒气味。

“棒极了!好样的!这才是打赌啊!您真了不起啊!”大家从四面叫喊起来了。

那个英国人拿出钱包来数钱。多洛霍夫愁苦着脸,沉默不语。皮埃尔一跃跳上了窗台。

“先生们!谁愿意同我打赌呢?我同样做它一遍,”他忽然高声喊道,“不需要打赌,
听我说,我也这么干。请吩咐给我拿瓶酒来。我一定做到……请吩咐给我拿瓶酒来。”

“让他干吧,让他干吧!”多洛霍夫面带微笑,说道。

“你干嘛,发疯了么?谁会让你干呢?你就站在梯子上也会感到头晕啊。”大家从四面
开腔说话。

“我准能喝干,给我一瓶烈性甜酒吧!”皮埃尔嚷道,做出坚定的醉汉的手势,捶打着
椅子,随即爬上了窗户。

有人抓住他的手,可是他很有力气,把靠近他的人推到很远去了。

“不,你这样丝毫也说服不了他,”阿纳托利说道,“等一等,我来哄骗他。你听我
说,跟你打个赌吧,但约在明天,现在我们大家都要到×××家中去了。”

“我们乘车子去吧,”皮埃尔喊道,“我们乘车子去吧!……

把小熊‘米沙’也带去。”

他于是急忙抓住这头熊,抱着它让它站起来,和它一同在房里跳起舞来,双腿旋转着。

7

瓦西里公爵履行了他在安娜·帕夫洛夫娜举办的晚会上答应名叫德鲁别茨卡娅的公爵夫
人替她的独子鲍里斯求情的诺言。有关鲍里斯的情形已禀告国王,他被破例调至谢苗诺夫兵
团的近卫队中担任准尉。安娜·帕夫洛夫娜虽已四出奔走斡旋,施展各种手段,但是,鲍里
斯还是未被委派为副官,亦未被安插在库图佐夫手下供职。安娜·帕夫洛夫娜举办晚会后不
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就回到莫斯科,径直地到她的富有的亲戚罗斯托夫家中去了,她一
直住在莫斯科的这个亲戚家中,她的被溺爱的鲍里斯从小就在这个亲戚家中抚养长大,在这
里住了许多年,他刚被提升为陆军准尉,旋即被调任近卫军准尉。八月十日近卫军已自彼得
堡开走,她那留在莫斯科置备军装的儿子要在前往拉兹维洛夫的途中赶上近卫军的队伍。

罗斯托夫家中有两个叫做娜塔莉娅的女人——母亲和小女儿——过命名日。从清早起,
波瓦尔大街上一栋莫斯科全市闻名的叫做罗斯托娃的伯爵夫人的大楼前面,装载着贺客的车
辆就来回奔走,川流不息。伯爵夫人和漂亮的大女儿坐在客厅里接待来宾,送走了一批宾
客,又迎来了另一批宾客,不停地应接。

这位伯爵夫人长着一副东方型的瘦削的脸盘,四十五岁上下,她为儿女所劳累(有十二
个儿女),身体显得虚弱。由于体弱,她的动作和言谈都很迟缓,这却赋予她一种令人肃然
起敬的、威严的风貌。叫做安娜·米哈伊洛莫娜·德鲁别茨卡娅的公爵夫人就像他们家里人
一样,也坐在那儿,帮助和应酬宾客。年轻人认为不必参与接待事宜,都呆在后面的几个房
间里。伯爵迎送着宾客,邀请全部宾客出席午宴。

“十分、十分感激您machère或moncher①,(他对待一切人,无论地位高于他,抑或
低于他,都毫无例外地、毫无细微差别地称machère或moncher),我个人代替两个过命名
日的亲人感激您。请费神,来用午膳。您不要让我生气,moncher。我代表全家人诚挚地邀
请您,machère。”他毫无例外地,一字不变地对一切人都说这番话,他那肥胖的、愉快
的、常常刮得很光的脸上现出同样的神态,他同样地紧握来宾的手,频频地鞠躬致意。送走
一位宾客后,伯爵回到那些尚在客厅未退席的男女宾客面前,他把安乐椅移到近旁,显露出
热爱生活、善于生活的人所固有的样子,豪放地摊开两腿,两手搁在膝盖上,意味深长地摇
摇摆摆,他预测天气,请教保健的秘诀,有时讲俄国话,有时讲很差劲的、但自以为道地的
法国话,后来又现出极度困倦、但却竭尽义务的人所独具的样子去送宾客,一面弄平秃头上
稀疏的斑发,又请宾客来用午膳。有时候,他从接待室回来,顺路穿过花斋和堂馆休息室走
进大理石大厅,大厅里已经摆好备有八十份餐具的筵席,他望着堂倌拿来银器和瓷器,摆筵
席、铺上织花桌布,并把出身于贵族的管家德米特里·瓦西里耶维奇喊到身边来,说道:

“喂,喂,米佳,你要注意,把一切布置停妥。好,好,”

①法语:亲爱的女客,亲爱的男客。

他说道,十分满意地望着摆开的大号餐桌,“餐桌的布置是头件大事。就是这样……”
他洋洋自得地松了口气,又走回客厅去了。

“玛丽亚·利洛夫娜·卡拉金娜和她的女儿到了!”伯爵夫人的身材魁梧的随从的仆人
走进客厅门,用那低沉的嗓音禀告。伯爵夫人思忖了一会,闻了闻镶有丈夫肖像的金质鼻烟
壶。

“这些接客的事情把我折磨得难受,”她说道,“哦,我来接待她这最后一个女客。她
真拘礼,请吧,”她用忧悒的嗓音对仆人说,内心好像是这样说:“哎呀!让你们这些人置
我于死命吧!”

一个身段高大、肥胖、样子骄傲的太太和她的圆脸蛋的、微露笑容的女儿,衣裙沙沙作
响,走进客厅来。

“Chèrecomtesse,ilyasilongtemps…elleaéléalitéelapauvreenfant…
aubaldesRazoumowsky…etlacomtesseApraksine…j’aiétésiheureuse……①,听见妇女
们互相打断话头、闹哄哄的谈话声,谈话声和连衣裙的沙沙声、移动椅子的响声连成一片
了。这场谈话开始了,谈话在头次停顿的时候正好有人站起来,把那连衣裙弄得沙沙作响,
有人说:“Jeauisbiencharmée,lasantédlemaman…etlacomtesseApraksine.”②连衣裙

又给弄得沙沙作响,有人朝接待室走去,穿上皮袄或披起斗篷,就离开了。谈话中提到当时
市内的首要新闻——遐尔闻名的富豪和叶卡捷琳娜女皇当政时的美男子老别祖霍夫伯爵的病
情和他的私生子皮埃尔,此人在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举办的晚会上行为不轨,有失体
统。

①法语:伯爵夫人……已经这样久了……可怜的女孩,她害病了……在拉祖莫夫斯
基家的舞会上……伯爵夫人阿普拉克辛娜……我简直高兴极了……

①法语:我非常、非常高兴……妈妈很健康……伯爵夫人阿普拉克辛娜。

“我非常惋惜可怜的伯爵,”一个女客人说道,“他的健康情况原已十分恶劣,现今又
为儿女痛心,这真会断送他的命啊!”

“是怎么回事?”伯爵夫人问道,好像她不知道那女客在说什么事,不过她已有十五次
左右听过关于别祖霍夫伯爵感到伤心的原因。

“这就是现在的教育啊!”一位女客说,“现在国外时,这个年轻人就听天由命,放任
自流,而今他在彼得堡,据说,他干了不少令人胆寒的事,已经通过警察局把他从这里驱逐
出去了。”

“您看,真有其事!”伯爵夫人说道。

“他很愚蠢地择交,”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插嘴了,“瓦西里公爵的儿子,他的那个多
洛霍夫,据说,天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勾当。二人都受罪了。多洛霍夫被贬为士兵,别祖霍
夫的儿子被赶到莫斯科去了。阿纳托利·库拉金呢,他父亲不知怎的把他制服了,但也被驱
逐出彼得堡。”

“他们究竟干了些什么勾当?”伯爵夫人问道。

“他们真是些十足的土匪,尤其是多洛霍夫,”女客人说道,“他是那个备受尊重的太
太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多洛霍娃的儿子,后来怎么样呢?你们都可以设想一下,他们三个
人在某个地方弄到了一头狗熊,装进了马车,开始把它运送到女伶人那里去了。警察跑来制
止他们。他们抓住了警察分局局长,把他和狗熊背靠背地绑在一起,丢进莫伊卡河里。狗熊
在泅水,警察分局局长仰卧在狗熊背上。”

“machère,警察分局局长的外貌好看吗?”伯爵笑得要命,高声喊道。

“啊,多么骇人呀!伯爵,这有什么可笑的呢?”

可是太太们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真费劲才把这个倒霉鬼救了出来,”女客人继续说下去,“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
奇·别祖霍夫伯爵的儿子心眼真多,逗弄人啊!”她补充一句话,“听人家说,他受过良好
的教育,脑子也挺灵活。你看,外国的教育结果把他弄到这个地步。虽然他有钱,我还是希
望这里没有谁会接待他。有人想介绍他跟我认识一下,我断然拒绝了:我有几个女儿嘛。”

“您干嘛说这个年轻人很有钱呢?”伯爵夫人避开少女们弯下腰来问道,少女们马上装
作不听她说话的样子,“要知道,他只有几个私生子女。看来……皮埃尔也是个私生子。”

女客人挥动一手下臂。

“我想,他有二十个私生子女。”

公爵夫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插话了,她显然是想显示她的社交关系,表示她熟悉交际
界的全部情况。

“就是这么一回事,”她低声地、意味深长地说道,“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颇
有名声,尽人皆知……他的儿女多得不可胜数,而这个皮埃尔就是他的宠儿。”

“旧年这个老头儿还挺漂亮哩!”伯爵夫人说道,“我还未曾见过比他更漂亮的男人。”

“现在他变得很厉害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我想这样说,”她继续说下
去,“根据妻子方面的关系,瓦西里公爵是他的全部财产的直接继承人,但是他父亲喜爱皮
埃尔,让他受教育,还禀告国王……如果他一旦辞世,他的病情加重,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断
气,罗兰也从彼得堡来了,谁将会得到这一大笔财产,是皮埃尔呢,或者是瓦西里公爵。四
万农奴和数百万财产。这一点我了若指掌,瓦西里公爵亲口对我说过这番话。基里尔·弗拉
基米罗维奇正是我的表舅哩。而且他给鲍里斯施行洗礼,是他的教父。”她补充一句,好像
一点不重视这等事情似的。

“瓦西里公爵于昨日抵达莫斯科。有人对我说,他来的用意是实地视察。”女客人说。

“是的,但是,entrenous,”①公爵夫人说道,“这是一种藉口,说实话,他是来看
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的,他听到伯爵的病情加重了。”

①法语: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不可与外人道也。

“但是,machère,这是个招儿,”伯爵说道,他发现那个年长的女客不听他说话,就
向小姐们转过脸去说,“我心里想象,那个警察分局局长的外貌是十分漂亮的。”

他于是想到那个警察分局局长挥动手臂的模样,又哈哈大笑起来,那响亮的嗓子低沉的
笑声撼动着他整个肥胖的身躯,他发出这种笑声,就像平素吃得好,特别是喝得好的人所发
出的笑声一样。“好吧,请您到我们那里来用午饭。”他说道。

8

大家都默不作声。伯爵夫人望着女客人,脸上露出愉快的微笑,但她并不掩饰那种心
情:如果那个女客人站立起来,退席离开,她丝毫也不会感到怏怏不乐。女客的女儿正在弄
平连衣裙,用疑问的眼神望着母亲,就在这时分,忽然听见隔壁房里传来一群男人和女人向
门口迅跑的步履声、绊倒椅子的响声,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跑进房里来,用那短短的纱裙盖住
一件什么东西,她在房间当中停步了。很明显,她在跑步时失脚,出乎意料地蹦得这么远。
就在这同一瞬间,一个露出深红色衣领的大学生、一个近卫军军官、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和一
个身穿儿童短上衣的面颊粉红的胖乎乎的男孩在那门口露面了。

伯爵猛然跳起来,摇摇摆摆地走着,把两臂伸开,抱住跑进来的小女孩。

“啊,她毕竟来了!”他含笑地喊道,“过命名日的人!machère过命名日的人!”

“machère,ilyauntempspour,tout,”①伯爵夫人假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她说,
“你总是溺爱她,埃利。”她对丈夫补充地说。

“Bonjour,machère,jevousfélicite,”女客人说道,
“Quelledelicieuseenfant!②”她把脸转向母亲,补充地说。

①法语:一切事情都得有个时间,亲爱的。
②法语:我亲爱的,您好,向您表示祝贺。多么可爱的小孩子!

小姑娘长着一双黑眼睛,一张大嘴巴,相貌不漂亮,但挺活泼。她跑得太快,背带滑脱
了,袒露出孩子的小肩膀,黑黝黝的打绺的鬈发披在后面,光着的手臂十分纤细,身穿一条
钩花裤子,一双小脚穿着没有鞋带的矮靿皮靴。说她是孩子已经不是孩子,说她是女郎还不
是女郎,她正值这个美妙的年华。她从父亲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走到了母亲近旁,母亲的严
厉呵斥她不在乎,倒把脸儿藏在母亲的花边斗篷里,不知她为什么而笑,一面若断若续地说
到她从衣裙下面掏出来的洋娃娃。

“你们看见吗?……一个洋娃娃……咪咪……你们都看见。”

娜塔莎不能说下去了(她以为一切都很可笑),她倒在母亲身上,哈哈大笑起来,笑声
非常响亮,以致所有的人,连那个过分拘礼的女客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你得啦,走吧,带上你这个丑东西走吧!”母亲说道,假装发脾气,把女儿推到一边
去。“这是我的小女儿。”她把脸转向女客说道。

娜塔莎有一阵子把脸从母亲的花边三角头巾下抬起来,透过笑出的眼泪,从底下朝她望
了一眼,又把脸蛋藏了起来。

女客人被迫欣赏家庭中的这个场面,认为有参与一下的必要了。

“我亲爱的,请您告诉我,”她把脸转向娜塔莎,说道,“这个咪咪究竟是您的什么
人?大概是女儿吧?”

娜塔莎不喜欢对待儿童的宽容的口气,女客人却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她一言不答,严
肃地瞟了女客人一眼。

与此同时,这一辈年轻人:军官鲍里斯——名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公爵夫人的儿
子、大学生尼古拉——伯爵的长男、索尼娅——伯爵的一个现年十五岁的外甥女以及小彼得
鲁沙——伯爵的幼子,都在客厅里入席就座了。显然,他们竭尽全力把还流露在每个人脸上
的兴奋和悦意保持在合乎礼仪的范围以内。显而易见,他们在迅速奔跑出来的后面的几个房
间里,闲谈比起在这里议论城里的谗言、天气和comtesseApraksine①的问题,听来令人更
开心。他们有时候互相凝视,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①法语:伯爵夫人阿普拉克辛娜。

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军官,从童年时代起就是朋友,两个人年龄相同,
而且长得漂亮,但其面目并不相像。鲍里斯是个身材魁梧、头发浅黄的青年,他那宁静而俊
美的面孔上,五官生得端正,眉清目秀。尼古拉是个身材不高的年轻人,一头鬈发,面部表
情坦率。他的上嘴唇边逐渐长出黑色的短髭,他的灵敏和激情在整个面部流露出来。尼古拉
一走进客厅,两颊就涨红了。显然,他想开口说话,但却找不到话题;鲍里斯正好相反,他
一下子就想到了应付的办法,沉着而戏谑地讲起洋娃娃咪咪的事,说他认识它的时候,它还
是个小姑娘,当时它的鼻孔还没有碰坏,他记得在这五年内它变老了,头顶也现出裂纹了。

他说了这句话,便朝娜塔莎望了一眼。娜塔莎转过脸去不理睬他,看了看眯缝起眼睛、不出
一声笑得浑身发抖的小弟弟,她再也按捺不住了,一跃而起,迈开敏捷的小腿,从客厅里飞
奔出来。鲍里斯没有发笑。

“妈妈,看来您也要走了吧?要马车吗?”他面露微笑地对母亲说。

“好,走吧,走吧,吩咐他们把马车准备好。”她含笑说道。

鲍里斯悄悄地走出来,跟在娜塔莎后面,那个胖乎乎的男孩生气地跟在他们后面跑,好
像他的事情遭受挫折而懊悔似的。

9

年轻人当中,除开伯爵夫人的长女(她比她妹妹年长四岁,举止已经跟大人一样了)和
作客的小姐而外,客厅里剩下尼古拉和外甥女索尼娅二人了。索尼娅是个身段苗条、小巧玲
珑的黑发女郎,在那长长的睫毛遮掩下闪现出温柔的眼神,一条乌黑而浓密的发辫在头上盘
了两盘,脸上的皮肤,特别是裸露而消瘦、肌肉发达而漂亮的手臂和颈项的皮肤,都略带黄
色。她那动作的平稳,小小肢体的柔软和灵活,有点调皮而自持的风度,便像一只尚未发育
成熟的美丽可爱的猫崽,它必将成为一只颇具魅力的母猫。显然她认为面露微笑去谛听众人
谈话是一种礼貌的态度,但是,她那对洋溢着少女热情崇拜的眼睛,从那长长的浓密的睫毛
下面,情不自禁地望着行将入伍的consin①,她那笑意一点也不能欺骗任何人,显而易
见,这只小猫蹲下来,只是想要更有力地跳起来,如同鲍里斯和娜塔莎一样从客厅里窜出
去,和她的表兄一块儿嬉戏。

①法语:表兄。

“machère,是的,”老伯爵把脸转向女客,一面指着他的尼古拉,说道,
“machère,看,他的朋友鲍里斯擢升为军官了,为友谊起见,他不想落在鲍里斯后面,抛
弃了大学和我这个老头,也服兵役去了。有人在档案馆给他弄到一个差事,本来一切都准备
就绪了。这不就是看情面嘛?”伯爵用疑问的口气说道。

“是呀,有人说已经宣战了。”女客人说。

“早就有人在说啊,”伯爵说道,“说了一阵子,又说一阵子,就不再说了。
machère,这不就是看情面嘛!”他把自己说过的话重说一遍,“尼古拉去当骠骑兵了。”

女客摇摇头,不知道要说什么话。

“根本不是为友情,”尼古拉答道,涨红了脸,好像他受到一种使他羞愧的诋毁似的,
他于是要为自己辩护,“根本不是为友情,而只是觉得我有服兵役的天职。”

他回头望望表妹,又望望做客的小姐,她们二人都面露称赞的微笑望着他。

“保罗格勒骠骑兵团上校舒伯特今天在我们这儿吃午饭,他在这儿度假,要把尼古拉带
走。这有什么法子呢?”伯爵说道,耸耸肩,诙谐地提起这件显然使他深感痛楚的事情。

“爸爸,我已经跟您说过,”儿子说道,“如果您不愿意放我走,那么我就留下来。但
是我知道,除开服兵役而外,我毫无用场;我不是外交家,不是官员,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感
情,”他说道,露出风华正茂之时的轻薄的样子,不时地端详索尼娅和做客的小姐。

小猫用眼睛紧紧地盯住他,随时都准备嬉戏一通,表露一下它那猫的本性。

“嗯,嗯,好极了!”老伯爵说道,“向来就急躁……波拿巴还在冲昏大家的头脑,大
家都想到他由中尉摇身一变当上皇帝了。也罢,愿上帝保佑。”他补充一句,并不注意女客
嘲讽的微笑。

成年人开始谈论波拿巴的事情。卡拉金娜的女儿朱莉把脸转向小罗斯托夫,说道:

“很遗憾,星期四那天您没有到阿尔哈罗夫家里去。您不在场,我觉得寂寞无聊。”她
说道,向他露出温和的微笑。

年轻人因受奉承而深感荣幸,脸上呈露出风华正茂之时的轻浮的微笑,他坐得离她更近
了,他和那笑容可掬的朱莉单独地闲聊起来,根本没发觉他这情不自禁的微笑竟像一柄醋意
的尖刀戳进那面红耳赤、佯装微笑的索尼娅的心窝。闲谈的中间,他回过头来瞥了她一眼,
索尼娅愤恨地望望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流出眼泪,没有露出假装的微笑,她站起来,从
房里走出去。尼古拉的兴奋情绪已经消逝了。他窥伺谈话一中断,就露出扫兴的神态,从房
里出来,寻找索尼娅去了。

“所有这些年轻人的秘密事情真藏不住,会露出马脚啊!”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指着正
走出门去的尼古拉说道。“CousiBnage-dangereuxvoisinage,”①她补充一句。

“是的,”伯爵夫人说道,随同这一代年轻人进入客厅带来的一线阳光消失后,她仿佛
在回答未曾有人向她提出、但却经常使她全神贯注的问题似的,“她经受了多少苦难、多少
烦扰,现在才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一点欢乐啊!可是现在,说实话,恐惧的比重却大于欢乐。
你总是怕这怕那,总是怕这怕那啊!男孩也好,女孩也好,正值这个年龄,就会遇到许多危
险的事情。”

“一切以教育为转移。”女客人说道。

“是的,您说的是真话,”伯爵夫人继续说道,“谢天谢地,直至现在,我还是我的子

女的朋友,我博得他们充分的信赖。”伯爵夫人说,许多父母出过差错,我重蹈覆辙,他们
都以为,子女并没有隐瞒他们的秘密,“我知道,我永远是我的几个女儿的第一个
confidente②,尼古拉性情急躁,要是他淘气(男孩子哪能不淘气),也不会像彼得堡这些
绅士派头的人那样。”

①法语:表兄弟、表姐妹这种亲戚真糟糕透了啊。
②法语:出主意的人。

“是啊,都是些很好的、很好的孩子,”伯爵说道,认为这种看法很对头。他往往在解
决他认为很复杂的问题时,便用“很好的”这个词来应付,“得了吧!他也想去当个骠骑兵
啊!无论您怎样要求,也无济于事,machère!”

“你的小女儿是个多么可爱的人儿!”女客人说道,“火性子人!”

“是的,火性子人,”伯爵说道,“她就像我啊!她有一副悦耳的嗓子:虽然她是我的
儿女,但我也要如实说来。她将来是个歌唱家,又是一个萨洛莫妮。我们延请了一位意大利
人教她唱歌。”

“不是太早了吗?据说,她这个时候学唱对嗓子不利。”

“哦,不,哪里太早啊!”伯爵说道,“我们母亲辈十二三岁不就出嫁了吗?”

“她现在就已爱上鲍里斯了!她怎么样?”伯爵夫人说道,两眼望着鲍里斯的母亲,悄
悄地露出微笑,虽然在回答经常使她心神贯注的问题,她继续说下去,“哦,您知道,如果
我对她严加管教,如果我禁止她……天知道,他们偷偷地会做出什么事(伯爵夫人心中暗
指,他们会接吻),可是现在,她说的每句话我都知道。她晚上自己跑回家来,把一切情形
讲给我听。我也许正在惯养她,不过,说实话,这样做似乎更妙。我对大女儿管教得很严。”

“是的,教育我的方式完全不一样。”长女——漂亮的名叫薇拉的伯爵小姐面带微笑地
说道。

但是微笑并没有使薇拉的面部变得更加漂亮,这是一件常见的事,恰好适得其反,她的
脸色变得不太自然,从而令人生厌。长女薇拉长得俊俏,并不笨拙,学习成绩优良,受到很
好的教育,她的嗓子悠扬悦耳,她说的话合情合理,恰如其分,但是,说来令人诧异,女客
也好,伯爵夫人也好,大家都竟然回过头来望她一眼,仿佛十分惊讶似的,为什么她要说这
番话,大家都觉得尴尬。

“大家总对年龄较大的儿童自作主张,总想做出什么不平凡的事业。”女客人说道。

“machère,不用隐瞒,承认好了!伯爵夫人对薇拉的事自作主张,”伯爵说道。“这
又有什么关系啊!她毕竟变成一个很好的姑娘。”他补充说道,向薇拉递个眼色,表示赞成
的意思。

女客们站了起来,答应来吃午饭,便乘马车走了。

“是什么派头!他们都坐着,坐着不走!”伯爵夫人送走客人后说道。

10

娜塔莎步出客厅,奔驰而去,只奔至花房。她在这个房间里停下来了,等候鲍里斯走出
门来。她已经不耐烦了。他没有马上走来,她顿了一下脚,快要放声大哭,这时听到了年轻
人的不疾速亦不迟缓的文质彬彬的步履声。娜塔莎飞快地窜到花桶中间,躲匿起来了。

鲍里斯在房间中央停步了,环顾了一遭,掸掉制服袖子上的尘屑,走到镜台前,仔细瞧
瞧他那俊美的面孔。娜塔莎没有出声,从她躲匿的地方向外观望,等待着,看他怎样办。他
在镜台前伫立了片刻,微微一笑,就向大门口走去。娜塔莎想喊他一声,随即改变了念头。

“让他去找吧,”她对自己说道。鲍里斯刚刚走出来,索尼娅涨红了脸,透过泪水愤恨
地低声细语,从另一道门走了出来。娜塔莎忍住了,没有起步向她身边跑去,还留在躲匿的
地方,宛如戴上一顶隐身帽,不时地窥视人世间的动静。她正在享受一种特别新鲜的乐趣。
索尼娅用耳语说着什么话,又回头望望客厅门。尼古拉从门口走出来了。

“索尼娅,你怎么啦?哪能这样呢?”尼古拉说道,向她身边跑来了。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丢下我别管吧!”索尼娅嚎啕大哭起来。

“不,我知道干嘛。”

“哦,您知道,好得很,您上她那儿去吧。”

“索——尼娅!有句话要跟你说!哪能凭瞎想这样折磨我,这样折磨你自己!”尼古拉
说道,一把抓住她的手。

索尼娅不去挣脱自己的手,停止哭泣了。

娜塔莎屏住气息,一动不动地从她躲匿的地方用那闪闪发亮的眼睛向外张望。“此刻会
出什么事呢?”她思忖道。

“索尼娅!我所需要的不是整个世界!在我心目中唯有你才是一切,”尼古拉说道,
“我向你证明我说的话。”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哦,我再也不说了,嗯,索尼娅,宽恕我吧!”他把她拖到自己身边,吻了吻她。

“嗬,多么好啊!”娜塔莎心里想道,索尼娅和尼古拉从房里走出以后,她跟随着他
们,把鲍里斯喊到自己身边来。

“鲍里斯,您到这里来,”她现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狡黠的神态说道,“我有一件事要说
给您听。到这里来吧,到这里来吧。”她说道,把他领到花房里她躲匿过的花桶之间。鲍里
斯微露笑容,跟在她后面走去。

“这究竟是件什么事呢?”他发问。

她困窘不安,向四下打量一番,看见她那被扔在花桶上的洋娃娃,把它拿起来。

“吻吻这个洋娃娃吧。”她说道。

鲍里斯用关切而温和的目光望着她那兴奋的脸盘,一声也不回答。

“您不愿意吗?喂,就到这儿来吧,”她说道,并向花丛纵深走去,扔掉了那个洋娃
娃,“靠近点,靠近点吧!”她轻言细语地说道。她双手抓住军官的袖口,在她那涨红了的
脸上可以望见激动和恐惧的神色。

“您愿意吻吻我吗?”她低声细语,几乎听不清楚,皱着眉头向他瞧着,脸上露出微
笑,激动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鲍里斯面红耳赤。

“您多么可笑!”他说道,向她弯下腰来,面红得更加厉害,但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只是等待好机会。

她突然跳到花桶上,身段就显得比他高了,她用自己的双手把他抱住了,于是她那纤细
的裸露的手臂在他的颈项上方弯成弧形了,她仰起头来,把头发甩在后面,正好在他的唇上
吻了一下。

她经过花钵中间窜到花丛的另一边,低垂着头,停步不前了。

“娜塔莎,”他说道,“您知道我是爱您的,可是……”

“您爱上我了吗?”娜塔莎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我爱上您了,但是您瞧,真是的,我们以后不要像刚才那样冒冒失失……还有
四个年头……那时候我会向您求婚。”

娜塔莎思忖了一下。

“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她说道,弯屈着她那纤细的指头算算,“很
好!那么成了定局罗?”

欣喜和安定的微笑使她兴奋的面部神采奕奕。

“成定局了!”鲍里斯说道。

“永远吗?”小女孩说道,“一直到寿终正寝?”

她于是挽着他的手臂,露出幸运的神色,静悄悄地和他并排走到摆满沙发的休息室里去。

11

会客的事情使伯爵夫人疲惫不堪,她吩咐不再招待任何人,又指示门房,只邀请一些务
须登门饮宴的贺客。伯爵夫人想和自己童年时代的女友——名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公爵
夫人单独晤谈,自从她自彼得堡归来,伯爵夫人还没有好好地探查她啦。安娜·米哈伊洛夫
娜露出一幅泪痕斑斑但却令人心欢的面孔,把身子移向伯爵夫人的安乐椅近旁。

“我对你直言不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我们这些老朋友剩存的已经很少
了!因此,我十分珍惜你的友情。”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望了望薇拉,便停住了。伯爵夫人握了握朋友的手。

“薇拉,”伯爵夫人把脸转向显然不受宠爱的长女,说道,“您怎么一点不明事理啊?
难道你不觉得,你在这里是个多余的人吗?到几个妹妹那里去吧,或者……”

貌美的薇拉鄙夷地微露笑容,显然她一点也不感到屈辱。

“妈妈,假如您老早对我说了这番话,我老早就会离开您了。”她说了这句话,便向自
己房里去了。

但是,当她路过摆满沙发的休息室时,她发觉休息室里有两对情人在两扇窗户近侧对称
地坐着。她停步了,鄙视地微微一笑。索尼娅坐在尼古拉近侧,他把他头次创作的诗句誊写
给她看。鲍里斯和娜塔莎坐在另一扇窗户旁边,当薇拉走进来时,他们都默不作声了。索尼
娅和娜塔莎带着愧悔、但却幸福的神态,瞥了薇拉一眼。

看见这些热恋的小姑娘,真令人高兴和感动。但是她们的样子在薇拉身上显然没有引起
愉快的感觉。

“我请求你们多少次了,”她说道,“不要拿走我的东西,你们都有你们自己的房
间。”她拿起尼古拉身边的墨水瓶。

“我马上给你,马上给你。”他说道,把笔尖蘸上墨水了。

“你们向来不善于适合时宜地做事情,”薇拉说道,“方才你们跑到客厅里来,真教大
家替你们害臊。”

虽然她说的话完全合情合理,莫非正因为如此,所以没有人回答,这四个人只是互使眼
色而已。她手里拿着墨水瓶迟迟未起步,在房里滞留。

“你们这样的年纪,会有什么秘密,娜塔莎和鲍里斯之间,你们二人之间会有什么秘
密,会是一些愚蠢事。”

“嘿,薇拉,这与你何干。”娜塔莎用低沉的嗓音作辩护。

这天她对大家显然比平常更慈善,更温和。

“很愚蠢,”薇拉说道,“我替你们害臊,这是什么秘密呢?

……”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们不招惹你和贝格就是了。”

娜塔莎急躁地说……

“我认为,你们不会触犯人,”薇拉说道,“因为我从来没有什么不轨的行为。看吧,
你怎样对待鲍里斯,我准会告诉妈妈。”

“娜塔莉娅·伊利尼什娜待我非常好,”鲍里斯说道,“我不会诉怨的。”他说道。

“鲍里斯,请您不要管,您是这么一个外交家(外交家这个词在儿童中间广为流传,他
们使这个词具有一种特殊意义),真够乏味,”娜塔莎用委屈的颤栗的嗓音说道,“她干嘛
跟着我,纠缠得没完没了?这一点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她把脸转向薇拉说道,“因为你从
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你简直没有心肠,你只是个ma-damedeGenlis①(尼古拉给薇拉起的
侮辱人的绰号),你主要的乐趣就是给他人制造不愉快的事情。你去向贝格献媚吧,你想怎
样献媚就怎样献媚。”她急匆匆地说道。

①法语:让莉夫人。

“是的,我也许不会在客人们面前去追逐一个年轻人……”

“得啦,你达到目的了,”尼古拉插话了,“在大家面前说了许多讨厌的话,真使大家
扫兴了。我们到儿童室去吧。”

这四个人有如一群惊弓之鸟都站立起来,从房里走出去了。

“人家对我说了许多讨厌的话,可我没有对谁说什么。”薇拉说道。

“madamedeGenlis!madamedeGenlis!”有人从门后传出一阵笑语。

貌美的薇拉给了大家一种令人激动的不愉快的印象,但她却微微一笑;大家说的话显然
对她不发生作用,她向镜台前走去。把围巾和头发弄平,一面注视着她那美丽的面孔,她显
然变得更冷漠,更安详了。

客厅中的谈话持续下去了。

“啊!亲爱的,”伯爵夫人说道,“在我的生活上toutn’estpasrose,我难道看不见
吗,dutrain,quenousallons①,我们的财富不能长久地维系下去!这个俱乐部和他的慈

善,全都碍了事。我们住在乡下,我们难道会静心养性吗?戏院呀,狩猎呀,天知道还有什
么花样。至于我的情形,又有什么可谈的呢?哦,这一切一切你究竟是怎样安排的啊?安内
特,我对你的境况常常感到惊讶,你这个年纪,怎么一个人乘坐马车,去莫斯科,去彼得
堡,到各位部长那里去,到各个贵族那里去,你善于应酬各种人,真令我感到惊奇!嗬,这
方面的事情究竟是怎样妥善安排的啊?这方面的事情我一点也不内行。”

①法语:依照我们这种生活方式,并非幸福盈门,尽如人意。

“啊,我的心肝!”名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公爵夫人答道,“但愿你不要知道,当
一个寡妇,无依无靠,还有一个你所溺爱的儿子,生活多么艰苦,什么事都得学会,”她带
着有点傲气的神态继续说道,“这场诉讼让我学了乖。如果我要会见某位显要达官,我就写
一封便函:‘Princesseunetelle①欲晋谒某人,’我于是外出走一趟。我坐上马车亲自造
访,哪怕走两趟也好,走三趟、四趟也好,直至达到目的为止。无论别人对我持有什么看
法,对我来说,横直一样。”

“喂,你怎样替鲍里斯求情的呢?”伯爵夫人问道,“要知道,你的儿子已经是近卫军
军官了,而尼古拉才当上士官生。

没有人为他斡旋哩。你向谁求过情呢?”

“我向瓦西里公爵求过情。他真是殷勤待人。现在他什么都答应了,并且禀告了国
王。”名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公爵夫人异常高兴地说道,完全忘记了她为达到目的而遭
受的凌辱。

“瓦西里公爵怎么样?变老了吧?”伯爵夫人问道,“自从我们在鲁缅采夫家演了那幕
闹剧以后,我就没有见过他。我想,他已经忘记我了。Ilmefaisaitlacour,”②伯爵夫人
面露微笑地想起这件事。

“他还是那个样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答道,“他很殷勤地待人,满口说的是奉承
讨好的话。Lesgrandeursneluiontpastournélatêtedutout③。‘亲爱的公爵夫人,我感到
遗憾的是,我能替您做的事太少了,’他对我说道,‘如有事就请吩咐吧。’不过,他是个
享有荣誉的人,是个挺好的亲戚,娜塔莎,可你总知道,我疼爱自己的儿子。我不知道。为
了他的幸福我有什么事不能做到啊。我的境况糟糕透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降低嗓门心
情忧悒地继续说下去,“我的情况糟糕透了,使我现在处于最难堪的地位。我那倒霉的讼案
把我拥有的一切吞噬掉了,而且毫无进展。你可以想象我没有金钱,àlalettre④竟然没有
十戈比的小银币,我不知道要用什么给鲍里斯置备军装,”她掏出一条手绢,哭起来了,
“我现在需要五百卢布,而我身边只有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纸币。我处于这种境地……现在我
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身上。如果他不愿意支援他的教子
——要知道他曾给鲍里斯施洗礼——,不愿意发给他一笔薪金,那么,我的奔走斡旋势必付
诸东流;我将用什么给他置备军装啊。”

①法语:某公爵夫人。
②法语:他轻浮地追求过我。
③法语:荣耀的地位没有使他变样子。
④法语:有时候。

伯爵夫人两眼噙着泪水,沉默地想着什么事。

“我常常想到,这也许就是罪孽,”那公爵夫人说道,“我常常想到,基里尔·弗拉基
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孤单地生活……他有这么多产业……他的生活目的何在?对他来
说,生命是沉重的负担,可是鲍里斯才刚刚开始生活。”

“他想必会给鲍里斯留下什么财产。”伯爵夫人说道。

“chèreamie①,天晓得!这些富翁和显贵都是利己主义者。但是我还是即刻偕同鲍里
斯到他那里去,坦率地对他说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家对我抱有什么看法,请听便吧,
说实话,只要儿子的命运有赖于此事,我一切都不在乎,”公爵夫人站立起来,“现在是两
点钟,四点钟你们吃午餐。我出去走走还来得及哩。”

①法语:亲爱的朋友。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具有精明能干、善于利用时间的彼得堡贵族夫人的作风,她派人去
把儿子喊来,和他一同到接待室去。

“我的心肝,再会吧,”她对送她到门口的伯爵夫人说道,“请你祝我成功吧。”她背
着儿子轻言细语地补充说一句。

“machère,您到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那里去吗?”伯爵从餐厅出来,也到接
待室去时,说道,“如果皮埃尔身体好一些,请他上我家里来吃午饭。要知道,他时常到我
这里来,和孩子们一块跳舞。machère,务必要请他。哦,让我们看看,塔拉斯今天怎样大
显神通啊。他说,奥尔洛夫伯爵家里未曾举办像我们今天这样的午宴哩。”

12

“MoncherBoris,”①当他们搭乘名叫罗斯托娃的伯爵夫人的四轮轿式马车经过铺有麦
秆的街道,驶入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家的大庭院时,名列安娜·米哈伊洛夫
娜的公爵夫人对儿子说道,“moncherBoris,”母亲从旧式女外套下面伸出手来,胆怯地、
温存地把手搁在儿子手上说道,“待人要殷勤、体贴。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毕竟是你的
教父,你未来的命运以他为转移。moncher,你要记住,要和蔼可爱,你会这样做……”

①法语:我亲爱的鲍里斯。

“如果我知道,除开屈辱而外,这能得到什么结果……,”儿子冷漠地答道,“但是我
向您许了愿,我要为您而效劳。”

虽然有一辆什么人的四轮轿式马车停在台阶前面,但是门房还是把偕同儿子的母亲仔细
观察一番(他们并没有通报姓氏,径直地走进两排壁龛雕像之间的玻璃穿堂里),意味深长
地望了望她那身旧式的女外衣,问他们访问何人,是访问公爵小姐,还是访问伯爵,得知访
问伯爵之后,便说大人今天病情更严重,不接见任何人。

“我们可以走啦。”儿子说了一句法国话。

“monami!”①母亲用央求的嗓音说道,又用手碰碰儿子的手臂,仿佛这一触动就可以
使他平静,或者使他兴奋似的。

鲍里斯默不作声,没有脱下军大衣,他用疑问的目光望着母亲。

①法语:我的朋友。

“老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把脸转向门房,用温柔的嗓音说道,“我知道,基里
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的病情严重,……因此我才来探视……我是他的亲戚……老兄,我
不会惊动他……不过,我必须见见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他不是呆在这里么。请通报
一声。”

门房忧郁地拉了一下通到楼上的门铃的引线,就扭过脸去。

“名叫德鲁别茨卡娅的公爵夫人求见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他向那走下楼来、
从楼梯凸缘下面向外张望的穿着长袜、矮靿皮靴和燕尾服的堂倌喊道。

母亲把那染过的丝绸连衣裙的裙褶弄匀整,照了照嵌在墙上的纯正的威尼斯穿衣镜。她
脚上穿着一双矮靿破皮靴,沿着楼梯地毯,走上楼去了。

“moncher,vousm’avezpromis,”①她又向儿子转过脸去说道,她用手碰碰儿子,要
他振作起来。

儿子低垂着眼睛,不慌不忙地跟在她后面。

他们走进了大厅,厅里有扇门通往瓦西里公爵的内室。

当母亲随带儿子走到屋子中间,正想向那个看见他们走进来便飞快起身的老堂倌问路的
时候,一扇门的青铜拉手转动了,瓦西里公爵走出门来,他按照家常的穿戴方式,披上一件
天鹅绒面的皮袄,只佩戴一枚金星勋章,正在送走一个头发黝黑的美男子。这个美男子是大
名鼎鼎的彼得堡的罗兰大夫。

“C’estdoncpositif?”②公爵说道。

“Monprince,‘Errarehummanumest’,mais…③大夫答道,弹动小舌发喉音,用法国
口音说出几个拉丁词。

“C’estbien,c’estbien…”④

①法语:我的朋友,你向我许愿了。
②法语:这是确实的吗?
③法语;我的公爵,“人本来就难免犯错误,”可是……
④法语:好啦,好啦……

瓦西里公爵看见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她带在身边的儿子,便鞠了一躬把那个大夫打
发走了,他沉默地、但现出发问的样子向他们面前走去。她儿子发现母亲的眼中忽然流露出
极度的忧伤,便微微一笑了之。

“是呀,公爵,我们是在多么忧愁的情况下会面啊!……哦,我们亲爱的病人现在怎样
了?”她说道,仿佛没有注意到向她凝视的非常冷漠的、令人屈辱的目光。

瓦西里公爵现出疑虑的惶惑不安的神态看看她,而后又看看鲍里斯。鲍里斯彬彬有礼地
鞠了一躬。瓦西里公爵没有躬身答礼,却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转过脸来,摇摇头,努努
嘴,以示回答她的问话,公爵的动作意味着病人没有多大希望了。

“莫不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惊叫道,“啊!这多么可怕!想起来真是骇人哩……
这是我的儿子。”她用手指着鲍里斯补充了一句,“他想亲自向您表示感激。”

鲍里斯又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公爵,请您相信我吧,母亲心眼里永远也不会忘记您为我们做的善事。”

“我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我能做一点使你们愉快的事情,我感到非常高兴。”
瓦西里公爵说道,又把胸口的皱褶花边弄平。在这儿,在莫斯科,在受庇护的安娜·米哈伊
洛夫娜面前,和在彼得堡安内特·舍列尔举办的晚会上相比较,他的姿态和声调都表明他高
傲得多了。

“你好好供职,尽力而为,做个当之无愧的臣民,”他很严肃地对着鲍里斯补充说,
“我感到非常高兴……您在这里休假么?”他用冷漠的语调说,迫使他照办。

“大人,我听候命令,接到新的任命就动身。”鲍里斯答道,他不因公爵的生硬语调而
恼怒,也不表示他有交谈的心意,但他心地平静,态度十分恭敬,公爵禁不住用那凝集的目
光朝他瞥了一眼。

“您和您母亲住在一起吗?”

“我住在那个叫做罗斯托娃的伯爵夫人那里,”鲍里斯说道,又补充一句话:“大人。”

“这就是那个娶了娜塔莉娅·申申娜的伊利亚·罗斯托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瓦西里公爵用单调的嗓音说道,“Jen’aijamaispuconcevoir,
commentNathalies’estdécideeàépousercetoursmal—leche!
Unpersonnagecomplétementstupideetridicule.Etjoueuràcequ’ondit。”①。

“maistresbravehomme,monprince,”②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脸上流露出令人
感动的微笑,仿佛她也知道,罗斯托夫伯爵值得这样评价似的,可是她请求人家怜悯一下这
个可怜的老头。

“大夫们说了什么呢?”公爵夫人沉默片刻后发问,她那泪痕斑斑的脸上又流露出极度
的哀愁。

“希望不大了。”公爵说道。

“不过我很想再一次地感谢叔叔对我和鲍里斯的恩赐。C’estsonfilleul。”③她补充
一句,那语调听来仿佛这个消息必然会使瓦西里公爵分外高兴似的。

①法语:我从来都不明白,娜塔莎竟然拿定主意嫁给这头邋遢的狗熊。十分愚蠢而
荒唐。据说,还是个赌棍哩。
②公爵,但他为人厚道。
③法语:这是他的教子。

瓦西里公爵陷入了沉思,蹙起了额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心中明白,根据别祖霍夫的
遗嘱来看,他怕她成为争夺财产的敌手,她赶快让他安心下来。

“如果不是我有真挚的爱心,对叔叔一片忠诚,”她说道,露出特别自信和漫不经心的
样子说出“叔叔”这个词:“我熟悉他的性格,高尚而坦率,可是要知道,他身边尽是一些
公爵小姐……她们都很年轻……”她低下头来,轻言细语地补充说道:“公爵,他是否履行
了最后的义务,送了他的终?这最后的时刻多么宝贵啊!要知道,比这临终更糟的事是不会
有的了,既然他的病情如此沉重,就必须给他准备后事。公爵,我们妇女辈,”她很温和地
微微一笑,“一向就知道这些话应该怎样说哩。我务必要去见他一面。无论这件事使我怎样
难受,可我养成了忍受痛苦的习惯。”

公爵显然已经明了,甚至在安内特·舍列尔举办的晚会上就已明了,很难摆脱开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这位夫人。

“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这次见面不会使他难受吧,”他说道,“我们就等到晚
上好了。大夫们预告了危象。”

“公爵,可是在这种时刻,不能等待啊。Pensez,ilyvadusalutdesoname…Ah!c’
estterrible,lesdevoirsd’unchrétien…”①

①法语:我想想看,这事情涉及他的灵魂的拯救……啊!这多么可怕,一个基督徒
的义务……

内室里的一扇门开了,一位公爵小姐——伯爵的侄女走出来了,显露出忧郁的冷淡的脸
色,她腰身太长,和两腿很不相称。

瓦西里公爵向她转过脸来。

“哦,他怎么样了?”

“还是那个样子。不管您认为怎样,这一阵喧嚣……”公爵小姐说道,回头望着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便像望着一个陌生人拟的。

“Ah,chère,jenevousreconnaissaispas,”①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含着幸福的微
笑,说道,她迈着轻盈而迅速的脚步向伯爵的侄女面前走去,
“JeviensdamivenetjesnisanauspounvousaidenasoignenmononcleJ’imagine,
comlienvousanegsouggent.”②她同情地翻着白眼,补充说道。

公爵小姐一言未答,甚至没有微微一笑,就立刻走出去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脱下了
手套,摆出洋洋自得的姿态,在安乐椅里坐下来了,并请瓦西里公爵坐在她近旁。

“鲍里斯!”她微微一笑,对儿子说道,“我上伯爵叔叔那里去,我的朋友,你先到皮
埃尔那里去,别忘记转告他,罗斯托夫家邀请他。他们请他用午饭。我想他去不成,是吗?”

她把脸转向公爵说道。

“正好相反,”公爵说道,看来他的心绪欠佳,
“Jeseraistrescontentsivousmedebarrassezdecejeunehomme

……③他就在这里,伯爵一次也没有询问他的情况。”

他耸耸肩。堂倌领着这个年轻人下楼,从另一座楼梯上楼,到彼得·基里洛维奇那里去

了。

①法语:啊,亲爱的,我没有认出您了。
②法语:我来帮助您照料叔叔。我想象得到,你够辛苦的了。
③法语:如果您能够使我摆脱这个年轻人,那我就会感到非常高兴……

13

皮埃尔在彼得堡始终没有给自己选择一门职业,他确因滋意闹事被驱逐到莫斯科去。有
人在罗斯托夫家叙述的那则故事合乎事实。皮埃尔参与了一起捆绑警察分局局长和狗熊的案
件。他在几天前才回来,像平日一样,呆在父亲住宅里。虽然他推想,他的这段历史,莫斯
科已经家喻户晓。他父亲周围的那些太太一向对他不怀好意,她们要借此机会使他父亲忿
怒。但是在他抵达的那天,他还是到他父亲的寓所去了。他走进公爵小姐平时驻足的客厅,
向用绷子绣花和读书(她们之中有一人正在朗读一本书)的几个小姐打招呼。她们共有三个
人。年长的小姐素性好洁,腰身太长,面部表情过分严肃,她就是到过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家里串门的姑娘,她在朗读一本书;两个年幼的小姐脸颊粉红,十分秀丽,她们之间的差异
只是其中一位唇上长着一点使她显得更为美丽的胎痣,她们二人都用绷子绣花哩。她们会见
皮埃尔,把他看作死人或鼠疫病人。年长的公爵小姐中断了朗读,默不做声地用恐惧的眼睛
朝他瞟了一眼;那位年幼的公爵小姐,脸上没有胎痣,却流露出同样的表情;最年幼的小
姐,脸上长着一点胎痣,天性活泼,滑稽可笑,她朝绷子弯下腰去,藏起了笑意,大概她已
预见到即将演出一幕闹剧,这使她觉得可笑。她把绒线向下扯,弯下腰来,好像在识别图案
似的,好不容易她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Bomjour,macousine,”皮埃尔说道,“VousnemereBconnaissezpas?”①

“我还记得很清楚,很清楚。”

“伯爵的健康情况怎样?我能会见他吗?”皮埃尔像平日那样不好意思地问道,但并没
有困窘不安。

“伯爵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在精神上都遭受痛苦,似乎您试图使他在精神上遭受更大的
痛苦。”

“我能会见伯爵吗?”皮埃尔重复自己说过的话。

“嗯!……假如您想杀死他,杀掉他,那么您就能见他一面。奥莉加,走去看看,表叔
喝的汤炖好了吗,时候快到了。”她补充说道,向皮埃尔表示,她们都很忙,正忙着安慰他
父亲,显然他只是忙着让他父亲心痛。

奥莉加走出去了。皮埃尔站了片刻,望望那两个表妹,鞠了一躬,说道:

“那我就到自己房里去好了。在能会面的时候,就请你们告诉我吧。”

他走出去了,身后传来那个长有胎痣的表妹的洪亮悦耳、但却低沉的笑声。

翌日,瓦西里公爵来了,他在伯爵家里落歇。他把皮埃尔喊到身边,对他说道:

“Moncher,sivousvousconduisezici,commeà

Pétersbeurg,vousfinireztrèsmal;c’esttoutcequejevousdis,②伯爵的病情很严
重,很严重;你根本用不着和他见面。”

①法语:表妹,您好,您不认识我了?
②法语:我亲爱的,假如您在这里也像在彼得堡那样行为不正当,结果会弄得很糟,这
是真话。

从那时起,大家不再打扰皮埃尔了,他孑然一人整天价呆在楼上自己房里。

当鲍里斯向皮埃尔房里走进来时,他正在房里来回踱方步,有时候在屋角里停步不前,
对着墙壁做出威胁的手势,仿佛用长剑刺杀那看不见的敌人似的,他板起脸孔从眼镜上方向
外张望,然后又开始踱来踱去,有时候口里喃喃地说着不清晰的话语,他耸耸肩,摊开两手。

“L’Angleterreavécu,”①他皱起眉头,用手指指着某人说道,
“M.Pittcommetraitreàlanationetaudroitdesgensestcondamnéà…”②这时分他把自己
想象为拿破仑本人,并随同英雄经历危险越过加来海峡,侵占了伦敦,但他尚未说完处死皮
特这句话时,忽然看见一个身材匀称、面目俊秀、向他走来的青年军官。他停步了。皮埃尔
离开鲍里斯时,他才是个十四岁的男孩,皮埃尔简直记不得他了,尽管如此,皮埃尔还是现
出他所特有的敏捷而热情的样子,一把握住鲍里斯的手,脸上含着友善的微笑。

①法语:英国完蛋了。
②法语:皮特是个背叛民族、出卖民权的败类,要判处……

“您记得我吗?”鲍里斯面露愉快的微笑,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和我母亲来找伯爵,
可是他好像身体欠佳。”

“是啊,他好像身体欠佳。人家老是打扰他。”皮埃尔答道,竭力地追忆这个年轻人到

底是何人。

鲍里斯觉得,皮埃尔不认识他了,但他认为用不着说出自己的姓名,两眼直盯着他的眼
睛,丝毫不觉得困惑不安。

“罗斯托夫伯爵请您今天到他家去用午饭。”他在相当长久的使皮埃尔觉得很不自在的
沉默后说道。

“啊!罗斯托夫伯爵!”皮埃尔高兴地说道,“伊利亚,那末,您就是他的儿子罗?您
可以想想,我头一眼没有把您认出来呢。您还记得我们和m-meJacquot①乘车上麻雀山吗?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啊。”

①法语:雅科太太。

“您搞错了,”鲍里斯露出不同凡俗的略带讥讽的微笑,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是鲍里
斯,是叫做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德鲁别茨卡娅的公爵夫人的儿子,罗斯托夫的父亲叫做伊
利亚,他儿子叫做尼古拉。我可不认识什么雅科太太。”

皮埃尔挥了挥手,晃了晃脑袋,好像有蚊蚋或蜜蜂向他袭来似的。

“哎,是怎么回事啊!我把什么都搞混了。有这么许多莫斯科的亲戚!是的,您是鲍里
斯……嗯,我们说得有个头绪了。喂,您对布伦远征有什么看法呢?只要拿破仑渡过海峡,
英国人就要遭殃了,是吗?我想,远征是十拿九稳的事。但愿维尔纳夫不要出漏子!”

布伦远征的事,鲍里斯一无所知,他不看报,还是头一次听到维尔纳夫这个人物。

“我们在这个地方,在莫斯科,对午宴和谗言比对政治更为关心,”他用那平静的讥讽
的语调说道,“这事情,我一无所知,心里也不去想它。莫斯科最关心的是谗言,”他继续
说道,“眼下大家都在谈论您,谈论伯爵哩。”

皮埃尔露出善意的微笑,好像他惧怕对方会说出什么使他本人懊悔的话。但是鲍里斯一
直盯着皮埃尔的眼睛,他说话时,听来令人信服,但却索然乏味。

“莫斯科除开散布流言飞语而外,再也没有事情可干了,”他继续说道,“大家都在关
心,伯爵会把财产留给什么人,不过他可能比我们大家活得更长,这就是我的衷心的祝
愿……”

“说得对,这真够呛,”皮埃尔随着说起来,“真是够呛。”皮埃尔老是害怕这个军官
会出乎意外地热衷于一场使他本人感到尴尬的谈话。

“您必定以为。”鲍里斯有点涨红了脸,说道,但没有改变嗓音和姿态,“您必定以
为,大家关心的只是从富翁那里得到什么东西。”

“真是这样。”皮埃尔思忖了一会。

“为了要避免误解,我正想把话对您说,假如您把我和我母亲都算在这类人之列,那就
大错特错了。我们虽然很贫穷,但我至少要替自己说话;正是因为您父亲很富有,我才不把
自己看成是他的亲戚,无论是我,还是我母亲,我们永远也不会乞讨他的任何东西,也不会
接受他的任何东西。”

皮埃尔久久地不能明白,但是当他明白了,他就从沙发上飞快跳起来,以他那固有的敏
捷而笨拙的动作一把托住了鲍里斯的手臂;这时分他比鲍里斯的脸红得厉害多了,满怀着又
羞愧又懊悔的感情说起话来:

“这多么古怪!我难道……可谁又会去想呢?……我十分清楚……”

可是鲍里斯又把他的话打断了:

“我把话全部说出来了,我觉得非常高兴。您也许会不乐意,就请您原谅我吧。”他说
道,不仅不让皮埃尔安慰他,他反而安慰皮埃尔,“但是我希望,我不会使您受到屈辱。我
的规矩是坦率地把话说干净……我应该怎样转达呢?您去罗斯托夫家吃午饭吗?”

鲍里斯显然推卸了沉重的责任,自己摆脱了尴尬的处境,却又使别人处于那种境地,于
是他又变得非常愉快了。

“不,请您听我说吧,”皮埃尔心平气和地说道,“您是个不平凡的人。您方才说的话
很不错,很不错。不消说,您不认识我了。我们许久不见面了……那时候还是儿童呢……您
可以把我推测一番……我心里明白,十分明白。如果我缺乏勇气,这件事我就办不成啊,可
是这棒极了。我和您认识了,我觉得非常高兴。说来真奇怪,”他沉默片刻,面露微笑地补
充了一句,“您把我推测成什么样子!”他笑了起来。“也罢,这没有什么,那怎样呢?我
们以后会认识得更加透彻的。就这样吧。”他握握鲍里斯的手。“您是否知道,伯爵那儿我
一次也没有去过哩。他没邀请我……我怜悯他这个人……可是有什么法子呢?”

“您以为拿破仑会派军队越过海峡吗?”鲍里斯面露微笑地问道。

皮埃尔心里明白,鲍里斯想要改变话题,于是答应他了,开始诉说布伦远征之事的利与
弊。

仆役走来呼唤鲍里斯去见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快要走了。皮埃尔答应来用午饭,为了要
和鲍里斯亲近起来,他紧紧地握着鲍里斯的手,透过眼镜温和地望着他的眼睛……他离开以
后,皮埃尔又在房间里久久地踱着方步,他再也不用长剑去刺杀那个望不见的敌人了;当他
回想起这个聪明可爱、性格坚强的年轻人时,脸上微露笑容。

正像青春时期的人,尤其是像独居之时的人那样,他对这个年轻人抱着一种无缘无故的
温情,他起誓了,一定要和他做个朋友。

瓦西里公爵送走公爵夫人。公爵夫人用手巾捂着眼角,她泪流满面。

“这多么可怕!多么可怕!”她说道,“无论我花费多大的代价,我也要履行自己的义

务。我准来过夜。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不管。每瞬间都很宝贵啊。我真不明白,公爵小姐们干
嘛要磨磨蹭蹭。也许上帝会帮助我想出办法来给他准备后事……Adieu,monprince,
quelebonDieuvoussoutienne……”①

“Adieu,mabonne,”②瓦西里公爵答道,一面转过脸去避开她。

①法语:公爵,再见吧,但愿上帝保佑您……
②法语:我亲爱的,再见吧。

“唉,他的病势很严重,糟糕透了,”当母亲和儿子又坐上四轮轿式马车时,母亲对儿
子说道,“他几乎什么人也认不得了。”

“妈妈,我不明白,他对皮埃尔的态度怎样?”儿子问道。

“遗嘱将说明一切,我的亲人,我们的命运以它为转移……”

“可是您为什么认为,他会把点什么东西留给我们呢?”

“唉,我的朋友!他那么富有,可我们却这么穷!”

“嘿,妈妈,这还不是充分的理由啊。”

“哎呀,我的天!我的天!他病得多么厉害啊!”母亲悲叹地说道。

14

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偕同儿子乘车去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家时,
叫做罗斯托娃的伯爵夫人用手巾捂着自己的眼睛,她独自端坐良久,而后按了一下铃。

“亲爱的,您怎么啦,”伯爵夫人对强迫自己等候片刻的婢女气忿地说道,“您不愿意
服务,是不是?那我就替您另找活儿做。”

伯爵夫人的女友极为痛苦,一贫如洗,忍屈受辱,伯爵夫人感到伤心,因此情绪不佳,
每逢这种情形,她总是借用“亲爱的”和“您”称呼婢女,以示心境。

“我有过错,夫人。”婢女说道。

“请伯爵到我这里来。”

伯爵踉踉跄跄地向妻子跟前走来,像平时一样,脸上露出一点愧悔的样子。

“啊,伯爵夫人!sautéaumadère①炒花尾榛鸡,非常可口,machene!我尝了一下。
买塔拉斯卡没有白花一千卢布,值得!”

①法语:调味汁加马德拉葡萄酒。

他坐在妻子身旁,豪放地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斑白的头发给弄得蓬乱。

“我的伯爵夫人,有什么吩咐?”

“我的亲人,原来是这么回事,你这里怎么弄脏了?”她用手指着他的西装背心说道,
“这是调味汁,说真的,”她面露微笑,补充了一句,“听我说,伯爵,我要钱用。”

她的脸上露出愁容。

“啊,我的伯爵夫人!……”伯爵忙乱起来了,取出钱夹子。

“伯爵,我要很多钱,我需要五百卢布。”她掏出细亚麻手绢,揩丈夫的西装背心。

“马上,马上。喂,谁在那里呀?”他吼道,只有在他深信被呼唤的人会迅速应声而来
的情况下,才用这样的嗓门呼喊,“喊米坚卡到我这儿来!”

米坚卡是在伯爵家受过教育的贵族的儿子,现在主管伯爵家里的事务,这时他脚步轻盈
地走进房里来。

“亲爱的,听着,”伯爵对那走进来的恭恭敬敬的年轻人说道,“你把……给我拿
来,”他沉思起来,“对,七百卢布,对。你要小心,像上次那样破破烂烂的肮肮脏脏的不
要拿来,给伯爵夫人拿些好的纸币来。”

“米坚卡,对,请你拿干净的纸币,”伯爵夫人忧郁地呼气,说道。

“大人,您吩咐什么时候拿来?”米坚卡说道,“您知道,是这么回事……但是请您放
心,”他发现伯爵开始急促地、困难地呼吸,向来这是他开始发怒的征候,于是补充了一
句,“我几乎置之脑后了……您吩咐我马上送来吗?”

“对,对,就是这样,送来吧。要交给伯爵夫人。”

“这个米坚卡是我的金不换,”当年轻人走出门去,伯爵微笑着,补充一句话,“没有
什么‘行不通’的事。‘行不通’这样的说法我可忍受不了啊。什么事都行得通。”

“唉,伯爵,重钱,贪钱。金钱引起了人世间的多少悲伤!”

伯爵夫人说道,“我可很需要这笔钱。”

“我的伯爵夫人,您是个出了名的爱挥霍的女人。”伯爵说道,吻吻妻子的手,又走回
书斋去了。

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离开别祖霍夫又回到家里时,那笔钱用手绢盖着,搁在伯爵夫人
身边的茶几上,全是崭新的钞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发现,伯爵夫人不知为何事扫兴起来。

“喂,我的朋友,怎么样了?”伯爵夫人问道。

“唉,他的病势十分恶劣!真没法认出他是谁了,他的病情太严重,太严重。我呆了一
下子,竟没有说出两句话……”

“安内特,看在上帝份上,不要拒绝我吧,”伯爵夫人忽然说,面红耳赤,这在她那瘦
削、庄重、中年人的面孔上显得十分古怪。这时候,她从手帕下面掏出钱来。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霎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弯下腰去,好在适当的瞬间巧妙地拥
抱伯爵夫人。

“这是我给鲍里斯缝制军装的钱……”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面拥抱她,一面哭泣起来。伯爵夫人也哭起来了。她们之所以哭
泣,是因为她们和睦相处,她们待人都很仁慈,她们是青春时代的朋友,她们现在关心的竟
是卑鄙的东西——金钱;她们之所以哭泣,还因为她们的青春已经逝去了……可是从这两人
的眼里流下的倒是愉快的眼泪……

15

叫做罗斯托娃的伯爵夫人随同几个女儿陪伴着许多客人坐在客厅里。伯爵把几位男客带
进书斋去,让他们玩赏他所搜集的土耳其烟斗。他有时候走出来,问问大家:“她来了没
有?”大伙儿正在等候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阿赫罗西莫娃——上流社会中绰号叫做
leterribledragon①的夫人,她之所以大名鼎鼎,并不是由于财富或荣耀地位,而是由于心
地正直,待人朴实的缘故。皇室知道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整个莫斯科和整个彼得堡都
知道她。她使这两个城市的人感到惊奇,他们悄悄地讥笑她的粗暴,谈论她的趣闻。但是人
人都一无例外地尊敬她,而且畏惧她。

①法语:恐龙。

书斋里烟雾弥漫,大家正在谈论文告中业已宣布的战争和征兵事宜。谁也还没有读到上
谕,但是人人都知道业已颁布了。那伯爵坐在一面抽烟,一面交谈的两位邻近的客人之间的
土耳其式沙发上。伯爵自己不抽烟,也不开口说话,可是他时而把头侧向这边,时而侧向那
边,显然他在留意地观看这两位抽烟的客人,静听被他惹起的两位邻座的讧争。

交谈者之中一人是文官,那布满皱纹、瘦削的面部刮得很光,带着易动肝火的神态,他
已经趋近老年,但穿着像个挺时髦的年轻人。他盘着两腿坐在土耳其式沙发上,那模样跟户
主家里人不相上下,他的嘴角上深深地叼着一根琥珀烟嘴子,一面眯缝起眼睛,若断若续地
抽烟。这位客人是老光棍,伯爵夫人的堂兄,莫斯科的沙龙中常常议论他,都说他是个造谣
中伤的人。他对交谈者,似乎会装作屈尊俯就的样子。另一位客人长着一张白里透红的面
孔,精神焕发,是个近卫军军官,他梳洗得整齐清洁,扣上了衣扣,嘴中叼着一根琥珀烟嘴
子,用那粉红的嘴唇轻轻地吸烟,从美丽的嘴中吐出一个个烟圈来。他就是谢苗诺夫兵团的
军官贝格中尉,鲍里斯和他一起在这个兵团入伍。娜塔莎逗弄过薇拉——伯爵夫人的长女,
将贝格称为她的未婚夫。伯爵坐在他们之间,全神贯注地听着。除开他所酷爱的波士顿牌戏
之外,倾听大家争论,是一件使他至为愉快的事,尤其是当他在两个喜爱聊天的人中间引起
争论的时候,他就觉得更加高兴了。

“老兄,怎么啦,montrèshonoraole①阿尔万斯·卡尔雷奇,”申申说道,微微一
笑,他把民间最通俗的俄文语句和优雅的法文句子混杂在一起,这也就是他说话的特点,
“Vouscomptezvousfairedesrentessurl’etat②,您想获得连队的一笔收入吗?”

①法语:可尊敬的。
②法语:您想获得政府的一笔收入。

“彼得·尼古拉耶维奇,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想表白一下,骑兵服役的收益比步兵服
役要少得多,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请您设想一下我现在的处境吧。”

贝格说起话来总是十分准确、心平气和,态度很谦恭,他的谈话向来只是关系到他个人
的私事,每当他人谈论的事情和他没有直接关系时,他便沉默不言。他能这样接连几个小时
默不作声,一点也不觉得忸怩不安,而且不让他人产生这种感觉。可是交谈一提到他本人,
他就长篇大论地说起来,明显地露出喜悦的神色。

“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请您想想我的处境:如果我在骑兵部队服役,那怕是挂中尉军
衔,在四个月之内我所挣的钱也不会超过两百卢布,现在我已挣到两百三十卢布。”他说
道,脸上露出洋洋得意的令人喜悦的微笑,一面回头看看申申和伯爵,仿佛他的成就永远是
其他一切人共同期望的主要目标,他认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彼得·尼古拉耶维奇,除此之外,我调到近卫军以后,现在就崭露头角了,”贝格继
续说道,“近卫军的步兵里常有空缺。请您设想一下,靠这两百三十卢布,我怎么能够安排
自己的生活呢。我要储存一些钱,还得寄一些给父亲。”他继续说道,一面吐出一个烟圈。

“Labalanceyest……①commeditleproverbe,②德国人用斧头背都能打出谷来。”申
申说道,另一边嘴角上叼着一根烟嘴子,并且向伯爵丢了个眼色。

①法语:是真的……
②法语:照谚语说。

伯爵哈哈大笑起来。其余的客人看见申申在谈话,都走到面前来听听。贝格对嘲笑和冷
漠的态度都不注意,继续述说他调到近卫军后,军衔就高于中等军事学校的同学了,他讲在
战时连长可能就义,而他在连队职位较高,能够轻而易举地当上连长,他又讲他在兵团里人
人热爱他,他父亲对他非常满意。贝格谈论这一切,看来洋洋自得,似乎没有意料到,人家
也会有自己的志趣。可是他讲得娓娓动听,不卑不亢,那种年轻人所固有的幼稚的自私心理
暴露无遗,终于使听众无力反驳了。

“老兄,您不论在步兵服役,还是在骑兵服役,到处都有办法,这就是我对您的预
言。”申申说道,拍拍他的肩膀,把脚从土耳其式沙发上放下来。

贝格喜悦地微微一笑。伯爵和跟随在他身后的客人,都向客厅走去。

午宴前还有一小段时间,前来聚会的客人都已就坐,等候吃小菜,他们还没有开始长
谈,但是同时却又认为必须活动一下,而且用不着默不作声,以此表示他们根本不急于就
坐。主人们隔一会儿望一下门口,有时候彼此看一眼。客人们就凭这种眼神来竭力猜度,主
人们还在等候谁,或者等候什么,是等候迟迟未到的高贵亲戚呢,还是等候尚未煮熟的肴馔。

皮埃尔在临近午宴时来到了,他在客厅当中随便碰到的一把安乐椅上不好意思地坐着,
拦住大家的络。伯爵夫人想要他说话,但是他戴着眼镜稚气地向四周张望,好像在寻找某人
似的,他简短地回答伯爵夫人提出的各种问题。他的样子羞羞涩涩,只有他一人觉察不出
来。大部分客人都晓得他耍狗熊闹出的丑闻,因此都出于好奇心看看这个长得高大的胖乎乎
的忠厚人,心里都疑惑这个谦虚的笨伯怎么会戏弄警察分局局长呢。

“您是不久以前回国的吗?”伯爵夫人问他。

“Oui,madame.”①他向四面打量,答道。

“您没有看见我丈夫吗?”

“Non,madame.”②他不适时地微微一笑。

“您不久以前好像到过巴黎?我想这非常有趣。”

“非常有趣。”

伯爵夫人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互使眼色。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心中明白,这是人家要
她来接待这个年轻人,她于是就坐在他的近旁,开始提到他的父亲的事;他如同回答伯爵夫
人一样,只用三言两语来回答她的话。客人们彼此正忙于应酬。

“LesRazoumovsky…caaétécharmant…Vousêtesbienbonne…
LacomtesseApraksine…”③四面传来了话语声。伯爵夫人站起身来,向大厅走去了。

①法语:夫人,是,是,是。
②法语:夫人,还没有,没有。
③法语:拉祖莫夫斯基家里的人……太好了……这太好了……伯爵夫人阿普拉克辛
娜……

“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吗?”大厅里传来了她的声音。

“正是她。”听见有一个女人嗓音刺耳地回答。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应声随即走进
房里来。

小姐们、甚至夫人们,年迈的女人除外,都站立起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门口
停步了,她身材十分肥胖,高大,这个五十岁的太太高高地抬起长满一绺绺斑白鬈发的头,
环顾了一下客人,不慌不忙地弄平连衣裙的宽大的袖子,好像要卷起自己的袖子似的。玛丽
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向来都说俄国话。

“祝贺过命名日的亲爱的夫人和儿童们,”她说道,声音洪亮而圆浑,盖过了其他声
音,“你这个老色鬼,怎么样了,“她把脸转向正在吻着她的手的伯爵说道,“你在莫斯科
大概觉得无聊吧?没有地方可以追逐猎犬了吧?但是毫无办法啊,老爷,你瞧瞧这些小鸟儿
都要长大了……”她用手指着几个姑娘说道,“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应该给她们找个
未婚夫。”

“我的哥萨克,怎么样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把娜塔莎叫做哥萨克。)她说
道,用手抚摩着毫无惧色、欢欢喜喜走来吻她的手的娜塔莎,“我知道这个姑娘是个狐狸
精,可是我还喜爱她。”

她从女式大手提包里取出一双梨形蓝宝石耳环,送给两颊粉红、喜气洋洋的过命名日的
娜塔莎,之后立即转过脸去避开她,对皮埃尔说话。

“嗨,嗨,亲爱的!到这里来,”她用假装的尖声细语说道,“亲爱的,来吧……”

她现出威吓的样子把衣袖卷得更高了。

皮埃尔走到面前来了,他透过眼镜稚气地望着她。

“亲爱的,到我跟前来,到我跟前来!当你父亲有权有势的时候,只有我这个人才对他
说真心话,对于你呢,我听凭上帝的吩咐,也这样做就是。”

她沉默一会儿,大家都不开腔,等待着就要发生什么事,都觉得这只是一个开场白而已。

“这孩子好嘛,没有什么话可说!这孩子好嘛!……他父亲躺在病榻上,他却寻欢作
乐,竟然把警察分局局长捆在狗熊背上。我的天,真不要脸,真不要脸!去打仗好了。”

她把脸转了过去,向伯爵伸出一只手来,伯爵险些儿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好吧,我看差不多要就座了吧?”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道。

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启程前行,骠骑兵上校领着伯爵夫人尾随其后,上校是
个合乎时代需要的能人,他要和尼古拉一道去追赶已经开拔的团队。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
申申搓成一对了。贝格向薇拉伸出手来,做出亲热的姿态。笑容可掬的朱莉·卡拉金娜和尼
古拉一同走向餐桌,准备入座。其他一些成对的男女跟随在他们后面。沿着大厅鱼贯而行。
儿童和男女家庭教师不结成一对,作为殿后。堂倌都忙碌起来,椅子碰撞得轧轧作响,乐队
奏起合唱曲,客人入席就座了。刀叉的铿锵声、客人的说话声、堂倌轻盈的步履声替代了伯
爵家庭乐队的奏鸣声。伯爵夫人坐在餐桌一端的首席上。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坐在右
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其他女客坐在左边。伯爵坐在餐桌的另一端,骠骑兵上校坐在左
边,申申和其他男客坐在右边。年纪较大的年轻人坐在长餐桌的一旁;薇拉和贝格并排而
坐,皮埃尔和鲍里斯并排而坐;儿童和男女家庭教师坐在另一旁。伯爵从水晶玻璃器皿、酒
瓶和水果盘后不时地望望妻子和她那系着蓝色绸带的高高翘起的寝帽,亲热地给邻座斟酒,
但也没有把自己忘记。伯爵夫人并没有忘记她这个主妇应尽的责任,也向她丈夫投以意味深
长的目光,她似乎觉得丈夫的秃头和面庞在苍苍白发的强烈对照下,显得红透了。在妇女就
座的餐桌一端,传来均匀的嘟哝声,在男人就坐的另一端,说话声越来越响亮,尤其是那个
骠骑兵上校的嗓音如雷贯耳,他吃得多,喝得多,脸红得越来越厉害,伯爵把他看作客人的
模范。贝格面露温和的微笑,正和薇拉谈到,爱情并非是世俗的感情,而是纯洁的感情。鲍
里斯向他自己的新相识说出餐桌上客人的姓名,并和坐在对面的娜塔莎互使眼色。皮埃尔寡
于言谈,不时地瞧瞧陌生的面孔,他吃得太多了。从那两道汤中他所挑选的alatortue①和
大馅饼,直到花尾榛鸡,他何尝放过一道菜。当那管家从邻座肩后悄悄地端出一只裹着餐巾
的酒瓶,一边说:“纯马德拉葡萄酒”,“匈牙利葡萄酒”,或“莱茵葡萄酒”时,他何尝
放过一种葡萄酒。每份餐具前面放着四只刻有伯爵姓名花字的酒樽,皮埃尔随便拿起一只酒
樽,高高兴兴地喝酒,一面露出愈益快活的神态打量着客人。娜塔莎坐在对面,她正盯着鲍
里斯,就像十三岁的姑娘两眼盯着头次接了吻的她所热恋的男孩那样。有时候她把同样的目
光投在皮埃尔身上,但不知为什么,他在这个可笑的活泼的姑娘的目光逼视下真想笑出声来。

①法语:甲鱼汤。

尼古拉在朱莉·卡拉金娜身旁坐着,离索尼娅很远。他又面露情不自禁的微笑和她说些
什么话。索尼娅含着微笑,摆出很大的架子,但显而易见,她深受醋意的折磨,脸上时而发
白,时而发红,聚精会神地谛听尼古拉和朱莉之间的谈话。一位家庭女教师心神不安地环顾
四周,仿佛倘若有人想要凌辱儿童,她就要给予反击似的。一名德国男家庭教师极力记住种
种肴馔,甜点心以及葡萄酒,以便在寄往德国的家信中把这全部情形详尽地描述一下。当那
管家拿着裹有餐巾的酒瓶给大家斟酒时,竟把他漏掉了,他简直气忿极了。他愁眉苦脸,力
图表示他不想饮这种葡萄酒。他所以恼火,是因为谁也不了解,他喝酒不是解渴,也不是贪
婪,而是由于一种真诚的求知欲所致。

16

在男客就座的餐桌的一端,谈话变得越来越热烈了。上校已经讲到,彼得堡颁布了宣战文告,他亲眼看见的一份文告已由信使递交总司令了。
“真见鬼,我们干嘛要和波拿巴作战?”申申说道,“Iladéjàrabattulecaquetàl’autriche,Jecrainsquecettefoiscenesoitnotretowr。”①
①法语:他已经打掉了奥地利的威风,我怕现在要轮到我们了。
上校个子高大,长得很结实,是个活泼好动的德国人,老军人和爱国者。申申的话使他生气了。
“为什么,阁下,”他说道,把母音“唉”发成“爱”,把软音发成硬音,“皇帝知道这件事。他在文告中说道,不能对俄国遭受威胁而熟视无睹,不能对帝国的安全、它的尊严和盟国的神圣权利遭受威胁而熟视无睹,”他说道,不知怎的特别强调“盟国的”这个词,好像这就是问题的实质所在。
他凭藉他那正确无讹的记忆公文的天赋,把文告中的引言重说了一遍:“……国王的意愿,他唯一的坚定不移的目标乃是:在巩固的基础之上奠定欧洲的和平,现已拟定调遣部分军队出国,再度竭尽全部力量以企臻达此一目标。”
“阁下,这就是为了什么。”他说了一句收尾的话,露出教训人的神态,一面喝完那杯葡萄酒,看看伯爵的脸色,想获得赞扬。
“Connaissezvousleproverbe,①‘叶廖马,叶廖马,你不如坐在家中,把你的纺锤磨平。”“申申蹙起眉头,微露笑容,说道,“Celanousconvientàmerveille,②苏沃洛夫顶什么用,他也被打得àplatecouture③,目前我们苏沃洛夫式的人物在哪里呢?Jevousdemandeunpeu.”④他说道,不断地从俄国话跳到法国语。
①法语:您知道这句谚语。
②法语:这对于我们非常适宜。
③法语:落花流水。
④法语:我要问您。
“我们必须战斗到最后一滴血,”上校用手捶桌子,说道,“为皇帝献身,一切才会亨通。尽可能少地(在“可能”这个词上他把嗓音拖得特别长),尽可能少地议长论短,”他把话说完了,又朝伯爵转过脸来,“这就是我们老骠骑兵的论点,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年轻人和年轻的骠骑兵,您怎样评论呢?”他把脸转向尼古拉,补充一句话。尼古拉听到话题涉及战争后,便丢开对方不管,睁大两眼,全神贯注地谛听上校说话。
“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尼古拉答道,他面红耳赤,一面转动着盘子,挪动着几只酒杯,脸上露出坚决的无所顾忌的神情,好像他眼前遭受到严重的危险似的,“我深信,俄国人都要为国捐躯,或者会赢得胜利。”他说道。正如其他人在这种时分说出过分激动的不是恰如其分的话那样,他也有同样的感受。
“C’estbienbeaucequevousvenezdedire.”①朱莉坐在他身旁叹息道。当尼古拉说话时,索尼娅全身颤抖起来,脸红到耳根,从耳根红到脖子,从脖子红到肩膀。皮埃尔谛听上校说话,点点头,表示赞同。
①法语:很好!您说得很好。
“这么说真好。”他说道。
“地道的骠骑兵,年轻人。”上校又捶了一下桌子,嚷道。
“你们在那里吵什么?”忽然从餐桌那边传来玛丽亚·德米特罗耶夫娜低沉的语声。“你为什么要捶桌子呢,”她把脸转向骠骑兵说道,“你对什么人动肝火?你真的以为现在你面前就有一群法国人!”
“我说的是真话。”骠骑兵面露微笑说道。
“老是说战争,”伯爵从餐桌那边嚷道,“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要知道,我的儿子要去作战了,儿子要去作战了。”
“我有四个儿子,都在军队里服役,我并不忧虑。一切都由上帝支配:你是躺在灶台上死去;还是在战斗中得到上帝的保佑。”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从餐桌的那端用浑厚的嗓音毫不费劲地说道。
“真是这样。”
谈话又集中火力了——女士在餐桌的一端,男子汉在餐桌的另一端。
“你问不到什么,”小弟弟对娜塔莎说道,“你问不到什么!”
“我一定要问。”娜塔莎答道。
她的脸红起来了,表现出无所顾忌的欢快的果断。她欠身起来一下,向坐在对面的皮埃尔投以目光,请他仔细听着,又向母亲转过脸去说话。
“妈妈!”整个餐桌都听见她的低沉洪亮的童音。
“你干嘛?”伯爵夫人惊恐地问道,但她凭女儿的脸色看出她在胡闹,就向她严肃地挥挥手,摇摇头,装作威吓和遏制的样子。
谈话暂时停止了。
“妈妈!有什么蛋糕?”娜塔莎脱口说出这句话,她的嗓音听来更坚定。
伯爵夫人想蹙起眉头,可是她没法蹙起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伸出她那肥胖的指头,威吓她。
“哥萨克!”她用威吓的口气说。
大多数客人都望着长辈,不知道应当怎样应付这场恶作剧。
“瞧我收拾你!”伯爵夫人说。
“妈妈!有蛋糕吃吗?”娜塔莎已经大胆任性、欢快地嚷起来,她事先确信,她的恶作剧会大受欢迎。
索尼娅和胖乎乎的彼佳笑得躲藏起来,不敢抬头。
“你瞧,我不是问了。”娜塔莎对小弟弟和皮埃尔轻言细语地说,她又向皮埃尔瞥了一眼。
“冰激凌,只是人家不给你。”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道。
娜塔莎明白,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因此她也不害怕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什么样的冰激凌
“胡萝卜冰激凌。”
“不是的,什么样的冰激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什么样的冰激凌?”她几乎叫喊起来。“我想知道啊!”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伯爵夫人都笑了起来,客人们也都跟着笑起来。大家不是对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回答觉得好笑,而是对这个女孩百思不解的大胆和机智觉得好笑,她居然有本事、有胆量这样对待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
当人家告诉娜塔莎,快要摆上菠萝冰激凌时,她才不再纠缠了。端出冰激凌之前,先端出香槟酒。乐队又开始奏乐,伯爵吻了一下伯爵夫人,客人都站立起来,向伯爵夫人道贺,隔着桌子跟伯爵碰杯,跟孩子们碰杯,并互相碰杯。堂倌忙碌起来了,又跑来跑去,可以听见椅子碰撞的响声,客人们的两颊显得更红了,又依照原先的顺序走回客厅,走回伯爵的书斋。

17

玩波士顿纸牌的大牌桌摆开了,牌局也都凑成了,伯爵的客人们在两个厅里就座,一间
是摆有沙发的休息室,一间是图书室。

伯爵把纸牌铺成扇面形,好不容易才改变午睡的习惯,他对着大家露出一张笑脸。伯爵
夫人诱使年轻人聚集在击弦古铜琴和竖琴的近旁。朱莉在大家的请求下头一个用竖琴弹奏了
一首变奏短曲,她和其余的女孩一块邀请素以音乐天赋出名的娜塔莎和尼古拉唱一首什么
歌。大家像对待大人那样对待娜塔莎,她因此显得十分高傲,但同时有几分胆怯。

“我们唱什么?”她问道。

“《泉水》。”尼古拉答道。

“喂,快点。鲍里斯,到这里来吧,”娜塔莎说道,“索尼娅究竟到哪里去了?”

她向四周环顾,看见她的朋友不在房里,便跑去寻找她了。

娜塔莎跑进索尼娅房里,找不到她的女友,便跑到儿童室去了,那里也没有索尼娅的人
影。娜塔莎明白,索尼娅呆在走廊里的箱笼上。走廊里的箱笼是罗斯托夫家年轻妇女们倾吐
哀愁的地方。诚然,索尼娅呆在箱笼上,俯卧在保姆那张邋遢的条纹绒毛褥子上,她身上穿
的粉红色的薄纱连衣裙都给揉皱了。她用手蒙着脸,哽噎得大声痛哭,赤裸裸的肩膀不住地
颤抖。娜塔莎整天价因为过命名日而喜形于色,这时分脸色突然变了,她的视线呆滞不动
了,之后她的宽大的脖子颤抖了一下,嘴角松垂下来了。

“索尼娅,你怎么样?……您是怎么回事?呜——鸣——

呜!……”

娜塔莎咧开大嘴哭起来了,样子变得十分难看,她像儿童似地嚎啕大哭,不知为什么,
只是因为索尼娅哭泣的缘故。索尼娅想要抬起头来,想回答她的话,可是没法这样办,她把
头藏得更深了。娜塔莎哭着,在蓝色的绒毛褥子上坐下,一面拥抱着女友。索尼娅鼓足一股
劲,欠起身子,揩掉眼泪,开始述说起来。

“过一个礼拜尼古连卡要去打仗了,他的……公文……下达了……他亲自对我说了……
我并不想哭哩……”她让娜塔莎看看她拿在手里的一张纸条,那是尼古拉写的诗句,“我并
不想哭哩,可是你没法了解……谁也没法了解……他的心肠多么好啊。”

她于是又哭起来,哭他的心肠太好。

“你觉得挺好……我不妒嫉……我爱你,也爱鲍里斯,”她聚精会神地说道,“他是个
可爱的人……对你们毫无妨碍。可是尼古拉是我的表兄……有必要……总主教本人允准……
即使那样也不行。而且,若是妈妈(索尼娅认为伯爵夫人是母亲,把她称呼为母亲)……她
说我断送尼古拉的锦绣前程,我没有好心眼我忘恩负义,说实话……真的……”她在胸前划
了个十字,“我这样爱她,也爱你们大家,唯独薇拉……为什么?我有什么对她过不去呢?
我十分感谢你们,我乐于为你们牺牲一切,但是我没有什么可以……”

索尼娅不能再往下说了,又托着头,埋进绒毛褥子里。娜塔莎安静下来了,但是从她的
脸色可以看出,她心里明白她朋友的苦衷是何等沉重。

“索尼娅,”她忽然说道,仿佛猜中了表姐伤心的真实原因,“薇拉在午饭后大概对你
说过什么话?是吗?”

“是的,尼古拉本人写了这些诗,我还抄了一些别的诗;她在我桌上发现了,还说要把
它拿给妈妈看,说我忘恩负义,说妈妈决不会容许他娶我为妻,他要娶朱莉为妻。你看见,
他整天价同她在一块吗?……娜塔莎!这是为什么?……”

她又哭了起来,显得比原先更悲伤了。娜搭莎帮助她欠起身来,拥抱她,透过眼泪微露
笑容,开始安慰她。

“索尼娅,我亲爱的,不要相信她,不要相信啊。你总还记得我们和尼古拉三人在摆满
沙发的休息室里说的话吧,是在晚饭后,你还记得吧?我们不是拿定了主意,把日后的事情
划算好了吗?我已经记不清了,可是你总还记得事事都美满,事事都亨通。你看申申叔叔的
兄弟娶他的表妹为妻,而我们不就是堂表子妹嘛,鲍里斯也说过完全可以这样做嘛。你知
道,什么事我都对他说了。他既聪明,而又善良,”娜塔莎说道……“索尼娅,我亲爱的,
你不要哭,索尼娅,我的心肝。”她一面吻她,一面发笑。“薇拉真凶恶,去她的吧!事事
都会好起来,她也决不会告诉她妈妈的。尼古拉倒会亲口把话说出来,至于朱莉嘛,他连想
也没有想过她。”

她于是吻她的头。索尼娅稍微抬起身子来,那只小猫也活跃起来了,一双小眼睛闪闪发
光,它好像就要摇摇尾巴,伸出四双柔软的脚爪霍地跳起来,又要去玩耍线团,好像它适宜
于这种游戏似的。

“你是这样想的吗?说的是实在的话?真的?”她说道,一面飞快地弄平连衣裙和头发。

“说实话吗?真的吗?”娜塔莎答道,一面给她的朋友弄平辫子下面露出来的一绺粗硬
的头发。

她们二人都笑了起来。

“喂,我们去唱《泉水》这首歌吧。”

“我们去吧。”

“你可知道,坐在我对面的这个胖乎乎的皮埃尔多么滑稽可笑!”娜塔莎停步时忽然说
道,“我觉得非常快活!”

娜塔莎于是在走廊里跑起来了。

索尼娅拍掉身上的绒毛,把诗藏在怀里靠近突出的胸骨的脖子旁边,她两颊通红,迈着
轻盈而快活的步子,跟在娜塔莎身后沿着走廊向摆满沙发的休息室跑去。年轻人应客人之请
唱了一首人人喜欢的四人合唱曲《泉水》之后尼古拉还唱了一首已经背熟的歌曲:

在令人欣悦的晚上,

在皎洁月色映照下,

你想象这该是多么幸福:

有个什么人在这尘世上,

她心中暗自把你思念!

她那秀丽的巧手

拨弄着金色的竖琴,

竖琴激越的和音

把你召唤

召唤到身边!

还有一两天,

幸福的生活就要来临……

唉,你的朋友

活不到那么一天!

他还没有唱完最后一句歌词,青年人就在大厅里准备跳舞,乐师们按照霍拉舞曲的节
奏,把脚儿跺得咚咚响,这时传来他们的咳嗽声。

皮埃尔坐在客厅里,申申和这个从外国归来的皮埃尔谈论起使他觉得索然无味的政治范
畴的事情,还有其他几个人也和他们攀谈起来,当乐队开始奏乐时,娜塔莎步入客厅,她向
皮埃尔身边径直地走去,两脸通红,含笑地说道:“妈妈吩咐我请您去跳舞。”

“我怕会搞乱了舞步,”皮埃尔说道,“不过,假如您愿意当我的老师……”

于是他低低地垂下他那只肥胖的手,递给苗条的少女。

当一对对男女拉开距离站着、乐师正在调音律时,皮埃尔和他的小舞伴一同坐下来。娜
塔莎觉得非常幸福:她和国外回来的大人跳过舞了。她在大家眼前坐着,像大人那样和他交
谈。她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一位小姐让她拿去扇扇的。她装出一副地道的交际花的姿态(天
知道她是何时何地学到的本领),她扇扇子,隔着折扇露出微笑,和她的舞伴交谈。

“她是啥模样?她是啥模样?你们看吧,你们看吧。”老伯爵夫人走过大厅,用手指着
娜塔莎,说道。

娜塔莎两颊通红,笑了起来。

“妈妈,怎么啦?您何苦呢?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第三节苏格兰民间舞曲奏到半中间时,客厅里的坐椅被移动了,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
里耶夫娜、大部分贵宾和老年人都在这里打纸牌,他们久坐之后伸伸懒腰,把皮夹和钱包放
进衣袋里,一个个向大厅走去。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随同伯爵走在最前面,二人都现出
喜悦的神色。伯爵诙谐地装出拘礼的样子,有点像跳芭蕾舞似的,把他那圆圆的手臂伸给玛
丽亚·德米特罗耶夫娜。他挺直身子,神采奕奕,流露出特别洒脱的机智的微笑。一跳完苏
格兰民间舞,他就向乐师击掌,面对第一提琴手,向那合唱队吼叫:

“谢苗!你熟悉《丹尼拉·库波尔》么?”

这是伯爵青年时代喜欢跳的一种舞蹈。(《丹尼拉·库波尔》其实是英吉利兹舞的一
节。)

“瞧我爸爸吧。”娜塔莎朝着整个大厅嚷道(根本忘记了她在和大人一同跳舞),她把
长有鬈发的头向膝盖微微垂下,非常洪亮的笑声响彻了厅堂。

诚然,大厅里的人都含着欢快的微笑打量那个愉快的老人,一个比他高大的显赫的女士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站在他身旁,他那手臂蜷曲成圆形,合着拍子摇晃着,舒展开
双肩,两脚向外撇开,轻盈地踏着拍子,他圆滚滚的脸上越来越眉开眼笑,让观众准备欣赏
将要出现的场景。一当听见欢快的、引人入胜的、与快乐的《特烈帕克》舞曲相似的《丹尼
拉·库波尔》舞曲,大厅的几个门口蓦然堆满了家仆的笑脸,一旁是男仆,一旁是女仆,他
们都出来观看尽情作乐的老爷。

“我们的老爷!真是苍鹰啊!”保姆从一道门口高声地说道。

伯爵跳得很棒,而且心中有数,不过他的女舞伴根本不擅长跳舞,她也不想把舞跳好。
她那硕大的身段笔直地站着,把两只强而有力的手臂低垂下去(她把女式手提包转交给伯爵
夫人),只有她那副严肃、但却俊美的面孔在跳舞。伯爵的整个浑圆的身体是他外表上的特
点,而越来越显得愉快的眉开眼笑的脸庞和向上翘起的鼻孔却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
外貌特征。如果认为,伯爵跳得越来越痛快,他那出乎意料的灵活转动和脚步从容的轻盈跳
跃会使观众心神向往,那末,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转身或踏拍子时,肩膀一动或者手
臂一卷曲,就可轻而易举地产生同样良好的印象;虽然她的身躯过分地肥胖,态度素来严
厉,每个观众仍然赞赏不已。舞跳得愈益热闹了。他们对面的别的舞伴一刻也没有引起观众
的注意,而且也不介意这件事。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吸引着全体的注意力。在场
的人们本来就目不转睛地望着跳舞的伴侣,可是娜塔莎却拉拉这个人袖子,扯扯那个人的连
衣裙,要大家都来看看她爸爸。跳舞暂停时,伯爵吃力地喘气,向乐师们挥手喊叫,要他们
快点奏乐。伯爵围绕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疾速地旋转,时而把脚尖踮起,时而把脚跟
跺地,越来越矫捷,越来越勇猛,终于把舞伴领到她的坐位上,他把一只脚向后磴起来,低
垂淌着热汗的头,这样才跳完了最后一个舞步,在洪亮的掌声和笑声中,尤其是在娜塔莎的
哈哈大笑声中,他用右手挥动一下,腾空画了一个圆圈。两个跳舞的人停步了,吃力地喘
气,用麻纱手巾揩汗。

“我们那个时代就是这样跳舞啊,machère,”①伯爵说道。

“《丹尼拉·库波尔》真不错!”玛丽亚·德米特罗耶夫娜卷起袖子,久久地、吃力地
喘气,说道。

①法语:老大娘。

18

当人们在乐师因困倦而弹奏走调的音乐伴奏下正跳第六节英吉利兹舞、疲乏的堂倌和伙
夫正准备晚膳的时候,别祖霍夫伯爵第六次罹患中风病。大夫们宣布,他已经没有痊愈的希
望了,有人给病人做了忏悔仪式和圣餐仪式,并且还做了涂圣油仪式的准备。平素在这种时
刻,这所住宅里的人总是乱哄哄的,惶恐不安地期待。卖棺材的人都聚集在住宅大门外,遇
有马车驶近,便躲到一边去,他们等着承做安葬伯爵的棺材,赚一笔大钱。莫斯科军区总司
令不断派遣副官来打听伯爵的病情,这天晚上他亲自乘车前来和叶卡捷琳娜时代的大官别祖
霍夫伯爵作临终告别。

华美的接待室挤满了人。当军区总司令独自和病人一起呆了半小时左右,走出门来的时
候,大家都肃然起敬地站立起来,他微微鞠躬答礼,想尽快地从凝视他的大夫、神职人员和
亲戚身边走过去。这些日子里,瓦西里公爵显得消瘦,脸色苍白,他伴送着军区总司令,轻
声向他反复地说着什么话。

瓦西里公爵送走军区总司令后,独自一人在大厅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他把一条腿高高
地架在另一条腿上,用臂肘撑着膝头,用手捂住眼睛。他这样坐了片刻,便站立起来,用惊
恐的目光向四下环顾一番,不像惯常那样,他迈着急急匆匆的脚步,经过走廊,到住宅后院
去找公爵的大小姐了。

在灯光暗淡的房间里,人们彼此窃窃私语,声音若断若续,每当有人从通往行将就木者
的寝室门口进出,房门发出微弱响声时,人们就寂然无声,用那洋溢着疑问和期待的目光,
望望那扇房门。

“人的命运,”一个年老的神职人员对坐在他近旁、稚气地听他说话的女士说道,“命
是注定的,不可逾越的。”

“我想,举行涂圣油仪式为时不晚吧?”这位女士补充说出神职人员的头衔,问道,仿
佛她在这一点上毫无意见似的。

“大娘,这种圣礼仪式是很隆重的。”神职人员答道,一面用手摸摸那盖有几绺往后梳
的斑白头发的秃顶。

“他究竟是谁?是军区总司令本人?”有人在房间的另一端问道,“他显得多么年轻
啊!……”

“六十多岁了!据说,伯爵已经认不得他了,是吗?大家想举行涂圣油仪式吗?”

“有个人我可知道哩,他受过七次涂圣油礼了。”

公爵的二小姐从病人寝室里走出来,两眼泪痕斑斑,她在罗兰大夫身旁坐下,这位大夫
用臂肘撑在桌子上,姿势优美地坐在叶卡捷琳娜画像下面。

“Tr’èsbeau,”大夫在回答有关天气问题时,说道,“trèsbeau,princesse,
etpuis,àMoscouonsecroitàlacomBpagne.”①

“N’est—ce—pas?”②公爵小姐叹息道,“可以让他喝水吗?”

罗兰沉思起来。

“他服了药吗?”

“服过了。”

大夫看了看卜列格怀表。

“请您拿一杯开水,放进unepincée(他用那纤细的指头表示unepincée是什么涵义)
decremortartari……”③

①法语:很好——公爵小姐,天气很好,而且,莫斯科和乡下很相像。
②法语:是真的?
③法语:一小撮酒石。

“没有患了三次中风还能幸存的事,”德国大夫对副官说道。

“他从前是个精力多么充沛的男人啊!”副官说道。“这份财产以后归什么人?”他轻
言细语地补充一句。

“自愿当继承人的准会有的。”德国人面露微笑,答道。

大家又向门口望了一眼,门吱呀一声响了,公爵的二小姐依照罗兰的指点做好了饮料,
送到病人那里。德国大夫向罗兰面前走去。

“大概他还能拖到明天早上吧?”德国人说着一口蹩脚的法国话问道。

罗兰撇一撇嘴唇,在鼻子前严肃地挥动指头,表示不赞同。

“今天夜晚,不会更晚。”他轻声说道,他因为能够明确地了解并说明病人的病情而洋
洋自得,他脸上露出文质彬彬的笑意,走开了。

与此同时,瓦西里公爵打开了公爵小姐的房门。

房间里半明半暗。神像前面只点着两盏长明灯。神香和花朵散发着沁人的幽香。这个房
间摆满了小柜子、小橱子、茶几之类的小家具。围屏后面看得见垫上绒毛褥子的高卧榻上铺
着雪白的罩单。

“哦,是您呀,我的表兄吗?”

她站起身来,把头发弄平,她的头发向来是,甚至目前也是又平又光的,宛如头发和脑
袋是用同一块原料造成的,头发又上了一层油漆。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她问道,“我真害怕得不得了。”

“没有什么,还是那个样子,卡季什,我只是来和你谈一件事情,”公爵说道,困倦地
坐在她刚刚坐过的安乐椅上,“可是,你把这张椅子坐热了,”他说道,“到这里来坐吧,
cauBsons。”①

①法语:我们谈谈。

“我原以为出了什么事呢,”公爵小姐说,带着总是那样严肃而呆板的面部表情在公爵
对面坐下,准备听他说话。

“我的表兄,我想熟睡一会儿,就是没法睡着。”

“我亲爱的,怎么样?”瓦西里公爵说道,他一把握住公爵小姐的手,习惯地轻轻一按。

可以看出,“怎么样”这几个字是有关他们两人不开口也能相互了解的许多事情。

公爵小姐的腰身干瘦而僵直,和腿比起来显得太长了,一对灰眼睛突出来,直楞楞地、
冷冰冰地端详着公爵。她摇摇头,叹口气,望了望神像。她的姿态可以说明她无限忠诚,但
内心忧愁,也可以说明她非常劳累,希望快点得到休息,瓦西里公爵把她的姿态说成是困倦
的表示。

“而我觉得,”他说道,“你以为我觉得更轻快吗?Jesuisèreintè,
commeunchevaldeposte,①卡季什,可是我还要和你谈谈,很认真地谈谈。”

①法语:我疲乏透了,像一匹驿马。

瓦西里公爵沉默不言,他的两颊时而这边时而那边神经过敏地抽搐起来,使得他的脸庞
带有他在客厅里驻足时从未有过的令人不悦的表情。他的眼神也一反常态,时而放肆无礼
地、滑稽可笑地望人,时而惊惶失措地环顾四周。

公爵小姐用一双干瘦的手把那只小狗抱在膝头上,聚精会神地望着瓦西里公爵的眼睛。
可是,看起来,她即令沉默不言呆到早晨,也没法提出问题来打破这种静默。

“我亲爱的公爵小姐,表妹,卡捷琳娜·谢苗诺夫娜,你是不是知道,”瓦西里公爵说
道,看起来,要继续把话说下去,内心斗争不是没有的,“像现在这种时刻,什么都应当考
虑考虑,应当考虑到将来,考虑到你们……我爱你们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这一点你是知
道的。”

公爵小姐还是那样目光暗淡、滞然不动地望着他。

“最后,还应当考虑考虑我的家庭,”瓦西里公爵恼怒地推开自己身边的茶几,两眼没
有望着她,继续说下去,“卡季什,你知道,你们马蒙托夫家的三个姐妹,可还有我的妻
子,唯独我们才是伯爵的直系继承人。我晓得,我晓得,说这些事情,想这些事情,你觉得
非常难受。我也不觉得轻松;可是,我的朋友,我有五十多岁了,一切事都要有所准备。我
派了人去接皮埃尔,伯爵用手笔直地指着他的肖像,要他到他那里来,你知不知道?”

瓦西里公爵以疑问的眼神望望公爵小姐,但他没法弄明白,她是否在想他对她说的话,
还是随便地望着他……“我为一桩事一直都在祷告上帝,moncousin,”她答道,“祈祷上
帝宽恕他,让他高尚的灵魂平安地离开这个……”

“对,是这样的,”瓦西里公爵心情急躁地继续说下去,一面用手搓着秃头,愤愤地把
推开的茶几移到身边来,“可是,到头来,到头来,问题就在于,你自己知道,去冬伯爵写
了遗嘱,把他的全部产业留给皮埃尔,我们这些直系继承人都没有份了。”

“遗嘱随他去写吧,没有关系,”公爵小姐心平气和地说道,“但是他不能把遗产交给
皮埃尔。皮埃尔是个私生子。”

“machère,”瓦西里公爵忽然说道,他紧紧贴着茶几,露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说话的
速度更快了,“假如伯爵禀告国王,请求立皮埃尔为子,那可怎么是好?你明白,就凭伯爵
的功勋,他的请求是会受到尊重的……”

一些人以为他们自己比谈话对方知道的情形更多,他们就会面露微笑的,公爵小姐也同
样地微微一笑。

“我还有更多的话要对你说,”瓦西里公爵一把抓着她的手,继续说下去,“信是写好
了,尽管还没有寄上,国王也知道底细,只不过问题在于,这封信是否烧毁。若是没有焚
毁,不久的将来一切都会完蛋的。”瓦西里公爵叹口气,用以使人家明白,“一切都会完
蛋”的是有什么含义,“伯爵的文件一被拆开,遗嘱及信函就要呈交国王,他的请求大概会
得到尊重的。皮埃尔作为合法的儿子就能获得一切产业。”

“而我们的那一份遗产呢?”公爵小姐问道,讥讽地微笑,好像一切都会发生,只有这
桩事不会发生似的。

“Mais,mapauvreCatiche,c’estclair,commelejour,①那时候,只有他一人才是
全部遗产的合法继承人,你们一定得不到自己的这一份。我亲爱的,你必须知道,遗嘱和奏
疏是否已经写好了,或者已经烧毁了。假如这两样被人置之脑后,那你就应当知道这些东西
搁在哪里,并且一一找到,因为……”

“竟有如此愚蠢之事!”公爵小姐打断他的话,露出恶意的微笑,也没有改变眼睛的表
情,“我是个女人,依您看,我们都是些蠢货。可是,据我所知,私生子不能继承遗产……
unbatard,”②她补充一句,以为通过翻译,可以使公爵彻底明了他缺乏继承的充分理由。

①法语:可是,卡季什,这是一清二楚的事啊。
②法语:私生子。

“卡季什,你怎么总不明白!你这样聪明,怎么不明白;倘使伯爵给国王写了奏疏,请
求国王承认他的儿子是合法的。这么说,皮埃尔已经不是皮埃尔,而是别祖霍夫伯爵了,到
那时他可凭遗嘱获得全部遗产吗?倘使遗嘱和奏疏未被烧毁,那末,你除了具有高尚品德,
聊以自慰而外,什么也捞不到。

这是千真万确的话。”

“我知道,遗嘱已经写好了,但是我也知道,遗嘱不生效,您似乎认为我是个十足的蠢
货,moncousin,”公爵小姐说道,她那神态,俨如那些认为自己说了侮辱性的俏皮话的女
人的神态一样。

“你是我的亲爱的公爵小姐卡捷琳娜·谢苗诺夫娜!”瓦西里公爵急躁地说道,“我到
你这里来不是要和你争吵,而是要和一个亲人、一个善良、诚挚的亲人谈谈你的切身利益问
题。我第十次告诉你,倘使伯爵的文件中附有呈送国王的奏疏和对皮埃尔有利的遗嘱,那
末,我亲爱的,你和你的几个妹妹都不是遗产继承人了。假若你不相信我,你就相信知情人
吧:我方才跟德米特里·奥努夫里伊奇(他是个家庭律师)谈过话,他也是这样说的。”

显然,公爵小姐的思想上忽然起了什么变化,她那薄薄的嘴唇变得苍白了(眼睛还是那
个样子),当她开口说话时,嗓音时断时续,显然这并非她自己意料的事。

“这样挺好啊,”她说道,“我从前不想要什么,现在也不想要什么。”

她把那小狗从膝盖上扔下去,弄平连衣裙的皱褶。

“这就是谢忱,这就是对为他牺牲一切的人们的感激之情,”她说道,“好极了!很
好!公爵,我什么都不要了。”

“是的,可你不是一个人,你有几个妹妹。”瓦西里公爵答道。

但是公爵小姐不听他说话。

“是的,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可是我已经置之脑后了。除了卑鄙、骗局、嫉妒、阴谋
诡计,除了忘恩负义,黑心眼的忘恩负义,我在这栋住宅里什么也不能期待……”

“你知道,还是不知道这份遗嘱搁在什么地方?”瓦西里公爵问道,他的两颊痉挛得比
先前更加厉害了。

“是的,我十分愚蠢,还轻信人们,喜爱他们,并且牺牲我自己。可是只有那班卑鄙恶
劣的坏人才会得心应手。我晓得这是谁搞的阴谋诡计。”

公爵小姐想站立起来,可是公爵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让她走。公爵小姐露出那副样
子,就像一个人突然对全人类感到悲观失望似的;她愤恨地望着交谈的对方。

“我的朋友,时间还是有的。卡季什,你要记住,这种种事情都是无意中发生的,是在
气忿和罹病之际发生的,之后就遗忘了。我亲爱的,我们的义务就是要纠正他的错误,不让
他做出这等不公允的事,减轻他临终之时的疾苦,不让他在心里想到使那些人不幸时死
去……”

“那些为他而牺牲一切的人,”公爵小姐应声说道,又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公爵不
放她走,“他从来不会器重他们。不,moncousin,”她叹息地补充说,“我要铭记,在这
尘世上不能期待奖励,在这尘世上既无荣誉,亦无公理。在这尘世上就要狡猾,凶恶。”

“行了,voyons,①安静下来吧,你的好心肠我是知道的。”

①法语:行了。

“不,我的心肠恶毒。”

“你的心我是知道的,”公爵重复地说道,“我珍惜你的友谊,希望你对我抱有同样的
观点。安静下来吧,parlonsraiBson①,时间还是有的,也许会有一昼夜,也许只有一个钟
头,你把你所知道的有关遗嘱的情况全部说给我听吧,主要的是,遗嘱搁在哪儿,你应当知
道。我们立刻把它拿给伯爵过目,他大概把它遗忘了,他想把它毁掉。你心里明白,我唯一
的心愿就是神圣地履行他的意愿,正是为了这一层,我才走到这里来。我呆在这儿只是为着
帮助他,也帮助你们。”

“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晓得这是谁搞的阴谋诡计。我晓得。”公爵小姐说道。

“我的心肝,不是那么回事。”

“她就是您的被保护人,您的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这个卑劣、可恶的女人,给
我做婢女我都不愿意接受。”

“Neperdonspointdetemps.”②

“唉,您甭说了吧!她去冬悄悄窜到这里来,向伯爵说了许多骂我们大家,特别是骂索
菲的卑鄙龌龊的话,真叫我没法再说一遍,伯爵给弄得害病了,一连两个礼拜不愿意和我们
见面。我知道就在这时候他写了这份令人厌恶的文件,不过我以为这份文件是毫无意义的。”

“Nousyvoila③,你干嘛不早点说给我听呢?”

①法语:我们正经地谈谈吧。
②法语:我们甭浪费时间吧。
③法语:问题也就在这里。

“在他枕头底下的嵌花皮包里。我现在知道了,”公爵小姐不回答他的话,说道,“是
的,设若我有罪孽,弥天的罪孽,这就是我痛恨这个可恶的女人,”公爵小姐几乎要叫喊起

来,脸色全变了,“她干嘛悄悄窜到这里来?我把要说的话向她一股脑儿说出来,到时候一
股脑儿说出来!”

19

当客厅中和公爵小姐寝室中交谈正酣的时候,皮埃尔(已着人接他回家)和安娜·米哈
伊洛夫娜(她认为应当伴他同行)乘坐的四轮轿式马车开进了别祖霍夫伯爵的庭院。当马车
车轮软绵绵地经过铺在窗下的麦秆上发出嘎嘎的响声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把脸转向皮埃
尔,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当她弄清了,皮埃尔正在车厢的一角睡熟了,她便把他喊醒。皮埃
尔睡醒了,跟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身后从车厢里走出来,这时分他才想了想他要和行将就
木的父亲见面的事情。他发现他们没有朝前门门口走去,而是朝后门门口走去。他从马车踏
板走下来时,有两个穿着市侩服装的人急匆匆地从后门门口跑到墙边的暗影里。皮埃尔停了
一会儿,发现住房两边的暗影里还有几个类似模样的人。然而,无论是安娜·米哈伊洛夫
娜,无论是仆役,还是马车夫,都不会望不见这几个人,但却不去理睬他们。由此看来,非
这样不可,皮埃尔拿定了主意,便跟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后面走去。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迈着急促的脚步沿着灯光暗淡的狭窄的石梯上楼,一面招呼落在她身后的皮埃尔跟上来。虽
说皮埃尔心里不明白,他为什么真的要见伯爵,他更不明白,他为什么必须沿着后门的石梯
上楼,但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坚定和仓忙的样子来推敲,他暗自断定,非这样不行,别
无他途。在石梯半中间,有几个拿着水桶的人,穿着皮靴,踏得咯咯作响,朝着他们迎面跑
下楼来,险些儿把他们撞倒。这几个人挨在墙上,让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走过去,
当他们看见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时,丝毫没有现出诧异的样子。

“这里可通往公爵小姐的住房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他们之中的某人问道。

“在这里。”有个仆役大胆地、嗓音洪亮地答道。仿佛现在什么事都是可行的,“大
娘,门在左边。”

“伯爵也许没有喊我,”皮埃尔走到楼梯的平台时,说道,“我回到自己的住房去好
了。”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停步了,想和皮埃尔一同并肩走。

“Ah,monami”她说道,那姿态就像早晨和儿子在一起时碰碰他的手那样,“croyez,
quejesoffre,autantquevous,maissoyezhomme。”①

“说实话,我去好吗?”皮埃尔问道,透过眼镜温和地望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Ah,monami,oubliezlestortsqu’onapuavoirenversvous,pensezquec’
estvotrepère……peut-êtreàl’agonie她叹了口气,
“Jevousaitoutdesuiteaimecommemonfils,fiezvousàmoi,Pierre,Jen’
oublieraipasvosintérêts.”②

①法语:啊,我的朋友,请您相信,我比您更加难受,但是,您要做个男子汉。
②法语:啊,我的朋友,请您忘记人家对您不公道的态度吧。请您想想,他是您父
亲……也许他死在旦夕。就像爱儿子那样,我一下子爱上您了。皮埃尔,信赖我吧,我决不
会忘记您的切身利益。

皮埃尔什么也不明白,仿佛愈益感觉得到,一切都非如此不可,他于是温顺地跟随在那
个打开房门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身后。

这道门朝向后门的外间。公爵小姐们的一个年老的仆役坐在屋角里织长统袜子。皮埃尔
从来没有到过这半边住宅,连想也没有想过这种内室的生活。一个婢女手捧托盘,托着一只
长颈水瓶,从后头赶上他们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称呼她小妹子、亲爱的,向她探问公爵
小姐们的健康状况。她带领皮埃尔沿着砖石结构的走廊向前走去。走廊左边的第一扇门通向
公爵小姐们的住房。手捧长颈水瓶的婢女在仓促中没有关上房门(这时分整座住宅显得手忙
脚乱),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从旁边走过时,情不自禁地朝房里瞥了一眼,瓦西里
公爵和公爵的大小姐正坐在这间屋里,彼此隔得很近,正在谈话。瓦西里公爵看见有人从旁
边过去,做了个烦躁的动作,身子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公爵的大小姐霍地跳起来,无所顾
忌地、鼓足气力地砰的一声关上门了。

这个动作和公爵的大小姐平素的宁静截然不同,瓦西里公爵脸上露出的恐怖和他固有的
傲气也不相称,因此皮埃尔止了步,他以疑问的目光透过眼镜望了望他的带路人。安娜·米
哈伊洛夫娜没有显示出诧异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喘了喘气,好像在表示,这一切没有出
乎她所意料。

“Soyezhomme,monami,c’estmoiquiveilleraiàvosintérêts。”①她在应对他的眼
神时说道,而且行速更快地沿着走廊走去了。

①法语:我的朋友,要做个大丈夫,我准维护您的利益。

皮埃尔心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更不明白veilleràvosintecits①有何涵义,但他心
里明白,这一切理当如此。他们经过走廊走到和伯爵的接待室毗邻的半明半暗的大厅。这是
皮埃尔从正门的台阶一看就知晓的冰凉的豪华卧室之一。但是,就在这卧室的中央,摆着一
只空浴盆,地毯上洒满了水。一名仆役和一名手捧香炉的教堂下级职员踮着脚尖向他们迎面
走来,并没有注意他们。他们走进了皮埃尔熟悉的接待室,室内安装有两扇朝着冬季花园的
意大利式窗户,陈列着一座叶卡捷琳娜的半身大雕像和一幅她的全身画像。接待室里还是原
来那些人,差不多还是坐在原来那些位子上窃窃私语。大家都静默起来了,回头望望走进门
来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她泪痕斑斑,脸色苍白;也回头望望个子高大、长得肥胖的皮埃
尔,他低垂着头,顺从地跟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后面。

①法语:维护他的利益。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神色表明了,她已经意识到紧要关头来到了。她不让皮埃尔离开
她身边,显露出彼得堡女士那种务实的风度,步入房间,那样子比早上显得更大胆了。她觉
得,她领着一个死在旦夕的伯爵想要见面的人,所以,她被接见一事是有保证的了。她向房
里所有的人匆匆地瞥了一眼,看见了伯爵的那个听取忏悔的神甫,她没有躬起身子,但忽然
变得更矮小了。她迈着小步东歪西扭地走到神甫面前,十分恭敬地接受一个又一个神职人员
的祝福。

“谢天谢地,总算赶到了,”她对一个神职人员说道,“我们大伙儿,这些亲属多么担
心啊。这个年轻人就是伯爵的儿子,”她把嗓门压得更低,补充了一句,“多么可怕的时
刻!”

她说完这些话,就向大夫面前走去了。

“Cherdocteur,”她对他说道,“cejeunehommeestlefilsducomte……ya—t—
ildel’espoir?”①

大夫沉默不言,飞快地抬起眼睛,耸起肩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也同样地耸起肩膀,
抬起几乎是合上的眼睛,叹了一口气,便离开大夫,向皮埃尔面前走去。她把脸转过来,和
皮埃尔交谈,样子显得特别谦恭、温柔而又忧愁。

“Ayezconfianceensamisericorde!”②她对他说道,用手指了指小沙发,让他坐下来
等候她,她自己悄悄地向大家盯着的那扇门走去,门的响声几乎听不见,她随即在门后隐藏
起来了。

①法语:亲爱的大夫,这个青年是伯爵的儿子……是不是有希望呢?
②法语:信赖天主发善心吧!

皮埃尔拿定了主意,事事都听从他的带路人,他向她指给他看的小沙发走去。一当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躲在门后,他就发现,房间里的众人的目光都过分好奇地、同情地凝聚在
他身上。他发现,大家在窃窃私语,用目光向他表示,有如目光中流露出恐惧,甚至是奴颜
婢膝的样子。大家都向他表示前所未有的敬意。有个他不认识的女士,原先她和几个神职人
员谈话,此刻站起身来,向他让座。副官把他无意中掉在地上的一只手套捡起来交给他。他
从大夫们身边经过时,他们都默不做声,躲到一边去,给他让路。皮埃尔本来想坐在别的位
子上,以免那个女士受拘束,本来想自己把手套捡起来,从那些根本没有拦路的大夫们身边
绕过去,可是他突然感到这样做似乎不恰当,他感到今天晚上他是个务必要举行一次可怖
的、人人期待的仪式的人物,因此他必须接受大家为他服务。他默不作声地从副官手里接过
那只手套,坐在那个女士的座位上,摆出一副埃及雕像那样天真的姿势,把一双大手搁在摆
得平衡的膝头上。他暗自下了决心,认为必须这样行事,为了要今天晚上不张皇失措,不做
出傻事,他就不宜依照自己的见解行动,务必要完全听从指导他的人们的摆布。

还不到两分钟,瓦西里公爵便穿着那件佩戴有三枚星徽的长衣,高高地仰着头,傲慢地
走进房里来。从清早起他似乎显得有点消瘦,当他向房里环顾,瞧见皮埃尔时,他的两眼比
平常瞪得更大了。他向皮埃尔面前走去,一把握住他的手(过去他从未握过他的手),并且
向下曳了曳,好像想测试一下,这只手臂的力气大不大。

“Courage,courage,monamiIlademandéàvousvoir,C’estbien……”①他于是要走
了。

但是皮埃尔认为,问一问是有必要的。

“身体可好么……”他踌躇起来,不知道把行将就木的人称为伯爵是否恰当;他觉得把
他称为父亲是很难为情的。

“Ilaeuencoreuncoup,ilyaunedemi—heure、还发作过一次。Courage,monami…”②

①法语:我的朋友,不要气馁,不要气馁。他吩咐人家把您喊来。这很好……

②法语:半小时前还发作过一次。……我的朋友……不要气馁……

皮埃尔处于思路不清的状态中,他一听到“中风病发作”,便把这个词想象成受到某件
物体的打击。他惶惑不安地望了望瓦西里公爵,之后才想起,有种病叫做中风。瓦西里公爵
在走路时对罗兰说了几句话,就踮着脚尖走进门去。他不善于踮着脚尖走路,整个身子呆笨
地一耸一耸地翕动。公爵的大小姐跟在他身后,几个神甫和教堂下级职员尾随其后,仆人们
也走进门里去。从门后可以听见物体移动的响声,末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跑了出来,她
的脸部仍然显得那样苍白,但却流露着坚决履行义务的神色,她碰碰皮埃尔的手臂,说道:

“Labontédivineestinépuisable,C’estlacérémoniedel’ex-
tremeonctionquivacommencervenez.”①

①法语:上帝的慈善是无穷的。马上就要举行涂圣油仪式了。我们走吧。

皮埃尔踩着柔软的地毯走进门来,他发现一名副官、一个不相识的女士,还有仆役中的
某人都跟在他身后走进门来,好像此刻无须获得许可就能走进这个房间了。

20

这个大房间皮埃尔了若指掌,几根圆柱和一道拱门把它隔开来了,四面墙上挂满了波斯
壁毯。房间里的圆柱后面,一方摆着一张挂有帷幔的高高的红木卧榻,另一方陈设着一个大
神龛,像晚祷时的教堂一般,房间的这一部分灯火明亮,红光四射。神龛的灿烂辉煌的金属
衣饰底下,放着一张伏尔泰椅,上面摆着几个雪白的、尚未揉皱的、显然是刚刚换上的枕
头,皮埃尔所熟悉的他父亲别祖霍夫伯爵的端庄的身躯就躺在这张伏尔泰椅上,一床鲜绿色
的被子盖在他腰上,在那宽大的额头上还露出狮子鬃毛般的白发,在那俊美的橙红色的脸
上,仍旧刻有高贵者特有的深深的皱纹。他直挺挺地躺在神像下方,两只肥大的手从被底下
伸出来,放在它上面。右手手掌向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插着一根蜡烛,一名老仆从伏尔泰
椅后面弯下腰去,用手扶着那根蜡烛。几个神职人员高高地站在伏尔泰椅前面,他们身穿闪
闪发光的衣裳,衣裳外面露出了长长的头发,他们手里执着点燃的蜡烛,缓慢地、庄严地做
着祷告。两个年纪较小的公爵小姐站在神职人员身后不远的地方,用手绢捂着眼角边,公爵
的大小姐卡季什站在她们前面,她现出凶恶而坚定的神态。目不转睛地望着神像,好像在对
众人说,如果她一环顾,她就没法控制自己。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脸上流露着温顺的忧愁和
大度包容的神色,她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士伫立在门旁。这扇门的另一边,靠近伏尔泰椅的地
方,瓦西里公爵站在雕花的天鹅绒面交椅后面,他把椅背向自己身边转过来,左手执着一根
蜡烛撑在椅背上,每次当地用手指碰到额角时,他就抬起眼睛,一面用右手画十字。他的脸
上呈露着心安理得的虔诚和对上帝意志的无限忠诚。“假若你们不明白这种感情,那末你们
就更糟了。”他那神色仿佛说出了这番话。

一名副官、数名大夫和一名男仆站在瓦西里公爵后面,俨如在教堂里那样,男人和女人
分立于两旁。大家都沉默不言,用手画着十字,只听见琅琅祈祷声、圆浑而低沉的唱诗声以
及静默时移动足步的响声和叹息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现出威风凛凛的样子,表示她知道
应该怎样行事,她于是穿过房间走到皮埃尔身边,把一支蜡烛递给他。他把蜡烛点燃了,因
为他乐于观察周围的人而忘乎所以,竟然用那只拿过蜡烛的手画起十字来。

最年幼的长有一颗胎痣的公爵小姐索菲,两颊粉红,含着笑意,正在打量着皮埃尔。她
微微一笑,把脸蛋藏进手绢里,久久地不肯把它露出来。但是她望了望皮埃尔,又笑了起
来。显然,她觉得看见他就会发笑,但却忍不住,还是会看他,为避免引诱,她悄悄地窜到
圆柱后面去了。在祈祷的半中间,神职人员的声音骤然停止了,但有几个神甫轻声地交谈了
三言两语,一名老仆握着伯爵的手,站起身来,向女士们转过脸去。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
前走去,在病人前面弯下腰来,从背后用指头把罗兰招呼过来。这个法国大夫没有执着点燃
的蜡烛,作出一副外国人的恭敬的样子挨着圆柱站在那里,他那样子表明,尽管信仰不同,
但他还是明了正在举行的仪式的全部重要意义,他甚至对这种仪式表示称赞。他迈着壮年人
的不声不响的脚步向病人身边走去,用他那雪白而纤细的手指从绿色被子上拿起伯爵那只空
手,转过脸去,开始把脉,他沉思起来。有人让病人喝了点什么,在他身旁动弹起来,然后
又闪在一边,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暂停之后祈祷又开始了。在暂时休息的时候,皮埃尔
看见,瓦西里公爵从椅子背后走出来,那神态表示,他心里知道应该怎样行事,假若别人不
了解他,他们的处境就更糟了,他没有走到病人跟前,而是从他身边经过,他去联合公爵的
大小姐,和她一起走到寝室深处挂有丝绸帷幔的高高的卧榻那里去了。公爵和公爵的大小姐
离开卧榻朝后门方向隐藏起来了,但在祈祷告竣之前,他们二人前后相随又回到自己的座位
上。皮埃尔对这种情形,如同对其他各种情形一样,并不太注意,他断然认为,今晚发生的
各种事情都是不可避免的。

唱诗中断了,可以听见一个神职人员恭敬地祝贺病人受圣礼。病人仍旧是死气沉沉地一
动不动地躺着。大家在他周围动弹起来了,传来步履声和絮语声,在这些语声之中,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声音听来最刺耳了。

皮埃尔听见她这样说:

“一定要将病人移到床上去,在这里是决不行的……”

大夫们、公爵小姐们和仆役们都围在病人身边,以致皮埃尔看不见橙红色的头和狮子鬃
毛般的白发,尽管在祈祷时他也看见其他人,但是伯爵的头一刻也没有越出他的视野,从围
在伏尔泰椅旁边的人们的小心翼翼的动作来看,皮埃尔已经猜想到,有人在把垂危的人抬起
来,把他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抓住我的手,那样会摔下去的,”他听见一个仆役的惊恐的低语声,“从下面托
住……再来一个人,”几个人都开腔说话,人们喘着粗气的声音和移动脚步的声音显得更加
急促了,好像他们扛的重东西是他们力所不能及的。

扛起伯爵的人们,其中包括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内,都赶上年轻的皮埃尔,走到他身
边了,从人们的背脊和后脑勺后面,他隐约地看见病人又高又胖的裸露的胸膛,因被人搀起
两腋而略微向上翘起的胖乎乎的肩膀和长满卷曲白发的狮子般的头。他的前额和颧骨非常宽
阔,嘴长得俊美而富于肉感,目光威严而冷漠。这个头并未因濒临死亡而变得难看,和三个
月以前伯爵打发皮埃尔去彼得堡时一模一样。但是,这个头竟因扛起伯爵的人脚步不均匀而
显得软弱无力,微微地摇晃,他那冷漠的目光真不知要停留在什么上面。

扛过病人的人们在那高高的卧榻周围忙碌几分钟以后,就各自散开了。安娜·米哈伊洛
夫娜碰了碰皮埃尔的手,对他说:“venez.”①皮埃尔和她一道走到卧榻前面,病人安放
在卧榻之上,那姿态逍遥自在,这显然是和方才施圣礼有关系。他躺着,头部高高地靠在睡
枕上,掌心向下,两手平衡地搁在绿色丝绸被子上。当皮埃尔走到近旁,伯爵的目光直直地
射在他身上,但是没有人能够了解他那目光表露什么意义,也许它根本没有含义,只是因为
他还有一双眼睛,他就要朝个方向随便看看罢了,也许这目光表明了太多的心事。皮埃尔停
步了,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他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他的带路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赶快使个眼色向他示意,同时用手指着病人的手,用嘴唇向它送了个飞
吻。皮埃尔极力地把颈子伸长,以免碰到伯爵的丝绸被子,又用嘴唇吻吻他那骨胳大的肥厚
的手,履行了她的忠告。无论是伯爵的手,还是他脸上的筋肉都不会颤动了。皮埃尔又疑问
地望了望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她发问,他现在该做什么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他使
个眼色,心中意指着卧榻旁边的安乐椅。皮埃尔在安乐椅上温顺地坐下来,继续用目光询
问,他做得是否恰到好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点点头,表示称赞。皮埃尔又做出一副埃及
雕像那种恰如其分的稚气的姿势,显然,他因为自己那粗笨肥大的身体占据太大的空间而倍
觉遗憾,才煞费苦心尽量使自己缩得小一点。他两眼望着伯爵。伯爵还在端详着皮埃尔站立
时他脸部露出的地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面部表情说明了,她意识到父子最后一次相会
的时刻是何等令人感动。这次相会持续了两分钟,皮埃尔心里觉得这两分钟好像一小时似
的。伯爵脸上的大块肌肉和皱纹突然间颤抖起来,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的美丽的嘴扭歪了
(这时皮埃尔才明白他父亲濒临死亡了),从那扭歪的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嘶哑的声音。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极力地看着病人的眼睛,力图猜中他想要什么东西,她时而用手指着皮埃
尔,时而指着饮料,时而带着疑问的语调轻声地叫出瓦西里公爵的名字,时而用手指着伯爵
的被子。病人的眼睛和脸部流露出已无耐性的样子。他极力凝视一直站在床头的仆人。

①法语:我们走吧。

“老爷想把身子转向另一侧啦,”仆役轻声地说道,他站了起来,让伯爵把脸部向墙,
将那沉重的身躯侧向另一边。

皮埃尔站立起来,帮助这个仆人。

当众人使伯爵翻过身去的时候,他的一只手软弱无力地向后垂下,他用力地想把自己的
这只手拿过去,但是无能为力,白费劲。伯爵是否已经发觉,皮埃尔在用那可怖的目光望着
这只感觉迟钝的手,也许还有什么别的思绪在这生命垂危的脑海中闪现,但他望了一下自己
那只不听使唤的手,望了一下皮埃尔脸上流露的可怖的表情,又望了一下自己的手,那脸上
终于露出了一种和他的仪表不能并容的万分痛苦的微笑,仿佛在讥讽他自己的虚弱无力。皮
埃尔望见这种微笑,胸中忽然不寒而栗,鼻子感到刺痛,一汪泪水使他的视线模糊了。病人
面向墙壁,被翻过身去。他叹了口气。

“Ilestassoupi.”①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看见走来接班的公爵小姐,说道,
“Allons。”②

皮埃尔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