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21

除开瓦西里公爵和公爵的大小姐而外,接待室里没有其他人,他们二人坐在叶卡捷琳娜
画像下面,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什么事。他们一望见皮埃尔和他的带路人,就默不作声了。

皮埃尔仿佛看见公爵的大小姐把一样东西藏起来,并且轻言细语地说道:

“我不能跟这个女人见面。”

“Caticheafaitdonnerduthédanslepetitesalon,”瓦西里公爵对安娜·米哈伊洛夫
娜说道,“Allez,mapauvre安娜·米哈伊洛夫娜,prenezquequeclhose,
autrementvousnesuffirezpas.”③

他对皮埃尔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亲切地握握他的手。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
petitAalon④走去。

①法语:他昏迷不醒了。
②法语:我们走吧。
③法语:卡季什已经吩咐人将茶端进小客厅去了。可怜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您最好
去提提精神,否则您会没有力气的。
④法语:小客厅。

“Iln’yarienquirestaure,
commeunetassedecetexcelBlentthérusseaprèsunenuitblanche,”①罗兰在圆形小客厅的
桌子前面站着,这张桌上放着茶具和晚餐的冷菜,他端着很精致的不带把的中国茶碗,一口
一口地呷着茶,流露着抑制兴奋的神色说道。这天晚上,那些在别祖霍夫伯爵家里的人,为
了要提提精神,都聚集在桌子周围。皮埃尔很清楚地记得这间嵌有几面镜子和摆放几张茶几
的圆形小客厅。伯爵家里举行舞会时,皮埃尔不会跳舞,只喜欢坐在这间嵌有镜子的小客厅
里,从一旁观看那些穿着舞衣、裸露的肩上戴有钻石和珍珠项链的女士们穿过这间客厅时照
照镜子的情景,几面闪闪发亮的镜子一连几次反映出她们的身影。现在这个房间只点着两根
光线暗淡的蜡烛,在这深夜里,一张小茶几上乱七八糟地放着茶具和盘子,穿着得不太雅致
的五颜六色的人们坐在这个房间里窃窃私语,言语行动都表示谁也不会忘记现在发生的事情
和可能发生的事情。皮埃尔没有去吃东西,尽管他很想吃东西。他带着疑问的目光望望他的
带路人,看见她踮起脚尖又走到接待室,瓦西里公爵和公爵的大小姐还呆在那里,没有走出
去。皮埃尔认为有必要这样行事,他停了一会,便跟在她后面去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站
在公爵的大小姐近旁,二人同时心情激动地轻声说话。

①法语:在不眠之夜以后,再没有什么比一碗十分可口的俄国茶更能恢复精力的
了。

“公爵夫人,请您让我知道,什么是需要的,什么是不需要的。”公爵的大小姐说,她
那激动的心情显然跟她砰然一声关上房门时的心情一样。

“可是,亲爱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拦住通往寝室的路,不让公爵小姐走
过去,她温和而恳切地说,“在可怜的叔叔需要休息的时刻,这样做不会使他太难受么?在
他已经有了精神准备的时刻,竟然谈论世俗的事情……”

瓦西里公爵坐在安乐椅上,一条腿高高地架在另一条腿上,现出十分亲热的姿态。他的
腮帮子深陷,下部看起来更为肥厚,跳动得很厉害,但是他摆出一副不太关心两个女士谈论
的样子。

“Voyons,mabonne,安娜·米哈伊洛夫娜,laissezfaireCatiche①,您知道,伯爵多
么喜爱她啊。”

“这份文件中包含有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公爵小姐把脸转向瓦西里公爵,并用手指
着她拿在手里的镶花皮包,说道,“我只知道他的真遗嘱搁在旧式写字台里,而这是一份被
遗忘的文件……”

她想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身边绕过去,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跳到她跟前,拦住她的
去路。

“亲爱的、慈善的公爵小姐,我知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用手抓着皮包,抓
得很紧,看起来她不会很快松手的,“亲爱的公爵小姐,我求您,我央求您,怜悯怜悯他。

Jevousenconjure……”②

①法语:不过,我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让卡季什去做她知道做的事吧。
②法语:我央求您。

公爵的大小姐默不作声。只传来用力抢夺皮包的响声。由此可见,如果她开口说话,她
也不会说出什么称赞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话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抓得很紧,但是她的
声音慢吞吞的,还是保持着谄媚、委婉的意味。

“皮埃尔,我的朋友,到这里来。我想,他在亲属商议事情时不是多馀的。公爵,不是
这样吗?”

“我的表兄,干嘛不作声?”公爵的大小姐突然叫喊起来,喊声很大,客厅里也能听
见,可把大家吓坏了,“天晓得有个什么人胆敢在这里干涉别人的事,在临近死亡的人家里
大吵大闹,您干嘛在这个时候一声不吭?一个施耍阴谋诡计的女人!”她凶恶地轻声说道,
使尽全身力气去拖皮包,但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前走了几步,不想放开那个皮包,换一
只手把它抓住了。

“哎呀!”瓦西里公爵露出责备和惊讶的神态说,他站起身来。“C’estridicule,
voyons①,放开吧,我说给您听吧。”

公爵的大小姐放开手了。

“您也放开手!”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没有听从他。

“放开,我说给您听吧。我对一切负责。我去问他。我……

您别这样了。”

“Mais,monnpuince,”②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在举行这样盛大的圣礼以后,
让他安静片刻吧。皮埃尔,您把您的意见说出来,”她把脸转向年轻人说道;皮埃尔走到他
们近侧,诧异地打量着公爵小姐那副凶狠的,丧失体统的面孔和瓦西里公爵的不停地颤动的
两颊。

①法语:这真可笑。得啦吧。
②法语:但是,我的公爵。

“您要记得,您要对一切后果负责,”瓦西里公爵严肃地说,“您不知道您在搞什么名
堂。”

“讨厌的女人!”公爵小姐嚷道,忽然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扑了过去,夺取那皮包。

瓦西里公爵低下头来,把两手一摊。

这时分,那扇房门——素来都是轻轻地打开的令人可怖的房门,皮埃尔久久地望着,房
门忽然砰地一声被推开了,撞到墙壁上,公爵的二小姐从那里跑出来,把两手举起轻轻一拍。

“你们在做什么事?”她无所顾忌地说道,“Ils’envaetvousmelaissezseule.”①

①法语:他快要死了,可你们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

公爵的大小姐丢掉了皮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飞快弯下腰去,顺手拾起那件引起争端
的东西,就到寝室里去了。公爵的大小姐和瓦西里公爵在清醒以后,也跟在她后面走去。过
了几分钟,公爵的大小姐头一个从那里走出来,面色惨白,紧闭着下嘴唇。她看见皮埃尔,
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愤恨。

“对了,您现在高兴了,”她说道,“这是您所期待的。”

她于是嚎啕大哭起来,用手绢蒙住脸,从房里跑出去了。

瓦西里公爵跟在公爵的大小姐后面走出去。他步履踉跄地走到皮埃尔坐的长沙发前面,
用一只手蒙住眼睛,跌倒在长沙发上。皮埃尔发现他脸色苍白,下颔跳动着,颤栗着,像因
冷热病发作而打战似的。

“哎呀,我的朋友!”他一把抓住皮埃尔的胳膊肘,说道,嗓音里带有一种诚实的软弱
的意味,这是皮埃尔过去从未发觉到的,“我们造了多少孽,我们欺骗多少人,这一切为了
什么?我的朋友,我已经五十多岁了……要知道,我……人一死,什么都完了,都完了。死
是非常可怕的。”他大哭起来。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最后一人走出来。她用徐缓的脚步走到皮埃尔面前。

“皮埃尔!……”她说道。

皮埃尔以疑问的目光望着她。她吻吻年轻人的前额,眼泪把它沾湿了。她沉默了片刻。

“Iln’estplus…”①

皮埃尔透过眼镜望着她。

“Allons,jevousreconduiraiTachezdepleurer.Riennesoulage,
commeleslarmes.”②

①法语:他不在世了。
②法语:我们走吧,我送您去。想法子哭吧,没有什么比眼泪更能使人减轻痛苦。

她把他带到昏暗的客厅里,皮埃尔心里很高兴的是,那里没有人看见他的面孔。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从他身旁走开了。当她回来时,他把一只手搁在脑底下酣睡了。

翌日清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对皮埃尔说:

“Oui,moncher,c’estunegrandepertepournoustous,
Jeneparlepasdevous.Maisdieuvoussoutiendra,vousêtesjeuneetvousvoilàalateted’
uneimmensefortune,jel’espère,Letestanentn’apasétéencoreouvert,
Jevousconnaisassezpoursavoirquecelanevoustounrnerapaslatête,maiscelavousim-
posedesdevoirs,etilfautêtre

hommê.”①

皮埃尔沉默不言。

“Peut—êtreplustardjevousdirai,moncher,quesijen’avaispasetela,
Dieusaitcequiseraitarrive.Voussavezmononcleavant—
hierencoremepromettaitdenepasoubliBerBoris.Maisiln’apaseuletemps.J’espère,
moncherami,quevousremplirezledésirdevotrepère.”②

①法语:对,我的朋友,即使不提及您,这对于我们所有的人也是极大的损失。但

是上帝保佑您,您很年轻,我希望您如今是一大笔财产的拥有者。遗嘱还没有拆开来,对于
您的情形我相当熟悉,坚信这不会使您冲昏头脑。但是这要您承担义务,您要做个大丈夫。
②法语:以后我也许会说给您听的,如果我不在那里,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您知道,
叔父前天答应我不要不顾鲍里斯,但是他来不及了。我的朋友,我希望您能履行父亲的意
愿。

皮埃尔什么也不明白,他沉默不言,羞涩地涨红着脸,抬起眼睛望着名叫安娜·米哈伊
洛夫娜的公爵夫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皮埃尔谈了几句话,便离开他,前往罗斯托夫家
憩宿。翌日清晨醒来,她向罗斯托夫家里人和各个熟人叙述了别祖霍夫伯爵辞世的详细情
节。她说,伯爵正如她意料中的情景那样去世了,他的死不仅颇为感人,而且可资垂训。父
子最后一次的会面竟如此感人,以致一想起此事她就会痛哭流涕,她不晓得在这令人可怖的
时刻,父子二人中谁的行为表现更为出色,是在临终的时候对所有的事情和所有的人一一回
顾、并对儿子道出感人的话的父亲呢,还是悲恸欲绝、为使死在旦夕的父亲不致于难受而隐
藏自己内心的忧愁的、令人目睹而怜惜的皮埃尔。“C’estpenible,maiscelafaitdu

bien:caelèvel’amedevoirdeshommes,commelevieuxcomteetsondignefils。”①她
说道。她也秘而不宣地、低声地谈到公爵的大小姐和瓦西里公爵的行为,但却不予以赞扬。

①法语:这是令人难受的,却是富有教育意义的,当你看见老伯爵和他的当之无愧
的儿子时,灵魂就变得高尚了。

22

在童山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田庄里,大家每天都在等待年轻的安
德烈公爵偕同夫人归来,但是期待没有打乱老公爵之家的严谨的生活秩序。在上流社会中浑
名叫做leroidePrusse①的大将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当保罗皇帝在位时就被流放到
农村,他和女儿——叫做玛丽亚的公爵小姐以及她的女伴布里安小姐,在童山过着深居简出
的生活。新王朝执政时,虽然他已被允许进入都城,但他继续定居农村,从不外出,他说,
如果有谁需要求他,那末他就得从莫斯科走一百五十俄里的路到童山来;而他对任何东西,
对任何人都一无所求。他说,只有人才有两大罪恶的根源:无所事事和迷信;只有人才有两
大崇高品德:活动和才智。他亲自培养自己的女儿,给她传授代数、几何课程,以便在她身
上培养这两大品德;妥善地安排她的生活,要她不断地完成作业。他本人总是很忙,时而写
回忆录,时而算高等数学题,时而在车床上车鼻烟壶,时而在花园里劳作和监督他田庄里未
曾中断的建筑工程。因为活动的首要条件是秩序,所以在他的生活方式中程序已达到一丝不
苟的程度。他依照一成不变的陈规出来用餐,总是在同一时辰,分秒不误。公爵对待周围的
人,从他女儿到仆人,态度十分粗鲁,一向要求苛刻,所以,他纵然不算残忍,却常激起连
最残忍的人也难以激起的一种对他的敬畏之感。他虽已退休赋闲,在国家事务中不发挥什么
作用,但是公爵的田庄所隶属的那个省份的每个上任的省长都认为拜谒他是一种应尽的义
务,而且亦如建筑师、园丁或者名叫玛丽亚的公爵小姐,在那宽大的堂倌休息间等候公爵于
规定时刻出来会客。每当书斋那扇高大的门被推开,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出来会客时,每个
在堂倌休息间等候接见的人都会对他产生一种尊敬甚至畏惧之感,这个老人头戴扑粉的假
发,露出一双肌肉萎缩的小手和两条垂下的灰白的眉毛,有时他皱起眉头,眉毛便挡住那双
机灵的、焕发着青春之光的眼睛。

①法语:普鲁士国王。

年轻夫妇抵达的那天早上,同平素一样,名叫玛丽亚的公爵小姐在规定的时刻走进堂倌
休息间叩请早安,她心惊胆战地画着十字,心中念着祷文。她每天走进休息间,每天都祈
祷,希望这天的会见能平安无事地结束。

坐在休息间的那个头发上扑了粉的老仆人动作缓慢地站起来,轻言细语地禀告:
“请。”

门后可以听见车床均匀地转动的响声。公爵小姐羞羞答答地拉了一下门,门很平稳地、
轻易地被拉开了。她在门旁停步了。公爵在车床上干活,掉过头来望了望,又继续干他的活。

大书斋里堆满了各种东西,显然都是一些常用的东西。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摆着书本
和图表,几个高大的玻璃书柜——钥匙插在柜门上,一张专供站着写字用的高台子——台子
上摆着一本打开的练习本,一张车床——上面放着几件工具,四周撒满了刨屑,——这一切
表明这里在进行经常性的、多种多样的、富有成效的活动。从他用以操作的那只穿着绣有银
线的鞑靼式的皮靴的不大的脚来看,从青筋赤露、肌肉萎缩的手上磨出的硬皮来看,公爵还
具有精神充沛的老人的百折不回的毅力和极大的耐力。他旋了几圈,便从车床踏板上把脚拿
下来,揩干净凿头,把它丢进安在车床上的皮袋里。他向桌前走去,把女儿喊到身边来。他
从来没有祝福自己的孩子,只是把他那当天还没有剃过的、胡子拉碴的面颊凑近他女儿,露
出严肃的、温和而关怀的样子望望她,说道:

“你身体好吗?……喂,坐下来吧!”

他拿起他亲手写的几何学练习本,又用脚把安乐椅推了过来。

“是明天的啊!”他说道,很快找到了那一页,在这段和另一段的两头用硬指甲戳上了
记号。

公爵小姐在摆着练习本的桌前弯下腰来。

“等一下,有封你的信。”老人从安在桌上的皮袋中取出女人手笔的信一封,扔在桌上。

公爵小姐看见信,立刻涨红了脸,她赶快拿起信,低垂着头去看。

“爱洛绮丝寄来的吗?”公爵问道,把他那坚固的、略微发黄的牙齿露出来,冷冷一笑。

“是的,是朱莉寄来的。”公爵小姐说道,羞答答地望着,羞答答地微笑。

“还有两封信我不看,而第三封我一定要看,”公爵严肃地说道,“我怕你们在写一大

堆废话。第三封我一定要看。”

“monpeve①,就连这封信您也看吧。”公爵小姐答道,脸红得更加厉害,一面把信递
给他。

①法语:爸爸。

“我已经说了,第三封,第三封。”公爵把信推开,迅速而果断地喊道。他用胳膊肘撑
着桌子,把那绘有几何图形的练习本拖到身边来。

“喂,女士,”老头子开始说话,挨近女儿,朝着练习本弯下腰来,并把一只手搁在公
爵小姐坐着的安乐椅的靠背上,公爵小姐觉得自己已被早就熟谙的父亲的烟草气味和老人的
呛人的气味笼罩着。“喂,女士,这些三角形都是相似的:你看见,abc角……”

公爵小姐惊惶失措地望着父亲向她逼近的、闪闪发亮的眼睛,脸上泛起了红晕。可见,
她什么都不懂得,心里很畏惧,虽然父亲的讲解清清楚楚,但是这种畏惧心毕竟会妨碍她弄
懂父亲的进一步的讲解。教师有过错呢,还是女学生有过错呢,但是每天都重现着同样的情
况。公爵小姐的眼睛模糊不清了,她视若无睹,听若罔闻,只觉得严厉的父亲那副干瘦的脸
孔凑近她身边,她闻到他的气息和气味,只是想到尽快地离开书斋,好在自己房中无拘无束
地弄懂习题。老头子发脾气了,轰隆一声把他自己坐的安乐椅从身边移开,又拖过来,他极
力控制自己不动肝火,但是,差不多每次都火冒三丈,开口大骂,有时候竟把练习本扔到一
边去。公爵小姐答错了。

“嘿,你真是个蠢货!”公爵嚷道,推开那本练习簿,飞快地转过脸去,但立刻站立起
来,在房间里走走,用手碰碰公爵小姐的头发,又坐下来。

他将身子移近一点,继续讲解。

“公爵小姐,不行的,不行的,”当公爵小姐拿起继而又合上附有规定的家庭作业的练
习本准备离开的时候,他说道,“数学是一件首要的大事,我的女士。我不希望你像我们那
帮愚昧的小姐。习久相安嘛。”他抚摩一下女儿的面颊,“糊涂思想就会从脑海里跑出去。”

她想走出去,他用手势把她拦住了,从那高高的台子上取下一本尚未裁开的新书。

“还有你的爱洛绮丝给你寄来的一部《奥秘解答》。一本宗教范畴的书。我不过问任何
人的宗教信仰……我浏览了一下。你拿去吧。得啦,你走吧,你走吧!”

他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等她一出门,他就在她身后亲自把门关上了。

名叫玛丽亚的公爵小姐露出忧悒和惊恐的神色回到她自己的寝室。她常常带有这种神
色,使她那副不俊俏的、病态的面孔变得更加难看了。她在写字台旁坐下,台子上放着微型
的肖像,堆满了练习本和书本。公爵小姐缺乏条理,她父亲倒有条不紊。她搁下了几何学练
习本,急躁地拆开那封信。信是公爵小姐童年时代的密友寄来的,这位密友就是出席过罗斯
托夫家的命名日庆祝会的朱莉·卡拉金娜。

朱莉在信中写道:

 亲爱的、珍贵的朋友,离别是一桩多么可怖、多么令人痛苦的事啊!我多少次反复

地对我自己申说,我的生活和我的幸福的一半寄托在您身上,虽然我们天各一方,但是我们
的心是用拉不断的纽带联系在一起的,我的心逆着天命,不听从它的摆布,虽然我置身于作
乐和消遣的环境中,但是自从我们分离后,我就不能抑制住我心灵深处的隐忧。我们为什么
不能像旧年夏天那样在您那宽大的书斋里聚首,一同坐在天蓝色的沙发上,“表白爱情”的
沙发上呢?我为什么不能像三个月以前那样从您温顺、安详、敏锐的目光中,从我喜爱的目
光中,从我给您写信时我依旧在我面前瞥见的目光中汲取新的精神力量呢?

名叫玛丽亚的公爵小姐念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向嵌在右边墙上的穿衣镜照了照,镜子反
映出一副不美丽的虚弱的身躯和那消瘦的面孔。一向显得怏怏不乐的眼睛现在特别失望地对
着镜子看自己。“她谄媚我哩,”公爵小姐想了想。她把脸转过来继续念信。但是朱莉没有
谄媚过朋友;诚然,公爵小姐那双深沉、炯炯发光的大眼睛(有时候仿佛发射出一束束温柔
的光芒)十分美丽,尽管整个脸孔不好看,但是这双眼睛却常常变得分外迷人。公爵小姐从
来没有见过自己眼睛的美丽动人的表情,即是当她不思忖自己时她的眼睛的表情。如同所有
的人,她一照镜子,脸上就流露出生硬的不自然的很不好看的表情。她继续读信:

 整个莫斯科只知道谈论战争。我的两个长兄,一个已经在国外,另一个跟随近卫军

向边境进发。我们亲爱的皇帝已经放弃彼得堡,有人推测,皇帝意欲亲自督阵,使宝贵生命
经受一次战争的风险。愿上帝保佑,万能的上帝大慈大悲,委派一位天使充当我们的君主,
但愿他推翻这个煽动欧洲叛乱的科西嘉恶魔。姑且不提我的两个长兄,这次战争竟使我丧失
一个最亲密的人。我说的是年轻的尼古拉·罗斯托夫,他充满热情,不甘于无所作为,离开
了大学,投笔从戎。亲爱的玛丽,我向您坦白承认,虽说他十分年轻,但是他这次从军却使
我感到极大的痛苦。旧年夏天我曾经向您谈到这个年轻人,他有这么许多高高的品德和真正
的青春活力。当代,在我们这些二十岁的小老头子中间,这是不常见的啊!尤其是他待人真
诚,心地善良。他非常纯洁,充满着理想。我和他的关系虽如昙花一现,但这却是我这个遭

受过许多折磨的不幸的心灵尝到的极为甜蜜的欢乐之一。

总有一天我要和您谈谈我们离别的情形、临别时的

赠言。所有这一切未从记忆中磨灭……啊!亲爱的朋友,您十分幸福,您没有尝受过炽
热的欢快和难忍的悲痛。您十分幸福,因为悲痛常比欣悦更为强烈。我心中十分明白,尼古
拉伯爵太年轻了,诚了作个朋友外,我认为,不可能搭上什么别的关系。但这甜蜜的友情,
这多么象有诗意、多么纯洁的关系,是我心灵之所需。这件事别再谈了。

吸引整个莫斯科的注意力的头条新闻,是老别祖霍

夫伯爵的去世和他的遗产问题。您想象一下,三个公爵小姐获得一小部分,瓦西里公爵
没有捞到分文,而皮埃尔却是全部遗产的继承人,此外他被公认为法定的儿子,即为别祖霍
夫伯爵和俄国最大财富的占有者。据说,在这件事的始末,瓦西里公爵扮演了极其卑鄙的角
色,很难为情地往彼得堡去了。我向您承认,我不大懂得遗嘱方面的事情,我只晓得,自从
这个人人认识、名叫皮埃尔的年轻人变成别祖霍夫伯爵和俄国最大财富的占有者以后,我觉
得可笑的是,我看见那些有及笄女儿的母亲以及小姐本人,都在这位先生面前变了腔调。附
带说一句,我总觉得皮埃尔是个十分渺小的人。

因为这两个年头大家都在给我物色未婚夫,认为这

是开心的事儿(对象多半是我不认识的人),所以莫斯科婚姻大事记,要使我成为叫做
别祖霍娃的伯爵夫人。可是您明了,这件事完全不合乎我的心愿。不妨顺便提提婚事吧。您
是否知道,公认的大娘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不久以前极为秘密地把给您筹办婚事的意图告
诉我了。对象正好是瓦西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他们正想给他娶一个有钱的、贵族门第的
姑娘,您倒被他父母选中了。我不知道您对此事抱有什么看法。但我认为有责任提醒您哩。
听说他相貌长得很漂亮,但却是个十足的浪子。关于他的情况,我打听到的只有这些,没有
别的了。

够了,不必再扯了。我快写完第二页了,妈妈着人来叫我坐车到阿普拉克辛家去出席午
宴。

请您读一读我给您寄上的这本神秘主义的书吧,在我们这儿,这本书大受欢迎。虽然我
们普通人的贫乏的智慧很难弄懂这本书中的某些内容,但这却是一本出色的书。读这本书,
能使灵魂升华,使灵魂得到安慰。再见吧。向您父亲致以敬意,并向布里安小姐问候。我衷
心地拥抱您。

朱莉

再启:请将您长兄和他的可爱的妻子的消息告诉我。

公爵小姐想了想,沉思地微微一笑(与此同时,炯炯的目光照耀着她的脸庞,使它完全
变了模样),她突然站立起来,曳着沉重的步子,向桌前走去。她取出一张纸,她的手开始
迅速地在纸上移动。她的回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珍贵的朋友,十三日的来信使我感到非常高兴。我的充满理想的朱莉,您仍旧
爱我。可见您说得那么难堪的离别,在您身上没有产生常见的影响力。您埋怨别离,假如我
敢于埋怨,那么我应当说句什么话——

我丧失了我所珍惜的一切人吗?咳,假若没有宗教的安慰,生活就会极其凄凉。当您谈
起您爱慕一个年轻人时,您为什么认为我的目光是严峻的呢?在这方面,我只是严谨地对待
自己罢了。我明了别人的这种感情,既然我从未体会这种感情,不能予以赞扬,那我也不加
以斥责。

我只是觉得,基督的仁爱,对敌人的爱,较之年轻人的一双美丽的眼睛使您这样一个充
满理想的具有爱心的年轻姑娘产生的那种感情更为可敬,更为可贵,更为高尚。

在尚未接到您的来信以前,别祖霍夫伯爵去世的消

息就已经传到我们这里了,我父亲闻讯悲恸万分。他说别祖霍夫伯爵是我们伟大时代剩
下的倒数第二个代表人物。现在要轮到他头上了。他将尽力而为,使这一轮尽量晚点到来。
愿上帝保佑,使我们免受这种不幸啊!

我是女孩的时候就认识皮埃尔,我不能赞同您对他

的意见。我似乎觉得,他的心肠永远都是善良的。这正是我所珍惜的人应有的品德。至
于他所继承的遗产以及瓦西里公爵在这方面扮演的角色,这对他们两人都是很不光彩的。
啊,亲爱的朋友,我们的救世的天主说了这么一句话:骆驼穿过针眼比富翁进入天国更容
易,这句话很有道理!我怜悯瓦西里公爵,更加怜悯皮埃尔。他这么年少就要肩负一大笔财
富的重担,他将要经受多少命运的考验啊!假若有人要问我,这尘世上我最希冀的是什么,
我就会说,我希望做个比最贫穷的乞丐更穷的人。亲爱的朋友,我千万次地向您表示感谢,
感谢您给我寄来的一本在你们那里引起纷纷议论的书。其实,您对我说,在这本书的一些可
取的内容之间还夹有一些我们普通人的贫乏的智慧不能弄懂的内容,所以我觉得,谈奥妙难
懂的东西是多余的,不会给人们带来半点裨益。我从来没法领悟某些人的酷嗜,他们酷嗜神
秘主义的书籍,思绪给弄得十分紊乱,因为这些书会在他们头脑中引起疑惑,激起他们的臆
想,铸成他们那种与基督的纯朴完全对立的夸张的性格。

我们莫如读一读《使徒行传》和《福音书》吧。我

们不要妄图识透书本上包含的神秘的内容,因为趁我们这些不幸的罪人还有肉体的躯壳

支撑,它在我们和永恒之间树立着穿不透的隔幕的时候,末日尚未到来的时候,我们怎么能
够认识上天的可怖和神圣的隐秘呢?我们莫如只研究救世的天主遗留给我们作为尘世指南的
那些伟大的准则,我们要力求遵守这些准则,并要竭诚地相信,我们越少于纵欲,就越能取
悦于上帝。上帝排斥一切不是由他传授的知识,我们越少去研究他不想要我们知道的隐秘,
他就会越快地用那神明的智慧为人类拨开茅塞。

我父亲没有对我谈起未婚夫的事,他说的只是,他

收到一封信,正在等待瓦西里公爵的访问。我亲爱的、珍贵的朋友,至于筹划我的婚姻
一事,我要说给您听,在我看来,结婚是定当服从的教规。我认为无论这是多么沉重,但若
万能的上帝要我担负贤妻良母的天职,我将竭尽全力,忠诚地履行这一天职,而我对上帝赐
予我的男人怀有什么感情,我却无心去研究。

我已经收到长兄的一封来信,他向我提到他将和妻子一道来童山。这次欢乐的团聚为时
是不长的,因为他快要离开我们去参与战斗,天知道我们如何和何故被卷入这场战争。不光
是在你那儿——各种事件和社交的中心,而且在这儿——在田间劳作和市民平常所想象的农
村的寂静中,也传来战争的回声,也令人心情沉重。我父亲只知道谈论我丝毫也不明了的南
征北战的情形。前天,当我照常在村庄的街道上漫步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令人心碎的场
面……他们都是我们这里招募入伍的一批新兵……有必要去看看那些上前线的新兵的母亲、
妻子和儿女的情景,听听新兵和家属的啼哭!你想想,人类已经忘记了救世的天主以博爱和
宽恕宿怨的教义训导我们,而人类竟把互相谋杀的伎俩看作主要的优点。

亲爱的,慈善的朋友,再见。愿那救世的天主和圣母赐予您神圣而万能的庇护。

玛丽

“Ah,vousexpédiezlecorrier,Princesse,moij’aidejáexpedielemien.J’
aiecrisamapauvremere.”①布里安小姐面露微笑,用她那清脆、悦耳的嗓音说道,她说得
很快,“r”音发得不准确。在名叫玛丽亚的公爵小姐的凝神思索、愁闷而阴郁的气氛里,
她带进了一种完全异样的轻佻而悦意的洋洋自得的神情。

①法语:啊,您就要把信寄出去,我已经把信寄出去了。信是写给我的可怜的母亲
的。

“Princesse,ilfautquejevousprévienne,”她压低嗓门,补充说一句,
“Leprinceaeuunealtercation,altercation,”她说道,特别着重用法语腔调发“r”
音,并且高兴地听她自己的语声,
“unealtercationavecMichelIvanoff.Ilestdetrèsmauvaisehumeur,
trèsmorose.Soyezprèvenue,voussauez.”①

“Ah!chèreamie.”名叫玛丽亚的公爵小姐答道,
“Jevousaipriedenejamaismeprevenirdel’
humeurdanslaquellesetrouvemonpère.Jenemeperometspasdelejuger,
etjenevoudruispasquelesautreslefassent.”②

①法语:公爵小姐,我得事先告诉您——公爵把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大骂了一顿。
他的情绪不好,愁眉苦脸。我事先告诉您,您晓得……
②法语:啊,我亲爱的朋友,我求您千万不要对我谈论父亲的心境吧。我不容许我自己
评说他,我也不希望他人这样做。

公爵小姐看了一下钟,她发觉已经耽误了五分钟弹钢琴的时间,流露出惊惶的神色向休
息室走去。按照规定的作息制度,十二点钟至两点钟之间,公爵休息,公爵小姐弹钢琴。

23

白发苍苍的侍仆一面坐在那里打瞌睡,一面静听大书斋里公爵的鼾声。住宅远处的一
端,紧闭着的门户后面,可以听见杜塞克奏鸣曲,难奏的乐句都重奏二十次。

这时分,一辆四轮轿式马车和一辆轻便马车开到台阶前,安德烈公爵从轿式马车车厢里
走出来,搀扶矮小的妻子下车,让她在前面走。白发苍苍的吉洪,头戴假发,从堂倌休息间
的门里探出头来,轻言细语地禀告:公爵正在睡觉,随即仓忙地关上了大门。吉洪知道,无
论是他儿子归来,还是出现非常事故,都不宜破坏作息制度。安德烈公爵像吉洪一样对这件
事了若指掌。他看看表,似乎想证实一下他离开父亲以来父亲的习惯是否发生变化。当他相
信父亲的习惯没有改变之后,便转过脸去对妻子说:

“过二十分钟他才起床。我们到公爵小姐玛丽亚那里去吧。”

他说道。

在这段时间以来,矮小的公爵夫人可真长胖了,但是当她开腔的时候,那双眼睛抬了起
来,长有茸毛的短嘴唇微露笑意,向上翘起来,一望便令人欣快,讨人喜爱。

“maisc’estunpalais.”①她向四周打量一番,对丈夫说道,那神态就像跳舞会的主
人被人夸耀似的,“Allons,vite,vite!…”②她一面回顾,一面对吉洪、对丈夫、对伴
随她的堂倌微露笑容。

“C’estmariequisexerce?Allonsdoucement,ilfautlasurprendre.”③

①法语:这真是皇宫啊!
②法语:喂,快点吧,快点吧!……
③法语:是玛丽亚在练钢琴吗?我们不声不响地走过去,省得她望见我们。

安德烈公爵面露恭敬而忧悒的表情,跟在她后面走去。

“吉洪,你变老了。”他走过去,一面对吻他的手的老头子说道。

在那可以听见击弦古钢琴声的房间前面,一个貌美的长着浅色头发的法国女人从侧门跳
出来。布里安小姐欣喜欲狂了。

“Ah!quelbonheurpourlaprincesse,”她说道“Enfin!

Ilfautquejelaprevienne.”①

“Non,non,degrace…VousêtesM—lleBourienne,jevousconnaisdéjàparl’
amitiequevousportemablle-soeur.”公爵夫人和她接吻时说道,
“Ellenenousattendpas!”②

①法语:公爵小姐该会多么高兴啊!毕竟是来了!应该事先告诉她。
②法语:不,不,真是的……您可就是布里安小姐,我的儿媳妇是您的好朋友,我已经
认识您了。她没料想我们来了。

他们向休息室门前走去,从门里传出反复弹奏的乐句。安德烈公爵停步了,蹙了蹙额
头,好像在等待不愉快的事件发生似的。

公爵夫人走进来,乐句奏到半中间就停止了,可以听见叫喊声,公爵小姐玛丽亚的沉重
的步履声和接吻的声音。当安德烈公爵走进来的时候,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拥抱起来了,她
们的嘴唇正紧紧贴在乍一见面就亲嘴的地方,她们二人只是在安德烈公爵举行婚礼时短暂地
会过一次面。布里安小姐站在她们身边,两手扪住胸口,露出虔诚的微笑,看起来,无论是
啼哭还是嘻笑,她都有充分准备。安德烈公爵像音乐爱好者听见一个走调的音那样,耸了一
下肩膀,蹙了一下眉头。两个女人把手放开了,然后,仿佛惧怕迟误似的,她们又互相抓住
一双手,亲吻起来,放开两只手又互相吻吻脸皮。她们哭起来了,哭着哭着又亲吻起来,安
德烈公爵认为这是出人意料的事。布里安小姐同样地哭了。看来安德烈公爵感到尴尬,但是
在这两个女人心目中,她们的啼哭是很自然的。显然,她们并不会推测,这次见面会搞出什
么别的花样。

“Ah!chère…Ah!marie…”两个女人忽然笑起来,开口说道,“J’
airêvécettenuit…Vousnenousattendiezdoncpas?…Ah!Marie,vousavezmaigri…
Etvousavezrepris…”①

“J’aitoutdesuitereconnumadamelaprincesse,”②布里安小姐插上一句话。

“Etmoiquinemedoutaispas!…”公爵小姐玛丽亚惊叫道,“Ah!André,
jenevousvoyaispas.”③

安德烈公爵和他的妹妹手拉手地互吻了一下,他对她说,她还像过去那样是个
pleurnicheuse。④公爵小姐玛丽亚向她的长兄转过脸去,这时她那对美丽迷人的、炯炯发
光的大眼睛透过一汪泪水,把那爱抚、柔和、温顺的目光投射到长兄的脸上。

①法语:啊!亲爱的!……啊!玛丽!……我梦见……——您没料想到我们会来
吧?……啊!玛丽,您变得消瘦了,——以前您可真胖啦!
②法语:我立即认出了公爵夫人。
③法语:我连想也没有想到!……啊!安德烈,我真没看见你哩。
④法语:好哭的人。

公爵夫人不住地絮叨。她那长着茸毛的短短的上唇时常飞快地下垂,随意地触动一下绯
红色的下唇的某一部分,之后她又微微一笑,露出皓白的牙齿和亮晶晶的眼睛。公爵夫人述
说他们在救主山经历过一次对她怀孕的身体极为危险的遭遇,随后她立刻谈起她将全部衣服
都留在彼得堡了,天晓得她在这里要穿什么衣服,她还谈起安德烈完全变样了,吉蒂·奥登
佐娃许配给一个老年人,公爵小姐玛丽亚有个pourtoutdebon①未婚夫,这件事我们以后再
叙。公爵小姐玛丽亚还是默不作声地望着长兄,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流露出爱意和哀愁。可
见,萦绕她心头的思绪此时不以嫂嫂的言论为转移。嫂嫂谈论彼得堡最近举行的庆祝活动。
在谈论的半中间,她向长兄转过脸去。

“安德烈,你坚决要去作战吗?”她叹息道。

丽莎也叹了一口气。

“而且是明天就动身。”长兄答道。

“Ilm’abandonneici,etDieusaitpourquoi,quandilauBraitpuavoirdel’
avancement…”②

①法语:真正的。
②法语:他把我丢在这里了,天晓得,目的何在,而他是有能力晋升的……

公爵小姐玛丽亚还在继续思索,没有把话儿听完,便向嫂嫂转过脸来,用那温和的目光
望着她的肚子。

“真的怀孕了吗?”她说道。

公爵夫人的脸色变了。她叹了一口气。

“是的,真怀孕了,”她说道,“哎呀!这很可怕……”

丽莎的嘴唇松垂下来。她把脸盘凑近小姑的脸盘,出乎意料地又哭起来了。

“她必需休息休息,”安德烈公爵蹙起额角说,“对不对,丽莎?你把她带到自己房里
去吧,我到爸爸那儿去了。他现在怎样?还是老样子吗?”

“还是那个样子,还是那个老样子,不晓得你看来他是怎样。”公爵小姐高兴地答道。

“还是在那个时间,照常在林荫道上散步吗?在车床上劳作吗?”安德烈公爵问道,几
乎看不出微笑,这就表明,尽管他十分爱护和尊敬父亲,但他也了解父亲的弱点。

“还是在那个时间,在车床上劳作,还有数学,我的几何课。”公爵小姐玛丽亚高兴地
答道,好像几何课在她生活上产生了一种极为愉快的印象。

老公爵起床花费二十分钟时间之后,吉洪来喊年轻的公爵到他父亲那里去。老头为欢迎
儿子的到来,破除了生活方式上的惯例:他吩咐手下人允许他儿子在午膳前穿衣戴帽时进入
他的内室。公爵按旧式穿着:穿长上衣,戴扑粉假发。当安德烈向父亲内室走去时,老头不
是带着他在自己客厅里故意装的不满的表情和态度,而是带着他和皮埃尔交谈时那种兴奋的
神情,老年人坐在更衣室里一张宽大的山羊皮面安乐椅上,披着一条扑粉用披巾,把头伸到
吉洪的手边,让他扑粉。

“啊!兵士!你想要征服波拿巴吗?”老年人说道,因为吉洪手上正在编着发辫,只得
在可能范围内晃了晃扑了粉的脑袋,“你好好收拾他才行,否则他很快就会把我们看作他的
臣民了。你好哇!”他于是伸出自己的面颊。

老年人在午膳前睡觉以后心境好极了。(他说,午膳后睡眠是银,午膳前睡眠是金。)
他从垂下的浓眉下高兴地斜着眼睛看儿子。安德烈公爵向父亲跟前走去,吻了吻父亲指着叫
他吻的地方。他不去回答父亲中意的话题——对现时的军人,尤其是对波拿巴稍微取笑一两
句。

“爸爸,是我到您跟前来了,还把怀孕的老婆也带来,”安德烈公爵说道,他用兴奋而
恭敬的目光注视着他脸上每根线条流露的表情,“您身体好么?”

“孩子,只有傻瓜和色鬼才不健康哩,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从早到晚都忙得很,饮食
起居有节制,真是够健康的。”

“谢天谢地!”儿子脸上流露出微笑,说道。

“这与上帝无关!欸,你讲讲吧,”他继续说下去,又回到他爱谈的话题上,“德国人
怎样教会你们凭藉所谓战略的新科学去同波拿巴战斗。”

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爸爸,让我醒悟过来吧,”他面露微笑,说道,这就表示,父亲的弱点并不妨碍他对
父亲敬爱的心情,“我还没有安顿下来呢。”

“胡扯,胡扯,”老头子嚷道,晃动着发辫,想试试发辫编得牢固不牢固,一面抓着儿
子的手臂,“你老婆的住房准备好了。公爵小姐玛丽亚会领她去看房间,而且她会说得天花
乱坠的。这是她们娘儿们的事。我看见她就很高兴啊。你坐下讲讲吧。米切尔森的军队我是
了解的,托尔斯泰……也是了解的……同时登陆……南方的军队要干什么呢?普鲁士、中
立……这是我所知道的。奥地利的情况怎样?”他从安乐椅旁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方步,吉
洪跟着他跑来跑去,把衣服送到他手上,“瑞典的情况怎样?他们要怎样越过美拉尼亚呢?”

安德烈公爵看见他父亲坚决要求,开头不愿意谈,但是后来他越谈越兴奋,由于习惯的
关系,谈到半中间,情不自禁地从说俄国话改说法国话了,他开始述说拟议中的战役的军事
行动计划。他谈到,九万人的军队定能威胁普鲁士,迫使它放弃中立,投入战争,一部分军
队必将在施特拉尔松与瑞典军队合并;二十二万奥国军队和十万俄国军队合并,必将在意大
利和莱茵河上采取军事行动,五万俄国军队和五万英国军队必将在那不勒斯登陆;合计五十
万军队必将从四面进攻法国军队。儿子述说的时候,老公爵没有表示一点兴趣,好像不听似
的,一边走路一边穿衣服,接连有三次出乎意外地打断儿子的话。有一次制止他说话,喊道:

“白色的,白色的!”

他的意思是说吉洪没有把他想穿的那件西装背心送到他手上。另一次,他停步了,开口
问道:

“她快要生小孩吧?”他流露出责备的神态,摇摇头说道,“很不好!继续说下去,继
续说下去。”

第三次,在安德烈公爵快要叙述完毕的时候,老年人用那假嗓子开始唱道:
“Malbroug,s’envo—t—enguerre.Dieusaitquandreviendra.”①

儿子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①法语:马尔布鲁去远征,天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我不是说,这是我所称赞的计划,”儿子说道,“我只是对您讲讲有这么一个计划。
拿破仑拟订了一个更好的计划。”

“唉,你没有说出一点新消息,”老年人沉思,像放连珠炮似地喃喃自语:
“Dieusaitquandreviendra,”又说:“去餐厅里吧。”

24

在那规定的时刻,老公爵扑了香粉,刮了脸,走到餐厅里去,儿媳妇、公爵小姐玛丽
亚、布里安小姐和公爵的建筑师都在这里等候他。出于公爵的怪癖,这位建筑师竟被准许入
席就座,这个渺小的人物就地位而论,是决不能奢求这种荣幸的。公爵在生活上坚定地遵守
等级制度,甚至省府的达官显贵也很少准许入席就座。那个常在角落里用方格手帕擤鼻涕的
建筑师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忽然被准许入席就座了,公爵用他这个惯例来表明,人人一律
平等,他不只一次开导女儿说,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没有一点不如我们的地方。在筵席
间,公爵常和寡言鲜语的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开心畅谈。

这餐厅又高又大,和住室里所有的房间不相上下,家眷和堂倌在每把椅子背后站着,等
候公爵走出门来;管家的手上搭着餐巾,他环视着餐桌的摆设,向仆役使眼色,不时地把激
动不安的目光从挂钟移向公爵即将出现的门口。安德烈公爵端详着一副他初次看见的金色大
框架,框架里面放着博尔孔斯基公爵家的系谱表,对面悬挂着一样大的框架,里面放着一副
做工蹩脚的(显然是家庭画师的手笔)享有世袭统治权的公爵的戴冕画像,他一定是出身于
留里克家族,即是博尔孔斯基家的始祖。安德烈公爵看系谱表时摇摇头,不时地暗自微笑,
那神态就像他看见一副俨像自己的肖像而觉得可笑似的。

“我在这儿认出是他啊!”他对向他身边走来的公爵小姐玛丽亚说道。

公爵小姐玛丽亚惊奇地望望她的哥哥。她不明白他在暗笑什么。父亲所做的一切在她身
上激起一种无法评论的敬意。

“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弱点,”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以他那卓越的的才智,
donnersdansceridicule!”①

①法语:竟然受制于这等琐事。

名叫玛丽亚的公爵小姐无法理解长兄提出的大胆的见解,她准备向他反驳,书斋里忽然
传出人人期待的步履声,公爵像平素一样迈着急速的脚步,高高兴兴地走进门来,仿佛蓄意
用那来去匆匆的样子和严格的家庭秩序形成相反的对比。正在这一转瞬之间,大钟敲响了两
声,客厅里的另一只钟用那尖细的声音作出了响应。公爵停步了。他那炯炯有神、富于表情
而严峻的目光从垂下的浓眉下向大家环顾一番,然后投射在年轻的公爵夫人身上。年轻的公
爵夫人这时感觉到一种有如近臣见皇帝出朝时的感情;也就是这位老人使他的心腹产生的一
种敬畏之感。他用手摸了摸公爵夫人的头,然后呆笨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

“我真高兴,我真高兴,”他说道,又聚精会神地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就飞快地走开,
坐回自己的座位,“请坐,请坐!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请坐。”

他向儿媳妇指了指身边的座位。堂倌给她移开椅子。

“嘿嘿!”老年人望着她那浑圆的腰部,说道,“太匆忙了,不好!”

他像平常那样只用嘴巴笑,而不用眼睛笑,他乏味地、冷漠而且不痛快地笑起来。

“你应当走动走动,尽量,尽量多走动。”他说道。

矮小的公爵夫人没有听见或是不想听他说话。她沉默不言,觉得困惑不安。公爵向她问
到她的父亲的情况,公爵夫人于是微露笑容,开口说话了。他又向她问到一般的熟人的情
况,公爵夫人现出更加兴奋的样子,开始述说起来,她代人向公爵问候,并且转告城里的流
言飞语。

“LacomtesseApraksine,lapauvre,aperdusonmari,
etelleapleurèleslarmesdesesyeux,”①她说道,显得更加兴奋起来。

①法语:可怜的伯爵夫人阿普拉克辛娜丧失了丈夫,痛哭了很久,眼睛都哭坏了,
可怜的女人。

她越来越显得兴致勃勃,公爵就越来越严肃地注视着她。公爵忽然转过脸去;不再理睬
她,好像他已经把她研究得够多的了,对她已有明确的概念,他然后便向米哈伊尔·伊万诺
维奇转过脸去。

“喂,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我们的波拿巴要遭殃了。安德烈公爵(他向来都用第三
人称称呼自己的儿子)告诉我,为了击溃他,聚集了多么雄厚的兵力啊!我们一向认为他是
个微不足道的人。”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根本不知道“我们”在什么时候谈论过波拿巴的事,可是他心里

明白,人家有求于他,目的乃在于打开自己喜欢的话匣子。他诧异地望了望年轻的公爵,自
己并不知道,这次谈话会产生何种结果。

“他是我们这里的一位伟大的战术家!”公爵用手指着建筑师对儿子说。

谈话又涉及战争,涉及波拿巴和现时的将军以及国事活动家。看来,老公爵不仅相信,
当前的政要人物全是一些不通晓军事和国务知识初阶的乳臭小子,波拿巴也是一个微不足道
的法国佬,他所以大受欢迎,只是因为没有波将金或者苏沃洛夫式的人物和他对立罢了。他
甚至相信,欧洲并没有任何政治上的障碍,也没有战争,只是一些现时的活动家装作一副办
事的模样,演演木偶戏罢了。安德烈公爵愉快地忍受父亲对现代人的嘲笑,明显地露出高兴
的神色,喊他父亲谈话,而他自己聆听着。

“过去的一切看来都是好的,”他说道,“那个苏沃洛夫岂不落进了莫罗布下的陷阱,
无法自拔了么?”

“是谁对你讲的呢?谁讲的呢?”公爵嚷道,“苏沃洛夫吧!”他扔开一只盘子,吉洪
赶快将它接住。“苏沃洛夫吧!……安德烈公爵,想想吧。我知道有两个人:一个是腓特
烈,一个是苏沃洛夫……莫罗呀!假如苏沃洛夫有权在握,莫罗该当俘虏了,不过他受制于
军事参议院。他倒霉透了,鬼都讨厌他。你到了那个地方,你就能尝到腊肠烧酒的滋味啊!
苏沃洛夫无法制服他们,米哈伊尔·库图佐夫又怎能应付呢?行不通,朋友,”他继续说下
去,“你们和我们的将军们制服不了波拿巴,就得雇用一批法国人,让他们认不清自己人,
自己人屠杀自己人。德国人帕伦被派往美国纽约去寻找法国人莫罗,”他说道,暗指当年聘
请莫罗至俄军任职一事。“真怪!怎么啦,那波将金、苏沃洛夫、奥尔洛夫式的人物难道都
是德国人吗?不是的,朋友,或者是你们都发疯了,或都是我已经昏瞆了。愿上帝保佑你
们,我们来瞧瞧吧。在他们那儿,波拿巴竟然当上伟大的统帅了!哼!……”

“我说的根本不是,他的指示都是可取的,”安德烈公爵说道,“不过,我没法弄明
白,您怎能这样评说波拿巴。您想怎样嘲笑,就怎样嘲笑吧,而波拿巴仍然是个伟大的统
帅!”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老公爵对那个开始吃烤菜、希望别人把他忘却的建筑师喊
道,“我以前对您说过波拿巴是个伟大的战术家,是吗?您看,他也是这样说的。”

“可不是,公爵大人。”建筑师答道。

公爵又冷笑起来。

“波拿巴生来有福分。他的士兵很精锐,而且他先向德国人进攻,只有懒人才不打德国
人。自从宇宙存在以来,大家都打德国人。他们打不赢任何人。他们只晓得互相杀戮。他就
足凭这一手闻名于世的。”

公爵于是就其看法开始分析波拿巴在战争乃至国务上所犯的过失,儿子不表示异议,但
是可以看出,无论向他提出任何论据,他都像老公爵那样很难改变自己的看法。安德烈公爵
谛听着,克制着不予辩驳,而且情不自禁地感到谅异,这个老年人足不出户在农村独处许多
年,对近几年来欧洲的军事政治局势知晓得如此详尽,评述得如此精辟。

“你认为我这个老头儿不了解目前的事态吗?”他说了一句收尾的话。“我念念不忘时
事啊!我彻夜目不交睫。嘿,你那个伟大的统帅究竟在哪里大显身手呀?”

“这说来话长。”儿子答道。

“你到你自己的波拿巴那里去好了M—lleBourienne,
voilàencoreunadmirateurdeuotregoujatd’empereur!”①他操着非常漂亮的法国话,喊
道:

“Voussavez,quejenesuispasbonapartiste,mon

prince.”②

“OieuSaitquandneviendva…”③公爵不自然地唱道,更加不自然地发笑,从餐桌后面
走出来。

在争辩和不争辩的午膳的其余时间里,矮小的公爵夫人默不作声,时而惊惶不安地望望
公爵小姐玛丽亚,时而望望老公公,在她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时,她一把抓住小姑的手臂,把
她喊进另一个房间里。

“Commec’estunhommed’espritvotre,”她说道,“C’estàcausedecelapeut—
êtreqúilmefaitpeur.”④“啊,他太慈善了!”公爵小姐玛丽亚说道。

①法语:布里安小姐,你那个奴才般的皇帝又有一个崇拜者了。
②法语:公爵,您知道,我不是波拿巴份子啊。
③法语:天知道什么时候他才回来。
④法语:您爸爸是个很聪明的人,也许因为这种缘故我才害怕他。

25

第二天黄昏,安德烈公爵要动身了。老公爵遵守生活秩序,午膳后走回自己房里去了。
矮小的公爵夫人呆在小姑房里。安德烈公爵穿上旅行常礼服,没有佩戴带穗肩章,在拨给他
住的房间里和他的侍仆一同收拾行装。他亲自察看了马车,把手提箱装进车厢,嗣后吩咐套
马车。房里只剩下一些安德烈平日随身带着的物品:一只小匣子、一只银质旅行食品箱、两
支土耳其手枪和一柄军刀——从奥恰科夫运来的父亲赠送的物品。安德烈公爵的全部旅行用
品摆放得齐齐整整,完整无缺,全是崭新的,十分干净的,罩上了呢绒套,并用小带子仔细
地捆住。

在即将动身和改变生活规律的时刻,凡善于反思自己行为的人常常会产生一种忧闷的心
绪。在这种时刻,他们通常是检查往事,制订长远规划。安德烈公爵脸部流露出沉思和感伤
的表情。他把手放在背后。从房间的一角向另一角迈着疾速的脚步,张开眼睛向身前望去,
沉思默想地晃着脑袋。他莫非是害怕上战场,抑或是离开妻子而忧心忡忡,——也许二者兼
而有之,显然,他只是不想让人家望见他有这种心境;他听见门斗里的步履声,就连忙放开
倒背着的手,在桌旁停步了,好像正在捆扎匣子上的布套,脸上带有平常那种宁静和神秘莫
测的表情。这时分,可以听见公爵小姐玛丽亚的沉重的步履声。

“有人告诉我,你已经吩咐套马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显然她是跑步来的),
“我心里很想和你单独地再谈一会。天知道我们又要别离多久啊。我走来,你不发脾气吧?
安德留沙,你变得厉害啊。”她补充一句话,好像要解释这句问话似的。

她喊“安德留沙”这个名字时,脸部微露笑容。看来,她想到这个严肃的俊美的男人,
正是那个消瘦的调皮的安德留沙,她幼年时代的朋友,心里觉得十分奇怪。

“丽莎在哪儿?”他问道,只以微微一笑来回答她的问话。

“她觉得非常疲倦,在我房里的长沙发上睡着了。啊,Andrè!
Quéltresondefemmevousavez,”①她说道,一面在长兄对面的长沙发上坐下。“她完全是
个小女孩,一个可爱的愉快的小女孩。我很喜爱她。”

安德烈公爵默不作声,可是公爵小姐发现他脸上流露出嘲讽的鄙夷的表情。

“应当宽宏大量地对待一些小缺点,安德烈,谁会没有缺点啊!你不要忘记,她是在上
流社会中教育、长大成人的。而且她目前的境遇并不幸福。应当同情每个人的处境。
Toutcomprendre,c’esttoutpardonner,②你想想,她过惯了这种生活之后,怎么能够和
丈夫离别,孤零零地呆在农村,而且怀了孕,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心里有什么感受?这是非常
痛苦的。”

①法语:安德烈,你的妻子太可贵了。
②法语:谁能理解一切,谁就会宽恕一切。

安德烈公爵望着妹妹,脸上露出笑意,就像我们听到我们似乎看透了的那些人说话时面
露笑容一样。

“你在农村生活,可是你并不认为这种生活可怕。”他说道。

“我就不一样了。干嘛要谈论我啊!我不企求别的生活,而且不能抱有这种心愿,因为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生活。安德烈,你要想想,一个年轻轻的上流社会的女人,在大好年
华,孑然一人匿身于农村,因为爸爸总是忙得不可开交,而我……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
对一个习惯于上流社会生活的女人来说,我是多么可怜,多么enresources①,唯独布里安
小姐……”

“我极不喜欢您那个布里安。”安德烈公爵说道。

“啊,不对,她很可爱,又和善,主要是,她是一个不幸的姑娘。她没有任何亲人。老
实说,我不仅不需要她,而且她使我感到不方便。你知道我一向是个野蛮人,现在变本加厉
了。我喜欢独处……monpeve②很喜欢她。爸爸亲热而慈善地对待这两个人——她和米哈伊
尔·伊万诺维奇,因为他们二人都获得他的恩泽,斯特恩说,我们与其爱那些向我们布善的
人,毋宁爱那些领受我们布善的人。monpeve收留了她这个surlepavé③的孤儿。她十分和
善,喜欢她朗读的风度。她每逢夜晚给他朗读。她读得非常动听。”

①法语:不快活。
②法语:爸爸。
③法语:被遗弃于街头。

“嘿,玛丽,说真的,我认为父亲的性情有时会使你觉得难受,对不对?”安德烈公爵
忽然问道。

公爵小姐玛丽亚先是大为惊讶,然后就害怕他这句问话。

“我觉得?……我觉得?我觉得难受?”她说道。

“我认为,他一向都很专横,现在变得难以共处了。”安德烈公爵说道,看来他故意使
妹妹难堪,或者想试探一下,才这样轻率地评论父亲的。

“你各个方面都表现得很好,安德烈,可是你有点自傲,”公爵小姐说道,她不太注意
谈话的进程,过多地注意自己的思路,“这真是一大罪孽。岂可评论父亲?即令是可以,而
像monpeve这样的人,只能令人vénération,”①,哪能引起另一种感情?与他相处,我
很满意,很幸福!我只希望你们都像我这样幸福。

长兄疑惑地摇摇头。

“安德烈,有一件事使我觉得难受,我如实地告诉你,那就是父亲在宗教方面的观点。
我不明了,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怎能看不清显而易见的事,怎能误入迷途?这就是我的一大
不幸。但是我近来看见了他有改善的迹象。近来他的嘲讽不那么恶毒了。有个僧侣来拜门,
他接见了僧侣,并且一同谈了很久的话。”

“啊,我的亲人,我怕您和僧侣都白费劲。”安德烈公爵嘲讽地,但却亲热地说道。

“Ah!monami,②我只是祷告上帝,希望他能听见我的祷告,安德烈,”沉默片刻之后
她羞怯地说道:“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求你。”

①法语:崇拜。
②法语:啊,我的朋友。

“我的亲人,求我做什么事?”

“请你答应我,你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在你心目中,这件事不用费吹灰之力,也不会使
你有损于身分。你只是安慰我而已。安德留沙,请你答应吧,”她说了这句话便把手伸进女
式手提包里,拿着一样东西,但是不让别人望见,好像她手上拿的东西正是她所请求的目
标,在她的请求尚未获得允诺之前,她是不能从女式手提包里取出这样东西的。

她用央求的目光羞羞答答地望着长兄。

“即使我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安德烈公爵答道,仿佛要猜中是怎么回事。

“你随意想什么都行!我知道你和monpeve都是同样的人。你随意想什么都行,可是你
要替我办这件事。请你办妥这件事!我父亲的父亲,即是我们的祖父在南征北战中都随身带
着这样东西……”她依旧没有从女式手提包里取出她手里拿着的东西。“你会答应我吗?”

“当然,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安德烈,我用神像为你祝福,你要答应我你永远不会把它取下来……答应吗?”

“既然它的重量不到两普特,就不会压疼脖子……要让你愉快……”安德烈公爵说道,
但是,一当他发现妹妹听了这句戏言,脸上就流露出忧伤的神情,他顿时后悔起来,“我非
常高兴,我的确十分高兴,我的亲人。”他补充一句。

“上帝必将依据你的意志拯救你,保佑你,使你倾向他,唯有在他身上才能获得真理和
安慰,”她用激动得颤栗的嗓音说道,在长兄面前庄重地捧着一帧救世主像。这帧古式神像
呈椭圆形,面色黧黑并饰以银袍,身上系有一条银链。

她在胸前画十字,吻了吻神像,便把它递给安德烈。

“安德烈,请你保存,为我……”

她的一双大眼睛善良而且羞怯地炯炯发光。这双大眼睛照耀着她那瘦削的病态的面孔,
使它变得十分美丽了。长兄想要伸手去拿神像,但是她把他拦住了。安德烈心里明白,他便
在胸前画了十字,吻了一下神像。同时他脸上带有温和(他深受感动)和嘲笑的表情。

“mercimonami.”①

①法语:我的朋友,我感谢你。

她吻吻他的额头,又在长沙发上坐下来。他们都沉默不言。

“安德烈,我对你说过,你要像平常那样慈善、宽宏大量,不要严厉地责难丽莎,”她
开始说道,“她很可爱,很和善,目前她的境况非常困难。”

“玛莎,我似乎什么也没有对你说起我责备妻子或者对她表示不满的话。你干嘛老对我
说起这件事呢?”

公爵小姐玛丽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沉默起来了,仿佛觉得自己有过错似的。

“我一点也没有对你说,不过有人对你说了。这真使我伤脑筋。”

公爵小姐玛丽亚的额头、颈项和两颊上的斑斑红晕显得更红了。她心里很想说点什么
话,可是说不出来。长兄猜中了,午饭后矮小的公爵夫人哭了一顿,说她预感到不幸的分
娩,她害怕难产,埋怨自己的命运,埋怨老公公和丈夫。她痛哭一顿以后就睡着了。安德烈
公爵怜悯起妹妹来了。

“玛莎,你要知道是这么回事,我没有什么可责备妻子的,以前没有责备,以后也永远
不会责备她,在我对她的态度上,我并没有什么可责怪自己的地方。无论我处在何种情况
下,我永远都是这样。但是,如果你很想知道真相,……你想知道我是否幸福?我并不幸
福。她是否幸福?也不幸福。这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

他说话时,站起身来,走到他妹妹面前,弯下腰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他那美丽的眼
睛放射出不常见的明智而和善的光芒,但是,他并不望他妹妹,而是逾越她的头部望着黑洞

洞的敞开的门户。

“我们到她那里去吧,应当向她告辞了!要不然,你一个人去吧,把她喊醒,我马上就
来。彼得鲁什卡!”他向侍仆喊道,“到这里来,收拾东西吧。这件要放在座位里边,这件
要放在右边。”

公爵小姐玛丽亚站起身来,向门边走去。这时她停住脚步了。

“André,sivousavezlafoi,vousvousseriezadresséàDieu,pourqu’
ilvousdonnel’amourquevousnesentezpas,etvotrepriereauraiteteexaucee.”①

“是啊,真有这种事吗!”安德烈公爵说道,“玛莎,你去吧,我立刻就来。”

安德烈公爵去妹妹房间的途中,在连结甲乙两幢住宅的走廊里,碰见了笑容可掬的布里
安小姐,是日她已经第三次露出天真而喜悦的笑意在冷冷清清的过道上和他邂逅相遇了。

“Ah!jevouscroyaischezvous,”②她说道,不知怎的涨红了脸,低垂着眼睛。

①法语:安德烈,如果你有一种信仰,你就会祈祷上帝,要他赐予你那种体会不到
的爱,要上帝能听到你的祷告。
②法语:啊,我原来以为您在自己房里哩。

安德烈公爵严肃地瞟了她一眼,脸上顿时流露出狂怒的神色,他什么话也没有对她说,
不屑望望她的眼睛,只朝她的额角和头发瞥视一下,眼神是那么鄙夷,以致这个法国女人满
面通红,她一言未发便走开了。当他行走到妹妹门口的时候,公爵夫人睡醒了,门户洞开,
从里面传来她那愉快的上句紧扣下句的话语声。她说起话来,就像长时间克制之后,现在很
想要补偿失去的时光似的。

“Non,maisfigurezvous,
lavieillecomtesseZouboffavecdefaussesbouclesetlabouchepleinedefaussesdents,
commesiellevoulaitdefierlesannees…①玛丽,哈,哈,哈!”

安德烈公爵约莫有五次听见他妻子在旁人面前说伯爵夫人祖博娃的一些同样的闲话,还
听见一串串同样的笑声。他悄悄地走进房来。略嫌肥胖、面颊绯红的公爵夫人坐在安乐椅
上,手里拿着针线活儿,不住声地说话,一桩桩、一件件回忆彼得堡的往事,甚至回忆一句
句的原话。安德烈向她跟前走来,摸摸她的头,问她旅途之余是不是得到休息。她应声回
答,又继续说下去了。

①法语:不,你设想一下,老伯爵夫人祖博娃长着一头假发,一口假牙,好像在嘲
笑自己的年纪似的……

六套马的四轮马车停在台阶前面。外面正是昏暗的秋夜。车夫望不见马车的辕轩。人们
都手提灯笼在门廊里忙忙碌碌。一幢雄伟的住宅透过一扇扇高大的窗户反射出耀眼的灯光。
仆人们都聚集在接待室里想跟年轻的公爵告别;家属: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布里安小
姐、公爵小姐玛丽亚和公爵夫人,一个个站在大客厅里。安德烈公爵被人叫到书斋去见父
亲,父亲很想单独地跟他告别,他们正在等待着父子走出门来。

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斋时,老公爵戴上老年人用的眼镜,穿着一件洁白的长衫,除开会见
儿子之外,他从未穿过这件长衫接见任何人,这时公爵正坐在桌旁写字。他掉过头来望一眼。

“你要走了吗?”他又握着笔管写起字来。

“我来告辞了。”

“吻我这里吧,”他指指面颊,“谢谢,谢谢!”

“您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你没有稽延多日,没有纠缠着女人的衣裙。服兵役第一。谢谢,谢谢!”他继续
写字,墨水飞溅,笔尖沙沙地作响。“若是要说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可以同一时间做两件
事。”

他补充一句。

“关于我的老婆……我把她留了下来让您老人家操劳,我实在不好意思……”

“你瞎说什么?说你该说的话吧。”

“我老婆分娩的时候,请您派人去莫斯科请个产科男医生……叫他到这里来。”

老公爵停住了,好像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他用严肃的目光凝视他儿子。

“我知道,假如大自然帮不了忙,那就没有谁能帮上忙的,”安德烈公爵说道,看来他
感到困惑不安,“我所赞成的是,一百万件事例中通常只有一件是不幸的,但是,这真是她
的幻觉,也是我的幻觉。别人对她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做了恶梦,因此她心里十分畏
惧。”

“嗯……嗯……”老公爵喃喃地说,一面继续把信写完,“我一定办妥。”

他签了字,忽然很快地把脸转向儿子,哈哈大笑了。

“事情糟糕透了,不是吗?”

“爸爸,什么事情糟糕透了?”

“你的老婆呀!”老公爵三言两语地、但却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不明了。”安德烈公爵说道。

“亲爱的人,这真是毫无办法的,”公爵说道,“她们都是一路的货色,是离不成婚
的。你不要害怕,我决不对人说,可是你自己要知道。”

他用那瘦骨嶙峋的小手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臂,晃了一下,用那仿佛是要把人看透的目光
朝着儿子的面孔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又冷冷地笑了。

他儿子叹了一口气,表示他已承认父亲了解他。老年人用那习惯的敏捷的动作继续折叠
并封上几封信,他飞快拿起火漆、戳子和信纸,之后又搁下来。

“怎么办。长得俊俏嘛!一切我都办妥,你放心好了。”他在封信时若断若续地说道。

安德烈沉默不言,父亲了解他,这使他觉得愉快,又觉得不愉快。老年人站起身来,把
信递给他儿子。

“你听我说,”他说道,“不要替老婆操心,凡是可能办到的事,都一定办到。你听
着:把这封信转交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我在信上写了,要他任用你,谋个好差事,
不要让你老是当个副官,糟糕透了的职务啊!你告诉他,我还记得他,而且喜爱他。他怎样
接待你,以后来信告诉我。假如他待人厚道,就干这个差事吧。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
尔孔斯基的儿子因为不受恩赐,所以不肯在任何人麾下任职。喂,现在到这里来。”

他像放连珠炮似地说话,说不到半句就说完了,可是他儿子已经听惯了,懂得他的意
思。他把他儿子领到旧式写字台前面,启开盖子,拉出写字台的抽屉,取出一个笔记本,他
把这个笔记本写满了又粗又长又密的小字。

“我想必会死在你前头。你听我说,这里是我的回忆录,在我去世后,把它呈送国王,
这里有一张债券和一封信:这里有奖励《苏沃洛夫战史》著述者的一笔奖金。把这些东西寄
到科学院去。这里是我的诠注,在我去世后,你自己可以浏阅,从其中获得裨益。”

安德烈没有对父亲说,他想必还能活很久。他心里明白,这种话是用不着说的。

“爸爸,这一切我都能办妥。”他说道。

“好啦,再见吧!”他让他儿子吻吻他的手,然后拥抱自己的儿子。“安德烈公爵,有
一点你要牢记在心,如果你被敌人打死,我这个老头子会感到非常悲痛的……”他出乎意料
地默不作声,突然他用尖锐刺耳的嗓音继续说,“如果我知道你的行为不像尼古拉·博尔孔
斯基的儿子,我就会……感到汗颜!”他突然用那小尖嗓儿叫了一声。

“爸爸,您可以不对我说这种话。”儿子面带微笑地说道。

老年人默不作声了。

“我还有求于您,”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如果我被敌人打死,如果我将来有个儿
子,请让他留在您身边,不要他离开,正如我昨天对您说的那样,让他在您这儿成长……请
您照拂一下。”

“不把儿子交给老婆吗?”老年人说了这句话,大笑起来。

他们沉默不言,面对面地站着。老年人的敏锐的目光逼视着儿子的眼睛。老公爵的面颊
的下部不知怎的颤抖了一下。

“辞别已经完毕了……你走吧!”他忽然说道。“你走吧!”

他把书斋门打开,提高嗓门怒气冲冲地喊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啦?”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望见了安德烈公爵和那身穿白长
衫、未戴假发、戴着一副老年人用的眼镜、愤怒地吼叫的老年人匆匆探出来的身子,于是问
道。

安德烈公爵叹了一口气,一声也没有回答。

“好啦,”他向妻子转过脸去说道。“好啦”这个词含有冷嘲热讽的意味,好像他是
说:“您现在耍耍您的招儿吧。”

“Andredeja?”①矮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她脸色惨白,恐惧地望着丈夫。

他搂抱她。她尖叫一声,不省人事地倒在他的肩膀上。

他很小心地移开被她枕着的那只肩膀,望了望她的面孔,爱抚地扶她坐在安乐椅上。

“Adieu,marie,”②他轻声地对他妹妹说道,他和她互相吻吻手,从房里飞快走出来。

①法语:安德烈,怎么,告别完了吗?
②法语:玛丽亚,再见吧。

公爵夫人躺在安乐椅上,布里安小姐给她揉搓太阳穴。公爵小姐玛丽亚搀扶嫂嫂,她那
双美丽的眼睛泪痕斑斑,还在望着安德烈公爵从那里走过的门口,她画着十字,为公爵祈祷
祝福。书斋里多次地传出老头子的怒气冲冲的像射击似的擤鼻涕的声音。安德烈公爵刚刚走
出去,书斋门很快就敞开了,从门里露出那个穿白色长衫的老年人的威严的身影。

“他走了吗?那就好了!”他说道,愤怒地望望不省人事的个子矮小的公爵夫人,他露
出责备的神态摇摇头,砰的一声关上门了。

第二部

1

一八○五年十月间,俄国军队侵占了奥国大公管辖的几个大村庄和城市,一些新兵团又
从俄国开来,驻扎在布劳瑙要塞附近的地方,因而加重了居民的负担。库图佐夫总司令的大
本营也坐落在布劳瑙。

一八○五年十月十一日,刚刚抵达布劳瑙的步兵团在离城市半英里处扎营,听候总司令
检阅军队。尽管地形和周围环境(果园、石砌的围墙、瓦房盖、远处望得见的山峦)与俄罗
斯迥然不同,尽管非俄罗斯民众怀着好奇心观望着士兵,但是,这个兵团的外貌,却和俄罗
斯中部任何地区任何一个准备接受检阅的俄国兵一模一样。

那天傍晚,在最近一次行军的路上,接到了一项关于总司令检阅行军中的兵团的命令。
虽然团长不太明了命令中的措词,出现了应当怎样领会措词的问题:士兵是不是穿上行军的
服装接受检阅?而在营长会议上,遵照以礼相待的准则,决定兵团的士兵穿上阅兵服接受检
阅。于是在三十俄里的行军之后,士兵们目不交睫,彻夜缝补衣裳,洗濯污秽;副官和连长
命令士兵报数,清除一部分人。次日清晨,这个兵团已经不是最近一次行军的前夜那样松松
垮垮的乌合之众,而是一支拥有两千人众的排列整齐的军队,每个人都熟谙自己的位置和任
务,每个人的每个纽扣和每根皮带都位于原处,洁净得闪闪发亮。而且不仅是外面穿的军装
没有破烂不堪,如果总司令要察看军装里面,他就会看到每个人都穿着一件同样干净的衬
衫,他也会发现每只背袋里都装有一定数量的物件,正像士兵们说的那样,“锥子、肥皂,
应有尽有。”人人都认为,只有一件事令人心烦,那就是鞋子问题。士兵们的皮靴多半穿破
了。但是这个缺点不能归咎于团长。虽然多次提出要求,奥国主管部门并没有把军需品拨给
团长,而这个兵团走了一千俄里路了。

这个团长是个易于激动的、须眉均已苍白的渐近老境的将军,他体格结实,胸背之间的
宽度大于左右两肩之间的宽度。他身穿一套新缝制的带有一溜溜褶痕的军装,镀金的肩章挺
厚,好像没有压低他那肥胖的肩膀,而是使它隆起来。团长的那副样子,就像某人正在顺利
地完成一项平生最庄严的事业似的。他在队列前面慢慢地走动,有点儿弯腰曲背,走动时微
微发抖,看起来,这个团长非常欣赏自己的兵团,因为他居于一团之首而感到幸福,他把全
部精力都投入这个兵团了。尽管如此,他那微微发抖的步态仿佛说明,他除开对军事颇感兴
趣,对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和女性的兴趣在他灵魂深处也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喂,老兄,米哈伊洛·米特里奇,”他把脸转向一个营长,说道(这营长微微一笑,
向前移动一步,看上去他们都很走运),“夜里我们都挨责备了。可是,似乎还不错,我们
的兵团不是劣等的……啊,不是吗?”

营长听懂了这句令人开心的讽刺话,笑起来了。

“就是在察里津草地举行阅兵式,也不会有人把我们赶出去的。”

“什么?”那团长说道。

这时候,在那分布着信号兵的直通城市的大道上,有两个骑马的人出现了,一个是副
官,另一个是跟随身后的哥萨克。

副官是由总司令部派来向团长阐明昨天发布的命令中模糊不清的措词的,即是阐明,总
司令意欲看见一个完全处于行军状态的兵团——穿军大衣,罩上外套,不作任何检阅准备。

前一天,奥国军事参议院有一名参议员由维也纳前来叩见库图佐夫,建议并要求俄国军
队尽速与费迪南大公和马克的部队汇合,但是库图佐夫认为这种汇合并无裨益,所以,他在
摆出可作为他的观点的佐证时,还试图请那位奥国将军目睹一下来自俄国的军队的凄惨情
状。他愿意前来与兵团士兵会面,就是要臻达这个目的;因此,兵团的处境愈益恶劣,总司
令就愈益高兴。尽管那个副官不熟悉详情,但他已向团长转达了非履行不可的总司令的要
求,即是士兵必须穿军大衣,罩上外套,不然,总司令就会表示不满意的。

团长听了这些话后垂下头来,默不作声地耸耸肩膀,很激动地把两手一摊。

“胡作非为啊!”他说道。“米哈伊洛·米特里奇,我不是跟你说过,在行军中,就是
要穿军大衣,”他指责营长,“唉呀!我的天!”他补充一句话,就很坚定地向前走去。
“诸位,连长!”他用那惯于发口令的嗓音喊道。“上士!……他即将光临?”他流露出恭
恭敬敬的神情面对前来的副官说道。看来是为他所提起的那人,他才面带这种表情的。

“我认为要过一个钟头。”

“还来得及换衣服吗?”

“将军,我不晓得……”

这个团长亲自走到了队列的前面,吩咐士兵们重新穿上军大衣。连长各自奔回连部,上
士们开始忙碌起来了(一部分大衣未予缝补,不太完整),就在这一刹那间,那些原先既整
齐而又肃静的四边形队列开始蠕动、松散,喧哗不已。士兵从四面八方来回奔走,一个个向
前耸起肩膀,绕过头上取下行军用的背袋,脱下军大衣,抬起一双手伸进衣袖中。

过了半个钟头,一切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只有四边形队列已由黑色变成灰色的了。团长
又用那微微发抖的步态走到兵团的前面,从远处望它一眼。

“这又是什么名堂?这是什么名堂?”他在停步之时喊,“第三连连长!……”

“传呼第三连连长去见将军,传呼连长去见将军,传呼第三连连长去见团长!……”一
列列队伍都听见传呼的声音,一名副官跑去寻找那个磨磨蹭蹭的军官。

这些费劲传呼的声音越传越不对头,在传到被传者的耳鼓时,原话已经变成“将军被传
到第三连”了。这名被传的军官从连部后面窜出来,他虽然是个已过中年的男人,不习惯于
跑步,但他还是步履踉跄,磕磕绊绊地快步走到将军面前。上尉那种惶惑不安的神色,就像
有人叫一个没有学会功课的学生回答问题似的。他那显然由于饮酒无度而发红的脸上现出了
斑点,嘴巴撇得合不拢了。他走到团长近侧,放慢了脚步,当他气喘吁吁走到团长面前时,
团长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番。

“您很快要给士兵们换上长袍了!这是什么名堂?”团长喊道,他用下颔指了指第三连
的队伍中的一个穿着与别人的军大衣截然不同的厂呢色军大衣的士兵,“您刚才呆在哪儿?
预料总司令就要到了,而您擅自离开岗位,啊,不是吗?……我要教训您一顿,干嘛要让士
兵们穿上卡萨金去接受检阅!

……啊,不是吗?

连长眼巴巴地望着首长,他把两个指头按在帽檐上,越按越紧,好像他认为这会儿只有
按帽檐行礼才能得救似的。

“喂,您为什么不开腔?您这儿有一个装扮成匈牙利人的是谁呀?”团长带着严肃的神
色,开玩笑说。

“大人……”

“喂,什么‘大人’?大人!大人!可是谁不知道‘大人’是什么。”

“大人,他是受降级处分的多洛霍夫……”上尉轻声地说道。

“怎么?他被贬为元帅,是不是?还是贬为士兵呢?士兵就应当像大家一样穿军装。”

“大人,您亲自准许他在行军时可以穿这种衣服。”

“我准许的么?我准许的么?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这个样子,”团长有几分冷静地说
道。“我准许的么?对你们随便说句什么话,你们就……怎么?”他怒气冲冲地说道,“请
让士兵们穿着得体面一点……”

团长掉过头来望望副官,他又用那微微发抖的步态向兵团的队伍走去。可见他很喜欢大
发脾气,在这个兵团的队伍中走了一阵之后,他想再找一个大发脾气的借口。他威吓一个军
官,因为这个军官戴着尚未擦亮的奖章,又威吓另一个军官,因为他带的队伍不整齐,之后
他就向第三连走去。

“你是怎——样站的?脚放在哪里?脚放在哪里?”离那个身穿浅蓝色军大衣的多洛霍
夫莫约有五人间隔的地方,团长就用含有痛楚的嗓音喊道。

多洛霍夫把他那弯着的腿慢慢地伸直,用炯炯发亮的放肆无礼的目光朝将军的面孔瞥了
一眼。

“干嘛要穿蓝色的军大衣?脱掉!……上士!给他换衣服……坏东西……”团长还没有
把话说完,多洛霍夫就急急忙忙地说道:

“将军,我必须执行命令。但是,我不应该忍受……”

“在队伍里不要闲扯!……不要闲扯,不要闲扯!……”

“我不应该忍受屈辱。”多洛霍夫用那洪亮的嗓音把话说完了。

将军和士兵的视线相遇了。将军怒气冲冲地向下拉着那条系得紧紧的腰带,他沉默起来
了。

“请您换换衣服吧,我请求您。”他走开时说道。

2

“总司令来了!”这时信号兵喊道。

团长脸红了,跑到了马儿前面。他用巍颤颤的手抓住马镫,纵身上马,稳定身子,拔出
了军刀。他面带欣喜而坚定的神情,撇着张开的嘴,准备喊口令。整个兵团就像梳平毛羽、
振翅欲飞的鸟,抖抖身子,就屏住气息,一动不动了。

“立——正!”团长用震撼人心的嗓音喊道,这声音对他表示欢乐,对兵团表示森严,
对前来检阅的首长表示迎迓之意。

几匹马纵列驾着的高大的天蓝色的维也纳轿式四轮马车,沿着没有铺砌路面的宽阔的周
围种满树木的大路,奔驰而至,马车的弹簧发出轻微的隆隆响声。侍从们和克罗地亚人的护
卫队乘坐轻骑在车后疾驰。一个奥国将军坐在库图佐夫近旁,他身穿一套在俄国人的黑军装
之中显得稀奇古怪的白军装。四轮轿式马车在兵团的队列前停下来。库图佐夫和奥国将军轻
声地谈论什么事情,库图佐夫微露笑容,当他迈着沉重的步子,从踏板上把腿伸下的时候,
俨如他面前并无二千名屏住气息谛视着他和团长的士兵似的。

传来了口令声,兵团的队伍又颤动了,一齐举枪致敬,发出铿锵的响声。在那死一般的
肃穆中,总司令的微弱的说话声清晰可闻。全团的士兵拉开了嗓子喊道:“大——人——健
康长寿!”全体又屏息不动了。开初,当兵团的队伍行进时,库图佐夫站在一个位置上不
动。然后,他和那身穿白军装的将军,在侍从的伴随之下,并排地沿着队列开始徒步检阅。

从团长挺直胸膛、衣着整齐、姿态端正、眼睛谛视总司令举手行军礼来看,从他勉强抑
制住微微发抖的步态、身体向前微倾、跟随着二位将军沿着队列徒步检阅来看,从他听见总
司令每说一句话,看见总司令每作一次手势就跑上前去唯唯诺诺来看,他履行下属的职务,
较诸于履行首长的职务,更能得心应手。与那些同时抵达布劳瑙的兵团相比较,这个兵团由
于团长的严厉和勤奋而居于至为优越的地位。掉队者和病号只有二百一十七人。除皮靴而
外,其余一切都完整无缺。

库图佐夫沿着队列走过去了。有时停步对他在土耳其战争中认识的军官们说上几句密切
的话,有时也对士兵们说几句话。当他望着皮靴时,他有好几回忧郁地摇头,并指着皮靴让
奥国将军看看,他那表情能说明,在这件事上他似乎不想责备任何人,但却不能不目睹这种
恶劣的情形。每当这时团长就向前跑去,深怕没听见总司令谈论这个兵团的每句话。在每句
低声道出的话语都能听见的距离以内,约莫有二十名侍从跟随在库图佐夫身后。侍从先生们
互相交谈,有时候发出笑声。一个长得漂亮的副官紧紧地跟着总司令,相隔的距离很近,他
就是博尔孔斯基公爵,他的同事涅斯维茨基校官和他并肩同行,他身材魁梧,格外肥胖,长
着一张美丽、善良和笑容可掬的脸,一对水汪汪的眼睛,一个面孔有点黧黑的骠骑军官在涅
斯维茨基旁边走着,把他逗弄得几乎忍不住要笑。那个骠骑军官没有露出微笑,严肃地用那
呆滞的目光望着团长的脊背,滑稽地摹仿团长的每个动作。每当团长微微发抖、向前弯腰的
时候,那个骠骑军官就同样地、不爽毫厘地发抖、弯腰。涅斯维茨基一面发笑,一面推撞别
人,让他们也来观看这个好逗笑的人。

库图佐夫无精打采地、脚步缓慢地从几千对瞪着眼珠谛视着首长的眼睛旁边走过去。走
到第三连近侧的时候,他忽然停步了。侍从们没有预见到他会停步,不由地朝地拥上来。

“啊,季莫欣!”总司令说道,认出了那个因身穿蓝色军大衣而尝到苦头的红鼻子上尉。

季莫欣在团长责备他的时候身子似乎挺得不能再直了。但是,在总司令和他谈话的这个
时刻,他把身子挺得更直了。看起来,若是总司令再多望他一会儿,他就会忍受不住了。库
图佐夫显然明了上尉的这种窘态,他心中祝愿上尉诸事吉祥,话音一落地就连忙转过脸去。
库图佐夫那张因负伤而变得丑陋的胖得发圆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

“还有个伊兹梅尔战役的同志,”他说道。“是个勇敢的军官啊!你满意他吗?”库图
佐夫向团长问道。

团长在骠骑军官身上的反映,就像照镜子那样,只是团长自己看不见。团长颤栗了一
下,向前走去,答道:

“大人,我很满意。”

“我们大家并不是没有弱点,”库图佐夫说道,面露微笑,从他身边走开了。“他忠实
于巴克斯”①。

①巴克斯就是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团长吓了一跳,这是否就是他的罪过,他什么话也没有回答。这时候军官看见了鼻子发
红、腹部收缩的上尉的面孔,就模仿他的面部表情和姿态,模仿得像极了,以致涅斯维茨基
不禁笑出声来。库图佐夫扭过头来。看样子,军官能够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当
库图左夫扭过头来的刹那间,他装出一副鬼脸,旋即露出至为严肃的毕恭毕敬的纯洁无瑕的
表情。

第三连是最后一个连。库图佐夫沉思起来,显然他想起什么事情。安德烈公爵从侍从们
中间走出来,用法国话轻声地说道:

“您吩咐我提醒您一件关于本团内受降级处分的多洛霍夫的事情。”

“多洛霍夫在哪里?”库图佐夫问道。

多洛霍夫换上一件士兵的灰军大衣,焦急地等待有人召唤他。一个身材匀称、浅色头
发、一对蓝眼睛闪闪发光的士兵从队列中走出来了。他向总司令面前走去,举枪敬礼。

“你有要求吗?”库图佐夫微微地蹙起额头,问道。

“他就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说道。

“啊!”库图佐夫说道,“我希望这场教训会使你纠正错误,好好地服役。国王是很慈
悲的。你只要立功,我就不会把你忘记。”

那双闪闪发光的蓝眼睛放肆地望着总司令,就像正视着团长那样,他好像要用他的表情
去冲破那层把总司令和士兵远远分开的隔幕。

“大人,有一件事我要求您,”他用那洪亮、坚定、从容不迫的嗓音说道,“我求您给
我一个赎罪的机会,证明我对国王和俄国的一片忠心。”

库图佐夫转过脸来,正如他向季莫欣转过脸来一样,他脸上掠过一丝含在眼中的微笑。
他转过脸来,蹙一阵额头,好像他想表明,多洛霍夫对他所说的种种情形,以及多洛霍夫对
他可能说到的种种情形,他老早老早就心中有数了,这一切使他厌倦,都是一些根本用不着
说的话。他转过头来,向马车面前走去了。

一团人按连站队开往布劳瑙附近指定的驻地,希望在那里能给自己弄到皮靴和军服,在
艰苦的行军之后休息休息。

“普罗霍尔·伊格纳季奇,您不会抱怨我吧?”团长骑在马上绕过向营盘走去的第三连
官兵,向带领连队的季莫欣上尉面前直奔而去,对他说道,在顺利举行阅兵式之后,团长脸
上不禁流露出欣快。“为沙皇效劳……不可以乱来……我有时会在队列中威吓你们一通……
我先来道歉,您是知道我的……我十分感谢!”他于是向连长伸出手来。

“将军,哪能呢,我怎敢埋怨您呀!”上尉答道,他的鼻子涨红了,面露微笑,微笑时
张开他在伊兹梅尔城下被枪托打落两颗门牙的缺口。

“请转告多洛霍夫先生,我决不会忘记他,要他放心好了。请您告诉我,我总想问您,
他怎么样?操行端正么?各方面的表现……”

“大人,他努力工作……可是性格……”季莫欣说道。

“怎么?性格怎么样?”团长问道。

“大人,天天不一样,”上尉说道,“有时候很聪明,有学问,待人和善。有时候不
然,他变成野兽了。他在波兰本来打死了一个犹太人……您要知道……”

“是呀,是呀,”团长说道,“还是要怜悯怜悯这个不幸的青年。要知道,他交际广
阔,情谊深厚……所以您要……”

“大人,遵命。”季莫欣说道,他面露微笑,表示他明了首长的意愿。

“是呀,是呀。”

团长在队列中找到了多洛霍夫,并且把马勒住了。

“作战前先发肩章。”团长对他说道。

多洛霍夫环顾了四周,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改变他那露出嘲笑的嘴角的表情。

“嗯,这就好了,”团长继续说道。“我邀请各位痛饮一杯,”他补充一句,让士兵们
都能听见他说的话,“我感谢大家!谢天谢地!”他于是赶到这个连队的前面,并向另一个
连队疾驰而去。

“没啥可说的,他确实是个好人,蛮可以和他一道干工作。”季莫欣对在身旁步行的连
级军官说道。

“一言以蔽之,他是个红桃!……(团长的绰号叫做‘红桃K’)”那个连级军官一面
发笑,一面说道。

长官们在举行阅兵式后的喜悦心情也感染了士兵们。这一连人心情愉快地步行。四面八
方都传来士兵谈话的声音。

“有人把库图佐夫叫什么来着,他是个独眼人,只有一只眼睛?”

“可不是么!百分之百的独眼人。”

“不……老弟,他比你更眼尖哩。皮靴和包脚布,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的老弟,他望了望我这双脚……嘿!我以为……”

“还有那个和他同路来的奥国人,好像他全身刷了一层白灰似的,简直白得像面粉!想
必有人像擦驮具那样把他擦得干干净净!”

“费杰绍,怎么样!……他不是说过什么时候开始打仗吗?你不是呆在更近的地方?人
家老是说,波拿巴本人就驻扎在布鲁诺沃①。”

①布鲁诺沃即是布劳瑙。

“波拿巴会驻扎在这里!瞧,他真是瞎说,笨蛋!他知道什么呀!目前普鲁士人在叛
变。这也就是说,奥国人正在戡乱,一旦普鲁士人给镇压下去,就向要波拿巴宣战了。可是
他硬说波拿巴驻扎在布鲁诺沃啊!由此可见,他是个笨蛋。你多听一点消息吧。”

“你瞧,设营员这些鬼家伙!瞧,第五连官兵已经拐弯,进村了,他们就要煮稀饭了,
可我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

“鬼东西,给我一点面包干。”

“昨天你给了我一点烟叶,是吗?老弟,怪不得。喂,你拿去吧,上帝保佑你。”

“让我们停下来休息休息也好,要不然,我们还要空着肚子走五俄里左右的路。”

“若是德国人给我们几辆四轮马车,那就妙极了。坐上去满不在乎,真威风!”

“老弟,这里的民众狂暴得很。那里好像都是俄国王权之下的波兰人;老弟,如今这里
是清一色的德国人。”

“歌手都到前面来!”可以听见上尉的喊声。

约莫二十人从各个队列中跑到连队的前面。一名领唱的鼓手向歌手们转过脸来,他挥一
挥手,唱起悠扬婉转的士兵之歌,歌曲的头一句的字样是:“朝霞升,太阳红……”收尾一
句的字样是:“弟兄们,光荣归于卡缅斯基爷爷和我们……”这首歌曲编写于土耳其,现时
在奥国流行,只是歌词中有所改动,其中的“卡缅斯基爷爷”已被改成“库图佐夫爷爷”。

鼓手这个消瘦、眉清目秀、约莫四十岁的士兵,依照士兵的惯例突然停止,不喝完最后
一句,把两手一挥,好像把一件什么东西扔到地上似的,他向士兵歌手们严肃地瞥了一眼,
眯缝起眼睛。之后,当他深信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好像把一件看不见的贵
重物品举在头顶上,呆了片刻后突然使劲地把它扔掉:

   哎呀,我的门斗呀,我的门斗!

“我的新门斗……”二十个人接着唱下去,乐匙手尽管担负着沉重的驮具,但却急忙地
向前跑去,面向连队后退着行走,微微地抖动肩膀,威吓某人似地击打着乐匙。士兵们合着
歌曲的拍节,挥动着手臂,迈开大步,不知不觉地走齐了脚步。连队后面可以听见车轮的辘
辘声,弹簧垫的轧轧声和马蹄的得得声。库图佐夫偕同侍从回到城里去。总司令做了个手
势,要士兵们继续便步行进,一听见歌声,一望见跳舞的士兵和快活地、脚步敏捷地行进的
全连的士兵,总司令及其侍从们的脸上就流露出喜悦的表情。马车从连队右边一跃而过,连
队右翼的第二排中,有个蓝眼睛的士兵无意中引人注目,此人就是多洛霍夫,他雄赳赳地、
步态优美地合着歌曲的拍节行走着,一面望着从他身旁走过的人们的面孔,那神情就像他很
怜悯此时没有跟随连队行进的人。库图佐夫的侍从中的一名骠骑兵少尉曾经模仿团长的姿
态,引起一场哄笑,这时候,他落在马车后面,向多洛霍夫跟前奔驰而去。

骠骑兵少尉热尔科夫在彼得堡曾一度属于多洛霍夫把持的暴徒团伙。热尔科夫在国外遇
见一个当兵的多洛霍夫,认为没有必要和他结识。如今,当库图佐夫和这个受降级处分的军
官谈话之后,他怀着老友会面的喜悦心情向他倾吐所怀。

“知心的挚友,你怎么样了?”他在听见歌声时说道,一面使他的坐骑和连队的步调一
致。

“我怎么样?”多洛霍夫冷漠地答道,“正像你望见的这个样子。”

节拍轻快的歌声,使热尔科夫说话时那种无拘无束的愉快的语调和多洛霍夫回答时故意
装出的冷漠的神态,赋有一种特殊意义。

“喂,你是怎样和首长搞好关系的?”热尔科夫问道。

“没有什么,都是一些好人。你是怎样混进司令部的?”

“暂时调来的,由我值班嘛。”

他们沉默了片刻。

“她从右手袖筒中放出一只雄鹰,”歌词中写道,歌词无意中引起一种朝气蓬勃的愉快
的感觉。假若他们不是在听见歌声时交谈,他们的话题也许就不同了。

“打垮了奥国人,是真的么?”多洛霍夫问道。

“大家这样说,鬼才知道啊。”

“我很高兴。”正像歌词所要求的那样,多洛霍夫简而明地答道。

“好吧,随便哪天晚上请到我们那里来打法拉昂纸牌吧。”

热尔科夫说道。

“也许是你们捞到许多钱了?”

“你来吧。”

“不行,我已经发誓了。在没有晋升以前,我不喝酒,不赌钱。”

“也罢,在打仗以前……”

“到时候就见分晓。”

他们又沉吟起来。

“你需要什么就来吧,司令部里大家都会帮忙的……”热尔科夫说道。

多洛霍夫冷冷一笑。

“你还是放心好了。我需要什么不会去索求,我自己准能办到。”

“也罢,我只是这样说……”

“我也只是这样说。”

“再见。”

“祝你健康……”

 ……眺望故土,

 关山远阻……

热尔科夫用马刺刺马,马暴躁起来,发了烈性,用蹄子约莫跺了三下,不知道先要伸出
哪条腿,定神之后,疾驰起来,也同样合着歌曲的节拍赶到连队前面去追赶四轮轿式马车。

3

阅兵归来之后,库图佐夫在奥国将军陪伴下,走进办公室,他把一名副官喊来,吩咐他
将开到本地的部队的实际情况的文件和指挥先头部队的费迪南大公的函件一并拿来。安德
烈·博尔孔斯基公爵随身带着总司令必需的文件走进他的办公室。库图佐夫和军事参议院的
奥籍参议员坐在一份摆在桌上的作战方案前面。

“啊……”库图佐夫望着博尔孔斯基说道,他说一声“啊”好像是要副官等候片刻功
夫,这之后便用法国话把已经开始的谈话继续谈下去。

“将军,我只说这么一件事,”库图佐夫说道,用词优美,语调动听,迫使对话人倾听
他不慌不忙说出的每一个词。显然,库图佐夫本人也乐于倾听自己说话。“将军,我只说这
么一件事,如果这件事取决于我本人的愿望,弗朗茨国王陛下的圣旨老早就履行了。我老早
就和大公会合了。请您相信我的人格,对我本人来说,把统率军队的最高权力转交给比我更
有造诣、更高明的将军,而奥地利是大有人在的,只要从我身上卸去一切责任的重担,那末
对我本人来说,这真是一大乐事。将军,不过实际情况常比我们的愿望更富有说服力。”

库图佐夫微微一笑,那神色好像是说:“您满有理由不相信我,姑无论您相信还是不相
信,我是根本不在乎的,但是您没有根据对我说出这种话。这也就是问题的症结。”

奥国将军现出不满意的样子,所以他不能不用同样的口吻回答库图佐夫。

“与此相反,”他用埋怨的愤怒的口气说,这种口气和他含有谄媚意味的话语相抵触,
“与此相反,陛下高度赞赏阁下参与我们的共同事业。但是我们一直认为,目下的延宕会使
俄国军队及其总司令丧失他们通常在大战中所赢得的胜利的桂冠。”看来他已把事先准备要
说的话说完了。

库图佐夫脸上仍然保持着笑意,行了一鞠躬礼。

“然以费迪南大公殿下迩近惠赐的大函作为根据,我坚定地相信并且认为,奥国军队在
马克将军如此高明的副司令官统率之下,现已赢得决定性胜利,再也不需要我们援助了。”

库图佐夫说道。

奥国将军蹙起了额角。尽管还没有传出有关奥国军队败北的确切消息,但有多种情形业
已证明普遍失利的传说,因此,库图佐夫关于奥国军队获胜的推测很像是一种嘲笑。但是库
图佐夫却面露温顺的微笑,他一直带着那种神态,仿佛是表示他有推测此事的权利。他从马
克军队中最近收到的来函,的确向他通报了奥国军队的胜利及其最为有利的战略地位。

“把信拿到这里来吧,”库图佐夫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说道,“请你看看,”库图佐
夫嘴角边流露出讽刺的微笑,用德国话向奥国将军念出费迪南大公来札中的如下内容:

WirhabenvollkommengehalteneKrafte,nahean70000Maun,umdenFeind,
wennerdenLechpassirte,angreifenundschlagenzukonnen,Wirkonnen,dawirMeistervon

Ulmsind,denVortheil,auchvonbeidenufernderDonauMeisterzubleiben,
nichtvertieren,mithinauchjedenAuBgenblick,wennderFeinddenLechnichtpassirte,
dieDonau,ubersetzen,unsaufseineCommunika-tions-Liniewerfen,
dieDonauunterhalbrepassirenuhddemFeinde,
wennersichgegenunseretreueAllirtemitganzerMachtwendenwollte,
seineAbsichtalsbald,vereiteln,WirwerdenaufsolcheWeisedenZeitpunkt,
wodiekaiserlich-RussisBcheArmeeausgerüstetseinwird,muthigentgegenharren,
undsodannleichtgemeinschaftlichdieMoglichkeitfinden,
demFeindedasSchicksalzuznbereiten,soerverdivent。①

①德语:我们具备有充分集中的兵力,约计七万人,如果敌人横渡莱希河,我们一
定能够发动进攻,一举歼灭敌人。因为我们占有乌尔姆,我们则可继续控制多瑙河两岸的有
利形势;因此,如果敌人不横渡莱希河,我们定能随时渡过多瑙河,冲至敌人的交通线,并
从多瑙河下游渡河返回原地,如果敌人欲以全部兵力进犯我们的忠实盟军,我们决不允许敌
人实现这一企图。因此,我们要振奋精神,等待俄皇军队完成备战任务,然后我们上下一
致,不难觅得良机,使敌人面临其理应遭遇的厄运。

库图佐夫念完了这段信,心情沉重地吸了一口气,他用留心的目光亲热地望望军事参议
院的参议员。

“可是,阁下,您知道有一条明哲的行为准则:要作最坏的打算,”奥国将军说道,显
然他想借助于戏言来结束闲谈,下一步说点什么正经事儿。

他现出不满意的神态,回头望了望副官。

“将军,对不起,”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他也向安德烈公爵转过脸去。“亲爱的,你
听我说,你向科兹洛夫斯基索取我们侦察员的全部情报吧。这儿是诺斯蒂茨伯爵的两封疏
函,这儿是费迪南大公殿下的疏函,还有另一些,”他说道,一面把几份公文递给他。“依
据这全部公文用法文清晰地编写一份用memorandum,①把我们所掌握的奥军军事行动的全
部消息编写成一份呈文。喂,照此办理,然后送呈大人达览。”

①法语:官方记事公文。

安德烈公爵低下头来,表示一听见库图佐夫开腔,他就非但明白他说了什么话,而且也
明白,他想对他说什么话。他收拾好文件,向二位行了一鞠躬礼,就从地毯上迈起徐缓的脚
步朝接待室走去了。

虽然安德烈公爵离开俄国以来还没有度过多少时光,但在这段时间里他却变得多了。他
的面部表情、动作和步态上几乎看不见从前那种虚假、劳累和懒惰的样子。他那种神态,就
像某人没有时间去想他对旁人产生什么印象,而只是忙着干一件悦意而饶有兴趣的活儿似
的。他脸上现出过分的自满和对周围的人表示满意的样子。他的笑容和眼神显得更快活、更
惹人喜爱了。

他在波兰就赶上了库图佐夫,库图佐夫待他十分周到,答应他不会把他忘记,他和其他
副官不同,库图佐夫非常赏识他,把他带到维也纳,委托他办理比较重要的事情。库图佐夫
在维也纳给他的老同僚——安德烈公爵的父亲写了一封信。

“令郎,”他写道,“因为他兢兢业业、立场坚定、勤勤恳恳,有希望当上一名与众不
同的军官。我身边能有这样一名手下人,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在库图佐夫的司令部里,泛而言之,即是在军队里,安德烈公爵在同事之间素有两种截
然相反的名声。有一些人,也就是少数人,承认安德烈公爵是个与己与众有所不同的特殊人
物,预期他将来有所造诣,都服从他,佩服他,并且效法他。安德烈公爵对这些人都很大
方、憨厚,和他们共事时,他觉得心情愉快。而另一些人,即是多数人,都不喜欢安德烈公
爵,认为他是个盛气凌人、冷淡、令人厌恶的人物。安德烈公爵善于应付这些人,要他们尊
敬他,甚至畏惧他。

安德烈公爵走出库图佐夫办公室,来到接待室,他随身带着公文问一个同事——正在窗
前看书的值班副官科兹洛夫斯基面前走去。

“喂,公爵,怎么啦?”科兹洛夫基斯问。

“接到命令要拟出一份官方记事公文,借以说明我们为什么不向前推进。”

“为什么呢?”

安德烈公爵耸耸肩膀。

“没有马克方面的消息?”科兹洛夫斯基问道。

“没有。”

“假如他确实已被击溃,消息是会传来的。”

“大概是这样的吧。”安德烈公爵说道,就向门口走去了。但是正在这个时候,一个身
材高大、看来像是刚从外地抵达的奥国将军迈着飞快的脚步迎面走进接待室,砰的一声把门
关上了。他身穿常礼服,头上裹着黑头巾,颈上佩戴着玛丽亚·特雷西娅勋章。安德烈公爵
停步了。

“库图佐夫上将在吗?”刚从外地来到的将军带着刺耳的德国口音飞快地说道,一方面
向两旁张望,不停步地向办公室门口走去。

“上将没有空,”科兹洛夫斯基说道,急忙走到不相识的将军前面,拦住门前的通道,
“请问尊姓大名?”

这个不相识的将军鄙薄地从上到下把那身材不高的科兹洛夫斯基打量一番,好像觉得惊
讶,竟有人会不认识他。

“上将没有空。”科兹洛夫斯基心平气和地重说了一句。

将军皱起了眉头,现出阴郁的脸色,他的嘴唇抽搐一下,颤栗起来了。他取出笔记本,
用铅笔飞快地写了几只字,撕下一页纸递给科兹洛夫斯基,然后他就飞快地向窗口走去,一
屁股坐在椅子上,朝房里的人瞥了一眼,好像心里在问:他们为什么都望着我呢?之后将军
抬起头来,伸直了颈项,仿佛他想说句什么话,但是随即又像是漫不经心地暗自吟唱,唱出
一种古怪的声音,这声音立即中断了。办公室的门敞开了,库图佐夫在门坎前面出现了。裹
着头巾的将军有如躲避危险似的,弯下腰去,他那消瘦的两腿迈着飞快的脚步,向库图佐夫
面前走了。

“VousvoyezlemalheureuxMack.”①他突然改变声调说道。

①法语:您亲眼看见了不幸的马克。

库图佐夫站在办公室门口,脸部的表情有一阵子滞然不动了。然后,他脸上闪现出一条
波浪似的皱纹。前额舒展开了;他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合上眼睛,默不作声地让马克从身边
走过去,随手把门关上了。

原先传说奥国人已被击溃并在乌尔姆城下全军投降的消息原来是真实的。过了半小时,
副官们已被派至各处传达命令,命令表明,直至目前尚未采取行动的俄军也快要和敌人交锋

了。

司令部里只有寥寥无几的军官才很关心战事的全部进程,安德烈公爵是其中之一。安德
烈公爵看见马克并听见他的军队覆没的详情之后,他心中明白,半个战局已经输完了,俄军
的处境极其艰难。他很生动地想到军队即将面临何种局面,他在军队中应当发挥何种作用。
当他一想到过于自信的奥国遭到可耻的失败,再过一个礼拜也许会亲眼看到并且参与苏沃洛
夫之后的史无前例的俄法武装冲突,他就禁不住会产生一种激动的喜悦的感情。但是他害怕
那比俄军英勇更胜一筹的波拿巴的天才,同时他也不能容许自己的英雄蒙受奇耻大辱。

这些心事使安德烈公爵感到激动和恼怒,他向自己房里走去,给父亲写信,他每日都给
父亲写信,他在走廊上碰见同屋居住的涅斯维茨基和诙谐的热尔科夫。同平日那样,他们不
知道为什么而笑。

“你怎么这样忧愁?”涅斯维茨基发现安德烈公爵脸色苍白,两眼闪闪发光,于是问道。

“没有什么可开心的。”博尔孔斯基答道。

当安德烈公爵碰见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时,昨日刚刚抵达的奥国将军施特劳赫和奥国
军事参议院参议员从走廊的另一边迎面走来;这个奥国将军留驻于库图佐夫司令部,监察俄
国军队的粮食供应。走廊很宽绰,有空地方可供两个将军和三个军官自由通行;但是热尔科
夫把涅斯维茨基推开,气喘吁吁地说道: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闪到一边去吧,让路!

请让路!”

两个将军走过去,他们都摆出一副想回避麻烦礼节的样子。诙谐的热尔科夫脸上忽然流
露出似乎忍耐不住的欢快的蠢笑。

“大人,”他向前迈出几步,把脸转向奥国将军用德国话说道,“向您道贺,我深感荣
幸。”

他低下头来,就像那学跳舞的儿童一样,呆笨地时而伸出左脚,时而伸出右脚,开始并
足致礼。

奥国军事参议院参议员将军严肃地瞟了他一眼,可是发现他一本正经地蠢笑,不能不注
意一会儿。将军眯缝起眼睛,表示正在听他说话。

“马克将军来到了,他安然无恙,只是这个地方碰伤了,向他道贺,我深感荣幸。”他
指了指自己的头部,微露笑容地补充了一句。

将军蹙起了额头,转过身子向前走去了。

“Gott,wienaiv!”①他走开几步,愤怒地说道。

①法语:我的天啊,多么天真!

涅斯维茨基哈哈大笑起来,抱住了安德烈公爵,但是博尔孔斯基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他现出愤恨的神色把他推开,向热尔科夫转过脸去。马克的神色、他遭到失败的消息以及俄
军所面临的局面引起的万端思绪,使他陷入了神经兴奋的状态。热尔科夫不合时宜地逗乐,
他觉得忿恨,这一切就在他愤怒时向热尔科夫发泄出来了。

“阁下,”他的下颔微微颤抖,嗓音刺耳地说道,“如果您想当一名侍从丑角,这事儿
我不能阻拦。但是我向您公开声明,如果您再敢当着我的面逗乐子,我可要把您教训教训,
要您懂得怎样做人。”

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对这种乖张行为表示惊奇,瞪大了眼睛,默默地望着博尔孔斯基。

“怎么啦,我只是道贺罢了。”热尔科夫说道。

“我不和您闹着玩,请别开腔!”博尔孔斯基喊了一声,用力抓住涅斯维茨基的手,就
从那没法回答的热尔科夫身边走开了。

“喂,老弟,你怎么啦?”涅斯维茨基用安慰的口气说道。

“说什么怎么啦?”安德烈公爵说道,激动得停步了,“你可要明白,我们或者是一些
为国王和祖国效力的军官,为共同的胜利而欢乐,为共同的失败而悲伤;我们或者是一些对
君主的事业无关痛痒的走狗。Quarantemilleshommesmassacrésetl’
arméedenosalliésdétruite,etvoustroucezlàlemotpourrive,”他说道,好像要用这句
法国话认证自己的意见。”C’estbienpourungarconderien,commecetindiBvidu,
dontvousavezfaitunami,maispaspourvous,paspourvous①,只有乳臭未干的孩子才能这
样逗乐哩。”安德烈公爵发现热尔科夫还能听见他说话,就用俄国话补充了一句,而且带法
国口音说出孩子这个词。

①法国:四万人捐躯了,我们的盟军被歼灭了,可是你们居然开这种玩笑。您和这
个先生交朋友,像他这样的小人,还情有可原,而您,而您就不可饶恕了。

他等了一会儿,看骑兵少尉是否回答。可是骑兵少尉转过身去,从走廊里走出去了。

4

保罗格勒骠骑兵团驻扎在离布劳瑙两英里的地方。士官生尼古拉·罗斯托夫服役的骑兵
连在德国村庄扎尔策涅克设营。骑兵连长杰尼索夫大尉素以瓦西卡·杰尼索夫这个名字闻名
于整个骑兵师,村庄中一栋极好的住宅分拨给他了。自从士官生在波兰赶上团队以来,他就
和连长住在一个地方。

十月八日,适逢马克失败的消息正惊扰大本营的上上下下,骑兵连部的行军生活照旧是
风平浪静。清晨,当罗斯托夫骑着马儿采办饲料回来时,一通宵打纸牌输钱的杰尼索夫尚未
回家。罗斯托夫身穿一套士官生制服,正催马跑到台阶前面,用那年轻人的灵活的姿势缩回
一条腿,在马镫上站了片刻,好像他不想离开坐骑似的,后来他一跃跳下马来,向马弁喊了
一声。

“啊,邦达连科,诚挚的朋友,”他对那拼命跑到他的坐骑前面的骠骑兵说道。“朋
友,牵马遛一遛。”他说道,一面流露着亲切的愉快而温和的神态,凡是善良的年轻人在那
幸福的时候都会带着这种神态和人们打交道的。

“大人,遵命。”一簇毛(指乌克兰人)愉快地晃着脑袋答道。

“要当心,好好地牵马遛一遛!”

另一个骠骑兵也跑到坐骑前面,可是邦达连科已经把缰绳扔了过来。显然,士官生给的
酒钱可多啦,侍候他是有利可图的。罗斯托夫用手摸了摸马脖子,然后摸了摸马屁股,便在
台阶上停步了。

“真棒!会变成一匹骏马啊!”他暗自说道,面露微笑,轻轻扶着马刀,马刺铿锵一声
奔上了台阶。德国主人穿一件毛衣,戴尖顶帽子,拿着叉子清除牛粪,他从牛栏里向外面瞥
了一眼。当德国人一看见罗斯托夫,他的脸色顿时开朗起来。他愉快地微微一笑,丢了个眼
色:“Schon,gutMorgen!Schongutmorgen!”①他重复地说道,看起来,他和年轻人寒暄
时能够得到欢乐。

“Schonfleissig!”②罗斯托夫说道,他那兴奋的脸上仍旧流露着愉快的亲切的微
笑。“HochOestrreicher!HochRussen!KaiserAlexanderhoch!”③他把脸转向德国人,
把德国主人常说的这些话重复地说一遍。

①德语:早安,早安!
②德语:真在干活啦!
③德语:奥国人万岁!俄国人万岁!亚历山大皇帝,乌拉!

德国人笑了起来,干脆走出牛栏门,摘下尖顶帽子,举在头顶上晃了一下,高声喊道:

“UnddieganzeWelthoch!”①

罗斯托夫和德国人一样,把一顶军帽举在头顶上晃动一下,含笑地高声喊道:
“UndVivatdieganzeWelt!⑤

①⑤ 德语:全世界万岁!

无论是这个清扫牛栏的德国人,还是那个随同一排人来领干草的罗斯托夫,都没有任何
理由值得特别高兴,但是这两个人都心怀幸福的欢乐和兄弟般的爱心彼此望了一眼,晃了晃
脑袋表示彼此之间的友爱,他们面露微笑地走开了,德国人走回牛栏,罗斯托夫走进他和杰
尼索夫一同占用的农舍。

“老爷怎么啦?”他向杰尼索夫的仆役拉夫鲁什卡——闻名于全团的骗子手问道。

“从晚上出去就没有归来,大概是输了钱吧,”拉夫鲁什卡答道,“我的确心中有数。
假如赢了钱,老早就会回来说大话。倘若到早上还没有回来,就是说,输净了,怒气冲冲地
走回来。请问,要咖啡吗?”

“端来,端来吧!”

过了十分钟,拉夫鲁什卡端来了咖啡。

“来了!”他说道,“现在要吃霉头了。”

罗斯托夫朝窗口睇了一眼,看见杰尼索夫走回家来,杰尼索夫身材矮小,红彤彤的面
孔,眼睛乌黑,闪闪发亮,黝黑的胡髭和头发十分蓬乱。他身上披着一件骠骑兵的斗篷,敞
开着,没有扣上纽扣,宽大的马裤下垂着,起了一条条皱褶。皱皱巴巴的骠骑兵制帽戴到后
脑勺上。他低垂着头,满面愁云,向台阶近旁走来。

“拉夫鲁什卡,”他怒气冲冲地高声嚷道,“P”音发得不准确,“喂,给我脱下,蠢
货!”

“我本来就在脱嘛。”拉夫鲁什卡答道。

“啊!你起来了。”杰尼索夫走进房里来,说道。

“早就起来了,”罗斯托夫说道,“我来领干草,见过玛蒂尔达小姐了。”

“真有这么一回事?老弟,我昨夜像只狗崽仔,把钱输得精光了!”杰尼索夫高声嚷
道,“真不走运!真不走运!你一走,事情就变得糟透了。喂,把茶端来吧!”

杰尼索夫蹙起了额头,似乎含着一丝微笑,露出坚固的短牙齿,开始伸出两手,用那短
短的手指搔乱树林般蓬松的浓浓的黑发。

“鬼迷心窍,拖我去找这个大老鼠(一名军官的绰号),”他用自己的两手搓搓前额和
面颊,说道,“你设想一下,他一张牌,一张牌也没有给我。”

杰尼索夫拿取人家递给他的点着的烟斗,紧紧攥在手心里,磕了磕地板,火星撒落下
来,他继续吼道:

“孤注他就让,加倍下注他就吃,孤注他就让,加倍下注他就吃。”

他把火星撒落在地上,敲灭了烟斗,把它丢到一边去。然后他沉默片刻,突然把那明亮
的乌黑的眼睛朝着罗斯托夫欢快地望望。

“哪怕有女人也好。要不然,这里除了饮酒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快点儿打起架来也
好……”

“喂,谁在那里?”他听见了马刺丁丁当当的响声、踏着厚底皮靴停止脚步的响声和那
谨小慎微的咳嗽声,便朝门口转过脸去,说道。

“骑兵司务长!”拉夫鲁什卡说道。

杰尼索夫把额角蹙得更紧了。

“真糟糕,”他说道,一面把装着少数金币的钱包扔开来。

“罗斯托夫,亲爱的,点点那里面还剩下多少钱,再把它搁到枕头底下。”他说完这句
话,就向骑兵司务长跟前走去了。

罗斯托夫取出钱来,机械地把新旧金币一堆一堆地摆放整齐,开始点钱。

“啊!捷利亚宁,你好!昨天我输得精光了。”从另一个房间传来杰尼索夫的说话声。

“是在谁那儿?是在大老鼠贝科夫那儿么?……我是知道的。”另一个人用尖细的嗓音
说道,随后捷利亚宁中尉走进了这个房间,他身材矮小,也是那个骑兵连的一名军官。

罗斯托夫把钱包掷到枕头底下,握握向他伸出来的湿漉漉的小手。捷利亚宁不知是什么
缘由在出征前从近卫军中调出来了。他在兵团中表现得十分出色,可是大家都不喜欢他,尤
其是罗斯托夫,罗斯托夫既没法克制也没法掩饰他对这个军官的毫无理由的憎恶。

“喂,年轻的骑兵,怎么样了?您觉得我的秃鼻乌鸦不错吧?”他问道(秃鼻乌鸦是捷
利亚宁卖给罗斯托夫的一匹刚能骑的幼马)。

中尉和人交谈时,从来都不看交谈者的眼睛,他的目光经常从一个目标很快地移到另一
个目标。

“我看见您今天骑着马儿走过去了……”

“是的,挺不错,是一匹骏马,”罗斯托夫答道,这匹马花了七百卢布买来的,但它值
不到这个价格的一半,“左前腿微跛……”他补充说道。

“马蹄裂开了!没关系啊。我来教教您并且给您说明怎样安好脚钉。”

“是的,请您指教指教。”罗斯托夫说道。

“我给您说明,我给您说明,这不是秘密。您买这匹马,以后您会感谢我的。”

“那么我请人把马儿牵来。”罗斯托夫说道,他想避开捷利亚宁,就走出去请人将马牵
来。

杰尼索夫拿着烟斗,在过道屋的门槛上弯下身子,面对着向他禀告什么事的骑兵司务长
坐着。杰尼索夫看见罗斯托夫,皱起了眉头,伸出大拇指从肩头上向后指了一下捷利亚宁坐
着的那个房间,又皱了一阵眉头,憎恶地抖抖身子。

“唉,我不喜欢这个坏东西。”他在骑兵司务长面前出言不逊地说道。

罗斯托夫耸耸肩,好像他在说:“我也讨厌他,可是有啥办法呢!”他吩咐完毕,就回
到捷利亚宁身边去了。

捷利亚宁一直坐着,仍然保持着罗斯托夫离开他时的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一面搓着他那
双洁白的小手。

“这种可恶的人倒是常见的。”罗斯托夫走进房间时,思忖了一会。

“究竟怎么样,您已经吩咐牵马了吗?”捷利亚宁说道,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环顾四
周。

“已经吩咐了。”

“我们一道去吧。要知道,我只是顺路来向杰尼索夫问问昨天的命令,杰尼索夫,接到
命令吗?”

“还没有接到。您上哪里去呀?”

“我想教会年轻人给马钉掌。”捷利亚宁说道。

他们步出台阶,向马厩走去了。中尉说明了怎样给马钉掌,就走回去了。

罗斯托夫回来时,桌子上放着一瓶烧酒和一份香肠,杰尼索夫坐在桌前写字,笔尖刷刷
地作响。他脸色阴沉地望了望罗斯托夫的面孔。

“我给她写封信。”他说道。

他手里拿着钢笔,用胳膊肘支撑着桌子,很明显,他高兴的是,有机会立刻把他想写的
话简而明地全说出来,于是向罗斯托夫道出信中的内容。

“朋友,你是否知道,”他说道,“我们不恋爱,就睡个痛快。我们都是浮云般的尘世
俗子……只要我们一恋爱,就会变成神仙了,就会像创世的头一天那样圣洁……又有谁来
了?赶他去见鬼吧。没有功夫啊!”他向那个毫不胆怯地向他面前走来的拉夫鲁什卡喊道。

“还有谁会来呢?您自己吩咐他的。骑兵司务长来领款了。”

杰尼索夫蹙起额角,想大叫一声,但又默不作声了。

“糟糕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那钱包里剩下多少钱?”他向罗斯托夫问道。

“七块新币,三块旧币。”

“唉,糟糕透了!丑八怪,你干嘛站着,派司务长去吧!”

杰尼索夫向拉夫鲁什卡喊了一声。

“杰尼索夫,别客气,请把我的钱拿去吧,要知道,我这儿还有啦。”罗斯托夫涨红着

脸说道。

“我不喜欢向自己人借钱,我不喜欢。”杰尼索夫唠唠叨叨地说了一顿。

“如果你不够朋友,硬不用我的钱,那末,我真会生气的。

说实在的,我有钱哩。”罗斯托夫重复地说。

“不。”

杰尼索夫于是乎走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拿钱包。

“罗斯托夫,你把它搁在那儿呢?”

“在下面一个枕头底下啊。”

“没有啊。”

杰尼索夫把两个枕头丢到地上了,钱包不在了。

“真怪!”

“等一下,你是不是把它丢掉了?”罗斯托夫说道,他把枕头一个个捡起来,抖了好几
下。

他翻转被子抖了抖,钱包不在了。

“我把它忘了?忘不了啊,我还以为,你好像枕珍宝那样,把它枕在头底下,”罗斯托
夫说道。“我把钱包搁在这儿。钱包在哪儿?”他把脸转向拉夫鲁什卡,说道。

“我没有走进房里来。您搁在哪儿,就还在哪儿。”

“可是,没有钱包啊。”

“您老是这个样子,把东西往哪儿一丢,就忘记了。请您瞧瞧您的口袋吧。”

“不,如果我没有想到它是件珍宝,那就会忘掉,”罗斯托夫说道,“其实我记得,我
把它放好了的。”

拉夫鲁什卡把床铺翻寻遍了,瞅了瞅床底下,桌子底下,把整个房间翻遍了,就在这个
房间的中间停步了。杰尼索夫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拉夫鲁什卡的行动,当拉夫鲁什卡惊奇地摊
开两手,诉说到处都没有钱包的时候,他掉过头来望了望罗斯托夫。

“罗斯托夫,你不要像孩子般地胡闹……”

罗斯托夫感到杰尼索夫的视线已经投到他身上了,他抬起眼睛,瞬即低垂下来。原先憋
在他喉咙底下的全部血流,现已涌到他的面颊和眼睛里了。他简直喘不过气来。

“除了中尉和您自己之外,房间里没有人来过。钱包还在房间里的什么地方。”拉夫鲁
什卡说道。

“喂,你这个玩鬼的东西,转身就去找吧,”杰尼索夫的脸涨得通红,装出一副威吓的
姿势,向仆役身上扑将过去,忽然喊道,“一定要找到,否则我就要用鞭子打人。你们一个
个都要挨打。”

罗斯托夫回避杰尼索夫的目光,扣紧制服上衣,扣上佩带的马刀,戴上制服帽。

“我对你说,一定要找到钱包。”杰尼索夫喊道,一把抓住勤务兵的肩膀摇晃着,把他
推到墙上乱撞几下。

“杰尼索夫,把他放开,我知道是什么人把它拿走了。”罗斯托夫说道,没有抬起眼
睛,向门口走去。

杰尼索夫停步了,思忖了片刻,显然他明白,罗斯托夫在暗示什么,于是就抓住他的手。

“废话!”他喊道,他的颈上和额角上鼓起绳子般大小的青筋,“我对你说,你神经错
乱了,我不容许这样。钱包就在这儿,我来把这个坏蛋狠揍一顿,钱包就会在这儿找到的。”

“我知道是什么人把它拿走的。”罗斯托夫声音颤栗地补充了一句,向门口走去。

“我告诉你,决不许这样做。”杰尼索夫喊道,向这名士官生扑将过去,想把他拦住。

但是罗斯托夫把手挣脱了,他恶狠狠地直盯着杰尼索夫,仿佛杰尼索夫是他的最大的敌
人似的。

“你是否明白你在说什么话么?”他声音颤栗地说道,“除我而外,这个房间里谁也没
来过。这么说来,假如不是这种情形,那么就是……”

他没法说下去,从房间里跑出去了。

“咳,你算了吧,你们大家算了吧。”这就是罗斯托夫听见的最后几句话。

罗斯托夫来到了捷利亚宁的住宅。

“老爷不在家哩,他到司令部去了,”捷利亚宁的勤务兵对他说道。“或者是出什么事
了?”勤务兵补充了一句,他对士官生的扫兴的脸色感到惊奇。

“不,没什么。”

“早来片刻,就碰见了。”勤务兵说道。

司令部驻扎在离那个扎尔策涅克村三俄里远的地方。罗斯托夫没有顺路回家,骑了一匹
马,直奔司令部去了。司令部扎营的那个村子有一家酒肆,军官们常来光顾。罗斯托夫来到
了酒肆,他在台阶旁望见了捷利亚宁的座骑。

中尉坐在酒肆的第二间屋里用餐,他身旁摆着一盘香肠、一瓶葡萄酒。

“啊,小伙子,您也来了。”他说道,面露微笑,竖起了两撇眉毛。

“嗯。”罗斯托夫说道,仿佛费了很大气力才吐出这个字,他在邻近的桌旁坐下来。

二人都默不作声,两个德国人和一名俄国军官坐在房间里。大家都不开口,可以听见刀
子和盘子碰击时发出铿锵的声音、中尉吃饭时吧答吧答的声音捷利亚宁吃罢早餐,从他荷包
中取出一个对折的钱包,弯弯地竖起几个洁白的小指头,拉开扣环,掏出一块金币,微微地
扬起眉尖,把钱交给侍从。

“请你快点吧。”他说道。

这是一块很新的金币。罗斯托夫站立起来走到捷利亚宁跟前。

“让我瞧瞧这个钱包,”他说道,嗓音很低,几乎听不清楚。

捷利亚宁的眼珠子不停地来回乱转,老是竖起眉尖,把钱包交给他。

“是啊,这是个好钱包……是啊……是啊……”他说道,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了。“小伙
子,瞧瞧。”他补充一句话。

罗斯托夫拿起钱包望了望,又望了望钱包里的钱,还望了望捷利亚宁。中尉习惯地向四
周环顾,他忽然觉得愉快极了。

“如果我在维也纳,我就要把钱全部用掉,眼前在这些糟糕透了的小市镇上,有钱也无

处可花,”他说道,“得啦,小伙子,给我好了,我就要走了。”

罗斯托夫默不作声。

“您怎么了?也要用早餐吗?伙食很不错,”捷利亚宁继续说下去,“给我好了。”

他伸出手来,抓住了钱包。罗斯托夫放开手中的钱包。捷利亚宁拿起钱包就搁进紧腿裤
的口袋里,随便地竖起眉尖,微微地张开嘴唇,好像他在说:“是啊,是啊,我把自己的钱
包搁进口袋里,这是很寻常的事,与任何人无关。”

“小伙子,怎么了?”他说道,叹了一口气,从微微竖起的眉尖底下望了望罗斯托夫的
眼睛。有一线目光从捷利亚宁眼睛中有如闪电迸发的火星似地投射到罗斯托夫的眼睛中,反
射回去,又反射回来,再反射回去,这一切都是在顷刻之间发生的。

“请到这里来,”罗斯托夫说道,一把抓住捷利亚宁的手。他几乎把他拖到窗子前面
了。“这是杰尼索夫的钱,您把它拿走了……”他凑近他的耳根轻声地说道。

“怎么?……怎么?……您胆敢这么说?怎么?……”捷利亚宁说道。

可是这些话,听起来像是诉苦的绝望的喊叫,又像是祈求宽宥。罗斯托夫听见他的话语
声,心中的狐疑有如巨石落了下来。他觉得心旷神怡,与此同时,他又怜悯起这个站在他跟
前的不幸的人;但是必须把已经开始做的事情全部完成。

“天知道这里的人们会想些什么事,”捷利亚宁喃喃地说,他手中拿着一顶军帽,向那
空荡荡的小房间走去,“应当说个明白……”

“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我来证明一下。”罗斯托夫说道。

“我……”

捷利亚宁那张惊恐而惨白的脸上,一块块肌肉颤栗起来了。他的眼珠儿还是不停地乱
转,只是向下看,而没有抬起眼睛来瞥视罗斯托夫的面孔;这时可以听见啜泣声。

“伯爵!……您不要糟蹋年轻人吧……这是些倒霉的钱,拿去吧……”他把钱抛到桌
上,“我有年老的父亲和母亲!

……”

罗斯托夫避开捷利亚宁的目光,拿起钱来,一句话没说,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但是他
在门旁停步了,往回头路上走去。

“我的天啊,”他两眼噙着泪水,说道,“您怎么能够做出这种事?”

“伯爵。”捷利亚宁向一名士官生近旁走去,说道。

“您别触动我,”罗斯托夫避开时说道,“假如您要钱用,就把这些钱拿去吧。”他向
他扔出了钱包,便从酒肆中跑出来。

5

就在那天夜晚,骑兵连的军官们都在杰尼索夫的住宅中热烈地交谈。

“罗斯托夫,我告诉您,您要向团长表示歉意。”骑兵上尉对两脸通红、激动不安的罗
斯托夫说,上尉身材高大,头发苍白,口髭浓重,大脸膛上布满着皱纹。

骑兵上尉基尔斯坚曾二度因赔偿名誉而贬为士兵,但两次恢复原职,又升为上尉。

“任何人说我撒谎,我都不容许!”罗斯托夫高声喊道,“他说我撒谎,我就说他撒
谎。事情始终是如此。即使是天天派我值勤也行,把我关进牢房也行,可是任何人不能强迫
我道歉,如果他身为团长,认为自己不屑于同我决斗,那末……”

“老兄,请您等一等,听我说吧,”骑兵上尉用那男低音打断他的发言,一面悠闲地捋
顺他那长长的胡髭,“您在旁的军官面前对团长说有个军官行窃……”

“在旁的军官面前谈起这件事情,我是没有过错的。也许不应当在他们面前谈到这等
事,但我不是外交官。我之所以来当骠骑兵,就是因为骑兵队里根本用不着讲究细节的缘
故,可是他竟然说我撒谎……那末就要他同意和我决斗……”

“这些话说得不错,谁也不会想到您是个懦夫,可是问题并不在这里。您问问杰尼索
夫,士官生向团长提出决斗,这像什么话?”

杰尼索夫咬了一下胡髭,面色阴沉地静听发言,显然他是不愿意参与这次谈话的。他对
骑兵上尉的发问否定地摇了摇头。

“您当着军官们的面对团长说这种下流话,”骑兵上尉继续说下去,“波格丹内奇(团
长叫做波格丹内奇)把您遏止住了。”

“没有遏止,而是说我扯谎。”

“得了吧,您竟对他说了这么多傻话,理应道歉。”

“决不道歉!”罗斯托夫高声喊道。

“我没有料到您会这样,”骑兵上尉严肃而冷漠地说,“可是,老兄啊,您不光是不愿
意在团长面前,而且也不愿意在整个兵团面前,在我们大家面前道歉。您原先就应当仔细想
想,请别人指教一下,应当怎样来应付这件事,可是您公然在军官们面前把什么都说出来
了。而团长现在该怎么办呢?把这名军官送交法庭审判,玷污整个兵团吗?因为一个恶棍而
使整个兵团名誉扫地吗?在您看来,这样做行吗?在我们看来,这样不行。波格丹内奇真有
两下子,他说您扯谎。听起来虽不悦耳,但是毫无办法啊,老兄?是您自己乱冲的。现在大
伙儿都想暗中了结这个案子,您却因为骄傲而不愿意道歉,想把什么都说出来。叫您多值一
会儿班,您就感到气恼,干嘛您不能向一个令人尊敬的老军官道歉?不管波格丹内奇怎么
样,他毕竟是个令人尊敬的勇敢的老上校,可是您感到气恼;玷污兵团,您不在乎嘛!”骑
兵上尉的声音颤栗起来,“老兄,您在兵团中没有呆上几天,今天呆在兵团里,明天就被调
到什么地方去做副官。您不理睬别人说的话:保罗格勒兵团中的军官们中竟有窃贼!我们可
不是一切都不在乎的。杰尼索夫,难道不是这样吗?不是一切都不在乎的吧?”

杰尼索夫总是沉默不言,也不动弹,有时候用他那乌黑的闪闪发亮的眼睛望望罗斯托夫。

“骄傲对您是很宝贵的,您是不愿意道歉的,”骑兵上尉继续说下去,“不过我们这些
老年人,因为是在兵团里成长的,所以死也应该死在兵团里。总之,在我们心目中,荣誉是
宝贵的,这一点波格丹内奇也是知道的。啊,您不明白这是多么可贵,老兄!这样很不好,
很不好!您以后生气还是不生气呢,我始终要把实话说出来。很不好!”

骑兵上尉于是站起来,把脸转过去不理睬罗斯托夫。

“说实在的,真了不起!”杰尼索夫一跃而起,说道,“喂,罗斯托夫,喂!”

罗斯托夫脸上白里透红,焦虑不安,他时而望望这个军官,时而望望那个军官。

“不是,先生们,不是……您甭以为……我十分明了;您对我抱有那种看法是毫无根据
的……我……为我自己……为兵团的光荣……不是么?我要用事实来证明一下,团旗的光荣
对我也是……嗯,说实在的,反正是我有罪!……”他眼睛里噙着泪水。“我有罪,全是我
的不是!……您还要怎样呢?

……”

“伯爵,就是这样的。”骑兵上尉转过脸来喊道,他伸出他那巨大的手捶打着他的肩膀。

“我对你说,”杰尼索夫喊道,“他是个不错的人。”

“伯爵,这样才更好,”骑兵上尉重复地说,他用爵位称呼他,好像是表扬他承认错误
似的。“伯爵大人,您去道道歉吧。”

“先生们,我能办妥一切事情,任何人决听不到我乱说一句话,”罗斯托夫用乞求的声
音说道,“但是我不会道歉,你们想要怎样就怎样吧,我的确不会道歉!我怎么要去道歉
呢,就像个儿童那样请求原宥么?”

杰尼索夫笑了起来。

“您会觉得更糟。波格丹内奇爱记旧仇,您因固执己见是会受到惩罚的。”基尔斯坚说
道。

“说实在的,不是固执!我没法向您描述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我没法描述……”

“喂,听您的便,”骑兵上尉说道。“那个坏蛋溜到哪里去了?那怎样办?”他向杰尼
索夫问道。

“他说他自己有病,明天就发出命令开除他。”杰尼索夫说道。

“这是疾病,不能用别的理由来解释。”骑兵上尉说。

“无论有病还是无病,他可不要碰见我——我会杀死他的!”杰尼索夫杀气腾腾地吼道。

热尔科夫走进房里来了。

“你怎么样?”军官们忽然把脸转向那个走进房里来的人,说道。

“先生们,出征啊。马克被俘,他随全军投降了。”

“撒谎!”

“是我亲眼看见的。”

“怎么?你亲眼看见马克还活着?有手有脚的活人?”

“出征啊!出征啊!他带来了消息,要给他一瓶烧酒。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因为马克这个鬼家伙,我才又被派到兵团里来了。奥国将军控告我了。马克来了,我
向他庆贺……罗斯托夫,你怎么样?你好像是从浴室里走出来的?”

“老兄,从昨天一直到现在,我们这儿很混乱。”

兵团团部的副官来了,他证明热尔科夫带来的消息是可靠的。已颁布命令明天开拔。

“先生们,要出征啊!”

“啊,谢天谢地,我们坐得太久了。”

6

库图佐夫烧毁一座座桥梁(因河上布劳瑙市的桥梁和特劳恩河上林茨市的桥梁),向维
也纳撤退。十月二十三日,俄国军队横渡恩斯河。那天正午,俄国的辎重车队、炮兵和步兵
纵队从桥上两侧鱼贯地通过恩斯市。

时值温和的细雨濛濛的秋天。护卫桥梁的俄国炮台所坐落的高地前所展现的辽阔的远

景,时而突被纱幔般的斜雨所遮蔽,时而显得很开阔,艳阳照耀下的景致仿佛涂了一层清油
漆,从远处也清晰可辨。脚底下的小市镇里,一幢幢白垩垩的房屋、红彤彤的顶盖、大教堂
和桥梁——桥梁两侧川流不息的俄国军队的乌合之众,都已尽收眼底。可以看见多瑙河湾的
船舶和孤岛,恩斯河和多瑙河汇合点所围绕的花园城寨,可以看见一片松林覆盖的陡峭的多
瑙河左岸和那神秘远方的碧绿的山峰和蔚蓝色的隘口,可以看见突露在仿佛未曾砍伐的野生
松林后面的寺院塔楼和恩斯河彼岸的远山前的敌军骑兵侦察分队。

在这座高地的几尊大炮之间,一个率领后卫部队的将军随同一名侍从军官在前面站着,
并用望远镜观察地形。在他们背后几步路远的地方,由总司令派往后卫部队的涅斯维茨基正
坐在炮架尾部。伴随涅斯维茨基的哥萨克把背囊和军用水壶递过来,涅斯维茨基于是用馅饼
和纯正的茴香甜酒款待军官们。军官们高高兴兴地把他围在中间,有的人跪着,有的人像土
耳其人那样盘着腿儿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这个奥国公爵不是笨蛋,在这儿修建了一座城寨。这是个顶好的地方。先生们,你们
干嘛不吃呢?”涅斯维茨基说道。

“公爵,十分感谢,”一名军官答道,和这样一位显要的司令部官员谈话,他觉得非常
高兴。“优美的地方。我们从公园近侧走过时,看见两只鹿,房子多么华丽啊!”

“公爵,请您看看吧,”另一位军官说道,他很想再拿一个馅饼,但是觉得不好意思,
便装出环顾地形的样子,“请看,我们的步兵已经到达那个地方,走得这么远啊。就是在那
个地方,在村庄后面的草地上,有三个人正在拖曳着什么东西,他们要给这座宫殿建筑物除
去杂草。”他现出一副明显的称赞的样子,说道。

“即使是那样,即使是那样,”涅斯维茨基说道。“可是,我很想,”他补充一句话,
一面用他那长得好看的湿润的嘴咀嚼着馅饼,“那末,到那个地方去吧。”

他指了指在山上望得见的有塔楼的寺院。他微微一笑,眼睛眯起来,炯炯有神光。

“先生们,这才真是一派秀气啊!”

军官们笑了起来。

“吓一吓尼姑也好。据说有些是意大利的少女哩。说实在的,我宁可豁出五年的时光!”

“她们本来就够寂寞的哩。”一个更有胆量的军官面露微笑,说道。

其时,站在前头的侍从军官正把什么指给将军看,将军便拿着景物望远镜观望。

“真是这样,真是这样,”将军愤怒地说道,放下望远镜,耸一耸肩,“真是这样的,
敌人要打渡头了,他们干嘛在那儿耽误时间呢?”

大河彼岸,用肉眼可以看见敌军和他们的炮台,从那炮台中冒出乳白色的硝烟,硝烟后
面传来了远方的炮声,可以看见我们的军队急急忙忙地渡河。

涅斯维茨基呼哧呼哧喘着气,站起身来,面露微笑地向将军面前走去。

“大人,要吃点东西么?”他说道。

“真糟糕,”将军没有回答他的话,说道,“我们的军队磨蹭起来了。”

“大人,要不要去走一趟呢?”涅斯维茨基说道。

“对,请您去走一趟,”将军说道,他又把已经详细地吩咐的事重说一遍,“告诉骠骑
兵,依照我的吩咐,最后一批渡河,烧毁桥梁,而且还要察看一下桥上引火用的燃料。”

“很好。”涅斯维茨基答道。

他向牵马的哥萨克兵喊了一声,吩咐他收拾背囊和军用水壶,轻巧地把他那沉重的身躯
翻上马鞍。

“说真的,我要找尼姑去了。”他向面露微笑望着他的军官们说道,于是就沿着一条蜿
蜒曲折的小道下山去了。

“喂,上尉,开一炮,看看能射到什么地方去!”将军把脸转向炮兵说道,“真烦闷,
开开心吧。”

“炮手们各就各位!”一名军官发出了口令,须臾之后,炮手们都很快活地从篝火旁边
跑出来,装上炮弹。

“第一号,放!”发出了口令。

第一号炮兵迅速地跳开。大炮发出震耳欲聋的隆隆声,一枚榴弹从山下我军官兵头上飞
过,发出一阵呼啸,榴弹落下的地方,冒出滚滚的硝烟,爆炸了,榴弹离敌军阵地还有很远

一段路。

在这隆隆的炮声中,官兵们脸上都流露着愉快的神情;全体都站立起来,观察那了若指
掌的山下我军的动态,观察那逐渐靠近的敌军的动态。这时候,太阳完全从云堆里探出头
来。这一声单调的好听的炮响和耀眼的阳光汇合在一起了,使人产生一种激励的愉快的印象。

7

两枚敌人的圆形炮弹飞过桥梁的上空,桥上显得拥挤不堪。涅斯维茨基在桥中间下马,
站立着,他那胖乎乎的身子紧紧地靠在栏杆上,他含笑地掉过头来望了望哥萨克,他牵着两
匹马在涅斯维茨基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步了。涅斯维茨基刚想向前走去,一群士兵和车辆又
把他挤得不能动弹,他又被紧紧地逼到栏杆上,一筹莫展,只好苦笑罢了。

“老弟,你真是!”哥萨克对那赶车的辎重兵说道,这个辎重兵从车轮和马匹旁边麇集
的步兵中用力挤过去,“你真是!你不能不等一等,你明明看见将军要过桥。”

有人道出了将军的姓名,但是这个辎重兵并不理会,他大声斥责那些拦住他的去路的士
兵。

“喂!乡亲们!请靠左走,等一等!”

可是,乡亲们互相拥挤,肩膀碰着肩膀,刺刀挂着刺刀,密密麻麻的一片从桥上源源不
断地行进。涅斯维茨基朝着栏杆向桥下望了一眼,看见恩斯河上湍急的喧嚣的浪涛,然而浪
头不高,在桥桩四周汇合起来,泛起了一片涟漪,然后折回,后浪推前浪,奔腾不息。他朝
桥上打量了一番,看见同类的士兵的浪涛——士兵、饰穗、套上布罩的高筒军帽、背包、刺
刀、长枪,还看见高筒军帽下露出的疲惫的面容,宽大的颧骨,凹陷的两颊,还有在黏满桥
板的泥泞中行走的双腿。有时候,俨如恩斯河的浪涛中飞溅的白沫,在士兵的浪涛中混进一
个披着雨衣、相貌和士兵截然不同的军官。有时候,俨如河中一块荡漾的木片,一个步行的
骠骑兵、勤务兵或者是居民从桥上经过,被士兵的浪涛冲走了。有时候,俨如河上飘浮的圆
木,一辆连队的大车或是军官的大车,满载着物件,覆盖着皮革,在四周的众人护卫下从桥
上驶行。

“你看,像堤坝被冲决了似的,”一名哥萨克绝望地停住脚步,说道,“那儿还有很多
人吗?”

“差一个就满一百万!”一名穿着破军大衣、从附近走过的快活的士兵递着眼色,说
道,随即看不见了。

“候如他(他即指敌人)立刻在桥上烤起馅饼来,”一名老兵向他的伙伴转过脸去,面
色阴沉地说道,“那你就什么都会忘掉的。”

这名老兵从身边走过去,一名乘坐大车的士兵跟在他后面驶行。

“见鬼,包脚布塞到哪里去了?”一名勤务兵跟在大车后面飞奔,一面在大车的尾部摸
索着寻找,他说道。

这名士兵也跟随大车走过去了。

有几名士兵现出愉快的神情,看起来像是喝过一顿酒,他们跟在这个士兵后面走去。

“他这个好人用枪托照准牙齿捅了一下……”一个把军大衣掖得很高的士兵使劲地挥动
手臂,兴高采烈地说道。

“是呀,是呀,正是那甜滋滋的火腿。”另一名士兵哈哈大笑地答道。

他们也走过去了。涅斯维茨基不知道打了谁的牙齿,火腿意味着什么,有什么内在的联
系。

“你瞧,他们手忙脚乱的!他只开了一炮,就自以为敌人全被打死了。”一个士官带着
气忿和责备的神态说道。

“大叔,那炮弹从我身边飞过去了,”长着一张大嘴巴的年轻士兵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
来,他说道,“我简直吓呆了。说实话,我吓坏了,真要命!”这个士兵说道,好像在炫耀
他胆怯似的。

这个士兵也走过去了。一辆大马车跟在他后面,它和以前驶过的大马车都不相像。这是
一辆德国制造的双套长车身马车,车上运载的仿佛是全部家当。一个德国男人驾着马车,这
辆马车后面绑着一头乳头很大的好看的花母牛。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老太婆和一个两颊绯
红、年轻而健康的德国姑娘坐在绒毛褥子上。看起来,这些移民是凭特殊许可证通行的。士
兵们的目光都投射到妇人们身上,当这辆大车一步一步地驶过时,士兵们评论的内容只是和
这两个妇人有关的话。大家的脸上几乎同样地流露出对这个妇人怀有淫猥念头的笑容。

“瞧,德国香肠(德国人的绰号)也落荒了!”

“把娘儿卖掉吧。”另一个士兵把脸转向德国人说道,说话时重音落在最后一个音节
上,那个德国人垂下眼帘,气忿而惊恐地迈着大步向前走去。

“你瞧,打扮得这么漂亮!真见鬼!”

“费多托夫,你应当在她们附近扎营!”

“老兄,我们是有见识的。”

“你们到哪里去呢?”一个正在吃苹果的步兵军官问道,他也半露笑容地打量着那个美
丽的姑娘。

德国人闭上眼睛,表示他听不懂意思。

“你想吃,就拿去吧。”军官说道,一面把苹果递给姑娘。

姑娘微微一笑,拿了一个苹果。涅斯维茨基像所有站在桥上的人那样,在两个妇人还没
有乘车驶过之前,他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们。当她们驶过之后,又有同样的士兵,谈着同样
的话题向前走过来,大伙儿终于停住了。到了桥头,连队的大车上的马匹不听驾驶了,一群
人只得呆在那里等候。

“干嘛都停滞不前呢?没有秩序了!”士兵们说道,“你硬往哪里闯?见鬼!不能不等
一下子。假使他烧毁桥梁,那就更糟了。你瞧,他们把那个军官挤得无路可走。”站着的一
大群人面面相觑,谈东道西,还在桥头上挤来挤去。

涅斯维茨基朝桥底下望了望恩斯河的滚滚流水,忽然间听见一种奇异的响声,好像有什
么东西疾速地靠近……这东西体积很大,扑通一声落到水中。

“你瞧,射到哪里去了!”一个站在附近的士兵听见响声就掉过头来瞥了一眼,严肃地
说道。

“他正在鼓励我们,希望我们快点儿过去。”另一名士兵焦急不安地说道。

一群人又开始向前移动。涅斯维茨基心里明白这是一枚炮弹。

“喂,哥萨克,把马儿牵过来!”他说道,“喂,你们大家闪到一边去!闪开点儿,让
出一条路来!”

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走到马儿前面。他不断地喊叫,缓慢地向前移动。士兵们挤缩在一
起,给他让路,可是又复把他挤得很紧,踩痛了他的腿。站在他附近的人没有过失,因为他
们被挤得更厉害。

“涅斯维茨基!涅斯维茨基!你这个丑家伙!”这时他后面传来嘶哑的嗓音。

涅斯维茨基回头一看,看见了瓦西卡·杰尼索夫,他离涅斯维茨基有十五步路远,一大
群向前移动的步兵把他们隔开了;杰尼索夫两脸通红,头发黝黑,十分蓬乱,后脑勺上戴着
一顶军帽,雄赳赳地披着一件骠骑兵披肩。

“你吩咐这班鬼东西让路。”杰尼索夫大声喊道,看起来他又发火了。他那对煤炭一般
乌黑的眼珠在发炎的眼白中闪闪发光,骨碌碌地乱转,他那和脸膛一股通红的裸露的小手握
着一柄未出鞘的马刀,不时地挥动着。

“哎,瓦夏!”涅斯维茨基愉快地答道,“你怎么样?”

“骑兵连没法子走过去,”瓦西卡·杰尼索夫恶狠狠地露出洁白的牙齿,用马刺刺着那
匹好看的乌骓贝杜英,高声喊道,那匹乌骓碰到刺刀尖,抖动着耳朵,打着响鼻,从马嚼子
上喷出白沫,铃铛丁零丁零地响着,马蹄子踩着桥板,发出咚咚的声音,假如骑马的人允
许,它似乎准备跨过桥栏杆跳下去。

“这是什么名堂?像一群绵羊,俨像一群绵羊!滚开!……让出一条路来!……在那儿
站住吧!这辆大马车,真见鬼!我要用马刀砍了!”他大声喊道,真的从鞘中拔出马刀,挥
动起来。

士兵们面露惊恐的神色,挤缩在一起了,杰尼索夫于是走到涅斯维茨基身边去。

“你怎么今日没有喝醉呢?”当杰尼索夫向他驶近时,涅斯维茨基说道。

“哪有喝酒的工夫!”瓦西卡·杰尼索夫答道,“整天价把兵团拉到这儿,又拉到那
儿。要打仗,就打仗吧。其实,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今天你是个穿得很漂亮的人啊!”涅斯维茨基望着他的一件新斗篷、新鞍垫说道。

杰尼索夫微微一笑,从皮囊里取出一条散发着香水气味的手帕,向涅斯维茨基的鼻孔边
塞去。

“不行,作战用得着我嘛!我剃了脸,刷了牙,喷了香水。”

涅斯维茨基由哥萨克兵陪伴,外貌威严;杰尼索夫手挥马刀,大喊大叫,举动果敢,发
挥了效力,他们挤缩到桥梁的那边,把步兵拦阻住了。涅斯维茨基在桥头找到了上校,涅斯
维茨基应当把命令转告他,在执行了委托的任务之后就返回原地去了。

杰尼索夫扫清了道路上的障碍,在桥头停步了。他很随便地勒住跺着蹄子向自己同类冲
去的公马,端详着迎面走来的骑兵连官兵。桥板上可以听见清脆悦耳的马蹄声,好像有几匹
马儿在飞速奔驰,骑兵连的队伍四人一排,军官们站在前头,一字长蛇阵似地从桥上走过,
队列开始走出那边的桥头。

停步不前的步兵在桥边的烂泥地上挤来挤去,带着不同的兵种相遇时常会产生的那种敌
对的互相讥讽的格格不入的特殊情感,望着步伐整齐地从他们身旁走过的衣着讲究而整洁的
骠骑兵。

“穿得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啊!只好去赶波德诺文斯克庙会啦!”

“他们有什么用场啊!只能摆出来做个样子给人看!”另一个士兵说道。

“步兵们,不要把尘埃扬起来!”一个骠骑兵开了个玩笑,他骑着的那匹马一踢蹄子,
就把烂泥溅到了那个步兵身上了。

“你带着背囊,把你赶去行军才好,让你走上两昼夜的路,你那细带子准会磨破的,”
那个步兵用袖筒揩去脸上的烂泥,说道,“那你就不像个人了,像只鸟儿搂在马身上!”

“济金,真想让你骑在马身上哩,那你就很舒服了。”上等兵讥笑那个被背囊压得弯腰
驼背的消瘦的士兵,打趣地说。

“你拿根棍子架在胯裆时,那你就有一匹马了。”一名骠骑兵应声说道。

8

其余的步兵呈漏斗形挤缩在桥头,急急忙忙地过桥。一辆辆大车终于走过去了,已经不
太拥挤了,最后一个营也走到桥上。杰尼索夫骑兵连的骠骑兵只有留在桥那边抗拒敌军。从
对面山上可以远远地望见敌军,可是从下面桥上还望不见它,因为河水流经谷地,往前不逾
半俄里,对面的高地就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前面是一片沙漠,一小股一小股的哥萨克侦察
兵在沙漠中的某处慢慢地移动。忽然间身穿蓝色外套的军队的官兵和炮兵在对面的高地上出
现了。他们都是法国人。哥萨克侦察兵飞也似地下山了。杰尼索夫骑兵连的全体官兵,虽然
极力地谈论着不相干的事情,眼睛向四周观望,而心中不断地想到的却只是那边山上的动
态,他们不停地注视地平线上出现的黑点,认为那是敌人的军队。午后又转晴了,耀眼的阳
光落在多瑙河和它周围的暗山上。四下里一片寂静,有时候从那山上传来敌军的号角声和呐
喊声。在骑兵连和敌军之间,除了小股的侦察兵而外,已经没有人影了。约莫有三百俄丈的
空空荡荡的地段把他们和敌军分隔开来。敌军停止射击了,那条把敌对的两军分隔开来的森
严可畏、不可接近、难以辨认的界线于是使人更加清晰地感觉到了。

向这条似可划分生者与死者的界线跨出一步,就会面临未知的痛苦和死亡。那儿是什
么?谁在那儿?在这片田野、树木、阳光照耀的屋顶后面?谁也不知道,又很想知道。逾越
这条界线是很可怕的但又很想逾越它。而且你知道,或迟或早不得不逾越过去,以便深入地
了解界线那边是什么,正如不可避免地要了解死亡的那一面是什么一样,而你自己身强体
壮、心情愉快、易于兴奋,你周围的人们也很健壮、易于兴奋、生气勃勃。每一个看见敌人
的人,即令没有这种想法,也有这种感觉,而这种感觉会使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赋有一种特
殊的光泽和令人欣悦的深刻而强烈的印象。

敌军的小山岗上放炮后冒起了一股烟雾,一枚炮弹从骑兵连头顶上方呼啸着飞过去了。
先前站在一块的军官们四散走开了。骠骑兵设法把马匹排列得整整齐齐。骑兵连里寂然无
声。大家都向正前方望着敌军,望着骑兵连长,等待他发口令。第二枚炮弹、第三枚炮弹都
飞过去了。很明显,炮弹是向骠骑兵发射的,但是炮弹迅速地有节奏地从骠骑兵头顶上呼啸
着飞过,命中了后面的什么地方。骠骑兵未向四周环顾,但是每当听见炮弹飞过的响声,整
个骑兵连队就像听从口令似的,都屏住气息,一些人露出同样的面部表情,另一些人却不
同。当炮弹掠空而过时,他们都在马镫上欠起身子,而后又坐下来。士兵们并未扭过头来,
都斜起眼睛互相望着,怀有好奇的心情仔细观察战友的感应。从杰尼索夫到号手,在每个人
的脸上,在嘴唇和下颏旁边流露出一种内心斗争、兴奋和激动的神情。司务长愁眉苦脸,不
时地望着士兵,好像要用处分来威吓他们似的。士官生朱罗诺夫每当炮弹飞过时,总要弯下
身子。罗斯托夫骑着他那匹有点跛腿的良骓“白嘴鸦”,站在左翼,露出走运的样子,就像
一个小学生被喊到一群人面前应试,并且相信自己会取得优异成绩似的。他双目炯炯有神,
打量着众人,仿佛是请他们注意他在枪林弹雨之下不慌不乱,非常镇静。但在他的嘴角边情
不自禁地流露出异于往日的十分严肃的面部表现。

“谁在那里低头弯腰地鞠躬?士官生朱罗诺夫吗?很不好!您望着我吗!”杰尼索夫高
声喊道,他在那个地方站不下去,便骑着马儿在骑兵连队面前兜圈子。

翘鼻孔的黑头发的瓦西卡·杰尼索夫的面孔、他那矮小而结实的身体、握着出鞘的马刀
刀柄的青筋赤露的手(手指很短,长满了细毛),与其平日的样子完全相同,尤其是与黄昏
前喝完两瓶烧酒之后的样子相同。他满面通红,不过较诸于平日显得更红。他像小鸟喝水时
一样,仰起他那头发蓬乱的头,两条细腿使劲地用马刺刺着那匹良骓贝杜英的两肋,他那身
子俨像要向后跌倒似的,骑着马儿向连队的另一翼疾驰而去;他开始用他嘶哑的嗓门叫喊,
要大家检查手枪。这时他策马跑到基尔斯坚面前,骑兵上尉骑着一匹肥大的稳重的母马,跨
出一步,向杰尼索夫走来。骑兵上尉长着很长的胡髭,像平日一样严肃,只是那对眼睛比平
日更加炯炯有神。

“怎么啦?”他对杰尼索夫说道,“打是打不起来的。你看得见,我们一定要撤退。”

“鬼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事!”杰尼索夫唠叨地说。“啊!罗斯托夫!”他看见士官生那

副快活的面孔,便向他喊了一声,“嗯,你总算等到了。”

他微微一笑,表示称赞,很明显,对士官生表示中意。罗斯托夫觉得自己幸运极了。这
时候首长在桥上露面了。杰尼索夫骑马跑到他跟前。

“大人!让我们发动进攻!我把他们统统击溃。”

“这里有什么可进攻的,”首长用沉闷的嗓音说道,像赶开那只讨厌的苍蝇似地蹙起额
角,“您干嘛站在这儿?您看,两翼的官兵正在撤退。您把骑兵连带回去吧。”

这个骑兵连过了桥,从射程以内退了出来,没有一人阵亡。先前展开散兵线的第二骑兵
连跟在后面走过去了,最后走的哥萨克腾出了那一片土地。

保罗格勒兵团的两个骑兵连过桥了,一连紧跟一连地向山上退却。团长卡尔·波格丹内
奇策马跑到杰尼索夫的骑兵连前面,他在离罗斯托夫不远的地方徐步驶行;虽然他们曾为捷
利亚宁的事发生冲突,冲突之后他们初次见面,但是他不去理睬他。罗斯托夫觉得在前线有
权支配他的人正是此时他认为自己对不住的这个人。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团长那大力士般的脊
背、浅色头发的后脑勺和通红的脖子。罗斯托夫时而觉得波格丹内奇只是装出一副不留神的
样子罢了,他这时的意向全在于考验一名士官生的勇敢精神,他于是挺直胸膛,十分愉快地
向四周张望。他时而觉得,波格丹内奇故意在附近驶行,他要向罗斯托夫显示一下他的勇敢
精神。他时而想到,他的仇敌此时故意派遣骑兵连队奋不顾身地去发动进攻,目的是在于惩
罚他罗斯托夫。他时而又想,在大举进攻之后,他将要走到他跟前,向他这个负伤的人故作
慷慨地伸出和事之手。

保罗格勒兵团的官兵都熟悉那两肩高耸的热尔科夫的身材(他在不久前才退出他们的兵
团),他骑马跑到团长面前。热尔科夫被驱逐出司令部之后,没有留在兵团里,他说他懂得
在前线要干苦差事,而在司令部即使不干事也能获得更多的奖赏。他凭自己的本领在巴格拉
季翁公爵门下谋得了传令军官的职位。他持有后卫司令官的命令前来叩见从前的首长。

“团长,”他把脸转向罗斯托夫的仇敌,一面端详着从前的战友们,露出阴悒而严肃的
神情,说道,“命令大家停下来,烧毁桥梁。”

“向谁颁布的命令?”团长固执地问道。

“上校,我也不知道是向谁颁布的命令,”骑兵少尉一本正经地回答,“公爵只是命令
我:骑马去告诉上校,要骠骑兵快点退回来,把桥梁烧掉。”

一名侍从武官跟在热尔科夫身后持有同样的命令前来叩见骠骑兵上校。胖乎乎的涅斯维
茨基紧随侍从武官之后,骑着一匹吃力地驮着他的哥萨克马奔驰而来。

“上校,怎么啦,”他还在骑行就大声喊道,“我和您说过要焚烧桥梁,可眼下是谁把
话传错了,他们在那里都快发疯了,乱七八糟,弄不清。”

上校从容不迫地把一团人阻止住了,于是面向涅斯维茨基,说道:

“您对我说过引火的燃料的事,”他说道,“可是烧毁桥梁的事,您没有说过半句。”

“老爷子,哪能这样呢,”涅斯维茨基停步了,摘下军帽,用那胖胖的手弄平汗湿的头
发,开腔说道,“已经放下了引火的燃料,怎么没说过烧桥的事呢?”

“校官先生,我不是您的‘老爷子’,您没有对我传达烧毁桥梁的事啊!我知道份内的
事,我有严格执行命令的习惯。您说要烧掉桥梁,可是谁去烧桥呢?我简直弄不明白……”

“嗯,这种事总会有的,”涅斯维茨基挥挥手说道。“你怎么在这儿呢?”他面向热尔
科夫说道。

“就是为了那件事。不过你把衣服弄湿了,我来给你拧干吧。”

“校官先生,您说了……”上校带着气恼的声调继续说道。

“上校,”侍从武官打断他的话,“要赶快采取行动,否则,敌军把大炮移近一点,就
要发射霰弹了。”

上校默默无言地望望侍从武官,望望肥胖的校官,又望望热尔科夫,就皱起眉头。

“由我来烧毁桥梁。”他带着庄重的语调说道,仿佛用这句话来表示,虽然别人会给他
制造种种麻烦,他总要办好该办的事情。

上校用他那肌肉丰满的长腿踢了踢马,仿佛那匹马总有罪过似的,他开始挺进了;罗斯
托夫由杰尼索夫指挥,在第二骑兵连服役,这时候上校向第二骑兵连发出口令,要该连队向
桥上撤退。

“咳,真是这样,”罗斯托夫想了想,“他要来考验我啦!”他的心抽紧了,血液直涌
到脸上,怒火上升了。“就请他瞧瞧,我是不是个胆小鬼。”他想了想。

骑兵连的人们的十分愉快的脸上又出现了他们站在炮弹下脸上带着的那种严峻的表情。
罗斯托夫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仇敌——团长,想在他脸上发现,他的猜测已被证明是正确
的;可是上校没有瞧罗斯托夫一眼,而是像平常在前线那样严肃而洋洋自得地东张西望。发
出了口令。

“赶快!赶快!”他周围的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骠骑兵急急忙忙地下马,马刀被缠绳挂住了,马刺发出丁当的响声,他们自己不知道他
们要做什么事。骠骑兵画着十字。罗斯托夫已经不去望团长了,他没有工夫去望他。他非常
害怕,心慌意乱,极度紧张,害怕他要落在骠骑兵后面。当他把马交给控马兵时,他的一只

手颤栗着,而且他觉得血液突突地涌上心头。杰尼索夫的身子向后倾斜,喊叫着什么,从他
身旁走过去了。骠骑兵们被马刺挂住,马刀相撞时发出铿锵的响声,除了在罗斯托夫周围奔
走的骠骑兵而外,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担架啊!”有个人在他后面高声喊道。

罗斯托夫没有去思考,把担架叫来意味着什么,他一直跑着,只是想方设法要跑到大伙
儿前面去,可是一到了桥头,因为没有当心自己脚下的东西,陷入了踩得稀烂的泥泞中,他
绊了一跤,跌倒了,两只手撑在地上。别人绕过他,跑到前面去了。

“骑兵上尉,靠西边走,”他听见团长说话的声音,团长骑着马跑到了前头,在离桥头
不远的地方停住了,他脸上带着愉快而洋洋自得的神色。

罗斯托夫在紧腿裤上揩着粘满污泥的手,朝他的敌人望了一眼,想跑到更远的地方去,
他以为向前跑得越远就越好。虽然波格丹内奇并没有抬眼去看罗斯托夫,也没有把他认出
来,但他还是向他喊了一声:

“谁在桥中间跑呢?靠右边走!士官生,向后转!”他把脸转向杰尼索夫,气忿地喊
道,杰尼索夫想要炫耀自己的勇气,便骑着马儿跑到桥上去了。

“骑兵上尉,为什么要冒险啊!您从马上下来吧。”上校说道。

“嗳!有罪的人才会倒霉。”瓦西卡·杰尼索夫坐在马鞍上,转过脸来答道。

其时,涅斯维茨基、热尔科夫和侍从军官一同站在射程以外的地方,时而观看这群正在
桥头蠕蠕而动的官兵,他们头戴黄色的高筒军帽、身穿绣有绦带的暗绿色上装和蓝色的紧腿
马裤,时而观看远处慢慢地移近的身穿蓝色外套的法国兵和骑马的人群——很容易认出那是
炮队。

“他们会烧掉桥梁,或是没法把它烧掉?谁首先动手?他们先跑到,把桥梁烧掉,或是
法国人先到,发射霰弹,把他们全部歼灭呢?”这一大批军队中的每个人几乎要屏住气息,
情不自禁地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这批军队停留在桥梁对面的高地上,夕阳的余晖灿烂夺
目,他们在夕照之下观看着桥梁和骠骑兵,观看着对岸,并且观看着身穿蓝色外套、配备有
刺刀和大炮、逐渐地向前推进的法国兵。

“啊呀!骠骑兵要受惩罚啦!”涅斯维茨基说道,“目前正处在霰弹射程以内。”

“他带领这么许多人是徒劳无功的。”一名侍从军官说道。

“真的,”涅斯维茨基说道,“派两个棒小伙子就行啦,横竖一样。”

“咳,大人,”热尔科夫插嘴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骠骑兵,但还是带着他那副天真的
样子,真没法琢磨他开口说的是不是正经话,“咳,大人!您是怎样评论的!派出两个人,
可是由谁给我们颁发弗拉基米尔勋章呢?这么说,即使他们硬要打,也不要紧,还是可以呈
请首长给骑兵连发奖,他自己也可以获得弗拉基米尔勋章。我们的波格丹内奇办起事来是有
一套办法的。”

“喂,”一名侍从军官说道,“这是霰弹啊!”

他指了指那几样从前车卸下、急忙撤走的法国大炮。

在法军那边,在拥有大炮的一群群官兵中冒出了一股硝烟,而第二股、第三股硝烟几乎
在同时冒了出来;当传来第一声炮响的时刻,冒出了第四股硝烟。听见了两次炮声,一声接
着一声,又听见第三次炮声。

“啊,啊呀!”涅斯维茨基唉声叹气,一把抓着侍从军官的手,仿佛他感到一阵剧痛似
的,“您瞧瞧,有个人倒下来了,倒下来了,倒下来了啊!”

“好像是有两个人倒下来了,对吗?”

“如果我是个沙皇,就永远不要打仗了。”涅斯维茨基转过脸去,说道。

法国大炮又急忙地装上弹药了。步兵们身穿蓝色外套向一座桥边跑去了。但是在那个不
同的时刻,又冒出一股股硝烟,霰弹从桥上发出噼啦的响声。这次,涅斯维茨基没法子看清
桥上发生的事情。桥上升起了一股浓烟。骠骑兵们烧毁了桥梁,几座法国炮台向他们放炮,
目的并不是打扰他们的阵地,而是用大炮瞄准目标,向他们大家射击。

在骠骑兵们回到控马兵那里以前,法国人已经发射了三次霰弹。两梭子霰弹射击得不
准,霰弹都飞过去了,可是最后一次发射的霰弹落在一小群骠骑兵中间,掀倒了三个人。

罗斯托夫很担心自己对波格丹内奇的态度,他于是在桥上停止了脚步,他不知道他要怎
么办才对。这时候,没有什么人可以砍杀(正像他经常设想到战斗的情况那样),他也没法
去帮助他人烧毁桥梁,因为他不像其他士兵那样都携带着引火用的草辫。他站着,向四周张
望,忽然间桥上传来了噼啪的响声,就像撒落坚果似的,离他最近的一名骠骑兵哼了一声倒
在栏杆上。罗斯托夫和其他人跑到他跟前。又有什么人高声喊道:“担架啊!”四个人搀扶
着这个骠骑兵,把他抬起来。

“啊!啊!啊!……看在基督面上,行行善吧,请你们把我扔开。”负伤的人喊道,但
是他们还是把他抬起来,放在担架上。

尼古拉·罗斯托夫转过脸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他开始观看远方,观看多瑙河的流
水,观看天空,观看太阳!天空多么美丽、多么蔚蓝、平静而深邃啊!渐渐西沉的太阳多么
明亮而且壮观啊!遥远的多瑙河的流水闪烁着多么温柔的光辉啊!多瑙河对岸的浅蓝色的远
山、寺庙、神秘的峡谷、烟雾迷漫于树巅的松林……显得更加绚丽多姿。那地方恬静而祥

和……“我只要呆在那个地方,我就不奢望什么,不奢望什么,”罗斯托夫想道,“在我心
中,在这轮太阳中充满着许多幸福之光,而在这个地方,一片呻吟、苦难与恐怖,还有那溟
蒙混沌与忙乱……人们又在叫喊着什么,又在向后面奔跑,我也和他们一同奔跑,你瞧,就
是它,你瞧,就是它,死亡在我的上方,在我的四周回荡……顷刻间,我就永远看不见这轮
太阳,这泓流水,这座峡谷了……”

这时分太阳开始在乌云后面隐藏起来了;在罗斯托夫前面出现了另一些担架。死亡和担
架引起的恐怖以及对太阳和生活的热爱——这一切已经融汇成一种令人痛苦而惶恐的印象。

“上帝啊!这个天上的主啊,拯救我,饶恕我,保佑我吧!”

罗斯托夫喃喃地说。

骠骑兵向控马兵身边跑去了,人们的话语声变得更洪亮、更平静,担架已经消失不见了。

“老兄,怎么样,你闻到一点火药气味吧?……”瓦西卡·杰尼索夫在他耳畔大声喊道。

“什么都完了,不过我是个胆小鬼,是的,我是个胆小鬼,”罗斯托夫想了想,深深叹
口气,便从控马兵手里牵走他那匹腿上有点毛病的“白嘴鸦”,纵身骑上去了。

“那是什么啦,是霰弹吧?”他向杰尼索夫问道。

“当然是霰弹,还是什么别的吗!”杰尼索夫喊道,“我们干起活来,都是好汉!可是
这活儿糟糕透了!冲锋陷阵是令人愉快的事,把这些狗东西打个落花流水,可是在这里,人
家竟像打靶似的向我们射击哩。”

杰尼索夫于是向站在罗斯托夫附近的一群人——团长、涅斯维茨基、热尔科夫和侍从军
官——走去。

“但是,好像没有人发觉。”罗斯托夫暗自想道。确实谁也没有发觉什么,因为每个人
都熟悉没有打过仗的士官生初次上阵时体会到的那种感觉。

“这是您的一份战绩报告,”热尔科夫说道,“你瞧,我就要当上少尉了。”

“请禀告公爵,我把桥烧了。”上校愉快而洋洋得意地说道。

“如果有人向我问到伤亡情况呢?”

“这没有关系!”上校压低嗓门说道,“两名骠骑兵受了伤,一名战死疆场,”他怀着
明显的喜悦的心情说道,没法子忍住愉快的微笑,用他那洪亮的嗓音斩钉截铁地说出“战死
疆场”这个优雅的字眼。

9

库图佐夫统率的三万五千官兵的俄国军队,在波拿巴指挥的十万法国军队追击时受到怀
有敌意的居民的冷遇,深感军队粮饷的不足,已不再信任盟国,俄军不顾预见到的战争环
境,被迫采取军事行动,遂经由多瑙河下游仓惶退却,而在敌军追赶的地区却停止前进,仅
为配合撤退,不损失重型装备才开展后卫战斗。在兰巴赫、阿姆施特滕、梅尔克附近双方曾
经作战,俄军与敌军交锋时英勇刚毅,已为敌军所公认;虽然如此,但是这几次战役均以俄
军迅速撤退而告终。奥国军队在乌尔姆附近虽幸免被俘,并与库图佐夫在布劳瑙会师,而现
今竟与俄国军队分立。库图佐夫兵力不足,装备很差,疲惫不堪,只得听之任之了。保卫维
也纳的事已无可考虑。库图佐夫在维也纳期间,奥国军事参议院曾经送交他一份依据新科学
规律酌情拟定的进攻性战略方案,但是目前库图佐夫部下向他提出的一项近乎难以达到的目
标却已摒除以上的战略,其旨意在于联合来自俄国的军队,不重蹈马克在乌尔姆近郊损兵折
将、全军被歼的覆辙。

十月二十八日,库图佐夫带领军队横渡多瑙河抵达左岸,头一次驻扎下来,与法国人的
主力分据于多瑙河两岸。三十日,库图佐夫攻打驻守在多瑙河左岸的莫蒂埃师团,把它击溃
了。在这次战役中,头一回赢得了战利品:军旗、大炮和两名敌军将领。在两个星期的撤退
之后,俄国军队头一次留驻下来,在一场争斗以后,不仅守住了战地,而且驱逐了法国人。
虽然这些军队缺少衣服,疲惫不堪,掉队、伤亡和患病的人员占三分之一,削弱了兵力;虽
然一些伤病员持有库图佐夫的手谕留在多瑙河对岸(手谕中暗示:听任敌人赐予他们仁慈的
照拂);虽然克雷姆斯的大病院和住房都已变成军医院,但是仍然容纳不了全部伤病员,尽
管如此,在克雷姆斯驻留和对莫蒂埃的胜利在颇大程度上提高了部队的士气。在全军之中和
在大本营中都散布着令人喜悦、虽然并非真实的传闻,说什么俄国纵队即将来临、奥国人赢
得大捷,吓破胆的波拿巴撤退了。

作战期间,安德烈公爵曾在这次战役中捐躯的奥地利将军施米特身边服役。他骑的马负
了伤,他本人也被子弹擦伤一只手,伤势轻微。多亏总司令给予特殊照顾,他携带大捷的消
息被派至奥国宫廷;法国军队的威胁引起宫廷恐惧,奥国宫廷已经不在维也纳,而在布吕
恩。作战的深夜,安德烈公爵激动不安,并不感到困倦,虽然看起来他的身体虚弱,但是他
比那些最强壮的人更能经受住劳累,他骑上马,随身带着多赫图罗夫的情报前往克雷姆斯晋
谒库图佐夫。当天夜晚安德烈公爵充当信使被派往布吕恩。执行信使这一职务,除获得奖励
而外,还意味他向升迁的路上迈出一大步。

黑夜里星光点点,白皑皑的积雪中的道路显得更黑了,前一天,即是作战的那天下了一
场雪。安德烈公爵时而逐一回溯刚刚结束的战斗留下的印象,时而快活地想象他要传达的胜
利消息必将造成的印象,一边回味总司令和战友们饯行的情景,安德烈公爵坐在邮车里飞速
地行驶,他心中怀有那种感情,就像某人长久地等待、终于开始获得朝思暮想的幸福。他只
要闭上眼睛,耳鼓中就会响起枪声和炮声,这声音正和车轮的响声以及大捷的印象融汇在一
起了。他时而仿佛觉得,俄国人正在奔跑,而他自己战死了;但是他很快觉醒过来怀着幸福
的心情,仿佛又悟到没有发生什么事,又仿佛觉得法国官兵反而逃跑了。他又回想起大捷的
详情细节和他在作战时的镇静和英勇精神,于是他心安理得,打起盹来……在昏暗的星夜之
后阳光灿烂的欢乐的早晨来到了。积雪在阳光下融化,马儿飞速奔驰着,道路的左右两侧,
闪过了不熟悉的五颜六色的森林、田野和村庄。

他在一个车站上赶过了装运俄国伤员的车队。一名押运的俄国军官把手脚伸开懒洋洋地
躺在前面的大车上,一面叫喊着什么,一面说着士兵的粗话骂人。几辆德国制造的长车身马
车,沿着石板马路颠簸着,每辆都载有六名以上的脸色苍白、缠上绷带、形容污秽的伤员。
其中一些人正在谈话(他听见俄国口音),另外一些人在吃面包,伤势至为严重的都默不作
声,都带着温顺、痛苦而幼稚的心情望着从他们身旁疾驰而去的信使。

安德烈公爵吩咐手下人停步,向一名士兵询问,他们是在什么战役中负伤的。

“前天在多瑙河上负伤的。”士兵回答。安德烈公爵掏出钱包把三枚金币交给士兵。

“是给你们大家的,”他向那个朝他跟前走来的军官补充说。“伙伴们,养好伤吧,”
他把脸转向士兵们说道,“还有许多仗要打啊。”

“副官先生,怎么样?有什么消息?”军官问道,看起来,他想畅谈一番。

“有好消息啊!前进。”他向驿站马车夫喊了一声,便乘车往前奔驰而去。

当安德烈公爵乘车驶入布吕恩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看见周围有一栋栋高大的楼
房,商店和住宅的窗户里灯火通明,一排排路灯闪烁着耀眼的光辉,豪华的马车沿着石板马
路驶行,发出辚辚的响声,这正是热热闹闹的大城市的气氛,对那个度过一段兵营生涯的军
人来说,这种气氛真是十分诱人的。虽然安德烈公爵快马加鞭,彻夜不眠,但是在他驶近皇
宫时,他觉得自己比前夜精神更加抖擞。只是他那对眼睛闪烁着狂热之光。他的心绪万千,
接踵而至,思路极其敏捷而且清晰。他的思想上又很生动地浮现出作战的详细情节,这种想
象已经不是模糊的,而是合乎逻辑的。他想简单而扼要地向弗朗茨皇帝禀告实情。他的思想
上很生动地浮现出一些偶然提出的问题以及他对这些问题作出的回答。他原以为马上有人带
他去觐见皇帝。但在皇宫正门前,有一名官员向他跑来,一眼认出他是信差,就把他领到另
一道门前。

“EuerHochgeboren①,沿着走廊向右转,您可以找到值班的侍从武官,”这名官员对
他说,“他会带您去见军政大臣。”

①德语:大人。

值班的侍从武官接待了安德烈公爵,请他等候片刻,这名侍从武官便到军政大臣那儿去
了。过了五分钟,侍从武官走回来,他特别恭敬地弯腰鞠躬,让安德烈公爵在前面走,带领
他穿过走廊进入军务倥偬的军政大臣的办公室。侍从武官文质彬彬,非常谦虚,仿佛要俄国
副官不必对他太客气似的。当他走到军政大臣办公室门前的时候,他那愉快的感觉大大地冲
淡了。他觉得自己遭受到侮辱,而这种受辱的感觉就在他不知不觉的一瞬间变成了毫无道理
的蔑视感。就在这一瞬间,随机应变的头脑向他暗示一个有权蔑视副官和军政大臣的理由。
“他们大概以为不闻火药味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赢得胜利啊!”他想了想。他那双眼睛轻
蔑地眯缝起来。他特别缓慢地走进了军政大臣的办公室。当他看见军政大臣坐在一张宽大的
办公桌前、头两分钟不理睬走进来的人时,他这种感觉就变得愈益强烈了。这个军政大臣把
他那夹在两支蜡烛中间、两鬓斑白的秃头低垂下来,一面阅读文件,一面用铅笔做记号。当
房门敞开、听见步履声时,他连头也不抬,继续把文件看完。

“您拿着文件,把它转送出去吧。”军政大臣对他的副官说话,并把文件递给他时,还
没有理睬这个信使。

安德烈公爵已经感觉到,或者在军政大臣所操心的事务中,他对库图佐夫采取的行动丝
毫不感兴趣,或者有必要让俄国信差意识到这么一点。“不过我觉得,这横竖一样。”他想
了想。军政大臣把其余的文件推到一边,摆得整整齐齐,随后才抬起头来。他那脑袋瓜子挺
聪明,个性很倔强。可是在他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的这一瞬间,军政大臣脸上流露的聪明而
坚定的表情似乎习惯地有意识地突然改变了。地脸上现出愚笨、虚伪、并不掩饰虚伪的微
笑,就像某人接见一大批一大批请愿者时面露微笑似的。

“您是从库图佐夫元帅那里来的?”他问道,“我希望您带来好消息,是吗?和莫蒂埃
发生过军事冲突么?打赢了?正是时候啊!”

他拿起一份署有他的名字的急电,带着忧悒的表情开始念电文。

“哎!我的天!我的天!施米特呀!”他用德国话说道,“多么不幸啊!多么不幸啊!”

他走马观花地看了一下电文,把它放在桌上,望了望安德烈公爵,看来他在考虑什么事
情。

“哎,多么不幸啊!您说,这是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吗?但是莫蒂埃还没有被抓起来(他
想了想。)。虽然施米特阵亡是为赢得胜利而付出的高昂代价,但是我非常高兴,您带来了
好消息。陛下也许很想和您见面,但是并不是今天。我感谢您,去休息休息。明天阅兵后您
来朝拜吧。最好还是我来通知您。”

谈话时已经消失的愚蠢的微笑又在军政大臣脸上流露出来。

“再见,我很感谢您。国王也许很想和您见面。”他重说一遍,低下头去。

当安德烈公爵从皇宫里走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胜利给他带来的一切利益和幸福现今已
被他抛弃,并且交给军政大臣和谦恭的副官的冷冰冰的手中了。他的全部思想转瞬之间改变
了。他仿佛觉得这场战斗已是久远的往事的回忆。

10

安德烈公爵在布吕恩的一个相识——俄国外交官比利宾那里住下来。

“啊,亲爱的公爵,没有比看见您这位客人更令人高兴的事,”比利宾出去迎接安德烈
公爵时说道。“弗朗茨,把公爵的东西送到我的卧室中去!”他把脸转向伴随博尔孔斯基的
仆人说,“怎么,是报送胜利消息的人吗?好极了。您看,我正害病哩。”

安德烈公爵盥洗、穿衣之后,便走进外交官的豪华的书斋,坐下来,他面前摆着做好的
午餐。比利宾安闲地坐在壁炉旁。

安德烈公爵不仅在旅行之后,而且在他丧失一切舒适、洁净和优越的生活条件的行军之
后,他体会到自从童年时代以来他就在这个已经习惯的奢侈生活环境中休息时所体会的那种
心旷神怡的感觉。除此而外,他在受到奥国人的接待后,能够和一个俄国人谈话,即使不说
俄国话(他们用法国话交谈),也感到愉快;因为他认为这个交谈者也怀有俄国人对奥国人
的共同的厌恶之感(现在特别强烈地被他体会到的厌恶之感)。

比利宾三十五岁左右,未娶妻,他和安德烈公爵属于同一个上流社会。他们早在彼得堡
就已相识,但在安德烈公爵随同库图佐夫抵达维也纳时,他们的交往就更密切了。如果说,
安德烈公爵年轻,并且在军事舞台会有远大前途,那末比利宾在外交舞台的前途就更远大
了。他还年轻,而他已经不是年轻的外交官了,因为他从十六岁那年起就开始任职,曾经留
驻巴黎、哥本哈根。目下在维也纳担任相当重要的职务。首相和我国驻维也纳大使都认识
他,而且重视他。他独树一帜,不属于多数外交家之列,他们为了要成为至为优秀的外交官
员,就需具备一些消极的优点,不做某些不该做的事情,而要会说一口法语。虽然有一些外
交官秉性懒惰,但是他们热爱工作,而且善于工作,他们有时候坐在办公桌旁一连熬上几个
通宵,比利宾属于这些外交官之列。无论工作的实质何在,他都干得很出色。他所关注的不
是“为什么要干”的问题,而是“怎样干”的问题。外交上的事务是什么,他满不在乎。他
认为,熟练地雅致而妥当地草拟通令、备忘录或报告才是他的莫大的乐趣。比利宾的功绩受
到珍视,除了笔头工作而外,他还擅长在上层社会致词和交际。

只是在交谈的人说说文雅的俏皮话的时候,比利宾才像喜爱工作那样喜爱谈话。在上流
社会,他经常等候机会去说句什么动听的话,而且只是在这种环境中他才与人攀谈。比利宾
谈起话来,经常在话中夹杂许多奇特古怪的俏皮话,而在结束时总要加上几句大家都感兴趣
的漂亮话。这些漂亮话仿佛是在比利宾的内在的创作活动中故意编造出来的,具有独特的性
质,而其目的在于便于卑微庸俗的上流社会人士记忆并在客厅中广泛流行。真的,
lesmotsdeBilibinesecolporBtaientdanslessalonsdeVienne①,据说,常对所谓的重大国
事产生影响。

①法语:比利宾的评论在维也纳的客厅中广为流传。

他那消瘦的、略带黄色的脸上布满了宽宽的皱纹,这些皱纹和洗完澡之后的指头尖一般
总是细心地洗得干干净净的。这些皱纹的活动构成他面部表情的主要变化。他时而竖起眉
尖,额头上就露出宽宽的皱褶,时而把眉尖向下低垂,面颊上就形成宽宽的皱纹。一对深陷
的小眼睛总是快活地向前直视着。

“喂,现在给我们讲讲你们的战功吧。”他说道。博尔孔斯基一次也没有提到他自己,
他很谦虚地讲到前方的战况和军政大臣接待他的情形。

“Ilsm’ontrecuavecmanouvelle,commeunchiendansunjeudequilles.”①他说了一
句收尾的话。

比利宾苦笑一阵,舒展开脸皮上的皱褶。

“Cependant,moncher,”他说道,一面远远地察看自己的指甲,一面皱起左眼以上的
皮肤,“malgrelahauteestimequejepsofessepourle东正教的俄国战士们,j’
avouequevotrevictoiren’estpasdesplusvictorieuses.”②

①法语:他们像对待跑进九柱戏场地的狗那样接待我这个报送消息的人。
②法语:我亲爱的,虽然我十分尊敬东正教的俄国战士们,但是我认为,你们的胜利不
是最辉煌的。

他用法国话继续说下去,他想轻蔑地加以强调的那些词才用俄国话说出来。

“可不是?你们仗着全军人马猛烈地攻打只有一师人的很不幸的莫蒂埃,这个莫蒂埃竟
从你们手中逃跑了?哪能算什么胜利呢?”

“但是,严格地说,”安德烈公爵答道,“我们还可以不吹牛地说,这总比乌尔姆战役
略胜一筹……”

“你们为什么不给我们俘获一个元帅呢?即使是一个也行。”

“因为不是一切事情都能按计划办成,也不能像检阅那样定期举行。正像我对您说的,
我以为早上七点以前能迂回走到敌人后方,可是在下午五点以前还没有走到。”

“你们为什么不在早上七点钟以前走到呢?你们应当在早上七点钟以前走到,”比利宾
面露微笑地说道,“应当在早上七点钟走到。”

“你们为什么不用外交手腕开导波拿巴,要他最好放弃热那亚呢?”安德烈公爵用同样
的语调说道。

“我知道,”比利宾打断他的话,“您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心中在想,抓住元帅是很
容易的事。这没有错,可是你们究竟为什么没有把他抓住呢?您不要诧异,不仅军政大臣,
而且至圣的皇帝弗朗茨陛下对你们的胜利都不会感到非常高兴,就连我这个不幸的俄国使馆
的秘书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高兴的……”

他双眼直勾勾地望望安德烈公爵,忽然舒展开前额上绷紧的皮肤。

“我亲爱的,现在轮到我来问问您‘为什么’?”博尔孔斯基说道,“我向您承认,我
也许并不明白,这里头会有什么超出我这贫乏智慧的外交上的微妙之处,但是我也弄不明
白,马克丧失了全军人马,费迪南大公和卡尔大公奄奄待毙,毫无生气,而且接一连二地做
出错事,只有库图佐夫终于赢得了真正的胜利,粉碎了法国人的Chavme①,而军政大臣甚
至不想知道详细的战况哩!”

“我亲爱的,正是因为这个缘故。Voyez-vous,monchesB.②乌拉!为了沙皇,为了
俄国,为了信仰!Toutcaestbeletbon③,但是,我说你们的胜利对我们、对奥国朝廷有什
么关系?你们替我们带来卡尔大公或者费迪南大公赢得胜利的好消息吧。正像您所知道的,
unarchiduevautl’autre④,打垮波拿巴的消防队也好哩,不过那是另一码事,而我们到那
时一定要鸣炮示意。其实这只像是故意招惹我们似的。卡尔大公毫无作为,费迪南大公蒙受
耻辱。你们在放弃维也纳,不再去保卫它了,commesivousnousdisiez⑤,上帝保佑我们,
上帝也保佑你们和你们的首都。一位我们人人热爱的施米持将军:你们竟让他死在枪弹之
下,现在反而要庆贺我们的胜利啦!……您赞同我们的看法吧,再也没想出比您带来的消息
更令人气愤的事了。C’estcommeunfaitexprès,commeunfaitexprès⑥.此外,嗯,即使
你们赢得辉煌的胜利,就连卡尔大公也赢得胜利,这就会改变整个军事行动的进程吧?维也
纳已被法国军队占领,现在为时太晚了。”

①法语:战无不胜的誓言。
②法语:您要明白。
③法语:这一切都好极了。
④法语:这个大公顶得上那个大公。
⑤法语:你们好像是对我们说的。
⑥法语:这好像有意作对似的,有意作对似的。

“怎么已被占领了?维也纳已被占领了?”

“不仅被占领,而且波拿巴正待在申布鲁恩宫。伯爵,我们可爱的伯爵弗尔布纳已动身
前往波拿巴处乞求指示了。”

博尔孔斯基在旅途劳累之后,印象犹新,在领受接待之后,尤其是在午宴之后他觉得,
他弄不明白他所听到的这番话的全部意义。

“今天早上利希滕费尔斯伯爵到过这里了,”比利宾继续说下去,“他把一封信拿给我
看,信中详尽地描述了法国人在维也纳举行阅兵式的实况。
LeprinceMuratettoutletremBblement…①您知道,你们的胜利不是令人很高兴的事,您也
不会像救世主那样受到厚待……”

“说实在的,我是无所谓的,完全无所谓的啊!”安德烈公爵说道。他开始明了,因为
奥国首都已被占领,所以他所获悉的克雷姆斯城郊一战的消息就缺乏重要意义了。“维也纳
怎么被占领了?那座大桥、那座举世闻名的tetedepont②,还有奥尔斯珀格公爵怎么样
了?我们这里谣传,奥尔斯珀格公爵正在捍卫维也纳。”他说道。

①法语:缪拉亲王及其他……
②法语:堡垒。

“奥尔斯珀格公爵驻守在我军占领的大河这边,正在保卫我们。我认为他保卫得十分差
劲,但毕竟是在保卫。维也纳在大河对岸。有一座桥还未被占领。我希望桥梁不被占领,因
为桥上布满了地雷,并且下达了炸桥的命令。否则,我们老早就到波希米亚山区去了,你们
随同你们的军队都要遭受到两面夹攻了。”

“但是,这还不意味,战役已经宣告结束。”安德烈公爵说道。

“我想,战役已经结束了。这里的一些大笨伯都有这种想法,但是不敢说出这句话。我
在战役开始时说过的话就要兑现了,对战事起决定作用的不是你们的
échauffouréedeDürenstein①,而且根本不是火药,而是那些妄图发动战争的人,”比利
宾说道,把他爱用的mots②重说一遍,又一面舒展额角上皱起的皮肤,停顿一会儿,“问

题只在于,亚历山大皇帝和普鲁士国王在柏林会谈的内容如何。如果普鲁士加入联盟,
onforceralamainàl’Autriche③,战争就会爆发起来。若非如此,那末,问题只在于,双
方议定于何地拟订新的CamBpoFormio④的初步条款。

“多么非凡的天才啊!”安德烈公爵忽然喊道,握紧他那细小的拳头,捶打着桌子,
“这个人多么幸运啊!”

“Buonaparte?”⑤比利宾带着疑问的语调说道,他蹙起额头,想要人家意识到,
unmot⑥就要出现了,“是波拿巴吗?”他说道,特别强调“u”的重音,“不过我以为,正
当他在申布鲁恩宫制定奥国法典时,ilfautluifairvegracedel’u,⑦我要坚决地规定一项
新办法,索兴称他Bonapartetoutcourt。”⑧

①法语和德语:迪伦斯坦交火。
②法语:词儿。
③法语:那就对奥国采取强制手段。
④法语:坎波福朱奥和约。
⑤法语:是波拿巴吗?
⑥法语:俏皮话。
⑦法语:就应当使他避免发出“u”音。
⑧法语:索兴称他波拿巴。

“不,甭开玩笑,”安德烈公爵说道,“您难道以为战役已经结束了吗?”

“我就是这样想的。奥国打输了,可是它不会习惯于失败的局面。它要报复的。它之所
以失利,首先是因为一些省份已被摧毁(ondit,leest东正教的terriblepourlepillage
①,军队被粉碎,首都被占领,这一切都是pourlesbeauxyeuxdu撒丁陛下②,其二是因为
——entrenous,moncherB,③——我凭嗅觉正闻到,人家在欺骗我们,我凭嗅觉还闻到,
他们和法国搭上了关系,制订了和约草案——单独缔结的秘密和约草案。”

“这不可能啊!”安德烈公爵说道,“这真是可恶极了。”

“Quivivranerra.”④比利宾说,又舒展皱起的皮肤,表示谈话结束了。

①法语:据说东正教的军队抢得很厉害。
②法语:为了撒丁陛下好看的眼睛。
③法语:我亲爱的,在我们之间说说。
④法语:过些日子,就会看清楚。

当安德烈公爵走到给他布置的房间、穿着干净的睡衣躺在绒毛褥子上、垫着香喷喷的暖
和的枕头的时候,他感觉到,由他报送消息的那次战斗和他相隔很远很远了。他关心的是普
鲁士联盟、奥国的变节、波拿巴的又一次大捷、明天的出朝、阅兵以及弗朗茨皇帝的接见。

他闭上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他耳鼓中响起隆隆的枪炮声和辚辚的车轮声,又看见排成一
条长线的火枪兵走下山来,一群法国兵开枪射击,他于是觉得,他的心在颤栗着,他和施米
特并骑向前疾驶,子弹在他四周欢快地呼啸,他体会到一种从童年起未曾体会到的生存的万
分喜悦的感觉。

他醒悟了……

“是啊,这一切已是明日黄花!……”他说道,他脸上自然流露着幸福的童稚的微笑,
这个年轻人于是酣然入睡了。

11

翌日,他醒来得很迟。重温着往日的印象,首先想到今日要朝拜弗朗茨皇帝,想起军政
大臣、恭恭敬敬的侍从武官、比利宾和昨日夜晚的闲谈。他要去朝拜,便穿上一套许久未穿
的检阅服装,精神焕发,兴致勃勃,姿态亦优美,一只手绑着绷带,走进比利宾的书斋。书
斋里有四个外交使团的绅士模样的人。博尔孔斯基认识公使馆的秘书伊波利特·库拉金公
爵,比利宾介绍其余三个人和他相识。

经常到比利宾这里来的绅士派头的人都是一些年轻、家境富裕、快活的上层社会人士,
他们无论在维也纳,还是在此地都结成一个独立的团体,这个团体的头头比利宾把它称为自
己人(lesnotres)。这个几乎主要是由外交官构成的团体,看来有自己所固有的与战争和
政治毫无关系的兴趣,这个团体对上层社会、对一些女士的态度和公务很感兴趣。看起来,
这些有绅士派头的人都乐意吸收安德烈公爵加入他们的团体,认为他是自己人(他们对少数
几个人表示尊敬)。因为人们尊敬他,才向他提出几个有关军队和战役的问题,以此作为话
题。随即又闲谈起来,话里头夹杂着许多乱七八糟的笑话,而且议论他人的长短。

“不过这是件特别好的事,”有个人讲到外交官中一个同僚的失败时,说道,“其所以
是件特别好的事,是因为奥国首相坦率地告诉他:他去伦敦上任是一种晋升,要他能这样看
待这件事。你们能臆想得出他这时的模样吗?……”

“诸君,不过最糟的是,我要向你们揭发库拉金;有个人处于逆境,他这个唐璜却借机
滋事。这个人多么可怕啊!”

伊波利特公爵躺在一把伏尔泰椅上,一双脚跷在扶手上,大笑起来。

“Parlez—moideca,”①他说道。

①法语:喂,您讲讲吧,喂,您讲讲吧。
②法语:女人是男人的伴侣。

“啊,唐璜!啊!一条毒蛇。”听见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博尔孔斯基,您不知道,”比利宾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说道,“法国军队的诸多可怖
(我险些儿说成俄国军队)比起这个人在女人中间干的勾当来是算不了一回事的。”

“Lafemmeestlacompagnedel’homme,”②伊波利特公爵说道,开始戴上单目眼镜观看
他那双架起来的脚。

比利宾和自己人注视伊波利特的眼睛时哈哈大笑起来。安德烈公爵看到,这个伊波利特
是这个团体的丑角,他(应当承认)几乎因为伊波利特和妻子相好而感到醋意。

“不,我要请您品味一下库拉金,”比利宾对博尔孔斯基轻声地说,“他议论政治时很
会盅惑人心,要看看这副傲慢的样子。”

他在伊波利特近旁坐下来,皱起额头,和他谈论有关政治的问题。安德烈公爵和其他人
都站在他们二人周围。

“LecabinetdeBerlinnepeutpasexprimerunsentiB

mentd’alliance,”伊波利特意味深长地环顾众人,开始发言,“sansexprimer…
commedanssadernierenote…vouscomprenez…vouscomprenez…etpuissisaMajestél’
empereurnedérogepasauprincipedenotrealliance…”①

“Attendez,jen’aipasfini…”他一把抓住安德烈公爵的手,说道,
“jesupposequel’interventionseraplusfortequelanon—intervention,Et…”他沉默片
刻,“Onnepourrapasimputeràlafindenon-recevoirnotredépêchedu28novembreVoilàcom
-menttoutcelafinira.”②他松开博尔孔斯基的手,以此表示,他的话讲完了。
“Demosthènes,jetereconnaisaucaillouquetuascachédanstabouched’or!”③

比利宾说道,他高兴得一头的头发都散开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伊波利特的笑声最响亮。看起来,他气喘吁吁,觉得不好受,但是他
没法忍住,发出一阵狂笑,好像拉长了他那一向显得呆板的面孔似的。

“喂,诸位,原来是这么回事,”比利宾说道,“无论在这栋屋里,还是在布吕恩,博
尔孔斯基总是我的客人,我要尽可能让他饱尝一番本地生活上的乐趣。如果在维也纳,那是
容易办到的事。可是在这里,danscevilaintroumorave④,就更难办了,因此,我向你们大
家求援。ⅡfautluifaiveleshonBneursdeBrtinn,⑤看戏的事由你们负责,社团的事由我承
担,伊波利特,不消说,应酬女人的事由您主持好了。”

①法语:柏林内阁不能表示它对联盟的意见,在最近的照会中……没有表示……其
实,你们明白,你们明白……如果皇帝陛下不改变我们联盟的实质……
②法语:等一等,我还没有讲完……我想,干涉比不干涉更稳妥。而且,……

不可能认为,问题就在于完全不接受我方十一月二十八日的紧急报告……其结局必将是
这样的。

③法语:德摩西尼,我凭你放在你那金口中的石头就能把你认出来。
④法语:在这令人厌恶的摩拉维亚山洞中。
⑤法语:就应当请他饱尝一番布吕恩的风味。

“应当请他瞧瞧阿梅莉,真是美不胜言!”一个自己人吻着自己的指头尖,说道。

“总而言之,应当让这个嗜血成性的士兵倾向仁爱的观点。”比利宾说道。

“诸位,我未必能够享受你们的款待,我现在应该走了。”

博尔孔斯基看着表,说道。

“上哪里去呢?”

“去朝拜皇帝。”

“啊,啊!啊!”

“嗬!博尔孔斯基,再见!公爵,再见!早点回来用午餐,”

可以听见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来应付您了。”

“当您和皇帝谈话时,请尽量夸奖军粮供应的措施和适宜的行进路线的分布。”比利宾
把博尔孔斯基送到接待室时,说道。

“我心里本想,知道多少就夸奖多少,可是办不到。”博尔孔斯基面露微笑,答道。

“嗯,总之要尽量多说点。他很喜欢接见人,可是他本人不喜欢讲话,也不善于讲话,
以后您会知道的。”

12

弗朗茨皇帝出朝时只是目不转睛地看了看安德烈公爵的面孔,这时安德烈公爵站在奥国
军官中间被指定的地方,弗朗茨皇帝点点他那长长的头,向安德烈公爵致意。但在受觐之
后,昨天那位侍从武官把皇帝意欲接见安德烈公爵的话恭恭敬敬地转告他。弗朗茨皇帝在接
待室中间召见他了。在开始谈话之前,安德烈公爵感到诧异的是,皇帝好像慌乱了,不知道
要说什么,涨红了脸。

“告诉我,什么时候开始战斗的?”他急急忙忙地问道。

安德烈公爵回答了问题。紧接着这个问题,又提出另外一些同样简单的问题:“库图佐
夫身体好吗?他离开克雷姆斯多久了?”及其他问题。皇帝说话时带着那副表情,好像他的
目的只在于,提出相当多的问题。显而易见,他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并不感兴趣。

“是几点钟开始战斗的?”皇帝问道。

“我没法禀告陛下,前线的战斗是几点钟开始的,但是在我呆过的迪伦斯坦,军队是在
下午五点多钟开始发动进攻的。”博尔孔斯基说道,显得十分兴奋,他这时打算把他头脑中
想象得到的一切见闻真实地描述出来。

但是皇帝微微一笑,打断他的话。

“有几海里路?”

“陛下,从何地到何地?”

“从迪伦斯坦到克雷姆斯。”

“陛下,三点五海里路。”

“法国佬放弃了左岸吗?”

“据侦察兵报告,最后一批法国佬在深夜乘木筏渡河了。”

“克雷姆斯的饲料够用吗?”

“饲料没有如数送到呢……”

皇帝打断他的话。

“施米特将军是在几点钟牺牲的?”

“好像是在七点钟。”

“是在七点钟?太惨了!太惨了!”

皇帝说,他要表示感激,行了一鞠躬。安德烈公爵走出去,廷臣们立即把他围住。一对
对温柔的眼睛从四面端详着他,可以听见一句句亲热的话。昨天那位侍从武官责备他,说他
为什么不在宫廷中下榻,于是请他在自己家中落歇。军政大臣走到他跟前,恭贺他荣膺皇帝
赐予的三级玛丽亚·特雷西娅勋章。皇后的宫廷高级侍从请他觐见皇后陛下。大公夫人也愿
意和他见面。他不知道应当向谁回答,有一瞬间在集中思路。俄国公使抓住他的肩膀,把他
领到窗口,开始跟他谈话。

与比利宾的话相反,他所带来的消息很受欢迎。感恩祈祷的日子定出来了。库图佐夫获
得奖赏,被授予玛丽亚·特雷西娅大十字勋章,全军官兵都获得奖赏。博尔孔斯基得到各方
的请帖,整个早上都得拜会奥国的主要官吏。下午四点多钟结束拜会以后,安德烈公爵在回
到比利宾家中去的路上,心中想给他父亲写信,禀告作战和前来布吕恩旅行的情况,一辆载
着半车物品的四轮轿式马车停在比利宾占用的住宅的台阶前面,比利宾的仆人弗朗茨很费劲
地拖着一只箱笼,走出门来(安德烈公爵在前去比利宾家中以前,先走到一家书店,备办几
本供行军路上阅读的书,他在书店里坐得太久了)。

“是怎么回事?”博尔孔斯基问道。

“Ach,erlaucht!”弗朗茨说道,一面费劲地背起皮箱,把它放到四轮轿式马车上,
“Wirziehennochweiter,DerBosewichtistschonwiederhinterunsher!”①

“是怎么回事?怎么啦?”安德烈公爵问道。

比利宾朝博尔孔斯基迎面走出来。在比利宾平素恬静的脸上流露着激动不安的神态。

“Non,non,avouezquec’estcharmant,”他说道,“cettehistoircdupontdeThabor
(维也纳的一座桥)。IlsL’ontpassésanscoupfesrier。”②

安德烈公爵一点也不明白。

①法语:哎,大人!我们要出发,到更远的地方去。有个坏家伙又跟在我们后面来了。
②法语:不,不,请您承认,这真是妙不可言,这就是塔博尔桥事件。他们未遇阻力就
过桥了。

“您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您不知道城里的马车夫都已经知道的事吗?”

“我是从大公夫人那里来的。我在那里没有听过一点消息。”

“您也没有看见到处都在收捡行李吗?”

“没有看见……这是怎么一回事?”安德烈公爵不耐烦地问道。

“是怎么回事?是这么回事,法国佬从奥尔斯珀格占据的那座桥上走过去了。桥还没有
炸掉,缪拉正沿着通往布吕恩的大路奔走,今日或明日他们会到达此地。”

“怎么会到达此地呢?既然桥上埋了地雷,怎么不把桥炸掉呢?”

“我正向您问起这件事的?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就连波拿巴本人也不知道。”

博尔孔斯基耸耸肩。

“既然越过那座桥了,就是说,全军都要覆没了:军队要被截断联系的。”他说道。

“问题实质就在于此,”比利宾答道。“您听我说吧,我跟您说过法国佬打进了维也
纳。一切都很不错,第二天,就是昨天,三位元帅先生——缪拉、拉纳、贝利亚尔——骑上
马,向那座桥进发。(请您留意,这三个人都是吹牛大家。)其中一个人说道:‘诸位,你
们都知道,这座塔博尔桥布了地雷和扫雷装置,桥前面耸立着一座森严的têtedepont①,
还有那受命炸桥并阻挡我们前进的一万五千人的军队。但是,如果我们占领这座桥,我们的
拿破仑皇帝陛下是会十分喜悦的。让我们一道去占领那座桥吧。’‘我们一道去吧。’另外
两个人说道。于是他们就出发,去攻占那座大桥,他们越过了大桥,现在他们正带领全军人
马在多瑙河这边向我们、向你们、也向你们的交通线进发。”

①法语:桥头堡。

“开够了玩笑。”安德烈公爵忧悒而严肃地说。

这消息使安德烈公爵既感到痛苦,同时又感到喜悦。一当他获悉,俄国军队正处于如此
绝望的境地,他脑海中就想到,正是他肩负着使俄国军队摆脱这种窘境的使命,这就是土伦
战役的重演,它定能将他从无名的军官中解救出来,为他开辟第一条求得功名的道路!他一
面倾听比利宾讲话,一面考虑到,他回到军队之后将在军委会上提出一项拯救军队的意见,
他于是一人接受委托去完成这项计划。

“开够了玩笑。”他说道。

“我不开玩笑,”比利宾继续说道,“没有什么比这更确实、更悲惨的事了。这几位先
生独自骑马来到桥上,举起白手绢,要对方相信,他们要暂时休战,他们这几个元帅是来和
奥尔斯珀格公爵举行谈判的。值日军官让他们走进tetedepont。他们对他讲了一大堆夸口
的蠢话,说战争已经结束,弗朗茨皇帝预定和波拿巴会面的时地,他们希望看见奥尔斯珀格
公爵等等。军官派人去把奥尔斯珀格请来,这几位先生拥抱军官们,说些笑话,在炮身上坐
下来;与此同时,一营法国兵不知不觉地登上了大桥,把装有可燃物的袋子扔到水里去,随
即逼近(tetedepont。我们亲爱的公爵奥尔斯珀格·冯·毛特恩中将本人最后出现了。‘亲
爱的敌人!奥国军队的精华,土耳其战争的英雄!敌对局面结束了,我们可以互相伸出友谊
之手……’拿破仑皇帝急切地希望认识奥尔斯珀格公爵,一言以蔽之,这几位先生无怪乎是
吹牛大家,他们对奥尔斯珀格说了一大堆好话。他很快就和法国元帅们建立了密切关系,这
种情形使他迷惑不已,他看见缪拉的礼服和驼鸟翎,眼睛中冒出了金星。qu’iln’
yvoitquedufeu,etoublieceluiqu’ildevaitfaire,fairesurl’ennemi。”①(虽然比利
宾谈得生动,但是他却没有忘记在说完这句mot之后要稍微停顿一下,好让别人有评论的功
夫。)“一营法国兵跑进了tetedepont,把几樽大炮钉死了,占领了那座桥梁。可是,还
有至为美妙的事情,”他继续说下去,说得娓娓动听,他那激动的心情平息下去了,“至为
美妙的是,一名被派来照看大炮的中士(要凭开炮的信号点燃地雷并且炸毁桥梁),这名中
士看见法国军队跑上桥来,就想开枪,但是拉纳挪开了他的手。看起来,这名中士比他的将
军更聪明,他向奥尔斯珀格跟前走去,说道:‘公爵,您被欺骗了,您瞧瞧,法国佬啊!’
缪拉知道,如果让中士说下去,那就得认输了。他带着假装的惊讶的神态(真正的吹牛大
家)把脸转向奥尔斯珀格,说道:‘我真不了解什么举世赞不绝口的奥国的军队纪律,’他
说道,‘您竟然容许下级对您说出这种话!’c’estgenialLeprinced’

Auerspergsepiqued’honneuretfaitmettrelesergentauxarrèts.Non,
maisavouezquec’estcharmanttoutecettebistoiredupontdeThador.Cen’
estnibêtisenilaccheté…”②

“C’esttrahisonpeut—être,”①安德烈公爵说道,活生生地想象到灰色的军大
衣、创伤、硝烟、枪炮声和等待他的光荣。

①法语:以致他只看见他们在开火,而忘记了他自己应当向敌人开火。
②法语:这真是美妙。奥尔斯珀格公爵觉得委屈,便下令逮捕中士。不,您得承认,这
座桥梁的全部历史事实真是美妙极了。这并不是指什么愚蠢,也不是指什么卑鄙……

“Nonplus,celametlacourdansdetropmauvaisdraps,”比利宾继续说下去。“Cen’
estnitrahison,nilacheté,nibêtise;cestcommaàUlm……”他好像沉思起来,要寻找一
句恰当的话:“C’est……c’estduMackNoussommesmackés,”②他说了一句收尾的话,
心里觉得他说了unmot,一句新鲜的,将会脍炙人口的用mot。

①法语:也许是背叛。
②法语:也不是的。这会使朝廷处于十分狼狈的境地。这既不是背叛,不是卑下,也不

是愚蠢。这就像马尔姆战役那样,这……这是马克作风。我们都马克化了。

到这时他前额上皱起的皱纹很快地舒展开来,表示他感到高兴,他脸上微露笑意,开始
审视自己的指甲。

“您到哪里去?”他忽然说道,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站起来,朝他自己房
里走去了。

“我要动身了。”

“您到哪里去?”

“到军队里去。”

“您想再呆一两天吗?”

“我马上就要动身了。”

安德烈公爵吩咐准备出发后,就走回房里去了。

“我亲爱的,您听我说,”比利宾朝他房里走去时说道,“您的事情我考虑到了。您干
嘛就要走呢?”

为了证明这个无法反驳的理由,他脸上的皱纹都消失了。

安德烈公爵疑惑地望望交谈的人,什么话也没有回答。

“您干嘛就要走呢?我知道您想的是,当军队处于危险的境地,此时您奔回军中是您的
天职。这一点,我是明白的,moncher,c’estl’héroisme.”①

“一点也不对。”安德烈公爵说道。

“不过您是unphilosophe,②您要做个十足的哲学家,从另一面来看待事物,您会看
见,与此相反,保重自己才是您的职责。您把这件事交给那些除此而外毫无用处的人去办
吧……没有吩咐您回到部队里去,也没有谁要您离开此地,因此,您可以留下来,和我们一
道到那不幸的命运招引我们的地方去。据说,有人要去奥尔米茨。奥尔米茨是个十分可爱的
城市。我和您一起乘座我的四轮马车不慌不忙地走到那里去。”

①法语:我亲爱的,这是英雄主义。
②法语:哲学家。

“比利宾,不要再开玩笑吧。”博尔孔斯基说道。

“我是真诚而友善地对您说出这番话的。您考虑一下,当您还可以留在这里的时候,您
干嘛就要走呢?走到哪儿去呢?等待着您的是二者之一(他皱起了左边太阳穴上的皮肤):
或者是在您还没有到达部队所在地,就已签订了和约;或者是库图佐夫全军败北,蒙受奇耻
大辱。”

比利宾舒展开皱起的皮肤,心里觉得,他的两刀论法是无可辩驳的。

“这一点我不能考虑,”安德烈公爵冷淡地说,但心中想道:“我去的目的在于拯救军
队。”

“moncher,vousetesunheros.”①比利宾说道。

①法语:我亲爱的,您是个英雄。

13

就是在那天夜晚,博尔孔斯基向军政大臣辞行之后,便乘车向部队走去,连自己也不知
道,在什么地方能够找到部队。还担心在前往克雷姆斯的途中会被法国人截住。

布吕恩朝廷的上上下下都在收拾行装,沉重的物件都已运到奥尔米茨。在埃采尔斯多夫
附近的某地,安德烈公爵驶行到大马路上。俄国军队极其忙乱地沿着这条大路前进。这条路
上塞满了形形色色的车辆,以致轻便马车无法通行。安德烈公爵饥肠辘辘,倦容满面,他向
哥萨克长官雇了一匹马和一名哥萨克兵,赶到车队前面去寻找总司令和自己的马车。途中向
他传来俄国军队进退维谷的消息,军队不遵守秩序、擅自逃跑的情状证实了这些马路消息。

“Cettearméerussequel’ordel’Angleterrea

transportéedesextrémitésdel’univers,nousallonsluifaireéprouverlememesort
(lesortdel’arméea’ulm).”①他回想起波拿巴在战役开始之前向军队发布的命令中
所说的话,这些话同样使他对天才的英雄感到惊奇,激起屈辱的自豪感和沽名钓誉的希望。
“假如除阵亡而外,一无所存,怎么办呢?”他想道,“既然有必要,也没有什么!我会处
理得比别人更出色。”

①法语:我们要迫使英国的黄金自天涯海角运送来的这支俄国军队遭受同样的厄运
(乌尔姆军队的厄运)。

安德烈公爵鄙夷地望着这些川流不息的混乱的队列、马车、辎重队、炮兵,又是马车、
马车、各色各样的马车,后车追赶前车,排成三行、四行,堵塞着泥泞的道路。从四面八
方,前前后后,听力所及之处,传来车轮的辚辚声、轻便马车车厢、普通大车和炮架的隆隆
声、马蹄得得的声音、马鞭哒哒的响声、催马的吆喝声、士兵、勤务兵和军官的咒骂声。道
路的两边时而不停地望见剥去外皮和尚未剥去外皮的倒毙的马匹,时而望见被破坏的马车,
一些散兵游勇坐在马车旁等待着什么,时而望见一些脱离队伍的士兵,他们成群结队地向邻
近的村庄走去,或者从村里拖出若干只母鸡、公羊、干草或一些装满着物品的布袋。在上下
坡的地方,人群显得更加密集,不停地听见哼叫的声音。士兵们陷入齐膝深的泥泞中,双手
抬着炮身,扶着带篷大车;马鞭不停地抽挞,马蹄滑动着;套索眼看就要破裂,他们拼命地
吼叫,叫痛了胸口。指挥车马运行的军官们在车队中间时而向前、时而向后地驶行。在众人
的嘈杂声中可以隐约地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从他们脸上看出,他们已经丧失制止混乱的希望
了。

“Voilalecher①东正教军队。”博尔孔斯基回忆起比利宾的话时,思忖了一下。

①法语:看,这就是可爱的……

他驶近车队,欲向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打听总司令的下落。一辆稀奇古怪的单马轻便马
车从他对面直奔而来,很明显这是一辆士兵家庭集资制造的式样介乎普通大车、单马双轮轻
便车和四轮马车之间的马车。士兵驾驶着马车,一个妇女坐在皮革车篷底下的挡布后面,她
满头缠着围巾。安德烈公爵向他们前面驶来,这个坐在带篷马车中的妇女拼命地喊叫,引起
了他的注意,这时候他便问问那个士兵。一名坐在这辆马车上充当车夫的士兵很想赶到前面
去,指挥车队的军官揍他一顿,皮鞭子不断地落在带篷马车的挡布上。这个妇女尖声地叫
喊。她看见了安德烈公爵,便从挡布后面探出身子,一面挥动着从地毯似的围巾后面伸出来
的瘦骨嶙峋的手臂,嚷道:

“副官!副官先生!…看在上帝面上……救救我吧…这会闹成啥样子?…我是第七猎骑
兵团军医的妻子……不放我们过去:我们就落在后面,自己的人都失散了……”

“我真要把你砸成薄饼,你转回头去!”凶恶的军官对士兵喊道,“你跟你的邋遢女人
转回头去。”

“副官先生,救救我吧!这是什么世道?”军医的妻子喊道。

“请您让这辆马车通行。您难道看不见这是妇女吗?”安德烈驶至军官面前,说道。

军官瞟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又把脸转向士兵,说道:

“我要绕到前面去……你后退吧!”

“让这辆马车通行,我跟您说。”安德烈公爵瘪着嘴唇,又重复地说了一句。

“你是什么人?”这名军官忽然摆出一副发酒疯的样子对他说,“你是什么人?(他特
别强调“你”的重音)是长官,是不是?这里的长官是我,而不是你。你退回去吧,”他重
说一遍,“我真要把你砸成薄饼。”

看起来,这名军官更喜欢这句口头禅。

“他很傲慢地把小副官的话顶回去了。”从后面传来话语声。

安德烈公爵看见,军官喝醉酒似地无缘无故地发狂,人通常处于这种状态会不记得自己
所说的话的。他又看见,他庇护坐在马车上的军医太太,定会使人感到,这是世界上一件最
可怕的事,这会变成所谓的ridicule①,但是他的本能使他产生别的情感。军官还没有来
得及把最后一句话说完,安德烈公爵便狂暴得扭曲了面孔,走到他跟前,举起了马鞭:

“请您让这辆马车通行吧!”

①法语:笑料。

军官挥挥手,急忙走到一边去。

“这些司令部的人员把什么都搞得乱七八糟,”他唠叨地说,“您要干什么,听您的便
吧。”

安德烈公爵没有抬起眼睛,匆匆忙忙地从那个把他叫做救星的军医太太身边走开,向人
家告诉他的总司令驻扎的村庄疾驰而去,一面厌恶地想到这种有伤自尊心的争执的详情细节。

他驶入村庄,翻身下马,向第一栋住宅走去,心里想要休息片刻,吃点什么,澄清一下
令人屈辱的折磨他的想法。

“这是一群坏蛋,而不是军队。”他想道,向第一栋住宅的窗口走去,这时候一个熟人
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回头一看,涅斯维茨基的清秀的面孔从那小小的窗口探了出来。涅斯维茨基用那红阔
的嘴咀嚼着什么食物,一面挥动着手臂,把他喊到身边去。

“博尔孔斯基,博尔孔斯基!你听不见,是不是?快点来吧。”他喊道。

安德烈公爵走进住宅,看见正在就餐的涅斯维茨基和另一名副官。他们急忙地询问博尔
孔斯基,他是否获悉什么新闻?安德烈公爵从他很熟悉的他们的脸上看出了惊惶不安的神
色。这种神色在向来流露笑意的涅斯维茨基的脸上特别引人注目。

“总司令在哪里?”博尔孔斯基发问。

“是在这里,在那栋住宅里。”副官答道。

“啊,说实在话,媾和与投降,都没有什么,是吗?”涅斯维茨基问道。

“我正在问您。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很费劲地才走到你们这里来。”

“老兄,我们这里怎么啦!不得了!老兄,我认罪;大家嘲笑过马克,可是我们自己搞
得更糟了,”涅斯维茨基说道,“你坐下,吃点什么吧。”

“公爵,而今没有找到马车,什么也找不到,天知道您的彼得在哪里呢。”另一名副官
说道。

“大本营究竟在哪里?”

“我们要在茨奈姆落歇。”

“我把我要用的全部物件重新驮在两匹马背上,”涅斯维茨基说道,“马搭子装得棒极
了。即令要溜过波希米亚山也行。老兄,很不妙。你真的病了,怎么老在发抖呢?”涅斯维
茨基发现安德烈公爵像触到电容瓶似地打了个哆嗦,于是问道。

“没关系。”安德烈公爵答道。

这时分他想起了不久以前跟军医太太和辎重队军官发生冲突的情景。

“总司令在此地做什么事?”他问道。

“我一点也不知道。”涅斯维茨基说道。

“有一点我是了解的:什么都令人厌恶,令人厌恶,令人厌恶!”安德烈公爵说完这句
话,就到总司令驻扎的住宅去了。

安德烈公爵从库图佐夫的轻便马车旁边,从疲惫不堪的随员骑的马匹旁边,从那些大声
交谈的哥萨克兵旁边经过后,便走进外屋。有人告诉安德烈公爵,库图佐夫本人和巴格拉季
翁公爵、魏罗特尔都在一间农村木房里。魏罗特尔是替代已经献身的施米特的奥国将军。在
外屋里,个子矮小的科兹洛夫斯基在文书官面前蹲着。文书官卷起制服的袖口,坐在桶底朝
上翻过来的木桶上,急急忙忙地誊写文件。科兹洛夫斯基面容疲倦,看起来,他也有一宵未
眠。他朝安德烈公爵瞥了一眼,连头也没有点一下。

“第二行……写好了吗?”他向文书官继续口授,“基辅掷弹兵团,波多尔斯克兵
团……”

“大人,跟不上您呀。”文书官回头望望科兹洛夫斯基,不恭敬地、气忿地答道。

这时从门里可以听见库图佐夫的极度兴奋的不满意的话语声,它被另外的陌生的话语声
打断了。这些话语声清晰可闻,科兹洛夫斯基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疲惫不堪的文书官出言
不逊,文书官和科兹洛夫斯基离总司令只有咫尺之地,他们围着木桶坐在地板上,几名哥萨
克牵着马儿在住宅的窗下哈哈大笑,——从这一切来推敲,安德烈公爵心里觉得,想必发生
了什么不幸的严重事件。

安德烈公爵十分迫切地向科兹洛夫斯基提出了几个问题。

“公爵,马上就回答,”科兹洛夫斯基说道,“正给巴格拉季翁下一道书面命令。”

“是要投降吗?”

“根本不是,作战命令已经颁布了。”

安德烈公爵向门口走去,门后可以听见众人的话语声。但是当他想要开门时,房间里的
话语声停住了,门自动地敞开了。库图佐夫长着一张肥胖的脸,鹰钩鼻子,他在门坎前出现
了。安德烈公爵笔直地站在库图佐夫对面,但是从总司令的独眼的表情可以看出,一种心绪
和忧虑萦回于他的脑际,仿佛蒙住了他的视觉。他直勾勾地望着他的副官的面孔,没有认出
他是谁。

“喂,怎么,写好了吗?”他把脸转向科兹洛夫斯基,说道。

“立刻写好,大人。”

巴格拉季翁,身材不高,一副东方型的表情呆板而端正的脸孔,干瘪瘪的,还不是老年
人,他跟随总司令走出来。

“遵命来到,荣幸之至。”安德烈公爵递上一封信,嗓音洪亮地重说一句话。

“啊,是从维也纳来的吗?很好。过一会儿,过一会儿!”

库图佐夫随同巴格拉季翁走上了台阶。

“啊,公爵,再见,”他对巴格拉季翁说道,“基督保佑你。

祝福你建立丰功伟绩。”

库图佐夫的脸色忽然变得温和了,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用左手把巴格拉季翁拉到自己
身边,用那只戴着戒指的右手做出显然是习惯做的手势,给他画十字,向他伸出肥胖的脸
颊,巴格拉季翁没有去吻他的脸颊,而是吻了吻他的颈项。

“基督保佑你,”库图佐夫重说了一遍,便向四轮马车前面走去,“你和我一同坐车
吧。”他对博尔孔斯基说道。

“大人,我希望能在此地效劳。请您允许我留在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部队中吧。”

“你坐下,”库图佐夫发现博尔孔斯基在耽误时间,便开口说道,“我本人,本人要用
一些优秀的军官。”

他们坐上了四轮马车,默不作声地驶行了几分钟。

“前途无量,还有许多事要干,”他带着老年人富有洞察力的表情说道,仿佛他明白博
尔孔斯基的全部内心活动似的,“假如明日有十分之一的人从他的部队中回来的话,我就要
感谢上帝。”库图佐夫好像自言自语地补充说。

安德烈公爵望了望库图佐夫,在离他半俄尺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注视库图佐夫的太阳
穴上洗得干干净净的伤疤,在伊兹梅尔战役中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头颅,失去了眼球,他这
只出水的眼睛也使安德烈公爵注目。“是的,他有权利心平气和地谈论这些人阵亡的事
啊!”博尔孔斯基思忖了一会。

“正是因为这缘故,我才请求把我派到这支部队里去。”他说道。

库图佐夫没有回答。他好像忘记了他说的话,还在沉思默想地坐着。五分钟以后,库图
佐夫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坐在柔软的四轮马车的弹簧车垫上平稳地摇摇晃晃。他脸上没有
激动的痕迹了。他带着含蓄的讥讽的神情询问安德烈公爵关于他和皇帝会面的详细情形、在
皇宫听到什么有关克雷姆战役的评论,并且问到大家都认识的几个女人。

14

十一月一日,库图佐夫从他的侦察兵那里得到了消息,这项消息可能使他率领的军队陷
入走投无路的境地。侦察兵禀告:法国佬以其雄厚的兵力已越过维也纳大桥,向库图佐夫和
俄国开来的军队的交通线挺进。如若库图佐夫下定决心留守克雷姆,拿破仑的十五万军队就
要截断他的各条交通线,包围他的精疲力竭的四万军队,他就会处于乌尔姆战役中马克陷入
的绝境。若是库图佐夫下定决心放弃他和俄国军队取得联络的道路,他就会无路可走,只得
进入那人地生疏的无名的波希米亚山区,自我防卫,以免遭受拥有优势兵力的敌人的进犯,
并且丧失他和布克斯格夫登取得联络的任何希望。若是库图佐夫下定决心沿途退却,从克雷
姆斯撤退到奥尔米茨,同俄国军队汇合,那末在这条路上,那些越过维也纳大桥的法国人就
要抢先一步,使库图佐夫遭受危险,这样一来,他就要被迫携带各种重型装备和辎重在行军
中作战,同兵力优越二倍、从两面向他夹攻的敌人作战。

库图佐夫选择了后一条出路。

侦察兵禀告,法国人越过维也纳大桥,正以强行军的速度向库图佐夫撤退的道路上的茨
奈姆推进,在库图佐夫前头走了一百多俄里。先于法国官兵抵达茨奈姆,意味着拯救全军的
希望更大;让法国官兵抢先到达茨奈姆,就意味着一定会使全军遭受乌尔姆战役之类的奇耻
大辱,或者使全军覆没。但是,率领全军赶到法国官兵前头去是不可能的。法国官兵从维也
纳到茨奈姆的道路,比俄国官兵从克雷姆斯到茨奈姆的道路更短,更便于行走。

得到消息的晚上,库图佐夫派遣巴格拉季翁的四千人马的前卫队伍从克雷姆斯——茨索
姆大道右侧翻越山峰向维也纳——茨奈姆大道推进。巴格拉季翁应当不停地走完这段行程,
在面朝维也纳背向茨奈姆的地方扎下营盘。假如能赶到法国官兵前头,他就应当尽可能地阻
止他们前进,库图佐夫本人携带各种重型装备起程前赴茨奈姆。

在暴风雨之夜,巴格拉季翁带着那些忍饥挨饿、不穿皮靴的士兵在无路径的山中走了四
十五俄里,失去了三分之一的掉队的官兵。巴格拉季翁比法国官兵早几个钟头到达维也纳—
—茨奈姆大道上的霍拉布伦,这时法国官兵正向霍拉布伦附近推进。库图佐夫随带辎重还要
再走一昼夜才能抵达茨奈姆;因此,为拯救军队巴格拉季翁就必须带领四千名饥饿而劳累的
士兵花费一昼夜在霍拉布伦阻击相遇的全部敌军,这显然是办不到的事。但是奇特的命运却
使办不到的事变成办得到的事。不战而将维也纳大桥交到法国官兵手中这一骗术的成功促使
缪拉也试图欺骗一下库图佐夫。缪拉在茨奈姆大道上遇见巴格拉季翁的兵力薄弱的部队后,
以为这就是库图佐夫的全军人马。为坚持粉碎这支部队,他要等候从维也纳动身后于途中掉
队的官兵,为此目的他建议休战三天,条件是:双方的部队不得改变驻地,在原地不动。缪
拉要人人相信,和谈正在进行中,为避免无益的流血,所以提议停战。

处于前哨部队中的奥国将军诺斯蒂茨伯爵相信缪拉军使的话,给巴格拉季翁的队伍开
路,自己退却了。另一名军使向俄国散兵线上驶去,也宣布同样的和谈消息,建议俄国军队
休战三天。巴格拉季翁回答,他不能决定是否接受停战建议一事,他于是派出他的副官携带
建议休战的报告去晋谒库图佐夫。

停战对库图佐夫来说是唯一的赢取时间的办法,巴格拉季翁的疲惫不堪的部队可用以稍
事休憩,即令他让辎重和重型装备得以向茨奈姆多推进一段路程也行(瞒着法国官兵运输辎
重和重型装备)。这项停战建议为拯救全军造成了料想不到的唯一的良机。库图佐夫在得到
消息之后,立即把他部下的侍从武官长温岑格罗德派往敌营。温岑格罗德不仅应该接受停战
条款,而且应该提出投降条件;与此同时,库图佐夫还派出数名副官,尽量催促克雷姆斯—
—茨奈姆大道上全军的辎重向前推进。唯独巴格拉季翁的疲惫而饥馑的部队为掩护辎重和全
军行进而在兵力强于七倍的敌人面前岸然不动地设营。

库图佐夫意料之事果然应验了,其一是,投降建议并不要求承担任何责任。它可使部分
辎重赢得推进的时机;其二是,缪拉的错误很快会被揭露。波拿巴驻扎在申布鲁恩,离霍拉
布伦有二十五俄里之遥,他一接到缪拉的情报和停战、投降的草案,便立刻看出这个骗局,
于是给缪拉写了如下的一封信。

缪拉亲王:

我搜寻不到恰当的言词以表达我对您的不满。您只

能指挥我的前卫,如未接获我的命令,您无权擅自停战媾和。您使我丧失整个战役的成
果。您立刻撕毁停战建议书,并且前去歼灭敌人。您对他宣布,签署这份降书的将军无权作
出这一决定,除俄皇之外,谁也无权作出这一决定。

但是,如果俄皇同意这一条件,我也表示赞同,然

而这只是一种计谋而已。您要去消灭俄国军队……您定能夺取俄国军队的辎重和大炮。

俄皇的侍从武官长是个骗子手……军官们如未授予

全权,就不能发挥任何作用,他也没有这种权力……在越过维也纳大桥时,奥国人遭受
欺骗,而您却遭受俄皇侍从武官的欺骗。

拿破仑

一八○五年雾月二十五日八时于申布鲁恩

波拿巴的副官携带这封令人恐怖的书函向缪拉处奔驰而来。波拿巴本人不信任将军,生
怕放走现成的牺牲品,便率领御林军奔赴战场。巴格拉季翁的四千人马的队伍正在快活地点
起篝火,烤干衣服、取暖,停战三天后第一次煮饭,队伍中谁也不知道,谁也不会想到目前
将要发生什么事。

15

下午三点多钟,安德烈公爵向库图佐夫坚决地请求,在获准之后来到格伦特,拜谒了巴
格拉季翁。波拿巴的副官尚未抵达缪拉部队,因此会战仍未开始。巴格拉季翁的队伍中对整
个事态的进展一无所知,人人都在谈论媾和,但都不相信媾和有实现的可能。人人都在谈论
会战,但也不相信会战近在眉睫。

巴格拉季翁认为博尔孔斯基是个走红的靠得住的副官,所以他像首长厚爱部下那样接待
他。他向他宣布,大概在一二日之内将要发生会战,在会战期间,他让他享有充分的自由,
可以自行决定:或者留在他身边,或者留在后卫队监察撤退的秩序,“这也是极为重要的
事。”

“但是在眼下大概不会发生会战。”巴格拉季翁说,好像在安慰安德烈公爵似的。

“如果他是个派来领十字勋章的司令部的普通的阔少,那他在后卫队也能得到奖励。如
果他愿意留在我左右办事,那就让他干下去……如果他是个勇敢的军官,那就大有用场
了。”巴格拉季翁想了想。安德烈公爵什么话也没有回答,他请求允许他去视察阵地,了解
一下部队的驻地,以便在接受任务时熟悉驶行的方位。部队中值勤的军官自告奋勇地陪伴安
德烈公爵,这名军官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子汉,穿着很讲究,食指上戴着一枚钻石戒指,法国
话说得蹩脚,但他乐意说。

从四面八方可以看见满面愁容、浑身湿透的军官,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还可以看见从
村中拖出门板、条凳和栏栅的士兵。

“公爵,瞧,我们没法摆脱这些老百姓,”校官指着这些人,说道,“指挥官纵容他
们。瞧瞧这地方,”他指了指随军商贩支起的帐篷,“都聚在一起,坐着哩。今天早上把他
们统一赶出去了,瞧瞧,又挤满了人。公爵,应当走到前面去,吓唬他们一下。等一等吗?”

“我们一块儿走吧,我也得向他要点乳酪和白面包。”来不及吃点东西的安德烈公爵说。

“公爵,您为什么不说呢?我愿意款待您哩。”

他们下了马,走进了随军商贩的帐篷。数名军官现出疲惫不堪的样子,涨红了脸,坐在
桌旁又吃又喝。

“啊,诸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校官用责备的口吻说道,就像某人接连数次地重说
一句同样的话,“要知道,随便离开是不行的。公爵已吩咐,不准任何人走来。哎,上尉先
生,瞧您这副模样。”他把脸朝向身材矮小、形容污秽、瘦骨嶙峋的炮兵军官说道,这名军
官没有穿皮靴(他把皮靴交给随军商贩烤干),只穿着一双长袜,在走进来的人面前站起
来,不太自然地面露微笑。

“喂,图申上尉,您不觉得害羞吗?”校官继续说道,“您这个炮兵好像要以身作则,
而您竟不穿皮靴。假如发出警报,您不穿皮靴,那就很好看了。(校官微微一笑)诸位,诸
位,诸位,请各回原位。”他客气十足地补充一句。

安德烈公爵望了望上尉,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图申默不作声,微露笑意,站立时把重
心从一只不穿靴子的脚移至另一只脚上,他带着疑惑的样子,用他那对聪明而善良的大眼睛
时而望着安德烈公爵,时而望着校官。

“士兵都说:不穿靴子更方便。”图申上尉说道,面露微笑,显得很羞怯,看起来,他
想用诙谐的语调来摆脱他的窘境。

“你们都各回原位。”校官尽量保持严肃的神态,说道。

安德烈公爵又一次地望望炮兵的身段。在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全然不是军人固有的略嫌
可笑、但又异常诱人的东西。

校官和安德烈公爵都骑上马,继续前行。

他们走到村外,不断地追赶并且遇见行军的各个小队的官兵,看见正在修筑的防御工
事,工事左面刚刚挖出的泥土呈露红色。寒风凛冽,几个营的士兵都穿着一件衬衣,像白蚁
似地在防御工事上蠕动。望不见的人在土墙后面铲出一锹一锹的红土。他们骑马走到防御工
事前面,观看了一下,便继续前进。在防御工事后面,他们碰到几十个不断轮流替换、从工
事跑下来的士兵。他们只好掩住鼻子,驱马疾驰,离开这种毒气弥漫的氛围。

“Voilàagrementdescamps,monsieurleprince.”①值日校官说。

①法语:公爵,这就是兵营的乐趣。

他们骑马走到了对面山上。从这座山上可以看见法国官兵。安德烈公爵停步了,开始仔
细地观察。

“瞧,这儿就是我们的炮台,”校官指着那个制高点说道,“就是那个不穿靴子坐在帐
篷里的古怪人主管的炮台,从那儿什么都可以望见。公爵,让我们一道去吧。”

“感激之至,我一个人现在就走过去,”安德烈公爵说道,想避开这个校官,“请您甭
费心。”

他越向前行驶,越靠近敌军,我军官兵就显得更神气、更愉快。茨奈姆离法国人有十俄
里,安德烈公爵是日早晨得绕过茨奈姆;正在茨奈姆前面驶行的辎重车队的秩序极为混乱,
士气也低沉。在格伦特可以觉察到某种惧怕和惊慌的气氛。安德烈公爵越走近法军的散兵
线,我军官兵就越显得信心充足。一些穿着军大衣的士兵排成一行,站在那里,上士和连长
在清点人数,用手指戳着班里靠边站的士兵的胸口,命令他举起手来。分布在整片空地上的
士兵拖着木柴、干树枝,搭起临时用的棚子,欢快地说说笑笑。一些穿着衣服的和裸露身子
的士兵都坐在篝火旁边,烧干衬衣,包脚布,或者修补皮靴和大衣,都聚集在饭锅和伙夫周
围。有个连的午饭弄好了,士兵们露出贪婪的神情望着蒸气腾腾的饭锅,等候着品尝的东
西,军需给养员用木钵装着品尝的东西端给坐在棚子对面圆木上的军官。

在另一个更走运的连队里,不是人人都有伏特加酒,士兵们挤成一团,站在那麻面、肩
宽的上士周围,这名上士侧着小桶,向那依次地搁在手边的军用水壶盖子中斟酒。士兵们流
露出虔诚的神色把军用水壶放到嘴边,将酒一倾而尽,嗽嗽口,用军大衣袖子揩揩嘴,带着
快活的样子离开上士。大家的脸上非常平静,就好像这种种情形不是在敌人眼前发生,也不
是在至少有半数军队要献身于沙场的战斗之前发生,而好像是在祖国某处等待着平安的设营
似的。安德烈公爵越过了猎骑兵团,在基辅掷弹兵的队列中间,在那些从事和平劳作的英姿
勃勃的人中间,在离那座高大的、与众不同的团长的棚子不远的地方,碰到了一排掷弹兵,
一个光着身子的人躺在他们前面。两名士兵捉住他,另外两名挥动着柔软的树条,有节奏地
抽挞着他的裸露的背脊,受惩罚的人异乎寻常地吼叫。一名很胖的少校在队列前头走来走
去,不理睬他的吼叫声,不住口地说:

“士兵偷东西是很可耻的,士兵应当诚实、高尚而勇敢,假如偷了弟兄的东西,那就会
丧失人格,那就是个恶棍。还要打!还要打!”

可以不断地听见柔软的树条抽挞的响声和那绝望的、却是假装的吼叫声。

年轻的军官流露着困惑不安和痛苦的神态,从受惩罚的人身边走开,带着疑问的目光打
量着骑马从身旁走过的副官。

安德烈公爵走进前沿阵地之后,便沿着战线的前面驰去。我军和敌军的左右两翼的散兵
线相距很远,但在中部地带,就是军使们早晨经过的地方,两军的散兵线相距很近,他们彼
此看得清脸孔,可以交谈几句。除开在这个地方据有散兵线的士兵而外,还有许多好奇的人
站在战线的两旁,他们冷讥热讽,端详着他们觉得古怪的陌生的敌人。

从清早起,虽然禁止人们走近散兵线,可是首长们没法赶走那些好奇的人。据有散兵线
的士兵就像炫示什么珍宝的人们那样,已不再去观看法国官兵,而去观察向他们走来的人,
寂寞无聊地等待着接班人。安德烈公爵停下来仔细观察法国官兵。

“你瞧吧,你瞧,”一名士兵指着俄国火枪兵对战友说道,火枪兵随同军官走到散兵线
前面,他和法国掷弹兵急速而热烈地谈论什么事,“你瞧,他叽哩咕噜地讲得多么流利!连
法国人也赶不上他哩。喂,西多罗夫,你为一句给我听听!”

“你等一下,听听吧,你瞧,多么流利啊!”被认为善于讲法国话的西多罗夫答道。

两个面露笑意的人指给人家看的那名士兵就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认出他了,开始谛
听他谈话。多洛霍夫随同他的连长从他们兵团驻守的左翼来到散兵线了。

“喂,再说几句吧,再说几句吧,”连长催促他说话,一面弯下腰,极力不漏掉他听不
懂的每句话,“请再说快点。他说什么啦?”

多洛霍夫不回答连长的话,他卷入了跟法国掷弹兵开展的激烈的论争。他们当然是谈论
战役问题。法国人把奥国人和俄国人混为一谈,他居然证明,俄国人投降了,从乌尔姆逃走
了。多洛霍夫却证明,俄国人非但没有投降,而且打击了法国人。

“我们奉命在这里赶走你们,我们一定能赶走你们。”多洛霍夫说。

“只不过你们要卖力干,别让人家把你们和你们的哥萨克掳走了。”法国掷弹兵说道。

法国观众和听众笑了起来。

“要强迫你们团团转,就像苏沃洛夫在世时强迫你们团团转那样
(onvousferadanser),”①多洛霍夫说道。

“Quest—cequ’ilchante?”②一个法国人说道。

“Del’histoireancienne,”③另外一个法国人猜到话题是涉及从前的战事,说道,
“L’EmpereurvaluifairevoiràvotreSouvara,commeauxautres…”④

“波拿巴……”多洛霍夫本想开口说话,但是法国人打断他的话。

“不是波拿巴,是皇帝啊!Sacrèmon…⑤”他怒气冲冲地喊道。

“你们的皇帝见鬼去吧!”

①法语:要强迫你们团团转。
②法语:他在那儿乱唱什么?
③法语:古代史。
④法语:皇帝像对待其他人一样,也要教训你们的苏瓦拉一顿……(苏瓦拉即指苏沃洛

夫。)
⑤法语:见鬼去……

多洛霍夫像士兵似的用俄国话粗鲁地骂了一顿,提起枪来,走开了。

“伊万·卢基奇,我们走吧,”他对连长说道。

“你看,法国话多棒,”散兵线上的士兵说道,“喂,西多罗夫,你说一句给我听听。”

西多罗夫丢了个眼色,把脸转向法国人,开始急促地嘟嚷着一些听不懂的话。

“卡里,乌拉,塔法,萨菲,木特尔,卡斯卡。”他叽哩咕噜地说,极力地想使他的语
调富有表情。

“嘿,嘿,嘿!哈,哈,哈,哈!哟!哟!”士兵中间传来了快活的哄然大笑,这笑声
透过散兵线无意中感染了法国人,看来在这场大笑之后就应当退出枪弹,炸毁发射药,快点
四散各自回家。

但是火枪仍旧是装着弹药。房屋和防御工事里的枪眼仍然像从前那样威严地正视前方,
卸下前车的大炮仍然互相对准着敌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