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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二章
人的智力难以理解产生各种现象的根本原因。但是人的内心感到需要寻找这些原因,人的智力不深入剖析产生各种现象的无数的复杂的各种条件,而这些条件中每一条单独来看都能被说成是原因,只抓住首先碰到的最容易理解的一个近似的条件,于是说:这就是原因。在许多历史事件中(在这些历史事件中人的行动是观察对象)上帝的意志是最原始的近似条件,其次是站在最显著的历史地位的人的意志,即是历史上的英雄的意志。但是,只要深入剖析每一个历史事件的实质,也就是深入剖析参加这些事件的全体人民群众的活动,就会完全弄清,历史上的英雄的意志非但没有支配人民群众的行动,而且他们的意志总是被人民群众的意志所支配。不管是这样或那样去理解历史事件的意义似乎都完全一样。然而,一些人说,西方人向东方推进,那是因为拿破仑要这样做,另一些人说,这件事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它必然要发生,这两种人的说法和另两种人的说法的差别完全一样,一些人说,地球是不转动的,行星都围绕着地球转,另一些人说,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支撑着地球,但是他们知道,地球和其他行星的运动是受某些法则所支配着的。除了所有原因中的一种原因之外,一个历史事件没有也不可能有多种原因。但是有某一些法则支配着各种事件,这些法则有些尚不清楚,有些已被我们探索出来了。只有当我们完全抛弃在一个人的意志中去寻找原因的时候,才能发现这些法则;与此相同的是,只有当人们抛掉那些有关地球的一切成见,才能揭示行星运动的法则。
历史学家认为,在波罗底诺战役和莫斯科被敌人占领并焚毁之后,在一八一二年的战争中最重要的插曲就是俄国军队从梁赞大路进入卡卢日斯卡雅大路,然后直趋塔鲁丁诺营地的运动——即所谓的越过红帕赫拉的侧翼进军。历史学家把这一天才功勋的荣誉归功于各种不同的人,并且争论,荣誉究竟属于谁。甚至外国的历史学家,甚至法国的历史学家在谈及这次侧翼进军的时候,都承认俄国统帅的天才。但是,为什么军事著作家及其追随者都认为,这次拯救了俄国和击败拿破仑的侧翼进军,是某个人深思熟虑的创举——这实在太难以令人理解。首先,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一军事行动的深思熟虑和英明在什么地方,因为要知道军队所处的最佳位置(当它不受攻击的时候),是在粮草多的地方——这不需要动什么脑筋。每一个人,就是一个愚笨的十三岁的小孩也不用费力就会知道,在撤出莫斯科之后,一八一二年军队最有利的位置是在卡卢日斯卡雅大路。因而,第一,不能理解,历史学家们为了弄清这次军队运动的奥秘之处,使用了什么样的推理方法。第二,尤其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历史学家们究竟是怎样看出这次军事行动使俄国得救而使法国失败;因为这次侧翼进举,如果在此之前,或与此同时和在此之后发生另外的情况,就可能对俄国军队来说是毁灭性的,而对法国军队来说则是幸运的。如果说,自从完成这次军事运动之后,俄国军队的军事地位改善了,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能由此得出这次军事运动是那个原因。
这次侧翼进军,假如没有其他一些条件的巧合,不仅不会给俄国军队带来任何好处,而且可能把俄国军队毁灭掉。如果莫斯科没有被焚毁,那将会怎样呢?如果缪拉不知俄国军队的行踪,那将会怎样呢?如果不是拿破仑按兵不动,那将会怎样呢?如果按照贝尼格森和巴克莱的建议在红帕赫拉附近打一仗,那将会怎样呢?如果法国人在俄国军队渡帕赫拉河的时候发动进攻,那将会怎样呢?如果拿破仑在到达塔鲁丁诺的时候,立即只用他进攻斯摩棱斯克的十分之一的兵力进攻俄国军队,那将会怎样呢?如果法国人进攻彼得堡,那将会怎样呢?……在所有这些假设中,只要任何一条成为事实的话,侧翼进军的结局就不是拯救而是毁灭。
第三,令人最难以理解的是,研究历史的人故意不愿看见,这次侧翼进举不能归功于任何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它有所预见,从菲利的撤退也和它完全一样,在任何时候都没有任何一个人看清楚它的全貌,它是由无数的各种各样的条件一步一步地、一个事件接着一个事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显露出来的,只有当它已经完成和已经成为过去的时候,它的全貌才呈现出来。
菲利的军事会议上俄军将领们多数认为理所当然应当沿着下城大路径直往后退却。以下事实可以证明:与会者多数意见都赞成这样撤退,特别是会后总司令和管理粮秣的兰斯科伊那场有名的谈话。兰斯科伊向总司令报告说,军队给养主要集中在奥卡河沿岸的图拉和卡卢加省,如果向下城撤退,给养存放地就被宽阔的奥卡河隔断,而初冬季节河运是不可能的。这是必须撇开那个最自然的直趋下城的想法的第一个迹象。军队沿梁赞大路向南行进,离给养更接近了。后来,甚至不知俄国军队去向的法国军队按兵不动,并且保护图拉的兵工厂,主要的,要接近给养存放地点,使军队向南移动,进入图拉大路。冒险渡过帕赫拉河向图拉大路运动时,俄国军队的司令官们曾打算在波多尔斯克停留下来,并没有考虑塔鲁丁诺阵地,但是,无数的情况和先前不知俄国军队踪迹的法国军队的再次出现、作战计划、主要是卡卢加的粮秣充足,迫使俄军向南移动,向给养所在地的交叉路口转移,从图拉大路转到卡卢日斯卡雅大路,直趋塔鲁丁诺。正如无法回答莫斯科是何时撤退的一样,无法回答,到底是谁决定转移到塔鲁丁诺的。只有当军队由于无数的千差万别的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抵达塔鲁丁诺之后,人们才自信地说,他们本来就是这样想的,早就预见到这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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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侧翼进军只是:俄国军队在敌人进攻下一直往后退却,在法国人停止进攻之后,离开当初采取的径直路线,见到后面没有追击,就自然而然地转向给养充足的地区。
假如俄国军队不是在英明的统帅领导下,而只是一支没有指挥官的军队,那么,除了从粮草较多、物产较富的地区,沿着一条弧线朝莫斯科迂回之外,不会做出任何别的抉择。
从下城大路向梁赞、图拉和卡卢日斯卡雅大路转移,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事,就连俄国的逃兵都向那个方向跑,而且彼得堡方面也要求库图佐夫朝那个方向转移。在塔鲁丁诺库图佐夫接到皇帝的近乎申斥的信,责备他走梁赞大路,要他占领卡卢加对面的阵地,其实在接到皇帝的信时,他已经站在那个阵地上了。
俄国军队这个球,在所有战役和波罗底诺会战的推动下,沿着推力的方向滚动,在推力已经消失,又没有获得新的推力的时候,它就在那个理所当然该停的位置上停住了。
库图佐夫的功绩不在于什么天才,通常称为战略机动,而在于只有他一个人懂得所发生的事件的意义,只有他一个人在当时就懂得法国军队已失去作战能力的意义,只有他一个人坚信波罗底诺战役是一次胜利;只有他一个人——以他处在总司令的地位,理应倾向于进攻的,——竭尽全力阻止俄国军队去作无益的战斗。
在波罗底诺受了伤的那头野兽躺在逃走的猎人把它扔下的某个地方,它是否还活着,是否还有力量,或者它只是暂时躲藏起来了,这一些猎人都不知道。突然听到了那头野兽的呻吟声。
法国军队这只受伤的野兽的呻吟,是派洛里斯顿到库图佐夫营地求和,这是它行将灭亡的暴露。
拿破仑自信,无所谓好和坏,只要是他想到的就是好的,他就这样灵机一动给库图佐夫写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
“MonsieurleprinceKoutouzov,j’envoieprèsdevousundemesaidesdecampsgènerauxpourvousenB
tretenirdeplusieursobjetsinteressants.Jedésirequevotrealtesseajoutefoiàcequ’illuidira,surtoutlorsqu’ilexprimeralessentimentsd’estimeetde
particulièreconsidérationquej’aidepuislongtempspoursapersonne…Céttelettren’étantàautrefin,jeprieDieu,monsieurleprinceKoutozov,qu’ilvousaitensasainteetdignegarde.
Moscou,le30Octobre,1812Signé:
Napoléon”①
“jeseraismauditparlapastéritésil’onmeregardaitcommelepremiermoteurd’unaccommodementquelB
conque.Telestl’es-pritactueldemanation.”②库图佐夫回答说,但是他仍然不遗余力地阻止他的军队进攻。
①法语:“库图佐夫公爵,我派一名参谋将军同您谈判许多重要的问题。我请求阁下相信他对您说的话,特别是他向您表示我久已对您怀有的尊敬和景仰。并此祈祷上帝给您以神圣的庇护。莫斯科一八一二年十月三十日拿破仑”
②法语:如果把我看作干任何和谈勾当的主谋。我就会受到咒骂。我国人民的意志就是这样。
法国军队在莫斯科抢劫了一个月,俄国军队在塔鲁丁诺附近驻扎了一个月,双方军队力量对比(士气和数量)发生了变化,俄国人方面占据了优势。对比迅速的改变,虽然俄国人还不知道法国军队的位置和人数,无数的迹象都表现出必须立刻发起进攻。这些迹象是:洛里斯顿的派遣,塔鲁丁塔的粮草充裕,来自各方关于法国人的无所事事和混乱的消息,我军各团队都补充了新兵,晴朗的天气,俄国士兵长期的休整以及休整后的士兵通常对公务自发产生跃跃欲试的心情,对于久已消失踪迹的法国军队的情况的好奇心,俄国哨兵现在竟敢有在塔鲁丁诺法国驻军附近放哨的勇气,关于农民和游击队轻易就战胜法国人的消息,由此而产生的羡慕心情,只要法国人还占领着莫斯科,人人都抱有复仇的决心,还有更主要的,每个士兵虽然不十分清楚,但是都意识到力量的对比现在已经起了变化,优势在我们方面。实际力量对比既然起了变化。进攻就势在必行了。正如分钟转完一圈之后,塔钟就自动鸣响一样地准确,随着力量的重大变化,军队上层的活动加强了,有如塔钟咝咝作响和敲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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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国军队受库图佐夫及其参谋部和彼得堡的皇帝指挥。在彼得堡尚未获悉莫斯科已失守的消息之前,就拟定好一个详细的全面作战计划并送交库图佐夫作为作战方针。虽然这个计划是假定莫斯科尚在我方手中时拟定的,但是仍然得到参谋部的赞同并准备付诸执行。库图佐夫只写下了,远方的作战指令总是难以执行的。为了解决所碰到的困难,彼得堡又发出了新的指示,并且派来了监视和报告库图佐夫行动的人员。
除此之外,俄国军队改组了整个参谋部,增补了巴格拉季翁阵亡后空缺的位置和拂袖而去的巴克莱的职位。还十分慎重地考虑怎样才更好些:把甲放到乙的位置上,把乙放到丙的位置上。或者相反,把丙放到甲的位置上,等等,除了使甲和乙满意之外,似乎还有什么事情能与此相关。
在参谋部里,由于库图佐夫与他的参谋长贝尼格森为敌,还由于皇帝派来的心腹在场和人员的变动,复杂的派系斗争比平时更加激烈了。甲暗算乙,乙暗算丙,等等,在整个的调动和改组过程中都是如此。在所有这些相互暗算中,其主要目标是军事,所有这些人都想争夺军事领导权,但是,军事却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它按照理所应当的那样进行着,这就是说,它总是与他们的设想不相符合,而是顺应人民群众的意愿,发展、变化。所有这些错综复杂、纷乱如麻的阴谋诡计,只不过是在高级将领之间必然会发生的事情,现在真实地反映出来。
“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公爵!”在塔鲁丁诺战役之后接到的皇帝在十月二日的信中写道。“莫斯科于九月二日落入敌人手中,您上一次的报告是二十日写的;在此期间,不但没有对敌人采取行动和解放古都,据您上一次的报告,您甚至仍然在继续往后撤退。谢尔普霍夫已经被敌人的一支部队占领,图拉及其著名的、我军不可缺少的兵工厂也处在危险之中。我从温岑格罗德将军的报告中得知,敌人的一支上万人的兵团正在向彼得堡大路运动。另一支几千人的军队正向德米特罗夫运动。第三支法国军队正沿着弗拉基米尔大路向前运动。第四支是一支相当庞大的兵团,驻扎在鲁查和莫扎伊斯克之间。拿破仑本人直至二十五日仍然在莫斯科。根据所有这些情报,敌人已经把军队分成若干大支队,拿破仑本人及其近卫军仍然在莫斯科,在这种情况下,要说您所面对的敌人的力量很强大,使您难以发起攻击,那会是可能的吗?正相反,可以推测,他可能用比您所率领的军队软弱得多的分队或者至多用一个兵团追击您。看来,利用这些条件,您可以有利地去进攻比您软弱的敌人,消灭他,或者至少迫使他退却,把现在仍被敌人占领的各省的重要部份夺回我们自己手中,从而使图拉和其他内地城市避免危险。如果敌人派出火兵团进攻彼得堡,威胁到这个未能保留很多军队的首都,那要由您负这个责任,因为你掌有托付给您的军队,只要采取坚决的有力的行动,您有一切办法免除这一新的灾难。您要记住,为了莫斯科的失守,您要对我们受辱的祖国负责。我会嘉奖您,对这一点您是有经验的,我的决心不会有丝毫动摇,不过我和俄罗斯有权利要求您全力以赴、坚决,获得成功,您的智力、军事才能和您所统率的军队的骁勇善战,都告诉我们,您不会辜负我们的期望。”
但是,就在这封表明彼得堡已觉察出这种真实力量对比的信还在路上的时候,库图佐夫已经无法制止他所指挥的军队发动进攻了,战斗已经开始了。
十月二日,外出侦察的哥萨克沙波瓦洛夫用步枪打死了一只兔子,打伤了另外一只,他在追逐打伤的那只兔子时,追到了树林中,碰到了没有设任何警戒的缪拉的左翼部队。后来这个哥萨克笑着对他的伙伴们讲述他几乎落入法国人手中的情形。一名少尉听到这个故事后,就报告了他的指挥官。
那个哥萨克被叫去询问;哥萨克的军官们想利用这个机会夺回一些马匹,但是一个与高级将领认识的指挥官把这件事报告了参谋部的一位将军。近来参谋部里的情形非常紧张。耶尔莫洛夫在几天前去见贝尼格森,请求他运用他对总司令的影响,劝总司令发动进攻。
“假如我不认识您,我还以为您不愿意去做您所请求的事了。我一劝告什么,他阁下一定做相反的事情。”贝尼格森回答。
派出的侦察骑兵证实了那个哥萨克的报告,这足以证明,时机已经成熟。盘紧的发条松开了,时钟在咝咝作响,要鸣响了。库图佐夫虽然有他那徒有虚名的权力,有他的聪明才智、丰富的经验和对人的识别能力,但是他不能不注意到贝尼格森亲自向皇帝呈交的报告、全体将军们的一致愿望,他意料到的皇帝的愿望,以及哥萨克们的报告,他再也不能制止那不可避免的行动了,于是他不得不违心地下达命令干他认为无益而且有害的事情,——他对既成事实加以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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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尼格森所呈交的有关必须发动进攻的意见书和那个哥萨克所做的关于法军左翼未设防的报告,只不过是必需下达进攻命令的最后迹象罢了,于是决定十月五日开始进攻。
十月四日早晨,库图佐夫在作战命令上签了字。托尔对叶尔莫洛夫宣读了那个作战命令,请他作进一步的部署。
“好的,好的,我现在没有时间,”叶尔莫洛夫说道,随即离开了那间农舍小屋。由托尔起草的作战命令写得很漂亮,和在奥斯特利茨写的作战命令一样,不过这一次不是用德文写的。
“DieersteColonnemarschiert①要向某某地点和某某地点进发,dirzweiteColonnemarschiert②要向某某地点和某某地点进发,”等等。在纸面上,所有这些纵队都在指定时间到达指定位置并消灭敌人。正如所有的作战计划一样,一切都想得很美满,也正如执行所有的作战计划一样,没有一个纵队在所指定的时间抵达所指定的地点。
①法语:第一纵队。
②法语:第二纵队。
当作战计划准备好应有的份数之后,就叫来一位军官,并派他把文件送给叶尔莫洛夫,要他去执行。这个年轻的骑兵军官,库图佐夫的传令官,对交付给他的任务的重要性感到满意,他立即驰往叶尔莫洛夫的住处去了。
“出去了。”叶尔莫洛夫的勤务兵回答道。
骑兵军官又前往什尔莫洛夫常去的一位将军那里。
“不在,将军不在。”
骑兵军官骑上马,又前往另外一个人那里。
“不在,都出去了。”
“可别让我承担这种延迟的责任!这多恼火!”那个军官想道。他骑着马走遍了整个营地。有些人说,他们看到叶尔莫洛夫和另外一些将军向某处去了,有的说,他大约回家去了。那个军官连午饭也没有吃,一直找到下午六点钟。哪里都没有叶尔莫洛夫,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军官在一位同事处匆忙吃了点东西,然后又到前已去找米洛拉多维奇。米洛拉多维奇也不在家,那里的人对他说,米洛拉多维奇去参加基金将军举行的舞会,叶尔莫洛夫大概也在那里。
“那舞会在哪里呢?”
“嘿,在哪里,在叶奇金。”一个哥萨克军官指着远处的一所地主的房子,说。
“怎么在那里,在防线以外?”
“他们派了两个团去防卫,他们在那里寻那么大的开心,简直吓人!有两个乐队,三个合唱队。”
那个军官驰往防线以外去找叶奇金。他向那所房子驰去,老远就听见和谐而欢乐的士兵舞曲。
“在草地上……在草地上!……”口笛声和托尔班琴①琴声伴着舞曲,时而被喊叫声淹没,那个军官听到这些声音,心中也很高兴,但是同时他又有点害怕,惟恐这么久没有把交付给他的重要的命令送到,因此而获罪。已经过了八点钟了。他下了马,走进这所地处俄国人和法国人之间而仍然保存完好的地主住宅的门廊,在餐厅和过厅里,听差们正忙碌着端酒上菜,歌手们站在窗子外面。那个军官被让了进去,他立刻就看见军队所有的重要的将军们,其中就有叶尔莫洛夫那高大而显赫的身形。所有的将军们站成半圆形,都解开了上衣,脸色通红,兴高采烈,高声大笑。在大厅中央,一个满脸通红、个子不高、容貌俊秀的将军敏捷地跳特列帕克舞。
“哈,哈,哈!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好啊!哈,哈,哈!
……”
①托尔班琴是旧时波兰和乌克兰的一种双颈拨弦乐器。
那个军官觉得,在此时此刻,他带着重要的命令进来,会受到双重责备,因此,他宁可等上一会;然而有一位将军看见了他,获悉他来的原因之后,就告诉了叶尔莫洛夫。叶尔莫洛夫听到后阴沉着脸走向那个军官,从他手中接过文件,没有对他说一句话。
“你以为他是偶然走开的吗?”参谋部里的一个同事那一天晚上在谈到叶尔莫洛夫的时候对那个骑兵军官说道。“这是一种手段。这全都是故意的。跟科诺夫尼岑过不去。你看吧,明天会乱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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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衰老的库图佐夫起床后,做了祈祷,穿上衣服,怀着他必须指挥一场他并不赞成的战斗的不愉快的心情,坐上马车,从列塔舍夫卡(离塔鲁丁诺五俄里)出发去担任进攻的各纵队集合的地点。库图佐夫坐在马车里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倾听着右方有没有枪声,战斗开始了没有?然而,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潮湿而阴郁的秋天初露的晨光。当走近塔鲁丁诺时,库图佐夫看见在他经过的路上,有骑兵牵着马去饮水。库图佐夫仔细看了看他们,停住马车,询问他们属于哪一个团队。那些骑兵所在的纵队本来早就应当到很远的前方某地去埋伏。“错了,可能弄错了。”老总司令想到。然而再往前走一段,库图佐夫看见步兵团队的士兵们都架起了枪,只穿着衬裤,有的在喝粥,有的在抱柴。叫来一位军官,这位军官报告说,没有任何进攻的命令。
“怎么没有……”库图佐夫刚一开头,就立刻按捺住自己,派人去找一位级别高的军官来见他。他走下马车,低着头,沉重地喘着气,来回不停地走动,一言不发地等候着。当被叫来的总参谋部的军官艾兴一到,库图佐夫的脸被气得发紫,这并不是因为这个军官犯了什么错误,只是因为他是他发泄怒气的一个够格的对象。于是,老人气得浑身发抖,喘息着,已经处在疯狂状态,在他气得在地上打滚的时候,总是这种样子,他向艾兴进攻了,挥舞着双手威吓他,喊叫着,用最粗鄙的话骂他。另一个碰巧闯来的布罗津上尉,这个无辜者也遭受到同样地命运。
“你这个混蛋怎么这么坏?枪毙你!坏蛋!”他挥动双臂,身子摇摇晃晃,用嘶哑的声音喊叫着。他感受到生理上的痛楚。他,总司令,阁下大人,所有的人都说,在俄国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任何时候拥有他所拥有的权力,他如今被弄到这种地步——在全军面前闹了个大笑话。“我白白忙着为今天祈祷上帝,白白熬个通宵,白白费脑筋考虑各种事情!”他在心里想道。“当我还是一个小小的军官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来取笑我……可是如今!”他好像遭到鞭打一样感到生理上的痛楚,他不能不用愤怒和痛苦的喊叫来加以发泄;但是他很快就泄了劲,他向四下里看了看,觉得自己刚才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他坐上马车,默默地回去了。
他的怒气一经发完,就不再发怒了,库图佐夫无精打采地眨着眼听那些辩解和袒护的话(叶尔莫洛夫本人第二天才来见他),听贝尼格森·科诺夫尼岑和托尔提出的那个流产了的行动推迟到第二天进行的坚决要求,而库图佐夫又不得不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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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部队在天黑以后在指定地点集合,夜晚行军。这是一个秋天的夜晚,天空布满暗紫色的云彩,但是没有下雨。地面潮湿,但是并不泥泞,军队无声无息地行进着,只是偶而可以听到炮兵的微弱的叮当声。不准高声谈话,不准吸烟和打火;尽量不让马嘶鸣。行军的隐秘增加了它的魅力。人们愉快地行进着。有些纵队以为他们已经达到了目的地,停了下来,架起枪,在冰冷的土地上躺了下来;有些纵队(大多数)走了一整夜,显然走到他们不该到的地方。
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带领一队哥萨克(所有分队中一支最无足轻重的分队)在指定时间到达了指定地点。这支分队停扎在一座森林的边缘——由斯特罗米洛瓦村去德米特罗夫斯科耶村的一条小路上。
快要天亮的时候,还在打瞌睡的奥尔洛夫伯爵被惊醒了。一个从法军军营逃跑过来的人被带进来。这人是波尼亚托夫斯基兵团的波兰籍中士。这个中士用波兰语解释说,他之所以投奔过来,是因为他在军中受人欺负,他早就应当被提升为军官了,他比任何人都勇敢,因此他抛开他们,还要想报复他们。他说,缪拉就在相距他们只一俄里的地方过夜,只要他带一百名卫队,他就可以把他活捉过来。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和他的同事们商量了一下。这个建议太诱惑人了,简直令人难以拒绝。人人都自告奋勇要去,人人都想要试一下。经过多次争论和反复酌量之后,决定由格列科夫少将带两团哥萨克同那个中士一道去执行这一任务。
“你可要记住,”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在送走那个中士时对他说,“你要是说了谎话,我一定把你当一条狗吊死,要是真的,我就赏给你一百个金币。”
那个中士面带坚决的表情对这些话未作回答,跨上马,随着迅速集合起来的格列科夫的人马一同出发了。他们隐没在森林之中。奥尔洛夫伯爵送走了格列科夫,在黎明前的凉爽空气中瑟缩着身子,由于这件事是他自己作的主,心情很激动,他走出树林瞭望敌人的营地,这时在天边的鱼肚白色和即将燃尽的火堆的微光中隐约可以望见敌人的营地。在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右方,我们的纵队本应在那片裸露的斜坡上出现。奥尔洛夫伯爵向那边望去,虽然离得较远,还是可以望见我们的纵队的,可是没有看见。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觉得,法国军营开始活动起来,特别是根据一个眼力好的副官说的话证实了这一点。
“啊,实在太晚了。”奥尔洛夫伯爵望着那个军官说道。他突然觉得,正如我们信任的人不在眼前时常有的情形,已经完全清楚,明明白白,那个中士是一个骗子,他说了个大谎,天知道他把两个团的人带到哪里去了,由于这两个团的人马不在,全部俄国的攻击给破坏了。怎么能在这么庞大的军队中活捉到一个总司令?
“的确,他撒谎,这个坏蛋。”伯爵说。
“可以把他叫回来。”一个侍从说道,这个侍从和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有同感,在瞭望敌营时就觉得这次行动不可靠。
“呃?真的……你是怎样想的?是应当让他们去还是不应当让他们去?”
“您叫他们回来,是吗?”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奥尔洛夫伯爵看看表,突然坚决地说,“恐怕要晚了,天大亮了。”
于是一位副官驰进树林去找格列科夫。当格列科夫回来的时候,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由于取消了这次尝试,由于一直等不到步兵纵队出现,还由于敌人就在眼前,心情很激动(他这个分队人人都很激动),决定发动进攻。
“上马!”他低声命令道。士兵们各就各位,划了十字……
“上帝保佑!”
“乌拉——!”喊声响彻整个森林,哥萨克士兵们端着枪,一连跟着一连,像从一条口袋里倒出来一般,飞快地越过小溪,快活地向敌军营地冲杀过去。
第一个看见哥萨克的法国人发出一声绝望的惊恐的叫喊,全营的人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就朦朦胧胧地扔下大炮、枪支和马匹向四面八方逃跑。
如果哥萨克不顾及他们身后和周围的东西,乘胜追击法国人,他们有可能生擒缪拉,将那儿所有的东西一一缴获,指挥官们是打算这样做的。但是,哥萨克们在缴获战利品和俘虏之后,就没法使他们向前推进,没有一个人听从命令。这次俘获了一千五百名俘虏,三十八门大炮,许多旗帜,还有哥萨克们认为最重要的马匹、马鞍、被服,以及其他许多东西。所有这一切都要进行处理,俘虏和大炮要安置,战利品要分配,他们自己中间有的吵闹,有的你争我夺,哥萨克们都为此忙得不亦乐乎。
不再受到追击的法国人清醒过来了,他们整理了一下队伍,开始进行还击。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仍然在等候别的纵队到来,没有继续进攻。
与此同时,按照命令:“dieersteColonnemarschiert,”①等等,贝尼格森指挥的和托尔统率的那些迟到的步兵纵队,已经按照应有的顺序出发,也正如通常那样,已经走到某个地点,不过那不是指定到达的地点。兴高采烈出发的士兵们停了下来;怨声四起,一片混乱,又返回到某地。驰马过来的副官和将军们喊叫着,怒气冲冲,互相争吵,说他们完全走错了,也来晚了,责骂某某人,如此等等,终于大家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又往前走,走到哪里算哪里。“不管怎么走,总能走到!”果然走到了,但不是指定地点,有些纵队到达了指定地点,但是太晚了,已经毫无作用,只有挨打了。托尔在这场战斗中扮演了维罗特尔在奥斯特利茨战役扮演的角色,他骑着马到处奔忙,到处都发现事与愿违。天已大亮时,他驰马来到停扎在树林中的巴戈乌特兵团所在地,而这个兵团早就应该和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会合了。托尔为这一失误而焦急、气愤,他认为应当有人对此负责,他策马来到兵团司令官面前,严厉地斥责他,他说,就为了这,应当枪毙他。巴戈乌特是一个文静的、能征善战的老将军,他也因为一路拖延、混乱和错误百出被搞得筋疲力竭,令人惊讶的是,他一反平日的温文尔雅,大发雷霆,他对托尔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①法语:第一纵队向某地进发。
“我不愿受任何人教训,我和我的士兵不会比别人更怕死。”他说完,就率一师人前进了。
心情激动的勇敢的巴戈乌特冒着法国人的炮火向田野走去,他不考虑这时就进入战斗是否有益,就带领一师人冒着枪林弹雨冲了上去。危险、炮弹、枪弹,这些正是处在愤怒中的他所需要的东西。在敌人的头几排枪弹中,一颗子弹把他打死了,接着几排枪弹,打死了许多士兵。他的一师人马冒着炮火毫无益处地坚持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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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纵队中,另有一个纵队应当从正面进攻法国人,然而库图佐夫在这个纵队里。他十分清楚地知道,这次违反他的意志进行的战斗,除了弄得十分混乱以外,不会有别的结果,于是就他的权力所及,尽力阻止部队进攻,他按兵不动。
库图佐夫骑着他那匹小灰马,默默地走着,他懒懒地回答向他提出的发动进攻的建议。
“您老是把进攻挂在嘴上,你没有看到我们尚不善于打复杂的运动战。”他对请求前进的米洛拉多维奇说。
“今天早上没能生擒缪拉,部队没有按时到达指定地点,现在什么也办不到啦!”他对另一个人回答道。
库图佐夫听说,依据哥萨克的情报,法军后方先前一个人也没有,而现在已有两个营的波兰士兵,他转过脸,斜着眼看了看身后的叶尔莫洛夫(他从昨天起就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您瞧,还要求进攻呢,制定了种种作战方案,可是一旦动手,什么都没有准备好,而警觉的敌人却采取了应对的措施。”
叶尔莫洛夫听了这些话,眯起眼睛,淡淡一笑,他懂得,对于他来说,暴风雨已经过去了,库图佐夫仅以这种暗示为满足。
“他这是拿我来取笑。”叶尔莫洛夫碰了一下站在他身旁的拉耶夫斯基的膝盖,悄悄说道。
过了不大一会,叶尔莫洛夫走近库图佐夫,恭恭敬敬地报告说:
“阁下,现在为时还不晚,敌人还没走。您是不是下令进攻?否则近卫军连一点硝烟也看不见了。”
库图佐夫一句话也不说,当人们向他报告说缪拉的部队在撤退的时候,他下了进攻命令;然而每前进一百步要停三刻钟。
整个战斗就只有奥尔洛夫·杰尼索夫的哥萨克所做的那点事情,其余的军队只是白白损失了几百人。
由于这次战役,库图佐夫获得了一枚钻石勋章,贝尼格森也得到一些钻石和十万卢布,其余的人按照级别都得到了许多令人愉快的好处,在这次战役之后,参谋部又作了新的调动。
“我们总是搞成这个样子,都搞颠倒了!”在塔鲁丁诺战役之后,俄国的军官们和将军们说道,现在也还是有人这样说,这给人一种感觉,似乎有一个傻瓜把事情搞糟了似的,要是我们,就不会这样。然而说这种话的人,他们不是不知道他们所说的那件事情,就是有意欺骗他们自己。所有的战役——塔鲁丁诺、波罗底诺、奥斯特利茨等战役,都不是按照战役的制定者的设计进行的。这就是最本质的情况。
无数自由的力量(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人们在进行殊死搏斗的时候更加自由)影响着战斗的趋势,而这个趋势从来都不可能未卜先知,也从来不会与某种力量的趋势相符合。
如果同时有许多各种不相同的力作用于某一物体,该物体运动的方向不可能与任何一个力的运动的方向相符合;而总是平均最短的方向,即力学所说的平行四边形的对角线。
如果我们在历史学家的著述中,特别是在法国历史学家的著述中,发现他们对战争和战斗都是按照事先制定的计划进行的,那我们唯一可以得出的结论是,这些论述是不真实的。
塔鲁丁诺战役显然没有达到托尔想达到的目的,军队没有按照他规定的顺序投入战斗;也没有达到奥尔洛夫伯爵的目的——生擒缪拉,或者,也没有达到贝尼格森和别的人想要一举歼灭整个师团的目的,军官们也没有达到想参加战斗并能荣立战功的目的,或者哥萨克们也没有达到想得到比他们已经得到的还要更多的战利品的目的,诸如此类。如果那次战役的目的是实际上已经达到的目的的话,那么,当时所有俄国人的一个共同愿望(把法国人从俄国赶出去,消灭他们的军队),那么,问题就十分明显,塔鲁丁诺战役正是因为矛盾而出,所以恰好是那个时期所必需的战役。很难而且也不可能设想出比这次战役的结果更适宜的结果。在用最少的力量,在极大的混乱,在损失微不足道的情况下,在整个战役中得到了最好的结果,这就是,使退却转为进攻,暴露了法国人的弱点,对拿破仑军队即将逃跑一事起推动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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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军事方面,拿破仑一进驻莫斯科就严令塞巴斯蒂安尼将军注意俄国军队的行动,向各条道路派出兵团,责成缪拉去寻找库图佐夫。然后他又详细布置大力加强克里姆林宫的防卫工作,然后在全俄版图上制定未来战役的天才计划。在外交方面,拿破仑把那个遭到抢劫、衣衫褴褛、不知道怎样才能逃出莫斯科的雅可夫列夫上尉①叫来,详细地对他说明他的全部政策和他的宽大,并且寄了一封给亚历山大皇帝的信,他在信中说他有责任通知他的朋友和兄弟,拉斯托普钦在莫斯科把工作做得很糟,然后就打发雅可夫列夫去彼得堡。他又向图托尔明详细讲述了他的想法和宽大政策之后,他又把这个老头子派往彼得堡去进行谈判。
①近卫军上尉雅可夫列夫是著名作家亚历山大·赫尔岑的父亲。
在司法方面,火灾之后,他立刻下令,捉拿纵火犯,处以死刑。对坏蛋拉斯托普钦,下令烧掉他的住宅,以示惩罚。
在行政方面,他赐给莫斯科一部宪法,成立市政府,颁发了如下告示:
莫斯科的居民们!
你们的不幸是残酷的,但是皇帝陛下和国王将要制
止这些不幸的发展。可怕的例子已经教训你们,他是怎样惩治那些反抗和违法行为的。采取严厉措施是为了制止骚乱和恢复社会治安。由你们自己人中间选出来的元老们,将组成市政府,或者叫市政管理局。它将要照顾你们,关心你们的需要,关心你们的利益。这些行政人员以肩佩一条红色带子为标记,市长则外加一条白色带子。在公余期间,他们左臂只缠一条红色带子。
市警察局已经按原有规章建立起来,由于它的活动,秩序已经好转,政府已经任命了两个总监,或称警察局长!市内各区任命了二十名区监,或称警察所长,你们看见左臂缠白带子的就是他们。几个不同教派的教堂已经开放,可以自由地做礼拜。你们的同胞每天都有回来的,已经发布命令:由于他们的不幸,他们在家中应当得到保护和帮助。这就是政府为了恢复秩序和改善你们的处境所采取的措施;但是,若要达到这个目的,要紧的是,你们必须和他们联合起来共同努力,如果可能的话,忘掉你们所遭受的不幸,寄希望于较好的命运,应当相信,凡是侵犯你们的身体和你们剩余财产的人,一定逃脱不了可耻的死刑,最后,你们不应当怀疑,你们的生命财产一定会得到保障,因为,这是最伟大最公正的君主的旨意。不论属于哪个民族的士兵们和居民们!作为一个国家幸福源泉的公众的信任要恢复,要像兄弟一般生活,互相帮助和保护,联合起来挫败坏人的企图,服从军政当局,你们不久就可以不再流泪了。
在军队给养方面,拿破仑告示全体官兵,命令全体官兵一路àlamaraude①按次序进入莫斯科,为他们自己取得粮军,以便在未来军队不愁给养。
在宗教方面,拿破仑命令ramenerlespopes②,教堂恢复做礼拜。
①法语:洗劫。
②法语:召回神甫。
在商业和军队供应方面,到处张贴了下面的布告:
布告
你们,莫斯科的安份守己的居民们,被不幸赶出城外的工匠们和工人们,以及由于无缘无故的恐惧至今仍在野外流离失所的农民们,听着!现在的古都又平静了,秩序也恢复了,你们的同胞见到他们受到尊敬,就勇敢地从他们隐藏的地方出现了。任何侵犯他们人身和他们的财产的暴行,都将立即受到惩罚。皇帝陛下和国王保护他们。认为在你们中间,除了那些违抗他的命令的人,没有一个人是他的敌人。他要结束你们的不幸,使你们返回家园与亲人团聚。因此,遵从他的仁慈的旨意,消除一切顾虑,回到我们这里来吧。居民们!满怀信赖地回到你们的住处:你们的需要很快会得到满足!工匠们和勤劳的工人们,返回你们的工作地点,你们的家,你们的作坊吧,那里有保安措施,都在等待着你们,你们的工作将得到应得的报酬!最后,还有你们,农民们,从你们躲藏的森林里出来吧,你们回家去,不用害怕,你们完全可以相信,你们会得到保护。城里已经设了许多粮店,农民可以把多余的粮食和土产品运到那里。政府已经订出下列措施,保证他们可以自由买卖:(一)自即日起,农民、庄户人以及莫斯科近郊的老百姓,可以将各种产品毫无危险地运到城内两个指定的市场,其中一个在莫霍夫街,另一个在奥霍特内伊市场。(二)产品由买卖双方自由议价,卖方如对价格不合意,可将产品运回农村,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加以阻挠。(三)每逢星期天和星期三定为逢大集,因此,每星期二和星期六将派出足够数量的军队在城外各条大路上保护运货车辆。
(四)将采取同样的措施,使农民及其车马在归途中通行无阻。(五)立即采取恢复正常贸易的措施。本市和各村的居民,以及你们,工人们和工匠们,不论你们属于哪个民族,号召你们,实现皇帝陛下和国王的仁慈的旨意,谋求公共的福利。匍伏在他的脚下表示敬意和信任,赶快同我们·联·合起来吧!”
为了鼓舞和提高部队和人民的精神,不断地举行检阅和颁奖。皇帝骑着马巡视街道,安抚居民,他虽然操劳着国家大事,仍然亲临他下令建立的剧院看戏。
在慈善事业方面(慈善事业是君王最高的德政)拿破仑也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事情。他吩咐在慈善院的建筑物上书写“Maisondemamère”①几个大字,这样,就把做儿子的孝敬之情和浩荡的皇恩结合起来了。他参观孤儿院,他让他所拯救的孤儿吻他那双白净的手,和蔼地和图托尔明谈话。随后,据梯也尔花言巧语地叙述,他命令把他伪造的俄国钞票发给他的士兵们作为薪饷。Relevantl’emploidecesmoyensparunactedignedeluietdel’arméefrancaise,ilfitdistribuerdessecoursauxincendiés.Maislesvivresétanttropprécieuxpourêtredonnésàdesétrangerslaplupartennemis,Napoléonaimamieuxleurfournirdel’argentàfinqu’ilssefournissentauxdehors,etilleurfitdistribuerdesroublespapiers.②
①法语:吾母之家。
②法语:以无愧于他和法军的行动进一步扩大这些措施,他命令给烧光的人家以补助。但因食品太珍贵,不发给怀有敌意的外国人,拿破仑认为最好把钱发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到处去寻找食物,因此他命令发给他们纸卢布。
在军纪方面,连续发出严惩玩忽职守和禁止抢劫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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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奇怪的是,所有这些指示、关注和计划,比在类似情况下所发出的并不差,然而没有触及事情的本质,正如一座时钟的指针,脱离了机械,与齿轮没有啮合,任意地、盲目地转动着。
在军事方面,梯也尔在谈到战役的天才计划时说:quesongénien’avaitjamaisrienimaginédeplusprofond,deplushabileetdeplusadmirable①,梯也尔在和凡先生论战时,在这个问题上证明这个天才计划的制定是针对十月五日的,并不是针对十月四日的,这个计划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执行,因为它没有任何一点与实际情况相接近。为了克里姆林宫的设防,应当把laMosquée②(拿破仑称之为圣瓦西里大教堂)夷为平地,而这连一点用处也没有。在克里姆林宫布雷,不过便于皇帝实现在离开克里姆林宫之后把它炸掉的愿望,正如同一个小孩子要打那块跌痛他的地板一样。追击俄国军队是拿破仑非常关心的事,但结果造成闻所未闻的怪现象,法国将军们不知道六万名俄国军队的去向,据梯也尔说,由于缪拉的精明,显然也由于他的天才,才终于像找到一根针一样找到了俄国军队。
①法语:他的天才从来没有发挥得如此深刻,如此巧妙,如此令人叹服。
②法语:清真寺。
在外交方面,拿破仑向图托尔明和向那个主要想弄到一件军大衣和一辆大车的雅可夫列夫所作的关于他的宽大和公正的论据,毫无用处,因为亚历山大不接见这两位使者,对他们的使命也没有作出反应。
在司法方面,在处决了一些所谓的纵火犯之后,莫斯科的另一半也被烧光了。
在行政方面,成立的自治市政局并未能阻止住抢劫,只有参加了自治市政局的人才得到了好处,他们在维持秩序的借口下,他们不是自己抢劫莫斯科,或者就是护住自己不受抢劫。
在宗教方面,在埃及拿破仑造访过一次清真寺,问题很轻易就解决了,但是在莫斯科,没有任何结果。在莫斯科找到两三个神甫,要他们执行拿破仑的旨意,但是其中一个在做礼拜时被一个法国兵打了嘴巴。关于另一个,法国军官是这样报告的:“Leprêtre,quej’avaisdécouvertetinvitéàrecommenceràdirelamesse,anettoyéetfermél’eglise,Cettenuitonestvenudenouveauenfoncerlesportes,casserlescadenas,déchirerleslivresetcommettred’autresd’
ésordres.”①
①法语:我找到一个神甫,请他来做弥撒,他把教堂打扫干净后,锁了起来,当天夜里又来把门和锁都砸坏了,把书也撕了,还干了其他一些坏事。
在商业方面,对勤劳的工人和农民的布告,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城内已经没有勤劳的工人了,而农民把携带告示出城走得太远的人员捉住,并把他们杀掉。
在建立供老百姓和军队娱乐的剧院方面,也同样地失败了,在克里姆林宫和波兹尼亚科夫家设立的剧院,立刻就关闭了,因为男女演员都遭到了抢劫。
就连慈善事业也没有收到预想的结果。真的和伪造的钞票充斥莫斯科城,已经都没有价值了。对于掠夺财富的法国人,只需要黄金。不仅拿破仑赐给灾民的假钞票不值钱就连白银的价值较之黄金也降低了。
当时最高指示的失效,最惊人的例子是拿破仑制止抢劫和恢复纪律的努力。
军队的长官们是这样报告的。
“虽然张贴了禁止抢劫的诏令,但城内抢劫现象仍在继续不断地发生。秩序仍然没有恢复,没有一个商人是以合法的方式来进行买卖活动的,只有随军小贩敢做生意,不过他们所卖的都是抢来的东西。”
“Lapartiedemonarrondissementcontinueàêtreenproieaupillagedessoldatsdu3corps,que,noncontentsd’arracherauxmalheureuxréfugiésdansdessouterrainslepeuquileurreste,ontmêmelaférocitédelesblesseràcoupsdesabre,commej’enaivuplusieursexemples.”①
①法语:我那一区继续遭第三兵团士兵抢劫,他们抢走藏在地下室的不幸的居民们仅有的一点东西后,仍不满足,还用佩刀残酷地砍伤他们,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Riendenouveauoutrequelessoldatssepermettentdevol-eretdepiller.Le9octobre.”①
“Levoletlepillagecontinuent.Ilyaunebandede
voleursdansnotredistrictqu’ilfaudrafairearrêterpardefortesgardes.Lelloctobre.”②
“皇帝极端不满,虽然严令不准进行抢劫,只见成群结队的近卫军在抢劫后返回克里姆林雪,在老近卫军的官兵中,昨天,昨夜和今天一直都是乱嗡嗡地纷纷外出进行抢劫和骚扰,比以往更加穷凶极恶。皇帝痛心地看到,这些经过精心挑选出来保护圣驾的士兵,应当作出服从纪律执行命令的榜样,然而,他们违抗命令竟达到如此程度,竟然抢劫贮藏军队供需品的地下室和仓库。还有一些士兵竟然荒唐到不但不听从哨兵和军官的劝阻,还要辱骂和殴打他们。
Legrandmaréchaldupalaisseplaintvivement.”总督写道,“quemalgrélesdèfensesréitérées,lessoldatscontinuentàfaireleursbesoinsdanstouteslescoursetmêmejusquesouslesfenêtresdel’empereur.”③
①法语:除士兵们明抢暗偷之外另外没有什么可以报道的。——十月九日。但是,这支军队停住不动。
②法语:强盗和抢劫行为仍然在继续肆虐,我区有一伙盗贼,对他们必须采取严厉措施。——十月十一日。
③法语:宫廷司礼长抱怨说,尽管一再发出禁令,士兵们仍然在院子里,甚至在皇帝的窗子下边解大小便。
这支军队就像无人放牧的牲口,践踏脚下习以使他们免于饿死的饲料,这支军队在他们驻扎在莫斯科期间无所事事,一天天地崩溃,灭亡。
当辎重队在斯摩棱斯克被劫和塔鲁丁诺发生战斗之后,这支军队便惊慌失措,开始逃跑,据梯也尔说,正在阅兵的拿破仑出乎意外地收到塔鲁丁诺发生了战斗的消息,正是这一消息在他心中引起要惩罚俄国人的打算,于是他发出了全军正在要求的出发令。
在逃出莫斯科时,这支军队人人都随身携带着抢掠来的东西。拿破仑也带走他个人的trésor。①拿破仑看见拖累军队的辎重队,大吃一惊(据梯边尔说)。不过由于他的战争经验,他并没有像快攻到莫斯科时处理一位陆军元帅的车辆那样,下令烧掉所有多余的车辆。他看了看士兵们乘坐的各种车辆,他说,这很好,因为这些车辆可以用来运粮草、病员和伤号。
①法语:财宝。
整个军队的状况是,这支军队犹如已经感觉到自己行将灭亡而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一头受了伤的野兽。研究拿破仑和他的军队在自从进入莫斯科一直到这支军队毁灭这一期间的巧妙战术和目的,其实就是研究一头受了致命伤的野兽在行将死亡前急剧的跳动和抽搐的意义。一头受伤的野兽常常一听见一点沙沙声,就向猎人的枪口猛扑过去,前后乱冲乱撞,加快了自己的灭亡。拿破仑在全军的压力下,正是这样做的。塔鲁丁诺战役的沙沙声,惊动了这头野兽,它朝着猎人射击的方向冲去,一直往前跑,又掉转身向后跑,加速自己末日的来临,在全军的压力下,拿破仑也是这样做的。塔鲁丁诺战役的一阵沙沙声把这头野兽吓了一跳,它朝射击的方向扑将过去,跑到猎人面前,又掉转头来向后跑。最终,像任何一头野兽一样,沿着最为不利、最危险、然而却又是最熟悉的旧足迹往回逃跑。
我们曾经认为,拿破仑是整个这次运动中的领袖(正是同一个野蛮人认为雕在船头的神像是驾驶这条船的力量一样),而拿破仑在他活动的整个时期就像一个小孩,他抓住拴在车内的带子,自己以为是他自己在赶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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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六日清晨,皮埃尔走出棚子,返回来的时候,在门旁边停了下来,逗玩一只围着他跳的身子长、腿又短又弯、毛色雪青的小狗。这条小狗住在他们的棚子里,夜间和卡拉塔耶夫睡在一起,它有时跑进城里,然后又跑回来。他大概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人,而现在也仍然不属于任何人,也从来没有一个名字,法国人叫它阿佐尔,喜欢讲故事的那个士兵叫它费姆加尔卡,卡拉塔耶夫和其他人都叫它小灰子,有时候叫它薇薇。它没有主人,没有名字,甚至种属也不明,毛色也不清,所有这一切,似乎并没有使那条蓝灰色的小狗为难。它那毛茸茸的尾巴像帽子上插的羽毛直竖起来,又硬又圆,罗圈腿是那么听使唤,它常常优美地提起一条后腿,很轻快、很迅捷地用三条腿跑路,好像不屑于把四条腿都用上一样。一切都使它高兴。它一会儿欢快地汪汪叫着在地上打滚,一会儿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晒太阳,一会儿玩弄着一块木片或一根干草。
皮埃尔的衣服现在只有一件又脏又破的衬衫(他原有的衣服剩下的唯一的一件),一条用农民的长衫和帽子改制成的士兵的裤子,按照卡拉塔耶夫的意见,用绳子把裤脚扎上以保暖。皮埃尔在这一时期身体变化很大。虽然从外表上来看,他依然具有他们家族遗传的强迫有力的体魄,但是他已经没有那么胖了。脸的下半截长满了胡子;满头乱发生满了虱子,盘在头上的头发就像一顶帽子。眼睛的表情坚定、平静、机灵和充满活力,皮埃尔从前从来没有过这种表情。从前他那种松懈、散漫的眼神,现在却换上一付精力饱满、随时准备行动和反抗的奋进精神。他的双脚是光着的。
皮埃尔忽而看着从那天早上就行驶着大量车辆和骑马的人所经过的田野,忽而又看着河对岸的远方,忽而又看着那只装出真心要咬他的小狗,忽而又看着自己的一双光腿板,然后他饶有兴味地把这一双光脚摆成各种不同的姿势,翘动着粗大、脏污的脚趾头。每当他看着自己的那一双光脚板,脸上就露出兴奋和得意的微笑。这一双光脚板的模样,使他想起这一段时间所有的经历和所懂得的道理,这一段回忆使他感到愉快。
一连许多天,都是风和日丽,每天早晨有一层薄霜——
所谓的“晴和的初秋”。
在室外,在阳光下,暖洋洋的,这种温暖加上早晨的微寒,空气清新,凉爽宜人,使人感到格外愉快。
在所有的东西上面,不论是近处的还是远处的东西上面,都有一层神秘的、明净的光辉,这只有在这个时期的秋天才可以见到。在远方的麻雀的和那个村庄,那所教堂,以及那处高大的白色房屋都清晰可见。光秃秃的树林、沙地、石头、房顶、教堂的绿色塔顶、远处那所白色房屋的墙角——所有这一切物体的最精细的线条,异常清晰地,在透彻明亮的空气中显露出来了。近处是随处都可以看到的法军占领的被焚毁的贵族宅第的断垣残壁,在垣墙周围还有墨绿色的丁香树丛。甚至这座在阴暗的天气丑得可憎的污秽的废墟,这时,在明朗、宁静的光辉中,也显露出一种令人欣慰的美。
一个法军班长随便地敞着衣襟、头戴一顶便帽,嘴里叨着烟斗,从棚子的角落处走了出来,走到皮埃尔跟前,友好地向他挤挤眼。
“Quelsoleil,hein,monsieurKiril?(法国人都这样称呼皮埃尔),Ondiraitleprintemps.”①于是那个班长靠在门上,把他的烟斗递给皮埃尔,虽然不论什么时候他递过来,皮埃尔总是拒绝。
“Sil’onmarchaitparuntempscommecelui—là…”②他刚要说下去。
①法语:多么好的太阳,嗯,基里尔先生,简直是春天。
②法语:如果在这样的天气行军嘛……
皮埃尔问他听到有关出发的消息没有,那个班长说,几乎所有的部队都已经出发了,今天应当得到处理俘虏的命令。在皮埃尔住的那所棚子里有一个叫索科洛夫的士兵,患了重病,生命垂危,皮埃尔对那个班长说,应当对他有适当的安排,班长要皮埃尔尽管放心,因为他们有一所野战医院和一所常设的医院,都会照应病员的,总之,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长官们全都想到了。
“Etpuis,monsieurKiril,vousn’avezqu’àdireunmotaucapitaine,voussavez.Oh,c’estun…quinóubliejamaisrien.Ditesaucapitainequandilferasatournée,ilferatoutpourvous…”①
班长所说的那个上尉,时常和皮埃尔长谈,给他以各种照顾。
“Vois—tu,St.Thomas,qu’ilmedisaitl’autrejour:Kirilc’estunhommeguiadel’instruction,quiparlefranBcais;c’estunseigneurrusse,quiaeudesmalheurs,maisc’estunhomme.Etils’yentendle…S’ildemandequelquechose,qu’ilmedise,iln’yapasderefus.Quandonafaitsesétudes,voyezvous,onaimel’instructionetlesgenscommeilfaut.C’estpourvousquejediscelà,monsieurKirBil.Dansl’affairedel’autrejoursicen’étaitàvous,caauraitfinimal.”②
①法语:还有,基里尔先生,您只要对上尉说一声就行了,您知道……他这个人……什么都放在心上。他再来巡视时,您对上尉说吧,他什么都会为您办的……
②法语:您知道,托马斯前些时候对我说:基里尔是个有教养的人,他会说法语,他是落魄的俄国贵族,但也是个人物,他这人通情达理……他需要什么,都满足他。向人讨讨教,那你就会爱知识,爱有教养的人,我这是说您呢,基里尔先生,前几天,如果不是您的话,事情可就糟了。
那个班长又闲谈了一会儿以后,就走了。(那个班长所说的前几天发生的事,是俘虏们和法国人打了一架,皮埃尔劝阻了自己的同伴,使事件平息下来了。)有几个俘虏在听了皮埃尔和那个班长的谈话之后,立即问皮埃尔,那个班长说了些什么,皮埃尔告诉同伴们说,班长说,法国军队已经出发了,这时,一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法国兵来到棚子门前。他向着皮埃尔迅速而胆怯地把手指举到额头表示敬礼,他问皮埃尔,给他缝衬衫的士兵普拉托什是否在棚子里。
一星期之前,法国人领到了一批皮料和麻布,分发给俘虏们缝制靴子和衬衫。
“做好了,做好了,小伙子!”卡拉塔耶夫拿着叠得很整齐的衬衫走出来说道。
由于天气暖和,也为了干活方便,卡拉塔耶夫只穿着一条裤子和一件黑得像泥土一样的破衬衫。他像工匠那样,把头发用蒡提树皮扎了起来,他的圆脸似乎比以前更圆更愉快了。
“诺言——事业的亲兄弟。说星期五做好,就星期五做好。”普拉尔笑着解开他缝好的衬衫说道。
那个法国人心神不定地东张西望,好像要消除一种疑虑似的,赶忙脱下他的制服,穿上那件衬衫。那个法国人的制服里面没有衬衫,贴着他那赤裸、焦黄、瘦削的身体的是一件老长的,满是油污的,有花点点的绸背心。他显然怕俘虏们要是看见会笑话他,所以他迅速把头套进衬衫。没有任何一个俘虏说过一句话。
“瞧,多合身!”普拉东一面帮他拉伸衬衫,一面反复地说。那个法国人伸进了头和双手之后,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低下头看那件衬衫,又细看衬衫的线缝。
“怎么样,小伙子,这不是裁缝铺呵,没有一件地道的工具;常言道,没有工具连一个虱子也杀不死,”普拉东说,他的脸笑得更圆,看样子,他很欣赏自己的手艺。
“C’estbien,c’estbien,merci,maisvousdevezavoirdelatoiledereste?”①法国人说。
“你要贴身穿,会更合适。”卡拉塔耶夫说,他继续赞赏自己的作品。“那真漂亮,真舒服……”
“Merci,merci,monvieux,lereste?…②法国人微笑又说,他掏出一张钞票,给了卡拉塔耶夫,“Maislereste…”③
皮埃尔看出普拉东并不想要弄懂法国人的话,所以他只在一旁看,并不去干预。卡拉塔耶夫谢了法国人的钱,仍在继续欣赏自己的作品。那个法国人坚持要回所剩的碎布,于是,他请皮埃尔把他的话翻译一下。
“他要那些碎布头有什么用处?”卡拉塔耶夫说。“我们可以用来做一副很好的包脚布。好,上帝保佑他。”卡拉塔耶夫突然脸色阴沉下来,从怀里掏出来一卷碎布头,连着也不看那个法国人一眼,递给了他。“哎呀,真是!”卡拉塔耶夫掉头就往回走,法国人看了一下那些碎布头,沉思片刻,以询问的目光看着皮埃尔,皮埃尔的目光好像在对他说什么。
“Platoche,ditesdonc,Platoche,”④法国人突然间脸涨红了,尖声叫喊道。“Gradezpourvous.”⑤他说着就把那些碎布头又递了过去,转身就走开了。
①法语:好,好,谢谢,剩下的布头呢?
②法语:好,好,谢谢,剩下的布头呢?”
③法语:谢谢,谢谢,我的朋友,剩布头呢,还给我吧……
④法语:普拉东,我说,普拉东,⑤法语:你拿去吧。
“你瞧,这有多怪,”卡拉塔耶夫摇着头说道。“人们说他们都不是基督教徒,而他们也有良心。这就是老人们常说的那句话:‘汗手是张着的,干手是拳着的。'(越是有钱的人越吝啬,越是穷的人越大方。——译者注。)他自己光着身子,但是,他还是把那些东西还给我了。”卡拉塔耶夫若有所思地笑了一笑,然后,他望着那些剩下来的碎布头,沉默了好一阵子。“可以用这东西做出一副很不错的包脚布呢,亲爱的朋友们。”他说了这句话后,走回到栅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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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皮埃尔被俘那天算起,已经四个星期了。虽然法国人提出要把他从士兵的棚子里转到军官的棚子里,但是他依然留在他在第一天进的那个棚子。
在遭到破坏和被大火焚毁了的莫斯科,皮埃尔几乎饱尝了一个人所能遭受的极端的艰辛和痛苦;但是,由于一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有意识到的自己结实的身板和强迫的体魄,特别是由于这种艰难困苦的生活来得是那么不知不觉,很难说得出,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到来的,所以他不仅过得很轻松,而且对自己的处境还很高兴。正是在这一段时期,他得到了过去曾经努力追求而又追求不到的宁静和满足。他长期以来,在自己的生活中,从各个方面寻求这种宁静,这种内心的和谐,寻求那些参加波罗底诺战役的士兵身上所具有的那种极大地惊动了他的东西。他曾经在慈善事业中、在共济会的教义中、在放荡的城市生活中、在酒中、在自我牺牲的英雄事业中、在对娜塔莎的浪漫的爱情中寻求过那种心情;他曾经靠推理来寻求那种心情,但是,这一切寻求和所作过的尝试全都失败了。而现在,他自己并没有想到那种心怀,在从死亡的恐怖中、从艰辛困苦的生活中、从通过卡拉塔耶夫身上所懂得的东西中,才找到了这种宁静的内心的和谐。在行刑时他所经历的那可怕的一瞬间,那些往日他觉得激励他的重要的思想和感情,永远从他的想象和记忆中消失了。在他的脑海中,既没有俄罗斯,也没有战争,也没有政治,也没拿破仑。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所有这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他没有那样的天赋,因此他也就不能对这一切加以判断。“俄罗斯,夏天——不能连到一起,”他重复着卡拉塔耶夫的话,这句话使他得到极大的安慰。现在他觉得,他那刺杀拿破仑的企图,他推算那神秘的数字和“启示录”上的那头兽,都是莫明其妙的,甚至是可笑的。他对妻子的怨恨和唯恐辱没自己姓氏的忧虑,他现在觉得不但毫无意义,而且有点令人滑稽可笑。这个女人爱在什么地方过,爱怎样过,就怎样去过好啦,干他什么事呢?他们是知道,或者还不知道,他们的这个俘虏的名字是别祖霍夫伯爵,对一个人,特别是对他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现在常常回想起他和安德烈公爵在一起时交谈过的话,他完全赞同他的见解,不过他对安德烈公爵的思想有一些不同的理解。安德烈公爵这样想过,也这样说过,幸福是根本不存在的,不过,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带有一种苦涩和讥讽的意味。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是要说明另外一种思想,就是我们一心一意去追求肯定的幸福,肯定不能得到,只不过是折磨自己罢了。但是,在皮埃尔的思想上毫无保留地认为,这一点他说得对。没有痛苦,个人需要得到满足,以及由此而来的选择职业的自由——也就是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所有这一切,现在皮埃尔觉得,确定无疑地是人类最高的幸福了。只有在这里,只有在这种时刻,只有当他饥饿的时候,皮埃尔才第一次完全体会到吃东西的快乐,只有当他口干的时候,才体会到喝水的快乐,只有当他寒冷的时候,才体会到温暖的快乐,只有当他想睡觉的时候,才体会到进入梦乡的快乐,只有当他渴望和人谈话和听见人的声音的时候,才体会到和人谈话的快乐。满足需要——好的仪器,清洁的环境,自由——如今,当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这一切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这些需要的满足是最大的幸福,至于选择职业,也就是选择生活方式,现在,当这种选择受到这样限制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这是很容易的事情,以致于他忘记了,生活条件的过分优越,就会破坏人类需要得到满足时的一切快乐,同时选择职业时最大限度的自由,例如,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他的教育、他的财产和他的社会地位所给予他的自由,恰恰是这种自由才使选择职业成为无法解决的难题,甚至连需要的本身和就业的可能性也不存在了。
现在,皮埃尔的一切幻想都集中到,他在什么时候可以获得自由。但是,在从那以后的日子里,在他整个的一生中,皮埃尔都是以一种欣喜若狂的心情回忆和谈论他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当俘虏的生活,以及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强烈的、喜悦的感触,主要的,回忆和谈论只有在这个时期才感受到的内心的完全的宁静和内心完全的自由。
第一天,他一大早就起了床,走出棚子,头一眼就看见新圣母修道院开始还发暗的圆屋顶和十字架,看见覆盖着尘土的草上的寒露,看见麻雀山的丘陵,看见隐没在淡紫色远方的,长满了树木的,蜿蜒着的河岸,他觉得空气清新,沁人肺腑,可以听到从莫斯科飞越田野的乌鸦的啼叫声,一会儿,在东方天际边,突然喷射出万道霞光,一轮红日从云层里渐渐显露出来。于是,圆屋顶,十字架、露水、远方和那条小河——所有这一切都在阳光下闪烁,这时,皮埃尔感觉到一种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全新的,生活的喜悦和力量。
这种感情在他整个被俘期间不仅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而且恰好相反,随着他的艰难困苦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而变得更强烈了。
他来到那个棚子之后不久,就在这里的同伴们中间享有极大的声誉,因此,他更乐于为人效劳而且精神奋发。皮埃尔由于自己的语言知识,由于法国人对他表示的尊敬,由于他的耿直,由于他对别人向他提出的任何要求都是有求必应(他每星期可以领到三个卢布的军官津贴费);由于他的力气(他表演给士兵们看他用手把一根铁针按进棚子里面的墙壁上),由于他对同伴们的态度是那样和蔼可亲,由于他那种看起来什么事情都不想和一动也不动的静坐的本领,他在士兵们的心目中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有高级本领的人物,——正是由于这样一些原故,正由于他的这些特性,他在以往他生活的那个上流社会中即使对他无害,也令他感到拘束,可是在这里,在这些人中间,他力大无比、他蔑视舒适安逸的生活、他对一切都漫不经心、他单纯——这一切使他获得了近乎是一位英雄的地位。因此,皮埃尔觉得,所有的人的这种看法就把一种责任加到了他身上,使得他必须承担这种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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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月六日晚到七日晨,一夜之间法国人开始撤退行动:
拆掉棚子和厨房,装好车子,部队和辎重队先行出发了。
七日晨七时,在棚屋前面站着一列全副行军装束、头戴高筒军帽、荷枪实弹、身背背包和大口袋的押送队伍,整个队伍喧闹着,可以听到从各排中发出的法国式的咒骂声。
在棚子里大家全都作好了准备,穿好了衣服,扎上腰带,穿好靴子,只等候着出发的命令。那个生病的士兵索科洛夫,面色苍白、瘦削、眼睛周围乌黑发青,只有他一个人,既没有穿衣服,也没有穿靴子,仍坐在原来的地方,两只瘦得鼓突出来的眼球疑问地凝望着此刻不注意他的伙伴们,并发出均匀的低声呻吟。显然,使他呻吟的与其是痛苦(他得的是严重的痢疾病),不如说是他对于独自一人被留下来的恐惧和悲伤。
皮埃尔腰间扎着一条绳子,穿的是卡拉塔耶夫用从茶叶箱上撕下来的皮子做成的鞋(这是一个法国士兵拿来为自己补靴底的),走到病人身旁,蹲下身子。
“怎么样,索科洛夫,他们并非全都走光!他们在这里还有个医院,你可能比我们这些人会更好些,”皮埃尔说。
“上帝啊!我都快死了!上帝啊!”那个士兵发出更大的呻吟声。
“那我现在再去求一下他们,”皮埃尔说,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去。皮埃尔刚走近门口时,正好昨天那个请皮埃尔抽烟的班长带领着两个士兵从外面走了进来。那个班长和两名士兵都是行军打扮,背着背包,头戴高筒军帽,帽带的金色饰条光闪闪的,一改了他们平时所熟悉的面貌。
那个班长走近大门,他是奉长官命令前来关门的。在放出俘虏之前,必须请点俘虏的人数。
“Caporal,quefera—t—ondumalade?…”①皮埃尔开始说;但是,他刚一说出口,他就怀疑,这个人是他认识的那个班长,还是另一个陌生的人呢:因为这个班长在这一瞬之间已经完全不像他原来的那个样子了。此外,正在皮埃尔说话的这一时刻,从两边响起了咚咚的鼓声。班长听了皮埃尔的话,皱起了眉头,说了一句荒谬的咒骂的话,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棚子里变得昏暗;两边鼓声阵阵,震耳欲聋,淹没了那个病人发出的呻吟声。
“那个来了!……那个又来了!”皮埃尔自言自语道,他的背心不由得透过一股凉气。从那个班长已改变了态度的脸上,从他说话的声音上,从那越来越紧张的震耳欲聋的鼓点声上,皮埃尔已经感觉到,那种迫使人们违反自己的意志去屠杀自己的同类、在行刑时,他曾经见识过的那种神秘的,冷酷的力量又在发生作用了。害怕或设法躲避这种力量,向那些作为这种力量的工具的人们哀求或者进行劝告,都毫无用处。皮埃尔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一点。应当等待和忍耐。皮埃尔不再到病人那儿去,也不再看他一眼。他默不作声,皱着
①法语:班长,病人怎么办?……
眉头,站立在棚门旁。
棚门打开了,俘虏们像一群羊似的争先恐后向门口挤去。皮埃尔挤到他们前面,走到那个上尉跟前(就是那个班长对他说过的,什么都愿为皮埃尔做的那个上尉)。上尉同样是行军打扮,他那张冷冰冰的脸上也显露出来皮埃尔从班长所说的话中和咚咚响的鼓声中已经明白了的“那个”。
“Filez,filez,”①上尉严厉地皱着眉头,看着从他面前挤成一团走过去的俘虏,反复地催促着。皮埃尔知道,他的尝试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他仍然向他面前走过去。
“Ehbien,qu’estcequ’ilya?”②这位军官冷冷地看了皮埃尔一眼,好像不认识的一样问道。皮埃尔把那个病人的情形告诉了他。
“Ilpourramarcher,quediable!”上尉说,“Filez,filez。”③他对皮埃尔连看都不看一眼,不停催促着。
“Maisnon,ilestàl’agonie…”④皮埃尔刚开始说。
“Voulezvousbien?!”⑤上尉皱着眉头,怒冲冲地大喝一声。
①法语:快走,快走。
②法语:喂,还有什么事?
③法语:他也得走,妈的,快走,快走。
④法语:可是不行啊,他快死啦……
⑤法语:去去去?!……
“得咚!咚咚!咚!”鼓擂得震天响。皮埃尔明白,这一神秘的力量已经完全控制住这些人了,现在随便你再说什么都没有一点用处。
把俘虏中的军官同士兵分开,叫他们在前面走。共有三十多个军官,其中有皮埃尔,士兵有三百多名。
从别的棚子里放出来的被俘的军官都是陌生人,他们的穿着较皮埃尔好多了,他们以一种怀疑和疏远的神情瞧着皮埃尔和他穿的鞋。离皮埃尔不远处走着一个身体肥胖的少校,他身穿喀山长袍,腰间系一条毛巾,面色焦黄、浮肿,怒容满面,看起来,此人受到被俘的同伴们的普遍尊敬。他一只胳膊夹着烟口袋,另一只手拄着长烟袋管。少校喘息着,嘴里喷出热气,嘟噜着,对谁都生气,他觉得人人都在挤他,而他们在不忙着要去什么地方的时候,都在急急忙忙的,在没有什么事值得大惊小怪的时候,都在大惊小怪。一个瘦小的军官对大家说话时都是在推测,他们现在被带往什么地方?以及今天要走多远的路。一个穿着毡靴子和兵站部制服的军官跑来跑去,观看被大火焚烧后的莫斯科,他大声讲述他所观察到的情况,什么给烧毁了,这一部分或者那一部分是莫斯科的什么地方。第三个军官,听口音是波兰人,他跟那个兵站部的军官争论起来,指出他认错了莫斯科的街区。
“你们吵什么?”少校怒冲冲地说,“尼古拉也好,弗拉斯也好,反正都一样;你们看,全烧光了,那就完了……你挤什么?路还不够宽。”他忿忿地转身对他身后面的人说,其实那个人并没有挤他。
“哎呀,哎呀,哎呀,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呀!”俘虏们望着火灾遗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还有莫斯科河南岸市区,还有祖博沃区,还有克里姆林宫那里……瞧,都剩下不到一半了。我给你们说过,莫斯科河南岸市区全完啦,就是这样。”
“你既然知道全烧掉了,还谈它干嘛!”少校说。
在经过哈莫夫尼克区(莫斯科少数未被烧毁的一个地区)的一所教堂时,全体俘虏突然闪到一旁,发出恐怖和憎恶的叫喊声。
“哎呀,这些坏蛋!真是些没心肝的东西!”那是个死人,是个死人……脸上还涂了一脸黑糊糊的。
皮埃尔听到惊叫声,向教堂走过去,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个东西倚靠在教堂的墙上。从看得比他更清楚的同伴的口中知道,那是一具死尸,直立着靠在墙上,脸上涂满煤烟灰。
“Marchez,sacrènom…Filez…trentemillediables…”①响起押送士兵的咒骂声,法国士兵的态度又粗暴起来,挥舞短刀把看死尸的俘虏赶开。
①法语:走!走……你们这些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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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通过哈莫夫尼克区的一些胡同时,只有俘虏和押送队以及跟在后面的属于押送队的各种车辆同行;但是,他们走到粮店处,就卷进一列夹杂有私人车辆的庞大而又拥挤的炮兵队伍中间了。
到了桥头,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等待着前面的人先过去。从桥上他们可以看见在他们前面和后面移动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辎重车队。在右边,在卡卢日斯卡雅大路经过涅斯库奇内转弯的地方,无穷无尽的一排排的部队和车辆一直伸展到远方。这是先头部队博加尔涅兵团;在后面,沿着河堤通过卡缅内桥行进的是内伊的部队和车队。
俘虏所在的达乌部队涉过克里米亚浅滩,一部分已经进入卡卢日斯卡雅大街。然而,辎重车队拉得那么长,以致于内伊的先头部队已经走出了奥尔登卡大路的时候,博加尔涅的车队还没有走出莫斯科进入卡卢日斯卡雅大街。
涉过克里米亚浅滩之后,俘虏们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过一会再走,从四面八方来的车辆和人们越来越拥挤。俘虏们在桥和卡卢日斯卡雅大街之间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了几百步,走到了莫斯科河南岸大街和卡卢日斯卡雅大街汇合处的广场上,俘虏们挤成一堆,在交叉路口站着等了几个小时。四面传来的轰轰隆隆的车轮声,像海啸般响个不停,其中还夹杂着脚步声和不停的斥责声和咒骂声。皮埃尔靠在一处被焚毁的房屋的残壁上,倾听着这些与他想象中的鼓声混合在一起的喧嚣声。
有几个俘虏军官,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们爬到皮埃尔靠着的那堵被烧毁的房屋的墙头上。
“好多的人啊!嘿,真是人山人海!……连一些炮上都堆满了东西!你们看:是皮衣服……”他们说,“看那些流氓抢的东西……看那辆车后面的东西……那是从圣像上弄下来的,一定是!……那些一定是德国人。还有一个俄国农民,是真的……嗨,这些坏蛋!……看那家伙把自己装载成什么样子了,连路都走不动了!看,真没想到,连这种小马车都抢来了!……看那个家伙坐在箱子上,我的天哪!……他们打起来了!……”
“对,打他的嘴巴——打他的嘴巴!照这样,我们天黑以前还走不出去。看,看那里,那一定是拿破仑。看,多好的马!还有带花体字的皇冠。像一所活动的房子。那家伙掉了口袋都还不知道呢。又打起来了……一个抱小孩的女人,长得不错。可不是,你要有这样漂亮,准让你过去……看,没有个完。俄国姑娘,真是俄国姑娘们!坐在马车里多舒服呵!”
就像在哈莫夫尼克的教堂前那样,又有一股一致的好奇的浪潮把所有的俘虏都涌向大路,皮埃尔凭着他个子高,越过所有人的头顶看见了吸引了俘虏们好奇心的事情。在许多弹药车之间夹着三辆马车,车里紧挤着坐着一些衣着鲜艳、涂脂抹粉、叽叽喳喳喊叫着的女人。
自从皮埃尔意识到那种神秘的力量已经出现的那一刻起,似乎任何东西:无论是为了好玩把脸涂黑的尸体,无论是这些不知往何方奔忙的妇女,无论是莫斯科的火场,都不能使他感到惊奇和害怕。皮埃尔对他现在所见到的一切,都不会留下任何印象——好像他的灵魂正在准备应付一场艰苦斗争,因而拒绝接受可能削弱它的印象。
那些女人坐的车子过去了,接着过来的又是大车;士兵们;运货车,士兵们;马车,士兵们;弹药车,士兵们,时而还有一些妇女。
皮埃尔看不见一个个的人,看见的是一股人流。
所有的这些人和马,好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赶着。皮埃尔连续观察了一小时,所有的人都抱着赶快通过的愿望从各条街口涌出来;他们无一例外地相互冲撞着,相互发怒,相互打斗;他们个个都龇牙咧嘴,皱着眉头,相互对骂,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不顾一切的往前赶和冷酷无情的表情,这就是那天早晨在鼓声中班长脸上露出来的,令皮埃尔吃惊的那种表情。
快到傍晚时,押送队的军官把队伍集合起来,吵吵嚷嚷挤进运载弹药的车队的行列,俘虏们在四面包围中走上卡卢日斯卡雅大路。
他们走得很快,没有休息,在太阳落山之时才停了下来。辎重车一个挨一个集中起来,人们开始准备过夜。所有的人都有气,都不满意。好一阵都可以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咒骂声、凶恶的喊叫声和相互殴斗声。押送队后面的一辆马车撞到押送队的一辆大车上,把车子撞了一个洞,有几个士兵从不同方向跑到大车前;一些士兵把套在马车上的马牵到一边,抽打着马头,另一些士兵则相互打起架来,皮埃尔看见,一个德国士兵的头被刀砍成重伤。
所有这些人,只是在寒冷的秋天的傍晚,在田野上停下来之后,似乎只是现在才从出发时那种匆忙和不知道去向何方的情景中清醒了一点,他们都有同样的不愉快的感觉。在停下来之后,仿佛才明白,现在仍然不知道所去的地方和前面还有多少艰难困苦。
在这次休息中,押送队对俘虏的态度比出发时更恶劣了。
俘虏们第一次得到的食品是马肉。
从军官到每一个士兵好像对每一个俘虏都抱有一种个人的仇恨,出人意外地改变了先前的友善态度。
在清点俘虏人数时,发现有一个俄国士兵在从莫斯科出发时,假装肚子痛,在忙乱中逃跑了,于是这种仇恨越发增加了。皮埃尔看见一个法国人在毒打一个俄国士兵,就只因为他离开大路远了一点,他又听到那个上尉——他的朋友,因为一个俄国士兵逃走,而斥责那个下级军官,并且威胁他,要把他送交军事法庭。那个下级军官借口说,那个俄国士兵因患病不能行动,军官说,上级有令,凡是停住不走的,统统枪毙。皮埃尔感到,行刑时使地心潮起伏的和在当俘虏期间不再觉察到的命运的力量,现在又支配了他的存在。他感到恐惧;但是他觉得,随着命运力量对他压力的增加,那不受命运约束的他灵魂中的生命力就越发增长和巩固。
皮埃尔的晚餐是喝黑麦面汤和吃马肉,他边吃边和同伴们闲谈。
不论是皮埃尔,还是他的任何一个同伴,都绝口不提他们在莫斯科所见到的任何事情,不提及法国人的粗暴态度,不提及向他们宣布的枪毙他们的命令:为了反抗目前更加恶劣的处境,大家都表现出特别的兴奋和愉快。
太阳早已落山,天空中有几处闪烁着明亮的星星;一轮满月刚刚升起,天际一片火红,一个巨大的红球在灰蒙蒙的暮霭中令人惊奇地摇晃着,渐渐明亮起来,黄昏已尽,然而,夜,还没有来临。皮埃尔站起来,离开新的同伴,穿过一堆堆火堆向路的另一边走去,他听说,那儿有被俘虏的士兵。他想和他们谈谈。在路上一个法国哨兵拦住他,叫他回去。
皮埃尔返回去了。但是他没有回到火堆边,也没有回到同伴们那里,而是朝着一辆卸了套的马车走去,那里没有一个人。他盘起腿,低着头,坐在车轮旁边冰凉的土地上,他一动也不动地坐了很久很久,他冥思苦想。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谁也不来打扰他。突然之间,他放声大笑,他那浑厚而和善的笑声是那么响亮,使周围的人都惊奇地掉转头看这个古怪的,显然是一个人发出的笑声。
“哈,哈,哈!”皮埃尔大笑。接着他高声自言自语道:“那个兵不让我过去。抓住我,把我关起来。他们俘虏了我,我?——我的不朽的灵魂!”他放声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泪。
有一个人站起身,走近皮埃尔,看看这个古怪的大个子独自一个人在笑什么。皮埃尔不再笑了,站起身,走向一边。
离那个好奇的人更远一点,他向周围看了一眼。
先前,这偌大一片宿营地,无数的火堆噼哩啪啦地燃烧着,人们高声交谈,一片喧闹,现在静了下来,旺盛的篝火渐渐熄灭了,颜色变得苍白。一轮满月悬挂在高高的明朗的天上。宿营地以外的森林和原野原先看不见,这时在远方展现出来。再往远处,越过森林和原野,明朗的、飘忽不定的、无穷无尽的天际把人引向远方。皮埃尔仰望天空,遥看高天上渐渐远去的闪烁的星斗。“这都是我的,都在我心中,这一切就是我!”皮埃尔想。“可是,他们捉住了这一切,关在一所用板子围起来的棚子里!”他笑了笑,就走到同伴处躺下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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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又有一位信使带着拿破仑的信来见库图佐夫,建议和谈,他谎称是从莫斯科来的。而当时拿破仑已在离库图佐夫前面不远处的旧卡卢日斯卡雅大路上。库图佐夫对这一封信作了和对洛里斯顿带来的第一封信同样的答复:他说,不可能进行和谈。
在此之后不久,在塔鲁丁诺左侧一带活动的多洛霍夫的游击队送来一份报告,称在福明斯克出现布鲁西埃的一个师,这个师和其他部队失去了联系,很容易被歼灭。士兵们和军官们又要求行动了。参谋部的将军们被在塔鲁丁诺轻易获胜所鼓舞,坚决要求库图佐夫采纳多洛霍夫的建议。但库图佐夫则认为没有必要发动任何进攻,于是采取了折衷办法:做一件应该做的事,派一支不大的部队到福明斯克去袭击布鲁西埃。
由于奇异的巧合,多赫图罗夫接受了这一任务,后来表明这是一件最困难和最重要的任务。多赫图罗夫——就是那个谦虚、矮小的多赫图罗夫。没有任何一个人向我们描述过,他曾制定过作战计划、在团队前跑来跑去,给炮兵连发十字勋章,等等,大家都认为他优柔寡断,没有远见,但是,也就是这个多赫图罗夫,在整个俄法战争中——从奥斯特利茨到一九一三年的历次战争中,只要哪里战况艰难,就都有他在场指挥。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当所有的官兵死的死,逃的逃,后卫连一个将军也没有的时候,他把残部集结起来,拯救那可以拯救的一切,在奥格斯特大坝坚守到最后。他正染上疟疾,还率领两万人马奔赴斯摩棱斯克抗击拿破仑的车队,保卫了这座城市。在斯摩棱斯克,在莫洛霍夫斯基城门,他的疟疾病发作了,刚刚睡着,攻城的炮声惊醒了他,斯摩棱斯克城坚守了整整一天。在波罗底诺战役中,巴格拉季翁阵亡了,我军左翼部队损失了十分之九,法国炮兵全力向那儿进攻,派到那里去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优柔寡断、缺少远见的多赫图罗夫,库图佐夫原来是派另外的人去的,后来他赶快纠正了这一错误。于是这个文静矮小的多赫图罗夫到那儿去了,波罗底诺成为俄国军队的最大光荣。在诗歌和散文中向我们描写了很多英雄,但却没有一句提到多赫图罗夫。
又是多赫图罗夫被派到福明斯克,从那里又到小雅罗斯维茨,在那里同法国人打了最后一仗,显然,法国人的灭亡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在这一期间的若干战役中又向我们描绘了许多天才和英雄,但是,关于多赫图罗夫仍然是一句不提,或者是轻描淡写,或者是含糊其辞。对于多赫图罗夫这样避而不谈,反而更加证实了他的优点。
自然,一个不懂得机器运转原理的人,一看见偶然掉进去的木屑,妨碍了机器运转,老在里面打转,就会误认为,这是那台机器最主要部分。不懂机器构造原理的人不会理解,机器最主要部件不是把事情弄糟的木屑,而是那无声转动的小小的传动齿轮。
十月十日,多赫图罗夫前往福明斯克途中,抵达阿里斯托沃村,停止前进,准备正确执行上级命令的时候,就在这同一天,好像得了疯病一样,全部法国军队开到了缪拉的阵地,好像准备要打一仗,可是突然又无缘无故地向左转到新卡卢日斯卡雅大路,进驻原先只有布鲁西埃驻扎在那里的福明斯克。而此时属于多赫图罗夫指挥的,除了多洛霍夫游击队之外,还有菲格纳和谢斯拉温领导的两支小游击队。
十月十一日晚,谢斯拉温带一名他俘虏的法国近卫军士兵来到阿里斯托沃村来见司令官。俘虏说,当天进入福明斯克的军队是整个大军的前卫部队,拿破仑就在其中,全军离开莫斯科已经是第五天了。就在当天晚上,从博罗夫斯克来了一名杂役,他说,他看到了大批法国军队开进城里。多洛霍夫游击队的哥萨克也报告,他们看到了法国军队顺着大路开往博罗夫斯克。所有这些情报都明显地表明,原先只想到在那里只有一个师,而现在却是全部法国军队,他们从莫斯科出发之后,走的是一条出人意料之外的路线——旧卡卢日斯卡雅大路。多赫图罗夫不愿采取任何行动,因为他现在还不明确他的责任是什么。他接受的任务是袭击福明斯克。但是原先在福明斯克只有布鲁西埃一个师,而现在是全部法国军队。叶尔莫洛夫想要相机而行,但是多赫图罗夫坚持必须等待最高爵爷的命令。于是,决定派人去向总部报告。
为此,选派了一名精明强干的军官博尔霍维季诺夫,他除了呈递书面报告外,还要在口头上能把全部情况报告清楚。夜里十一点多钟,博尔霍维季诺夫接受了书面报告和口头指示,就带领一名哥萨克和几匹可以轮换骑的马,飞快驰往总司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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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图佐夫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夜间睡得很少。他在白天常常突然打起盹来;他夜晚和衣而卧,大都没有睡着,而在思索着。
现在他就是这样躺着,用一只胖手支着他那又大、又重、因伤致残的头,睁着一只眼,向着黑暗处凝神思索。
贝尼格森自从和皇帝通过信,成了参谋部最有势力的人物以后,他总是躲着库图佐夫,而库图佐夫却因此更加清静,因为他们不再逼他和他的军队发动无益的进攻。使库图佐夫痛苦的、记忆犹新的塔鲁丁诺战役和战役前夕的教训,应当还在起作用,他在想。
“他们应该懂得,发动进攻,我们只会失败。忍耐和时间,是我们的无敌勇士!”库图佐夫想。他知道,苹果青的时候,不要去摘。成熟时,自然会落下来,要摘下青的,既糟踏了苹果又伤了树,而且还令你倒牙。他作为一个有经验的猎人,知道野兽已经受了伤,只有全俄的力量才能使它伤成那样,但对是否致命,尚未弄清。现在,根据洛里斯顿和别尔捷列米送来的情报,同时根据游击队的报告,库图佐夫差不多可以断定,它受了致命伤。但是,还需要证据,还要等一下。
他们想跑去看他们是怎样把野兽杀伤的。等一下,会看见的。总是运动,总是进攻。他想道。“为了什么?想一显身手。好像打仗是好玩的事。他们像小孩,对已发生的事,我们不能得到切实的报告,他们都要炫耀他们打得多么好。然而现在问题不在这里。”
“他们对我提出了这些多巧妙的运动战术啊!他们以为,他们想到了两三件偶然事件(他想起了来自彼得堡的总体计划),他们就想到了一切,殊不知偶然事件多得难以计数。”
在波罗底诺受的伤是否致命?这个问题在库图佐夫脑子里已悬挂了整整一个月了,尚未解决。一方面法国人占领了莫斯科。另一方面库图佐夫觉得毫无疑问的是,他和全体俄国人民竭尽全力的那可怕的一击,足以致敌于死命。但无论如何需要证据,他已经等待了一个月了,等得越久,越急不可待。在那些不眠之夜,他躺在床上做年青的将军们所做的事,做他为此而责备过他们的事。他像青年人一样,想到一切可能发生的事,不过不同的是,他不以此为根据。他看到的不是两三件,而是几千件。他越想越多。他想象拿破仑军队全军或一部份军队的各种动向——进攻彼得堡、进攻他、包围他、他想他最害怕的那种情况,就是拿破仑以他的武器——留在莫斯科等待他——来反对他。库图佐夫甚至想到,拿破仑的军队退回到梅德内和尤赫诺夫;但是有一点他未能料到,而这一点已成事实,即拿破仑在离开莫斯科的头十一天疯狂地、抽疯似地、亡命奔逃,库图佐夫当时还不敢想到这一点:法国人已完全被击溃。多洛霍夫关于布鲁西埃师的报告,游击队关于拿破仑军队内部困难的情报,来自各方的准备退出莫斯科的传闻——这一切都证实:法国军队已经溃败,并准备逃跑;但这只是推测,看重它的是年青人,而不是库图佐夫。他以六十年的经验得知,这些传闻有多大份量,知道那些抱有某种愿望的人总是收集一些消息来证实他们的愿望,在这种情况下,总是忽略了相反的消息。库图佐夫越是希望那样,他就越不让自己相信那是真的。这占据了他全部心力。而其他只是例行日常事务。他和参谋们谈话,他从塔鲁丁诺给斯塔埃尔夫人写信,读小说,颁发奖章,与彼得堡通信,等等,均为例行的日常事务。但是,法国人的毁灭,只有他一个人预见到,这才是他心中唯一的愿望。
十月十一日夜,他用手支着头,想这件事。
隔壁房间有响动,传来托尔、科诺夫尼岑和博尔霍维季诺夫的脚步声。
“喂,谁在那儿?进来,进来!有什么消息?”大元帅对他们喊道。
听差点蜡烛时,托尔讲述了消息的内容。
“谁带来的消息?”库图佐夫问道。蜡烛点亮后,他那冷峻的神情使托尔吃了一惊。
“这是无可怀疑的,阁下。”
“把他叫来,把他叫来!”
库图佐夫坐了起来,他的一条腿从床上搭拉下来,他那肥大的肚皮歪着放在另一条蜷缩起来的大腿上。他眯缝着他那一只看得见的眼睛,以便更加仔细地审视那个信使,就好像想从他的脸上能够看得出盘踞他心中的那些事情。
“说吧,说吧,亲爱的,”他一边拢起胸前敞开的衬衫,一边用他那低沉的老年人的声音对博尔霍维季诺夫说。“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你给我带来的什么消息呀?呃?拿破仑已经离开了莫斯科?靠得住吗?呃?”
博尔霍维季诺夫把他奉命要报告的消息又从头详细报告了一遍。
“说快一点,说快一点!不要让我着急。”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
博尔霍维季诺夫把一切报告完毕,然后默默站立着,等候命令。托尔刚要说什么,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他想说点什么,但是,他突然眯起眼睛,皱起脸;他向托尔挥了挥手,然后转向房间对面,转向被挂在那里的神像遮暗的角落。
“主啊!我的造物主啊!你倾听了我们的祈祷……”他合起手掌,声音颤抖地说,“俄国得救了。主啊,感谢你!”于是,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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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获悉法国人撤出莫斯科直至战役结束,库图佐夫的全部活动是:用权力、计谋、劝告来阻止军队打无益的进攻、运动战、与行将灭亡的敌人冲突。多赫图罗夫去小雅罗斯拉维茨,库图佐夫率全军按兵不动,并下令撤离卡卢加,他觉得退出卡卢加是可行的。
库图佐夫到处都在退却,但是敌人不等他退却,就向相反的方向逃跑。
拿破仑的史学家向我们描绘他向塔鲁丁诺和小雅罗斯拉维茨巧妙的运动,并断言,如果拿破仑深入富庶的南方各省,就会怎样怎样。
但是,且不说没有什么妨碍他进入南方各省(因为俄军给他让路),史学家忘记了什么也救不了拿破仑军队,因为它本身已具备了不可避免的灭亡条件。这支军队在莫斯科能得到充足补给而不保住它,却任意践踏,在斯摩棱斯克不是征集而是抢劫给养,那么在卡卢加省——这里住着和莫斯科同样的俄国人,有同样可以放火的东西,为什么就能恢复元气呢?
这支军队在任何地方都不能恢复元气了,自波罗底诺战役和莫斯科抢劫之后,它本身已给含有腐败的化学特性了。
曾经作为这支军队的军人,跟随头目逃跑,不知道逃向何方,只有一个愿望(拿破仑和每个士兵都是这样),尽快逃离这个虽然尚不明确,然而谁都意识到的绝境。
正因为这样,在小雅罗斯拉维茨会次上,将军们假装正经地商议,发表各种意见,憨直的军人穆顿说出了大家想说的话——只有尽快逃跑,他这个最后的意见一下堵住了大家的嘴,没有人,甚至拿破仑,都说不出什么来反对这个大家都已经意识到了的真理。
虽然大家都知道应该逃走,但是仍羞于承认这一点。还需要一个外界的推力来克服这种羞辱感。这一推力适时出现了。就是法国人所谓的leHourradeI’empereur①。
①法语:皇帝,乌拉!(指俄国军队冲锋时的喊声。)
会后的第二天,拿破仑佯装视察军队和先前的与未来的战场,大早率领一群元帅和卫队,骑着马穿行于军中。到处寻找战利品的哥萨克碰上了这位皇帝,差一点捉住他。如果说哥萨克这次没有捉住拿破仑,救了他同时也是毁了他的那个东西——战利品,在塔鲁丁诺和在这里,哥萨克不去抓人,都扑向战利品。他们没有注意拿破仑,扑向战利品,他逃脱了。
LesenfantsduDon①在拿破仑的军队中差点把皇帝本人捉住,事情已很明显,除了沿最近的熟悉的道路逃跑之外,已别无他法。拿破仑这个四十岁的人,已经没有昔日的灵活和勇敢了,他知道这一苗头。在他受到哥萨克的惊吓之后,立刻就同意了穆顿的意见,如史学家所说,发生了向斯摩棱斯克大路撤退的命令。
①法语:顿河的儿子们(指哥萨克)。
拿破仑同意了穆顿的意见,军队退却了,并不证明他曾下令这样做,而是证明了对全军起作用的那种力量,即促使全军取道莫扎伊斯克大路的那种力量,同时也在拿破仑身上起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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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行动时,总有一个目的。要走一千里,就会想到千里之外有好的东西。为了取得动力,必须想到前面就是乐土。
法国人在进攻时,乐土是莫斯科,在退却时,乐土是祖国。但是祖国太远。一个千里之行的人要忘掉最终目的,他要对自己说,今天走四十里,在那里休息、过夜,于是这第一行程的宿营地遮掩了最终目的,把一切愿望和希望集中起来了。个别人的意图,往往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对于沿斯摩棱斯克旧道撤退的法国人,作为最终目的的祖国,太遥远了。最近的目的是斯摩棱斯克,去那里的心愿和希望,在人群中大大加强了。这并非是他们知道在那里有丰富给养和生力军,也不是因为他们说过这种话(相反,军队的高级官员和拿破仑都知道,那儿粮草并不多),而是因为唯此才能赋予行动以力量和忍受现时的煎熬。他们,不论是知道或不知道,都同样欺骗自己,把斯摩棱斯克当作乐土,向那儿疾奔。
法国人上了大路,以惊人的毅力和空前的速度,向假想目标奔逃。除了共同的意愿把他们结成一个整体和赋以力量之外,另一种原因是他们的数量。如同物理学的引力定律一样,他们那巨大体积本身就吸引着一个个原子似的人。他们以千百万个集体有如一个整体的国家向前移动着。
他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个愿望——当俘虏,摆脱一切恐怖和不幸。但是,一方面奔赴目的地斯摩棱斯克的共同愿望把每个人吸引到同一方向;另一方面,总不能一个兵团向一个连投降,虽然法国人利用一切机会离队,找借口投降,但这种借口并不常有。人数的密集和运动的迅速使他们失去这种可能,同时使俄国人难以阻止法国人全力以赴的运动。不到一定限度,物体的任何机械断裂都不能加速腐败的过程。
一堆雪不能一下融化。有一定时限,早于时限任何热力都不能使之融化。相反,气温越高,残雪越坚固。
俄军将领中除了库图佐夫,没有人懂这个道理。在已判明法军沿斯摩棱斯克大路逃跑,科诺夫尼岑在十月十一日的预见实现了。将领们想立功,想切断、截击、俘虏、歼灭法国人,都要求进攻。
只有库图佐夫一人全力(每个总司令的力量都很小)反对进攻。
他不能对他们说我们现在所说的话:“何必去打呢?何必封锁大路呢?损伤我们自己的人,残忍地屠杀那些不幸的可怜的人?既然从莫斯科到维亚济马未经战斗就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军队,现在又何必多此一举呢?他从他那老年人的智慧中阐述能使他们懂得的道理,他对他们讲“金桥”①,可是他们讥笑他,中伤他,他们大发脾气,在那头已被打死的野兽面前威风凛凛。
①金桥:意为给败军留一条逃路。
在维业济马附近,叶尔莫洛夫、米洛拉多维奇、普拉托夫及其他人等,距离法国人很近,他们按捺不住要切断和歼灭两个法国兵团,为了向库图佐夫报告他们的意向,他们给库图佐夫送去一封信,但信封里面袋的不是报告,而是一张白纸。
尽管库图佐夫尽可能约束军队,我们的人还是出击了,努力进行堵截。据说,一些步兵团队奏着乐,擂着战鼓,向前冲锋,杀死了好几千人,自己也损失了好几千人。
但是,切断——并没有切断和歼灭任何人。法国军队在危险面前抱得更紧,法国军队一面继续沿着注定灭亡的通往斯摩棱斯克的道路奔逃,一路上不断地被融解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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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三章
波罗底诺战役之后,莫斯科被法军占领,法军又逃跑了,在此期间没有新的战役——这是一个最典型的,最富有教育意义的历史现象。
所有历史学家都认为,国家之间和民族之间在相互交往中,彼此发生冲突的最高表现形式是战争;战争的结果,将直接影响国家和民族的政治力量的消长。
无论是哪一个国王或者皇帝的历史记载都表明,在他们和另一个国王或者皇帝之间发生争执之后,他们便集结军队同对方厮杀,战胜者杀死了对方三千、五千、以致上万人,于是便征服了人口数以百万计的国家和整个民族;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只有一个民族力量的百分之一的军队战败,就使整个民族屈服,——所有的历史事实(就我们所知道的)都证实了一个道理:一个民族的军队在同另一个民族的军队作战时所获得战果的大小,是这个和那个民族实力增长或削弱的根本原因,或者至少也是一个最重要的标志。军队打了胜仗,战胜的民族的权利由于损害战败者而立即增长了。军队打了败仗,那个民族立刻按照失败的程度而失去它的权利,如果它的军队彻底失败,那个民族就彻底被征服。
纵观历史,从古至今,历来如此。所有拿破仑的战争都证明了这一条法则。按照奥国军队失败的程度,奥地利丧失了自己的权利,而法国的权利和力量增加了。法国人在耶拿和奥尔施泰特的胜利,使普鲁士丧失了独立。
出人意外,一八一二年法国人在莫斯科附近打了大胜仗,法军占领了莫斯科,自那以后没有新的战役,但是毁灭的不是俄国,而是拿破仑所拥有的六十万军队和拿破仑的法国。编造事实以符合历史规律,硬说波罗底诺战场依旧在俄国人手中,或说莫斯科被占领后又有多次歼灭拿破仑军队的战役,都是不可能的。
在波罗底诺法国人打了大胜仗之后,不仅没有打过大仗,甚至连一次像样的战役也没有发生,而法国军队就不复存在了。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例子,我们可以说这一现象与史实不符(当问题不符合历史学家的尺度时,他们便以此为遁词);如果这只是在小部队之间的短暂冲突,我们可以把这种现象看作是一种例外;但是这一事件是在我们的父辈亲眼目睹下发生的,是决定祖国生死存亡的大事,这次战争在他们已知的所有战争中是一次最大的战争……
在一八一二年,从波罗底诺战役到赶走法国人的事实证明:赢得一个战役的胜利,不仅不是征服的原因,甚至也不是征服的标志;证明了决定民族命运的力量不在于征服者,甚至也不在于军队和战斗,而在于一种别的什么东西。
法国的历史学家在描述法军在退出莫斯科之前的状况时说,大军井井有序,只有骑兵、炮兵和辎重兵除外,他们没有草料喂牲口,对这一灾难束手无策,因为城郊的农民宁肯把自己的草料都烧光,也不留一点给法国人。
打了胜仗并没有带来通常的结果,因为农民卡尔普和弗拉斯在法军退出莫斯科后赶着大车进莫斯科进行全城大抢劫,他们并未表现出个人的英雄气概,但是不为能卖好价钱把干草运到莫斯科,宁肯烧掉,像这样的农民则不胜枚举。
我们可以想象,两个持剑的人按照剑术的全部规则进行决斗;决斗已持续了很久,忽然有一方觉得自己受了伤——他知道这非同小可,是性命交关的大事,于是,他扔掉剑,顺手抄起身旁的一根棍子挥舞起来。但是可以想象,这个为了达到目的而明智地使用最好的、最简单的工具战胜了对方,而这个战胜者由于受骑士传统的影响,他要隐瞒事情的真相,于是他硬说他是按照剑术的全部规则打赢的。可以想象,如果这样描述战斗的经过,将会引起多大的混乱。
要求按照击剑规则来决斗的是法国人,把剑扔掉而抄起棍子打的是法国人的对手——俄国人;极力按照击剑规则说明问题的是描述这场战争的历史学家。
从斯摩棱斯克大火起,一场没有任何先例的战争开始了。边打边退,撤退时,把城市和村庄都烧掉,波罗底诺战役后又撤退,莫斯科大火,搜捕法国抢掠兵,截击运输队,游击战——所有这一切都不符合战争的常规。
拿破仑已感知道了这一点,自从他在莫斯科摆出正确的击剑姿态,他看到的不是剑,而是对方将一根木棍高举在他的头上,他便抱怨库图佐夫和亚历山大皇帝,说这场战争违反了一切规则(就好像杀人也有什么规则一样)。尽管法国人抱怨不遵守规则,尽管俄国的上层人士不知为什么也觉得用棍子作战是可耻的,希望按照规则站好enquarte或者entirece①姿势,摆出prime②姿势巧妙一击,但是人民战争的棍子以其可怕而又威严的力量举了起来,不管合不合某些人的口味和什么规则,以近乎愚鲁的纯朴,然而目标明确,不管三七二十一结结实实地举起和落下人民战争的棍子,直到把法国侵略者击退。
①法语:第四,第三。
②法语:第一。
这个民族多好啊,他不像一八一三年的法国人,按照一切剑术规则先行礼,再调转剑柄,优雅地、彬彬有礼地拱手把剑交给宽宏大量的胜利者,这个民族多好啊,他在危及国家和民族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心,他不管别人在这种情况下怎样行事,自己憨厚纯朴地顺手抄起一根木棍抡了过去,一直打到完全泄出胸中屈辱和复仇的感情,替换成蔑视和怜悯的感情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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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与所谓的战争规律相违背的最明显的也最有利的战斗行动,那就是分散成小股的部队攻击龟缩成一团的敌人。这种战斗行动常常具有人民战争的性质。这种行动不是两军对垒作战,而是一方把军队分散开来,小股军队单独行动,袭击敌人,遇到敌方大部队攻击时,立刻就跑,一有机会,又进行袭击。西班牙的义勇军是这样的;高加索的山民是这样干的;一八一二年的俄国人也是这样干的。
人们把这种战斗行动叫作游击战,这个名称本身就说明了它的意义。这类战斗行动不但不符合任何法则,而且与公认为绝对正确的著名的战术规则恰恰相反。法则规定,进攻者应当集中兵力,以便在交战时比对方更强大。
游击战争(历史证明游击战争常常是胜利的)恰好完全违背这个法则。
这一矛盾是由于军事科学认为,军队的力量和军队的数量是相一致的。军事科学家说,军队越多,力量就越大。Lesgrosebataillonsonttoujoursraison.①
①法语:权利永远是在军队多的一方。
军事学这种说法与力学在阐述运动的物体一样,力学研究仅仅以物体的质量为依据,研究表明,两种运动的物体力量是否相等,取决于彼此的质量是否相等。
力(运动量)是质量和速度的乘积。
在军事上,军队的力量是它的质量和一种未知数X的乘积。
历史上有数不清的军队的数量与力量不符合的例子——小部队打败大部队,于是军事学上便含糊其辞地承认,有一种未知的因子存在,军事学家力图在几何阵形、在军队的装备、最常见的——在统帅的天才上寻找这一未知的因子。但是,所有这一切努力,都不能得出与历史事实相吻合的结果。
其实,只要摒弃对最高当局在战时所发布的命令所持的不正确的看法(为了讨好英雄的),就可以找到这个未知的X了。
这个X就是军队的士气,就是组成这支军队的人所具有的昂扬斗志和敢于赴汤蹈火的决心,这种斗志和决心与统帅是否是天才,是排成三排还是排成两排,是用棍子还是用每分钟可以速射三十发的枪炮,完全无关。具有旺盛的斗志和抱有必胜的信念的战斗者,总是具有最有利的战斗条件。
军队的士气这个因子乘军队的数量,就得出力的积数。阐明这个未知因子——士气的价值,是科学的任务。
只有我们不再用诸如统帅的命令、军事装备等等作为显示力量的条件,当作因子的价值,任意用它来代替未知的X的价值,而是毫无保留地承认,这个未知的X不是别的,而是为战斗敢于赴汤蹈火所表现出来的决心,这一任务便可得以解决。只有用方程式来表明已知的历史事实,比较这个未知数的相对价值,才有可能确定这个未知数的本身。
十个人,十个营或者十个师同十五个人,十五个营或者十五个师作战,十个把十五个打败了,也就是把对方全部消灭了,或全部俘虏了,而自己只损失了四个;一方损失四个,一方损失十五个。因此4=15,即4X=16Y。于是X∶Y=15∶4,这个方程并未告诉我们那个未知数的价值,然而他却告诉了我们两个未知数的比例。
可以援引各种不同的历史单位(战斗、战役、战争的各个阶段)的方程式中所获得的一系列数据,在这些数据中一定存在有一些规律,或许有可能揭示这些规律。
进攻时要集中优势兵力,退却时要分散行动,这一战术规则无形中证明了这样一个真理,即军队的力量在于它的士气。率领大军发起进攻比坚守阵地打退敌方进攻需要有更严明的纪律,而这样的纪律只有在集团行动中才能得以实现。无视军队士气的战术规则,不断地被证实是不正确的,特别是在所有的人民战争中军队士气的高低,这一事实与那种规则相矛盾的现象,尤为突出。
一八一二年法国人撤退时,在策略上本应分散防御,然而法军却缩成一团,因为法军士气已经低落到只有缩成一堆才不致于立刻垮掉。而俄国人则完全相反,在战略上本应集结军队大举进攻,而实际上却分散成小部队,因为军队士气已经高涨到士兵们不待命令下达就主动出击,没有任何强迫,士兵不怕疲劳,不怕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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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温暖多雨的秋日。头顶上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天边,都是一片混沌。一忽儿像是下大雾,突然间又下起倾盆大雨。
杰尼索夫骑在一匹精瘦、两肋下陷的良种马上,雨水从他戴的羊皮帽和披的毡斗篷上流淌下来。他和他的马一样,歪着头,抿着耳朵,被瓢泼大雨打得皱起眉头,急切地注视着前方。他那长满又短又黑的浓须的瘦削的面庞,显露出满面怒容。
杰尼索夫身旁是哥萨克一等上尉——杰尼索夫的助手,他也戴着羊皮帽,披着毡斗篷,骑的是一匹硕壮的顿河马。
第三个是一等上尉洛瓦伊斯基,他也戴皮帽,着毡斗篷,身材修长,身子像一块平板似的平平整整,面孔白皙,头发淡黄,眼睛细而明亮,脸上的表情和骑马的姿势一样安详,表现得怡然自得。虽然说不出马和骑马的人有什么特点,但是只要看一眼哥萨克一等上尉和杰尼索夫这两个人,就可以看出,杰尼索夫浑身湿漉漉,样子怪别扭的,他只是一个骑在马背上的人,再瞧一下那个哥萨克一等上尉,他像平时一样安详、镇定自若,好像他不是一个骑在马背上的人,而是人和马融成一体,是一种力量倍增的典型。
在他们稍前一点的地方,走着一个头戴白色小帽,身着灰色长衫的浑身湿透了的农民向导。
在他们身后,一个着藏青色法国军大衣的军官骑着一匹瘦小的、尾巴和鬃毛很长、嘴唇磨出了血的吉尔吉斯马。
和他们并排行进的是一个骠骑兵,坐在骠骑兵身后的是一个穿着破烂的法国军装,头戴蓝色小帽的少年。这个少年用冻得通红的双手抓住骠骑兵,不停地搓动手脚取暖,他惊恐地四下张望,这就是早晨俘虏的法国小鼓手。
在后面,沿着狭窄的、泡着水的泥泞的林间小道,三三两两地行走着骠骑兵、再后面是哥萨克们,有的披着毡斗篷,有的穿着法国军大衣,有的头上顶着马被。那些马,不论是栗色的还是火红色的,因为被雨淋湿,都变成乌黑色的了。那些马脖子上的鬃毛被淋湿而粘在一起,马脖子变得很细。马的身上蒸发着热气。衣服、马鞍、缰绳——全都被大雨淋得透湿而变得滑溜溜的,地上和落叶也是如此。人们缩着颈项骑在马背上,尽可能纹丝不动,使自己身上暖和一点,同时不再让水流到坐鞍下面,不再从两膝和脖子后面流进体内。在拉得很长的哥萨克队伍中间,有两辆套着法国马和带马鞍的哥萨克马的大车在树桩和枯枝上颠簸着,车辙积满了水,大车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
杰尼索夫的坐骑为了绕过一个水洼,向旁边一拐,他的膝盖碰在一棵树上。
“唉,活见鬼!”杰尼索夫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他咬着牙,接连抽了三四下鞭子,溅了自己和同伴们一身的泥。杰尼索夫心情不好;由于雨也由于饿(从早晨起谁也没有吃过东西),更主要的,是由于到现在还没有多洛霍夫的消息,而派去捉“舌头”的人也还没有回来。
“很难再会有像今天这样的偷袭机会了。要自己单独去干,又太危险,如果推延到第二天,那又会让某一个大游击队从自己鼻子底下把即将到手的战利品抢走。”杰尼索夫一边想,一边不停地注视着前边,他切盼能见到多洛霍夫派来的人。
杰尼索夫拨转马头,在可以远眺右前方的地方,停了下来。
“有个骑马的人。”他说。
哥萨克一等上尉朝杰尼索夫所指的方向望去。
“有两个骑马的人——一个军官,一个哥萨克。但是难以肯定是少校本人。”哥萨克一等上尉说,他总爱用哥萨克们听不懂的词句。
两个骑马者驶下山坡就看不见了,过几分钟又出现了。前面那个军官被大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他把裤腿卷到膝盖以上,不住地挥动马鞭,抽打已十分疲乏的坐骑,疾驶而来。在他身后是一个哥萨克,他站在马镫子上,一溜小跑。这是一个年轻的军官,小伙子有一张宽阔、红润的脸庞,有一双愉快、灵活的眼睛,他驰近杰尼索夫,递上一封湿淋淋的信。
“将军送来的,”那个军官说,“请原谅,不很干……”
杰尼索夫皱着眉头,他接过信,立即拆开。
在杰尼索夫看信的时候,军官对一等上尉说“都说危险,危险,”他指了指那个哥萨克接着道,“其实,我和科马罗夫,都有准备,每人都有两支手枪……,这是什么人?”他看见那个法国小鼓手时,问道,“是俘虏?你们已经打了一仗了?我可以和他谈一下吗?”
“罗斯托夫!彼佳!”杰尼索夫匆忙看过信,大声叫道“你怎么不早点说你是谁?”杰尼索夫含笑转向那个军官并把手伸了过去。
这个军官是彼佳·罗斯托夫。
彼佳一路上都在琢磨,在见到杰尼索夫时,怎样才能使自己像一个大人,像一个军官的样子,同时还要不露出过去曾经相识。但当杰尼索夫对他一笑,彼佳立刻欣喜得涨红了脸,精神焕发,把准备好的摆出一付军官的架子忘得一干二净,他开始讲述,他怎样从法国人旁边走过,他在接受任务时是如何高兴,他参加了那次维亚济马战斗,并且立了战功。
“好,我见到你很高兴。”杰尼索夫打断了他的话,脸上又显露出焦虑。
“米哈依尔·费奥克利特奇,”他对哥萨克一等上尉说,“这又是那个德国人送来的。他(指的是彼佳)是他的部下。”杰尼索夫向哥萨克一等上尉讲述了刚才收到的信的内容:那个德国将军再一次提出联合袭击运输队的要求。“如果我们明天不把它拿下来,他就会在我们的鼻子底下抢夺过去。”他肯定地说。
在杰尼索夫和哥萨克一等上尉说话的时候,彼佳由于杰尼索夫的冷漠腔调而感到难堪,他以为是因为他军容不整,他便悄悄地从大衣底下整理了一下卷上去的裤腿,竭力保持一个军人的姿式。
“阁下有什么指示?”他对杰尼索夫说,行了一个举手礼,又试图做出原先准备好的,要作出像一个副官见到将军的样子,“我是不是应当留在阁下这里?”
“指示?……”杰尼索夫若有所思地说,“你能留到明天吗?”
“是,听从吩咐……我可以留在您的部下喽?”彼佳大声说。
“可是将军究竟是怎样吩咐你的——立即返回吧?”杰尼索夫问道。彼佳脸红了。
“他什么也没吩咐。我想,是可以的吧?——”他带着询问的口气说。
“那好吧。”杰尼索夫说。接着他就作出如下部署:派一队到林中小屋歇营地;派那个骑吉尔吉斯马的军官(他履行副官职务,去寻找多洛霍夫,弄清楚他现在何处,能否在当晚赶到;杰尼索夫本人带领哥萨克一等上尉和彼佳到靠近沙姆舍沃村的森林的边缘,以便侦察清楚,明天怎样从那里去袭击法军驻地。
“喂,胡子。”他对那个农民向导说,“带我们去沙姆舍沃。”
杰尼索夫、彼佳和哥萨克一等上尉,还有几个跟随的哥萨克和一个押着俘虏的骠骑兵,一行人马向左拐过一道山沟,向森林边缘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