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停了,不过下起雾,树枝上还在滴着水珠。杰尼索夫、哥萨克一等上尉和彼佳,默默地跟着那个头戴尖顶帽的农民,他穿着树皮鞋,迈着八字步,踏着被雨水淋湿的树叶,悄声地带领他们往森林边走去。
他走上一道斜坡,停了一下,张望四周,然后朝一处树木稀疏的地方走过去,在一株叶子还没有掉落的大橡树下站住了,神秘地对他们招手。
杰尼索夫一行人走了过去。从农民向导站的地方可以看见法国人。一出森林,斜坡上是一块黑麦地。在右边。在一条陡峭的山谷对面,有一个小村子,村里有一所屋顶已坍塌的地主的住宅。在小村子里,在地主的住宅里,在整个山坡上,在花园里,在水井和池塘边,在从桥头到村庄二百米上坡的大道上,透过飘忽的大雾,可以看见成群结队的人。可以清楚地听见用非俄罗斯语言吆喝用力拉车上坡的马,可以听见他们互相呼应的声音。
“把俘虏带过来。”杰尼索夫低声命令,他的眼睛仍然紧盯着那些法国人。
那个哥萨克把孩子抱下马,把他带到杰尼索夫跟前。杰尼索夫指着那些法国军队,向他是什么兵种。那孩子把冻僵的双手插进衣袋,抬起眼睛惊恐地望着杰尼索夫,他显然极力想把所知道的都说出来,他想回答好杰尼索夫的问题,但这孩子总是答非所问。杰尼索夫皱起眉头,转身把自己的推测告诉了哥萨克一等上尉。
彼佳迅速地转动着头,一忽儿看小鼓手,一忽儿看杰尼索夫,一忽儿看哥萨克一等上尉,一忽儿看村里和大路上的法国佬。生怕漏掉什么重要情况。
“不管多洛霍夫来不来,应当拿下来!……嗯?”杰尼索夫闪了一闪愉快的目光说。
“这个地方很好。”哥萨克一等上尉说。
“派步兵下到那片洼地,”杰尼索夫继续说道,“他们可以向那个花园爬过去;您带领哥萨克骑兵从那儿过去,”杰尼索夫指着村后的一片树林,“我带领骠骑兵从这儿走。枪一响就全面出击……”
“洼地过不去——有个泥潭,”哥萨克一等上尉说,“马会陷下去,要从左侧绕过去……”
正当他们在低声交谈时,在池塘旁边的洼地上啪的一声响了一枪,冒起一团白烟,接着又响了一枪,山坡上几百名法国人好像很快活地齐声呐喊。枪响时,杰尼索夫和哥萨克一等上尉往后退了一点。因为他们离法国人那么近,他们还以为枪声和呐喊声都是由他们引起的。然而这都与他们无关。在下面,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人迅速跑过洼地,显然法国人是向他射击和喊叫。“唉!这不是我们的吉洪吗?”哥萨克一等上尉说。
“是他!正是他!”
“嘿,这个调皮鬼。”杰尼索夫说。
“跑掉了!”哥萨克一等上尉挤挤眼说道。
他们叫他做吉洪的那个人跑到河边,扑通一声跳入河中,三下两下爬上岸,成了个泥人,浑身发黑,爬起来又跑。追赶他的法国人在河边停住了脚。
“呶,真麻利。”哥萨克一等上尉说。
“好一个狡猾家伙,”杰尼索夫仍然带气忿的神情说,“直到现在他都在干些什么?”
“他是什么人?”彼佳问。
“是我们的侦察员。我派他去捉一个‘舌头’。”
“噢,原来这样。”彼佳刚听到了头一句话就点着头说,好像他全懂了,其实他一点也不懂。
吉洪·谢尔巴特是一个全队最有用的人。他原本是格扎特附近波克罗夫斯科耶村的农民。杰尼索夫开始打游击时来到波克罗夫斯科耶村,照例把村长叫来,问一下法国人的情况,这个村长也像所有的村长一样,好像是为了保护自己,一概回答说,闻所未闻。杰尼索夫向他们说明他的目的就是要消灭法国人。当再问及法国人窜来过没有?村长说,洋人确实来过,不过我们村只有季什卡·谢尔巴特①一个人应付他们。杰尼索夫吩咐把吉洪找来,称赞了他的活动,当着村长,说了几句,所有祖国的儿子都应当效忠于沙皇和祖国,都应当仇视法国人的话。
①季什卡是吉洪的爱称。
“我们对法国人并没有做坏事。”吉洪说。看起来,似乎在他听了杰尼索夫那番话以后有点胆怯。“我们只不过同那些小伙子逗着玩。我们的确打死了二十来个洋人,可是我们没有干别的坏事……”第二天,杰尼索夫完全忘了这个农民,当他已经离开波克罗夫斯科耶村时,队员向杰尼索夫报告说,吉洪跟着队伍不肯离开,要求收留他。杰尼索夫吩咐把他留了下来。
吉洪起初只干些粗活,生火、担水、剥死马,等等,很快他对游击战表现出极大的爱好和才能。他常常在夜间去找战利品,经常能弄到法国人的服装和武器,派他去捉俘虏,他也能捉回来。杰尼索夫免去了他干杂活,外出侦察敌情时就把他带在身边,并把他编入哥萨克队伍。
吉洪不喜欢骑马,时常步行,但从来不会落在骑兵后面。他的武器是一支旧式大口径火枪,一根长茅和一把斧子;他带火枪主要是为了好玩,使唤斧子就像狼使唤牙一样,狼用牙很容易从皮毛里找到虱子,还可以啃大块的骨头。吉洪举起斧子劈木头,握着斧背削小撅子或挖刻小勺子,这些活干起来都得心应手,吉洪在杰尼索夫队伍里占有特殊的、独一无二的地位。每当要做某种困难的和讨厌的活的时候,如用肩膀把陷进泥里的大车顶出来,拽着马尾巴把马从泥泽中拉出来,偷偷混入法国人中间去,一天要走上五十俄国(一俄里等于一、六七公里——译者注)等活儿,人们总是笑嘻嘻地指着吉洪。
“这个鬼东西,你拿他真的没办法,他健壮得像头牛。”人们都这样谈论他。
有一次吉洪要捉一个法国人,那人朝他打了一枪,子弹打在背上肉多的地方。吉洪只用伏特加酒内吸外擦,就把伤治好了,这件事成为全队打趣的笑话,而吉洪也乐意任大家来取笑。
“怎么样,老兄,不干啦?给打趴下了?”哥萨克们对他嘲笑道。这时吉洪故意弯下腰,做个鬼脸,假装生气的样子,用最好笑的话咒骂法国人。这件事对吉洪的唯一的影响是,他在受伤后很少去捉俘虏了。
吉洪是队里最有用、最勇敢的人。没有谁比他找到的袭击机会更多,没有谁比他活捉的和打死的法国人更多;或许是由于这个缘故吧,他成了全体哥萨克和骠骑兵寻开心取笑的人物,而他也心甘情愿地充当这一角色。这一次是杰尼索夫在头一天晚上派他去沙姆舍沃村去捉一个“舌头”。可是,不知他是不满足于只捉一个俘虏呢,还是因为他在夜里睡过了头,他在大白天钻进了灌木林,钻进法国人中间去了,于是,正如杰尼索夫从山上看见的那样,被法国人发现了。
6\
杰尼索夫望着近在咫尺的法国人,他和哥萨克一等上尉交换了对明天发起袭击的意见,对这次袭击的决心已定,于是他拨转马头,往回走了。
“喂,老弟,现在咱们去把衣裳烘干。”他对彼佳说。
在临近守林人小屋的时候,杰尼索夫停了下来,向林子里注视着,林中有一个人身穿短上衣,脚穿树皮鞋,头戴喀山帽,肩上挎了一支枪,腰间别着一把斧,迈开两条长腿,甩开两只长胳膊,步履轻捷,大踏步走了过来。这人一见到是杰尼索夫,慌忙把一件什么东西扔进灌木丛中,他脱下搭拉着帽檐的湿透的帽子,走到长官面前。这人就是吉洪。他那张麻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对又细又小的眼睛显露出得意的神情。他高昂着头,仿佛忍住笑似的,注视着杰尼索夫。
“喂!你到哪里去了?”杰尼索夫说。
“到哪里去了?抓法国佬去了。”吉洪大胆、急速地回答,他的声音沙哑、平和。
“你为什么大白天往那儿钻?畜牲!呶!什么也没抓到?
……
“抓是抓到了。”吉洪说。
“他在哪?”
“天一亮我就抓到一个,”吉洪接着说,他叉开那双穿着树皮鞋,迈八字步的平脚,“我把他带到树林里,这家伙不中用。我想,得再去弄个像样子的来。”
“你瞧,这个调皮家伙,果然不出我所料,”杰尼索夫对哥萨克一等上尉说。“你怎么不把这一个带来?”
“把他带来?”吉洪气呼呼地急忙插嘴说,“这是一个不中用的东西。难道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样子的?”
“你这滑头精!……可是……”
“我再去捉一个,”吉洪接着说,“我就这样往林子里钻,然后卧倒。”吉洪迅急卧倒,表演他是怎样做的。“来了一个,”他继续说到。“我就这样一下把他抱住。”吉洪敏捷地从地上跳起来,“跟我去见上校,我说。那家伙哇哇乱叫。一下子又来了四个,手持匕首向我刺来,于是我举起斧头迎上上去,”吉洪挺起胸膛,横眉倒竖,舞动双臂,大喝一声,“你们要干什么,去见你们的耶稣去吧!”
“对,对,我们从山上看见你从洼地里跑掉的。”哥萨克一等上尉挤着他闪亮的眼睛说。
彼佳很想笑,但是他看了大家都在忍住笑。就把目光迅速从吉洪脸上移到杰尼索夫和哥萨克一等上尉的脸上,他不明了这都是什么意思。
“你别装傻!”杰尼索夫生气地咳嗽着。“你为什么不把第一个带来?”
吉洪用一只手抓了抓背,用另一只手抓了抓头,忽然,他那张麻脸拉长了,堆起一副傻笑,露出了缺牙(为此,大家又叫他缺牙巴)。杰尼索夫笑了,彼佳也哈哈大笑,吉洪跟着对他们笑了起来。
“是这样,他是一个十足的废物,”吉洪说。“他穿得破烂不堪,又十分粗野,我怎好把他带来见您。”他还说:“要干啥,我还是一个将军的儿子呢?我不去。”
“蠢家伙!”杰尼索夫说。“应该由我来盘问……”
“我问过了,”吉洪说。他说,他不很清楚,他又说,“我们的人很多,不,全都是孬种,说是军人,空有其名,你只要大喝一声,全都会乖乖就擒。”吉洪高兴地、坚决地注视着杰尼索夫的眼睛,十分肯定地说。
“我要狠狠抽你一百鞭子,看你还装不装傻。”杰尼索夫厉声说道。
“别生那么大的气,”吉洪说,“您所需要的法国人,我还不知道怎么的?等天一黑,你要什么样的,我捉什么样的,捉他三个也行。”
“呶,咱们走吧。”杰尼索夫说。一直回到守林的小屋子,一路上,他显得气愤、紧锁双眉,一言不发。
吉洪跟在后面,彼佳听见哥萨克们和他说笑,还嘲笑他把一双什么靴子扔进灌木丛中。
彼佳听了他们的谈话,看到吉洪的笑脸,也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忽然间明了,原来吉洪杀了一个人,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感到不是滋味,他看了一眼俘虏的那个小鼓手。这种感觉只有一瞬间。他觉得此时此刻应高昂起头,振奋精神,他煞有介事向哥萨克一等上尉问起有关明天的作战计划,以免让人家觉得他配不上他所在的那支队伍。
派出的那个军官在路上遇见了杰尼索夫,他报告说,多洛霍夫本人马上就到,他那方面一切进展顺利。
杰尼索夫忽然高兴起来,把彼佳叫到跟前。
“喂!快点给我讲讲你的情况吧。”他说。
彼佳告别了双亲,离开了莫斯科,回到了自己的团队,不久,他就成为一个指挥一支大游击队的将军的传令兵。彼佳自从晋升为军官,特别是他到了战斗部队,参加过维亚济马战役之后,经常处在幸福、激动的状态中,他为自己已长成大人而高兴,他总是兴高采烈地忙这忙那,不放过任何一个从事真正的英雄事业的机会。他沉醉于军营中的战斗生涯,他对在军营中的所见所闻,都有着浓烈的兴趣。他又总觉得,老是在他没有在场的那个地方正在进行着真正的英雄事业。因此他迫切要去他没有去过的地方。
十月二十一日,他的将军要派一个人到杰尼索夫的游击队去,彼佳向将军苦苦哀求,使得将军难以拒绝。但是,将军想起了彼佳在维亚济马战役中的疯狂行为,他不从选定的路线前往,而是强行驰越法军火力封锁线,在飞越封锁线时,他还打了两枪。所以这次将军特别向他交待,不准他参加杰尼索夫的任何战斗行动。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杰尼索夫问起他能不能留下来的时候,彼佳脸立刻红了,心也慌了。在到达树林边缘之前,彼佳原打算,他应当坚决服从命令,立即返回部队。但是,当他亲眼看见了法国人,又见到了吉洪,并听到当晚要对法军进行袭击,他以年轻人极易迅速改变观点的特点,改变了主意,他认为,他一直尊敬的那位将军是一个无能的德国人,而杰尼索夫才是英雄,哥萨克一等上尉是英雄,吉洪是英雄,在这困难时刻,离开他们是可耻的。
杰尼索夫、彼佳和哥萨克一等上尉来到看林小屋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在暮色中可以看见备好鞍蹬的马,哥萨克和骠骑兵在林间空地上搭起窝棚,在林间凹地里(为了不让法国人看见冒烟)生起通红的火。在小屋篷下面,一个哥萨克卷起袖筒切羊肉。屋子里有三名杰尼索夫队里的军官正把一扇门板搭成桌子。彼佳脱下湿衣服,交给人烘干,然后立刻动手帮助那三个军官布置餐桌。
十分钟后,一张铺有桌布的饭桌准备好了。桌上摆着伏特加、军用水壶盛着的甜酒、白面包、烤羊肉,还有盐。
彼佳和军官们一起坐在桌旁撕着吃那香喷喷的肥羊肉,满手流着油。彼佳天真烂漫,他爱一切人,因而他也相信别人也同样地爱他。
“您以为怎样,瓦西里·费奥多罗维奇,”他对杰尼索夫说,“我在您这儿住一天,没事吧?”不等回答,他自己就回答了:“我是奉命来了解情况的,我这不是正在打听……不过,求您让我参加最……最主要的…我不需要奖赏……我只希望……”彼佳咬着牙,环视了一下四周,头抬得高高地,挥了挥胳膊。
“参加最主要的……”杰尼索夫笑着重复彼佳的话。
“只请你给我一个小队,由我来指挥,”彼佳继续说,“这在您算不了什么吧?噢,你要小刀?”他对一个想切羊肉的军官说。他递过去一把折叠式小刀。
那个军官称赞他的刀子。
“请留下用吧,这种刀我还有好几把,”彼佳红着脸说。
“唉!老兄!我全给忘了,”他忽然叫了起来,“我还有很好的葡萄干,要知道,是没有核的,我们那里新来了一个随军小贩,有很多好东西,我一下买了十斤,我喜欢吃点甜的,大家要吃吗?”彼佳跑到门口去找他的哥萨克,拿来几个口袋,里面大约有五斤葡萄干。“请吧!先生们!请,请。”
“您要不要咖啡壶?”他对哥萨克一等上尉说。“我在我们那个小贩那里买的,挺精致的。他有很多好东西。他人也老实。这一点尤其重要。我一定给您送来。还有,你们的火石也许用完了,——这是常有的事。我带的有,就在这儿……”他指了指那些口袋,“一百块,我买的很便宜。要多少,就拿多少,全拿去也可以……”彼佳突然停住了口,脸红了,自己觉得扯得太远了。
他开始回忆他今天有没有做什么傻事,他仔细搜索着记忆。他一下想到了那个法国小鼓手。“我们挺自在了,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在哪?给他吃的没有?欺负他没有?”他在想。
他觉得他扯了那么一通打火石的事,现在有点害怕。
“可以问吗?”他想,他们一定会说,他还是个孩子,小孩同情小孩。我明天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如果我要问,是不是怪难为情的?”彼佳想。“唉,反正都一样!”他一下红了脸,惊慌地望了一下那些军官,看他们脸上有没有讥讽的表情,他说:
“可不可以把捉来的那个小俘虏叫来,给他点什么吃的……可能……”
“是啊,可怜的小家伙,”杰尼索夫说,他显然不会认为这个提议有什么可害羞的。“把他叫来,他叫樊尚·博斯。叫他来吧。”
“去叫,去叫。可怜的小家伙,”杰尼索夫重复道。
杰尼索夫说这话的时候,彼佳站在门旁。他从军官们中间穿过去,走到杰尼索夫身旁。
“让我吻吻您,亲爱的。”他说,“嘿,多好啊!太好了!”
他吻了一下杰尼索夫,立刻往院子里跑去。
“博斯!樊尚!”彼佳在门口喊道。
“您找谁?先生!”黑暗中一个声音说。彼佳回答道,“我找今天俘虏的那个法国小孩。”
“噢!韦辛尼吗?”一个哥萨克说。
樊尚这个名字已经被叫走了音:哥萨克叫他韦辛尼,农民和战士叫他韦辛纳。这两种叫法都是春天的意思。这正好和那个小毛孩子相称。
“他正在火堆旁烤火呢。喂,韦辛纳!韦辛纳!韦辛尼!”
黑暗中接连传出呼唤声和笑声。
“那孩子挺机灵,”站在彼佳身旁的骠骑兵说,“方才我们给他东西吃了。他饿的不得了!”
在黑暗中响起了脚步声,小鼓手光着脚板,踏着泥泞,来到了门前。
“AhC’estvous!”彼佳说:“Voulezvousmanger?N’ayezpaspeur,onnevousferapasdemal,'他又说。他羞怯地,热情地抚摸着他的手又补了一句:“Entrez,entrez.”①“Merci,monsieur.”②小鼓手用颤抖的、几乎是小孩子般的声音回答,他在门口擦脚上的泥。彼佳有很多话要对小鼓手说,但是他不敢,进屋前站在他身边,不知怎样才好。在黑暗中他抓住那孩子的手,握了握。
①法语:啊,就是你呀!要吃东西吗?别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进来吧。
②法语:谢谢,先生。
“Entrez,entrez.”他轻声地说。
“咳,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彼佳自言自语,他打开门,让那孩子先进去。
小鼓手进到屋里,彼佳在离他远一点的地方坐了下来,他觉得对他太注意会有损于他的身份。他把手插进衣袋摸着球,他犹豫不决,要是给小鼓手球是不是一件害臊的事情。
多洛霍夫的到来,把彼佳的注意力转移过去了。杰尼索夫已经吩咐给小鼓手伏特加酒和羊肉,叫他穿上俄国式的长大衣,打算不把他和其他俘虏一样送走,把他留在队里。彼佳在部队里曾经听到过许多关于多洛霍夫骁勇善战和对法国人残暴的故事,所以,从多洛霍夫一进屋,彼佳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越来越振作,高昂着头,力图表现出,即使像多洛霍夫这样的伙伴,他也配得上。
多洛霍夫外表朴素,这一点使彼佳十分惊奇。
杰尼索夫穿一件农民大衣,蓄着胡子,胸前佩戴着一枚尼古拉神像,他的言谈和一切举止都显示出他的特殊地位。多洛霍夫从前在莫斯科时穿一身波斯服装,而现在的装束则完全相反,有一副近卫军军官似的很拘板的仪表。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穿的是近卫军棉大衣,钮孔上别了一枚圣乔治勋章,头上端端正正地戴一顶普通军帽。他在墙角处脱下湿毡斗篷,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到杰尼索夫跟前,立刻谈起正事来。杰尼索夫对他讲述了两支大游击队对袭击法国运输队的计划、彼佳送来的信件,以及他是怎样回复那两个将军的。接着,杰尼索夫又讲述了他所获悉的法国部队的所有情况。
“是这样,但是必须弄清楚是什么部队,有多少人,”多洛霍夫说,“不把他们有多少人弄准确,就不能贸然行动。得去一趟,我做事讲究认真。”他又问,“哪位先生愿意跟我一起到法国人营盘里去走一遭?我把法国军装都带来了。”
“我,我……我跟您去!”彼佳喊到。
“完全用不着你去。”杰尼索夫对多洛霍夫说,“至于他,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让他去的。”
“我去是最好不过啦!”彼佳喊道,“为什么我不能去?”
“没有这个必要。”
“请原谅我,因为……因为……我一定要去,就是这样。
您带我去吗?”彼佳问多洛霍夫。
“为什么不可以?”多洛霍夫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他盯着法国小鼓手的脸。
“这孩子早就在您这儿了?”他问杰尼索夫。
“今天捉到的,可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把他留下来了。”
“噢,你把其余的都弄到哪里去了?”多洛霍夫说。
“什么哪里?我送走的都有收条!”杰尼索夫突然红着脸大声叫道。“我敢凭良心说,我没害过一条命。把三十个或三百个押解到城里去,不玷污一个军人的名誉,请恕我直言,在你一定是困难的吧。”
“这番好心话要是由这个十六岁的小伯爵嘴里说出来才合适。”多洛霍夫冷笑着说,“你已经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了。”
“什么呀,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说了我一定要跟您一道去。”彼佳怯生生地说。
“不过,老兄,就你和我来说,咱们该是扔掉这种多情的时候了。”多洛霍夫继续说,好像他对这个刺激杰尼索夫的话题特别有兴趣。“你留下这孩子干吗?”他摇了摇头,又说,“是因为你怜悯他?要知道,我们知道你那些收条。你送走一百个,结果收到三十个。其余的不是饿死,就是被打死。送不送这都一个样,不是吗?”
哥萨克一等上尉眯着明亮的眼睛,赞许地点着头。
“送不送都一样,这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我不愿意使我的良心不安。你说,他们会死掉。那也成,只要不是死在我手里就行。”
多洛霍夫哈哈大笑起来。
“谁叫他们下过二十道命令捉我?要是真被捉了去,你和我连同你那骑士风度,都会给吊到白杨树上。”他顿了一顿。
“我们还是干正经事吧。叫我的哥萨克把背包拿来,我带来了两套法车军装。怎么样,跟我去吗?”他问彼佳。
“我?对,对,当然去。”彼佳盯着杰尼索夫忙不迭地说,他脸涨红得几乎流下眼泪。
在多洛霍夫和杰尼索夫争论应当怎样对待俘虏的时候,彼佳又感到困窘和坐立不安。可是,他又来不及弄清楚他们交谈的是什么意思,他想,既然,这些有名的大人物是那么想的,那自然是对的,是好的。不过,主要是不能让杰尼索夫以为我得听他的,他可以指挥我。我一定要随多洛霍夫到法国军队营盘中去。他能办到的,我也能办得到。
对杰尼索夫的一切劝阻,彼佳总是回答说,他做事一向很精细,不是毛手毛脚地靠碰运气。他从来都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
“因为,您一定同意这一点,如果不弄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人,这可要关系到数百条人命,而我们只不过两个人。再说,我非常想去,一定得去,您别再阻拦我,”他说,“要那样,只会使事情更糟糕……”
彼佳和多洛霍夫穿上法国军大衣,戴上筒形军帽,朝着杰尼索夫观察敌军营地的林间空地驰去,天已完全黑下来,他们走出树林,来到洼地里。一到下面,多洛霍夫就吩咐跟随他的哥萨克在那里等候他们,然后顺着大路向桥头驰去。彼佳和他并骑而行,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落到敌人手中,我决不会让他们活捉去,我有枪。”
彼佳悄声说。
“不要说俄语,”多洛霍夫急速地附耳低语,就在此刻,黑暗中传来一声喝问:“Quivive?”①可以听见扳动枪栓的声音。
彼佳兴奋而又紧张,他握住自己的手枪。
“Lanciersdu6—me.”②多洛霍夫回答。他照常前行,既不加快也没放慢,可以看见桥上站岗的哨兵的黑影。
①法语:什么人?
②法语:第六团的枪骑兵。
“Motd’ordre?”①多洛霍夫勒马缓缓前行。
“Ditesdonc,lecolonelGérardestici?”②他说。
“Motd’ordre!”哨兵不回答,拦住他说。
“Quandunofficierfaitsaronde,lessentinellesnedeBmandentpaslemotd’ordre……”多洛霍夫突然发了火,策马向哨兵走去。“Jevousdemandesilecolonelestici?”③不等那个已经站开的哨兵回答,多洛霍夫策马向山坡上走去。
看见一个横越大路的黑影,多洛霍夫拦住那个人,问他司令官和军官们都在哪儿。那个大兵肩膀上扛了一条口袋,他停了下来,走到多洛霍夫马前,用手摸着马,简单并友善地说,司令官和军官们都在右边山坡上的农场里(他这样称呼地主的庄园)。
多洛霍夫沿大路往前走,从大路两侧的篝火堆那儿传来法国人的谈话声。多洛霍夫拐进地主庄园的院子里。进院门后,他下了马,走到一堆烧得正旺的火堆跟前,有几个人围坐着,正在大声谈话。火上吊一个军用饭盒在煮东西,一个头戴尖顶帽,身穿蓝大衣,被火光照得通体透亮的大兵跪在那儿,他用通枪的通条搅拌饭盒里的东西。
“Oh,c’estunduràcuire.”④坐在火对面稍暗中的一个军官说道。
①法语:口令?
②法语:喂,热拉尔团长在这儿吗?
③法语:官长在巡查,哨兵不问他口令。我问你团长在不在这儿?
④法语:你拿那小子没办法。
“Illesferamarcherleslapins…”①另一个军官大笑说。听见多洛霍夫和彼佳牵马走近火堆的脚步声,两个军官停住交谈,循声向暗中张望着。
“Bonjour,messieurs!”②多洛霍夫大声响亮地说。
大堆阴影处的军官动了一下,一个高个子、长颈项的军官绕过火堆,走到多洛霍夫面前。
“C’estvous,Clément?”他说,“D’oùdiable…”③他发觉认错了人,就没把话说完,他皱了皱眉头,就像对一个陌生人一样,问多洛霍夫,他有什么可以为他效力的。多洛霍夫说,他和同伴追赶自己的团队,他问在场的军官们,知不知道第六团的消息。他们谁都不知道;彼佳觉得那些军官怀有敌意和怀疑,注视了他和多洛霍夫。有数秒钟所有的人都一声不吭。
“Sivouscomptezsurlasoupedusoir,vousveneztroptard.”④火堆后面有一个人忍着笑说道。
①法语:他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②法语:你们好,诸位!
③法语:是您啊,克莱芒?从哪来,鬼东西……
④法语:如果你们是来吃晚饭的,那你们就来晚了。
多洛霍夫说他们不饿,他们当晚还要赶路。
他把马交给那个搅和锅里煮的东西的大兵,然后在火堆边挨着那个长颈项军官蹲下身子。这位军官目不转睛地瞧着多洛霍夫,再次问地,是哪一个团的?多洛霍夫没有回答,好像不曾听到他的问话,他从衣袋里掏出法国烟斗,点着抽起烟来,他问那些军官,在他们往前去的路上怎样才能免遭哥萨克的袭击。
“Lesbrigandssontpartout.”①一个军官自火堆那边回答。
多洛霍夫说,只有对他和他的同伴这样掉了队的人,碰到哥萨克是很危险的,但是对大部队,哥萨克多半不敢袭击,他用试探的口气补上了这一句,然而,没有一个人答话。
“嗯,他大概要走了。”彼佳站在火堆旁边,听着他们谈话,不时地这么想。
但是多洛霍夫又提起那个中断了的话题,直截了当地问他们有几个营?每个营有多少人?有多少俘虏?在问及他们部队中的俄国俘虏时,多洛霍夫说:
“Lavilaineaffairedetrainercescadavresaprèssoi.Vaudraitmieuxfusillercettecanaille.”②一说完,他怪声怪气大笑起来。彼佳感到,骗局马上要被法国人识破,他不由得从火堆旁往后退了一步。对多洛霍夫的问话和他的怪笑,没有任何一个人作出反应,有一个未曾露面的法国军官(他裹着大衣躺在地上),欠起身子和旁边的同伴嘀咕了几句。
多洛霍夫站起来,叫那个牵马的大兵。
“他们会把马牵过来吗?”彼佳想,不由得靠近多洛霍夫。
马牵过来了。
“Bonjour,messieurs.”③多洛霍夫说。
彼佳想说,bonsoir④,但他说不出口。军官们在低声谈论着什么。多洛霍夫好一阵才跨上那匹不肯站稳当的马;然后缓缓驰出大门。彼佳和他并马而行,他很想看又不敢看军官们有没有追赶他们俩。
①法语:那些强盗遍地都是。
②法语:拖着这些死尸怪腻的,不如把这帮匪徒全枪毙了。
③法语:再见,诸位。
④法语:你们好。
来到大路上,多洛霍夫不从郊外回去,而是从村中穿过。
他在一处停了下来,侧耳倾听。
“你听到了吗?”他说。
彼佳听到了俄国人的谈话声音,看到了火堆旁边俄国俘虏里糊糊的身影。彼加和多洛霍夫下了山坡,径直往桥上走去,从哨兵身旁走过,那个哨兵一句话也没有说,愁眉苦脸地来回走动着;他们朝哥萨克在那里等候他们的洼地走去。
“好啦,再见吧。对杰尼索夫讲,天一亮就打响第一枪。”
多洛霍夫说完正要走,彼佳抓住了他。
“嘿!”他喊到,“您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咳,太好了!
太棒了!我十分敬爱您。”
“好啦,好啦!”多洛霍夫说,但是彼佳不放开他,多洛霍夫在黑暗中看见彼佳弯过身子想亲吻他,多洛霍夫吻了吻他,笑着拨转马头,消失在黑暗中。
彼佳回到看林人的小屋,在走廊里就遇见了杰尼索夫。他正焦急地等候彼佳回来,他后悔,不该派彼佳去。
“感谢上帝!”他喊道。“啊,感谢上帝!”他听了彼佳兴高采烈的讲述又重复了一遍。“你这鬼东西,为了你,我觉都没睡!”杰尼索夫说。“啊,感谢上帝,现在可以躺下了。天亮前还可以打上个盹。”
“嗯,不,”彼佳说。“我不想睡,我知道我自己,一睡下去,就要睡过头,战斗前,我习惯了不睡觉。”
彼佳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愉快地回忆着深入放营的桩桩细节,生动地遐想明天的情景。当他见到述尼索夫已经熟睡,他站起来,向院子里走去。
外面漆黑一片。雨停了,树上还在往下滴着水点。在看林人的小屋旁边,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哥萨克的窝棚和拴在一起的马的黑影。在小屋后边,有两辆看起来是黑色的大车,大车旁边还有几匹马,凹地里亮着快要燃尽的火堆。哥萨克的骠骑兵并没有都睡觉,伴随着树上往下滴水的滴答声和附近一些马的咀嚼声,从四处传来悄悄的谈话声。
彼佳从屋内走出来,在黑暗中举目四望,然后向大车走去。车下面有人在打呼噜,大车周围几匹备好鞍蹬的马正在嚼着燕麦。黑暗中彼佳认出了自己的坐骑,虽然它是乌克兰种,但是他仍叫它卡拉巴赫①马,于是他向这匹马走去。
①卡拉巴赫是阿塞拜疆的一个地区,以产名马著称。
“喂,卡拉巴赫,我们明天要去执行任务了。”他说,闻了闻马的鼻孔,吻了一下。
“怎么,长官,还没睡?”坐在大车下面的一个哥萨克说。
“没有,你,大家叫你利哈乔夫吧?我刚回来,我们到法国人那里去了一趟。”于是彼佳不仅详细地向哥萨克讲述了他这次行动,而且讲了他为什么要去,以及他认为宁愿自己冒生命危险,也比去乞怜上帝保佑好。
“咹,还是睡一会吧。”哥萨克说。
“不,我习惯了,”彼佳回答,“你手枪里的大石用完了吧?
我带的有,要吧?拿去用吧。”
那个哥萨克从大车下面探出身子,以便靠近点仔细地看了看彼佳。
“我干什么事情都要事先有准备。”彼佳说,“而有的人随随便便,不作准备,过了又后悔。我不喜欢那样。”
“这一点也不错。”那个哥萨克说。
“对了,还有一件事,朋友,能帮我磨一下佩刀吗?(彼佳没有撤谎)这把刀还没有开过口,能行吗?”
“那有什么,完全可以。”
利哈乔夫站起身,在一个袋里摸索了一下,不一会,彼佳就听到磨石上发出霍霍的响声。他爬上大车,坐在车沿上。
哥萨克在车下面磨着佩刀。
“怎么样,弟兄们都睡了吗?”彼佳说。
“有的睡了,有的没睡——像我们这样。”
“唉,那个孩子呢?”
“韦辛尼吗?他在门厅躺着,没人管他。受了惊恐以后,他睡着了。他现在可高兴啦!”
随后,彼佳默不作声,他听着磨刀的声音。黑暗中传来了脚步声,出现了一个黑影。
“磨什么?”那人走近大车,问道。
“给这位小爷子磨佩刀。”
“好事,”那人说,彼佳觉得他是个骠骑兵。“我的茶杯是不是忘在你这儿了?”
“在车轱辘旁边。”
骠骑兵拿起杯子。
“天快亮了吧。”他打着呵欠说了一句,然后走到一旁去了。
彼佳原本知道他是在树林里,在杰尼索夫的游击队里,离大路有一里路,他正坐在从法国人手里缴获来的一辆大车上,大车旁边拴着马,大车下坐着哥萨克利哈乔夫,正帮他磨刀,右边一团黑影是看林人小屋,右下方亮着一团红的是快烧完了的火堆,来拿茶杯的是一个想喝水的骠骑兵;但是,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这一切。他已置身于神话般的天堂里,在那里一切现实都不相似。那团大黑影想必是看林人的小屋,也可能是无底深渊。那团红的或许是一堆火,也可能是一个庞然大怪物的眼睛。也许他现在是坐在一辆大车上,也很可能不是坐在大车上,而是坐在其高无比的塔顶上,要从上面跌落下地,需要一整天,整整一个月,或者一直往下落,永远也掉不到地上。坐在大车下面的,或许是那个哥萨克利哈乔夫,但也可能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勇敢、最奇特、最完美,还没有人认识他的人。可能有一个骠骑兵来找水喝,然后回到林间凹地里去了,然而,或许他已消失了,而且永远消失了。他这个人已根本不存在了。
不论彼佳现时看见什么,没有一样能使他惊奇。他已置身于神话般的天堂里,在那里一切都是可能的。
他仰望天空,上天和大地一样神奇,天渐渐晴了,云在树梢上空飞掠而过,好像露出了星星,有时好像出现了晴朗的黑色天空,有时觉得这黑洞洞的是乌云,有时又觉得天空在头顶上直往上升,有时又觉得天压得这么低,简直用手就可以触摸到。
彼佳闭上双目,摇晃了一下身子。
树枝上滴着水珠。有人低声谈话,马在相互拥挤,嘶鸣,还有一个人在打呼噜。
“呼哧,呼,呼哧,呼……”这是磨佩刀的声音。突然,彼佳听见了一个阵容整齐的乐队演奏一种不知名的、庄严又悦耳的赞美歌曲。彼佳和娜塔莎一样,比尼古拉更有音乐天赋,但他从来都没有学过音乐,连想都未想过。正因为这样,这意外闯入他头脑的乐曲,他觉得特别新奇,格外动人。乐曲越来越清晰,从一种乐器转换成另一种乐器,演奏的是“逃亡曲”,虽然彼佳完全不懂什么叫“逃亡曲”。每种乐器,有时像提琴,有时像小号,然而比提琴和小号更好听、更纯净。每种乐器都是各奏各的,在还没有奏完一个乐曲时就同时演奏另一种乐器,然后同第三、第四种乐器汇合起来,所有的乐器一齐演奏,分开,又合起来,时而奏起庄严的教堂音乐,时而奏出宏亮的胜利进行曲。
“啊,我在做梦,”彼佳向前顿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这是我耳朵里的声音。或许,这是我的音乐。好,再来。奏吧,我的音乐!奏啊!……”
他闭上眼睛。声音从四面八方,又好像从远方传送过来,渐渐合成和声。分开来,合起来,然后又合成悦耳的,庄严的赞美歌。“嘿,这太好了,这真好,妙!我要听什么,就有什么。”彼佳自言自语。他试图指挥这个庞大的乐队。
“好,轻一点,轻一点,停。”那些声音听从他指挥。“好,饱满一点,欢快点,还要再欢快。”从远处传来逐渐加强的庄严的声音。“喂,声乐!”彼佳命令,于是起初传来男声,随后是女声,声音逐渐加强,不快也不慢,庄严稳重。彼佳听着那十分美妙的声音,心中又惊又喜。
庄严的胜利进行曲,伴随着一支歌,水珠的滴答声,呼哧,呼哧的磨刀声,战马相互拥挤声,嘶鸣声,这一切声音并没有扰乱这演奏,而是融为一体了。
彼佳不知道这样持续有多久:他欣赏着,他一直为这种享受感到惊奇,他为没有伙伴来分享而遗憾。利哈齐夫的声音唤醒了他。
“长官,磨好了,您可用它把法国人劈成两半了。”
彼佳醒了。
“天亮了,真天亮了!”他喊道。
先前看不清的马,现在连尾巴都看见了,从光秃的树枝中,透露一片水光。彼佳跳起身,抖擞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卢布给利哈乔夫,挥动了几下,试了试,插入刀鞘。哥萨克们解开马,收紧了肚带。
“司令官来了。”利哈齐夫说。
杰尼索夫从看林小屋走出来,把彼佳叫过去,他下令集合。
昏暗中找出自己的马,勒紧马肚带,排列成队。杰尼索夫站在小屋旁,发出最后一道命令。游击队的步兵几百只脚踏着泥泞道路,沿大路前进,迅速消失在晨雾笼罩的树林之中。哥萨克一等上尉向哥萨克们发布命令。彼佳提着马缰,急切等候上马的命令。他那用冷水洗过的脸,特别是他那双眼睛火辣辣的,一阵寒气透过脊背,迅急透过全身,不由得索索发抖。
“都准备好了吗?”杰尼索夫说。“带马来。”
马牵过来了。肚带没勒紧,杰尼索夫不快,训斥了那个哥萨克,翻身跨上马背。彼佳踏上马镫,那马习惯地咬他的脚,彼佳似乎觉不出自己的重量,迅速翻身上马,掉头看了看身后在昏暗中出发的骠骑兵,向杰尼索夫驰去。
“瓦西里·费奥多罗维奇,给我任务吧,求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说。杰尼索夫好像把彼佳这个人的存在全给忘了,他转身看了他一眼。
“对你只有一点要求,”他严历地说,“听我的命令,不要乱窜。”
杰尼索夫再没有和彼佳说一句话,默默地走着。来到林边,田路上已经大亮了。杰尼索夫和一等上尉咬了咬耳朵,哥萨克骑兵队从彼佳和杰尼索夫身旁驰过。随后杰尼索夫策马向山坡下走去。马踢蹲着后腿,出溜着下到洼地。彼佳和杰尼索夫并辔前行。他全身抖得更厉害。天越来越亮,只有浓雾还遮掩着远方的物体。杰尼索夫下到洼地后,往后面看了看,向站在他身旁的一等上尉点了点头。
“发信号!”他说。
那个哥萨克抬起手放了一枪。就在这一瞬间,马蹄声、呐喊声、枪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就在刚一响起马蹄声和呐喊声的瞬间,彼佳顾不得杰尼索夫的警告,扬鞭跃马,直奔向前。彼佳觉得,枪一响,天突然像正中午一样明亮。他向桥头冲去,哥萨克沿着大路向前猛冲。在桥上他碰见一个落在后面的哥萨克后,继续往前冲。前面有一些人,一定是法国人,他们从大路右边向左边跑去。有一个人跌倒在彼佳马蹄下的泥地里。
在一所农舍旁边,一些哥萨克正忙着做什么。人群中响起一声可怕的喊叫,彼佳向那群人跑去,他第一眼看到一张苍白的法国人的脸,他的下巴直打哆嗦,手里握着一杆长矛,对准着他。
“乌拉!……弟兄们……咱们的……”彼佳喊道,他提起缰绳纵马沿着村里的街道驰奔向前。
前面响起了枪声,从路两边跑出来的哥萨克、骠骑兵和衣衫褴褛的俄国俘虏,大声喊叫着。一个身板强壮,光着头,涨红着脸、身穿青灰色大衣的法国人用刺刀和骠骑兵肉搏,当彼佳驰到跟前时,那法国人已经倒下去了。“又没赶上。”彼佳脑子里闪了一下,于是他向枪声最密急的地方飞奔过去。枪声来自昨晚他和多洛霍夫去过的那所地主庄园。法国人躲藏在花园里面茂密的树丛中,从篱笆后面向拥在大门口的哥萨克射击,彼佳向大门口飞跑过去,在硝烟中他看见多洛霍夫,他脸色铁青,正对人们吆喝。“绕过去,等一等步兵!”他喊道,就在这时彼佳来到他跟前。
“等一等?……乌拉!……”彼佳喊道。他飞快向枪声紧密和硝烟弥漫的地方伸了过去。一排密急的枪声,凌空飞来的子弹呼啸而过,有的啪嚓一声打在什么东西上。哥萨克们和多洛霍夫随彼佳之后冲进了大门。在滚滚硝烟中,有些法国人扔掉武器从树丛中跑了出来,另外一些向山下池塘逃跑。彼佳穿过院子,但是他松开了缰绳,奇怪地,快速挥动双臂。身子愈来愈向马鞍一侧滑下去,那马跑到在晨曦中将要燃尽的火堆旁,停了下来,彼佳摔倒在潮湿的泥地上。哥萨克们看见他的胳膊和腿抽搐着,头却一动也不动,子弹射穿他的头。
一个法国高级军官,用刀挑着一块白手巾,从屋里走出来,宣布投降,多洛霍夫对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下马,走到伸开双臂一动也不动的彼佳身旁。
“完了。”他皱紧眉头说,然后朝大门走去,杰尼索夫骑在马上,还面而来。
“打死了吗?!”杰尼索夫喊道,他老远就看见彼佳躺在地上,那是他所熟悉的,完全失去生命的姿势。
“完了。”多洛霍夫又说,好像他说出这句话心中要舒坦些。他疾步向俘虏走去,这些俘虏已被急忙赶来的哥萨克团团围住。“不要收容他们!”他对杰尼索夫大声喊道。
杰尼索夫没有作答,他来到彼佳身旁,下了马,用颤抖的双手捧起被血和泥弄脏了的,已经惨白的彼佳的脸。
“我喜欢吃甜的。有葡萄干,都拿去吧,”他想起彼佳的话。杰尼索夫像大吠似的号淘大哭,哥萨克们惊愕地回头看,杰尼索夫急转身走到篱笆跟前,紧紧抓住篱笆。
杰尼索夫和多洛霍夫救出的俘虏中,有皮埃尔·别祖霍夫。
皮埃尔所在的那个俘虏队,自从由莫斯科出发,直到现在,法军司令部没有下达过任何新的命令。十月二十二日和这个俘虏队走在一起的已经不是从莫斯科出发时的那些军队和车队了。在他们后面装干粮的车队,头几天就被哥萨克掳走了一半,而另一半走到前头去了;原先走在前边的已失去了马的骑兵,连一个也没剩下,全失踪了。前几天前面还是炮队,现在却是朱诺元帅的庞大车队,这个车队由威斯特法利亚人护卫着。走在后面的是骑兵的车队。
从维亚济马出发,最初分三个纵队行事,现在已乱成一团。从莫斯科出发后第一次休息时皮埃尔所见到的混乱现象,现在已达到了极点。
沿途两旁,到处是死马;各个部队掉了队的士兵,衣衫褴褛,他们时而走进行进中的纵队,时而又掉队,不断变换着。
途中,闹过几次虚惊,士兵们举枪射击,盲目乱跑,互相冲撞,然后又集合起来,为这无端的惊吓互相埋怨、咒骂。
这三股——骑兵的车队、俘虏押送队和朱诺的辎重队——一起行军,仍旧构成一个独立的统一的整体,尽管这支队伍在迅速地减员。
骑兵车队原有一百二十辆大车,现在已不到六十辆;其余的有些被劫走,有些被扔弃掉。朱诺的辎重队的遭遇也一样。有三辆大车被达乌兵团的散兵劫走。皮埃尔从德国籍士兵的谈话中得知,押送这个车队的人比押送俘虏的人多,他们的一个同伴,一个德国籍士兵,因为在他身上发现一把元帅的银匙,元帅亲自下命令处决了他。
在这三股当中,俘虏押送队减员最多。从莫斯科出发时是三百三十人,现在剩下不到一百人。押送部队觉得,俘虏比骑兵队的马鞍和朱诺的轻重更累赘。他们明白,马鞍和朱诺的银匙还有点用处,但是对于让又冷又饿的士兵去看守和扣解同样是又冷又饿的俄国人来说有什么用。(俄国俘虏一路上死亡和掉队,掉队的人被奉命就地枪杀)这不仅不可理解,而且令人厌恶。押送队士兵的处境和战俘们同样悲惨,他们生怕,如果他给俘虏以同情,那就会使自身处境更加悲惨,所以他们对战俘的态度格外冷漠和严厉。
在多罗戈希日,押送队士兵把俘虏们锁在马栅里后,他们出去抢劫他们自己的仓库。有几个俘虏从墙脚下挖洞逃了出去,但又被法国人捉回来枪毙了。
从莫斯科出发时俘虏队中是把军官和士兵分开的,这个规定无形中就取消了。现在凡是还能走得动的都一起走,从第三天上皮埃尔和卡拉塔耶夫和那条认卡拉塔耶夫为自己主人的雪青色的哈叭狗又会合到了一块。
卡拉塔耶夫因患了疟疾病在莫斯科住进了医院。离开莫斯科后的第三天疟疾病又发作了。他身体逐渐衰弱,皮埃尔离开了他。皮埃尔不知道为什么,自卡拉塔耶夫病得十分衰弱以后,皮埃尔总是迫不得已时才走近他。每到歇营地,卡拉塔耶夫就躺倒呻吟,皮埃尔每次走近他,就听见他呻吟,还闻到从他身上发出一股越来越浓烈的味道,皮埃尔就远远躲开,连想都不去想他了。
作为一名俘虏,皮埃被关在马棚内,他不是从理智上,而是从自己的现实处境,以自己的生命,悟出了一个道理:人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幸福,幸福存在于自身,幸福在于满足人的自然需要,而一切不幸并不在于缺少什么,而在于过剩,在这三个星期的押解途中,他又悟出了一个新的、令人欣慰的道理:他已认识到,世上没有什么可怕的事。他还认识到,世上没有哪个环境是人在其中过得幸福和完全自由,也没有哪个环境人在其中过得不幸福和不自由。他认识到,痛苦有一个界限,自由也有一个界限,而这两个界限又非常接近;一个人为他的锦绣衣被折了一个角而感到苦脑,也正如他现在睡在光秃的湿地上,一边冷一边热而感到苦恼一样;从前他曾为穿紧脚的舞鞋而感到苦恼,而现在他完全光着脚(他的鞋早已破烂了),用两只伤痕累累的脚走路,也感到同样的痛苦。他发现,他和妻子结婚时是出于自己的意志,然而并不比现在夜间被锁在马栅里更自由。在所有他自己后来称作痛苦的事情中(他当时几乎没有感觉是痛苦),主要的是那双赤裸的,磨破了的,满是伤痕的两只脚。(马肉味道鲜美且富有营养,代替盐的火药硝烟味甚至令人愉快,天气不太冷,白天走路暖洋洋的,夜间燃起篝火;虱子咬得痒痒的。)开始时唯一难以忍受的是那双脚。
上路的第二天,皮埃尔在火堆旁看着他的两只脚。他想,没法再用它走路了;可是,当大家都站起来出发时,他也就一步一拐地跟着走了,走得周身发热,也就不觉得痛了。到了晚上,那双脚看起来比先前更可怕了。他不去看,却去想点别的什么事情。
皮埃尔现在才懂得:一个人所具有的全部生命力,以及人本身固有的可以把注意力由一件事转向另一件事,使自己脱出困境的潜在力量,它就像是蒸汽锅炉上的安全阀门,在蒸汽压力超过了一定限度的时候,它就会自动把多余的蒸汽释放出去。
他不曾看见也未曾听见法军枪杀掉队的俘虏,虽然已有一百多人就这样被消灭了。他不去想身体日益衰弱的卡拉塔耶夫,很明显,他自己很快就要遭受同样的命运。皮埃尔更少想他自己。他的处境越困难,他的前途越可怕,他心中就出现欢快的,令人欣慰的思想、回忆和想象。这样就使自己越发与已陷入的困境无关。
二十二日中午,皮埃尔沿着泥泞的打滑的道路向山上走,他看着自己的脚,又看看那崎岖的山道。他偶而看一眼他周围熟悉的人群,然后又看那双脚,全都是他所熟悉的。那条雪青色的哈叭狗快活地沿着路边跑。有时,为了证明它的敏捷和满足,它提起一只后腿,用三条腿跳,然后又用四条腿跑,狂吠着向栖在死尸上的乌鸦奔去。哈叭狗比在莫斯科时更快活,更光滑圆润。沿途到处都是各种动物的陈尸烂肉——从人的到马的,不同程度腐烂了的肉;狼不敢走近有行人的道路两旁,而狗可以任意大嚼大吃。
雨从早上下起,眼看就要转晴,雨停了一阵,又下起来了,比先前还下得大,道路已经湿透,水顺着车辙流成了道道水沟。
皮埃尔一边走一边向两旁张望,每走三步就弯起一根手指头。他内心在嘀咕“下呀,下呀,再下大点!”
他觉得他什么都不想,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的灵魂却在想一件重要的和令人欣慰的东西。这是他昨天和卡拉塔耶夫的谈话中得出来的最奥妙的精神收获。
在他们昨天的宿营地,皮埃尔在一堆快要燃烧完了的火堆旁觉得很冷,他站起身走到最近的一堆燃烧得较旺的火堆旁边。普拉东坐在火堆旁边,用他的大衣像法衣一样连头裹了起来,他用动人的、愉快的、然而却是微弱的、病人的声音向士兵们讲述着一个早已为皮埃尔熟悉的故事。下半夜,这通常是卡拉塔耶夫疟疾发作过后特别活跃的时候。皮埃尔走近火堆,听见普拉东微弱、病态的声音,看见他那被火光照亮了的可怜的脸,他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被刺痛了。他对这个人的同情使他吃惊,他想走开,但是没有另外的火堆可去,于是皮埃尔极力不看普拉东,在火堆旁坐了下来。
“你身体好吗?”他问道。
“身体?如果我们埋怨病,上帝就不会把死神赐给我们。”
卡拉塔耶夫说,他又接着讲述那个已讲开了头的故事。
“……我说,我的老弟,”普拉东继续说,他那苍白、憔悴的脸上带着笑容,眼睛里含着奇异的、喜悦的光亮,“我说,我的老弟……”
皮埃尔早就熟知这个故事,卡拉塔耶夫单独对他一个人至少讲过六次,而每次讲述这个故事时总是怀着奇特的、喜悦的感情。然而,无论皮埃尔对这个故事已经多么熟悉,他现在听起来,仍然觉得新鲜,卡拉塔耶夫讲述这个故事时所表现出的安详和出自内心的喜悦,感染着皮埃尔。这个故事是讲一个老商人,他和全家人都循规蹈矩,信奉上帝,有一次他和一个富商结伴到马卡里去所发生的事情。
他们俩住进一家客店,两个人都躺下睡了,第二天早晨发现那个富商被人杀害并劫走了财物。在老商人的枕头下面找到一把上面染着血迹的刀子。这个老商人遭到审判,挨了鞭打,撕破了鼻孔,——按照规矩要做的都做到了,——卡拉塔耶夫说——然后他就被流放,去做苦工。
“就是这样,我的老弟(卡拉塔耶夫讲到这里,皮埃尔就来了),这件事一晃过去了十多年,那个老头在劳动营服苦役,他规规矩矩,一件坏事也不做,他只乞求上帝赐他一死。嘿!一天夜里,犯人们聚在一起,就像我们现在这样,那个老头也在其中。他们谈论自己为什么受这份罪,是怎样得罪了上帝的。有一个说他杀过一个人,另一个说,他害死两条人命,还有一个说他是纵火,再有一个说他是逃亡者,什么罪也没有。接着大家问那个老头,“老人家你又是为了什么遭这个罪呢?”“我嘛,小兄弟们,我是为我自己的也是为别人的罪过才遭这个罪的,我没有杀过一个人,没有拿过别人一点东西,我还时常帮助穷人。亲爱的小兄弟们,我是个商人,我有很多财产。”他这样从头到尾地详详细细地把经过对大家讲了一遍。“我不为自己难过,这是上帝的旨意,不过只有一点,”他说,“我老伴和孩子太可怜了。”讲到这里,老人哭了。碰巧,在这群犯人中有一个人,就是这个人杀死了那个商人。“老人家,”那个人说,“那件事发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哪一个月?”他问及所有情况,他的心被刺痛了。他就像这个样子走到老人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老人脚下。“老人家,”他说,“你是因为我才遭的这份罪,弟兄们,他说的都是真的,弟兄们,老人家没有罪,他是冤枉了的,那件事情是我干的,那把刀是我趁你睡着了塞到你枕头下面的。原谅我吧,老人家。”他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原谅我吧。”
卡拉塔耶夫停住嘴,他凝视着火光,露出欣喜的笑容,拨了一下火。
——“那个老头说,上帝会饶恕你的,我们所有的人对上帝都有罪,我是为我自己的罪过才遭受这份罪。”他哭了,泪流满面。你们想不到吧,善良的人们,”卡拉塔耶夫说,他露出喜悦的笑容,眼睛闪着愈益明亮的光彩,好像他刚刚所讲述的故事里面,包含有一种最有魅力、最有意义的东西。
“你们真想不到,亲爱的朋友们,这个杀人凶手向当局自首了。他说,‘我害过六条人命,我是凶手,但是最使我难过的是那位老人,不能再让他为了我的缘故而遭罪。当局记录下供词,发了公文,一切都照章办理。那地方很远,一审再审,一道道公文,一层层上报,终于到了沙皇手中,沙皇的命令来了:无罪释放,发还没收的财产。公文下来了,到处找那老头。那个无辜的老头在哪里呢?”卡拉塔耶夫的下巴在打颤。‘上帝已经饶恕了他——他死了。你看,事情就这样,亲爱的朋友们。”卡拉塔耶夫结束道,他微笑着,默默地凝视着远方,停了很久。
这时,皮埃尔模模糊糊,充满了欢快,这不是因为这个故事本身,而是它那神秘的意义,是卡拉塔耶夫讲这个故事时,他那如痴如醉的神态和这种如痴如醉的神秘意义。
军需物资、俘虏兵和元帅的辎重队都驻扎在沙姆舍沃村。大家都围坐在火堆旁。皮埃尔走近火堆,吃了些烤马肉,背着火躺下身子,立刻就睡着了。他又像在波罗底诺战役后在莫扎伊斯克那样睡着了。
现实的事件又和梦境结合在一起,又有一个人,是他自己呢,还是另一个人,对他谈思想,甚至就是在莫扎伊斯克对他所谈的那些思想。
“生命是一切。生命是上帝。一切都在变化和运动,这个运动就是上帝。只要有生命,就有感应神灵的快乐。热爱生命就是热爱上帝。”
比所有一切都更困难和更幸福的是,在苦难中,在无辜的苦难中,热爱这个生命。
“卡拉塔耶夫!”皮埃尔想起了他。
皮埃尔突然像过电影似的在脑子里出现了一位他早已遗忘的、在瑞士教过他地理课的、仁慈的老教师。“等一等。”那个老者说,他给皮埃尔看一个天球仪。这是一个活动的,晃动的,没有一定比例的圆球。圆球表面是密密麻麻、彼此紧挨着的点点。这些点点都在运动着,不断变换位置,时而几个合成一个,时而一个分成若干个。每一个点都极力扩张,抢占最大空间,而别的点也极力扩张,排挤它,有时消灭它,有时和它合在一起。
“这就是生命。”老教师说。
“这是多么简单明了,”皮埃尔想。“我怎么先前就不知道呢。”
“上帝在那中间,每一个点点都在扩大,以便最大限度地反映它自身。它生长,汇合,紧缩,从表面上消失,沉入深渊,又浮上来。这就是他,就是卡拉塔耶夫,你看,他扩散开来了,又消失了。——Vousavezcompris,monenfant.①”
教师说。
“Vousavezcompris,sacrénom.”②一个声音喊道,于是皮埃尔醒了。
他欠身坐了起来。火堆旁边蹲着一个法国人,他推开一个俘虏,拿一根穿着肉的通条,放在火上烘烤。他卷着袖筒,两手青筋暴突,长满茸毛,皮肤发红,手指短粗,他灵活地转动着通条。他紧锁双眉,褐色面孔阴沉沉的,在通红的炭火的光亮中清晰可见。
“Caluiestbiengal……Brigand.Va!”③他迅速转过身子对身后的一个士兵说。
①法语:你懂得了,我的孩子。
②法语:你明白了,该死的。
③法语:他反正一样……是个土匪,没错!
那个士兵转动着通条,冷冷地向皮埃尔瞥了一眼。皮埃尔转过脸去,向黑暗中看去。有一个俘虏,就是被法国人推开的那个人,坐在火边用手拍打着什么。皮埃尔凑近一看,认出了那只雪青的小狗,它摇着尾巴坐在那个士兵身旁。
“啊,你来啦?”皮埃尔说,“啊,普拉东……”他还没有把刚开了头的话说完。
突然间,如烟往事在脑际涌现出来:有普拉东坐在树下投来的目光,有那个地方传来的枪声,狗的叫声,两个法国人从他身旁跑过去时带有犯罪的面部表情,那支还在冒烟的枪,想起在这个宿营地永远也见不着的卡拉塔耶夫,他正要弄清楚卡拉塔耶夫是否已被打死,但是,就在这一刹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他和一个美丽的波兰姑娘在他在基辅的住宅阳台上度过的那个夏夜。皮埃尔没有把这一天的回忆都联系起来,再从其中作出结论,他闭上眼,于是夏天的自然风光和对游泳以及对流动的液体球的回忆混合在一起,于是他沉入水中,水淹过了他的头顶。
日出之前,他被巨大的密急的枪声和呐喊声惊醒。法国人从他身旁跑过。
“Lescosaques!”①一个法国人喊叫道,一分钟后,皮埃尔周围都是俄国人。
①法语:哥萨克。
皮埃尔有好一阵子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听见周围同伴们欢喜的哭泣声。
“弟兄们!我的亲人们,亲爱的!”那些老兵边哭边喊叫着拥抱哥萨克和骠骑兵。骠骑兵和哥萨克围着俘虏们,给的给衣服,给的给靴子,给的给面包,皮埃尔坐在他们当中,放声大哭,激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紧紧拥抱第一个走到他面前的士兵,一边哭,一边狂吻着。
多洛霍夫站在一所已倒塌的房屋的大门旁边,已缴了械的法国人从他面前走过。那些法国人为刚刚发生的这一切而激动,相互间大声议论着;当他们从多洛霍夫面前走过时,他们看见他用马鞭抽打着靴子,以冷峻的目光在注视他们时,他们不再吭声了。另一边站着一个多洛霍夫部的哥萨克在清点俘虏人数。每数到一百就在门上划个记号。
“多少了?”多洛霍夫问数俘虏的哥萨克。
“二百了。”那个哥萨克回答道。
“Filez,filez,”①多洛霍夫不住地说,这是他从法国人那里学来的话。他的目光一碰到俘虏的目光时,眼睛就突然爆发出残酷的光芒。
①法语:快走,快走。
几个哥萨克抬着彼佳·罗斯托夫的尸体向在花园内已挖好的墓穴走去,杰尼索夫脱下帽子,阴沉着脸跟在后面。
自十月二十八以后,大地开始上冻。法国军队溃逃的境遇更加悲惨:有的被冻死,有的在火堆旁烤死。而皇帝、总督和公爵们身穿皮衣,驾着马车,携带抢来的财物,继续往前赶路;但是法国军队自从莫斯科撤退后就一直溃不成军。这种现象一直没有丝毫变化。
从莫斯科到维亚济马,法军原有七万三千人(不包括近卫军,他们除了抢劫,在整个战争中什么事情也不干),现在只剩下三万六千人了(在战争中阵亡的约五千人)。这是第一阶段的数字,以后的数字完全可以用算术计算出来了。
从莫斯科到维亚济马,从维亚济马到斯摩棱斯克,从斯摩棱斯克到别列济纳,从别列济纳到维也纳,法军就是按照上述比例减员和毁灭的,法军的减员和毁灭与天气寒冷的程度、追击、道路阻障以及一切其他的条件无关。到达维亚济马后,原先分三路纵队行进的法军,已缩成一团,就这样一直走到最后。贝蒂埃向皇帝上了一道奏章(众所周知,这些官员报告军队状况,与真实情况相距甚远了)。他写道:
“我有责任向陛下报告,这三天我在各军团行军中所见到的情况,这些军团已溃不成军,军旗下只有四分之一的士兵,余者四散奔逃,去寻找食物或逃避执行军务。都想早日赶到斯摩棱斯克,以便能获得喘息的机会。
这几天许多士兵把枪支弹药扔掉。不论陛下今后如何打算,我们都必须在斯摩棱斯克进行休整,应当清除徒步的骑兵、徒手的士兵,不必要的辎重以及与目前兵力不相适应的炮兵用品。军队需要补充给养和休息。由于饥饿和劳累,士兵们已精疲力尽,最近几天有许多士兵死于行军途中和宿营地。这种情况继续在恶化,如不迅速采取补救措施,一旦发生战斗,我们手中将没有可用之兵。
十一月九日,离斯摩棱斯克三十俄里。①
①这篇奏章是作者用法文写的——译者注。
法国人蜂拥进入他们看作是天堂的斯摩棱斯克之后,为了夺得食物,互相残杀或抢劫自己的仓库。把什么都抢光之后,又继续奔逃。
法国人一味向前奔逃,他们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可怜,天才的拿破仑比别人知道得更少,因为没有人给他下指令。但是他和他周围的人依然保持惯例:下命令,发公函,写报告,下Ordredujour①彼此称呼:“Sire,moncousin,princed’Ekmuhl,roideNaples”②等等。所有这些都是废纸一堆,因为已不可能办到,他们虽然以陛下、殿下和贤弟相称,但是已经意识到,由于作恶多端,现在正得到报应,已经成为可怜虫。他们伪装得很关心军队,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只有自己,只想能逃出一条命来。
①法语:每日报表。
②法语:陛下、贤弟、埃克木尔王、那不勒斯王。
在从莫斯科撤退到涅曼的途中,俄、法两国军队的行动就像是一种捉迷藏的游戏。两个作游戏的人都被蒙上眼睛,其中一个人不停地、时断时续地摇一个小铃铛,铃声把自己所在地点告诉了对方。起初,那个被捉的人不怕他的对手,大胆地摇着铃铛,但是当他处于逆境的时候,他极力悄悄行动,躲避着敌方。可是常常自以为已经躲开了,却一下落入敌人的手中。
一开始,拿破仑军队在沿着卡卢日斯卡雅大道行进的时候,还让人知道他们所在的地点。可是,当他们走上通往斯摩棱斯克大道时,他们就不再“摇铃铛”了,悄然逃跑,他们常常以为自己已经逃避开了,这时却又迎头碰上了俄国人。
法国人在前面逃命,俄国人在后面追击,行动都十分迅速。战马都精疲力尽,而马又是在战斗中能大体确定敌人位置的主要手段。用骑兵进行侦察已不能使用了。此外,由于双方军队位置的变动是如此频繁,如此迅速,在这种情况下,即使获得情报也不可能及时地送达部队。如果第二天得到消息说敌方头一天在某地,那么在第三天要采取什么措施时,那支军队已经向前走了两天,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位了。
一方的军队在前面逃命,另一方的军队在后面追击,从斯摩棱斯克出发,法国人本来有许多条不同的道路可供选择。从表面上看,法国人在他们停留的四天之中,完全可以弄清楚敌人在什么地方,作出有利的战略决策,采取点新措施。可是在停留了四天之后,这一群乌合之众,没有新战略,没有新措施,既不从左边走,也不从右边走,又沿着最坏的老路——沿着那条他们熟悉的大路,向克拉斯诺耶和奥尔沙逃跑。
法国人以为敌人在后面,而不是在前面,他们在逃跑中兵力过于分散,距离拉得过长,首尾相距二十四小时的路程。逃在最前面的是皇帝,然后是王侯们,再后面是公爵们。俄国军队料想拿破仑一定会从右面渡过德聂伯河,这是唯一合理的选择,所以俄军也向右转,沿着通往克拉斯诺耶的大道前进。就像捉迷藏一样,法国人在这儿遇到了俄军先头部队。法国人出乎意料地碰上了敌人,陷入了一片混乱,由于出乎意外而吓得不知所措,停了下来,接着前面的法国人扔下跟随其后的同伴,又继续奔逃,就这样,法军的各个部分,先是王侯们的,然后是达乌的,再随后是内伊的,就好像是从俄军的队列中通过一样,一连过了三天。他们扔掉了所有的笨重的东西,扔掉了大炮和一半的人员,没命地奔逃,各不相顾,他们只敢在夜间逃跑,向右边绕着半圆形的圈子逃跑,以避免与俄国人遭遇。
走在最后面的是内伊,这是因为他要执行炸毁对任何人都不会构成威胁的斯摩棱斯克城墙的任务(虽然他们的处境已很不幸,或者正因为这种不幸,他们才捶打那块跌伤了他们的地板),内伊率领的那个军团本来有一万人,他跑到奥尔沙拿破仑那里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千人了。他把其余的人和大炮全都抛弃掉了。他在夜晚穿过森林偷偷渡过德聂伯河。
他们又从奥尔沙沿着通往维尔纳的大路继续向前逃跑,还是那样,和追击的军队又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在别列济纳河他们又乱作一团,有很多人淹死在河中,有很多人缴械投降,但是渡过河去的那些人又继续往前奔逃。他们的那位主帅身着皮外套,坐着一辆雪橇,扔下他的同伴们,独个儿往前狂奔,能逃跑的就逃跑,不能逃跑的就投降,还有的就倒毙在逃命的途中。
法国人在整个溃逃过程中,做尽了他们所能够做的断送自己命运的一切事情,从转向卢日斯卡雅大道到主帅扔下自己的部队只身逃跑,这一群乌合之众的每一个行动,都没有丝毫意义。这样,我们可以说,在这一阶段的战役中,要把群众的行动归因于某个人意志的历史学家们,要按照他们的思想来描述这次大溃逃是绝对不可能了。其实不然,历史学家所写的关于这一战役的书籍可以堆积如山,对拿破仑的战略部署、深思熟虑的战略决策以及指挥军队作战的机动灵活,还有他的元帅们的军事天才,都作了淋漓尽致的描述。
从小雅罗斯拉维茨退却的时候,他可以通过一个物产丰富足以补充给养的地区,另外还有一条与此平行的道路可供选择,后来库图佐夫就是沿着这条道路追击他的,而他却完全没有必要走那条已经被破坏了的道路。而历史学家却认为这是具有种种深谋远虑的战略行动。他从斯摩棱斯克向奥尔沙溃退也同样被说成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行动。然后,还描述了他在克拉斯诺耶的英雄行为。据说,他准备在那里部署一次战斗,由他亲自指挥,他手持一条桦木棍,不停来回走动着,说道:
“J’aiassezfaitl’empereur,ilesttempsdefairelegénéral.”①他说是说了,但是说完大话之后就立刻逃走,丢下了他身后早已溃不成军的队伍,让他们去听天由命罢了。
后来,人们向我们描述了元帅们灵魂的伟大,特别是内伊,他的灵魂之伟大就在于,他在夜间绕道穿过森林,偷偷地渡过了德聂伯河,他扔掉了军旗和九千名将士,狼狈向奥尔沙逃命。
①法语:我当皇帝已经当够了,现在该当一下将军了。
最后,历史学家告诉我们说,那位伟大的皇帝最后离开了英雄的军队,这也算是一桩伟大的天才的行动。甚至对这种最后逃走,在人的语言中被认作是最卑鄙、最无耻的行为,就连三岁小孩也会认为这是最可耻的行为,而这种行为在历史学家的语言中,竟然能够得到辩护。
每当历史提到这些富有弹性的线延伸得不能再延伸的时候,每当那种行为与人类称作善良,甚至称作正义,已明显相违背时,历史学家们就乞救“伟大”这个词的概念。好像是用“伟大”这个词可以排除衡量善良和丑恶的标准。“伟大的人物”没有邪恶的行为。谁是一个伟大的人物,谁就不用担心会因他的过失遭到谴责。
“C’estgrand!”①历史学家们说道,这时已经既没有所谓善良,也没有所谓丑恶,只有“grand”②和“Hegrand”③。Grand④就是善良,Hegrand⑤就是丑恶。按照历史学家的观点,grand是被他们称作英雄人物的这些特殊人物的特性。拿破仑穿着暖和的皮衣逃回老家,他不仅扔下那些等待死亡的伙伴(按照他的说法,是他把他们带领到那里去的,他觉得quec’estgrand⑥,因而他也就心安理得。
“Dusublime(他从自己身上看到sublime的东西)auridi-culeiln’yaqu’unpas,”⑦于是全世界五十年来不断地说:“Sub-lime!Grand!Naplléonlegrand!Dusublimeauridiculeiln’yaqu’unpas.”⑧可是,谁都不曾想一下,承认伟大,而不顾及善良和丑恶还有一个标准,这只能说明他自己的卑劣和无限的渺小罢了。
①法语:这是伟大的。
②法语:伟大的。
③法语:不伟大。
④法语:伟大。
⑤法语:不伟大。
⑥法语:他很伟大。
⑦法语:从崇高到可笑只有一步距离。
⑧法语:崇高!伟大!伟大的拿破仑!崇高到可笑只有一步距离。
对于我们来说,基督已赋予我们区别善良和丑恶的标准,这就没有不可衡量的东西。哪里没有纯朴、没有善良、没有真理,哪里就没有伟大。
英文
每当读到关于一八一二年战争最后阶段的记述的时候,有哪一个俄国人不感觉到十二万分的遗憾、不安和难于理解的呢?有谁又不向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既然,所有三路大军以优势兵力包围了法国军队,既然溃逃的法国人又饿又冻,成群地投降,既然(历史这样告诉我们)俄国人的计划就是要阻截、活捉全部法国人,那么,为什么又没有俘获和消灭全部法国人呢?
数量上少于法国人的俄国军队,何以打了一场波罗底诺战役?何以能从三面包围法国军队,其目的就是全部俘获他们,而又未能达到这一目的呢?难道法国人就比我们强那么多,在已经被我们的优势兵力包围以后,也不能够消灭他们?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历史(所谓的历史)在回答这些问题时说,发生这种情况,是因为库图佐夫、托尔马索夫、奇恰戈夫,以及某某人,某某人,他们没有执行这样的或那样的策略。
但是他们为什么不执行这些策略呢?如果说,他们的罪过在于未能达到预期的目的,那么他们为什么没有受到审判,没有被处决呢?然而,退一万步来说,让我们假定,俄国人的失误是库图佐夫和奇恰戈夫等人的罪过。然而仍然难于理解的是,为什么俄国军队在克拉斯诺耶和在别列济纳拥有那些条件(俄国军队在这两处均占据优势),而法国军队及其元帅们、王侯们和皇帝没有被俘获,而这又正是俄国人的目的,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以库图佐夫阻碍进攻的说法来解释这个怪现象(俄国军史学家就是这样说的),是没有根据的,因为,我们知道,在维亚济马和在塔鲁丁诺,库图佐夫的意志已阻挡不了进攻的军队了。
为什么俄国军队以微弱的兵力在波罗底诺战胜了拥有强大兵力的敌人,而在克拉斯诺耶和别列济纳处于优势兵力情况下,却败给了法国的一群乌合之众呢?
如果俄国人的目的是切断和生擒拿破仑和元帅们,那么,这个目的不仅没有达到,而且为达到这个目的的一切企图,没有哪一次不遭受可耻的破坏。那么,法国人认为,战争最后阶段是法国人获得了一连串的胜利是完全对的,而俄国历史学家说,是俄国人获得了胜利,这就完全错了。
俄国的军史家们,只要他们愿意遵循逻辑,自然而然就能得出这一结论,不管他们怎么满腔热情地歌颂过勇敢、忠忱等等,应当不得不承认,法国人从莫斯科撤退是拿破仑得到一连串的胜利,是库图佐夫的失败。
但是,完全把民族自尊心放到一边,就可以知道,这个结论本身自相矛盾,因为,法国人一连串的胜利导致了他们彻底灭亡,俄国人的一连串失败却导致他们消灭了敌人,把法国人全部赶出国境。
这个矛盾的根源在于,历史学家们是根据两国皇帝和将军们的信函、战斗报告、报告等类似文件来研究当时的事件,他们说,一八一二年战争最后阶段的目的,是要切断法国军队退路,活捉拿破仑及其元帅们和军队,这样一个目的从来就不存在,完全是他们虚构出来的。
这一目的从来就不曾有过,而且也不可能有,因为这样的目的没有任何意义,要实现这个目的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一目的没有任何意义,因为,
第一,溃逃的拿破仑军队竭尽全力逃跑,要尽快逃离俄国,这也正是每个俄国人所期望的事情。对于逃得如此之快的法国人,再去组织若干战役,这有什么意义呢?
第二,截断那些一心只顾逃跑的人的道路,是没有意义的。
第三,之所以没有意义还在于为了消灭法国军队,要损失自己的军队,而法国军队没有外在原因,在这一阶段也在自行消灭,在所有道路上没有任何阻碍,也不可能把十二月间所实存的军队的百分之一,带领逃越国境,
第四,要俘获皇帝、王侯和公爵们是没有意义的,当时最老练的外交家(如梅斯特等人)已经认识到,俘虏了这些人,会使俄国人十分为难。要俘获整个军团更加没有意义,因为俄国自己的军队抵达克拉斯诺耶时,就减少了一半,而押解这些俘虏需要一整个师,而自己的给养已很困难,口粮都不足了,捉到的俘虏大都快要饿死。
所有关于切断和生擒拿破仑及其军队的高深计划,好像是一个种菜园子的人制定的计划,他在驱赶践踏菜园的牲口时,却跑到菜园门口,迎头痛击那头畜牲。唯一可以替他辩护的理由,那就是他太生气了。然而,对于那些制定那个计划的人来说,就连这个理由也不能成立,因为菜园遭受践踏之害并不属于他们。
然而,除了切断拿破仑的军队毫无意义之外,这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这件事之所以不可能做到,是因为:
第一,经验证明,在一次战役中,各个纵队的战线延伸到五俄里的距离,任何时候都不可能使部队的行动与作战计划相符合,若要奇恰戈夫、库图佐夫和维特根施泰因准时在指定地点会师的可能性非常之小,可以说,没有这种可能,库图佐夫正是这样想的,他在接到这个计划时就说过,这距离牵制作战不能达到预期的目的。
第二,之所以不可能还因为,拿破仑军队不要命的狂逃有一股巨大的惯性力,要阻挡住,使其瘫痪,这就必须要有比现有的俄军数量多得多的军队。
第三,之所以不可能还因为,“切断”这个军事学中的术语没有任何意义。面包可以切断,而军队则切不断。切断军队——堵住它的去路——怎样都办不到,因为周围总有很多地方可以绕过去,还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军事学家可以从克拉斯诺耶和别列济纳的例子来证明这一点。只要敌人宁死也不投降,就很难俘获他们,这就像一只小燕子落在你的手上,好像是可以捉住,但就是捉不住一样。只有像德国人那样按照战略战术规则投降的人,才能俘虏他们。然而对法国军队来说,他们完全认为,这样做对他们是不适合的了,因为无论是逃跑还是被俘虏,等待着他们的是死亡,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第四,之所以不可能,还有一点是最主要的,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一次战争像一八一二年的战争所处的条件那么可怕,俄国军队追击法国人已经用尽了一切力量,以致于再多做一点事情,必将自取灭亡。
俄国军队在从塔鲁丁诺到克拉斯诺耶的行军途中,因生病和掉队,减少了五万人,这相当于一个大省省会的人口数目。没有打仗部队就减去了一半人员。
在战役的这一阶段,军队没有靴子和皮衣,给养不足、没有伏特加酒,一连数月夜间都露宿在零下十五度的严寒中。那时白天只有七、八小时,其余时间是无法维持纪律的黑夜,那时,作战时,人们进入不讲纪律的死亡边缘只有几个小时,而当时一连数月每分钟都害怕被冻死或饿死;那时一个月时间军队要死去一半的人,——历史学家在讲到这一阶段战役时,他们说,米洛拉多维奇应当向侧翼某地进军,托尔马索夫应当向某地进军,奇恰戈夫应该向某地转移(在没膝的雪地里转移),某某应当击退和切断敌军,等等,等等。
俄国军队有一半的人死掉了,但是,他们做了自己所能够做的和应当做的一切事情,为了达到人民所期望的目的。至于另一些坐在暖和的房间里的俄国人,他们提出过一些不可能办到的事情,那就不应当属于俄国军队的过错了。
事实和历史的记载出现了这一切奇怪的和现在令人难以理解的矛盾,这是因为写这个事件的历史学家所写的是各位将军的高尚情操和动听的言辞,而不是历史事件。
最使他们感兴趣的是米洛拉多维奇的言辞,是这个或那个将军所受的奖赏和他们所作的推断;但是关于留在医院和坟墓里的五万人的问题,甚至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因为这不属于他们所研究的范围。
其实,只要不去研究那些报告和将军们的计划,而是深入研究直接参加当时事件的千百万人的行动,那些原先以为很难解决的问题,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很简单地得到确切无疑的答案。
切断拿破仑军队的这一目的,除了在十来位将军的想象中存在过,而事实上从来就不曾有过。这个目的也不可能有,因为他既没有任何意义,而要想达到这个目的,也是绝不可能的。
人民的目的只有一个:要把侵略者从自己的国土上清除出去。这个目的是达到了,第一,它是顺其自然而达到的,因为法国人逃跑了,只要你不去阻挡他们逃跑就行了。第二,这个目的的达到,靠的是消灭法国人的人民战争,第三,一支强大的俄国军队在法国人后面紧追不舍,只要法国人一停下来,就使用这支力量。
俄国军队的作用,就像驱赶跑动的畜牲的鞭子。经验丰富的放牧人知道,对奔跑中的牲口最好是扬鞭吓唬它,而不是迎头抽打它。
第四卷
第三章结束
第四卷
第四章
一个人看见一只行将死去的动物时,他会有存一种恐怖感觉:一个本质与自身相同的东西,眼看着消灭了——不复存在了。然而,即将死去的是人,而且还是自己的亲人,那么在亲人将死之前,除了有恐怖感觉之外,还会感觉到心痛欲裂和受到精神创伤,这种精神创伤和肉体创伤一样,有时可以致命,有时也可以平静一些,但内心永远是疼痛的,难以承受外界的刺激。
安德烈公爵死后,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都同样感觉到这一点,由于高悬在她们头顶上的可怕的死亡阴影,吓得她们不敢睁开眼睛,精神上处于崩溃状态,不敢正视人生。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尚未愈合的伤口,以免遭到污辱性的、会引起疼痛的刺激。所有的事情:大街上急速驰过的一辆马车,请用午餐,使女们请示准备什么布拉吉,更坏的是,虚情假意的关怀,所有这一切,都刺伤着痛处,都好像是一种侮辱,破坏了她们所必须的宁静。她俩在这种宁静中,极力倾听在她们的想象中仍然没有停息的可怕而又严肃的大合唱,也妨碍了她们注视那在她们眼前一晃而过的、神秘的、遥远的、遥远的远方。
只有她们俩在一块时,才不觉得遭受侮辱和痛苦。她们之间很少交谈。即便谈话,也只说些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两个人同样都避免谈到有关未来的任何一件事情。
她们觉得,承认有一个未来,就是对他的纪念的侮辱。她们在谈话中,一切与死者可能有关的事情,都尽量地、更加小心地回避。她们觉得,她们所经历过的和所体验过的事情,都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她们觉得,凡是提及他的生活细节,都是破坏在她们眼前完成的神秘的尊严和圣洁。
她们沉默寡言,时时刻刻都努力回避着有可能涉及他的话题。这样,她们就从各个方面都设下了,绝不谈及他的警戒线。这就使她们觉得,一切都在她们的想象中更加纯洁、更加鲜明了。
然而,单纯的和无限的悲哀和单纯的和无限的欢乐一样,都是不可能的。玛丽亚公爵小姐,以其所处的地位,她能独立主宰自己的命运,同时她又是她侄子的监护人和教师,首先被现实生活从她头两个星期所陷入的悲伤世界所唤醒。她收到了家中来信,应该回信;尼古卢什卡住的房间潮湿,害得他咳嗽了。阿尔帕特奇来雅罗斯拉夫尔报告了一些事情并建议和劝告搬回莫斯科弗兹德维仁卡的住宅,那所住宅完整,只须稍加修理就行了。生命不停息,就应当活下去。对于玛丽亚公爵小姐来说,要离开她一直生活到现在的冥想世界,心情十分沉重;要丢下孤单单的娜塔莎,不论她多么怜惜,甚至于觉得问心有愧,但是,生活中的许多问题急待她去处理,她也只有服从这种要求了。她和阿尔帕特奇清理了帐目,和德萨尔商量了侄儿的事情,作了妥善安排,作好了迁往莫斯科的准备。
自从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做启程准备时,娜塔莎总是躲着她,独自一人在一边。
玛丽亚公爵小姐向伯爵夫人提出,准许娜塔莎和她一道去莫斯科,娜塔莎的父母欣然应允,他们看到女儿的体力日渐衰弱,以为更换一下环境,还可以请莫斯科的医生给她诊治,这对她是有益的。
在向娜塔莎提出这个建议时,她回答说:“我什么地方都不去。求求你们不要管我,”她说完后强忍住眼泪,从房间里跑了出去,与其说是悲哀,不如说是气恼和忿恨。
自从娜塔莎感到她被玛丽亚公爵小姐抛弃,她要独自承受哀伤之后,她大部分时间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缩着双腿,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她用纤细的紧张的手指撕碎或揉搓某一件东西并用执着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它。这种孤独的生活使她疲倦、使她痛苦,然而,这对于她又是必不可少的。只要一有人进来,她就立刻站起来,改变她的姿势和眼神的表情,或者是顺手拿一本书看或者是顺手做点针线活,很明显,她急切地等待那个打扰她的人走开。
她总觉得,她马上就要彻底弄清楚那个问题了,而这个问题是她深藏于内心的观点所想探讨出究竟的一个可怕的、又无力解答的问题。
十二月底,娜塔莎穿一件黑色的毛呢布拉吉,辫发上随便绾起一个结,她瘦削、苍白,踡着腿坐在沙发角上,心烦意乱地把衣带的末端揉来揉去,眼睛注视着房门的一角。
她在看他去了的那个方向——人生的彼岸。这一人生彼岸她原先从未想到过,总觉得还相当遥远,也未必就真有。现在她觉得,人生彼岸较此岸更接近,更亲切,更可理解了。而人生此岸所有的一切不是空虚和荒凉,就是痛苦和屈辱。
她向所知的他到过的地方望去,一切依然如旧,她想象不出别的什么样子。她又看见了他在梅季希、在特罗伊茨、在雅罗斯拉夫尔时的样子。
她看见他的脸,听到了他的声音,重述他的话和自己的话和对她说过的话,时而又想到在当时为他和为自己可能说过的其余的一些话。
他穿着丝绒皮衣躺在安乐椅里,头支靠在瘦削、苍白的手上。他的胸脯可怕地凹陷下去,双肩耸立着。双唇紧闭,眼睛闪着亮光,苍白的额头上的皱纹不时地皱紧,隐约可见,他一条腿不停地颤抖。娜塔莎知道,他正在和难以忍受的疼痛作斗争。“这是一种什么痛苦呢?为什么会有这种痛苦?他有什么感觉呢?他是多疼痛啊!”娜塔莎想。他发觉她在注视他,于是抬起眼睛,不露笑容,开始说道。
“有一件事最可怕,”他说,“这就是把我和一个受苦受难的人永远捆绑在一起,这是永无止境的痛苦。”于是,他以试探的目光望着她。娜塔莎像往常一样,不等想好要说什么,就立即回答道:“不会这样下去的,这不会的,您一定会恢复健康,完全恢复。”
她这时又看见了他,并且在体会她在当时所感受的一切。她回想起他在说这番话时的长时间的、忧愁的、严峻的目光。
她明白,这种长时间注视的目光带有责备和绝望的意思。“我承认,”娜塔莎这时自言自语道,“假如他永远受苦,那一定是可怕的。我当时这样说,仅仅是因为这对他是可怕的,可是他却想到一边去了。他当时想,这对于我才是可怕的。他当时还想活,害怕死去。我是对他说了粗暴、愚蠢的话。我不曾想到这一点。我的想法则完全不同。假如我要把我想的说出来,那我就会说:让他死去吧,在我的眼前慢慢地死去,我就会比现在幸福。可现在……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什么人也没有了。他知道这一切吗?不。他不知道,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而现在,已经永远、永远无法挽回了。”他又对她说同样的话,可是现在,娜塔莎在想象中给他作了完全不同的回答。她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您要知道,这在您觉得可怕,可在我并不可怕。在我的生活中,没有了你,我便没有了一切,和您一道受苦,对我来说,更幸福。”于是他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就像他在临终前四天,在那个可怕的夜晚那样握着。于是她在想象中,对他说出另外一些她在当时可能说出的温存、爱抚的话。“我爱你……你……我爱……我爱……”,她说这话时,紧握着双手,拼命地咬紧牙关。
她沉浸在一种甜蜜的悲哀之中,泪水夺眶而出。但是她突然问自己:她是在对谁说这番话?他在哪里?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然而一切又被冷酷无情的困惑所遮掩,她又紧锁双眉,她又向着他所在的地点望去,她似乎觉得,她马上就要识破那奥秘……就在她觉得已经解开那难以理解的事物时,门环被敲打得哗哗直响,她十分惊讶,女仆杜尼亚莎慌慌张张地,不顾女主人的面部表情,闯入了房间。
“请您快点到爸爸那儿去。”杜尼亚莎的表情异常紧张地说。“彼得·伊利伊奇不幸的消息……有信来。”她一边抽泣,一边说。
娜塔莎除了对所有的人都有疏远感觉之外,这时她对家中的亲人有特别疏远的感觉。所有的亲人:父亲、母亲、索尼娅,对她如此亲近,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以致他们的言谈、感情,她都认为对她近来所处的那个世界是一种侮辱,因而她不仅对他们冷淡,而且敌视他们。她听到杜尼亚莎说的关于彼得·伊利伊奇不幸的消息,但是她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们会有什么不幸,怎么可能有不幸?他们一切都是老样子,习以为常、平平静静。”娜塔莎心中说。
当她走近大厅时,父亲匆忙从伯爵夫人房间走出来,满面皱纹,老泪纵横。他从那屋里出来显然是为了能放声痛哭,以泄出心中压抑的哀伤。他看见娜塔莎,绝望地两手一掸,他那柔和的圆脸庞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扭曲着,发出痛苦的哽咽声。
“彼……彼佳……你去吧,去吧,她……她……叫你……”她像小孩子一样大哭着,急速地挪动衰弱的脚步走向一把椅子,他两手捂着脸,几乎是跌倒在椅子里。
忽然间一股电流仿佛通过了娜塔莎的全身,有一种东西出其不意地袭击她的心窝,她疼痛万分,好像觉得她身上有一块东西给扯掉似的,她在死去。在这一阵剧痛消失以后,她倏忽感到她已摆脱那内在的禁锢生活的痛苦。她瞧见父亲,听见母亲从门里发出一阵可怕的疯狂的叫喊,她立刻就把她自己和自己的不幸都置之于脑后。她朝她父亲跟前跑去,而他软弱无力地挥动着手臂,指着母亲的房门。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出门来,脸色惨白,下巴颏打战,紧紧地抓住娜塔莎的手,对她说了什么话。娜塔莎对她视若无睹,听若罔闻。她加快脚步往门里走去,顿了一顿,仿佛在同她自己作斗争,紧接着向她的母亲面前跑去。
伯爵夫人躺在安乐椅中,笨拙地挺伸身体,向墙上碰头,索尼娅和女仆们按住她的双手。
“娜塔莎!娜塔莎!……”伯爵夫人喊道。“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说谎……娜塔莎!”她一边喊,一边把周围的人推开。“你们都走开,不是真的!打死啦?!……哈—哈—哈!
……不是真的!”
娜塔莎一条腿跪在安乐椅上,俯下身子,抱住她,以出乎意外的气力抱了起来,把她的脸转向自己,紧紧搂住她。
“妈妈!……亲爱的!……我在这儿,亲爱的……妈妈。”
她轻轻地呼唤着。
她不放开母亲,她哭天嚎地,她使劲搂着,她要来水和枕头,解开母亲的衣服。
“我的好妈妈,亲爱的……妈妈……亲爱的妈妈。”她不停地轻声呼唤着,吻她的头、手脸,泪如泉涌,鼻子和两腮都发痒。
伯爵夫人挽住女儿的手,闭上了眼睛,稍稍安静下来,突然她以从未有过的迅捷站起身来,茫然四顾,她看见娜塔莎,用尽全力搂着她的头,然后把她那痛得皱起眉头的脸转向自己,久久地凝望着。
“娜塔莎,你是爱我的,”她以轻细的、信任的口气说,“娜塔莎,你不会骗我吧?你能把全部实情告诉我吗?”
娜塔莎热泪盈眶,她看着妈妈,她的脸上和眼睛只有祈求宽恕和怜爱的表情。
“我的好妈妈呀,好妈妈。”她反复地说,她竭尽全部爱的力量,为了能分担压在母亲身上的过度悲哀。
母亲逃避不了残酷的现实,又一次进行软弱无力的斗争,她难以相信,她的爱子英年早逝,而她还能够活下去。
娜塔莎不记得那一整天,那天夜里,第二天和第二天夜里都是怎样过来的。她没有睡觉,也没有离开母亲。娜塔莎的爱是顽强的,温情的,她没有怎样劝解,没有怎样安慰,而是对生活的召唤,这种爱似乎每一秒钟都从各个方面包围着伯爵夫人。第三天夜里伯爵夫人安静了几分钟,娜塔莎把头靠在安乐椅的扶手上,合了一会儿眼睛。床响了一下。娜塔莎睁开眼,伯爵夫人坐在床上,轻声说道:
“你回来了,我多么高兴,你累了,要喝点茶吗?”娜塔莎走到她跟前。“你长得好看些了,长成大人了。”伯爵夫人握住了娜塔莎的手,继续说道。
“妈妈,您说什么啊!……”
“娜塔莎,他不在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伯爵夫人抱住女儿,第一次哭出声来了。
- 玛丽亚公爵小姐推迟了启程日期。索尼娅、伯爵都很想把娜塔莎替换下来。他们未能办到。他们看得出,只有她才能使她母亲不致陷入疯狂的绝望。娜塔莎在母亲身边守候了三个星期,寸步不离,在她屋内椅子上睡觉,给她喂水,喂饭,不停地和她说话,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的既温柔又亲切的声音才能使伯爵夫人得到安慰。 母亲的精神创伤无法医治。彼佳的死亡夺去了她一半的生命。自从获悉彼佳死讯,过了一个月,她才从屋里走出来,她原本是一个精神饱满、热爱生活的才刚刚五十岁的女人,这时却变成了一个半死不活,对生活没有兴趣的老太婆了。而夺去伯爵夫人一半生命的这个创伤,这一新的创伤却唤醒了娜塔莎。 由于精神崩溃而造成的心灵创伤,不管这似乎是多么奇怪,恰恰像肉体的创伤一样,在渐渐愈合。而一个很深的伤口愈合之后,就好像是自己渐渐长好了一样,心灵的创作也和肉体创伤一样只能依靠发自内在的生命力医治。 娜塔莎的创伤就是这样痊愈的。她想到,她的生命已经终结了。然而,对母亲的爱突然证明,生命的本质——爱—— 仍然活在心中,爱复苏了,于是生命也复苏了。 安德烈公爵临终前的那些日子,把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连系在一起。新的不幸使她们之间更加亲近。玛利亚公爵小姐推迟了启程日期,在最近三个星期中,她像照顾一个生病的小孩子那样,照料着娜塔莎。娜塔莎在母亲的房间里呆了几个星期,这段时间几乎耗尽了她的体力。 一天中午,玛丽亚公爵小姐发现娜塔莎冷得直打哆嗦,就把她拉到自己房间,让她躺在自己床上。娜塔莎躺着,但是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放下窗帘要出去时,娜塔莎把她叫到身边。 “我不想睡,玛丽,陪我坐一会儿。” “你累了,一定要睡一下。” “不,不。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她会找我的。” “她好多了。她今天说话很正常。”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娜塔莎躺在床上,借助房间里半阴半暗的光线仔细端详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脸庞。 “她像他吗?”娜塔莎想。是的,又像又不像。但是,她是一个特别的、陌生的、全新的、令人难以理解的人。她是爱她的。她的内心又怎样呢?全都好。怎么好法?她是怎么想的?她对我有什么看法?是的,她太好了。 “玛莎,”她羞怯地拉住她的一只手,说,“玛莎,你不要以为我很坏。不是吗?玛莎,我是多么爱你啊,让我们做真正、真正的好朋友吧。” 娜塔莎拥抱玛丽亚公爵小姐,吻她的手和脸。玛丽亚公爵小姐对娜塔莎表现出的这种感情是又喜又羞。 从这一天起,在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之间建立了只有在女人之间才有的亲切的温情的友谊。她们不停地相互亲吻,说着温情的话,大部分时间她们都呆在一块儿。如果有一个外出了,另一个就烦躁不安,赶快紧随其后。 她们俩都觉得,俩人在一起比独自一人更和谐。她们之间感情比友谊更强烈:这是一种只有在一起才能生存下去的特殊感情。 她们有时一连数小时默不作声;有时已经上了床,才开始谈话,一谈就谈到天亮。她们多半是诉说往事。玛丽亚公爵小姐讲述她的童年,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和她的理想;娜塔莎原先不愿过那种虔诚、顺从的生活,不懂得基督教自我牺牲的诗意,而现在她觉得她和玛丽亚公爵小姐被爱联系在一起了,她开始爱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过去,懂得了她原先不懂的生活的另一面。她自己不愿过那种顺从生活,不信奉基督教的自我牺牲,因为她习惯寻求另外一些欢乐,但是她懂得了而且爱上了对方那种她原先不理解的美德。至于玛丽亚公爵小姐,她听了娜塔莎讲述了童年和少年的故事,也发现了她原先不了解的生活的另一个方面,要相信生活,相信生活的乐趣。 她们绝口不谈及关于他的一切,她们觉得那些话会破坏在她们心中建立起来的崇高的感情,而这种缄默,竟然令人难以置信地,使她们渐渐地忘记了他。 娜塔莎瘦了,脸色苍白,身子太弱,致使大家常谈及她的健康,而她却高兴。然而她有时忽然不仅怕死,而且怕病,怕衰弱,怕失去美貌,她有时细看手臂,瘦得使她惊愕,或者早上照镜子看瘦长的,她觉得可怜的脸。她觉得,应当这样,而又觉得可怕和可悲。 一次,她快步上楼,喘不过气,不由得想退回,为了试试体力,看看自己,又往上爬。 又一回,她叫杜尼亚莎,声音发抖。她听见了杜尼亚莎的脚步声,她用唱歌的胸音又叫了一声,自己仔细倾听这个声音。 她不知道,也不相信,从她心中看来无法穿透的土层中,萌出细嫩的幼芽,一定会生根,以她生气盎然的嫩叶遮盖住她的悲哀,很快就会看不见,觉不出。创伤从内部慢慢愈合。 一月底,玛丽亚公爵小姐启程赴莫斯科,伯爵坚持要娜塔莎和她一道前往,以便在莫斯科请医生看病。
在维亚济马战役之后,库图佐夫已遏止不了自己的军队要打败、切断……敌人的愿望,逃命的法国人和在后面穷追的俄国人都继续向前方运动,在抵达克拉斯诺耶之前,再没有打过仗。法国人逃跑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在其后穷追的俄国军队怎么也追赶不上。就连炮兵和骑的马匹都累得跑不动了,关于法军行动的情报总也弄不准确。
俄国军队一昼夜强行军四十俄里,被这种连续不停的行动累得人困马乏,要想再快一点点都不可能办到。
要了解俄军消耗的程度,只要了解以下事实的意义就足够了:在塔鲁丁诺作战的整个期间,俄军伤亡没有超过五千人,被俘的不到一百人。但是,从塔鲁丁诺出发时有十万俄国军队,到达克拉斯诺耶就只剩下五万人了。
俄国人穷追法国人的强行军和法国人的亡命奔逃,都给自己造成巨大损失。其差别仅仅在于,俄军的追击行动是自由的,没有高悬在法军头上的死亡的威胁;还在于法军掉了队的伤病员落入敌方手中,而掉队的俄国兵却留在自己的乡土上。拿破仑军队减员的主要原因是行动速度过快,俄国军队的减员毫无疑问地证实了也是同样的原因。
库图佐夫在塔鲁丁诺和维亚济马的全部活动都放在(尽其所能)不去阻挡法国自取灭亡的这种行动(彼得堡方面和俄国军队的将军们却想阻挡它),而是促成这种行动,同时减慢自己的行军速度。
但是,除了军队疲惫不堪已十分明显和由于行动过快而造成严重减员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库图佐夫要减缓追击速度,等待更有利的时机。俄军的目的是跟踪法国人。而法军溃逃路线又捉摸不定,因此,跟的愈紧,跑的路就愈多。只有保持一定距离,才能抄近路截击法军所走的之字形路线。我们的将军提出的一切巧妙战术,就是频繁调动军队,加大行军里程。而唯一合理的目标是缩减行军里程。在从莫斯科到维尔纳的整个战役中,库图佐夫的行动就是为此目的——不是偶而地、一时地、而是始终如一,丝毫也未改变这一目的。
库图佐夫不凭借智慧或科学,而是凭他作为一名俄罗斯人,他和每一个士兵都息息相通,即:法国人败了,正在逃命,把他们赶出去;他和士兵们都知道,以那么空前的速度和在那样的季节行军的全部艰难。
但是,将军们,特别是外籍将军们想表现自己,一鸣惊人,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去俘虏某个公爵或国王,而目前任何战斗不但令人厌恶而且毫无意义,可这些将军们却认为正是打几仗,战胜某人的时机。当库图佐夫接到一个接一个的这种拙劣的作战计划时,他只耸耸肩:要执行这些计划,就要使用那些穿着破鞋、没有皮衣、饿得半死,在一个月中没有打仗就减少了一半的士兵,而且即便在最好的条件下继续追赶到边境。前面的路程比已经走过的还要远。
当俄军和法军遭遇时,想出风头,打运动战,打跨、切断敌人的这些愿望都特别明显地表现出来了。
在克拉斯诺耶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他们想在这个地方找到法国人的三个纵队中的一个中队,而碰上了拿破仑本人亲自率领的一万六千名军队,尽管库图佐夫为了保存自己的部队,竭尽全力避免那次毁灭性的遭遇战。然而疲惫不堪的俄国军队一连三天屠杀溃不成军的法国军队。
托尔拟了一道作战命令:dieersteColonnemarshierst,①等等。然而,像往常一样,一切行动都没有遵照命令进行。符腾堡的叶夫根尼亲王从山上射击,他要求援军,援军尚未赶到。一到夜间,法国人就躲避开俄国人,分散地逃进森林,凡能够逃脱的人就继续向前逃命。
米洛拉多维奇,这位自己说他完全不想知道部队的给养情况,他自命为“chevaliersanspeuretsansreproche”②,凡有事需要找的时候,总也找不到他。可他却热中于和法国人谈判,他派人去法军中要求法国人投降,他白白地浪费了时间,他做了并非命令他去做的事情。
①法语:第一纵队向某地前进。
②法语:无畏和无可指摘的骑士。
“弟兄们,我把这个纵队交给你们了,”他骑着马来到部队跟前,他指着法国人对骑兵们说。于是,骑兵们跨上几乎跑不动的马,他们用马刺和战刀抽打座骑,追上这支送到他们嘴边的纵队,追上了这一群行将冻僵、饿死了的法国人;于是这支送到嘴边的纵队放下了武器投降了,其实,这群法国人早就希望这样做了。
在克拉斯诺耶活捉了两万六千名俘虏,缴获了数百门大炮和一根据称是“元帅杖”的棍子,接着人们就争论谁谁立了功,对这一仗都很高兴,但十分遗憾的是没捉到拿破仑,连一个英雄或一个元帅也没捉到,他们为此互相指责,尤其责备库图佐夫。
这群被胜利冲昏头脑的人,不过是最可悲的必然规律的盲目执行者,却当自己是英雄,自以为做了最可敬、最崇高的事情。他们指责库图佐夫,说他从一开始就妨碍他们战胜拿破仑,说他只知道满足私欲,在亚麻布厂①止步不前贪图安逸;说他在克拉斯诺耶按兵不动,因为他知道拿破仑在那里,就惊慌失措;说他和拿破仑有默契,被收买了,等等,等等。
不但当时被冲昏头脑的人那么说,甚至后代和历史都承认拿破仑grand②,至于库图佐夫外国人说他狡猾、好色、是软弱的老官僚;俄国人说他难以捉摸、是个傀儡,他有点用处,只不过因为他有个俄国人的名字而已……③
①亚麻布厂,村镇地名,位于卡卢加至维亚济马之间。库图佐夫在卡卢加至维亚济马一带休整,不去追击逃跑的法国人。
②法语:伟大。
③见威尔逊日记。——托夫斯泰注。(罗勃特·托马斯·威尔逊〔1774~1849〕,曾于一八一二至一八一四年在俄军司令部任英国军事委员。他的日记于一八六一年出版。)
在一八一二年和一八一三年,竟公开指责库图佐夫,说他犯了错误。皇帝对他不满意。不久前,遵照最高当局旨意编写的历史,就说库图佐夫是一个老奸巨滑的宫廷骗子,连拿破仑这个名字都害怕,由于他在克拉斯诺耶和别列济纳的错误,使俄国军队失去了获得彻底胜利的荣誉①。
俄国的知识界不承认不伟大的人——Hegrand-hom
me②就命该如此,而这种命运是少见的,常常是孤独的人的命运,这种人领悟了上帝的旨意,使个人的意志服从上帝的意志。群众因为对最高法则恍然大悟,用憎恨和蔑视惩罚那些人。
①见波格丹诺维奇著:《论库图佐夫及令人不满的克拉斯诺耶战役》——托尔斯泰注。
②法语:伟大人物。
在俄国历史学家看来(说来多么令人奇怪和可怕!),拿破仑——这个历史上的微不足道的傀儡——,这个无论在何时、何地、甚至在流放期间也没有表现出人类尊严的东西,却成了值得赞扬和令人欢喜的对象,他grand(伟大)。而库图佐夫在一八一二年战争期间,他的活动从一开始到最后,从波罗底诺到维尔纳,他的一言一行从未违反初衷,他是一个历史上最不平凡的具有自我牺牲、能事先洞察出将要发生的事件的意义的典范。而库图佐夫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可怜虫,一谈到库图佐夫和一八一二年,他们总觉得好像有点耻辱似的。
然而,很难想象这样的历史人物,他的活动,为了达到既定目标,始终如一。难以设想会有比这更可贵,更符合全体人民意愿的目标。在历史上便难以找出另外的例子,像库图佐夫在一八一二年,为了达到历史所付与的那个目标,竭尽全力,终于达到那个目标。
库图佐夫从来不说他“站在金字塔上瞻望四十世纪”①,不谈他为祖国作出的牺牲,不谈他想要做和已经做了的事,总之,他根本不谈自己,不装腔作势,永远显出是最普通、最平凡的人,说最普通、最平凡的话。他给女儿和斯塔埃尔夫人写信,读小说,喜欢和漂亮的女人交际,和将军们、军官们、士兵们开玩笑,从来不驳斥那些力图向他证明某件事情的人。拉斯托普钦伯爵在雅乌兹桥上向库图佐夫提到关于莫斯科陷落的错误时说:“您不是保证过不经战斗决不放弃的吗?”库图佐夫回答道:“不经过战斗,我是不会放弃莫斯科的,”虽然那时莫斯科已经放弃了。阿拉克契耶夫从皇帝身边来,他对库图佐夫说,应当任命叶尔莫洛夫为炮兵司令,库图佐夫回答说:“是的,我刚才就这样说过了。”虽然他在一分钟之前所讲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库图佐夫周围全是些糊涂虫,只有他一个人才理解当时事件的全部巨大意义,拉斯托普钦伯爵把首都的灾难归咎于他本人或者是归咎于他,这对他有什么关系呢?至于任命谁来担任炮兵司令,对他就更无所谓了。
①此处指拿破仑站在埃及金字塔上对军队说过的话。
这个老人的生活经验使他坚信,思想和表达思想的语言并不是人的动力的本质的东西,所以不仅在这些场合下他这么说,他总是一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说了一些完全没有意义的话。
但是,正是这个说话随随便便的人,在他的全部活动中,没有说过一句与他在整个战争期间所要达到的那个唯一的目的不相符合的话。显然,他怀着不为人们理解的沉重心情,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中不由自主的再三再四地表明了他的思想。自从波罗底诺战役一开始,他就与周围的人有了分歧,他一个人说,·波·罗·底·诺·战·役·是·胜·利,一直到临终前,他在口头上,在所有报告中,在所有战斗总结中都是这样说的。只有他一个人说,失掉莫斯科不是失掉俄罗斯。他在答复洛里斯顿建议和谈时说,不能和谈,因为这是人民的意志;在法国人退却时,又是只有他一个人说,我军的一切调动都没有必要,一切都听其自然,这样会比我们所期望的完成的会更好,对敌人要给以生络,塔鲁丁诺、维亚济马、克拉斯诺耶等战役,都没有必要,在抵达国境线时应当还有一点实力,用十个法国人换一个俄国人,他都不干。
而他——这位宫廷内的大人物——是一个被人们描绘成为了讨取皇帝的欢心而向阿拉克契耶夫撤谎的人。只有他——这位宫廷大人物在维尔纳失去了皇帝的宠爱——只他一个人说,把以后的战争打到国境线以外去是有害的,是没有益处的。
但是仅仅用语言还不能够证明他在当时就理解了事件的意义。他的行动全部朝着一个既定的目标,从来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违背,这个目标为以下的三个方面:第一,竭尽全力和法国人作战,第二,要打败他们,第三,把他们从俄罗斯赶出去,尽最大可能减轻人员和军队的痛苦。
库图佐夫老成持重,他的座右铭是“忍耐和时间”,他与那些主张死拼硬打的人是水火不相容的,就是他以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在做好一切准备之后,发动了波罗底诺战役。就是这个库图佐夫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尚未打响之前,他就断言那次战役肯定要打输,而在波罗底诺尽管将军们都认为那次战役是打输了,尽管在历史上还未曾听说有过这种先例:打胜了的军队还要撤退,只有他一个人力排众议,一直到他临终都坚持说,波罗底诺战役是胜利。只有他一个人,在整个退却期间都坚决主张不进行当时已经成为无益的战斗,不再发动新的战争,俄军不要跨越过边界线。
如果不把十多个人头脑中的目的偏偏说成是群众行动的目的,现在来理解事件的意义就很容易了,因为,全部事件及其后果都已经摆在我们的面前。
但是,这位老人怎么能在当时力排众议,准确地看出人民对事件的看法的重要意义,在他的全部活动过程中没有一次改变过这种看法呢?
对当时所发生的事件的意义之所以能看得如此之透彻,其根源就在于他拥有十分纯洁和强烈的人民感情。
正是由于人民承认他具有这种感情,人民才以那样奇特的方式,违反了沙皇的心愿,选定他——这个不得宠的老头子——作为人民战争的代表。正是这种感情把他抬到人间最高的地位,他这位身居高位的总司令,他不是用他的全副精力去屠杀和迫害人们,而是去拯救和怜悯他们。
这个朴实、谦虚,因而才是真正伟大的形象,这不能归入历史所虚构出来的所谓统治人民的伪造的欧洲英雄的模式。
对于奴才来说,不可能有伟大的人物,因为奴才有奴才对伟大这个概念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