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16

安德烈公爵从左右两翼绕过军队的整条战线之后,便登上校官谈话中提到的那座可以纵
观整个战场的炮台。他在这里下了马,面前有四门大炮已卸去前车,他在那尊紧靠边上的大
炮边旁停下来。炮队的一名哨兵在大炮前面踱来踱去,本来他在军官面前总要挺直胸膛立
正,但是安德烈公爵向他做了个手势,他于是继续没精打采地、步速均匀地踱来踱去。前车
停在大炮后面,再往后走就可以看见系马桩和炮兵生起的篝火。在离那尊紧靠边上的大炮不
远的左前方,可以看见一座用树条编就的新棚子,棚子里传出军官们热闹的谈话声。

诚然,从那座炮台上庶几展现出俄军和大部分敌军驻地的全貌。在对面山岗的地平线
上,正好面对炮台,可以望见申格拉本村,在离本村两侧不远的地方,在法军生起篝火的滚
滚黑烟中已有三处可以分辨清一大批法军,显然大部分法军都在本村和山后设营。村子左
边,在一股浓烟中似乎可以看见某种形似炮台的东西,可是用肉眼就分辨不清楚了。我军的
右翼位于颇为陡峭的高地,它耸立于法军阵地之上。高地上分布着我军的步兵,紧靠边缘的
地方可以看见龙骑兵。图申主管的炮台位于中央,安德烈公爵从炮台上观察阵地,中央地带
有一条笔直的缓坡路和通往小河的上坡路,这条小河把我们和申格拉本村分隔开来。我军右
方与森林毗连,砍伐木柴的步兵生起的篝火冒着一股轻烟。法军的战线比我军的战线更宽,
一目了然,法国官兵不难从两面包抄我们。我军阵地后面有一座陡峭的万仞深谷,炮兵和骑
兵很难从峡谷退却。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支撑着炮身,他取出记事簿,给自己画了一张军队部
署图。他用铅笔在两处作了记号,打算向巴格拉季翁汇报一番。他想,首先把全部炮兵集中
在中央阵地,其二,朝峡谷方向调回骑兵部队。安德烈公爵常在总司令近侧,注意群众的运
作和一般的指令,并经常研究战争史文献,对行将爆发的战斗,情不自禁地想到军事行动进
程的梗概。他脑海中只是浮现出如下严重的偶然事件:“如果敌军攻打右翼,”他自言自语
地说,“基辅掷弹兵团和波多尔斯克猎骑兵团就要在中央援军尚未抵达之前坚守阵地。在这
种情况下,龙骑兵可能要打击侧翼部队,把他们粉碎。敌人一旦进攻中央阵地,我们就要在
这个高地上布置中央炮台,并且在炮台掩护下集结左翼部队,列成梯队撤退到峡谷。”他自
言自语地评论……

当他在炮台上一门大炮旁边停留的时候,他便像平常那样不断地听见那些在棚子里说话
的军官的嗓音,但是他们说什么,他连一个词也不明白。突然棚子里传来几个人的嗓音,这
使他感到惊奇,他们说话的声调十分亲切,扣人心弦,以致他情不自禁地倾听起来。

“不,亲爱的,”传来一阵悦耳的好像是安德烈公爵熟悉的话语声,“我是说,假如有
办法知道未来的事,那末我们之中就没有人会怕死了。亲爱的,的确如此。”

另外一个更加年轻的汉子的嗓音打断了他的话。

“怕也好,不怕也好,横竖一样——死是不可避免的。”

“不过还是害怕啊!嗨,你们都是很有阅历的人,”又传来一阵勇敢者的话语声,把前
二者的话打断了,“真的,你们这些炮兵之所以很有阅历,是因为你们把样样东西随身带来
了:伏特加酒呀,小菜呀,要什么有什么。”

嗓音雄厚的汉子显然是步兵军官,他大声笑起来了。

“不过还是害怕啊!”头一位带有熟悉的嗓音的人继续说下去,“害怕未知的事事物
物,真是如此。无论怎么说,灵魂终有一日要升天……我们本来就知道,上天是不存在的,
只有大气层而已。”

勇敢者的嗓音又把炮兵的话打断了。

“喂,图申,请我喝点您的草浸酒吧。”他说道。

“他就是那个不穿皮靴站在随军商贩身边的上尉。”安德烈公爵思忖了片刻,高兴地听
出令人悦意的富有抽象推理意味的发言。

“可以请您喝一点草浸酒,”图申说道,“还是要明了未来的人生……”他没有把话说
完。

这时候空中传来一片呼啸声。愈来愈近,愈快,愈清晰,愈清晰,愈快,一枚炮弹好像
没有把要说的话全部说完,就带着非人的威力炸成了碎片,在离棚子不远的地方轰隆一声落
在地上。大地因为遭受到可怖的打击而发出一声叹息。

就在这一刹那间,身材矮小的图申歪歪地叼着一根烟斗第一个从棚子里急忙跑出来,他
那善良而聪明的面孔显得有几分苍白。嗓音雄厚的汉子,英姿勃勃的步兵军官跟在他后面走
出来,向他自己的连队迅跑而去,跑步时,扣上军衣的钮扣。

17

安德烈公爵骑着马站在炮台上,抬眼望着大炮的硝烟,一枚炮弹飞也似地射出去了。他
心不在焉地端详着广阔的空间。他只看见,先前驻守原地不动的成群结队的法国官兵动弹起
来了。诚然,左前方出现了一座炮台。炮台上的硝烟还没有消散。两名骑马的法国人大概是
副官,他们从山上疾驰而过。可以清楚地看见敌军的一个小纵队大概要增强散兵线朝山下推
进。头一炮的硝烟还没有消散,就已冒出另一股硝烟,响起了炮声。战斗开始了。安德烈公
爵拨马回头,前往格伦特寻觅巴格拉季翁公爵。他听见身后传来的炮声愈来愈急速,愈来愈
响亮。看来我军在开始回击。在山下,在军使走过的地方,可以听见砰砰的枪声。

勒马鲁瓦携带着波拿巴的一封望而生畏的书信刚刚驰至缪拉处,心中有愧的缪拉想痛改
前非,于是立刻将部队调至中央阵地,并向左右两翼迂回,希望在傍晚皇帝驾到之前粉碎自
己面前的一小股敌军。

“你瞧,战斗开始了!”安德烈公爵想道,他觉得身上的血液开始更急速地涌上心房。
“可是在哪里战斗?怎样才能把我的‘土伦’表现出来呢?”他想道。

他从一刻钟以前还在吃稀饭、喝伏特加酒的那几个连队中间经过时,他到处看见正在排
队和拿起火枪的士兵们的同样敏捷的动作,他从大家的脸上发觉他心中体察到的那种兴奋的
感情。“你瞧,战斗开始了!既可怕,又快活!”每一名士兵和军官的面部表情都证明了这
一层。

他还没有走到修筑防御工事的地方,他就在那阴沉沉的秋日的夕照中看见向他迎面走来
的几个骑马的人。领头的人披着斗篷,戴着羔皮阔边帽,正骑着一匹白马。他是巴格拉季翁
公爵。安德烈公爵停下,等候他。巴格拉季翁公爵勒住马,认出安德烈公爵,向他点头致
意。当安德烈公爵把目睹的情形告诉他时,他继续观察前方。

“战斗开始了”这句话甚至在巴格拉季翁那副坚定的棕色的面孔上表露出来了,他的一
双不明亮的眼睛半睁半瞌,仿佛没有睡够似的。安德烈公爵焦急不安地好奇地凝视着这副呆
板的面孔,他很想弄明白,他是否在思考,是否在体察,这个人在这种时刻会思索什么,产
生什么感觉?“总而言之,在这副呆板的面孔后面是否隐藏着什么?”安德烈公爵一面望着
他,一面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巴格拉季翁公爵颔颔首,表示赞同安德烈公爵的话,他接着
说道:“很好。”这种神态就像这里发生的一切、向他汇报的一切,正是他已经预见到的。
安德烈公爵说得很快,但由于急速的骑行,气喘吁吁。巴格拉季翁公爵带着俄国东部的口音
说话,说得特别慢,好像向人家暗示,用不着赶到什么地方去。但是他仍向图申主管的炮台
策马疾驰。安德烈公爵偕同侍从们跟在他后面骑行。跟随巴格拉季翁公爵身后的有下列人
员:侍从武官——公爵的私人副官热尔科夫、传令军官、骑一匹英国式的短尾良驹的值日校
官、一名文官——检察官。此人出于好奇而请求参战,奔赴前线。检察官是个肥胖的男子
汉,圆圆的脸膛,带着天真而快活的微笑,他环顾四遭,骑着马儿晃晃悠悠,在那辎重兵团
的鞍子上露出他的一件有条纹的细丝厚毛军大衣,他正置身于骠骑兵、哥萨克兵和副官之
中,现出一副怪模样。

“瞧,他想看看打仗,”热尔科夫指着检察官,对博尔孔斯基说道,“可是他的心窝上
痛起来了。”

“得啦吧,你甭说了。”检察官面露喜悦、天真而狡黠地微笑,说道,仿佛他感到荣幸
的是,他已成为热尔科夫谈笑的对象,仿佛他故意装出一副比他实际上更愚蠢的样子。

“Tresdrole,monmonsieurprince,”①值日校官说道。

①法语:我的公爵先生,真够开心啊。

(他还记得,公爵这个爵位在法国话中似乎有种特殊的讲法,可是他无论如何也讲不准
确。)

这时候他们都已驶近图申主管的炮台,一枚炮弹落在他们前面了。

“什么东西落下来了?”检察官幼稚地微露笑容,问道。

“法国薄饼。”热尔科夫说。

“就是说,用这个东西打吗?”检察官问道,“厉害极了!”

他好像高兴得快要丧失自制力了。他话音刚刚落地,忽然又响起一阵可怕的呼啸,不知
撞着什么不结实的东西,呼啸声停止了,在离检察官左后方不远的地方,一名骑马的哥萨克
兵扑通一声,连人带马倒在地上了。热尔科夫和值日校官贴近马鞍弯下腰来,调转马头跑开
了。检察官在哥萨克兵对面停下来,集中注意力、好奇地审视着他。哥萨克兵死去了,马还
在挣扎。

巴格拉季翁公爵眯缝起眼睛,环顾四周,发现了慌乱的原因之后,便漠不关心地转过身
去,他仿佛在说:“不值得去干蠢事!”他勒住马,做出善骑者的姿势,微微地弯下身子,
把那挂住斗篷的长剑弄正。长剑是古式的,而不是目前军人佩戴的长剑。安德烈公爵想起苏
沃洛夫在意大利把长剑赠送巴格拉季翁的故事,这时回想起来他觉得特别高兴。他们向炮台
前面驰去,博尔孔斯基甫才瞭望战场时,就站在炮台的近旁。

“是谁的连队?”巴格拉季翁公爵问一个站在炮弹箱旁边的炮兵士官。

他问道:“谁的连队?”其实他要问的是:“你们在这儿是不是胆怯呢?”炮兵士官懂
得他的意思。

“大人,这是图申上尉的连队。”棕红色头发、满脸雀斑的炮兵士官挺直胸膛,带着愉
快的嗓音喊道。

“好,好。”巴格拉季翁说道,心中琢磨着什么事,经过前车向紧靠边上的那门大炮驰
去。

当他快要走到时,这门大炮中传出隆隆的炮声,把他和侍从们震得发聋,在那骤然缭绕
大炮的硝烟中,可以看见,几名托着大炮的炮兵,他们急忙地使尽全力,将大炮推回原位。
肩膀宽阔的魁梧的一号炮手拿着洗膛杆,两腿叉得很宽,跳到轮子前面;二号炮手伸出巍颤
颤的手将火药装入炮筒。身材矮小、有点佝偻的图申军官,在炮尾架上绊了一跤,他向前跑
去,没有注意将军用一只小手搭起凉棚,不时地向外张望。

“再加两俄分,这样就恰恰适合了,”他用尖细的嗓音喊道,竭力地使他的嗓音富有与
其体型不相称的英雄气概,“第二号,”他尖声地说,“梅德韦杰夫,歼灭敌人!”

巴格拉季翁把那名军官喊过来,图申的动作显得胆怯而且笨拙,根本不像军人那样行
礼,却像神甫祝福一般,他将三个指头贴近帽檐,向将军面前走去。虽然图申的大炮是用以
扫射细谷的,但是他却用燃烧弹射击前面望得见的申格拉本村,那是因为有大批大批的法军
在村前挺进的缘故。

没有人命令图申应向何方射击用什么射击,他只是同他所尊重的上士扎哈尔琴科商量了
一下,便拿定主意:焚烧村庄是上策。“很好!”巴格拉季翁听了军官的汇报后说道,他开
始仔细地观察在他面前展现的战场,仿佛心中琢磨着什么。法国官兵从右边推进,离他们最
近。基辅兵团驻守于高地,高地下面的河谷中可以听见令人心惊胆战的时断时续的噼噼啪啪
的枪声,右面很远的地方,在龙骑兵后面,一名侍从军官向公爵指着包抄我军侧翼的法军纵
队。左边的地平线上可以望见附近的森林边缘地带。巴格拉季翁公爵命令两个营从中央阵地
向右面推进,去救援兄弟部队。一名侍从军官敢于批评公爵,指出两个营队调走之后,大炮
势必缺乏掩护了。巴格拉季翁公爵把脸转向侍从军官,用那无神的目光默默地朝他瞥了一
眼。安德烈公爵仿佛觉得,侍从军官的意见提得正确,确实无二话可说。但在这时候,一名
副官从驻守谷地的团长那里疾驰而至,带来了消息:大批大批的法军从山下推进,一个兵团
已经崩溃,正向基辅掷弹兵部队方向撤退。巴格拉季翁公爵颔颔首,表示赞许。他向右方骑
马缓行,将一名副官派至龙骑兵部队,并下令进攻法国军队。但是派往那处的副官过了半个
小时就回头,传来了信息:龙骑兵团团长已经撤退到峡谷后面去了,因为他面对猛烈的火
力,白白地丧失人丁,因此命令步兵下马进入森林中。

“很好!”巴格拉季翁说道。

当他骑马离开炮台时,左边森林中也可以听见枪炮声,因为离左翼太远,连他自己也来
不及准时到达,他——巴格拉季翁公爵便派热尔科夫到那里去告知那个在布劳瑙请求库图佐
夫给予兵团奖励的老将军,叫他尽快撤退到峡谷后面去,因为右翼大概不能长久地阻击敌军
的缘故。图申和掩护他的一个营已被置于脑后了。安德烈公爵仔细地倾听巴格拉季翁公爵和
首长们的谈话,倾听他所颁布的命令,值得惊讶的是,他已经发现,没有颁布任何命令,巴
格拉季翁公爵只是极力地装出,仿佛这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出于必然或偶然,或出于个别首
长的意志,这种种事情的发生虽未遵照他的命令,却是符合他的意愿的。因为巴格拉季翁公
爵待人接物有分寸,所以安德烈公爵注意到,各种事件的发生都带有偶然性,是不以首长的
意志为转移的,但是首长的出席带来了许多裨益。首长们流露出惊惶的面部表情,但是一走
到巴格拉季翁公爵面前时,都变得很镇静了。士兵和军官们高高兴兴地向他致意,在他眼
前,都变得更有活力了,显然他们都要向他炫示一下自己的勇敢。

18

巴格拉季翁骑马走到我军右翼的最高点,开始沿着下坡驰去,从那里可以听见若断若续
的枪炮声,硝烟弥漫,遮蔽得什么也看不见。他们越走近谷地,就越看不清楚,但越感觉到
临近真正的战场。他们遇见一些伤员。两名士兵从两边搀着一个头部鲜血淋漓的未戴军帽的
伤员。他声音嘶哑,口吐血水。看来有一颗子弹打中了嘴巴或喉咙。他们遇见的另一个伤
员,没有带枪,强打精神,独自步行,哼哼地大声喊叫,新伤口使他痛得不住地晃动手臂,
手上的鲜血像从玻璃瓶中溢出似地流到他的大衣上。从他脸上看出,与其说他感到痛苦,毋
宁说他心惊胆战。他是一分钟以前负伤的。他们穿过了大路,就沿着陡坡走下去,在斜坡上
看见几个躺在地上的人;他们还碰见一群士兵,其中也有一些没有负伤的人。士兵们呼吸困
难地登上山去,都在看看将军的面色,大声地谈话,挥动着手臂。在前面的硝烟中可以望得
清一排排身穿灰色大衣的军人;有一名军官看见巴格拉季翁之后,大喊大叫地跟在成群结队
的士兵后面飞奔,叫他们回头。巴格拉季翁骑马走到队列面前,队列中时而这里时而那里急
骤地响起噼噼啪啪的枪声,它把谈话声和口令声淹没了。空气中充满着硝烟。士兵们的脸孔
都给薰黑了,但还显得富有活力。有一些人正在用通条捣碎火药,有一些人正在把火药装进
火枪药池里,从袋子里取出火药,还有一些人正在射击。但是,硝烟没有被风吹散,他们向
谁射击,看不清楚。可以不时地听见一阵阵悦耳的嗡嗡声和呼啸声。“这是什么名堂呢?”
安德烈公爵骑马走到这群士兵前面,心中想道,“这不能算是散兵线,因为他们挤成一堆
了!这不能算是进攻,因为他们没有向前推进;也不能算是方阵,因为他们站得不对劲。”

瘦削的、看样子虚弱的小老头——团长,面露快活的微笑,一对眼睑把他那老年人的眼
睛遮着一大半,使他富有温顺的样子,他骑马走到巴格拉季翁公爵跟前,像主人招待贵宾那
样接待他。他向巴格拉季翁公爵报告,说法国骑兵曾向他的兵团发动进攻,虽然这次进攻已
被击退,但是兵团损失了半数以上的人员。团长说,进攻已被击退了,他臆想出这个军用术
语,用以表明他的兵团中发生的事件;但是他本人的确不知道,他所负责统率的军队在这半
个小时内发生了什么事件,因此他无法确切地说,进攻已被击退了,或是说兵团已被进攻所
粉碎。开战的时候,他只知道,炮弹和榴弹开始发射到他的兵团所在地,击中一些人。后来
有个人喊道:“骑兵,”我们的士兵于是开始射击。在此之前,骑兵业已隐藏,射击的对象
不是骑兵,而是在谷地露面并向我军扫射的法国步兵。巴格拉季翁公爵颔颔首,心里表示,
这全部事态和他预料的情况完全一样。他把脸转向副官,命令他将他们甫才从近旁经过的第
六猎骑兵团的两个营从山上调来。这时候,巴格拉季翁公爵脸上发生的变化使安德烈公爵感
到惊讶。他脸上流露着聚精会神、愉快而坚定的表情,就像某人在炎热的日子准备跳水时正
跑最后几步似的。但是,既无睡眠不足的暗淡的目光,亦无假装的陷入沉思的样子;一对坚
定的浑圆的鹰眼热情洋溢地、略微轻蔑地向前望去,显然,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任何东西
上,虽然他的动作和从前一样,既迟缓,又有节奏。

团长把脸转向巴格拉季翁公爵,恳求他撤退,因为这里太危险了。“大人,看在上帝份
上,赏个光吧!”他说道,一面望着侍从军官,乞求他证明他说的话是真实的,可是侍从军
官转过脸去,不理睬他。“看,请您注意!”他叫他注意在他们身边不住地呼啸的子弹。他
带着请求和责备的口气说道,就像木匠带着同样的口气对拿起斧头的老爷说:“我们的事儿
是干惯了的,您会把手上磨出茧子来。”他这样说话,就像子弹打不死他自己似的,他那对
半开半合的眼睛赋予他以更强的说服力。校官附和团长,也来规劝,但是巴格拉季翁公爵不
回答他们的话,只是下命令停止射击,整理队伍,给行将到达的两个营让路。当他说话时,
起了一阵风,遮掩谷地的烟幕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右边拉到左边去。对面一座山在他们面前
展现了,山上的法国官兵渐渐地向前推进。大家的目光不由地望着那支沿着阶地蜿蜒曲折地
行进、并向他们步步逼近的法国纵队。可以望得见士兵戴的毛茸茸的帽子,可以分辨清军官
和普通士兵,也可以望见军旗拍打着旗杆。

“他们走得挺不错。”巴格拉季翁的侍从中的一个人说道。

纵队的先头部分已经下去,进入谷地。武装冲突应当在这边斜坡上发生。

投入战斗的我团残部急忙整理队伍,向右边走去。第六猎骑兵团的两个营以整齐的队形
从他们身后走来,一面赶开掉队的人员。他们还没有走到巴格拉季翁身边,就已经听见一大
群人齐步走的沉重的脚步声。一名连长从左翼走来,他离巴格拉季翁最近;连长的面部浑
圆,身材端正,脸上流露着愚蠢而欣喜的表情,他就是从随军商贩棚子里跑出来的那个人。
看来在这个时刻,他除了雄赳赳气昂昂地从首长身边走过而外,心里什么也不想。

他怀着置身于前线使他觉得洋洋自得的心情,迈开肌肉健壮的两腿,像泅水那样轻松愉
快地走着,毫不费劲地挺直身子,他那轻快的步子和合着他的步调的士兵们的沉重的脚步迥
然不同。他的大腿旁挎着一柄出鞘的又细又窄的长剑(不像兵器的弯曲的小剑),他时而望
望首长们,时而向后张望;灵活地转动他那强而有力的身躯,为了不走乱脚步。看样子,他
正集中全部精力,以最优美的姿势从首长们身边过去,心里体会到,他能够出色地完成任
务,因而感到非常愉快。他每隔一步心里似乎在说:“左……左……左……,”密密麻麻的
士兵的脸上流露着各种不同的严肃的神态,他们都合着这个节拍前进,背囊和枪支的重荷使
他们感到不方便,就好像这几百士兵中的每个人每隔一步心里就会说:“左……左……
左……”肥胖的少校,喘着粗气,走乱了脚步,从大路上的一棵灌木旁边绕过去。一名掉队
的士兵气喘吁吁,因为不守纪律而面露惊恐的神情,快步流星地走去,赶上了连队。一颗炮
弹挤压着空气,从巴格拉季翁公爵和侍从们头上飞过,也合着“左——左!”的节拍,命中
了纵队。可以听见连长夸耀的嗓音:“靠拢!”士兵们从炮弹落下的地方呈弧形绕过去,年
老的骑兵,侧翼的士官,在阵亡的人员附近掉队了,后来又赶上自己的队伍,跳一跳,换一
下脚步,合着队伍行进的脚步,他很气忿地回顾一下。在令人恐惧的沉寂中,在脚步同时落
地的单调的响声中,似乎还可以听见“左……左……

左……”的声音。

“好样的,伙伴们啊!”巴格拉季翁公爵说道。

“为——大——人!……”这一喊声响彻了队伍之中。满面愁容的士兵从左边走来,不
住地喊叫,他朝巴格拉季翁望了一眼,那神色就像在说:“我们自己都知道。”另一名士兵
没有回顾,仿佛害怕分散注意力,他张开口,叫叫喊喊,徒步走过去。

发出了停止前进,取下背囊的命令。

巴格拉季翁绕过从他旁边走去的队伍之后,下了马。他把缰绳交给哥萨克兵,脱下披肩
也交给他,伸开两腿,把头上的帽子弄平整。由军官们率领的法国纵队的先头部分从山下走
出来了。

“愿上帝保佑!”巴格拉季翁用坚定的听得见的嗓音说道,一刹那,把脸转向战线的正
面,两手轻轻地来回摆动,似乎很费劲地迈开骑士的笨拙的脚步,沿着凹凸不平的战场走去
了。安德烈公爵心里觉得似乎有某种不可克服的力量拖着他朝前走,他感到非常幸运。①

①这里举行了一次进攻,梯也尔提及进攻时说:“Lesrusssseconduisirent,
vailla-ment,etchoserateálaguerre,
onvitdeuxmassesdinfanteriemarcherresolumentl’unecontrelautresansqu’
ancunedesdeuxdédaavantd’êtreabordeé,”(俄国人表现得英勇豪迈,这是战争中罕见
的事。两队步兵坚毅地以白刃相迎,无一方作出让步,直至决一死战。)拿破仑在圣赫勒拿
岛上曾说:“Quelquesbataillonsrussesmontrèrentdel’intrépidites.”——作者注。
(俄国有几个营队表现了大无畏精神。——俄编者注。)

法国人已经走得很近了,安德烈公爵与巴格拉季翁并排地走着,能够辨别出法国人的肩
带、红色的肩章,甚至连面孔也看得清楚。(他清楚地看见一个年老的法国军官,他迈开套
着鞋罩的外八字脚攀缘着灌木,费劲地登上山坡。)巴格拉季翁公爵没有发出新命令,仍旧
沉默地在队列前面走着。忽然法国人之中响起了枪声,第二声,第三声……在那溃乱的敌军
队伍中冒起了一阵硝烟,响起噼啪的射击声。有几个我们的人倒下了,其中有那个快活地、
劲儿十足地行进的圆脸的军官。但是正当响了第一枪的那一瞬间,巴格拉季翁回头一看,大
声喊道:“乌拉!”

我们的队列之中响起一片拖长的“乌拉——拉”的呐喊声。我们的官兵,你追我赶,并
且赶上了巴格拉季翁公爵;这一队列虽然不整齐,但是人人欢喜,十分活跃,开始成群地跑
下山去,追击溃不成军的法国人。

19

第六猎骑兵团的进攻,保证了右翼的撤退。已被遗忘的图申(点火烧毁了申格拉本村)
主管的炮台在中央阵地采取军事行动,阻止了法国军队的前进。法国人扑灭被风蔓卷而来的
烈火,使俄国军队赢得向后撤退的时间。中央阵地的军队向后撤退,仓促而忙乱,但是各个
部队在撤退时并没有乱成一团。左翼是由亚速和波多尔斯克两个步兵团以及保罗格勒骠骑兵
团所组成,但因法军拉纳带领的优势兵力的进攻和包抄而处于溃乱之中。巴格拉季翁派热尔
科夫去见左翼将军,向他转交火速退却的命令。

热尔科夫没有把行礼时举到帽檐边的手放下,就动作迅速地拨马疾驰而去,但是一当他
离开巴格拉季翁,就力不从心,一种不可克服的恐惧把他控制住了,他不能到那个危险的地
方去。当他向左翼的军队驰近后,他没有向那枪林弹雨的前方走去,而是在将军和首长们不
会露面的地方去寻找他们,所以他没有传达命令。

左翼是由资历深的在布劳瑙城下晋谒库图佐夫的即是多洛霍夫在其手下当兵的那个兵团
的团长指挥。罗斯托夫在保罗格勒兵团服役,该团团长受命指挥边远的左翼,因此这种事发
生了误会。两个首长反目,仇恨很深,正当左翼早已发生战事,法国军队开始进攻之际,两
个首长竟忙于旨在互相侮辱的谈判。无论是骑兵团,抑或是步兵团,对行将爆发的战斗都很
少作出准备。两个兵团的人员,从士兵到将军,都没有料到要会战,竟泰然自若地从事和平
劳动:骑兵喂马,步兵收拾木柴。

“他到底比我的军阶更高,”德国佬——骠骑兵团团长,涨红了脸,对着向前走来的副
官说道,“他愿意干什么事,就让他干什么事。我不能牺牲自己的骠骑兵。司号兵,吹退却
号!”

然而,战事急如星火。排炮声和步枪声互相交融,响彻了左翼和中央阵地,拉纳带领的
身穿外套的法国步兵越过了磨坊的堤坝,在堤坝这边的两射程远的地方排队了。步兵上校迈
着颤抖的脚步走到马前面,翻身上马,骑在马上时身材显得端正而高大,他走到保罗格勒兵
团团长跟前,两个团长相会了,他们恭恭敬敬地点头行礼,可是心中隐藏着仇恨。

“上校,再一次,”将军说道,“可是我不能把一半人员留在森林中。我请求您,我请
求您,”他重说一遍,“占领阵地,准备进攻。”

“我请求您不要干预别人的事,”上校急躁地答道,“既然您是个骑兵……”

“上校,我不是骑兵,而是俄国将军,既然您不清楚……”

“大人,我很清楚,”上校拨着马,涨红了脸,忽然喊道,“您光顾一下散兵线,行不
行?那您将会看到,这个阵地毫无用处。我不想花掉自己的兵团来博取您的欢心。”

“上校,您忘乎所以了。我并不注重自己的欢乐,而且不容许说这种话。”

将军接受了上校所提出的比赛勇气的邀请,他挺直胸膛,皱起眉头,和他一同向散兵线
走去,好像他们的全部分歧应当在那枪林弹雨下的散兵线上获得解决。他们到达散兵线,有
几颗子弹从他们头上飞过,他们沉默地停下来,可是散兵线没有什么可看的,因为从他们原
先站过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见,骑兵不能在灌木林和峡谷中作战,法国人正向左翼绕过去。
将军和上校像两只准备格斗的公鸡,严肃地意味深长地怒目相视,白白地守候对方露出胆怯
的神态。两个人经受住了考验。因为没有什么话可说,两个人都不愿意使对方有所借口,说
他头一个走出了子弹的射程,若不是这时在森林中,几乎是在他们身后传来了噼噼啪啪的枪
声和汇成一片的低沉的喊声,他们就要长久地站在那里比赛勇气。法国人攻击一名在森林中
拾起木柴的士兵。骠骑兵已经没法和步兵一道撤退了。他们被法军散兵线截断了向左面撤退
的道路。现在无论地形怎样不方便,为了要给自己开辟一条道路,就必须发动进攻。

罗斯托夫所服役的那个骑兵连的官兵刚刚骑上战马,就迎头遇见敌人,于是停了下来。
又像在恩斯河桥上的情形那样,在骑兵连和敌人之间空无一人;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危险的未
知的恐怖的界线,好像是一条分隔生者和死者的界线。所有的人都觉察到这条界线。他们是
否能够越过这条界线,如何越过这条界线的问题,使他们颇为不安。

上校已驰至战线的正面,气忿地回答军官们提出的一些问题,就像一个拼命地固执己见
的人那样,发布了一项命令。没有人说过什么明确的话,但是进攻的消息传遍了骑兵连。发
出了排队的口令,随后可以听见出鞘的马刀铿锵作响。但是谁也没有前进一步。左翼的部
队,无论是步兵,抑或是骠骑兵,都感觉到,首长们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因此首长们
的犹豫不决的心情感染了整个部队。

“快一点,要快一点。”罗斯托夫想道,心里觉得,享受进攻的乐趣的时刻终于来到
了,关于这种事他从骠骑兵战友那里听得可多哩。

“伙伴们,愿上帝保佑,”传来杰尼索夫的嗓音,“跑步走!”

前列中的一匹匹马的臀部微微摆动起来了。“白嘴鸦”拽了拽缰绳,就自己上路了。

罗斯托夫从右边望见他自己的前几列骠骑兵,前面稍远的地方,他可以望见他原来望不
清的黑魆魆的地带,不过他认为这就是敌军,可以听见一阵阵枪声,不过是从远处传来的。

“要加快马的步速!”发出了口令,罗斯托夫觉察到,他的“白嘴鸦”尥了一下马蹶
子,疾驰起来了。

他预先猜测到它的动作,他于是变得越发高兴了。他发现了前面的一棵孤零零的树。这
棵树始终位于前面那条显得多么可怕的界线的中间。可是当他们越过了这条界线,就非但没
有什么可怕而且变得越发愉快,越发活跃了。“啊呀,我真要把它砍掉。”罗斯托夫手中握
着马刀刀柄,心中想道。

“乌——拉——拉——拉!”响起了一片喊声。

“欸,无论是谁,现在落到我手上来吧。”罗斯托夫一面想道,一面用马刺刺着“白嘴
鸦”,要赶上其他人员,便让它袭步奔驰起来。前面已经望得见敌人。忽然骑兵连像给宽扫
把鞭挞了一下。罗斯托夫举起了马刀,准备砍杀,但这时正在前面疾驰的士兵尼基琴科从他
身边走开了;罗斯托夫如入梦乡,他心中觉得,还在神速地向前飞奔,同时又觉得停滞不
前。一名熟悉的骠骑兵邦达尔丘克从后面疾驰着赶上来了,他恼火地瞟了一眼。邦达尔丘克
的马猛地往旁边一蹿,绕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前进?——我已经倒下,被打死了……”罗斯托夫在一瞬间自
问自答。他独自一人置身于战场。他从自己周围看见的不是驰骋的战马和一闪而过的骠骑兵
的背脊,而是一动不动的土地和已经收割的庄稼地。热血在他的身上流淌着。“不,我负了
伤,马被打死了。”“白嘴鸦”正要伸出前腿,支撑起来,可是它倒下了,压伤了乘马者的
一条腿。马头正流着鲜血。马在挣扎,站不起来了。罗斯托夫想站起来,也倒下了,皮囊挂
住了马鞍。我们的人在哪儿,法国人在哪儿——他不知道。周围没有一个人了。

他抽出一只腿,站立起来。“那条把两军明显地分开的界线如今在何方?!”他向自己
问道,并没有回答出来。“我是否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是不是常有这种情形呢?在这种
情形下应当怎样办呢?”他在站立的时候,向自己问道。这时他觉得,他那只失去知觉的左
手上悬着什么多余的东西。手腕已经麻木,仿佛它不是他自己的。他一面望着手臂,一面徒
劳地寻觅手上的血迹。“你看,这些人终于来了。”他看见有几个人向他跑来,他很高兴地
思忖一下,“他们是来帮助我的!”有个人在这些人前面跑着,他头戴古怪的高筒军帽,身
穿蓝色大衣,长着鹰钩鼻子,黑头发,晒得黝黑。还有两个人,还有许多人从后面跑来。其
中有个人说了什么不是俄国人通常说的怪话。在这样一些头戴高筒军帽跟在后面奔跑的人中
间夹杂着一个俄国骠骑兵。有人抓着他的一双手,有人在他身后抓着他的马。

“想必是我们的人被虏去当战俘……对了。他们难道要把我也抓起来?他们是一些什么
人呢?”罗斯托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总是这么思忖着,“他们难道是法国人?”他端
详着向他渐渐靠近的法国人。虽然在一瞬间他所说的不过是想追上法国人,把他们砍成肉
酱,现在他仿佛觉得,他们的逼近非常可怖,致使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是谁呢?他
们为什么跑来?难道是跑到我这里来吗?他们难道是跑到我这里来吗?为什么?要杀死我
吗?杀死大家都很疼爱的我吗?”他想起他的母亲、一家人、朋友们都很爱他,因此,敌人
杀害他的意图是难以想象的。“也许——真会把我杀死的!”因为不领会自己的处境,他有
十多秒钟站在原地不动。那个领头的长着鹰钩鼻的法国人跑得离他很近,已经望得见他的面
部表情。这个人端着刺刀,微微地屏住呼吸,轻快地朝他跑来,他那急躁的陌生的面孔使罗
斯托夫感到惊恐,他抓起手枪,没有向法国人开枪,把手枪扔到他身上,使尽全力地向灌木
林边跑去了。他奔跑着,他已经没有他在恩斯河桥上行走时所怀有的犹疑不决和内心斗争的
感觉,但却怀有那野兔从狼犬群中逃跑时的感觉。一种无可摆脱的为其青春时代的幸福生活
而担忧的感情控制着他的整个身心。他很快地跳过田塍,在田野中飞奔,动作是那样敏捷,
就像他玩逮人游戏时迅速地奔跑似的。有时候他把那苍白的善良的年轻人的面孔转过来,他
的脊背上起了一阵寒栗。“不,最好不要看,”他想了一下,但跑到灌木林前又掉过头来看
看。一些法国官兵掉队了。甚至在他回顾的这一瞬间,领头的法国人才刚把快步改成整步,
并回头对那走在后面的伙伴大声吆喝着什么。罗斯托夫停步不前。“有点儿不大对头,”他
想了想,“他们想把我杀死,这是不可能的。”同时他的左手觉是沉甸甸的,好像有两普特
重的哑铃悬挂在手上似的。他再也不能跑下去,法国人也停止前进,并且向他瞄准。罗斯托
夫眯缝起眼睛,弯下身子。一颗又一颗子弹咝咝作响地从他身边飞过去了。他鼓足最后的力
气,用右手抓住左手,向灌木林疾速地跑去。俄国步兵都呆在灌木林中。

20

几个步兵团在森林中给弄得措手不及,于是从森林中跑出去;有几个连队与其他连队混
合在一起,就像秩序混乱的人群似地逃出去了。有一名士兵在恐惧中说出了一个战时听来骇
人的毫无意义的词:“截断联系,”这个词和恐惧心理感染了群众。

“迂回!截断联系!完蛋!”奔跑的人们喊道。

正当团长听到后面传来的枪声和呐喊声之际,他心里明白,他的兵团中发生了什么可怕
的事情,他想道,他是一名供职多年、毫无过错的模范军官,他因工作疏忽或指挥不力,对
不起列位首长,他这种想法使他大为惊讶,同时他已经忘却那个不驯服的骑兵上校和他这个
将军应有的尊严,而重要的是,完全忘记了战争的危险和自我保全的本能。他用手抓住鞍
桥,用马刺刺马,在他幸免于难的枪林弹雨下,向兵团疾驰而去。他只有一个意愿:要了解
真相,假如错误是他所引起的,无论如何都要补救和纠正错误,他这个供职二十二载、从未
受过任何指责的模范军官,决不应该犯有过失。

他很幸运地从法军中间疾驰而过,已经驰近森林之后的田野,我军官兵正穿过森林逃
跑,他们不听口令,迳直往山下走去。决定战役命运的士气动摇的时刻已经来到了,这一群
群溃乱的士兵或者听从指挥官的口令,或者向他回顾一下,继续往前逃跑。尽管原先在士兵
心目中多么威严的团长怎样拼命叫喊,尽管团长的面孔显得多么激怒,涨得通红,与原形迥
异,尽管他扬起一柄长剑,士兵们还在继续逃跑,大声地讲话,朝天放空枪,不听口令。决
定战役命运的士气动摇,显然造成了极度恐怖的气氛。

将军因呐喊和硝烟呛得大声咳嗽起来,在绝望中停步了。似乎一切都已丧失殆尽了,而
在这时,曾向我军进攻的法国官兵忽然间在无明显缘由的境况下向后方拔腿而逃,隐没在森
林的边缘,俄国步兵于是在森林中出现了。这是季莫欣指挥的连队,惟有这个连队在森林中
顺利地坚守阵地,埋伏在森林附近的沟渠,突然向法军官兵发动进攻。季莫欣大喝一声,冲
向法国官兵,他怀有醉翁般的奋不顾身的勇敢精神,手持一柄军刀,向敌军横冲直撞,法国
官兵还没有醒悟过来,就扔下武器,逃走了。多洛霍夫和季莫欣并排地跑着,抵近射击,击
毙了一名法国人,并且头一个抓住投降的军官的衣领。逃跑者都回来了,几个兵营集合起
来,法国人原来想把左翼部队分成两部分,瞬息间都被击退了。后备部队已经会师,逃跑的
人们停步不前。团长和少校埃科诺莫夫都站在桥边,让那撤退的各个连队从身边过去,这时
分一名士兵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马镫,险些儿靠在他身上。士兵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厂呢军
大衣,没有背包和高筒军帽,裹着头,肩上斜挎着法国式的子弹袋。他手上拿着一柄军官的
长枪。士兵的脸色苍白,一双蓝眼睛无耻地望着团长的面孔,嘴上露出一丝微笑。虽然团长
正忙着没空,要给少校埃科诺莫夫作指示,但是不能不注意这个士兵。

“大人,这里是两件战利品,”多诺霍夫说道,指着法国的军刀和子弹袋。“这个军官
是被我俘虏的。我把一连人拦住了,”多洛霍夫因为疲倦而觉得呼吸困难;他说话时不止一
次地停顿,“整个连队都可以作证。大人,我请您记住!”

“好,好。”团长说道,向少校埃科诺莫夫转过脸来。

然而多洛霍夫并没有走开,他解开手巾,猛地一拉,让团长看看头发上凝结的一层血污。

“是刺刀戳的伤口,我在前线滞留下来了。大人,请牢记不忘。

图申主管的炮台已经被遗忘,巴格拉季翁公爵仍然听见中央阵地的炮声,只是在战事行
将结束时,他才派一名值日校官到那里去,之后又派安德烈公爵去吩咐炮兵队尽快地撤退。
在这次战役之中,不知是听从谁的命令,驻扎在图申主管的大炮附近的掩护部队离开了,但
是炮台还继续开炮,它之所以未被法军占领,仅只因为敌军不能推测出这四门无人护卫的大
炮具有勇猛射击的威力。相反地,敌军根据这个炮台的十分猛烈的射击来推测,认为俄军主
力集中在这里的中央阵地,因此曾二度试图攻打这个据点,但二度均被孑然耸立于高地的四
门大炮发射的霰弹所驱散。

巴格拉季翁公爵离开后不久,图申得以烧毁申格拉本村。

“你看,乱成一团了!着火了!你看,一股浓烟啊!真妙!呱呱叫!一股浓烟,一股浓
烟啊!”炮手兴奋地说起话来。

全部大炮在未接到命令的情况下朝着起火的方向放炮。好像是催促似的,士兵们每放一
炮就大声喊叫:“真妙!对,就这么放!你看……呱呱叫!”大火被风卷起来,很快就蔓延
开了。走到村庄外面的法军纵队已经回到原处了,但是敌人吃了败仗,仿佛是为报复起见,
在村庄右面架起了十门大炮,开始向图申放炮。

因为村庄着火,我军的炮手都像儿童似地觉得快活,因为炮打法国人打得成功,他们都
很激动;因此,当两颗炮弹、紧接着还有四颗炮弹在几门大炮中间落地,其中一颗掀倒两匹
马,另一颗炸掉弹药车车夫的一条腿的时候,我军的炮手才发现敌军的这座炮台,然而兴奋
的心情既已稳定,就不会冷淡,只是改变了意境而已。驮着备用炮架的其他几匹马取代了这
两匹马,送走了伤员,四门大炮转过来瞄准那座十门炮的炮台。一名军官,图申的战友,在
战役开始时就阵亡了,在一小时内,四十名炮手中就有十七名退下阵来,但是炮手们仍然觉
得愉快,富有活力。他们曾两次发现,法国官兵在山下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出现了,他们于是
向法国佬发射霰弹。

一个身材矮小的军官动作很笨拙,软弱无力,不停地要求勤务兵为这次射击再装一袋
烟,当他说话时,他磕出烟斗里的火星,向前跑去,用那只小手搭个凉棚注视着法国官兵。

“伙伴们,歼灭敌人!”他一面说话,一面托着大炮的轮子,旋动螺丝钉。

不断地隆隆作响的炮声震耳欲聋,每一次射击都使图申颤栗,在这一股硝烟中,他没有
放下他的小烟斗,从一门炮跑到另一门炮,时而瞄准,时而数数发射药,时而吩咐换掉死马
和负伤的战马,重新套上战马;用他那微弱而尖细、缺乏果断的嗓音不断地喊叫。他脸上流
露着越来越兴奋的神色。只有当他们杀死或杀伤一些人的时候,他才皱起眉头,转过脸去,
不看死者,气忿地吆喝那些老是磨磨蹭蹭,不肯抬起伤者或尸体的人。士兵们大部分都是长
得漂亮的小伙子(正如炮兵连里常见的情形,小伙子都比军官高出两个头,身量比他宽两
倍),都像处境尴尬的儿童似的,凝视着自己的连长。

连长的面部表情通常反映在他们的脸上。

由于图申听见这种可怖的轰鸣与喧嚣,并且需要关心弟兄、增强活动能力,所以他没有
体会到一点不愉快的恐怖感,也没有想到,有人会把他杀掉或者使他身负重伤。相反,他变
得越来越快活了。他仿佛觉得,他从看见敌军并放第一炮的那一瞬间到现在似乎已经隔了很
久,几乎是昨日发生的事,他所站的一小块场地,也仿佛是他早就熟悉的亲如故土的地方。
虽然他什么都记得,什么都考虑,一个处于他的地位的最优秀的军官能够做到的事。他都能
做到,但是他却处于类似冷热病的谵妄状态中,或者处于醉汉的神魂颠倒的状态中。

因为从四面传来他的大炮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因为敌军的炮弹发出呼啸声和射击
声,因为看见炮手们汗水直流,满面通红,在大炮周围忙忙碌碌,因为看见人们和战马流淌
着鲜血,因为看见敌人的那边阵地上冒出的硝烟(每次冒出硝烟之后跟着就飞来一颗炮弹,
命中了土地、人、大炮或者是战马),——因为他看见这种种现象,所以他的脑海中形成了
他自己的幻想世界,这个世界使他在这个时刻享受到一种喜悦。在他的想象之中,敌人的大
炮不是大炮,而是烟斗,有一个望不见的吸烟者从烟斗中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串串烟圈。

“瞧,又喷烟了,”图申轻声地自言自语,这时分,山上已经冒出了一团硝烟,大风把
一条带状的烟幡吹到左边去了,“现在请等着射出的小球——给他送回去。”

“大人,有何吩咐?”站在他近旁的炮兵士官听见他喃喃地说话,便问道。

“没有什么,要一颗榴弹……”他答道。

“我们的马特维夫娜,喂,露一手。”他自言自语。在他想象中,那门紧靠边上的旧式
大炮仿佛是马特维夫娜。他觉得栖在大炮周围的法国官兵他一群蚂蚁。古他的幻想世界里,
那个美男子,醉汉,第二门大炮的第一号炮手就是大叔,图申对他另眼相看,他的每一个动
作都使他觉得高兴。山下传来的步枪的互相射击声,时而停息,时而剧烈,他觉得这好像是
某人在那里呼吸。他倾听着时而停息时而激烈的互相射击声。

“听,又喘气了,喘气了。”他自言自语。

他觉得自己像个身材高大、强而有力,能用一双手捧着炮弹向法国官兵扔去的男子汉。

“喂,马特维夫娜,亲爱的,不要出卖我们吧!”当他头顶上传来一个陌生的不熟悉的
嗓音的时候,他说道,并且走到大炮旁边去。

“图申上尉!上尉!”

图申惊恐地回头望了一眼。这就是那个从格伦特随军商贩帐篷中把他撵出来的校官。他
用气喘吁吁的嗓音对他喊道:

“您怎么啦,发疯了吗?两次命令您撤退,而您……”

“得啦吧,他们干嘛对我这样?……”图申惊恐地望着首长,暗自想道。

“我……没什么……”他把两个指头伸到帽檐边,说道,“……”

但是上校没有说完他要说的话。从近旁飞过的一颗炮弹迫使他在马背上潜避之后弯下腰
来。他沉默不言,刚刚想说些什么,又有一颗炮弹制止了他。他拨转马头飞也似地跑开了。

“撤退!统统撤退!”他从远处大声地喊道。

士兵们笑起来了。过了一分钟,副官捎着同样的命令走来了。

他是安德烈公爵。当他走到图申的大炮驻守的那片空地的时候,他首先看见的便是已被
打断一条腿的卸了套的马,它在那些上了套的马旁边不断地嘶叫,鲜血像喷泉似地从它的腿
上流出来了。数名阵亡者横卧在前车之间。炮弹一颗接着一颗在他头顶上飞过,当他驰近的
时候,他觉得,他的脊梁上掠过一阵神经质的冷战。但是一想到他胆怯,他又振作起来。
“我不能害怕。”他想到,在几门大炮之间慢慢地下马。他传达了命令,还没有离开炮台。
他决定,在他监督下从阵地上卸下几门大炮,然后把大炮运走。他和图申一起,跨过了多具
尸体,在法军的可怖的火力下撤走大炮。

“首长刚才来过一趟了,可是很快就跑了,”炮兵士官对安德烈公爵说道,“不像您大
人这样。”

安德烈公爵没有和图申说什么话。他们两个都很忙,好像没有会过面似的。当他们把四
门大炮中没有损坏的两门装进前车后,便向山下走去了(一门业已损坏的大炮和独角兽大炮
留在原地),安德烈公爵走到了图申跟前。

“喂,再见吧。”安德烈公爵把手伸向图申时说道。

“亲爱的,再见,”图申说道,“亲爱的心肝!”再见,亲爱的。”图申的眼泪不知怎
的忽然夺眶而出,他眼中含着泪水说。

21

风停息了,乌云低垂于战地的上空,在地平线上和硝烟连成一片了。天渐渐黑了,两地
的火光显得更加明亮。炮声变得低沉了,可是后面和右面越近越密地听见噼噼啪啪的枪声。
图申伴随着自己的大炮绕过伤员,也碰上伤员;一当他走出火线,并且沿着下坡道走到冲
沟,就遇见首长和副官们,其中有校官和两次曾被派遣、没有一次到达图申的炮台的热尔科
夫。他们个个都抢先开腔,给他发布命令,传达命令,指明行进的方式与方向,责备他而且
呵斥他。图申未曾作出任何安排,默不作声地骑着炮兵连的一匹劣马,跟在后面走,他害怕
开口,因为每说一句话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总要大哭一场。虽然发布了抛弃伤员的命令,但是
其中还有许多人勉强挣扎着跟在部队后面走,恳求容许他们坐在炮身上。那名在战前曾经从
图申的茅棚中飞快跑出来的英姿勃勃的步兵军官,腹部中了一颗子弹,躺在马特维夫娜大炮
的拖车上。在山下,脸色苍白的骠骑兵士官生,把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走到了图申跟前,
恳求准许他坐在炮身上。

“上尉,看在上帝份上,我的手给震伤了,”他胆怯地说,“看在上帝份上,我没法子
走下去。看在上帝份上!”

显然,这个士官生不止一次地恳求首长允许他在什么地方坐下,他到处遭到拒绝。他用
诉苦的犹豫不决的嗓音哀求。

“请您吩咐,让我坐上去,看在上帝份上。”

“让他坐上去,让他坐上去,”图申说道,“大叔,你垫上大衣,”他把脸对着一个可
爱的士兵,说道,“负伤的军官在哪儿?”

“把他扛下去了,已经死了。”有个人答道。

“让他坐吧。亲爱的,请坐,请坐。安东诺夫,给垫上大衣。”

士官生就是罗斯托夫。他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脸色苍白,发冷发热,下颌颤抖着。
人家让他坐在马特维夫娜大炮身上,一名死去的军官就是从这门大炮上打下去的。那件垫坐
的大衣沾满了鲜血,弄脏了罗斯托夫的紧腿裤和两只手。

“亲爱的,怎么?您负伤了吗?”图申向罗斯托夫所坐的那门大炮炮身前面走去时说道。

“不,我是给震伤的。”

“那炮架上为什么有血呢?”图申问道。

“大人,是那个军官沾上血污的。”炮兵用大衣袖子揩拭血污时答道,仿佛是因为大炮
不干净而请求原谅似的。

他们在步兵帮助下好不容易才把大炮搬运到山上,抵达贡台斯多尔夫村停止前进。天很
黑了,距离十步路就看不清楚士兵的制服,互相射击声开始停息。忽然从右面不远的地方又
传来呐喊声和枪炮声。由于射击的关系,黑暗中火光闪耀。这是法军最后一次进攻,埋伏于
村舍中的士兵迎击敌人的进攻,群众又从村子里冲出来,他是图申的大炮不能移动了,炮手
们、图申和士官生沉默地面面相觑,等待厄运的降临。互相射击声开始停息,谈得正欢的士
兵从侧面街上蜂拥而出。

“彼得罗夫,安然无恙吗?”有一名士兵问道。

“老兄,收拾他们了。现在决不会过来。”另一名士兵说道。

“什么都看不见。他们收拾自己人了!弟兄们,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没有什么可
喝的吗?”

法国人最后一次被击退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中,图申的大炮宛如镶嵌着框架似
的,四周簇拥着喧嚣的步兵,又向前方挺进了。

在黑暗中,有一条看不见的黑魆魆的大河,仿佛朝着一个方向平缓地流动。絮语声和说
话声、马蹄声和车轮声互相交织成一片。在那昏暗的深夜里,伤员的呻吟声和说话声,透过
这一片嘈杂的响声,清晰可闻。他们的呻吟声中好像充满了笼罩军队的一片黑暗。他们的呻
吟和这深夜的昏暗被视若等同。少顷,前进的人群骚动起来。一个骑着白马的人偕同侍从从
一旁经过。行走的时候,不知他说了什么话。

“他说了什么?现在要到哪儿去?是不是站着不动呢?是不是表示谢意?”从四面传来
贪婪地问长问短的话语声,正在行走的人群互相挤挤插插(看起来,先头部队停止前进
了,)停止前进的风闻传开了。行走的时候,大家都在泥泞的道路中间停步了。

火光通明,谈话声听得更加清晰了。图申向全连作出指示后,派出一名士兵替士官生寻
找裹伤站或军医,士兵们在路上生起篝火,图申便在篝火旁坐下。罗斯托夫举步维艰,也走
到篝火面前。由于疼痛、寒冷和潮湿,他浑身像发疟疾似的直打哆嗦。他很想睡觉,可是折
磨人的疼痛使他不能入睡,那只隐隐作痛的臂膀,不知道摆在哪里才好。他时而合上眼睛,
时而注视似乎烧得通红的篝火,时而注视盘腿坐在身旁的图申,注视他那有点伛偻而虚弱的
身体。图申那一对仁慈而聪明的大眼睛怜悯地凝视着他。他看出,图申真心实意地愿意帮助
他,可是他无能为力。

从四面传来步行者、骑行者和在四周驻扎的步兵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说话声、脚步声和
在泥泞中移步的马蹄的响声、近处和远处的柴火的噼啪声,融汇成一片振荡的嗡嗡声。

一条在黑暗中看不见的大河现在不像从前那样奔流,而像暴风雨之后,昏暗的大海渐渐
趋于平静,但海面还在荡漾。罗斯托夫茫然地望着而且听着他面前和四周发生的情况。一名
步兵走到篝火前,蹲下来,伸出手来炙火,把脸转过来。

“大人,炙炙火不要紧吧?”他带着疑惑的样子把脸转向图申,说道,“大人,您看,
和连队失散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呆在啥地方。真糟糕!”

一名裹着面颊的步兵军官和一名士兵走到篝火前,把脸转向图申,请他下命令将大炮移
开一点,好让车子开过去。两名士兵跟在连长后面跑着,撞上了篝火。他们拖着一只皮靴,
拼命地相骂和殴斗。

“怎么,是你捡起来的吗?瞧,你很机智啊!”有一名士兵用嘶哑的嗓音喊道。

之后有一名士兵颈上裹着血迹斑斑的包脚布,很瘦,面色苍白,向前面走来,他带着愤
怒的嗓音向炮手们要点水喝。

“干嘛我要像狗那样死掉,是不是?”他说。

图申下命令给他一点水。然后有一名愉快的士兵跑到面前来,给步兵要一点炭火。

“给步兵一点炽热的炭火!乡亲们,祝你们幸福地留在此地,谢谢你们的炭火,我们偿
还时要加上利息。”他一面说道,一面拿着通红的炭火块,送往昏暗的地方去。

有四名士兵用大衣兜着一件沉重的东西,跟在这名士兵后面,从篝火旁边走过去了。其
中有一人绊得要跌倒了。

“你瞧,这些鬼家伙,把木柴摆在路上了。”他说了一句牢骚话。

“他死了,干嘛还要抬他?”其中有一人说道。

“您得啦吧!”

他们于是挑着自己的担子在黑暗中隐没不见了。

“怎么?疼痛吗?”图申轻声地问罗斯托夫。

“疼痛。”

“大人,请到将军那里去他在此地的一间农舍里。”炮兵士官走到图申跟前,说道。

“亲爱的,马上就去。”

图申站起来,扣上大衣,整理一下,从篝火旁边走开了……

在离炮手们生起的篝火不远的地方,巴格拉季翁公爵坐在给他准备的一间农舍中吃午
饭,并同聚集在他那里的部队中的几个首长谈话。其中包括:眼睛半开半合的小老头,他贪
婪地啃着羊骨头;军龄二十二年的无可指责的将军,他一面用餐,一面喝伏特加酒佐餐,满
面红光;校官戴着一只刻有名字的戒指;热尔科夫惴惴不安地望着众人;安德烈公爵脸色苍
白,紧闭嘴唇,一对冷热病的眼睛发亮。

一面夺得的法国军旗倾斜地靠在农舍的角落里,军法检察官面露稚气的神情用手抚摸着
军旗的布面,困惑不安地摇头,也许是因为军旗的外形真的使他感兴趣,也许是因为他缺少
餐具,饿着肚皮望望别人吃饭时心里觉得难过。一名被龙骑兵俘虏的法国上校呆在隔壁的农
舍里。我们的军官围在他身边,注视着他。巴格拉季翁公爵感谢某些部队的首长,并询及战
事的详情、伤亡的实情。那个曾经在布劳瑙请功的团长向公爵报告,说战斗一开始,他便从
森林中撤退,召集了采伐林木的人,让他们从自己身旁过去,之后带领两个营打了一场白刃
战,粉碎了法国官兵。

“大人,当我看见第一营已经失去战斗力,我便在路上停步不前了,”我心里想道:
‘让这些人撤走,用另一营的火力去迎战。’我就是这样做的。”

团长极欲做到这一点,而他觉得极为遗憾的是,未能做到这一点,他以为这一切确乎如
此,但是也许真有这种情形吧?难道在这一片混乱中分辨得清真有其事和确无其事呢?

“大人,而且我应当提到,”他继续说道,一面回想多洛霍夫和库图佐夫的谈话、他和
受到降级处分的人最后一次的相会,“我亲眼看到,受处分降为列兵的多洛霍夫俘虏了一名
法国军官,表现得特别突出。”

“大人,在这儿我看见保罗格勒兵团的官兵冲锋陷阵,”热尔科夫神情不安地向四下张
望,插了一句话,其实在这天他根本没有看见骠骑兵,只是从一名步兵军官那里听到他们的
消息,“大人,打败了两个方阵。”

有些人听见热尔科夫的话微微一笑,像平日那样,等待他来说句笑话,但是他们发现,
他说的话也涉及我们的武装力量和今天战斗的光荣;虽然有许多人非常清楚地知道,热尔科
夫所说的话是毫无根据的谎话,但是他们还是流露出严肃的神态。巴格拉季翁公爵把脸转向
年老的上校。

“各位先生,我感谢大家。各种部队——步兵、骑兵和炮兵,英勇地战斗。两门大炮怎
么被抛弃在中央阵地呢?”他问道,一面用目光寻觅着什么人。(巴格拉季翁公爵没有去问
左翼的大炮,他已经知道,战争一爆发,那里的大炮全都扔下了。)“我好像是请您去办事
的。”他把脸对着值日校官说道。

“有一门炮被摧毁了,”值日校官回答,“另一门炮我没法了解,我自己始终呆在那
里,负责指挥,刚刚才离开……说实在的,战斗很激烈。”他谦虚地补充说。

有人说图申上尉驻扎在此地的一个村子附近,派人去找他了。

“就是您到过那里。”巴格拉季翁公爵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说道。

“可不是,我们差一点儿相会了。”值日校官对博尔孔斯基露出愉快的微笑,说道。

“我没有看见您的机会。”安德烈公爵冷淡地若断若续地说。大家都沉默下来。

图申在门槛前露面,从几个将军背后窜进来,在这间拥挤的农舍里,图申从将军们身边
绕过去,像平时那样,看见首长们觉得局促不安。图申没有看清旗杆,绊了一跤。有几个人
大声地笑起来了。

“怎么放弃了一门大炮呢?”巴格拉季翁问道,与其说对着上尉,莫如说对着几个发笑
的人(其中以热尔科夫的笑声最响亮)皱起眉头。

此刻,在图申看见威严的首长们时,他才想到自己的过失和耻辱,因为他失掉两门大
炮,竟然还活着。使他激动不安的是,直至此时还没有想到这件事。军官们的哄堂大笑把他
弄得更糊涂了。他站在巴格拉季翁面前,下颌不住地颤抖,勉强开口说了话:

“大人……我不知道……大人,身边没有人。”

“您可以从掩护部队中弄到几个人!”

至于掩护部队已经撤走这一点,图申只字未提,不过这是颠扑不破的事实。他害怕说出
这句话会给别的首长造成麻烦,于是就沉默不言,他用那停滞的目光盯着巴格拉季翁的面
孔,有如答错题的小学生注视主考人的眼睛。

沉默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巴格拉季翁公爵显然不愿意装出严厉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话;其余的人都不敢在谈话时插嘴。安德烈公爵皱起眉头望着图申,手指头神经质地颤动着。

“大人,”安德烈公爵用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您把我派到图申上尉的炮台。我到
了那儿,发现三分之二的人马被打死,两门大炮被摧毁,没有什么掩护部队。”

此刻,巴格拉季翁公爵和图申均以逼视的目光望着拘谨而激动地说话的博尔孔斯基。

“大人,如果您允许我说出自己的意见,”他继续说下去,“我们今日的成就应当归功
于这个炮台的军事行动和图申上尉及其连队的百折不回的英勇行为,”安德烈公爵说道,不
等他回答便立刻站立起来,从桌子旁边走开。

巴格拉季翁公爵向图申瞥了一眼,他显然不想对博尔孔斯基的尖刻的意见持不信任的态
度,同时他觉得自己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他低下头来对图申说,他可以走了。安德烈公爵
跟在他后面走出门来。

“亲爱的,谢谢,你搭救我了。”图申对他说。

安德烈公爵回头望一望图申,没有说什么,便从他身旁走开了。安德烈公爵觉得愁闷而
且很难受。这一切多么离奇,和他所冀望的迥然不同。

“他们是谁?他们干什么?他们要什么?这一切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罗斯托夫一
面想,一面观看在他面前更迭着的人影。手臂的疼痛变得更难受。他昏昏欲睡,红圈在他眼
前蹦蹦跳跳;这些噪音、面孔所造成的印象、孤独的感觉都和疼痛的感觉汇成一片。就是他
们,这些负伤的和未负伤的士兵,在挤压和扭脱他那只断臂和肩膀的肌腱,烧毁他那只折断
的手臂和肩膀上的肌肉。他闭起眼睛,以便摆脱它们。

他微睡片刻,在这短暂的朦胧状态中,他梦见数不清的事事物物:他梦见母亲和她的洁
白的大手、梦见索尼娅的瘦削的双肩、娜塔莎的眼睛和笑容、杰尼索夫、他的嗓音和胡髭,
还梦见捷利亚宁、他和捷利亚宁、波格丹内奇经历的往事。这全部经历和这个带着尖细嗓音
的士兵都是同一回事。这全部经历和这个士兵如此折磨人地、无休无止地抓着、挤压着他的
手臂,一个劲儿地向一边拉拽。他试图摆脱他们,可是它们根本不放开、须臾也不放开他的
肩膀。如果他们不拉扯他的肩膀,肩膀就不会疼痛,它就会结结实实的,可是他不能摆脱它
们。

他睁开两眼望望上方。高出炭火一俄尺的地方悬挂着黑暗的夜幕。在这一片光亮中,粉
末般的雪花纷纷飞下。军医没有来,图申也没有回去。他独自一人呆着,这时分只有那名小
兵一丝不挂地坐在炭火对面,烘烤他那瘦黄的身体。

“没有人需要我啊!”罗斯托夫想道,“没有人来援助我,没有人来怜悯我。有个时候
我在家里呆着,强壮、快活,是个宠儿。”他叹了一口气,不由地呻吟起来。

“哎哟,疼痛吗?”他问道,一面在炭火上面抖着自己的衬衫,没有等他回答,就咯咯
地叫了一声,接着补充说:“一天之内遭受损害的人还少吗?——太可怕!”

罗斯托夫不听士兵的话。他望着炭火上方纷飞的雪花,回想起俄罗斯的冬天,暖和而明
亮的住房、毛茸茸的皮袄、飞奔的雪橇、健康的体魄、家庭的抚爱和关心。“我干嘛走到这
里来了!”他想道。

翌日,法国人没有再次发动进攻,巴格拉季翁的残部与库图佐夫的军队会合起来了。

第三部

1

瓦西里公爵不去周密地考虑自己的计划,他更少地想到谋求私利和作出危害他人的事。
他不过是个上流社会人士,在上流社会中颇有造诣,并且习惯于借取这样的成就。他经常斟
酌情形,在与人们建立密切关系时拟订出各种计划,提出自己的见解,他自己虽然不太了
解,但是它们却已构成他的生活中的一种情趣。不是一两个,而是几十个这样的计划和设想
常常付诸实施,其中有一些在他脑际开始浮现,另一些正在实行,还有一些要被废除。比
如,他没有对自己说过这种话:“目前这个人有权有势,我应该获得他的信任,与他建立友
谊关系,借助于他捞到一笔津贴;”或者说,他没有对自己说过这种话:“皮埃尔十分富
有,我应该勾引他来娶我的幼女,借到我所需要的四万卢布”但他遇见这个有权有势的人
时,人的本能就向他暗示,这个人可能大有用途,于是瓦西里公爵就同他接近,他在这方
面,精神上毋须乎有所准备,只要一遇有机会,就本能地百般阿谀奉承,对他持有十分亲热
的态度,开口说几句应该说的话。

在莫斯科,皮埃尔和瓦西里公爵十分接近,他替皮埃尔谋到一个低级侍从的差事,当时
那官阶等于五等文官,他便坚持己见,要皮埃尔和他一道到彼得堡去,住在他家里。瓦西里
公爵促使皮埃尔娶他的女儿为妻所必须做的事情,他样样都做,这样行事仿佛是因为他颟颟
顸顸,但同时他又显得信心十足。假如瓦西里公爵事先周密地考虑自己的计划,他在态度上
就不会这样自然,在对待比他地位更高或更低的人们就不会这样浑厚和亲切。有某种东西经
常吸引他趋向那些比他更有权势、更加富有的人;他在把握什么时候必须、什么时候可以利
用别人的时机方面,富有非凡的本事。

不久以前,皮埃尔过着无忧无虑的孤寂的生活,他出乎意料地变成了财主和别祖霍夫伯
爵,在此之后他觉得自己被杂事纠缠,忙得不可开交,只有躺在床上时才能独自一人安享清
闲。他得签署多种公文,和他不熟悉的办公场所打交道,向总管家询问某些事情,去莫斯科
附近的领地走走,接见许多人士,他们从前甚至不想知道他的生活情况,如果现在他不想和
他们会面,他们就会感到屈辱和痛心。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士:实业家、亲戚、熟人,都很和
善而温柔地对待年轻的继承人,博取他的欢心,显然他们都对皮埃尔的高尚的品格深信不
疑。他不时地听到这些话:“以您的分外的仁慈”,或则:“以您的善心”,或则,“伯
爵,您本人如此纯洁……”或则:“如果他像您这样聪明”诸如此类,因此他真的相信自己
那种分外的仁慈,相信自己与众不同的智慧,而且在灵魂深处,他经常觉得他确实非常仁
慈,非常聪明。甚至连那些过去凶狠、显然怀有敌意的人也对他和和气气,爱抚备至。好生
气的大公爵小姐,身腰修长,头发弄得很服贴,像个洋娃娃似的。在安葬别祖霍夫之后,她
走进皮埃尔的房间。她垂下眼帘,满面通红,对他说,她对过去他们之间的误会深表遗憾,
现在她觉得没有理由奢求什么,只请求在她遭受打击之后准许她在这栋住宅中逗留几个星
期,因为她深深地爱着这栋住宅,在这里作出了许多贡献。她说这番话时不禁大哭起来。这
个雕像似的公爵小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使皮埃尔颇为感动,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请求她
宽恕,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央求她宽恕。从这天起,公爵小姐便替皮埃尔编织有条纹
的围巾,她对他的态度完全变了。

“moncher(我亲爱的),你替她办妥这件事吧,她毕竟为死者吃了许多苦啊,”瓦西
里公爵对他说,一面要他在一张对公爵小姐有利的文据上签字。

瓦西里公爵拿定了主意,认为这块骨头——三万卢布的期票——还是要扔给可怜的公爵
小姐,要她死了心眼,不去谈论瓦西里公爵参与抢夺嵌花皮包的丑事。皮埃尔在期票上签了
字,从那时起,公爵小姐变得更加和善了。她的几个妹妹也对他亲热起来,尤其是那个年纪
最小、脸上有颗胎痣。长得俊俏的公爵小姐;她笑容可掬,一看见他就觉得不好意思,这常
常使得皮埃尔困窘不安。

皮埃尔觉得,大家喜爱他是顺应自然的事情,如果有人不爱他,他就会觉得异乎寻常
了,因此,他不能不相信他周围的人都怀有一片诚心。而且他没有功夫去问自己,这些人是
否真无二心。他经常忙得不亦乐乎,经常觉得自己处于温柔和欢愉的陶醉之中。他觉得自己
是某种重要的公共活动的中心人物,他觉得经常有人对他有所期待,如果不办妥某件事,就
会使许多人痛心,就会使他们失望,如果能办妥某件事,那么一切都顺利,因此,如有求于
他,他尽力而为,但是这种“顺利”始终是一句后话而已。

起初,瓦西里公爵较诸其他人更多地支配皮埃尔本人和他的各种事情。自从别祖霍夫伯
爵去世后,他一直管着皮埃尔,没有放松过。瓦西里公爵摆出那副样子,就像某人负担沉
重、精疲力尽似的,但出于怜悯,他终究不能抛弃这个孤立无援的少年,听凭命运和骗子们
的摆布,皮埃尔毕竟是他的朋友的儿子,aprèstout①他拥有这么一大笔财富。别祖霍夫伯
爵辞世后,他在莫斯科逗留过几天,在这几天中,他常把皮埃尔喊到身边,他也亲自去找皮
埃尔,嘱咐他要做什么事,那口气中含有倦意和自信,仿佛他每次都附带说过这席话似的:

“Voussavez,quejesuisaccabléd’affairesetquecen’estqueparpurecharitè,
quejem’occupedevous,etpuisvoussavezbien,
quecequejevousproposeestlaseulchosefaisable.”②

①法语:归根结底。
②法语:你知道,我负担过重的工作,但把你丢开不管,是冷酷无情的。你也知道,我
对你所说的话是唯一可行的。

“喂,我的朋友,我们明日终于要走了。”有一次他闭上眼睛,用指头逐个地抚摸他的
胳膊时,对他说,那腔调好像他所说的话是他们之间很早很早以前决定要说的,并且不可能
作出别的决定。

“我们明天要走了,我让你坐上我的马车。我感到非常高兴。我们这儿的重要事情都干
完了。我早就应当走了。你看,我收到大臣的来信。我为你向他求情,你被编入外交使团,
录用为低级侍从。现今你面前展现了一条外交上的康庄大道。”

尽管皮埃尔说了这些话,他那疲倦而自信的腔调强而有力,但是他对自己的功名利禄考
虑了很久,心里还想提出异议。可是瓦西里公爵用那低沉的嘟嘟囔囔的声调打断他的话,这
种声调排除了别人打断他的话的可能性,通常他是在劝说他人的情况下才应用这种腔调的。

“mais,moncher①我为自己,为我自己的良心才办了这件事,所以,用不着感谢我。
从来没有任何人抱怨,说人家溺爱他了,以后你没事了,即使明天不干也行。你在彼得堡什
么都会看得一清二楚的。你老早就得摆脱这些可怕的回忆,”瓦西里公爵叹了一口气,“我
亲爱的,就是这样的。让我的近侍坐你的车子一同去吧。哎呀,对了,我原来忘记了,”瓦
西里公爵又补充地说,“moncher,”②你晓得,我和死者有一笔旧帐,梁赞寄来的一笔
钱,我收到了,把它留下来,你眼下不缺钱用,我们以后会把帐目算清的。”

①法语:可是,我亲爱的。
②法语:我的朋友。

瓦西里公爵所提到的“梁赞寄来的一笔钱”,是几千卢布的代役租金,瓦西里公爵把这
笔钱留在自己身边了。

在彼得堡像在莫斯科一样,那些宠爱皮埃尔的性情温和的人们所造成的气氛笼罩着他。
他不能拒绝瓦西里公爵给他谋到的差事,或者莫如说职位(因为他无所事事),而交游、邀
请和社会活动竟是那么多,以致皮埃尔比在莫斯科更多地体会到一种迷迷糊糊的忙忙碌碌的
感觉,一种即将来临而尚未实现的幸福的感觉。

他从前那些未婚的伙伴中,许多人都不在彼得堡。近卫军远征去了。多洛霍夫已受到降
级处分,阿纳托利在外省军队里服役,安德烈公爵在国外,因此皮埃尔既不能像从前那样喜
欢消度良霄,也不能和年纪大的受人尊敬的朋友在畅谈中排解愁闷了。他在午宴上、舞会
上,主要是在瓦西里公爵家中——在肥胖的公爵夫人、即是他的妻子和美丽的女郎海伦这个
小团体中,消度他的全部时光。

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利尔,也像其他人一样,对皮埃尔改变了态度,发生了社会对他
的看法上所发生的那种变化。

以前,皮埃尔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面前经常觉得他所说的话失礼、无分寸,说出一些不
宜于说出的话。他在脑海中酝酿发言的时候,总觉得他要说的话都是明智的,可是一当他大
声说出来,这些话就变得愚蠢了。与之相反,伊波利特说的至为愚蠢的话,却被人看成是明
智而且动听的。而今,无论他说什么话,都被认为charmant①。即令安娜·帕夫洛夫娜不
开口,他也会发觉,她想说出这一点,为尊重他的谦逊起见,她才忍住没有把话说出来。

从一八○五年冬季之初至一八○六年,皮埃尔接获安娜·帕夫洛夫娜寄来的一封普通的
玫瑰色的请帖,请帖上并有补充的话:“VoustrouverezchezmoilabelleHéléne,qu’
onneselassejamaisvoir.”②

①法语:十分动听。
②法语:“有个百看不厌的十分标致的海伦要到我这里来。”

皮埃尔念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头一次感到他和海伦之间日渐形成别人公认的某种关系。
这个念头使他胆寒,好像他正承担着一种他不能履行的义务似的,与此同时,它作为一种有
趣的设想,又使他欢喜起来。

安娜·帕夫洛夫娜举办的晚会还和第一次晚会一样,只是安娜·帕夫洛夫娜用以款待客
人的一道新菜,现在已经不是莫特马尔,而是一位来自柏林的外交官,他捎来了详细的新闻
——亚历山大皇帝在波茨坦逗留、两位至为高贵的朋友在那里立誓永缔牢不可破的联盟,为
维护正义事业而反对人类的敌人。皮埃尔受到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接待,她流露着一点忧
愁,这显然是年轻人不久以前丧父——别祖霍夫伯爵去世之事牵动了安娜的心(大家总是认
为,说服皮埃尔,要他对他几乎不认识的父亲的去世深表哀恸,是他们自己的天职),而她
流露的一点忧愁宛如她一提到至尊的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皇太后时流露的哀思一样。这使
皮埃尔深感荣幸。安娜·帕夫洛夫娜用她那惯用的方法把她的客厅中的客人编成几个组。瓦
西里公爵和几位将军的那个大组用上了一名外交官。另一组人在茶几旁边就座,皮埃尔想加
入第一组,可是安娜·帕夫洛夫娜处于激动不安的状态中,就像战场上的将领此时脑海中浮
现出千万种上策,但尚未一一实现似的。她望见皮埃尔后,便用指头摸了摸他的袖筒。

“Attendezjáidesvuessurvouspourcesoir.”①她望望海伦,对她微露笑容。

①法语:等一等,今天晚上我打算找您聊聊。

“MabonneHélène,ilfaut,quevoussoyezcharitablepourmapauvretante,
quiauneadorationpourvous,Allezluitenircompagniepour10minutes.①为了让您不感到
寂寞,这里有个可爱的伯爵,他是乐意关照您的。”

美丽的女郎向姑母跟前走去了,但是安娜·帕夫洛夫娜还把皮埃尔留在自己身边,装出
那副样子,好像她还要作出最后一次必要的嘱咐似的。

“她多么惹人喜欢,不是吗?”她对皮埃尔说道,一面指着庄重地慢慢走开的美妙的女
郎,“Etquelletenue!②这样年轻的姑娘善长于保持有分寸的态度!这是一种出自内心的
表现!谁能占有她,谁就会无比幸福。一个非交际场中的丈夫有了她无形中就会在上流社会
占有至为显赫的地位。是不是?我只想知道您的意见。”于是安娜·帕夫洛夫娜让皮埃尔走
开了。

①法语:我亲爱的海伦,您要仁慈地对待我可怜的姑母吧,她是宠爱您的。您和她
一块呆上十来分钟吧。
②法语:她的举止多么优雅啊!

皮埃尔十分真诚而且肯定地回答了安娜·帕夫洛夫娜有关海伦的行为方式问题。如果他
曾经想到海伦,那他所想到的正是她的姿色、她在上流社会中那种十分宁静、保持缄默自尊
的本领。

姑母在一个角落里接待了两个年轻人,但是看起来她想隐瞒她对海伦的宠爱,在安
娜·帕夫洛夫娜面前她想更多地流露她的惊恐的神态。她注视着她的侄女,仿佛心里在问,
她应当怎样对付这几个人。安娜·帕夫洛夫娜在离开他们的当儿,又用指头摸摸皮埃尔的袖
筒,说道:

“J’espére,quevousnedirezplusqu’ons’ennuiechezmoi.”①她望了海伦一眼。

①法语:我希望下次您不要再说,在我这儿觉得寂寞无聊。

海伦嫣然一笑,那样子表示,她不容许任何人看见她而有不被勾魂的可能。姑母干咳了
几声,清清嗓子,吞下口水,用法国话发言,她看见海伦觉得很高兴,之后把脸转向皮埃
尔,用同样的言词问寒问暖,流露着同样的神色。在那枯燥无味、不能继续下去的谈话中
间,海伦回头望了望皮埃尔,对他微微一笑,这种微笑安然而妩媚,她在人人面前都这样笑
容可掬。皮埃尔看惯了这种微笑,他认为微笑的含义甚微,因此他不予以注意。姑母这时分
正在谈论皮埃尔的亡父——别祖霍夫伯爵收集烟壶的事情,并且拿出自己的烟壶给大家瞧
瞧。公爵小姐海伦要瞧瞧嵌在这个烟壶上面的姑父的画像。

“这想必是维涅斯所创作的,’皮埃尔说道,同时提到著名的小型彩画家的名字,他向
桌前俯下身去,拿起鼻烟壶,继续倾听另外一张桌上的闲谈。

他欠一欠身,想绕过去,可是姑母正从海伦背后把烟壶递过来了。海伦向前弯下腰去让
开一下,面露微笑回头看看。她和平素在晚会上那样,穿着一件时髦的袒胸露背的连衣裙,
皮埃尔向来认为她的胸部像大理石那样又白又光滑,它现在离他的眼睛很近,所以他情不自
禁地用他那对近视眼看清她那十分迷人的肩膀和颈项,并且离她的嘴唇很近,他只要略微弯
下腰来,就会碰到他了。他闻到她的身躯的热气、香水味,听到她上身动弹时束腰发出窸窣
的响声。他所看见的不是和她那件连衣裙合成一体的大理石般的俊美,他所看见的和所体察
到的是她那仅仅散以衣腋的身体的迷人的姿色,他既然看见这一层,就不能去看别的了,就
像骗局已被查明,我们不能再上当了。

“您到现在还没发现我长得多么漂亮吗?”海伦好像在说话。“您没发现我是一个女人
吗?是的,我是一个女人,可以属于任何人,也可以属于您,”她的目光这样说。也就在这
一瞬间,皮埃尔心中觉得,海伦不仅能够,而且应当成为他的妻子,并没有别的可能性。

在这个时候,他很确切地知道这一点,就像他和她正在教堂里举行婚礼似的。这件事应
如何办理?何时办理?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可取(他甚至感到,这件事不
知怎的是不可取的),但是他知道,这件事是要办理的。

皮埃尔垂下眼睛,又抬起眼睛,心里重新想把她看作是一个相距遥远的,使他觉得陌生
的美女,正如以前他每天看见的她那样,但是他现在已经不能这样办了。就像某人从前在雾
霭中观看野蒿中的一株草,把它看作是一棵树,当他看清这株草以后,再也不能把它看作一
棵树了。她和他太接近了。她已经在主宰着他。除开他自己的意志力的障碍而外,他和她之
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

“Bon,jevouslaissedansvotrepetitcoin.Jevois,quevousyêtestrèsbien.”①可
以听见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话语声。

①法语:好的,我就把你们留在你们的角落里。我看见,你们在那里觉得蛮好。

皮埃尔很惊恐地回想起,他是否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他满面通红,向四周环顾。他似
乎觉得,大家都像他那样,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俄而,他走到那个大组的客人跟前时,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他说道:

“OnditquevousembellissezvotremaisondePétersbourg.”①

(这是实话:建筑师说,他正要办这件事,就连皮埃尔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装修他
在彼得堡的一栋高大的住宅。)

“cestbien,maisnedéménagezpasdechezleprinceBasile.Ilestbond’
avoirunamicommeleprince,”她面露笑容对瓦西里公爵说。“J’ensaisquelquechoseN’
est-cepas?②可是您这么年轻。您所需要的是忠告。您不要生我的气,说我滥用了老太婆
的权利。”她默不作声,就像妇女们平素在谈到自己的年纪之后,想等待什么似的,都不愿
开口。

“如果您结婚,那是另一回事。”她于是把他们的视线连接起来。皮埃尔不看海伦,她
也不看他。可是她和他的距离还是很近。他发出哞哞声,满面通红。

①法语:据说,您在装修您的彼得堡的住宅。
②法语:这很好。可是您不要从瓦西里公爵家中迁走。有这样一个朋友是件好事。这件
事我略知一二。您说说看,是不是?

皮埃尔回家以后,他久久地不能入睡,心里思忖,他出了什么事。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呢?没有出什么事。他所明白的只是,在儿时他就认识一个女人,关于这个女人,他漫不经
心地说:“是的,很标志。”当别人对他说,海伦是个美妙的女郎,他心里明了,这个女人
可能属于他。

“可是她很傻,我自己也说过她很傻,”他心中想道,“她使我产生的一种情感中含有
某种鄙劣的应被取缔的东西。有人对我说,她的哥哥阿纳托利钟情于她,她也钟情于他,他
们之间有一整段恋爱史,正因为这件事阿纳托利才被逐出家门,伊波利特是她的哥哥……瓦
西里公爵是她的父亲……真糟糕……”他想,正当他这样发表议论的时候(这些议论还没有
结束),他发觉自己面露微笑,并且意识到,从前面的一系列议论中正在浮现出另一系列议
论,他同时想到她的渺小,幻想着她将成为他的妻子,她会爱他,她会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
女人,他所想到和听到的有关她的情形可能是一派谎言。他又不把她视为瓦西里公爵的女
儿,而他所看见的只是她那蔽以灰色连衣裙的躯体。“不对,为什么我脑海中从前没有这种
想法呢?”他又对他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仿佛觉得,在这门婚事中含有一种鄙劣
的、违反自然的、不正直的东西。他回想起她从前所说的话、所持的观点,他们两人在一起
时那些看见他们的人所说的话、所持的观点。他回想起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他谈到住宅时所
说的话、所持的观点,回想起瓦西里公爵和其他人所作的千万次的这类的暗示,他感到恐怖
万分,他是否凭藉什么把自己捆绑起来,去做一件显然是卑劣的、他理应不做的事。但是在
他向自己表白这一决心时,从她的灵魂的另一面正浮现出她的整个女性美的形象。

2

一八○五年十一月,瓦西里公爵要到四个省份去视察。他给自己布置了这项任务,目的
是要顺便去看看他那衰败的领地。他带着儿子阿纳多利(在他的兵团的驻地),和他一道去
拜看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目的是要儿子娶到这个有钱的老头的女儿。
但是在启行去办理这几件新事以前,瓦西里公爵务必要为皮埃尔处理一些事情。迩来皮埃尔
整天价呆在家中,即是呆在他所居住的瓦西里公爵家中,消磨时光。海伦在场的时候,他显
得荒唐可笑、激动而愚蠢(热恋的人自然会露出这副样子),但是他还没有提出求婚的事。

“Toutcaestleeletbon,maisilfautquecaJinisse,”①有一天早上,瓦西里公爵愁闷
地叹息,喃喃自语地说,他意识到,皮埃尔感谢他的隆情厚意(但愿基督保佑他!),他没
有办妥这件事。“青春年少……轻举妄动……得啦,愿上帝保佑。”瓦西里公爵想了想,因
为他待人和善而感到高兴。“maisilfautquecafinisse,②后天是海伦的命名日,我得请
客,如果他不懂得应该怎样应付,那就是我的责任。是的,我有责任。我是父亲啊!”

①法语:这一切都很美妙,但是,任何事必有结局。
②法语:必须、必须了结这件事。

安娜·帕夫洛夫娜举办晚会之后,皮埃尔熬过了一个心情激动的不眠之夜,夜里他断
定,娶海伦为妻是一件不幸的事,他要避开海伦,远走高飞,皮埃尔作出这一决定后度过了
一个半月,他没有从瓦西里公爵家里迁走,他很恐惧地感到在人们的眼睛里,他和海伦的关
系日甚一日地暧昧,他无论怎样都不能恢复他以前对她的看法,他也不能离开她,他觉得多
么可怕,可是他应当把自己的命运和她联系起来。也许,他本可克制自己,但是瓦西里公爵
家里没有一天不举办晚会(以前他家里很少举行招待会),如果他不想使得众人扫兴,不想
使得等候他的众人失望,他就不得不出席晚会。瓦西里公爵在家时,他偶尔会从皮埃尔身边
走过,拉着他的一只手,往下按,心不在焉地把他那刮得光光的布满皱纹的面颊伸给他亲
吻,并且说:“明天见”,或者说:“来吃顿午饭,要不然我就看不见你了”,或者说:
“我为你特地留在家里”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话。虽然瓦西里公爵为皮埃尔而特地留在家里
(正如他所说的),但是他和他说不上两句话。皮埃尔觉得不能辜负他的期望。他每天都对
自己说着同样的话:“总得了解她,弄个明白,她是个怎样的人?我以前出了差错,还是现
在出了差错?不,她并不傻,不,她是一个顶好的女郎!”他有时自言自语地说。“她从来
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她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蠢话。他少于言谈,可是她说的话总是言简意赅。
她并不愚蠢。她从来不会忸怩不安,现在也不会忸怩不安。她真的不是坏女人啊!”他常常
遇到和她交谈的机会,她每次都回答他的话:或者随便说句简短的话,表示她不感兴趣;或
者报以沉默的笑意和眼神,极其明显地向皮埃尔显示她的优越性。她认为,同她的微笑相
比,一切议论都是胡诌,她的看法是对的。

她对他总是露出欢快而信赖的微笑,这是在他一人面前流露的微笑,比起她平素为美容
而露出的纯朴的微笑,含有更为深长的意味。皮埃尔知道,众人等待的只是,他临了说出一
句话,越过已知的界线,他也知道,他迟早要越过这条界线。可是一当他想到这可怕的步
骤,就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把他笼罩住了。在这一个半月当中,皮埃尔自己觉得越来越远
地被拖进那个使他害怕的深渊。他曾千次地对自己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有决心啊!
难道我没有决心么?”

他想下定决心,但是他惊恐地感觉到,在这种场合下他竟缺乏他认为自己怀有、从前确
实怀有的决心。他属于那些人之列,只有当那些人觉得自己完全纯洁的时候,他们才是强而
有力的。他向安娜·帕夫洛夫娜弯下腰来拿鼻烟壶时所体会到的那种渴望的感觉把他控制住
了,从那天起,这种渴望造成了他的不自觉的愧悔之感,麻痹了他的决心。

海伦的命名日的那一天,瓦西里公爵的几个最亲近的人——如公爵夫人所云,几个亲戚
和友人,在瓦西里公爵家中用晚餐。所有这些亲戚和朋友都明白,这一天应当决定过命名日
的女郎的命运。客人们正在吃晚饭。那个身材高大、从前长得俊俏而今仍然庄重的叫做库拉

金娜的公爵夫人,在主人席上就坐。贵宾们——老将军和他的夫人以及安娜·帕夫洛夫娜、
舍列尔在女主人两旁就坐;不太年老的贵宾们在餐桌末端就座,家里人也坐在那里作陪,皮
埃尔和海伦并排坐着。瓦西里公爵不吃晚饭,他在餐桌近旁踱着方步,心情愉快地时而挨近
这个客人坐下,时而挨近那个客人坐下。他漫不经心地对每个人说句动听的话,只有皮埃尔
和海伦除外,他好像没有发觉他们在出席晚宴似的。瓦西里公爵使大家活跃起来。烛光璀
璨,银质器皿和水晶玻璃器皿、女人们的服装和将军们的金银肩章闪烁着光辉。身穿红色长
衫的仆人穿梭似地走来走去。可以听见刀子、酒杯、餐盘碰击的响声,这张餐桌的周围有几
伙人正在热烈地交谈。可以听见,在餐桌的一端,有个年老的宫廷高级侍从硬要一个年老的
男爵夫人相信他怀有热爱她的诚心,她听后哈哈大笑。另一端,有人在叙述某个玛丽亚·维
克托罗夫娜遭受挫折的故事。靠近餐桌的中间,瓦西里公爵把听众聚集在他的身旁。他的嘴
角上流露着诙谐的微笑,叙述最近一次(星期三)国务院会议的情形,在会议上彼得堡新任
总督谢尔盖·库兹米奇·维亚济米季诺夫接获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皇帝从军队中发布并转
交给他的著称于当时的圣旨,他宣读圣旨,皇帝在圣旨中告知谢尔盖·库兹米奇:他从四方
接获百姓效忠皇上的宣言,彼得堡的宣言使他特别高兴。他引以自豪的是,他荣幸地担任这
样一个国家的元首,他要竭力而为,使自己无愧于国家。圣旨开头写的是:“谢尔盖·库兹
米奇!据各方传闻……”等等。

“念到‘谢尔盖·库兹米奇,’真的没有继续念下去吗?”

一个女士问道。

“是的,是的,一个字也没有多念,”瓦西里公爵一面发笑,一面回答。‘谢尔盖·库
兹米奇……据各方传闻。据各方传闻。谢尔盖·库兹米奇……’可怜的维亚济米季诺夫无论
怎样也没法念下去了。接连有几次他从头念起。但是一念到谢尔盖……就哽咽起来……
库……兹米……奇,就眼泪长流……据各方传闻,语声就被哭声淹没了,他不能念下去了。
又用手帕揩眼泪,又念‘谢尔盖·库兹米奇,据各方传闻’,又眼泪长流……于是请别人把
它念完。”

“库兹米奇……据各方传闻……又眼泪长流……”有个什么人笑着重复这句话。

“不要狠毒啊,”安娜·帕夫洛夫娜从餐桌的另一头伸出一个指头,装出威吓的样子,
说道,“C’estunsibraveetexBcellenthommenotrebonViasmitinoff…”①

①法语:我们的心地善良的维亚济米季洛夫,他是个挺好的人。

传来了一阵哄堂大笑。坐在贵宾席上的人们在各种不同的兴奋心情的影响下,看来都很
愉快,只有皮埃尔和海伦沉默不言,几乎在餐桌的末端并排坐着,这两个人勉强忍住,没有
流露出与谢尔盖·库兹米奇无关的喜洋洋的微笑,一种为自己的感情自觉得羞惭的微笑。无
论人们谈论什么,怎样发笑,无论人们怎样津津有味地喝莱茵葡萄洒、吃软炸肉、吃冰激
凌、吃浇汁菜,无论人们的目光怎样避开这对恋人,好像对他们冷漠无情,不予理睬,但不
知怎的,从频频投向他们的目光来看,却使客人感觉到,谢尔盖·库兹米奇无论是打诨、发
笑,还是狼吞虎咽,——全是装模作样的,这帮人的注意力都贯注在皮埃尔和海伦这对恋人
身上。瓦西里公爵一面效法谢尔盖·库兹米奇呜咽的样子,一面向女儿瞟了一眼,在他发笑
的时候,他的面部表情好像在说:“是的,是的,事事都很顺遂,今儿一切都能解决。”安
娜·帕夫洛夫娜为心地善良的维亚济米季诺夫鸣不平,而向他做出威吓的姿势,这时她用闪
闪发亮的眼睛望望皮埃尔,瓦西里公爵从她的目光中看出这是向他未来的女婿和女儿的幸福
所表示的祝贺。年老的公爵夫人气忿地向她女儿瞥了一眼,愁闷地叹一口气,向邻坐的女客
敬酒,这声叹息似乎是说:“是的,我亲爱的,如今我和您只有喝杯甜酒了;如今是这些年
轻人大胆挑衅的幸福时刻。”那个外交官望着一对恋人的幸福的面容,心里想道:“我所讲
的都是些蠢话,仿佛这会使我很感兴趣似的。看,这就是幸福啊!”

在把这群人一个个联系起来的人为的趣味之中,夹进了一对清秀而健康的男女青年互相
倾心的纯朴的感情。这种人类的感情压倒了一切,支配着他们的虚伪的空谈。笑谑听来令人
愁闷,新闻显得索然无味,热闹的景象原来是伪装的。不仅是他们,就连侍候饭桌的仆人仿
佛也具有同样的感觉。他们入迷地望着美人儿海伦和她那容光焕发的脸盘,望着皮埃尔那副
红彤彤的、肥胖的、显得幸福而心神不定的面孔,以致于忘记侍候客人。一支支烛光仿佛也
只凝聚在这两张显得幸福的脸上。

皮埃尔觉得他自己是一切事物的中心,这种地位既使他高兴,又使他腼腆。他处于那种
状态,就像某人埋头于一种业务似的。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听不真
切。他的心灵中只是有时意外地闪现出片断的思绪和现实的印象。

“一切就是这样完了吗!”他想道,“这一切都是怎样弄成的呢?真是太快了!我现在

知道,不只是为了她一个人,也不是为了我一个人,而是为了众人,这件事情必然会实现。
他们预料这件事必将出现,而且相信,这件事将能实现,所以我不能使他们失望。但是这件
事将要怎样实现呢?我不知道,但它一定会实现!”皮埃尔想道,一面瞅着他眼睛旁边露出
的她那发亮光滑的肩头。

时而他忽然不知为什么而感到害羞。他觉得不自在的是,他一个人吸引众人的注意,他
在别人的眼睛中是个幸运的人,他的相貌长得丑陋,却成为占有海伦的帕里斯。“想必这总
是常有的事,应当这样做,”他安慰自己,“但是我为这件事做了什么呢?这是什么时候开
始的呢?我是和瓦西里公爵一起从莫斯科启程的。当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后来我为什么没
有在他家里居住?后来我和她一同打纸牌,替她拾起一个女式手提包,和她一道坐马车游
玩。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实现的?你看他现在成了未婚夫坐在她身旁,
听见,看见,觉察到她的亲近,她的呼吸,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优美。时而他忽然觉得,不
是她,而是他自己长得异常俊美,所以人们才这样注视他,于是,他因为引起众人的惊奇而
深感幸福,他挺起胸,昂起头,为自己的幸福而高兴。忽然他听到一种声音,熟悉的声音,
这种声音又对他说着什么话。可是皮埃尔着了迷,因此不明了别人对他说着什么话。

“我问你,什么时候你收到博尔孔斯基的信,”瓦西里公爵第三次重复地说,“我亲爱
的,你是多么漫不经心啊。”

瓦西里公爵面露微笑,皮埃尔看见,大家都对他和海伦微露笑容。“既然你们都知道,
那也没有什么,”皮埃尔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实情,那又怎样呢?”他独自露出温顺而稚
气的微笑,海伦也面露微笑。

“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接到的?是从奥尔米茨寄来的吧?”瓦西里公爵重说了一遍,他仿
佛是要知道这件事才能调停论争似的。

“是不是可以考虑和谈论这种琐碎事呢?”皮埃尔想道。

“是的,信是从奥尔米茨寄来的。”他叹口气答道。

吃罢晚饭,皮埃尔带着他的女伴跟随其他来客步入客厅。客人们开始四散,有些人未向
海伦告辞就乘车走了。有些人到她跟前呆一会儿,就连忙离开,不让海伦送他们,好像不想
打断她干的正经事。那个外交官忧悒地默不作声,从客厅中走出来。他脑海中想到,他在外
交场中的升迁,和皮埃尔的幸福相对比,不过是泡影。年老的将军的太太问到将军的腿病的
时候,他愤怒地向她发了一顿牢骚。“啊唷,你这个老傻瓜,”他想了一下,“你看叶连
娜·瓦西里耶夫娜(即海伦)就是到了五十岁还是个美人儿。”

“我好像可以向您道贺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向公爵夫人一面轻言细语地说,一面用
劲地吻吻她。“若不是偏头痛,我就会留下来的。”

公爵夫人什么都不回答,她对自己女儿的幸福的妒嫉使她觉得苦恼。

送客出门时,皮埃尔一人和海伦在他们就坐的小客厅里呆了很久。此时以前,在最近一
个半月里,他也时常一个人陪伴着海伦,但他从未向她吐露爱情。此时他觉得他非这样做不
可。但是他无论怎样都拿不定主意去走最后一步路。他十分羞愧,仿佛觉得他在海伦身边占
据别人的地位。“这种幸福不为我所有,”一种内心的声音告诉他,“这种幸福应为那些缺
少你所占有之物的人所享受。”可是应该讲点什么话,他于是开口说了。他问她对今天的晚
会是否感到满意。她仍然像平时那样,简简单单地作答,对她来说,今天的命名日是一次至
为愉快的命名日。

近亲之中有些人还没有走。他们坐在大客厅里。瓦西里公爵拖着懒洋洋的步子走到皮埃
尔跟前。皮埃尔站立起来,说天已经很晚了。瓦西里公爵用严肃而疑惑的目光望望他,好像
他说的话很古怪,简直没法听进去。但是紧接着严肃的表情改变了,瓦西里公爵拉了拉皮埃
尔的手,往下一按,让他坐下,亲切地微微一笑。

“啊,廖莉娅(海伦的爱称),怎么啦?”他立刻把脸转向女儿,带着他那温和而漫不
经心的口吻说,那口吻是父母从儿女童年时代起就疼爱儿女所习惯用的,不过瓦西里公爵是
从模仿别的父母中才领会到这种口吻的。

他又把脸转向皮埃尔,说道:

“谢尔盖·库兹米奇,据各方传闻。”他在扣紧背心最上面的一个钮扣时说道。

皮埃尔微微一笑,但是从他的微笑可以看出,他懂得,瓦西里公爵这时对谢尔盖·库兹
米奇的笑话并不发生兴趣,瓦西里公爵也明白,皮埃尔了解这一点。瓦西里公爵忽然嘟哝了
一阵,便走出去。皮埃尔仿佛觉得,就连瓦西里公爵也困惑不安。这个年老的上流社会人士
的窘态感动了皮埃尔;他向海伦望了一眼,好像她也惶恐起来,她那眼神在说:“也没有什
么,您自己有过错。”

“一定要跨越过去,可是我不能,我不能。”皮埃尔想道,又开口说到旁人,说到谢尔
盖·库兹米奇,问到这是个什么笑话:

因为他没有听进去。海伦微露笑容回答,说她也不知道。

当瓦西里公爵向客厅走去时,公爵夫人向一个年迈的太太轻言细语地谈论皮埃尔的事情。

“当然罗,C’estunpartitrèsbrillant,maisleboenheur,machère…”

“Lesmariagessefontdanslescieux”,①年迈的太太答道。

瓦西里公爵好像没有去听太太们说话,他向远处的屋角走去,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他
闭上眼睛,好像在打瞌睡。他的头垂到胸前,可是接着醒过来了。

“Aline,”他对妻子说:“Allezvoircequ’ilsfont.”②

①法语:“当然罗,这是非常出色的配偶,我亲爱的,但是幸福……”“大凡婚事
均为天作之合。”
②法语:阿琳娜,你去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公爵夫人走到了门前,她装出一副意味深长而又冷漠的样子从门旁走过,向客厅瞥了一
眼。皮埃尔和海伦还坐在那里聊天。

“还是那个样子。”她回答丈夫。

瓦西里公爵蹙起额角,把嘴巴撇到一边,脸上起了皱纹,他的两颊颤动起来,现出他所
固有的令人厌恶的粗暴表情。他振作精神,站立起来,迈着坚定的脚步从太太们身边向小客
厅走去。他很高兴地快步流星地走到皮埃尔跟前。公爵脸上流露出非常激昂的神情,皮埃尔
望见他,吓了一跳,站起来。

“谢天谢地!”他说道,“妻子把什么都对我说了!”他用一只手抱住皮埃尔,用另一
只手抱住女儿。“廖莉娅,我的亲人!我感到非常、非常高兴。”他的声音颤栗起来,“我
热爱你的父亲……她将是你的好妻子……愿上帝为你们祝福!

……”

他抱住女儿,然后又抱住皮埃尔,用他那老年人的嘴吻吻他。他的眼泪真的浸湿了皮埃
尔的面颊。

“我的公爵夫人,到这里来。”他喊道。

公爵夫人走出来,也哭起来了。这个年迈的太太也用手绢揩干眼泪。他们都吻了皮埃
尔,他也吻了几次标致的海伦的手。过了一阵子,又让他们俩呆在一起了。

“这一切应当是这样的,不可能是另一个样子。”皮埃尔想道,因此这件事是好还是
坏,没有什么可问的。好就好在事情决定了,以前折磨他的疑团消失了。皮埃尔沉默地握着
未婚妻的手,注视着她那美丽的一起一伏的胸脯。

“海伦!”他大声地说,随即停住了。

“在这些场合人们会说些什么特别的话。”他想道,但是他无论怎样也没法想起,在这
些场合人们究竟会说些什么话。他望望她的脸色。她愈加靠近他了。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嗐,摘下这个……就是这个……”她指着他的眼镜。

皮埃尔摘下眼镜,他的眼睛除开具有人们摘下眼镜后常有的怪相之外,它还惊慌而疑惑
地张望。他想向她手边弯下腰来,吻吻她的手,可是她飞快地粗鲁地将脑袋向前移近,截住
他的嘴唇,让它和自己的嘴唇相吻合。她的脸色变了,那种不愉快的、心慌意乱的表情使皮
埃尔颇为惊讶。

“现在已经太晚了,一切都完了;不过我爱她。”皮埃尔想了想。

“Jevousaime!”①他说道,想起了在这些场合要说什么话;但是这句话听来贫乏无
味,以致他为自己羞愧。

①法语:我爱您!

过了一个半月,他结婚了,人人都说他是个拥有美丽的妻子和数百万家财的幸运者,他
在彼得堡的一栋重新装修的别祖霍夫伯爵大楼中住下来。

3

一八○五年十二月间,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老公爵接到瓦西里公爵一封
信,通知他,说他将偕同儿子前来造访。“我去各地视察,为晋谒您——晋谒至为尊敬的恩
人,我认为走一百俄里路,自然不是走冤枉路,”他写道,“我的阿纳托利陪我同行,他就
要入伍了。我希望,您能允许他亲自向您表示深厚的敬意。因为他效法父亲,所以他对您怀
有深厚的敬意。”

“用不着把玛丽(即是玛丽亚)送到门外去,求婚的男子亲自会走到我们家里来。”矮
小的公爵夫人听到这席话后,冒失地说道。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蹙了蹙额角,什么话也没有说。

接到信后过了两个礼拜,一天晚上,瓦西里公爵的仆人先到了,翌日,他本人偕同儿子
也到了。

博尔孔斯基老头子总是对瓦西里公爵的性格给予很低的评价,尤其是近来,当瓦西里公
爵在保罗和亚历山大两个新朝代当政时期身任要职、光门耀祖之后,就愈加贬低他了。而目
下,他从这封信和矮小的公爵夫人的暗示中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就由心灵深处对瓦西
里公爵的非议转变为恶意的轻蔑。他谈论他时经常嗤之以鼻。在瓦西里公爵就要来临的那
天,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特别感到不满,心绪也不佳。是否因为瓦西里公爵就要来临,
他才心情不佳,还是因为他心绪不佳,所以对瓦西里公爵的来临才特别感到不满,不过,他
心绪确乎不佳。吉洪清早就劝告建筑师不要随带报告到公爵跟前去。

“您总听见,他走来走去,”吉洪说道,要建筑师注意听公爵的步履声。“他踮着整个
后跟走路,我们就知道……”

但是,公爵像平时一样,八点多钟就穿着一件缝有黑貂皮领的天鹅绒皮袄,戴着一顶黑
貂皮帽出去散步。前一天夜里下了一场雪。尼古拉·安德烈伊奇经常走的那条通往暖房的小
路打扫得干干净净,在扫开的雪地上可以看见扫帚的痕迹,一把铁锹被插在小路两旁松散的
雪堤上。老公爵走到暖房,之后又走到下房和木房,他蹙起额角,沉默不言。

“雪橇可以通行吗?”他向那个送他回家的相貌和风度俨像主人的受人敬爱的管家问道。

“大人,雪很深。我已经吩咐仆人把大马路打扫干净。”

公爵垂下头,走到台阶前。“谢天谢地,”管家想了想,“乌云过去了!”

“大人,通行是有困难的,”管家补充一句话。“大人,听说有一位大臣要来拜看大
人,是吗?”

公爵把脸转向管家,用那阴沉的目光盯着他。

“怎么?有一位大臣?啥样的大臣?是谁吩咐的?”他用生硬而刺耳的嗓音说道。“没
有给公爵小姐——我的女儿打扫马路,而要给这位大臣打扫马路!我这儿没有什么大臣啊!”

“大人,我以为……”

“你以为!”公爵喊道,他说话越来越急促,前言越来越搭不上后语。“你以为……土
匪!骗子!我就来教你以为。”他抡起手杖,要向阿尔帕特奇打去,如果管家不是本能地闪
开,他就打过来了。“你以为!……骗子手!”他急忙喊道。阿尔帕特奇竟敢躲避向他打来
的一棍,大吃一惊,他向公爵近旁走去,服服帖帖地低下他的秃头,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公
爵才继续叫喊:“骗子手!……填好这条路!”虽然如此,可是他再也没有抡起他的手杖,
向屋里跑去。

午饭前,公爵小姐和布里安小姐都知道公爵的心绪恶劣,于是站在那儿恭候他。布里安
小姐容光焕发,喜气洋洋,仿佛在说:“我一如平日,什么事情都不晓得。”玛丽亚公爵小
姐面色惨白,心惊胆战,一对眼睛低垂着。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最苦恼的是:她知道在这种
场合应当像布里安小姐那样处理事情,但是他没法做到。她仿佛觉得,“假若我装出一副不
理会的样子,他就会以为我对他缺乏同情心,如果我觉得烦闷,情绪恶劣,他就会说(这是
从前常有的情形),我垂头丧气。”其余可从此类推。

公爵望了望女儿惶恐的神态,气冲冲地开口说:

“废料……或者是个傻瓜!……”他说道。

“那一个没有到!她们真的诽谤她了。”他心中想到那个没有到餐厅来的矮小的公爵夫
人。

“公爵夫人在哪里?”他问道。“躲起来了吗?……”

“她不太舒服,”布里安小姐面露愉快的微笑,说道,“她不会出来。在她那种情况
下,这是可以理解的。”

“呣!呣!呣!呣!”公爵说道,在桌旁坐下。

他觉得盘子不干净,指了指盘子上的污点,把它扔了。吉洪接住盘子,递给小菜间的侍

者。矮小的公爵夫人不是身体不舒服,而是她心里害怕公爵已经达到难以克服的地步,她一
听见公爵的情绪恶劣,就决定闭门不出。

“我替孩子担心,”她对布里安小姐说道,“惶恐不安,天知道会出什么事。”

一般地说,矮小的公爵夫人住在童山,经常惶恐不安,对老公爵怀有一种她所意识不到
的厌恶感,因为恐惧占了上风,所以她没有这种体会。从老公爵而言,他也怀有厌恶感,但
是它被蔑视感冲淡了。矮小的公爵夫人在童山住惯了,特别疼爱布里安小姐,和她在一起过
日子,请她在自己身边过夜,常常和她谈到老公公,将他评论一番。

“Ilnousarrivedumonde,monprince,”①布思安小姐用她那白里泛红的小手打开白餐
巾时,说道,“SonexcellenceleprinceHenKouraguineavecavecsonfils,àcequej’
aientenBdudire.”②她带着疑问的语调说。

①法语:公爵,客人要到我们这里来。
②法语:据我所听说的,是库拉金公爵大人偕同他的儿子。

“呣……这个excellence是小孩……我把他安排在委员会里供职,”老公爵带着蒙受
屈辱的样子说。“儿子来干啥,我简直弄不明白。丽莎韦塔·卡尔洛夫娜(即是矮小的公爵
夫人)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也许知道。我不知道他干嘛把儿子带到这里来。我用不着。”他望
了望满面通红的女儿。

“你不舒服,是不是?就像今日阿尔帕特奇这个笨蛋所说的,你给大臣吓坏了。”

“不是的,monpère.”①

不管布里安小姐的话题怎样不妥当,但她并没有停住,还是喋喋不休地谈论暖房,谈论
刚刚绽开的一朵鲜花的优美,公爵喝过汤之后,变得温和了。

午饭后,他去儿媳妇那儿走走。矮小的公爵夫人坐在小茶几旁和侍女玛莎絮絮叨叨地谈
话。她看见老公公后,脸色变得苍白了。

矮小的公爵夫人变得很厉害了。现在与其说她好看,莫如说她丑陋。她两颊松垂,嘴唇
翘起,眼皮耷拉着。

“是的,真难受。”公爵问她有什么感觉,她这样回答。

“需要什么吗?”

“merci,monpère,②不需要什么。”

①法语:爸爸。
②法语:爸爸,谢谢你。

“嗯,好,好。”

他走出来,走到堂倌休息室。阿尔帕特奇低下头来,在堂倌休息室里站着。

“把马路填好了吗?”

“大人,填好了。看在上帝份上,请原谅我这个糊涂人。”

公爵打断他的话,不自然地大笑起来。

“嗯,好,好。”

他伸出手来,阿尔帕特奇吻吻他的手,之后他走进了书斋。

傍晚,瓦西里公爵到了。车夫和堂倌们在大道上(大路被称为大道)迎接他。他们在故
意撒上雪花的路上大喊大叫地把他的马车和雪橇拉到耳房前面。

他们拨给瓦西里公爵和阿纳托利两个单独的房间。

阿纳托利脱下无袖上衣,双手叉腰坐在桌前,面露微笑,瞪着他那双好看的大眼睛,目
不转睛地心不在焉地凝视着桌子的一角。他把他的一辈子视为某人不知为什么应该给他安排
的无休无止的纵情作乐。他也是这样看待他对这个凶狠的老头子和很有钱的丑陋的女继承人
的走访的。照他的推测,这一切都会导致顺利的极为有趣的结局。“既然她很富有,干嘛不
娶她为妻?这决不会造成障碍。”阿纳托利想道。

他刮了脸,照老习惯细心而讲究地给自己身上洒香水,带着他那生来如此的和善和洋洋
自得的神态,高高地昂着漂亮的头,走进父亲的住房。两个老仆人给瓦西里公爵穿衣裳,在
他身旁忙碌地干活。他兴致勃勃地向四周环顾,向走进来的儿子愉快地点点头,仿佛在说:
“是的,我所需要的正是你这副样子!”

“爸爸,不,真的,她很丑陋吗?啊?”他用法国话问道,好像继续在谈旅行时不止一
次地谈过的话题。

“够了,甭再说蠢话!主要的是,对老公爵要极力表示尊敬,言行要慎重。”

“如果他开口骂人,我就走开,”阿纳托利说道。“这些老头子我不能容忍。啊?”

“你要记住,对你来说,一切以此为转移。”

这时,女仆居住的房里不仅获悉大臣偕同儿子光临的消息,而且对他们二人的外貌描述
得详详细细。公爵小姐玛丽亚一人坐在自己房里,枉然地试图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

“他们干嘛要写信,丽莎干嘛要对我谈到这件事呢?要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一面照
镜子,一面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走到客厅里去呢?如果我真的喜欢他,我此刻也不能独
个儿和他在一块啦。”一想到父亲的目光,就使她胆寒。

矮小的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从侍女玛莎那里接获各种有用的情报,谈到某个面颊绯
红、眉毛乌黑的美男子就是大臣的儿子,他父亲拖着两腿费劲地登上阶梯,而他竟像一只苍
鹰,一举步就登上三级梯子,跟在他身后走去,矮小的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从走廊里就听
见他们兴致勃勃的谈话声,获得这些情报后,就走进公爵小姐的房间。

“Ilssontarrivés,Marie,①您知道吗?”矮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她步履维艰,摇晃

着她那大肚子,身子沉甸甸地坐到安乐椅上。

①法语:玛丽,他们到了。

她已经不穿早晨穿过的那件短上衣了,而是穿着一件挺好的连衣裙。她的头部经过细心
梳理,神采奕奕,但仍旧遮掩不住邋遢的毫无生气的外貌。从她穿的这件在彼得堡交际场中
常穿的服装来看,更显得难看多了。布里安小姐身上的服装也不易觉察地改观了,使她那美
丽而鲜嫩的脸蛋平添上几分魅力。

“Ehbien,etvousrestezcommevousètes,chère

privncesse?”她说,“Onvavenivannoncer,quecesmessieurssontausalon,
ilfaudradescendre,etvousnefaitespasunpetitbrindétoilette!①”

矮小的公爵夫人从安乐椅上站立起来,按铃呼唤侍女,急忙而又愉快地给公爵小姐玛丽
亚的衣着出点子,并且着手给她穿衣服。公爵小姐玛丽亚觉得受委屈,有损她的自尊心,那
个许配给她的未婚夫的来临,弄得她心情激动,使她更受委屈的是,她的两个女友预测这件
事只能这样办,如果告诉她们说她为自己也为她们而感到羞愧的话,那就是说暴露了她自己
的激动心情,如果拒绝她们给她穿着,势必会导致长时间的取笑和聒絮。她面红耳赤,一对
美丽的眼睛变得无神了,脸上尽是红斑,她带着她脸上时常流露的牺牲者的难看的表情,受
制于布里安小姐和丽莎。这两个女人十分真诚地想使她变得漂亮。她长得非常丑陋,她们之
中谁也不会产生和她争妍斗艳的念头,因此她们是出自一片诚心,而且怀有女人们那种天真
而坚定的信念,认为衣着可以使面容变得美丽,于是她们就着手给她穿上衣服。

“Malonneamie②,说实话,不行,这件连衣裙不美观,”丽莎说道,她从侧面远远地
望着公爵小姐,“你那里有一件紫红色的连衣裙,吩咐人拿来!好吧,要知道,也许这就能
决定一生的命运。可是这件连衣裙颜色太浅,不美观,不行,不美观!”

①法语:欸,您怎么还是穿着以前穿的那件衣服?马上就有人来说话,他们走出来
了。得到楼下去,您略微打扮一下也好啊。
②法语:我的朋友。

不是连衣裙不美观,而是公爵小姐的脸盘和身材不美观,可是布里安小姐和矮小的公爵
夫人没有觉察到这点。她们总是觉得,如果把一条天蓝色的绸带系在向上梳的头发上,并从
棕色的连衣裙上披下一条天蓝色的围巾,等等,一切就会显得美观了。她们忘记,她那副惊
恐的面孔和身体是无法改变的。所以,无论她们怎样改变外表并且加以修饰,但是她的面孔
仍然显得难看,很不美观。公爵小姐玛丽亚温顺地听从她们三番两次地给她调换服装,然后
把头发往上梳平(这个发式完全会改变并且影响她的脸型),披上一条天蓝色的围巾,穿上
华丽的紫红色的连衣裙,这时矮小的公爵夫人在她周围绕了两圈左右,用一只小手弄平连衣
裙上的皱褶,轻轻拽一拽围巾,时而从那边,时而从这边侧着头看看。

“不,还是不行的,”她两手举起轻轻一拍,坚决地说。

“Non,Marie,
décidémentcanevousvapas.Jevousaimemieuxdansvotrepetiterobegrvisedetouslesjours
.Non,degrace,faitescelapourmoi。①卡佳,”她对侍女说。“你给公爵小姐把那件浅
灰色的连衣裙拿来,布里安小姐,您再看看我怎么安排这件事吧。”她带着一个演员预感到
欢乐而流露的微笑,说道。

①法语:玛丽,不行,这件您穿来根本不合适。您穿您每日穿的那件浅灰色的连衣
裙,我就更喜欢您了。请您为了我就这么办吧。

可是当卡佳把那件需要的连衣裙拿来的时候,公爵小姐玛丽亚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镜台
前面,端详着自己的脸蛋,卡佳从镜中望见,她的眼睛里噙满着泪水,她的嘴巴颤栗着,快
要嚎啕大哭了。

“Voyons,chèreprincesse,”布里安小姐说道。“encoreunpetiteffort.”①

矮小的公爵夫人从侍女手中取来连衣裙,向公爵小姐玛丽亚面前走去。

“那样不行,现在我们要打扮得既简朴又好看。”她说道。

她的嗓音、布里安小姐的嗓音、还有那个因某事而发笑的卡佳的嗓音,汇合成类似鸟鸣
的欢乐的呢喃声。

“Non,laissez-moi.”②公爵小姐说。

她的嗓音听来如此严肃、令人难受,飞鸟的呢喃声顿时停止了。她们望了望她那对美丽
的大眼睛,眼睛噙满着泪水,深思熟虑地,炯炯有神地、恳求地望着她们,她们心里明白,
继续坚持非但无益,反而残忍。

“Aumoinschangezdecoiffure.”矮小的公爵夫人说道,“Jeuousdissais,”她把脸
转向布里安小姐,带着责备的腔调说,“Marieaunedecesfigures,
auxquellesgenredecoffurenevapasdutout,Maisdutout,dutout.Changezdegrace.”③
Laissez-moi,laissez-moi,toutcam’estparfaitementégal.”④可以听见勉强忍住
眼泪的人回答的声音。

①法语:唉,公爵小姐,再克制一下自己吧。
②法语:不,请别管我好了。
③法语:“至少要改变发式。我对您说过。”“这种发式根本不适合玛丽这一类人的脸
型。请您改变发式吧。”
④法语:别管我吧,我横竖一样。

布里安小姐和矮小的公爵夫人应当自己承认,公爵小姐玛丽亚这副样子很难看,较之平
日更丑陋,可是已经太晚了。她脸上带有她们所熟悉的那种独立思考而又悲伤的表情不停地
注视她们。这种表情并没有使她们产生对公爵玛丽亚小姐的畏惧心理。(她没有使任何人产
生这种感觉。)但是她们知道,一当她脸上带有这种神态,她就会沉默不言,她一下定决
心,就毫不动摇。

“Vouschangerez,n’est-cePas?”①丽莎说道,当玛丽亚公爵小姐一言未答的时
候,丽莎从房里走出来了。

①法语:您准会换个发式的,是不是?

公爵小姐玛丽亚独自一人留下来了。她没有履行丽莎的意愿,不仅没有改变发式,而且
没有对着镜子瞧瞧自己。她软弱无力地垂下眼帘和胳膊,默不作声地坐着,暗自思量着。她
脑海中想象到一个丈夫,一个强而有力的男人,一个居于高位、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的人
士,他忽然把她带进一个完全不同的幸福的世界。她脑海中想象到她怀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就是她昨日在乳妈的女儿那里看见的那个模样的孩子。丈夫在面前站着,温柔地望着她和孩
子。“可是我想得不对,这是不可能的,我的相貌太丑了。”她心中想道。

“请您去饮茶。公爵马上要出来会客。”从门后可以听见侍女的说话声。

她清醒了,她对自己想到的事情大吃一惊。在下楼之前,她站立起来,走进供神像的礼
拜室,她把视线集中在长明灯照耀的大型神像的黑脸膛上,把双手交叉起来,在神像面前站
立几分钟。公爵小姐玛丽亚心头充满着痛楚的疑虑。她是否能够享受爱情的欢乐,人世间爱
慕男人的欢乐?玛丽亚公爵小姐在产生结婚的念头之际,她心中所想望的是家庭的幸福和儿
女,但是主要的至为强烈的宿愿,那就是人世间的爱情。她越是对旁人,甚至对她自己隐瞒
感情,这种感情就越发强烈。“我的天啦,”她说道,“我怎么能够抑制我内心的这些魔鬼
一般可怕的念头?我怎么能够永远抛弃这种坏主意?俾使我能心平气和地实现你的意愿?”
她刚刚提出这个问题,上帝就在她心中作出了答复:“别为自己希图任何东西,用不着探
求,用不着激动,更不宜嫉妒。对你来说,人们的未来和你的命运都不是应当知道的,为了
不惜付出一切,你就得这样话下去。如果上帝要考验你对婚姻的责任心,你就得乐意去履行
他的旨意。”公爵小姐玛丽亚怀有这种安于现状的思想(但仍旧指望她能够实现她得到已被
封禁的尘世爱情的宿愿),她叹了一口气,在胸前画了十字,就走下楼去。她既不考虑连衣
裙,也不考虑发式,更不考虑她怎样走进门去,说些什么话。因为没有上帝的旨意,就连一
根毛发也不会从人的头上掉下来,这一切比起上帝的预先裁定,究竟能够意味着什么呢。

4

当公爵玛丽亚小姐走进屋里来的时候,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已经呆在客厅里了,他们
父子正跟矮小的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交谈。当她踮着后跟、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的时
候,男人们和布里安小姐都欠起身子,矮小的公爵夫人在男人们面前指着她,说道:
“VoilàMarie!”①公爵小姐玛丽亚看见众人,她看得非常仔细。她看见瓦西里公爵的面
孔,在他看见她的时候,他脸上有一阵子显得严肃,但立即微微一笑。她还看见矮小的公爵
夫人的面庞,公爵夫人怀着好奇的心情从客人们的脸上观察到玛丽给客人们造成的印象。她
看见布里安小姐系着绸带,面容俊俏,把她那前所未有的兴奋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但是公
爵小姐没法看见他,她所看见的只是一个耀眼而漂亮的大块头,正当她走进来时向她身边靠
拢。瓦西里公爵先走到她身边,她在他弯下腰来吻吻她的手的时候,吻了吻他的秃头,对他
问的话作了回答,说她非但没有把他忘却,反而记得一清二楚。后来阿纳托利走到她跟前。
她还没有望见他。她只感觉到一只温柔的手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她轻轻地碰了碰他那洁白的
前额,额头上的淡褐色的秀发抹上了一层发蜡。当她望望他的时候,他的俊美的相貌使她大
为惊讶。阿纳托利把右手的大拇指夹在制服钮扣后面,胸部向前挺起,背脊向后微倾,摇晃
着一只伸出的腿,略微垂下头,默不作声,快活地望着公爵小姐,他显然完全没有去想她。
阿纳托利在言谈方面并不机智,也不能言善辩,但是他倒具有交际场中认为可贵的那种泰然
自若和以不变应万变的自信的本能。一个缺乏自信心的人初次与人结识时如果不作声,而又
意识到沉默很不体面,想随便说说,那末,到头来一定不妙。但是阿纳托利沉默不言,摇晃
着他的一条腿,喜悦地观赏公爵小姐的发型。可以看出,他能够这样久久地保持镇静和沉
默。“假如这种沉默会使谁觉得很不自在,那就让他开腔吧,我可不愿意说话。”他那副模
样仿佛这样说。除此而外,在与女人交往方面,阿纳托利具有一种轻视一切、凌驾于他人之
上的派头。他这种派头最容易引起女人的好奇、恐惧、甚至爱慕。他那副模样仿佛在对她们
说:“我知道你们,我知道,干嘛要跟你们打交道?你们可真会高兴极了!”也许他遇见女
人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十之八九他没有这种思想,因为他很少动脑筋思考),可是他竟有
这样的神态,这样的派头。公爵小姐已经有了这种感觉,她仿佛要向他表白,她并没有想把
他迷住的勇气,于是向老公爵转过脸去。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谈着一般的话题,这多亏矮小的
公爵夫人的动听的嗓音和她那翘在洁白的牙齿外面的长着茸毛的小嘴唇,她用爱说话的快活
人常用的戏谑方式接待瓦西里公爵,使用这种方式的先决条件是,交谈者之间具有一套早已
定型的笑话,以及令人愉快的不为尽人皆知的可笑的回忆,而在事实上这种回忆是没有的,
矮小的公爵夫人和瓦西里公爵之间也没有这样的回忆。瓦西里公爵心甘情愿地听从这种腔调
的摆布,矮小的公爵夫人也引诱庶几不认识的阿纳托利来回忆一些从未发生的滑稽可笑的事
情。布里安小姐也一同回忆这些虚构的往事,就连公爵小姐玛丽亚也高兴地感觉到她自己已
被卷入这些令人愉快的回忆中了。

①法语:这就是玛丽。

“您看,亲爱的公爵,我们现在至少要充分地享受您带来的欢乐,”矮小的公爵夫人对
瓦西里公爵说,不言而喻,是用法国话说的,“这可不会像在安内特家中举办的晚会上那样
了,您在那里总是溜之大吉,您还记得cettechereAnBnette!”①

“哎,您不要像安内特那样对我谈论政治啊!”

“可是,我们那张茶几呢?”

“噢,是的!”

“您干嘛从来不到安内特那里去呢?”矮小的公爵夫人向阿纳托利问道。“啊,我知
道,我知道,”她使个眼色,说着,“您哥哥伊波利特把您的事讲给我听了。噢!”她伸出
指头来威吓他。“我还知道您在巴黎闹的恶作剧啊!”

“而他——伊波利特没有告诉你吗?”瓦西里公爵说道(把脸转向儿子,一把抓住公爵
夫人的手),仿佛她想溜掉,仿佛她想溜掉,他差点儿没有把她留住似的,“他却没有告诉
你,他自己——伊波利特,想这个可爱的公爵夫人想得苦恼不堪,而她
lemettaitlaote?”②”?

“Oh!C’estlaperledesfemmes,princesse!”③他把脸转向公爵小姐说道。

①法语:这个可爱的安内特吧。
②法语:把他赶出家门了。
③法语:公爵小姐,咳,这是妇女中的一个最可贵的人。

布里安小姐一听到巴黎这个词,就不放过机会,也参与大家回忆往事的谈话。

她竟敢问到阿纳托利是不是离开巴黎很久了,他喜不喜欢这个城市。阿纳托利很乐意地
回答这个法国女人提出的问题,他面露微笑地打量着她。和她谈论有关她祖国的情形。阿纳
托利看见貌美的布里安小姐之后,心中就断定,童山这个地方是不会令人感到寂寞的。“长
得很不错!”他一面想道,一面望着她。“这个demoiselledécompagnie①长得很不错。我
希望在她嫁给我时,把她带到身边来,”他想了想,“lapetiteestgentille。”②

①法语:女伴。
②法语:长得很不错,很不错。

老公爵在书斋里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蹙起额角,周密地考虑他要怎样对付。这些客人
的到来使他恼怒了。“瓦西里公爵和他的爱子与我何干?瓦西里公爵是个胸无点墨的吹牛
家,儿子,得啦,未必能成材。”他暗自唠叨地说。惹他生气的是,这些客人的到来在他心
灵中掀起一个悬而未决的经常搁置的问题,即是老公爵一贯自我欺骗的那个问题。这个问题
就在于,他是否有决心在某个时候和公爵小姐玛丽亚断绝来往,让她出阁。公爵从来下不了
决心向自己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他事先知道,他会公平合理地回答这个问题,而
公平合理的做法和他的感情相抵触,尤其是和他的谋生的才能相抵触。虽然他似乎不太珍惜
公爵小姐玛丽亚,但是缺乏她,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的生活是不可思议的。

“她为什么要嫁人呢?”他想,“想必是个不幸的女人。你看,丽莎嫁给安德烈(目下
似乎很难找到更好的丈夫),她满意她自己的命运么?谁会出于爱慕而娶她为妻呢?她长得
难看,又笨拙。有人准会为了关系和财富而娶她为妻的。难道就不能继续过处女生活吗?那
更幸福啊!”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一面穿衣服,一面这么想。可是那个束之高阁的问题
却要求立刻加以解决。瓦西里公爵把他的儿子带来了,很明显是有求婚的打算,也许就是今
天或明天要求率直的回答。名望和社会地位还不错。“好吧,我就不反对,”老公爵喃喃自
语地说,“但愿他配得上她。我们要看的正是这一层。”

“我们要看的正是这一层,”他大声地说,“我们要看的正是这一层。”

他像平日那样,迈着矫健的脚步走进客厅,飞快地向众人扫了一眼,他看见矮小的公爵
夫人的一件换了的连衣裙、布里安系着的绸带、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难看的发式、布里安和阿
纳托利流露的微笑、他自己的公爵小姐在众人谈话中的孤独。“她打扮得像个蠢货!”他愤
恨地朝女儿瞟了一眼,心里想了想,“毫无廉耻!他根本不想和她交往!”

他走到瓦西里公爵面前。

“啊,你好,你好,看见你,我真高兴。”

“为了看看好朋友,多绕七里路也不嫌远,”瓦西里公爵开口说道,像平常那样,他说
得很快,充满自信,而且亲切。

“这是我的第二个儿子,请您垂爱照拂。”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望了望阿纳托利。

“好样的,好样的!”他说道,“喂,你来吻吻我吧。”他于是向他伸出面颊。

阿纳托利吻了吻老头,好奇地、十分冷静地望着他,等待着,看他父亲的怪脾气会不会
马上发作。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坐在他平常坐的长沙发角上,替瓦西里公爵把安乐椅移到自己
身边,指了指安乐椅,便开始询问政治事件和新闻。他仿佛聚精会神地聆听瓦西里公爵的讲
话,但又不停地注视公爵小姐玛丽亚。

“这么说,是从波茨坦写来的信吗?”他重复瓦西里公爵最后说的一句话,忽然站立起
来,走到他女儿面前。

“你为客人们才这样打扮,是吗?”他说道,“好看,很好看。客人们在场,看见你梳
个新颖的发式,我却要在客人面前告诉你,未经我许可,你以后不得擅自改变衣着。”

“monpeve,①这是我的罪过。”矮小的公爵夫人面红耳赤,为她鸣不平。

①法语:爸爸。

“随您的便,”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说道,在儿媳妇面前并足致礼,“她用不着丑
化自己,本来就够丑的了。”

他又坐到原来的位子上,不再去理会给惹得双眼流泪的女儿。

“对公爵小姐来说,这个发式倒是很合适的。”瓦西里公爵说道。

“啊,老兄,年轻的公爵叫什么名字?”尼古拉·安德烈伊奇把脸转向阿纳托利,说
道,“请到这里来,我们谈谈,认识一下。”

“是开始娱乐的时候了。”阿纳托利想了想,面露微笑,在老公爵身边坐下来。

“听我说,我亲爱的,据说您是在国外接受教育的。我和您父亲不一样,教我们识字的
是个教堂的执事。我亲爱的,请您说给我听,您今儿在骑兵近卫军供职吗?”老头子靠近阿

纳托利,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问道。

“不,我已经调到陆军来了。”阿纳托利答道,勉强忍住了,没有笑出声来。

“啊!这是件好事。我亲爱的,怎么样?您愿意为沙皇和祖国效劳吗?目前是战争时
期。这样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应当服役,应当服役。上前线,怎样?”

“不,公爵。我们的兵团出动了。可我只是挂个名。爸爸,我在哪个编制内挂名呀?”
阿纳托利放声大笑,把脸转向父亲,说道。

“干得挺不错,挺不错。我在哪个编制内挂名呀!哈——

哈——哈!”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笑了起来。

阿纳托利的笑声更响亮。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忽然皱起了眉头。

“也好,你去吧。”他对阿纳托利说。

阿纳托利含着笑意又走到女士们跟前。

“瓦西里公爵,要知道你是在国外培养他们的,是吗?”老公爵把脸转向瓦西里公爵
时,说道。

“当时我尽力而为,我告诉您,那里的教育比我们的教育办得好得多。”

“是啊,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什么都要按新方式来办理。

英俊的小伙子,棒小伙子!喂,到我那里去吧。”

他挽着瓦西里公爵的手,把他领进了书斋。

瓦西里公爵和老公爵单独留下来之后,他马上向他表明自己的意向和希望。

“你竟以为,”老公爵气忿地说,“我把她留在身边,不能和她断绝往来吗?有人会这
样想象!”他怒气冲冲地说。“即令是明天分手我也不在乎!我告诉你的只是,我要熟悉女
婿的情形。你知道我的规矩:一切都直言不讳!我明日在你面前来问问,只要她愿意,就让
他多住些日子。让他多住些日子,我看个究竟。”公爵气呼呼地说。“让她嫁出去,我横竖
一样。”他用他和儿子离别时常用的刺耳的嗓音喊道。

“我率直地告诉您,”瓦西里公爵说道,那腔调就像一个狡猾的人确信他在交谈者的洞
察之下用不着耍滑头似的。“您真是把人看透了。阿纳托利并不是天才,却是个诚实而善良
的小伙子,挺好的儿子和亲人。”

“嗯,嗯,好的,我们以后看得出来。”

正如孤单的女人长期在缺少男伴的生活中常见的情形那样,阿纳托利一出现,尼古
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家中的三个女人都同样地感觉到,在这时以前她们的生活简直不是生
活。她们的思考、感觉和洞察能力顿时增强了十倍,她们以前仿佛在黑暗中度过的生活忽然
被那前所未有的充满现实意义的光辉照亮了。

公爵小姐玛丽亚根本不在思忖,也不记得她自己的面孔和发式。那个未来也许是她的丈
夫的人的俊美而且显得坦率的面孔吸引着她的全部注意力。她仿佛觉得他很慈善、英勇、坚
定、豁达,而且富有男子气概。她对这一点是坚信不疑的。千个未来家庭生活的幻影在她想
象中不断地出现。她驱散这些幻影,极力把它们隐藏起来。

“不过我对他是不是太冷淡了?”公爵小姐玛丽亚想道,“我极力地克制自己,因为我
在灵魂深处觉得自己和他太接近了,可是他真的不知道我对他有什么想法,他可能在想象中
以为我很讨厌他。”

公爵小姐玛丽亚尽力地盛情招待新来的客人,可是她不在行。

“Lapauvrvefille!Elleestdiablementlaide,”①阿纳托利心中想着她。

①法语:可怜的女郎!长得像鬼一般丑陋。

阿纳托利的来临也使得布里安小姐极度兴奋,不过她的想法有所不同了。当然,这个年
轻而貌美的女郎没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没有亲戚朋友,甚至没有自己的祖国,她不想献出她
的一生去侍候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替他朗读一本一本的书,并与公爵小姐玛丽亚结成
知己。布里安小姐很早就在等待一个俄国公爵,这个俄国公爵立即看清她优越于那帮丑陋、
衣着不美观、笨手笨脚的俄国公爵小姐,他必将钟情于她,并且将她带走。现在这个俄国公
爵终于来到了。布里安小姐曾经听她姑母叙述一段故事,故事是由她亲自续完的,她喜欢在
想象中重述这个故事。故事中提到一个受引诱的女郎,她那可怜的母亲(sapauvremère)
在她眼前出现,责备她,因为她未经结婚就与一个男人发生性关系。布里安小姐在想象中给
他——勾引者——叙述这段故事时,时常感动得双眼流泪。此刻这个他,真正的俄国公爵,
出现了。他要将她带走,后来mapauvremère来了,他于是娶她为妻。当布里安小姐跟他谈
论巴黎时,在她头脑中逐渐地形成她的未来的全部经历。不是有什么打算指引着布里安小姐
(她甚至连一分钟也没有考虑她要怎么办),而是这一切早已在她心灵中酝酿成熟了,现在
只须在眼前出现的阿纳托利周围加以集中起来,她希望他会喜欢她,而且尽可能地引起他的
爱慕。

矮小的公爵夫人就像兵团的一匹老马似的,一听见号声,就不自觉地习惯于准备飞奔,
她连自己怀孕的事也置之脑后,很快就卖弄起风骚来了,好在她别无用心,亦无内在的斗
争,只是怀有一种轻浮而稚气的愉快情绪而已。

虽然阿纳托利在这帮女人中常使他自己处于那样一种地位,就像某人被女人追逐而觉得
厌烦一样,但是他看见他对这三个女人已产生影响,于是感到虚荣心的满足。此外,他开始

对这个俊俏而爱挑衅的布里安怀有一种狂热的兽性的感觉,这种感觉产生得异常神速,促使
他采取最大胆的粗暴的行动。

饮茶完毕,这群人走进休息室,他们都请公爵小姐弹弹击弦古钢琴,阿纳托利靠近布里
安小姐,他在公爵小姐玛丽亚面前支撑着臂肘,一对眼睛含着笑意,欢快地注视着她。公爵
小姐玛丽亚怀着痛楚、喜悦而又激动的心情,觉察到向她投射的目光。一支她所喜爱的奏鸣
曲把她带进沁人肺腑的诗的领域,而那个被她觉察到的向她投射的目光,却给这个领域增添
了更多的诗情。但是阿纳托利的视线虽说是集中在她身上,被注意的却不是她,而是布里安
小姐那只小脚的动作,他正用他的一只脚在击弦古钢琴下面碰碰她的那只小脚。布里安小姐
也瞅着公爵小姐,公爵小姐玛丽亚在她那对美丽的眸子里觉察到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喜而
又充满希望的表情。

“她多么爱我!”公爵小姐玛丽亚想道。“现在我多么幸福,我有这样一个朋友和这样
一个丈夫会是多么幸福!难道他会成为丈夫吗?”她想道,却不敢朝他脸上望一眼,老是觉
察到那种凝视她的目光。

夜晚,晚饭后大家开始四散的时候,阿纳托利吻了吻公爵小姐的手。她自己并不知道,
她怎么能够鼓足勇气,直勾勾地望望凑近她那对近视眼的美丽的面孔。他从公爵小姐身边走
开后,又前去吻吻布里安小姐的手(这是不够体面的,但他却随便而又自信地这样做了),
布里安小姐涨红了脸,惊恐地瞧瞧公爵小姐。

“Quelledelicatesse,”①公爵小姐想了想。“难道阿梅莉(有人这样称呼布里安小
姐)以为,我会吃她的醋,就不去赏识她对我的纯洁的温情和忠诚吗?”她走到布里安小姐
面前,使劲地吻吻她。阿纳托利向前走去吻吻矮小的公爵夫人的手。

“Non,non,non!Quandvotrepèrem’écriraque

vousvousconduisezbien,jevousdonneraimamainàbaiser,Pasavant。”②

①法语:多么和蔼可亲。
②法语:不,不,不!当您父亲写信告诉我,说您表现得蛮好,我才让您吻吻我的手。
先吻就不行。

她向上伸出指头,微露笑容,从房里走出去了。

5

大家都四散了,除开阿纳托利一上床就立刻睡着而外,这一夜没有谁不是很久才入睡的。

“难道他——这个陌生、貌美而又慈善的男人就是我的丈夫吗?主要的是,他很慈
善,”公爵小姐玛丽亚想道,一种她几乎从未感觉到的恐惧把她控制住了。她害怕向四面打
量,她仿佛觉得有人站帏围屏后面昏暗的角落。而这个人就是他——魔鬼,而他就是这个额
头雪白、眉毛乌黑、嘴唇绯红的男人。

她按铃把侍女喊来,要侍女在她房里睡觉。

这天夜里布里安小姐在花房里来回地踱了很久,徒然地等待某人,她时而面对某人微
笑,时而竟被想象中的pauvremere(可怜的母亲)责备她堕落的话语感动得双眼流泪。

矮小的公爵夫人对着侍女说埋怨话,埋怨她没有把床铺好,她觉得侧卧不行,仰卧也不
行,睡起来总是难受,很不自在。她的怀孕的肚子妨碍她了。现在比任何时候更加碍事,阿
纳托利在她面前,使她更为生动地回想起往日的韶光,当时她身未怀胎,觉得什么都轻松愉
快。她穿着一件短上衣,戴着一顶睡帽,坐在安乐椅上。卡佳的辫发散乱,睡意正浓,一面
嘟哝着,一面第三次抖松和翻转沉重的绒毛褥子。

“我跟你说过,到处都是凹凸不平的,”矮小的公爵夫人反复地说,“我倒高高兴兴地
睡着哩,可见不是我的过失。”她像个想哭的儿童似的,嗓音颤抖起来了。

老公爵也没有睡觉。吉洪在睡梦中听见他很愤怒地踱着方步,发出鼻嗤声。老公爵觉得
他为女儿蒙受屈辱。这是最大的屈辱,因为蒙受屈辱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是他疼爱得
甚于他自己的女儿。他对自己说,他要反复思量这整个问题,如发现它是正确的,就应该处
理,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使他自己更加忿怒而已。

“只要遇见头一个男人,就把父亲,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她跑着,梳好头发,摇动尾
巴,不成样子了!抛弃父亲才高兴啦!她明明知道,我会看得出来的。呸……呸……呸……
我难道看不见,这个笨蛋只是盯着布里安(应当把她撵走)!缺乏自尊感,哪能明白这一
点!既然没有自尊感,顾不着自己也罢,至少也要顾全我的人格。应当给她讲明白,这个笨
蛋没有去想她,只是盯着布里安。她没有自尊感,可我要给她讲明这一点……”

老公爵告诉女儿,说她正误入歧途,阿纳托利存心追求布里安,老公爵知道,他将会损
害公爵小姐玛丽亚的自尊心,他的事儿(不愿离开他女儿)也就能办成,因此他就安下心
来。他喊了一声吉洪,开始脱衣裳。

“鬼让他们到这里来!”当吉洪给他这个干瘦的胸前长满斑白汗毛的老头身上披起一件
睡衣的时候,他心中想道。“我没有邀请他们。他们来破坏我的生活,我所剩下的日子并不
多了。”

“见鬼去吧!”当他的头还套在睡衣里的时候,他说道。

吉洪知道公爵有时候会有出声地表达思维的习惯,所以在公爵把脸从睡衣里露出来时,
他仍然面不变色,与他那疑问而恼怒的目光相遇。

“他们都睡了吗?”公爵问道。

吉洪就像所有的好仆役那样,专凭嗅觉就知道老爷的思想倾向。他已猜中老爷要问的就
是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

“大人,他们都睡了,连灯也熄了。”

“不必,不必……”公爵很快地说道,他把脚伸进便鞋里,把手伸进长衫里,向他睡的
长沙发走去。

虽然阿纳托利和布里安小姐之间什么都没有谈妥,但是在那pauvremere抵达之前,他
们对恋爱初阶的意义,彼此都是完全了解的,他们心里也了解,他们要在私下多多交谈,因
此从清晨起他们就去寻找两人单独会面的机会。而当公爵小姐在平时规定的时刻去看父亲的
时候,布里安小姐便和阿纳托利在温室里相会。

是日,公爵小姐玛丽亚不寻常地哆嗦着走到书斋门口。她仿佛觉得,不仅人人都晓得今
日就要决定她的命运,而且都晓得她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从吉洪的脸上,从瓦西里公爵的
近侍的脸上,她都能看到这种表情,正在此时瓦西里公爵的近侍手上提着热水在走廊里遇见
她,并且向她深深地行了一鞠躬礼。

这天早上老公爵对女儿表示特别殷勤和关心的态度。这是公爵小姐玛丽亚心里十分清楚
的。每逢公爵小姐玛丽亚不懂算术题,公爵烦恼得把那双干瘦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站立起
来,从她身边走开,并且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将一句同样的话重说数遍的时候,他脸上才流露
出这种表情。

他立刻开始谈论正经事,说话时用“您”称呼。

“有人在我面前向您求婚,”他说道,不自然地露出微笑。

“我想,您猜中了,”他继续说,“瓦西里公爵到这里来了,随身带来一个他培养的人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不知怎的竟然把阿纳托利称为接受培养的人),目的不是一饱我
的眼福。昨天他们在我面前向您求过婚。因为您知道我的规矩,所以我就来跟您商量一下。”

“monpeve(父亲),我怎样才能理解您的意思?”公爵小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
这样说。

“怎样才能理解呀!”父亲怒气冲冲地喊道。“瓦西里公爵照他自己的口味找你做个儿
媳妇,替他培养的人向你求婚。就是要这么理解。怎么理解吗?!由我来问你。”

“monpeve,我不知道您要怎么样。”公爵小姐轻言细语地说。

“我?我?我怎么样?甭管我吧。又不是我要嫁人。您怎么样,就是要知道这点。”

公爵小姐看见父亲不怀好意地看待这件事,但是就在那同一瞬间她心中想到,她一生的
命运或者是现在决定,或者是永远不能决定。她垂下眼帘,想不和父亲的目光相遇,在他的
目光影响下,他觉得她不能思索,只能习惯地唯唯诺诺,她说道:

“我所希望的只有一点——履行您的意旨,”她说。“假如要我表示自己的愿望……”

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公爵就打断了她的话。

“妙极了!”他喊道。“他要把你连同嫁妆一起带走,顺带也把布里安小姐带走。她以
后当个太太,而你……”

公爵停了下来。他发现这席话对女儿所产生的影响。她低下头,想要哭出声来。

“也罢,也罢,我在开玩笑,我在开玩笑,”他说。“要记住一点,公爵小姐,我遵守
那种做人的原则,少女有选择对象的充分权利。我赐予你以自由。要记住一点:你一生的幸
福有赖于你作出的决定。关于我是没有什么可说的。”

“monpeve,不过我不知道……”

“没有什么可说的!他由他们吩咐,他不仅可以娶你为妻,也可以娶他想娶的任何人为
妻,而你有选择对象的自由……你回到自己房间里去,慎重地考虑考虑,一小时之后到我这
里来,当他的面说给他听:嫁还是不嫁。我知道你将要祈祷,好吧,你就祈祷吧。只不过要
好好考虑。你去吧。”

“嫁还是不嫁,嫁还是不嫁,嫁还是不嫁!”公爵小姐俨如置身迷雾之中,摇摇晃晃地
走出了书斋,这时他还在大声喊着。

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而且是福星高照。但是关于布里安小姐,父亲说了一席话,这是
令人生畏的暗示。假定说,这不是实话,但毕竟令人生畏,她不能不想这件事。她穿过温室
迳直地向前走去,什么也望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可是骤然间,她所熟悉的布里安小姐的耳
语声把她惊醒了。她抬起眼睛,在离自己身边两步路远的地方望见了阿纳托利,他正在拥抱
那个法国女郎,对她轻声说了些什么。阿纳托利的清秀的脸上流露着可怖的神态,他回头望
望公爵小姐玛丽亚,那一瞬间他没有松开搂抱布里安小姐腰部的手,她没有望见公爵小姐玛
丽亚。

“谁在这儿?为什么?请您等一下!”阿纳托利那张脸仿佛在说话。公爵小姐玛丽亚沉
默地望着他们。她不能明白这一点。布里安小姐终于惊叫一声,跑开了。阿纳托利愉快地微
笑,向公爵小姐玛丽亚行个鞠躬礼,仿佛要请她嘲笑这件怪事似的,他耸了耸肩,便向通往
他的卧室的门口走去。

一小时之后,吉洪来喊公爵小姐玛丽亚。他喊她去见公爵,并且补充说瓦西里·谢尔盖
伊奇公爵也在那里。正当吉洪走来的时候,公爵小姐坐在自己房里的长沙发上,拥抱着嚎啕
大哭的布里安小姐。公爵小姐玛丽亚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公爵小姐那对美丽的眼睛炯炯发
光,像从前一样十分恬静,含有温存的爱抚和惋惜之情,注视着布里安小姐那美丽的小脸蛋。

“Non,Privncesse,jesuisperduepourtoujoursdansvotrecoeur.”①布里安小姐说道。

“pourquoi?Jevousaimeplus,quejamais.”公爵小姐玛丽亚说道,
“etjetacheraidefairetoutcequiestenmonpouvoirpourvotrebonheur.”②

“Maisvousmeméprisez,voussipure,vousnecomprendrezjamaiscete’
garementdelapassionAh,cenéstquemapauvremère…”③

“Jecomprendstout,”④公爵小姐玛丽亚一面愁闷地微笑,一面答道,“我的朋友,
您放心。我到父亲那里去。”她说完这句话,就出去了。

①法语:公爵小姐,我永远丧失了您的欢心。
②法语:究竟为什么?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爱您,我要为您的幸福竭力地做到取决于
我的一切。
③法语:可是您会蔑视我的,您如此纯洁,您永远不能明白这种强烈的情欲的诱惑。
啊,我可怜的母亲……
④我明白一切。

公爵小姐玛丽亚走进屋里来的时候,瓦西里公爵脸上流露着深受感动的微笑,坐在那
里,高高地架起一条腿,手中拿着鼻烟壶,好像他深深地动了感情,好像他对自己的多愁善
感表示遗憾,付之一笑。他连忙抓起一撮烟,搁进鼻孔里。

“Ah,mabonne,mabonne,”①他说道,站立起来,一把抓住她的两只手。他叹口气,
补充说了一句:“Lesortdemonfilsestenvosmains.Decidez,mabonne,machère,
madouceMarie,quej’aitoujoursaimée,commema

fille.”②

①法语:啊,亲爱的,亲爱的。
②法语:您掌握我儿子的命运。我的可爱的、亲爱的、温柔的玛丽,您拿定主意,我总
是像爱自己的女儿那样爱您。

他走开了。汪汪的泪水真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了。

“呸……呸……”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发出鼻嗤声。

“公爵代表他培养的人……儿子,向你求婚。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做阿纳托利·库拉金公
爵的妻子?你开口说:嫁还是不嫁!”他高声喊道,“然后我保留发表我的意见的权利。是
啊,我的意见也只是我的意见,”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把脸转向瓦西里公爵,补充说一
句,藉以回答他那央求的表情,“嫁还是不嫁?”

“monpéve,我的意愿是——永远不离开您,永远和您共同生活,不分家。我不想出
嫁。”她睁着一对美丽的眼睛望望瓦西里公爵和父亲,坚定地说。

“胡说八道,蠢话!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蹙起
额角,大声喊道。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拉到自己身边来,没有吻它,只是把他自己的前额凑
近她的前额,碰她一下,他握紧他正握着的那只手,她皱起眉头,尖叫一声。

瓦西里公爵站立起来。

“Machere,jevousdirai,quec’estunmonentquejen’oublieraijamais,jamais,
mais,mabonne,est-cequevousnenousdonnerezpasunpeud’
esperancedetouchercecoeursibon,sigénéreux.Dites,quepeut-être…L’
avenirestsigrand.Ditespeut-être.”①

①法语:亲爱的,我告诉您,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个时刻,但是,我的最慈爱的,让
我们即令怀有一线希望去触动这颗仁慈而宽厚的心吧。您告诉我,也许……前途无量。您告
诉我,也许。

“公爵,我所说的就是我心里要说的一切。我感谢您的诚意,赐予我荣幸,可是我永远
不会做您儿子的妻子。”

“我亲爱的,得啦吧,要说的话说完了。看见你我很高兴,看见你我很高兴。到自己房
里去吧,公爵小姐,去吧,”老公爵说道。“看见你我很——很高兴。”他一面拥抱瓦西里
公爵,一面重说这句话。

“我的使命是另一种使命,”公爵小姐玛丽亚想道,“我的使命是借助另一种幸福,借
助仁爱和自我牺牲的幸福使自己成为幸福的人。无论我付出何种代价,我都要替可怜的阿梅
莉缔造幸福。她是那样酷爱他。她是那样沉痛地懊悔。我要竭尽全力为他们安排婚事。假如
他不富裕,我就给她金钱,我要乞求于父亲,乞求于安德烈。假如她会成为他的妻子,我是
何等幸福。她那样不幸,身居异地,孤立无援!我的天啊,既然她会把自己遗忘,可见她多
么爱他。说不定,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公爵小姐玛丽亚想道。

6

罗斯托夫一家人许久没有获得尼古卢什卡的消息,时值仲冬,伯爵才收得一封来信,他
从来信的地址上认出了儿子的笔迹。伯爵接到这封信之后,惊恐万状,极力地做出不被人发
现的样子,他踮起脚尖跑进自己的书斋,关上房门,念起信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知道家
里接到一封信(家中发生什么事,她全知道),就悄悄地移动脚步走到伯爵跟前,碰见他手
中拿着一封信,又哭又笑很狼狈。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虽然景况有所好转,但她还继续住在罗斯托夫家中。

“monbonami?”①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忧愁地问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愿意同情他。

①法语:我的好朋友。

伯爵哭得更厉害了。

“尼古卢什卡……一封信……负伤了……macherve,……负伤了……我亲爱的……伯爵
夫人……他升为军官了……谢天谢地……怎样对伯爵夫人说才好?……”

午宴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不断地谈到战争的消息,谈到尼古卢什卡的情况,虽然她
早就心中有数,但还接连两次问到是在什么时候接到他的一封最近的来信,她说,也许不打
紧,就是今日又会接到一封信。每当公爵夫人得到这些暗示总觉得心慌意乱、惶恐地时而望
望伯爵,时而望望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时候,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就不引人注目地把话题
转到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娜塔莎在全家人之中最富有才华,她善于体会人们的语调、眼神和
面部表情的细微差别,午宴一开始她就竖起耳朵,她了解她的父亲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之
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涉及哥哥的事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正在筹备什么事情。
娜塔莎虽然很有胆量(她知道她的母亲对涉及尼古卢什卡的消息的一切都很敏感),但是她
不敢在午宴间提出问题,并且因为焦急不安,在午宴间什么都不吃,在椅子上坐不安定,也
不去听家庭女教师的责备。午宴后她拼命地跑去追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并在休息室跑着
冲上去搂住她的颈项。

“好大妈,我亲爱的,说给我听,是怎么回事?”

“我的朋友,没有什么事。”

“不,我的心肝,我亲爱的,不说的话,我决不罢休,我知道您所知道的事。”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摇摇头。

“Vousêtesunefinemouche,monenfant.”①她说道。

①法语:嘿,你真是个滑头啊。

“尼古连卡寄来的信吗?想必是的!”“娜塔莎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脸色看出了肯
定的回答,她于是大声喊道。

“不过看在上帝份上,你要小心点儿,你知道这可能会使你妈妈感到惊讶的。”

“我会小心的,我会小心的,可是,说给我听吧。您不说吗?也罢,我马上去说。”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三言两语就把这封信的内容讲给娜塔莎听了,不过有个附带条件:
不要告诉任何人。

“决不食言,”娜塔莎一面画十字,一面说道,“我决不告诉任何人。”她立即跑去见
索尼娅。

“尼古连卡……负了伤……有一封信……”她激动而高兴地说。

“尼古拉!”索尼娅刚刚开口说话,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了。

娜塔莎亲眼看见哥哥负伤的消息对索尼娅产生影响,她才头一回感到这个消息充满着悲
伤。

她向索尼娅挤过去,把她抱住,大哭起来。

“负了一点伤,但是升为军官了,他自己在信中写道,目前身体很健康。”她透过眼泪
说道。

“由此可见,你们这些妇女都是哭鬼,”彼佳说,一边迈着坚定的脚步在房间里走来走
去。“哥哥出类拔萃,我很高兴,说真的,我很高兴。你们都哭哭啼啼!什么都不懂得。”
娜塔莎透过眼泪,微微一笑。

“你没有看过信吗?”索尼娅问道。

“我没有看过,可是她说,一切都过去了,他已经当上军官了……”

“谢天谢地,”索尼娅用手画十字时说道。“可是,她也许欺骗你了。我们到妈妈那里
去吧。”

彼佳沉默地在房里踱来踱去。

“如果我处于尼古卢什卡的地位,我就会杀死更多的法国人,”他说,“他们多么卑鄙
啊!我真要把他们杀光,让那尸骨堆积成山。”彼佳继续说道。

“彼佳,你住口,你真是个傻瓜啊!……”

“我不是傻瓜,而那些因为一些小事而哭的人才是傻瓜。”

彼佳说。

“你记得他吗?”沉默片刻之后娜塔莎忽然问道。索尼娅微微一笑。

“我是不是还记得尼古拉么?”

“不,索尼娅,你记不记得他,要记得清清楚楚,什么都要记得清清楚楚,”娜塔莎做
个亲热的手势说,很明显,想使她的话语赋有最严肃的意义。“我也记得尼古连卡,我记得
他,”她说道“可我记不得鲍里斯。根本记不得。……”

“怎么?记不得鲍里斯吗?”索尼娅惊奇地发问。

“不是说我记不得,我知道他是什么模样,可是不像记得尼古连卡那样记得一清二楚。
我闭上眼睛都记得他,可是记不得鲍里斯(她闭上眼睛),真的,不记得,一点也不记得
啊!”

“唉,娜塔莎!”索尼娅欣喜而严肃地望着她的女友时说道,仿佛她认为她不配去听她
想说的话,又仿佛她把这件事告诉另外一个不能打趣的人似的。“既然我爱上你的哥哥,无
论是他还是我发生什么事,我一辈子永远都会爱他的。”

娜塔莎睁开一对好奇的眼睛,惊讶地瞧着索尼娅,沉默不言。她觉得,索尼娅说的是真
心话,索尼娅说的那种爱情也是有的,可是娜塔莎毫无这种体验。她相信,这种事可能会有
的,但是她不明白。

“你要给他写信吗?”她问道。

索尼娅沉默起来。要怎样给尼古拉写信,有没有写信的必要,是个使她苦恼的问题。现
在他已经当上军官,是负伤的英雄,她要他想到她自己,好像他对她担负有那种责任似的,
这样做是否恰当呢。

“我不知道,我想,假如他写信,我也写信。”她涨红着脸,说道。

“你给他写信就不觉得羞耻吗?”

索尼娅微微一笑。

“不觉得。”

“可是我觉得给鲍里斯写信是可耻的,所以我不写给他。”

“究竟为什么会觉得可耻呢?”

“是这么回事,我不知道。我觉得可耻,不好意思。”

“可是我晓得,为什么她会觉得可耻,”娜塔莎的开初的责备使得彼佳受委屈,他说,
“因为她爱上这个戴眼镜的胖子(彼佳这样称呼他的同名人——新伯爵别祖霍夫),现在又
爱上这个歌手(彼佳说的是那个教娜塔莎唱歌的意大利教师),所以她觉得可耻。”

“彼佳,你太傻了。”娜塔莎说。

“亲爱的,我不比你更愚蠢。”九岁的彼佳像个年老的准将似的,他说。

午宴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作了暗示,伯爵夫人在精神上有所准备。她回到自己房里以
后,坐在安乐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镶嵌在烟壶上的儿子的微型肖像,泪水涌上眼眶,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携带信件踮着脚尖走到伯爵夫人门口,她停步了。

“请您不要走进来,”她对跟在安娜后面走的老伯爵说,“一会儿以后。”她随手把门
关上了。

伯爵把耳朵贴在锁上,谛听起来了。

开先他听见冷淡的谈话声,之后听见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个人的冗长的说话声,接着
是一声喊叫,然后是鸦雀无声,然后又是两个人都用欢快的语调谈话,接着他听见脚步声,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给他打开了房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脸上流露着骄傲的表情,就像施
行手术的医师完成一次困难的截肢手术后,把观众带进手术室来赏识他的技术似的。

“C’estfait!”①她用激动的手势指着伯爵夫人对伯爵说,伯爵夫人一手拿着嵌有肖
像的烟壶,一手拿着书函,把嘴唇时而贴在烟壶上,时而贴在书函上。

①法语:成了。

她看见伯爵之后,便向他伸出手来,抱住他的秃头,她隔着秃头又看看书函和肖像,她
轻轻地把秃头推开,又吻吻书函和肖像。薇拉、娜塔莎、索尼娅和彼佳走进房里来,开始念
信了。信上简略地描述行军的情形、尼古卢什卡参与的两次战斗,他被提升为军官,还提到
他吻双亲的手,请他们祝福他,还吻薇拉、娜塔莎、彼佳,除此而外,他向谢林先生致意,
向肖斯太太、保姆致意,除此而外,他祈求代他吻吻亲爱的索尼娅,他至今还是那样爱她,
还是那样惦记她。索尼娅听到这句话,涨红了脸,泪水涌出了眼眶。她没法忍受向她投射的
目光,跑到大厅里去了,她越来越快地跑起来,旋转得头晕目眩,连衣裙鼓得像气球似的,
满面通红,微露笑容,在地板上坐下来。伯爵夫人悲痛地啼哭。

“maman,您哭什么呀?”薇拉说道,“从他写的信来看,应当高兴,不要哭啊。”

这是完全对的,但是伯爵、伯爵夫人和娜塔莎都带着责备的神态望望她。“她这副模样
究竟像谁呀!”伯爵夫人想了想。

尼古卢什卡的信被念了几百遍,那些认为自己理应前去细听来信内容的人,都走到那个
把信拿在手上不放的伯爵夫人面前来。家庭教师、保姆、米坚卡,几个熟人都来到她跟前,
伯爵夫人反复多次地念信,每次都感到一种新的快慰,每次都从信上发现尼古卢什卡的新美
德。她觉得多么奇怪,多么不平凡,多么令人欢快,她的儿子——二十年前在她腹中微微移
动细小的四肢的儿子,为了他,她和胡作非为的伯爵多次发生口角,他就是那个先学会说
“梨”,后学会喊“婆婆”的儿子,现在他身居异地,环境生疏,他居然是个英勇的战士,
独自一人在既无援助又无指导的条件下做出了一番须眉大丈夫的事业。亘古以来全世界的经
验表明,儿童自幼年开始,就不知不觉地逐渐地长大成人,对伯爵夫人来说这个经验是不存
在的。对她来说她的儿子每个时期的发育成长都不平凡,正像千千万万人从来没有这样发育
成长似的。二十年前她怎么会相信那个在她心脏下面的什么地方生存的小生物,竟会啼哭起
来,竟会吸奶和说话,现在从这封信来看,她同样不会相信那个小生物现在竟成为身强体壮
的勇敢的男人,竟是众人和子孙的楷模。

“他叙述得多么动人,多么优美的·文·体!”当她念到信中的描述部分时说道。“多
么纯洁的灵魂!他丝毫没有提到自己……丝毫没有!他提到某个叫做杰尼索夫的人,想必他
自己比大家更勇敢。他丝毫没有写到自己的苦难,多么好的心肠啊!我非常熟悉他的情况
啊!所有的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没有忘记任何人。当他还是这么点点大的时候,我经常
——

经常说,我经常说……”

他们准备一个多礼拜了,打好了书信的草稿,并且把全家写给尼古卢什卡的几封书信誊
了一遍,在伯爵夫人的监督和伯爵的关照下,筹措一些必需品和钱款,为已擢升的军官置备
军服和生活用具。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个办事讲究实际的女人,她甚至连和儿子通信的事
也能在军队中托人求情。

她就乘机向指挥近卫军的康斯坦丁·帕夫洛维奇大公处寄信。罗斯托夫一家人推
测,·国·外·俄·国·近·卫·军是一个完全固定的通信地址,假如信件投寄到指挥近卫
军的康斯坦丁大公处,就无理由不寄到附近的保罗格勒兵团团部。因此他们决定借助于大公
的信使将信件和金钱送至鲍里斯处,鲍里斯定当转送尼古卢什卡。老伯爵、伯爵夫人的信、
彼佳、薇拉、娜塔莎、索尼娅的信都寄到了,还有伯爵寄给儿子置备军服和各种用品的六千
卢布也寄到了。

7

十一月十二日,驻扎在奥尔米茨附近的库图佐夫的战斗部队,准备于翌日接受两位皇席
——俄皇和奥皇——的检阅。刚从俄国开到的近卫军在离奥尔米茨十五俄里的地方歇宿,于
翌日上午十时以前径赴奥尔米茨阅兵场接受检阅。

这天,尼古拉·罗斯托夫接到鲍里斯的便函,通知他说,伊兹梅洛夫兵团在离奥尔米茨
十五俄里的地方歇宿,鲍里斯正在等候他,以便把金钱和信件转交给他。正当部队出征归
来、在奥尔米茨近郊扎营的时候,罗斯托夫特别需要钱用。一些随军商贩和奥籍犹太商人充
分供应各种富有诱惑力的商品,挤满了营盘。保罗格勒兵团的官兵相继举行宴会,(藉以)
庆贺出征立功受奖,他们骑马前往奥尔米茨探望新来的匈牙利女人卡罗利娜,她和一名厨娘
在那里开设一间酒肆。不久前罗斯托夫庆贺他提升为骑兵少尉,他向杰尼索夫买到一匹叫做
“贝杜英”的战马,欠了伙伴和随军商贩的钱,浑身是债。罗斯托夫接到了鲍里斯的便函,
随同一名伙伴骑马前赴奥尔米茨,在那里用了一顿午饭,喝了一瓶葡萄酒,之后独自一人驰
到近卫军营寻找他的童年时代的伙伴。罗斯托夫没有来得及置备军服,他穿的是一件破烂的
佩戴有十字肩章的士官生上衣,一条同样破烂的,皮衬磨光了的紧腿马裤,腰间挂着一柄饰
以刀穗的军刀。他骑的那匹马是他在行军时从一个哥萨克手上买来的顿河马,他很神气地向
后歪戴着一顶弄皱了的骠骑兵帽。当他驰近伊兹梅洛夫兵团的营盘时,心中想道,他这副身
经百战的骠骑兵模样会使鲍里斯和他的伙伴大为惊讶。

在行军的全程中,近卫军犹如游园一般,炫耀着它自己的整洁和纪律。每昼夜的行程很
短,他们便用大车运载行囊;奥国的首长在行军途中给军官们准备十分可口的食物。各个兵
团在一片军乐声中出入于城市。军人们遵循大公的命令,在全程中(近卫军军人引以自豪)
自始至终地合着脚步行进,各个岗位的军官徒步行进。在行军期间,鲍里斯始终都在现已担
任连长的贝格身边。贝格在行军期间接管一个连,他善于执行命令,谨慎行事,已赢得首长
们的信任,他在办理经济事务上也处于有利地位。在行军中鲍里斯广于交际,结识了一些有
助于他的人,他凭藉皮埃尔的介绍信,结识了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他希望借助于他在
总司令部谋得一个职位。贝格和鲍里斯在最后一天行军结束后,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他们穿
得十分整洁,坐在拨给他们的住房中的一张圆桌前面下棋。贝格在他的双膝之间拿着一根点
燃的烟斗。鲍里斯装出一副他特有的谨小慎微的样子,用他那又白又细的手把棋子摆成小金
字塔形,等待着对手走棋,一面望着贝格的面孔,显然他在思忖下棋的游戏,他一向只是想
到他所做的事情。

“喂,你怎么走得出来?”他说道。

“要尽力而为。”贝格回答,他用手拨动卒子,又把手放下来了。

这时候,门敞开了。

“他毕竟在这儿露面了!”罗斯托夫喊道。“贝格也在这儿!哎,你这个人真是,
nemuzahcpah,anenyweqorwnup!①他喊道,重复着他和鲍里斯从前用以取笑的保姆说的话。

①保姆说的不通的法语:孩子们,去睡觉吧。

“我的老天爷!你变得很厉害啊!”鲍里斯站立起来,向前走去迎接罗斯托夫,但是在
他站立的当儿,他没有忘记把倒下的棋子扶起来,放回原处;他想去拥抱自己的朋友,可是
尼古拉回避他了。尼古拉怀有青春时代害怕因循守旧的生活道路的特殊情感。他不愿意模仿
别人,而想按照新的方式,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表达情感,只是不要像长辈那样虚伪地表达情
感。因此尼古拉和朋友相会时想做个什么特别的动作。他想捏捏鲍里斯,推推鲍里斯,可是
他无论怎样都不像大家相会时那样接个吻。而鲍里斯则相反,他安详而友善地拥抱罗斯托
夫,吻了他三次。

他们有半年几乎没有见面了,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年轻人正在生活道路上迈出第一
步,他们二人发现彼此都有很大的变化,那即是他们在生活上迈出第一步的那个崭新社会的
面貌的反映。从他们最后一次相会以来,他们二人都有许多变化,因此他们都想尽快地互相
吐露内心发生的变化。

“咳,你们都是可诅咒的不务正业的人!穿得很鲜艳,干干净净,好像从游园会上回来
似的,并不是说我们都是有罪的丘八长官。”罗斯托夫用那使鲍里斯听来觉得不熟悉的男中
音说道,一面摆出军人的架势,指指他自己穿的那条尽是污泥的紧腿马裤。

德国女老板听见罗斯托夫的响亮的嗓音,便从半开着的门内探出头来。

“怎么样,长得标致吗?”他丢个眼色,说道。

“你干嘛这样大喊大叫!你会吓倒他们的,”鲍里斯说道。

“我今天没有料到你会来,”他补充地说。“我昨日只是通过一个熟悉的库图佐夫的副
官博尔孔斯基把一封便函转交给你了。我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把……送到你手上了。啊,
你怎么样?经过战斗锻炼吗?”鲍里斯问道。

罗斯托夫没有作答,他晃了晃挂在制服滚绦上的士兵圣乔治十字勋章,用手指着他那只
缠上绷带的手臂,面露微笑,望了望贝格。

“你看得见啦。”他说。

“原来是这样,不错,不错!”鲍里斯微露笑意,说道,“我们这次出征也享有荣誉。
你本就知道,皇太子经常伴随我们兵团驶行,因此我们得到各种优惠和便利。我们在波兰受
到多么热情的接待,出席多么丰盛的午宴和舞会——我不能全都讲给你听。皇太子对待我们
军官是够慈善的。”

这两个朋友于是交谈起来,其中一人讲到骠骑兵的饮宴作乐和战斗生涯,另一人讲到在
上层人士率领下服役的欣喜和收益。等等。

“啊!近卫军啊!”罗斯托夫说。“你听我说,派人去打酒吧。”

鲍里斯皱起眉头。

“如果你非喝不可。”他说道。

他于是走到床边,从干净的枕头下面掏出钱包,吩咐手下人去把酒端来。

“对,把钱和信都交给你吧。”他补充一句。

罗斯托夫拿起一封信,把钱扔在沙发上,两只胳膊支撑着桌子,开始念信。他念了几
行,便凶狠地瞟了贝格一眼。罗斯托夫和他的目光相遇之后,用信把脸捂住了。

“真给您寄来这么多的钱,”贝格说,一面望着陷进沙发的沉重的钱包,“伯爵,我们
本来就靠薪俸勉强对付着过活。

我对您说的是我自己的情形……”

“贝格,亲爱的,您听我说吧,”罗斯托夫说,“当您接到一封家信,要和自己人会
面,您想向他详细打听各种情况,那时候若是我也在这儿,我就会立刻走开,省得妨碍你
们。请您听我说,您随便走到那里去吧……见鬼去吧!”他喊道,即刻抓住他的肩膀,亲热
地瞧着他的面孔,看样子,想竭力使他说的粗鲁话不太刺耳,他于是补充一句:“我亲爱
的,您知道,不要生气吧,我是向我们的老朋友打心眼里说的话啊。”

“哦,得了吧,伯爵,我完全明白。”贝格站起来,用尖细刺耳的嗓音说道。

“您到主人们那里去吧,他们请您了。”鲍里斯补充地说。

贝格穿着一件挺干净的既无污点又无尘屑的常礼服,在镜子前面把鬓发弄得蓬松,就像
亚历山大一世的鬓发那样向上翘起来,他从罗斯托夫的目光中深信不疑地看出,他的常礼服
引人瞩目,于是流露出愉快的微笑,从房里走了出来。

“哎呀,我真是畜生!”罗斯托夫一面念信,一面说。

“怎么?”

“哎呀,我真是猪猡。我一封信都没有写过,真把他们吓坏了。咳,我真是猪猡!”他
忽然涨红了脸,重复地说。“喂,你派加夫里洛去打酒吧!也好,我们喝他个痛快!……”
他说。

在双亲的信函中,附有一封呈送巴格拉季翁公爵的介绍信,老伯爵夫人依照安娜·米哈
伊洛夫娜的忠告借助于熟人弄到这封介绍信,并且寄给她儿子,要他把信件送至指定的收件
人,充分加以利用。

“真是愚蠢!我才不需要哩。”罗斯托夫把信扔到桌子底下时,说道。

“你为什么把它扔掉呀?”鲍里斯问道。

“一封什么介绍信,我要它有什么用!”

“这封信怎么会没有用呢?”鲍里斯一边拾起信来,一边念着署名,他说道。“这封信
对你很有用处。”

“我并不需要什么,我不去当任何人的副官。”

“究竟为什么?”鲍里斯问道。

“奴才般的差事啊!”

“我看,你还是这样一个幻想家。”鲍里斯摇摇头,说道。

“你还是这样一个外交家。可是问题不在于此……你怎么?”罗斯托夫问道。

“是的,正像你看见的这样。直到现在一切都蛮好,可是,说实在的,我很想当个副
官,不想老呆在前线。”

“为什么?”

“既然在服兵役,就要尽可能争个锦绣前程,飞黄腾达,目的正在于此。”

“是啊,原来是这样!”罗斯托夫说道,看起来,他正在想着别的什么。

他怀着疑惑的心情,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朋友,显然他在枉费心机地寻找某个问题的
解答。

加夫里洛老头把酒带来了。

“现在要不要派人去把阿尔方斯·卡尔雷奇喊来?①”鲍里斯说道,“他和你一块儿喝
酒,我不能喝了。”

①阿尔方斯·卡尔雷奇是贝格的名字和父称。

“派人去喊他,派人去喊他。这个德国鬼子怎么样?”罗斯托夫面露轻蔑的微笑,说道。

“他是个挺好、挺好的人,既正派而又令人喜爱。”鲍里斯说道。

罗斯托夫又一次目不转睛地望望鲍里斯,叹了一口气。贝格回来了,三名军官同饮一瓶
酒时兴致勃勃地交谈起来。这两名近卫军军人把他们出征的情形讲给罗斯托夫听,讲到他们
在俄国、波兰,在国外受到殷勤的招待,讲到他们的指挥官——大公的言行,讲到他仁慈而
又急躁的趣闻。当话题没有涉及贝格本人时,他像平时一样默不作声,可是一提及大公忿怒
的趣闻,他就高高兴兴地谈到他在加利西亚和大公谈过一次话,那时候大公巡视各兵团,看
见军人行为不轨因而暴怒起来。他面露愉快的笑意时讲到大公大发雷霆,骑马走到他跟前,
大声喊道:“阿尔瑙特人①!”(这是皇太子忿怒时爱用的口头禅)他于是传唤连长。

①土耳其人把阿尔巴尼亚人称为阿尔瑙特人。

“伯爵,我什么也不怕,信不信,因为我知道我是对的。伯爵,你要知道,我可以毫不
夸口地说,我把兵团的命令背得滚瓜烂熟,我把操典也背得滚瓜烂熟,就像背‘我们在天上
的父’似的。因此,伯爵,我在全连中是没有什么过失的。我觉得问心无愧。我来报到了,
(贝格欠起身子,惟妙惟肖地行举手礼。是的,难以表现出更加恭敬和得意的样子了。)正
如常言所说的,他在呵斥我,呵斥呀,呵斥呀,正如常言所说的,呵斥得狗血喷头,还说
‘阿尔瑙特人’,还说‘鬼家伙’,还说‘放逐到西伯利亚’。”贝格面露诚挚的笑容,说
道。“我知道,我是对的,所以我默不作声,伯爵,难道不是这样吗?第二天在命令中没有
提到这件事,这就是沉着的真谛所在!伯爵,就是这样。”贝格说道,一面点燃烟斗,一面
吐出烟圈来。

“是的,真是妙极了。”罗斯托夫微露笑容,说道。

但是鲍里斯发现罗斯托夫想嘲笑贝格了,于是巧妙地引开话头。他请求罗斯托夫述说他
是在什么地方、怎样负伤的,这就使罗斯托夫觉得愉快,他开始讲话,在讲的时候他的精神
显得越来越振奋。他向他们讲到申格拉本之战,完全像那些参加战斗的人平常讲到战斗的情
况那样,即是说,他们讲到的都是他们希望发生的事件,都是他们从别的讲述人那里听来的
事件,都是讲得娓娓动听的但全非真实的事件。罗斯托夫是一个老老实实的青年,他无论怎
样都不会存心说谎话。他开始讲的时候,力求讲得恰如其分,可是情不自禁地、不知不觉地
而且不可避免地说起假话来。这些听众和他自己一样多次听过冲锋陷阵的故事,对何谓冲锋
陷阵一事已构成一定的概念,他们正等着要听这样的故事,如果对这些听众述说真实情况,
他们就会不相信他讲的话,或则更糟的是,他们会以为罗斯托夫的过失在于,他没有遇到讲
述骑兵冲锋陷阵的人通常遇到的情况。他不能这样简单地讲给他们听,讲什么个个骑兵纵马
飞奔,他跌下马来,扭伤了手臂,使尽全力地跑进森林,躲避法国人。而且,他想把发生的
情况全都讲出来,那就非得克制自己不可,只宜叙述当时发生的事情的梗概。叙述真情实况
是很困难的,真有这种本领的年轻人寥寥无几。他们指望能听到这样的故事:他忘我地赴汤
蹈火,就像在烈火中燃烧,就像一阵暴风袭击敌人的方阵,他杀入腹地,左一刀右一刀砍杀
敌人,军刀已经饱尝人肉的滋味,他精疲力竭,从战马上摔下来,等等。他把这一切讲给他
们听了。

讲到半中间,正当地说“你不能设想,在冲锋陷阵时你竟会体验到一种多么奇怪的疯狂
的感觉”的时候,鲍里斯所等候的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走进房里来了。安德烈公爵喜欢
庇护青年,别人向他求情使他感到荣幸。他对昨天那个善于使他喜悦的鲍里斯怀有好感,想
满足这个青年的心愿。库图佐夫委派他随带公文去见皇太子,他顺路去看这个年轻人,希望
和他单独会面。他走进房里来,看见一名正在叙述作战中建立奇绩的集团军直属骠骑兵(安
德烈公爵不能容忍这种人),他向鲍里斯露出和蔼的笑容,皱起眉头,眯缝起眼睛,望了望
罗斯托夫,微微地鞠躬行礼,倦怠而迟缓地坐到沙发上。他碰见一群讨厌的人,心里很不高
兴。罗斯托夫明白这一点,于是涨红了脸。但他觉得满不在乎,因为这是一个陌生人,可是
他朝鲍里斯瞥了一眼,看见鲍里斯好像替他这个集团军直属骠骑兵难为情似的。虽然安德烈
公爵的腔调含有讥讽意味,令人厌恶,虽然罗斯托夫持有作战部队的观点,一向瞧不起司令
部里的芝麻副官(这个走进来的人显然属于这一流),罗斯托夫却感到局促不安,涨红了
脸,沉默不言了。鲍里斯探问司令部里有什么消息,是否可于便中打听到我们拟订的军事计
划。

“他们想必要向前推进。”博尔孔斯基答道,很明显,他不愿在旁人面前多说话。

贝格趁此机会十分恭敬地询问,他们会不会正像传闻所说的那样,要把双倍的饲料发给
各连的连长?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他不能评论这样重大的国家法
令,贝格于是很高兴地哈哈大笑。

“关于您的那桩事,”安德烈公爵又把脸转向鲍里斯说道,“我们以后再说,”他回头
望望罗斯托夫。“检阅完毕后请您到我这儿来,我们能够办到的样样都办到。”

他朝屋里扫了一眼,就把脸儿转向罗斯托夫,罗斯托夫那副不可克服的稚气的窘态变为
忿怒,他简直不屑去理会,他说:

“您好像谈过申格拉本之战,是吗?您到过那里吧?”

“我到过那里。”罗斯托夫气忿地说道,仿佛通过这句话来侮辱这个副官。

博尔孔斯基发现骠骑兵的窘态,觉得非常可笑。他略带轻蔑的样子,微微一笑。

“是啊,现在编造了许多有关这次战役的故事。”

“是的,有许多故事!”罗斯托夫高声地说道,忽然间用那变得疯狂的眼睛时而盯着鲍
里斯,时而盯着博尔孔斯基,“是的,有许多故事,不过我们的故事统统是那样一些冒着敌
人的炮火前进的人的故事,我们的故事是有分量的,而不是那些无所事事、竟获奖励的司令
部里的花花公子的故事。”

“您认为我属于那种人,是吗?”安德烈公爵心平气和地特别愉快地微笑着说道。

这时一种奇异的忿怒的感觉随同他对此人的镇静的尊重在罗斯托夫的心灵中融合起来了。

“我所说的不是您,”他说道,“我不知道您这个人,老实说,我不想知道您这个人。
总之,我所说的就是司令部的人员。”

“不过我得告诉您,”安德烈公爵带着恬静而威严的嗓音打断他的话。“您想侮辱我,
我愿意表示赞同。只要您对您自己不太尊重,侮辱我一事是很容易做到的。可是您得承认,
在这件事上,时间和地点都选得很不适宜。最近几天内,我们不得不举行一次更为严重的大
决斗,此外,德鲁别茨科伊(鲍里斯的姓氏)说到,他是您的老相识,可惜我的面孔使您厌
恶,这根本不是他的过失。不过,”他在站立时说道,“您知道我的姓氏,您也知道在什么
地方能找到我。可是,您不要忘记,”他补充地说,“我认为,无论是您,还是我都没有受
人欺侮,我是个比您年纪更大的人,所以我劝您放弃这件事。好吧,星期五检阅完毕以后,
我来等您。德鲁别茨科伊,再见吧。”安德烈公爵说了一句收尾的话,对两个人行了一鞠躬
礼,就走出去了。

只是在他走出去以后,罗斯托夫才想到他要向他回答什么话。因为他忘了说出这句话,
所以他更加恼怒了。罗斯托夫立刻吩咐仆人备马,冷淡地向鲍里斯告辞之后,便回到自己的
住宅去了。他明日是否到大本营去向这个出洋相的副官挑战,抑或是真的放弃这件事?这个
问题使他一路上感到苦恼。他时而忿恨地想到,他会多么高兴地看见这个身材矮小的体力衰
弱而骄傲的人在他的手枪之下露出惶恐的神态,他时而惊讶地感觉到,在他所认识的人之
中,没有什么人会像这个他非常仇视的小小副官那样使他多么希望和他结为知交的。

8

鲍里斯和罗斯托夫会面的翌日,奥国部队和俄国部队举行了一次阅兵式。接受检阅的俄
国部队包括新近从俄国开来的部队和随同库图佐夫出征归来的部队。两位皇帝——俄皇偕同
皇储、奥皇偕同大公,检阅了八万盟军。

从清早起,穿着得考察而且整洁的部队动弹起来了,在要塞前面的场地上排队。时而可
以看见千千万万只脚和刺刀随同迎风飘扬的旗帜向前移动着,听从军官的口令或停步,或转
弯,或保持间隔排成队列,绕过身穿另一种军装的步兵群众。时而可以听见节奏均匀的马蹄
声和马刺的碰击声,这些穿着蓝色、红色、绿色的绣花制服的骑兵骑在乌黑色、棕红色、青
灰色的战马上,一些穿着绣花衣服的军乐乐师站在队列的前面。时而可以看见炮队拉长了距
离,一门门擦得闪闪发亮的大炮在炮架上颤动着,可以听见铜件震动的响声,可以闻见点火
杆散发的气味,炮队在步兵和骑兵之间爬行前进,在指定的地点拉开距离停下来。不仅是将
军都全身穿着检阅制服,他们那粗大的或是细小的腰身都束得很紧,衣领衬托着脖子,托得
通红,腰间都系着武装带,胸前佩戴着各种勋章;不仅是军官抹了发油,穿戴得时髦,而且
每个士兵都露出一副精神充沛的洗得干干净净的刮得光光的面孔,每个士兵都把装具擦得锃
亮,每匹战马都受到精心饲养,毛色像绸缎般闪耀着光彩,湿润的马鬃给梳得一丝不紊。人
人都觉得正在完成一项非同儿戏的意义重大而庄严的事业。每个将军和士兵都觉得自己非常
渺小,也意识到自己只是这个人海之中的一粒沙土,而且也觉得自己强而有力,也意识到自
己是这个浩大的整体中的一部分。

从清早起,就开始非常紧张地张罗要办的事,可谓为全力以赴。到了十点钟,一切都如
愿地准备就绪。一列一列的官兵都在宽阔的场地上站到队里了。全军排列成三行:骑兵排在
前头,炮兵排在骑兵后面,步兵尾随于其后。

队列之间保留有街道一般的间隔。军队的三个部分——库图佐夫的战斗部队(保罗格勒
兵团的官兵站在前面一行的右翼),刚从俄国开来的集团军直属兵团和近卫兵团以及奥国的
部队,明显地分隔开来。但是他们都站在同一行列中,均由同一的首长指挥,具有同一的队
形。

一阵激动不安的絮语有如风扫落叶似地传来了:“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可以听见惊
恐的语声,一阵忙乱的高潮——

最后的准备工作——冲进了各支部队。

一群渐渐移近的官兵在前面的奥尔米茨那边出现了。这天虽是风平浪静,然而就在这时
候军队中起了一阵微风,轻轻地拂动矛上的小旗,迎风招展的军旗拍打着旗杆。在两位国王
驾到的时候,军队的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显示了自己的喜悦。传出了一声口令:“立正!”
紧接着就像公鸡报晓似的,各个角落里重复着相同的口令。这之后一切都沉默下来。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可以听见得得的马蹄声。他们是二位国王的侍从武官。二位国王向
侧翼奔驰而至,第一骑兵团的司号员吹奏大进行曲。吹奏军号的仿佛不是司号员,而是军队
本身自然而然地发出的乐声,国王的驾临真使他们感到非常高兴。从这些声音中,可以清晰
地听见年轻的亚历山大皇帝的亲热的语声。他致了祝词,接着第一兵团高呼:“乌拉!”那
呼声震耳欲聋,经久不息,令人欢欣鼓舞。众人本身所构成的这个庞大的队伍的人数和威力
使他们自己大吃一惊。

罗斯托夫站在库图佐夫统率的军队的前列,国王先向这支军队奔驰而来。罗斯托夫体验
到这支军队中每个人所体验到的那种感情——忘我的感情、国家强盛引起的自豪以及对那个
为之而举行大典的人的强烈的爱戴。

他感觉到,这个人只要说出一句话,这支庞大的军队(他自己虽是微不足道的一粒砂,
但是他和这支军队息息相关)就要去赴汤蹈火,去犯罪,去拼死,或者去建立伟大而英勇的
业绩,所以一知道这个人就要说出这句话,他不能不颤栗,不能不为之心悸。

“乌拉!乌拉!乌拉!”从四面传来雷鸣般的欢呼声,一个兵团接着一个兵团鸣奏大进
行曲来迎接国王,然后传来“乌拉”声,大进行曲的乐音,又响起“乌拉!”,欢呼声“乌
拉!”越来越高,越来越强烈,终于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

在国王还没有驰近的时候,每个兵团沉默不言,毫不动弹,俨像没有生命的物体一般;
国王一走到他们近旁的时候,兵团就活跃起来,喧哗起来,和国王走过的队列中的官兵的高

喊声汇合起来。在这可怕的震耳欲聋的高喊声中,在这变成石头般的一动不动的方形队列的
人群中,有几百个骑马的侍从武官漫不经心地、但却保持对称地,总之是畅快地骑行,两位
皇帝在前面率领他们。这一群人的抑制住的强烈的注意力集中在他们身上。

俊美而年轻的亚历山大皇帝身穿骑兵近卫军制服,头戴一顶宽檐伸出的三角帽,他那喜
悦的脸色、清晰而低沉的嗓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罗斯托夫站在离司号员不远的地方,他用他那锐利的目光很远就认出了国王,注视着他
的莅临。当国王向尼古拉身边走来,在离他二十步远的地方,他清晰地、仔细地观看皇帝的
清秀的年轻而显得幸福的面孔,他觉察到一种他未曾觉察的温情和欣喜。尼古拉似乎觉得国
王的一切——每个动作和每个特征都富有魅力。

国王在保罗格勒兵团前面停步了,他用法语向奥国皇帝说了一句什么话,脸上露出了微
笑。

罗斯托夫看见这种微笑后,他自己也禁不住微笑起来,并且体察到他对国王的那种有如
潮水般涌来的至为强烈的爱戴之感。他想借助于某种方式来表达他对国王的爱戴之感。他知
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真想哭出声来。国王传唤了团长,并且对他说了几句话。

“我的天呀,如果国王会对我讲话,我会怎么样啊!”罗斯托夫想道,“我真会幸福得
要命。”

国王也对军官们讲话:

“我衷心地感谢诸位(每个词罗斯托夫都听见了,仿佛这是来自上天的声音)。”

如果罗斯托夫现在能够为他自己的沙皇献身,他就会多么幸福啊!

“你们赢得了圣乔治军旗,今后你们要受之无愧啊。”

“只要为他而献身,为他而献身!”罗斯托夫想道。

国王还说了什么话,可是罗斯托夫没有听清楚,接着士兵们声嘶力竭地高呼:“乌拉!”

罗斯托夫弯下身子,贴在马鞍上,也使出全力去喊叫,只要他能够充分地表达他对国王
的喜悦心情,他就想喊破喉咙来。

国王在骠骑兵对面站了几秒钟,仿佛有点踌躇的样子。

“国王怎么会踌躇不前呢?”罗斯托夫想了想,可是后来,他认为,就连这种踌躇的样
子也像国王的所作所为那样,是庄严的,令人赞叹的。

国王踌躇的神态延续了片刻。他脚上穿着当时流行的狭窄的尖头皮靴,轻轻地踢了一下
他所骑的那匹英国式的枣红大马的腹股沟,又用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拉紧了缰绳,于是在微
波荡漾的海洋般的副官伴随之下策马上路了。他在其他的几个兵团附近停留半晌,越来越远
了,后来罗斯托夫只能从簇拥着国王的侍从们后面看见他的皇冠的羽饰。

罗斯托夫在侍从先生中也发现那个懒洋洋的放荡不羁的博尔孔斯基,这时他正在骑行。
罗斯托夫回想起昨日他们发生的口角,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问题:是不是要把他叫出来。

“不消说,用不着啊,”罗斯托夫这时候想了一下……“在眼前这个时刻,这件事值不
值得去考虑,去谈论呢?在充满爱心、欣悦和为国王献身之感的时刻,我们之间发生的口角
和屈辱具有什么意义呢?!而今我要爱大家,宽恕大家。”罗斯托夫想道。

国王巡视了几乎所有的兵团之后,部队开始以分列式从国王面前走过去。罗斯托夫骑着
一匹他刚向杰尼索夫买下的贝杜英,处在骑兵连的队列末尾,就是说,他单独一人,在国王
眼前走过去了。

当罗斯托夫这个优秀的骑手还没有走到国王面前的时候,他便用马刺刺了贝杜英两下,
很幸运地促使贝杜英迈出它那急躁时所迈出的猛烈的迅步。贝杜英把那吐出白沫的马嘴低垂
到胸前,翘起尾巴,仿佛脚不沾地地腾空飞奔似的,动作很优美,它高高地抬起四脚,变换
步法,好像它也觉察到国王向它投射的目光,它于是威风凛凛地走过去了。

罗斯托夫本人,把腿向后伸,收缩腹部,他觉得自己和马合为一体,他蹙起了额角,显
露出怡然自得的神色,就像杰尼索夫所说的那样,魔鬼一般地从国王身边奔驰过去了。

“保罗格勒兵团的官兵,呱呱叫!”国王说道。

“我的天呀!假如他吩咐我马上去赴汤蹈火,我该多么幸运啊!”罗斯托夫想了想。

检阅完毕的时候,新近开来的军官和库图佐夫手下的军官成群结队地聚拢起来,开始谈
论各种奖励,谈论奥军官兵和官兵的军装、奥军的战场、谈论波拿巴,特别是在埃森军团行
将逼近、普鲁士加入我方的时候,波拿巴转眼就要遭殃了。

但在各个小组中,谈论得最多的是有关亚历山大皇帝的事迹,众人传达他的一言一行,
为之而感到高兴。

大家所希望的只有一条:在国王统率下尽快去歼击敌军。由国君亲临指挥,战无不胜,
所向披靡,阅兵之后罗斯托夫和多数军官都是这样想的。

阅兵之后,大家都比打赢两仗后更加充满胜利的信心。

9

阅兵之后的翌日,鲍里斯穿着顶好的军服,领受贝格同志赐予他的事业成功的临别赠
言,前往奥尔米茨拜访博尔孔斯基。他翼望享用博尔孔斯基的垂照,为自己谋求一个极好的
职位,尤其冀望谋求一个他认为颇具吸引力的军中显要名下的副官职位。“罗斯托夫的父亲
一次就给他汇寄万把块卢布,他轻松愉快,说他不在任何人面前低三下四,决不去做任何人
的仆役;而我除去自己的头颅以外,一无所有,不得不给自己谋求锦绣前程,获取功名利
禄,时机不可错失,而应充分利用它。”

是日,他在奥尔米茨没有碰见安德烈公爵。大本营和外交使团驻扎在奥尔米茨,两位皇
帝随同侍从——廷臣和近臣均在此地居住。然而奥尔米茨的美景愈益加深了他想属于这个上
层世界的心愿。

他不认识什么人,虽然他穿着讲究的近卫军军服,但是那些在街上来来往往的高级官员
——廷臣和军人却坐着豪华的马车,佩戴着羽饰、绶带和勋章,他们比这个近卫军的小军官
的地位看来要高得多,他们不仅不愿意,而且不会去承认他的存在。他在库图佐夫总司令的
住宅打听博尔孔斯基,所有这些副官,甚至连勤务兵都轻蔑地望着他,仿佛向他示意;许多
像他这样的军官都到这里来闲逛,他们真厌烦极了。尽管如此,或者毋宁说正因为如此,次
日,即是十五日,午膳后他又前往奥尔米茨。当他走进库图佐夫的住宅时,他又打听博尔孔
斯基。这时安德烈公爵在家,有人把鲍里斯带进一间大客厅,从前这里大概是跳舞的地方,
而今这个大厅里摆着五张床、各种各样的家具、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架击弦古钢琴。一
名穿波斯式长衫的副官坐在靠近房门的桌旁写字。另一名副官,面放红光的胖乎乎的涅斯维
茨基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床上,正和一名坐在他身边的军官说笑话。第三名副官用击弦古
钢琴弹奏维也纳圆舞曲,第四名副官靠在钢琴上随声和唱。博尔孔斯基不在场。这些先生们
中谁也没有注意鲍里斯,他们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姿态。有个人正在写字,鲍里斯向他打听情
形,那人厌烦地把脸转向他,说博尔孔斯基正在执勤,如果要见他,就得从左边那道门进
去,到接待室去。鲍里斯道一声谢,便朝接待室走去。这时有十来名军官和将军呆在接待室
里。

当鲍里斯走进房间时,安德烈公爵正在听取那个胸前戴满了勋章的年老的将军的汇报,
他鄙薄地眯缝起眼睛,这种特别谦虚而又疲倦的神态,很明显地表示:“如果不是我的职责
所在,我连一分钟也不愿意和您交谈。”那位年老的将军几乎踮着脚尖,挺直着腰身,赤红
的脸上流露着军人低三下四的表情,他向安德烈公爵禀告一件什么事。

“很好,请等一下吧。”他用他想轻蔑地说话时所带有的法国口音操着俄国话对将军说
道。当安德烈公爵看见鲍里斯以后,他就不再听取将军的汇报(那位将军现出苦苦哀求的样
子跟在他背后跑,请他再听他汇报),他面露愉快的微笑,点点头,向鲍里斯转过脸来。

这时候鲍里斯已经明白,他从前所预见的正是这种情形:除开操典中明文规定、兵团中
人人熟悉他也熟悉的等级服从制度和纪律而外,军队中还有另外一种更为实际的等级服从制
度,这种制度能够迫使这个束紧腰带、面露紫色的将军恭敬地等候,而骑兵上尉安德烈公爵
认为他可任意同准尉德鲁别茨科伊畅谈一番。鲍里斯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决,他拿定主意:今
后不必遵照操典中明文规定的等级服从制度,而应遵照这种不成文的等级服从制度服务。如
今他觉得,仅仅因为他经由介绍已经认识安德烈公爵,他就立刻凌驾于这位将军之上了,这
位将军在其他场合,在前线都有可能迫使他这个近卫军准尉无地自容。安德烈公爵向他面前
走去,一把握住他的手。

“昨日您没有碰见我,十分抱歉。我整天价和德国人周旋。我同魏罗特尔曾去检查作战
部署。德国人若要认真干起来,那就没完没了。”

鲍里斯微微一笑,仿佛他心中明白安德烈暗示的众人之事。不过魏罗特尔这个姓,甚至
连“部署”这个词,他还是头一回才听说的。

“啊,亲爱的,怎么样?您总是想当副官吗?我近来已经考虑了您的事情。”

“是的!”鲍里斯说道,不知怎的不由地涨红了脸,“我想有求于总司令。关于我的
事,库拉金给他的信中提到了,我所以想去求他,”他补充地说,仿佛是道歉似的,“只是
因为我怕近卫军不会去参战。”

“很好,很好!我们来商谈这件事吧,”安德烈公爵说道,“您只要让我把这位先生的
情况向上级禀报一下,然后我就听任您的摆布了。”

当安德烈公爵去禀告那个面露紫色的将军的情况的时候,这位将军显然不赞同鲍里斯认
为无明文规定的等级从属制度有益的观点,他双眼死死盯着那个妨碍他和副官将话说完的鲁
莽的准尉,鲍里斯觉得不好意思。他转过脸来,不耐烦地等待安德烈公爵从总司令办公室回
来。

“我亲爱的,听我说,关于您的情况,我考虑过了,”当他们走进那间摆着击弦古钢琴
的大厅的时候,安德烈公爵说道。“您用不着到总司令那里去了,”安德烈公爵说道,“他
会对您说出一大堆客套话来,要您到他那里去吃午饭(就遵照那种等级服从制度供职而论,
这算是不错的,鲍里斯想了想),可是到头来这不会有什么进展,我们这些人,副官和传令
武官快要凑成一个营了。我们就这样办吧:我有个好友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他是一名副官总
长,人品蛮好。尽管这一点您没法知道,但是问题却在于,库图佐夫随同他的司令部,还有
我们这些人横竖不起什么作用。现在国王包办一切。我们就到多尔戈鲁科夫那里去吧,我也
应当上他那儿去。关于您的事,我已经向他谈过了,那末,我们去看看他是否能够把您安插
在他自己身边供职,或者在离太阳更近的什么地方谋个职位也行。”

当安德烈公爵有机会指导年轻人并且帮助他们在上流社会取得成就的时候,他就显得特
别高兴了。因为高傲自负,他从来不会接受别人的帮助,但却在帮助别人的借口下,去接近
那些获得成就并且吸引他的人。他很乐意一手包办鲍里斯的事,于是就和他一起到多尔戈鲁
科夫公爵那里去了。

当他们走进二位皇帝及其亲信驻跸的奥尔米茨皇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军事会议就是在这天举行的,军事参议院的全体议员和二位皇帝都参与会议。军事会议
反对库图佐夫和施瓦岑贝格公爵两位老人的意见,决定立刻发动进攻,和波拿巴大战一场。
安德烈公爵在鲍里斯陪伴下来到皇宫寻找多尔戈鲁科夫公爵的时候,军事会议刚刚结束了。
大半营的人员为青年党今天胜利举行的军事会议而陶醉。一些行动迟慢的人员建议等待时
机,暂不发动进攻,他们的呼声被人们异口同声地压住了,他们的论据已被进攻有利的无容
置疑的证据所驳斥,会议上谈论的行将发生的战斗,无可置疑的凯旋,似乎不是未来的事,
而是已经逝去的往事。我方已拥有各种有利的因素。雄厚的兵力,毋可置疑优越于波拿巴的
兵力,已经集结于某一地区。两位皇帝亲临督阵。军心受到鼓舞,官兵急切地想投入战斗。
指挥部队的奥国将军魏罗特尔对要采取军事行动的战略要地一目了然(旧年奥国军队碰巧在
行将与法军交锋的战场举行过演习),对毗连前沿的地形也十分熟悉,而且都一一详载于地
图。显然,波拿巴狂怒起来了,但却未采取任何行动。

多尔戈鲁科夫是个最热心地拥护进攻的人,他刚从委员会回来,虽然疲惫不堪,但是精
神饱满,为赢得胜利而感到骄傲。安德烈公爵介绍了他所庇护的那个军官,但是多尔戈鲁科
夫公爵却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紧紧地握了一下鲍里斯的手,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说。显然他
没法忍耐下去,要把这时候使他最感兴趣的想法表白一下,他于是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说起
法国话来了。

“嗬!我亲爱的,我们经受了怎样的战斗考验啊!但愿上帝保佑,日后的战事同样会胜
利结束。不过,我亲爱的,”他若断若续地兴致勃勃地说,“我应当在奥国人面前,特别是
在魏罗特尔面前承认我的过错。多么精细,多么周密,对地形多么熟悉,对一切可能性,一
切条件,一切详情细节都要有先见之明啊!不过,我亲爱的,比我们目前更为有利的条件是
无法故意虚构出来的。奥国人的精密和俄国人的勇敢相结合,所向无敌,您还要怎样呢?”

“要是这样,发动进攻是最后的决定吗?”博尔孔斯基说道。

“您是否知道,我亲爱的,我似乎觉得,波拿巴简直白费口舌。您知道,今日收到他给
皇帝寄来的一封信。”多尔戈鲁科夫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真有这么回事!他究竟写了什么呢?”博尔孔斯基问道。

“他能写什么?还不是老生常谈,其目的只是赢得时间。我对您说,他落在我们手上
了,这是真话!可是至为有趣的是,”他忽然和善地笑了起来,说道,“无论怎样也想不出
用什么称呼给他回信。如果不把收件人称为执政官,当然也不能称为皇帝,我觉得可以把他
称为波拿巴将军。”

“但是,不承认波拿巴是皇帝和把他称为将军,这二者之间是有差别的。”博尔孔斯基
说道。

“问题就在那一点上,”多尔戈鲁科夫飞快地说,他一面发笑,一面打断他的话。“您
可认识比利宾,他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建议这样称呼收件人:‘篡夺王位者和人类的公
敌’。”

多尔戈鲁科夫愉快地哈哈大笑。

“再没有别的称呼吗?”博尔孔斯基说道。

“比利宾毕竟想出了一个用于通信的头衔。他是一个既机智而又敏锐的人……”

“可不是?什么头衔?”

“法国政府首脑,Auchefdugouvernementfrancais,”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严肃而又高兴

地说。“很妙,是不是?”

“很妙,他可真会很不乐意的。”博尔孔斯基说道。

“噢,会很不乐意的!我的哥哥认识他,我哥哥不止一次在他(当今的皇上)那里用
膳,那时候他们都在巴黎,我哥哥对我说,他没有见过比波拿巴更加机灵而且敏锐的外交
家。您知道,他是一个既有法国人的灵活,又有意大利人的虚情假意的外交家!您知道他和
马尔科夫伯爵之间的趣闻吗?只有马尔科夫伯爵一人擅长于同他打交道。您知道手绢的故事
吗?妙不可言!”

喜欢谈话的多尔戈鲁科夫时而把脸转向鲍里斯,时而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叙述波拿巴
试图考验一下我们的公使马尔科夫。波拿巴在他面前故意扔下一条手绢,他停步了,瞪着眼
睛望着他,大概是等待马尔科夫帮忙,替他捡起手绢来,马尔科夫马上也在身边扔下一条自
己的手绢,他捡起自己的手绢,没有去捡波拿巴的手绢。”

“Charmant.”①博尔孔斯基说道,“公爵,请您听我说,我到您这里来是替这个年轻
人求情的。您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①法语:妙不可言。

可是安德烈公爵来不及把话说完,就有一名副官走进房里来,喊多尔戈鲁科夫去觐见皇
帝。

“唉,多么懊恼!”多尔戈鲁科夫连忙站起来,握着安德烈公爵和鲍里斯的手,说,
“您知道,我为您和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办到由我决定的一切事情,我感到非常高兴。”他带
着温和而诚挚、活泼而轻率的表情,再一次地握握鲍里斯的手。

“可是你们都明白,下次再见吧!”

鲍里斯感到,这时候他正处在当权的上层人士的控制下,他想到要和这些当权人士接
近,心里十分激动。他意识到他自己在这里要跟那指挥广大群众活动的发条打交道,他觉得
他在自己的兵团里只是群众之中的一个唯命是从的微不足道的小零件。他们跟在多尔戈鲁科
夫公爵后面来到走廊上,遇见一个从房门里走出来的(多尔戈鲁科夫正是走进国王的这道房
门的)身材矮小的穿着便服的人,他长着一副显得聪颖的面孔,颌骨明显地向前突出,不过
无损于他的面容,它反而使他赋有一种特别灵活的面部表情。这个身材矮小的人就像对自己
人那样,对多尔戈鲁科夫点点头,他用他那冷淡的目光开始凝视安德烈公爵,一面径直地向
他走去,看样子他在等待安德烈公爵向他鞠躬行礼,或者给他让路。安德烈公爵既没有鞠
躬,也没有让路,他脸上流露着愤恨的表情,于是这个年轻人转过身去,紧靠着走廊边上走
过去了。

“他是谁呀?”鲍里斯问道。

“他是个最出色的,但却是我最厌恶的人。他是外交大臣亚当·恰尔托里日斯基公爵。
正是这些人,”他们走出皇宫时,博尔孔斯基禁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正是这些人来决定
各族人民命运的。”

翌日,部队出征了。在奥斯特利茨战役结束之前,鲍里斯既来不及访问博尔孔斯基,也
来不及访问多尔戈鲁科夫,他在伊兹梅洛夫兵团还呆了一段时间。

10

十六日凌晨,尼古拉·罗斯托夫所服役的那个隶属于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队伍的杰尼索夫
所指挥的骑兵连从宿营地点启行,参与一次战役,据说,骑兵连追随其他纵队之后已骑行一
俄里左右,在大路上遇阻,停止前进了。罗斯托夫看见,哥萨克兵、第一第二骠骑兵连和配
备有炮队的步兵营从他身边向前推进。巴格拉季翁和多尔戈鲁科夫二位将军偕同副官骑着战
马走过去了。像从前那样在战斗前所经受的恐惧、他用以克服这种恐惧的内心斗争、他以骠
骑兵的姿态在这次战役中荣立战功的理想,这一切成了泡影。他们的骑兵连被留下来充当后
备,尼古拉·罗斯托夫愁闷地过了一天。上午八点多钟,他听见前面的枪声、“乌拉”声,
他看见从前线送回的伤兵(他们为数不多),最后他看见,数以百计的哥萨克在中途押送一
队法国骑兵。显然这次战斗结束了,显然战斗的规模不大,但是可谓马到成功。前线回来的
官兵述说辉煌的胜利、维绍市的攻克、整整一个法国骑兵连的被俘。在一夜的霜冻之后,白
昼的天气明朗,阳光灿烂令人愉快的秋日和胜利的佳音融合为一体了,不仅是参加战斗的官
兵传播胜利的佳音,而且那些骑着战马在罗斯托夫身边来回地奔走的士兵、军官、将军和副
官的面部表情也透露了这个消息。这就使得尼古拉的内心疼痛得更为剧烈,他徒然地经受了
一次战斗前的恐惧,在这个愉快的日子他消极无为。

“罗斯托夫,请到这里来,我们干一杯,解解愁吧!”杰尼索夫喊道,在路边上坐下
来,他面前摆着军用水壶和下酒的冷菜。

几个军官在杰尼索夫的路菜筒旁边围成一圈,一面用冷菜下酒,一面聊天。

“瞧,又押来一个啊!”有一名军官指着由两个哥萨克兵步押送的一个被俘的法国龙骑
兵时,说道。

其中一人牵着一匹从俘虏手上夺来的肥大而美丽的法国战马。

“把这匹马卖掉吧!”杰尼索夫对那个哥萨克兵大声喊道。

“大人,好吧……”

军官们站立起来,把几个哥萨克兵和一个被俘的法国人围在中间。法国龙骑兵是个挺棒
的小伙子,阿尔萨斯人,带着德国口音说法国话。他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一听
见法国话,就忽而把脸转向这个军官,忽而把脸转向那个军官,匆促地讲起话来。他说本来
抓不到他,他被人抓到不是他的过错,而是那个派他去取马被的Lecapoval(班长)的过
错,他对他说,俄国人已经呆在那里了。他在每句话上补充一句话:Maisqu’
onnefassepasdemalamonpetit

cheval,①一面抚摩自己的马。由此可见,他不太明白,他置身于何处。他时而认为他
被俘的事是可以原谅的,时而以为自己的首长就在面前,并且向首长表白他那大兵的勤恳和
对执勤的关心。他把我们感到陌生的法国军队的新气氛带到了我们的后卫部队。

①法语:怜悯怜悯我的小马吧。

几个哥萨克卖掉一匹马,挣到两枚金卢布。罗斯托夫收到家中寄来的钱,现在是军官中
的一个最富有的人,他买下了这匹马。

“Maisqu’onnefassepasdemalamonpetitcheval”①当这匹马转交给骠骑兵后,阿尔萨
斯人和善地对罗斯托夫说。

①法语:可得怜悯怜悯小马啊。

罗斯托夫面露笑容,安慰这个龙骑兵,把钱给他了。

“喂,喂,走吧!”哥萨克兵说道,一面触动着俘虏的手臂,要他继续向前走。

“国王!国王!”忽然,骠骑兵之间传来一阵呼喊声。

大伙儿开始跑步,手忙脚乱,罗斯托夫看见他后面的大路上有几个戴着白色帽缨的渐渐
驰近的骑者。大伙儿呆在原地等候着。

罗斯托夫不记得也不觉得,他是怎样跑至原处并且骑上战马的。他因为没有参加战斗而
产生的遗憾、他在看腻了的人们中间产生的枯燥情绪霎时间消失殆尽,一切只顾自己的想法
也转瞬间消逝了。一种因为国王行将驾临而产生的幸福之感几乎把他吞没了。他觉得他消磨
了当天的时光,而仅因国王行将驾临而获得抵偿。他觉得非常幸福,就像个情夫等到了期待
已久的约会似的。他不敢在队列中环顾,虽然他并未左顾右盼,而他却以狂欢的嗅觉闻到了
他的驾临。他所以具有这样的感觉,不仅仅因为他听见渐渐驰近的骑行者的得得的马蹄声,

而且因为随着国王的驾临,他的四遭显得更加亮堂,更加欢快,更加富有重大意义,而且更
加带有节日的气氛。罗斯托夫心目中的这轮太阳离他越来越近,它在自己的四周放射出温和
的壮丽的光芒,他终于觉得他自己已被这种光芒笼罩住了,他听见国王的声音,这种既温和
而又平静,既庄严而又纯朴的声音。正与罗斯托夫的预感相符合,死一般的沉寂降临了,并
且在这一片沉寂中可以听见国王的声音。

“LeshuzavdsdePavlograd?”①他疑惑地说。

“Larèsrve,sire!”②可以听见某人回答的语声,在那个非凡的人说了
“LeshuzaidsdePanluqvad?”这句话之后,这个人的回答的语声是多么平凡。

①法语:是保罗格勒兵团的骠骑兵吗?
②法语:陛下,是后备队啊。

国王走到罗斯托夫附近的地方,停止脚步了。亚历山大的气色比三天前检阅时更加好
看。这张面孔焕发着欢乐的青春的光辉,这种纯洁无瑕的青春的光辉使人想起一个年方十四
岁的儿童爱玩爱闹的样子,而这毕竟还是一个庄严的皇帝的面孔。皇帝的眼睛偶而打量骑兵
连,他的目光和罗斯托夫的目光相遇了,充其量凝视了两秒钟。国王是否明了罗斯托夫的心
态(罗斯托夫觉得他明了一切),但他用那蔚蓝色的眼睛朝罗斯托夫的面孔看了两秒钟左右
(他的眼睛流露出温柔的光辉)。后来他忽然扬起双眉,用左腿猛然踢了一下战马,向前奔
驰起来。

年青的皇帝按捺不住,他很想参加战斗,不顾廷臣的一再进谏,十二点钟离开了他所殿
后的第三纵队,向后卫部队疾驰而去。在几名副官尚未追上骠骑兵之际,他们便带着战斗顺
利结束的消息来迎接国王。

这次仅仅俘获一个法军骑兵连的战役,被认为是击溃法军的一次辉煌的胜利,因此国君
和全军,尤其是在战场上的硝烟尚未消散的时候,都深信法军败北,不得不撤退。国王走过
之后几分钟内,他们要求保罗格勒兵团的骑兵营向前推进。在维绍——德意志的小市镇,罗
斯托夫又一次看见国王。国王到达前,市镇广场上发生过相当猛烈的对射,那里躺着几具来
不及运走的尸体和几个伤兵。国王被一群文武侍从簇拥着,他骑着一匹和阅兵时所骑的不同
的英国式的枣红色母马,他侧着身子,用那优美的姿势执着单目眼镜,把它举到眼前,不停
地望着那个匍匐于地、未戴高筒军帽、头上鲜血淋漓的士兵。这个伤兵非常邋遢、粗野、可
恶,他置身于国王附近,这使罗斯托夫深感委屈。罗斯托夫看见国王的微微向前弯下的肩头
颤栗了一下,仿佛打了个寒噤,看见他的左脚开始痉挛地用马刺刺着马的肋部,这匹受了训
练的战马冷淡地东张西望,它呆在原地不动。一名副官下了马,搀扶起这个士兵,把他放在
他面前的担架上,士兵呻吟起来了。

“静一点,静一点,难道不能安静一点么?”国王看起来比这个行将就木的士兵更难
受,于是骑马走开了。

罗斯托夫看见国王的眼睛里噙满着泪水,并听见他在走开的时候,用法国话对恰尔托里
日斯基说:

“战争是一件多么可怖的事啊,多么可怖的事啊!quelleter-
riblechosequelaguerre!”①

①法语:战争是一件多么可怖的事啊。

一天之内,敌方的散兵线在不剧烈的对射时向我方让步,因此,我方的前卫部队就在维
绍市前面扎营。国王向前卫部队表示谢意,并且答应授奖,给每人都发两份伏特加酒。这时
分人人觉得比前夕更加开心,营火发出噼啪的响声,传来士兵的歌声。杰尼索夫这天夜里庆
祝他被提升为少校军官,罗斯托夫已经喝得相当多了,酒宴结束时他为祝贺国王(而不是皇
帝陛下)健康而干杯,这和正式宴会上大家的说法有所不同,他说道,“为祝贺仁慈、伟
大、令人赞赏的国王健康而干杯,我们为他的健康而干杯,为我军必胜法军必败而干杯!”

“既然我们从前打过仗,”他说,“而且没有放走法国佬,正像申格拉本市郊之战那
样。国王正在前面督阵,眼前会出现什么局面呢?我们都去捐躯,高兴地为他而捐躯。先生
们,对吗?也许我不要这样说,我喝得太多了,不过我有这种感觉,你们也有这种感觉。为
亚历山大一世的健康干杯!乌拉!”

“乌拉!”可以听见军官们的热情洋溢的叫喊声。

年老的骑兵大尉基尔斯坚热情洋溢地叫喊,比二十岁的罗斯托夫的喊声听起来更加诚挚。

军官们喝完了酒,打碎了酒杯,基尔斯坚斟满另外几杯酒,他只穿着一件衬衣、一条紧
腿马裤,手上捧着酒杯,向士兵的篝火前面走去,装出一副庄重的姿势,挥挥手,他的脸上
长着长长的斑白的胡髭,从一件敞开的衬衣里面露出洁白的胸脯,在篝火的照耀下停住了。

“伙伴们,为皇帝陛下的健康,为战胜敌人而干杯,乌拉!”

他用地那豪壮的老年骠骑兵的男中音喊道。

骠骑兵们都聚集起来,一齐用洪亮的喊声回报。

夜深时大家都已经四散了,杰尼索夫用一只短短的手拍了拍他的爱友罗斯托夫的肩膀。

“征途上没人可爱,他就爱上沙皇了。”他说。

“朋友,我相信,我相信,我有同感,表示赞许……”

“不,你不明白!”

罗斯托夫站立起来,向前走去,在篝火之间徘徊游荡,他心里想到,如能为国王捐躯,
不是在拯救国王时(他不敢想到这件事),而干脆在国王眼前献身,那该是何等幸福。他的
确爱上了沙皇,珍视俄国武装力量的光荣,珍视未来的凯旋的希望。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的
那些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不仅他一人体验到这种感情,俄国军队中十分之九的军人都爱上他
们自己的沙皇,珍视俄国武装力量的光荣,尽管没有达到那样狂热的程度。

11

翌日,国王在维绍市下榻。国王曾数次召唤御医维利埃。大本营和附近的部队中传出国
王圣体欠适的消息。他未曾进食,夜里不能安寝,亲信均提及此事。国王圣体欠适的原因在
于,他看见伤亡士兵,内心深受感动,因而留下强烈的印象。

十七日拂晓,一名法国军官从前哨押送到维绍市,他打着军使的旗帜走来,要求觐见国
王。这名军官就是萨瓦里。国王刚刚睡熟了,因此,萨瓦里不得不等候。正午时他被应允觐
见皇帝,一小时后他和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一起动身到法军前哨去了。

据闻,萨瓦里被派往俄方的目的在于建议亚历山大皇帝与拿破仑会面。私下会面的建议
已遭到拒绝,这使全军感到高兴和骄傲。维绍之战的胜利者多尔戈鲁科夫公爵接受派遣的命
令,偕同萨瓦里替代俄皇去见拿破仑,举行谈判,但愿这次谈判与预料相反,双方能具有媾
和诚意。

夜晚,多尔戈鲁科夫回来了,他径直地去觐见国王,单独一人在国王那里待了很久。

十一月十八日和十九日,部队又在行军中连续不停地走了两昼夜,在短暂的对射之后,
敌军的前哨部队撤退了。从十九日中午起,军队上层中开始十分紧张而忙碌地进行活动,延
续至次日——十一月二十日早晨,是日他们发动了一次非常值得纪念的奥斯特利茨战役。

直至十九日正午,人们只是在两位皇帝的大本营内开展活动,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话,或
者东奔西跑,或者将若干名副官派遣出去。当天晌午之后,活动传布到库图佐夫的大本营和
纵队长官的司令部。晚间这项活动就由副官传布到军队的各个部门。十九日更残漏尽,八万
人马的联军部队从宿营地起身,笑语喧阗,人头攒动,有如一幅十里路长的巨型油画,浩浩
荡荡地出发了。

二位皇帝的大本营从大清早就开始的戮力同心的活动,就像塔楼上的巨钟的中心主轮所
开始的第一次活动,它推动了以后的各种活动。一个主轮慢慢地转动一下,第二个、第三个
就跟着转动起来,这些大齿轮、滑轮、小齿轮愈转愈迅速,自鸣钟于是开始鸣乐报时,跳出
针盘的数字,指针开始均匀地移动,显示运转的结果。

无论是钟表的机件,还是军事机器,一开动就难以止住,必然会获得最后的结果,一些
还没有运转的机件在传动之前同样是滞然不动的。轮轴上的齿轮发出吱吱的响声,旋转的滑
轮因为迅速转动而发出咝咝的响声,邻近的齿轮却静止不动,就像它会静止几百年似的,但
到了开动的时刻,它被杠杆抓住了,于是就听从运转规律的支配,转动时发出轧轧的响声,
融汇成一种它不理解其结果和目的的共同的转动。

钟表里的无数不同的齿轮和滑轮的配合转动的结果只会导致时针的徐缓而均匀的移动,
同样地,这十六万俄国军人和法国军人的各种复杂的活动——这些人所有的激情、心愿、懊
悔、屈辱、痛苦、傲气、惊恐和狂喜——其结果只会导致奥斯特利茨战役,即所谓三位皇帝
发动的战役的失败,也就是世界历史的时针在人类历史的表盘上的徐缓的移动。

这天安德烈公爵值勤,寸步不离总司令。

下午五点多钟,库图佐夫到了皇帝大本营,在国王那里待了不多久,便到宫廷事务大臣
托尔斯泰伯爵那里去了。

博尔孔斯基藉此时机顺便到多尔戈鲁科夫那里去打听一下战事的详细情况。安德烈公爵
觉得,库图佐夫不知怎的非常扫兴,他心里很不满意。大本营的人个个对他表示不满,皇帝
大本营的人员和他打交道时用的都是那种腔调,听起来就像某些人知道别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那样,因此他想和多尔戈鲁科夫谈谈。

“亲爱的,您好,”多尔戈鲁科夫和比利宾坐在一起用茶时说道:“明儿是节日,您的
老头子怎样了?情绪不好吗?”

“我不是说他情绪不好,而是说他想要人家听听他讲话。”

“不过军事会议上大家听过他讲话,只要他讲的是正经话,大家还是会听的;但当波拿
巴现在最怕大战的时候,拖延、等待都是不行的。”

“是啊,您看见他吗?”安德烈公爵说道,“啊,波拿巴怎么样?他给您留下什么印
象?”

“是啊,我见过,而且相信,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害怕的是大战,”多尔戈鲁科夫重复了
一句,显然他珍惜他和拿破仑会面时他所作出的这个一般的结论。“如果他不怕大战,他干
嘛要提出这次会面的要求,干嘛要举行谈判;主要是为什么撤退,而撤退是违背他的整个作
战方式的,是吗?您相信我吧,他害怕、害怕大战,他要遭殃的时刻来到了。我要对您说的
就是这些话。”

“可是请您讲给我听吧,他是个怎样的人呀?”安德烈公爵又问了一句。

“他这个身穿灰色常礼服的人很想我对他说一声‘陛下’,使他不痛快的是,他没有得
到我赐予他的任何头衔。他是个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别的要说的了。”多尔戈鲁科夫回答,
含笑地望着比利宾。

“虽然我十分尊重年老的库图佐夫,”他继续说下去,“如果我们只是等待时机,让波
拿巴乘机逃走或则欺骗我们,那才叫人难受呢,而今他确实落在我们手上了。不,不应当忘
记苏沃洛夫及其行为准则:不要使自己处于遭受进攻的地位,自己要发动进攻。请您相信,
年轻人的精力在战争中常比优柔寡断的老年人的经验能更稳当地指明道路。”

“可是我们究竟在哪个阵地向他发动进攻呢:我今天到前哨走过一趟,不能断定他的主
力布置在何处。”安德烈公爵说。

他想对多尔戈鲁科夫说出他所拟就的计划。

“唉,横竖一样,”多尔戈鲁科夫站立起来,打开桌上的地图,匆促地说,“各种情况
都预见到了,假如他驻扎在布吕恩附近……”

多尔戈鲁科夫公爵急促而不清晰地叙述了魏罗特尔的侧翼迂回运动计划。

安德烈公爵开始表示异议,证明他的计划能与魏罗特尔的计划媲美,而美中不足的是,
魏罗特尔的计划已经通过了。安德烈公爵一开始就证明那个计划的缺陷、他的计划的优越,
多尔戈鲁科夫就不再听他讲话了,他心不在焉,抬眼望的不是地图,而是安德烈公爵的面孔。

“不过,库图佐夫今天要召开军事会议,您可以在那里把全部情况说出来。”多尔戈鲁
科夫说。

“我准会办妥这件事。”安德烈公爵从地图旁边走开时说道。

“先生们,你们关心的是什么呢?”比利宾说道,一直到现在他还面露愉快的微笑,静
听他们谈话,显然他现在想开玩笑了。“明天打胜仗,或者吃败仗,俄国武装力量的光荣是
有保证的。除开你们的库图佐夫,再也没有一个俄国的纵队长官了。有这么几个长官:
HerrgeneralWimpfen,lecomtedeLangeron,leprincedeLichtenstein,
leprincedeHohenloeetenfinPrsch…prsch…etainsidesuite,
commetouslesnomspolonais.”①

“Taisezvous,mauvaiselangue.”②多尔戈鲁科夫说,“您所说的是假话,现在已经
有两个俄国人了:米洛拉多维奇和多赫图罗夫,可能会有第三个,那就是阿拉克切耶夫伯
爵,不过他的神经很脆弱。”

“可是,我想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已经出来了,”安德烈公爵说道。“先生们,
祝你们幸福、成功。”他握了握多尔戈鲁科夫和比利宾的手,补充了一句,便走出去了。

安德烈公爵回去的时候,心中按捺不住,便向沉默地坐在身旁的库图佐夫问到他对明天
的战斗抱有什么想法?

库图佐夫严肃地望望他的副官,沉默了片刻,答道:

“我想这一场战斗是输定了,我对托尔斯泰伯爵也是这样说的,并且请他把这句话转告
国王。你想,他对我回答了什么话呢?Eh,monchergénéral,
Jememelederizetdescotelettes,melezvousdesaffairesdelaguerre,③是的,他就是这样
回答我的!”

①法语和德语:温普芬将军先生、朗热隆伯爵、利希滕施泰因公爵、霍恩洛厄公爵
和普尔什……普尔什……全是一些波兰名字。
②法语:爱搬弄是非的人,请您住嘴。
③法语:可爱的将军!我忙着做饭,做肉丸子,而您研究的却是军事。

12

晚上九点多钟,魏罗特尔随身带着他的计划走了一段路来到预定召开军事会议的库图佐
夫驻地。总司令传唤纵队的各个长官,除去拒绝出席会议的巴格拉季翁公爵而外,所有的人
都按时到会了。

魏罗特尔是预定的战役的干事长,他那活泼而匆忙的样子和心怀不满、死气沉沉的库图
佐夫截然相反,库图佐夫不愿发挥军事会议主席和领导的作用。魏罗特尔显然觉得他自己正
在领导一次不可遏止的迂回运动。他俨像一匹上套的马,载着一车物品向山下疾驰而去。他
在运载,或者被驱赶,他不知道,但是他尽量快地飞奔着,没有时间来讨论这次运动会带来
什么后果。这天夜晚,魏罗特尔两次亲自察看敌军的散兵线,两次觐见俄皇和奥皇,汇报和
说明军事动态,并在自己的办公室内口授德文的进军命令。他已经精疲力尽,此刻正前来晋
谒库图佐夫。

他显然很忙,甚至于忘记对总司令要表示尊敬,他不时地打断他的话,匆促而不清晰地
发言,连眼睛也不瞧着对话人的面孔,不回答他所提出的问题,他身上给泥土弄得脏透了,
那样子显得可怜、精疲力竭、怅然若失,同时又显得过分自信和骄傲。

库图佐夫在奥斯特利茨附近占用一座不大的贵族城堡。这几个人:库图佐夫本人、魏罗
特尔和军委会的几个成员在一间变成总司令办公室的大客厅中聚集起来。他们正在喝茶。他
们所等候的只有巴格拉季翁公爵,一俟他抵达,就召开军事会议。七点多钟,巴格拉季翁的
传令军官来到了,他告知公爵不能出席会议。安德烈公爵闻讯后前来禀告总司令。因此,事
前他得到总司令许可,有出席这次军事会议的权利,他于是在房里留下来了。

“因为巴格拉季翁公爵不会来,所以我们可以开会了。”魏罗特尔连忙从座位上站立起
来,向一张摆着布吕恩郊区大地图的桌子近旁走去时说道。

库图佐夫身穿一件没有扣上钮扣的制服,他那肥胖的颈项仿佛得到解救似的,从制服中
伸出来,他坐在伏尔泰椅上,把那胖乎乎的老人的手对称地放在伏尔泰椅扶手上,几乎快要
睡着了。他一听见魏罗特尔的声音,就勉强睁开那只独眼睛。

“对,对,请吧,要不然就太晚了。”他说道,点点头后,低下头来,又闭上眼睛。

如果军委会的成员最初都以为库图佐夫装出仿佛睡着的样子,那末后来在宣读进军部署
时,他发出的鼻息声就证明,总司令这时看来有一件事极为重要,比那轻视进军部署的意图
或者轻视任何事物的意图都重要得多,这就是在满足一种非满足不可的人的需要——睡眠。
他的确睡熟了。魏罗特尔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某人太忙、即令一分钟也不能浪费似的,他瞧
瞧库图佐夫,心里相信他真的睡熟了,于是拿起文件,用那单调而洪亮的声音开始宣读未来
的进军部署,连标题也宣读了一遍。

《关于进攻科尔别尼茨与索科尔尼茨后面的敌军阵地的作战部署,一八○五年十一月二
十目。》

这项进军部署非常复杂,非常难懂,进军部署的原文如下:

“DaderFeindmitseinemlinkenFluegelandiemitWaldbedecktenBergelehntundsichmits
einemrechtenFluegellaengskobelnitzundSokolnitzhinterdiedortbefindlichenTeichezie
htwirimGegentheilmitunseremlinkenFluegelseinerechtensehrdebordirensoistesvorteil
haftletzterenFluegeldesFeindeszuattakirenbesonBderswennwirdieDoerferSokolnitzund
kobelinitzimBeBsitzehabenwodurchwirdemFeindzugleichindieFlankefallenundihnaufder
FlaechezwischenSchlapanitzunddemThuerassa-
WaldeverfolgenkoennenindemwirdemDeBfileenvonSchlapanitzundBellowitzausweichenwel
chediefeindlicheFrontdecken.ZudiesemEndzweckeistesnoethig…
Dieerstekolonnemarschirt…diezweitekolonne

marschirt…diedritteKolonnemarschirt…”①

①德语:因为敌军的左翼依傍森林覆盖的山地,右翼沿着其后布满池塘的科别尔尼
茨村和索科尔尼茨村徐徐地向前推进,与之相反,我军的左翼优越于敌军的右翼。进攻敌军
的右翼于我军有利,如果我军攻克索科尔尼茨村和科尔别尼茨村,势必尤为有利,我军从而
得以进攻敌军的侧翼,避开施拉帕尼茨和借以掩蔽敌军阵线的贝洛维茨之间的隘路,在施拉
帕尼茨和图拉斯森林之间的平原上追击敌人。为臻达此一目的,务须……第一纵队向前挺
进……第二纵队向前挺进……第三纵队向前挺进……等等。

魏罗特尔还在宣读作战部署。将军们似乎不愿意倾听难懂的作战部署。布克斯格夫登将
军身材魁梧,头发淡黄,把背靠在墙上站着,他的视线停留在点燃着的蜡烛上,看来他不
听,甚至不希望别人以为他正在倾听。脸色绯红的米洛拉多维奇微微地翘起胡子,耸起肩膀
坐在魏罗特尔对面,他睁开闪闪发光的眼睛注视他,摆出一副寻衅斗殴的架势,胳膊肘向外
弯屈,两只手撑在膝盖上。他久久地默不作声,一面瞅着魏罗特尔的面孔,在奥国参谋长没
有开腔的时候,才从他脸上移开自己的目光。这时米洛拉多维奇意味深长地环顾其他几位将
军。但从这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来看,尚且无法明了他同意抑或不同意,他满意抑或不满意进
军部署。朗热隆伯爵坐在离魏罗特尔最近的地方,在宣读作战部署的时候,他那法国南方人
的脸上露出含蓄的微笑,一面瞧着自己的纤细的指头,他的指头捏着镶嵌有肖像的金质鼻烟
壶的两角,把它迅速地翻过来,转过去。读到一个圆周句的半中间,他停止转动鼻烟壶,把
头抬起来,他那薄薄的嘴唇角上带着不愉快的,但却恭敬的表情打断魏罗特尔的宣读,心里
想说点什么话,但是奥国将军并没有停止宣读,愤怒地蹙起额角,挥了挥臂肘,仿佛在说:
以后,以后您会把您自己的想法告诉我的,现在请您观看这张地图,听我宣读进军部署。朗
热隆抬起眼睛,带着困惑不安的表情,朝米洛拉多维奇瞥了一眼,仿佛在寻找解释,但一遇
见米洛拉多维奇的意味深长的,但却毫无含义的眼神,他就忧愁地垂下眼睛,又开始转动鼻
烟壶了。

“Unelecondegéographie.”①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但嗓音相当洪亮,使大家都能
听见他的话。

①法语:一堂地理课。

普热贝舍夫斯基装出一副恭恭敬敬、而又彬彬有礼的样子,他用一只手折弯耳朵,将身
子凑近魏罗特尔,那样子就像某人的注意力被人吸引住似的。身材矮小的多赫图罗夫坐在魏
罗特尔对面,现出勤奋而谦逊的样子,在一张摊开的地图前面俯下身子,认真地研究进军部
署和他不熟悉的地形。他有几次请求魏罗特尔重复他没有听清的词语和难以记忆的村名。魏
罗特尔履行了他的意愿,多赫图罗夫记录下来。

宣读进军部署延续一个多小时才结束,这时分朗热隆又停止转动鼻烟壶,他不注意魏罗
特尔,也不特意地注视任何人,他开始说到,执行这样的进军部署是很困难的,熟悉敌情只
是假设而已,而我们也许不熟悉敌情,因为敌军在向前推进的缘故。朗热隆的异议是有根据
的,显然,异议的目的主要是,他想使这个满怀自信的、像对小学生宣读他的进军部署的魏
罗特尔将军感到,他不是和一些笨蛋打交道,而是和一些在军事方面可以教教他的人打交
道。魏罗特尔的单调的语声停息后,库图佐夫睁开了眼睛,就像令人昏昏欲睡的磨坊中的轮
盘转动声暂停时、磨坊主从睡梦中醒来一样,他倾听朗热隆说话,那神态仿佛在说:“你们
还在说这些蠢话啊!”又急忙合上眼睛,把头垂得更低了。

朗热隆想尽量恶毒地凌辱魏罗特尔这个进军部署的作者在军事上的自尊心,他于是证
明,波拿巴不会挨打,而会轻而易举地发动进攻,他因此要把这项部署变成毫无用处的东
西。魏罗特尔对各种异议都坚定地报以轻蔑的微笑,显然于事前有所准备,无论别人对他提
出任何异议,都付之一笑。

“如果他会向我们发动进攻,他现在就进攻了。”他说道。

“您因此以为,他软弱无力吗?”朗热隆说道。

“他充其量只有四万军队。”魏罗特尔说,他面露微笑,巫婆向医生指示医疗方法时医
生也会露出同样的微笑。

“在这种场合,只要他等待我们的进攻,他就要一命呜呼。”朗热隆露出含蓄的讥讽的
微笑说,又回头望着离他最近的米洛拉多维奇,求他证实他的观点的正确。

但是,这时候米洛拉多维奇显然不太去考虑将军们辩论的事情。

“mafoi.”①他说道,“明天我们在战场上见分晓。”

①法语:真的。

魏罗特尔又面露冷笑,这表明,遇到来自俄国将军们提出的异议,证实那不仅他本人极
为相信,而且二位皇帝陛下也都相信的事情,使他觉得荒谬可笑而且古怪。

“敌人熄灭了灯火,敌营中传来不断的喧哗,”他说,“这意味着什么?也许敌人渐渐
走远了,我们不得不担心这一点,也许敌人正在改变阵地(他冷冷一笑)。但是那使敌人占
领了图拉斯阵地,只不过会使我们摆脱许多麻烦的事情,各种详细的指示仍旧可以原封不
动。”

“究竟怎么样?……”安德烈公爵老早就在等待时机,借以表白自己的疑虑,他说道。

库图佐夫睡醒了,他吃力地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并向将军们环视一周。

“先生们,明天,甚至是今天(因为已经十二点多了)的进军部署不能变动,”他说
道,“你们都听过了,我们大家都要履行我们的天职。而在作战前……(他沉默片刻)没有

比睡好一觉更重要的事了。”

他做出微微欠身的样子。将军们鞠了一躬,都离开了。已经是更残漏尽。安德烈公爵走
出去了。

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安德烈公爵未能发表意见的军事会议给他留下了模糊不清而又令
人不安的印象。是谁说得对:是多尔戈鲁科夫和魏罗特尔呢,还是库图佐夫、朗热隆和其他
不赞成进攻计划的人呢,他不知道。“难道库图佐夫不能向国王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吗?难
道不能有其他方式吗?难道因为朝廷和个人的意图而要几万人和我——去冒生命危险吗?”
他想道。

“是的,十之八九,明天会被打死的。”他想了想。一想到死亡,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
一系列的回忆:久远的往事的回忆,内心隐秘的回忆;他回忆他和父亲、妻子最后的告别,
他回忆他和她初恋的时光,回忆起她的妊娠,他很怜悯她和他自己,他于是处于神经有几分
过敏和激动不安的状态中,从他和涅斯维茨基暂时居住的木房中走出来,在屋子前面踱来踱
去。

夜间大雾弥天,月牙儿神秘莫测地穿过雾霭闪闪发光。

“是啊,明天,明天!”他心中想道。“对我来说,明天也许一切都完了,这一切回忆
再也不会浮现出来,这一切回忆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大概就是在明天,甚至,一定就在明
天,这一点我预感到了,我总算遇到机会,藉以表现我能做到的一切。”他想象到一场战
斗,战斗中军队的死亡、兵力集中在一个点上的战斗、全体长官的仓皇失措。他终于想到那
个幸福的时刻、那个他长久地期待的土伦之战。他把自己的意见坚定而明确地告诉库图佐
夫、魏罗特尔和二位皇帝。大家都对他的见解的正确感到惊讶,但是谁也不着手执行,他于
是带领一个团、一个师,讲定条件,任何人不得干预他的号令,他领导一师人前往决战的地
点,独自一人赢得胜利。而死亡和苦难呢?另一种心声这样说。但是安德烈公爵对这种心声
没有作出回答,他继续想象他的战功。他一个人来拟订下一次的作战部署。他在库图佐夫部
下获得军内值勤官的称号,可是一切事务由他一人承担。他独自一人赢得下次战役的胜利。
库图佐夫被撤掉,由他来接受委任……那以后怎么样呢?又有一个心声说,那以后呢,如果
在这之前你十次都未负伤,未阵亡,或未受人欺骗,那以后怎么样呢?“那以后……”安德
烈公爵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我不想知道,也无法知道,设若我有
这种心愿,我希望获得光荣,希望成为一个知名人士,成为一个备受爱戴的人士,我怀有这
个心愿,唯一的心愿,我为这一心愿而生,要知道,我并无过错。是啊,为这一心愿而生!
我永远不向任何人说出这番话,我的天啊!如果除开光荣、仁爱而外,我一无所爱,那我应
该怎么办呢。死亡、创伤、家庭的丧失,我觉得毫不足畏。许多人——父亲、妹妹、妻子,
最亲爱的人,无论我觉得他们多么可爱,多么可亲,但在追求荣誉、取胜于人的时刻,为博
得不认识的,以后也不认识的人对我的爱戴,为博得这些人的爱戴,无论这看来多么可怕,
多么不寻常,我也要立刻把他们一个个全都割舍。”他在倾听库图佐夫门外的说话声时思考
了一下。库图佐夫的门户外面可以听见收拾行装的勤务兵的说话声。马车夫大概在逗弄库图
佐夫的老伙夫,安德烈公爵认识他,他叫作季特;这时只听见马车夫一人的说话声:“季
特,季特呢?”

“嗯。”这个老人回答。

“季特,去打小麦吧。”这个诙谐的人说道。

“呸,见鬼去吧。”可以听见被勤务兵和仆役们的哈哈大笑声掩盖的说话声。

“我仍旧喜爱,而且只是爱惜我对一切人的胜利,爱惜这种神秘的威力和荣誉,因为它
正萦绕在我上方的雾霭之中!”

13

这天夜里,罗斯托夫到了巴格拉季翁的部队前面的侧防散兵线上。他的骠骑兵成对地分
布在这条散兵线上;他本人沿着散兵线来回地骑行,极力地克服难以克服的睡意。在他后面
可以看见我军的半明不灭的篝火在雾霭中占有一大片空地;他前面弥漫着昏暗的雾霭。不管
罗斯托夫怎样仔细察看雾气沉沉的远方,他什么也看不见。那里时而是露出灰蒙蒙的东西,
时而仿佛显露出黑乎乎的东西,时而在敌人盘踞的那个地方仿佛火光闪烁,时而他心中想
到,这不过是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时而想到国王,时而想到杰尼索
夫,时而浮现出莫斯科的回忆,他又赶快睁开眼睛,在自己前面不远的地方看见他骑的那匹
战马的头颅和耳朵,在六步路远的地方他快要碰上骠骑兵,他有时看见他们的黑乎乎的身
影;而在远处看见的仍然是昏暗的雾霭。“究竟为什么?”罗斯托夫想道,“可能是国王遇
见我,就像遇见任何一个军官那样,交给我一项任务,”他说:“你去打听那里的情况。他
们讲过许多话,说他全属偶然地认识了某个军官,并使他成为自己的亲信。如果他把我变成
他的亲信,那会怎样啊!啊,我真要捍卫他,我真要向他说出全部实话,我真要揭露那些和
他作对的骗子手!”罗斯托夫为了要生动地想象他对国王的爱戴和忠诚,于是脑海中想象到
一个敌人或是德国骗子手出现的情景。他不仅要痛快地把他杀死,而且要在国王眼前提他的
耳光。忽然一阵远方的喊声惊醒了罗斯托夫,他哆嗦一下,睁开了眼睛。

“我在哪里啊!是的,在散兵线上,口号和暗号是‘车辕杆,奥尔米茨。’令人多么懊
丧,我们的骑兵连明日要充当后备队了。”他想了想,“我请求参战。这也许是拜见国王的
唯一的机会。是的,从现在算起,不要过多久就得换班了。我再去巡逻一遍,回来以后立即
到将军那里去,向他提出请求。”他在马鞍上纠正了姿势,就策马放行,再去巡视自己的骠
骑兵。他似乎觉得天更亮了。在左方可以看见被月亮照耀的慢坡,像垣墙一般陡峭,耸立于
对方的黑魆魆的山岗。这个山岗上有个罗斯托夫根本没法弄明白的白点,是否是被月牙儿照
亮的林间空地,抑或是一堆残留的积雪,抑或是白垩垩的房屋?他甚至觉得,有什么东西开
始沿着这个白点慢慢地移动。“这个白点也许是积雪,”法文的“点子”是“unetache,”

罗斯托夫想道。“这不是塔什……”

“娜塔莎,妹妹,一双乌黑的眼睛,娜……塔什卡,(当我告诉她我看见国王,她会多
么惊讶啊!)带上娜塔什卡……图囊……“阁下,靠右边点儿,要不然,真会碰着这儿的灌
木林,”传来骠骑兵的说话声,罗斯托夫昏昏欲睡地从他身边走过去。罗斯托夫抬起他那低
垂在马鬃上的头,在骠骑兵身边停步了。这个孩提般的年轻人非常想睡觉。“哦,我究竟想
什么呀?——可不要忘记。我将要怎样和国王谈话?不是,不是这码事,是明天的事。是
的,是的,踩踩塔什卡……使我们迟钝——使谁迟钝啊?使骠骑兵迟钝。骠骑兵和大胡
子……这个蓄着胡髭的骠骑兵沿着特维尔大街骑行,我还想起他来了,就在古里耶夫的住宅
对面……古里耶夫老头子……嗨,杰尼索夫是个很不错的人!不过这全是废话。主要的是,
现在国王就在这儿。他是怎样看待我的,我心里很想对他说点什么话,可是他不敢……不
对,是我不敢。这都是废话,主要的是,可不要忘记我心里想的要紧的事,这没有错。踩踩
塔什卡,使我们迟钝,对,对,对。这很妙。”他又把头低垂在战马的颈上。他突然觉得,
有人在向他射击。“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杀吧!是怎么回
事?……”罗斯托夫清醒后说道。在罗斯托夫睁开眼睛的那转瞬之间,他听见前面的敌军那
边的千千万万人的曼声的叫喊。他的一匹马、站在他身边的骠骑兵的一匹马都竖起耳朵来倾
听这一片喊声。在喊声传来的那个地方,火光闪耀,旋即熄灭,然后又点起火来,火光在那
山头上的法军的全线闪耀起来,喊声愈加响亮。罗斯托夫听见法国人的说话声,但他没法听
清晰。许多人正在叽叽喳喳地谈话。现在可以听见“啊啊啊、啦啦啦”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你意下如何?”罗斯托夫把脸转向站在他身边的骠骑兵,说道,“要
知道,这是敌人那边的说话声,是吗?”

“怎么,难道你听不见吗?”罗斯托夫等他回答,等了很久,又提问了。

“阁下,谁知道啊。”骠骑兵不乐意地回答。

“从地点来看,也许是敌人吧?”罗斯托夫又重复一句。

“也许是敌人,也许不是敌人,”骠骑兵说道,“晚上发生的事情。喂,乱搞不行!”
他对他骑的那匹微微骚动的马嚷道。

罗斯托夫的马也性急起来了,它用一只蹄子踢着冰冻的土地,倾听着嘈杂的声音,出神
地望着火光。喊声越来越响亮,汇成数千人的军队才能发出的轰鸣。火光蔓延的范围越来越
大,大概在法军营盘的全线扩展开来。罗斯托夫已经睡不着了。敌军得意洋洋的欢呼声使他
感到激动不安。现在罗斯托夫已经清晰地听见“Vivel’empereur,l’empereur”!①的呼
声。

①法语:皇帝万岁,皇帝!

“可是离这里不远,——大概在小河那边?”他对站在身边的骠骑兵说。

骠骑兵只得叹口气,什么都不回答,愤怒地咳嗽几声清清嗓子。骠骑兵的全线都能听见
疾速前进的骑士的马蹄声,一名骠骑兵士官的身躯俨如一头巨象忽然从黑夜的雾霭中闪现出
来了。

“阁下,将军们到了!”骠骑兵士官走到罗斯托夫跟前时说道。

罗斯托夫继续观看火光、静听呐喊声,他随同这名士官前去迎接几位沿着散兵线奔驰而
至的骑者。其中一位骑着白马。巴格拉季翁公爵、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和几名副官出来观察敌
军的火光和喊声这一奇特的现象。罗斯托夫走到巴格拉季翁跟前,向他汇报了情况,接着加
入了副官的队列,谛听将军们讲话。

“请您相信我,”多尔戈鲁科夫公爵把脸转向巴格拉季翁时说,“这无非是阴谋诡计:
他已经撤退,吩咐在后卫中点火、鼓噪,目的是欺骗我们。”

“未必如此,”巴格拉季翁说,“一入夜我就看见他们盘踞在那座小丘上,如果他们走
了,那末就从那里拔营了。军官先生,”巴格拉季翁公爵把脸转向罗斯托夫说,“那里还有
他的侧翼防御者吗?”

“大人,入夜时还有,现在我无从知道。请您下命令,我就带领骠骑兵去跟踪追击。”
罗斯托夫说。

巴格拉季翁停下来,不回答,极力地从雾霭中看清罗斯托夫的面孔。

“怎么样,去看看吧。”他沉默片刻后说道。

“大人,遵命。”

罗斯托夫用马刺刺马,把士官费德琴科和两名骠骑兵喊来,命令他们在后面骑行,向那
不断传来呐喊声的山下疾驰而去。罗斯托夫一人带领三名骠骑兵,朝着尚无一人先行到达的
神秘莫测的万分危险的雾气沉沉的远方走去,他觉得可怕而又高兴。巴格拉季翁从山上大声
对他说,叫他不要向小河对岸的远方走去,可是罗斯托夫装作好像他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似
的,他不停地前进,越走越远了,不断地上当,把灌木林当作树林,又把土坎当作人,不断
地领悟到自己受骗。他快步走到山下后,已经看不见我方的,也看不见敌方的火光,但是可
以听见法国官兵的呐喊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在谷地里他看见自己前面有什么如同河
流的东西,但当他驰到地头,他发现一条满布车辙的马路。他走上马路,犹豫不决地轻轻勒
住马,沿着马路向前走呢,还是穿过马路沿着黑色的田野向山下走去呢。沿着那雾霭中发亮
的马路骑行比较安全,因为一眼就能看清路上的行人。“跟在我后面走。”他说道,穿过了
马路,开始迅速地登山,向法军步哨晚上驻守的地方走去。

“大人,这就是敌人!”一名骠骑兵在后面说。

罗斯托夫还没有来得及看清突然在雾霭中闪现出来的漆黑的东西,就有一道火光闪耀,
砰然响了一枪。那颗子弹仿佛抱怨什么似的,在那高高的雾霭中发出飕飕的响声,顷刻间听
不见了。另一枪没有射出去,火花在火药池上闪烁了一下。罗斯托夫拨转马头,快步地走回
去了。在不同的时间间隔又响了四枪,子弹在雾霭中的什么地方各唱各的调子。罗斯托夫听
见枪声,微微地勒住那匹像他一样快乐的马,一步一步地慢行。“喂,再鸣一枪,喂,再鸣
一枪!”他的愉快的心声在说,可是再也没有听见枪声了。

当罗斯托夫驰近巴格拉季翁时,他才又让马儿奔驰起来,罗斯托夫向他跟前走去,举手
行礼。

多尔戈鲁科夫一直坚持自己的意见,硬说法军撤退了,他们四处点火,只是妄想欺骗我
们罢了。

“这究竟能够证明什么呢?”当罗斯托夫走到他们面前时,说道,“他们也许已经退
却,留下了步哨。”

“公爵,看来还没有走光,”巴格拉季翁说道,“到明天早上,明天就会见分晓。”

“大人,山上还有步哨,他们一直待在夜晚盘踞的那个地方。”罗斯托夫禀告,他向前
弯下腰去,举手敬礼,禁不住流露出愉快的微笑。他这次骑行,主要是子弹的呼啸声,使他
心中产生这种愉快的感觉。

“好,好,”巴格拉季翁说,“军官先生,谢谢您。”

“大人,”罗斯托夫说,“有求于您。”

“怎么回事?”

“明天我们的骑兵连被派去充当后备队,我求您把我暂时调到第一骑兵连。”

“贵姓?”

“罗斯托夫伯爵。”

“好!你就留在我这里当个传令军官吧。”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的儿子吗?”多尔戈鲁科夫说。

但是罗斯托夫没有回答他。

“大人,那末我就待命啦。”

“我来下命令。”

“明天很可能要派人带一项命令去觐见国王,”他想了想,“谢天谢地!”

敌军中所以发出喊声,燃起火把,是因为他们向部队宣读拿破仑的圣旨,这时皇帝正骑
马亲自巡视自己的野营地。士兵们看见皇帝,点燃一捆捆麦秆,跟在皇帝后面奔走,高呼:

“皇帝万岁”。拿破仑的圣旨如下:

 士兵们!俄国军队为奥军、乌尔姆军复仇,现正攻击你们。这几个营队正是你们在

霍拉布伦近郊打败,并从那时起跟踪追逐到该地的军队。我们占领的阵地具有极大的威力,
故当他们向前推进,妄图从右面包抄我军之际,他们势必会向我军暴露其侧翼!士兵们!我
亲自领导你们的营队。倘使你们怀有一般的勇敢精神,就能在敌人的队伍中引起惊惶失措,
我则可远离火线;但若胜利即使有一瞬间令人担心,你们就会看见你们的皇帝遭受到敌人的
第一次打击,因为胜利无可动摇,尤当事关法国步兵的荣誉之日,法国步兵则是为民族荣誉
而战的一支必不可少的武装力量。

不应在送走伤员的借口下使部队陷于瘫痪!每个人都要满怀这样一种观念:务必打败这
些极度仇恨我们民族的英国雇佣兵。这次胜利将结束我们的出征,我们就能回到冬季驻扎地,
在此处遇见法国组建的新近到达的法国军队,届时我所签订的和约将不辜负我的人民,不辜
负你们,也不辜负我。
拿破仑

14

早晨五点钟,天还很黑。中央阵地的军队、后备队和巴格拉季翁的右翼均未出动,但是
左翼的步兵、骑兵和炮兵纵队都从宿营地起身,开始动弹起来了,他们务必要离开高地,前
去进攻法军的右翼,根据进军部署迫使其右翼溃退至波希米亚山区。他们把各种用不着的东
西扔进篝火中,一阵冒出的浓烟刺激着他们的眼睛。这时分天气很冷,四下里一片漆黑。军
官们急急忙忙地饮茶,用早餐,士兵们嘴嚼干面包,急促地顿足,聚集在篝火对面取暖,他
们把剩下的货棚、桌椅、车轮、木桶,凡是不能随身带走的用不着的东西都抛进木柴堆,一
起烧掉。奥军的纵队长在俄国部队之间来来往往,充当进军的前驱和先知。一当奥国军官在
团长的驻地附近出现,兵团就动弹起来:士兵们从篝火旁边跑开,把烟斗藏在靴筒中,把袋
子藏在大车上,各人拿起火枪来排队。军官们扣上制服的钮扣,佩戴军刀,挎起背包,一面
吆喝,一面巡视队列,辎重兵和勤务兵都在套车、装好行囊、扎好车子。副官、营长和团长
都骑上战马,在胸前画着十字,向留下来的辎重兵发出最后的命令、训令,委托他们办理各
项事务;这时候可以听见几千人的单调的脚步声。纵队正在启程,不知去向,因为四周挤满
了许多人,因为篝火在冒烟,因为雾气越来越浓,所以他们非但看不见出发的地点,而且也
看不见纵队开进的地点。

行进中的士兵就像战船上的水兵似的,被他自己的兵团所围住、所限制、所领导。无论
他走了多么远的路,无论他进入多么奇怪的、人所不知而且危险的纬度地带,随时随地在他
周围出现的总是那些同事、那些队伍、那个叫做伊万·米特里奇的上士、那只叫做茹奇卡的
连队的军犬、那些首长,就像水兵那样,随时随地在他周围出现的总是兵船上的那些甲板、
桅杆和缆绳。士兵不常想知道他的战船所处的纬度地带,但在作战的日子,天晓得是怎么回
事,在军队的精神世界里不知从哪里传来一种大家都觉得严肃的声调,它意味着具有决定意
义的、欢天喜地的时刻的临近,引起一种不符合军人本性的好奇心。士兵们在作战的日子心
情激动而兴奋,极力地越出自己兵团的志趣范围,他们静听、谛视、贪婪地打听周围发生的
情况。

雾气很浓,虽已黎明,而在十步路以外什么都看不清。一株株灌木仿佛是一头头大树,
平地仿佛是陡岸或坡道。到处,从四面八方都有可能碰上十步路以外看不清的敌人。但是纵
队还是在雾气沉沉的不熟悉的新地方走了很久,一会儿下山或上山,一会儿绕过花园和院
墙,不过到处都没有碰见敌人。相反,时而在前面,时而在后面,士兵们从四面发现,我们
俄国的纵队也沿着那个方向前进。每个士兵心里都觉得高兴,因为他知道,还有许多、许多
我们的官兵也朝他走的那个方向,即是朝那未知的方向前进。

“你瞧,库尔斯克兵团的人也走过去了。”有人在队伍中说。

“我的老弟,我们的许多军队被募集起来,多极了!昨天晚上我瞧了一下,大家生火
了,简直看不见尽头。总而言之,真像莫斯科!”

虽然纵队的首长之中没有任何人走到队伍前面去和士兵们谈话(正像我们在军事会议上
看见的那样,纵队的列位首长心绪欠佳,并对他们采取的军事行动表示不满,因此只是执行
命令而已,虽然士兵们像平时一样都很愉快地去参加战斗,特别是去参加进攻的战斗,但是
首长们都不去关心使士兵开心的事)。大部分军队在浓雾之中行走了一小时左右后,应当停
止前进,但在各个队列中蔓延一种令人厌恶的极为紊乱的意识。这种意识是怎样传播的,很
难断定,不过这种意识一成不变地、异常迅速地泛滥着,就像谷地的流水难以发觉地、不可
抗拒地奔流不息。这一点是无容置疑的。如果俄国的军队缺乏盟邦,孤军作战,那末,十之
八九,在这种所谓紊乱的感觉变成共信之前,还要度过漫长的时间,但是现在大家都怀着诚
挚的异常高兴的心情把这种紊乱的原因归咎于头脑不清的德国人,大家都深信,这种有害的
紊乱是香肠商人(辱骂德国人的外号)一手制造的。

“干嘛停止前进了?是不是给挡住了?是不是碰到法国佬?”

“不是的,没听见什么。要不然,会放枪的。”

“可不是,催促别人出动,出动了,又没头没脑地站在战地中间,——这些可恶的德国
人把什么都搞混了。真是一帮头脑不清的鬼东西!”

“我真想把他们送到前头去。要不然,他们恐怕会蜷缩在后头。瞧,现在空着肚皮栖在
这儿哩。”

“怎么?快走到那儿吗?据说,那些骑兵挡住了道路。”军官说。

“咳,可恶的德国人连自己的土地都不熟悉哩。”另一名军官说道。

“你们是哪一师的?”副官驰近时喊道。

“第十八师的。”

“那你们干嘛待在这里呀!你们早就应该走到前面去,现在这样子到夜晚也走不过去
的。”

“瞧,这真是愚蠢的命令;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这名军官走开时说道。

然后这名军官走过去了,他忿怒地喊叫,说的不是俄国话。

“塔法——拉法,他喃喃地说,根本听不清他说的话,”士兵模仿走开的将军时说,
“我真要把他们这些卑鄙的家伙枪毙掉!”

“吩咐在八点多钟到达目的地,可是我们还没有走完一半路。这算什么命令啊!”四面
传来重复的话语声。

部队满怀着强烈的感情去作战,这种感情开始转变成懊丧,转变成仇恨;痛恨糊涂的命
令,痛恨德国人。

一片混乱的原因在于,左翼的奥国骑兵行进时,最高首长认为,我们的中心阵地离右翼
太远,于是吩咐全部骑兵向右方转移。几千人的骑兵在步兵前面推进,步兵不得不等待。

奥国纵队长和俄国将军在前方发生冲突。俄国将军大声吆喝,要求骑兵部队停止前进,
奥国人极力地证明,犯有过失的不是他,而是最高首长。当时,部队感到苦闷,垂头丧气,
于是停在原地不动。耽搁一小时以后,部队向前推进,终于向山下走去。山上的雾霭渐渐地
散开,而在部队经过的山下,雾气显得更浓了。在雾气弥漫的前方传来一阵又一阵枪声,在
不同的间隔中,最初的枪声没有节奏。特啦哒……哒哒,之后越来越有节奏,频率也越来越
大,霍尔德巴赫河上开始交战了。

因为俄国人没有预料到在山下的河上会遇见敌人,他们在大雾之中意外地碰上敌人了,
他们没有听到最高首长激励士兵的话,部队中普遍存在着一种意识:已经迟到了。主要是,
在浓雾之中看不见自己前面和周围的任何东西,俄国人懒洋洋地、行动迟缓地和敌人对射,
向前推进一点,又停下来,没有及时地接到首长和副官的命令,他们没有去找自己的部队,
却在雾气沉沉的不熟悉的地区徘徊寻路。走下山去的第一、第二、第三纵队就是这样开始战
斗的。库图佐夫本人待在第四纵队,它驻扎于普拉茨高地。

浓雾依然弥漫于山下,这里开始战斗了。山上天气晴朗,但是一点也看不见前面的动
静。正如我们推测的那样,敌人的全部兵力是否盘踞在十俄里以外的地方,抑或滞留在这一
片雾霭之中,——八点多钟以前谁也不知道实情。

时值早晨九点钟。雾霭犹如一片汪洋大海弥漫于山下的洼地,但是在高地上的施拉帕尼
茨村,天气十分晴朗。由数位元帅陪伴的拿破仑驻扎在这个高地上。雾霭的上方,晴朗的天
空一片蔚蓝。圆球状的太阳就像深红色的空心的大浮标,在乳白色的雾海海面上荡漾。非但
所有法国部队,而且拿破仑本人及其司令部都未驻扎在那几条小河的对面,都未驻扎在索科
尔尼茨村和施拉帕尼茨村洼地对面,当时我们打算占领村后的阵地,并在该地开战;他们驻
扎在小河的这边,离我军很近,因此拿破仑用肉眼都能把我军的骑兵和步兵分辨清楚。拿破
仑骑着一匹阿拉伯的灰色的小马,身穿一件他在意大利作战时穿的蓝色军大衣,站在他的元
帅们前面几步路远的地方。他默默无言地凝视那几座宛如雾海中浮现的山岗,俄国部队远远
地沿着山岗向前推进;他并倾听谷地传来的枪声。那时他的消瘦的脸上,没有一块肌肉在颤
动,闪闪发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一个地方。他的设想原来是正确的。俄国部队部分地
沿着下坡路走进了毗连沼泽和湖泊的谷地,朝着沼泽湖泊的方向推移,一部分官兵空出他打
算进攻并且认为是阵地的关键的普拉茨高地。他在雾霭中望见,普拉茨村附近的两座大山之
间形成的洼地上,俄国纵队都朝着一个方向向谷地前进,刺刀闪烁着亮光,他们一个跟着一
个在雾海中逐渐地消失。他昨日夜晚接到了情报,前哨在深夜听见车轮声和脚步声,俄国纵
队没有秩序地行进,依据这种种情形来推测,他清楚地看出,盟军都认为他正位于自己的远
前方,在普拉茨高地附近向前推进的几个纵队构成俄国军队的中心,这个中心削弱到这种程
度,以致足以顺利地予以攻击,但是他尚未开始战斗。

今日是他的一个隆重的纪念日——加冕周年纪念日。黎明前,他微睡数小时,觉得心旷
神怡,精力充沛,他怀着万事亨通的幸福心情,纵身上马,向田野驰去。他一动不动地停在
那里,观看从雾霭里显露出来的高地,他那冷淡的脸上有一种理应享受人间幸福的、特别自
信的神情,就像是处于热恋之中的幸福少年脸上常有的表情。元帅们站在他身后,不敢分散
他的注意力。他时而观看普拉茨高地,时而观看一轮从雾霭里浮现出来的太阳。

当太阳完全从雾霭中探出头来并用它那耀眼的光芒照射田野和雾霭的时候(仿佛他所期
待的只是开战的这一天),他从美丽而洁白的手上脱下一只手套,用它给几个元帅打个手
势,发出开战的命令。几个元帅在副官们的伴随下朝着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几分钟以后法
国军队的主力便向普拉茨高地迅速地挺进,俄国部队正向左边的谷地走去,普拉茨高地显得
愈益空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