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12

当他们大家离开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乘坐雪橇回去的时候,向来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对什么都注意的娜塔莎,给大家安排好了坐位,路易萨·伊万诺夫娜跟她,还有季姆勒都坐
进同一辆雪橇,索尼娅、尼古拉和几个侍女坐在一起。

在归途中,尼古拉已经不争先恐后地催马疾驰,而是平稳地驶行。在那神奇的月光之
下,他不时地打量索尼娅,借着已改变一切的月色,从那用软木炭画的眉毛和胡子后面寻找
他从前的索尼娅和现在的索尼娅,他已经下定决定永远不离开她了。他不时地打量,当他认
得像从前一样的索尼娅和另外一个索尼娅、而且想到软木炭的气味夹杂着接吻的感觉时,他
深深呼吸寒冷的空气,一面注视后退的地面和星光闪耀的天空,他觉得自己又置身于仙境。

“索尼娅,你觉得舒畅吗?”他有时这样发问。

“舒畅,”索尼娅答道。“而你觉得怎样?”

在半路上,尼古拉叫马车夫把马勒住一会儿,他跑到娜塔莎的雪橇前面呆上分把钟,站
在跨杠上。

“娜塔莎,”他用法国话低声对她说,“你可要知道,我和索尼娅的事,已经决定了。”

“你对她说了吗?”娜塔莎问道,她忽然高兴得容光焕发起来。

“噢,你脸上画着胡子和眉毛,显得多么古怪,娜塔莎!

你很高兴吗?”

“我真高兴,真高兴!我已经生你的气了。我虽然没有对你说,但是你对待她很不好。
尼古拉,这是一颗怎样的心啊,我多么高兴!我常常令人可憎,但是我一个人觉得幸运,索
尼娅不在身边,我觉得不好意思,”娜塔莎继续说下去,“现在我真够高兴了,喂,你跑去
找她吧。”

“不过,等一等,你多么滑稽可笑啊!”尼古拉说道,他不时地端详她,他在妹妹身上
也发现一种他前所未睹的新的、不平常的、令人神往的温柔。“娜塔莎,有几分神奇,是不
是?”

“是的,”她回答,“你做得真够出色。”

“如果我从前看见她是现在这个模样,”尼古拉想道,“我老早就会问她应该怎样办,
不管她吩咐我做什么事,我样样都会办好,那就一切称心了。”

“你真高兴,这么说,我做得出色啦?”

“咳,真出色呀!不久前我和妈妈为了这件事争吵起来了。妈妈说她要拉拢你。怎么可
以这样说呢?我几乎要跟妈妈相骂了。我从来不让任何人说她的坏话,对她怀有坏的想法,
因为她身上只有好的一面。”

“真够出色吗?”尼古拉说,又一次审视妹妹的面部表情,想要弄清楚她是否说了真
话,这时只听见他那双皮靴吱吱响,他从跨杠上跳下来,朝他自己的雪橇跑去。她仍旧是那
个幸福的笑容可掬的切尔克斯人,她有一副八字胡子和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从貂皮风帽下
面向四外观看,她坐在那儿,这个切尔克斯人就是索尼娅,而这个索尼娅想必就是他未来
的、幸福的、爱他的妻子。

小姐们回到家里以后,向母亲讲到她们怎样在梅柳科娃家里度过这一段时光,之后各人
回到各人房里去。她们脱下衣服,但是没有抹去软木炭画的胡子,坐在那里,坐了很久,谈
论自己的幸福。她们说到她们出嫁后怎样生活,她们的丈夫怎样和睦,她们会感到多么幸
福。娜塔莎的桌上还摆着杜尼亚莎前夜给她准备好的几面镜子。

“只不过在什么时候这一切才能实现?我恐怕永远都没法……假如能够实现,那就太好
了!”娜塔莎说道,她一面站立起来,走到镜子面前。

“娜塔莎,请坐,也许你能看见他。”索尼娅说。娜塔莎点燃蜡烛,坐下来了。

“我看见一个有两撇胡子的人。”娜塔莎看见自己的面孔时说。

“小姐,用不着发笑。”杜尼亚莎说。

娜塔莎在索尼娅和女仆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个摆放镜子的地方,她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
默不作声。她长久地坐着,从镜中观看一排逐渐消逝的蜡烛,她推测(根据她听见的故事来
设想),在末了融入一个模糊不清的正方形的烛光中,时而瞧见一口棺材,时而瞧见他——
安德烈公爵。但是不管她怎样想把一个最小的黑点视为人或者棺材的形象,她仍旧什么都看
不见。她常常眨眼,从镜子旁边走开。

“为什么别人看得见,而我却看不见呢?”她说,“喂,你坐下吧,索尼娅,今天你一
定应该,”她说道,“只不过为我……今天我可真害怕啦!”

索尼娅在镜子前面坐下来,装作一副照镜子的架势,她于是观看起来。

“瞧,索菲娅·阿历山德罗夫娜一定能看见,”杜尼亚莎轻声地说,“您总是发笑。”

索尼娅听见这些话,并且听见娜塔莎用耳语说:

“我知道,她准能看见,因为她旧年也看见了。”她们大家莫约静默了三分钟。“一定
能看见!”娜塔莎用耳语说,没有把话说完……索尼娅忽然移开她拿着的那面镜子,用一只
手捂住眼睛。

“噢,娜塔莎!”她说道。

“看见吗?看见吗?看见什么呀?”娜塔莎托着镜子,喊叫起来。

索尼娅什么也看不见,她刚想眨眨眼睛,站起来,这时她听见娜塔莎的说话声,她说:
“一定看得见!”……她既不想欺骗杜尼亚莎,也不想欺骗娜塔莎,她坐在那里觉得难受。
她本人并不知道,当她捂住眼睛的时候,她怎么会、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看见他吗?”娜塔莎抓着她的手问道。

“是的。等一等……我……看见他了,”索尼娅情不自禁地说,尽管还不晓得,娜塔莎
言下的他指的是谁,他指的是尼古拉,或者他指的是安德烈。

“可是为什么不说我看见了?要知道别人都看得见啊!谁会揭穿我,说我看见了,或者
说没有看见呢?”这个念头在索尼娅的头脑里闪了一下。

“是的,我看见他了。”她说。

“是个啥样子?是个啥样子?他是站着,还是躺着?”

“不过,我看见了……本来并没有什么,我忽然看见他躺着。”

“安德烈躺着?他病了么?”娜塔莎带着惊惶失措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望着女友,问道。

“不,恰恰相反,恰恰相反,是一副愉快的面孔,他向我转过脸来。”当她说话的时
候,她好像觉得,她看见了她说的那种情状。

“喂,后来怎样,索尼娅?”

“这时我没有看清楚,有一种既蓝而又红的物体……”

“索尼娅,他在什么时候回来呢?我在什么时候可以看见他!我的天呀!我多么替他也
替自己担心,为一切担惊受怕啊……”娜塔莎说道,她对索尼娅的安慰一言不答,躺到床
上,熄灭蜡烛之后长久地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透过结冰的窗户,望着寒冷的月
光。

13

圣诞节节期之后不久,尼古拉告诉母亲他钟爱索尼娅并且向她表白他将娶她为妻的决
心。伯爵夫人早就发觉索尼娅和尼古拉之间发生的爱情,而且预料到他会吐露衷肠,因此她
默不作声地听他说话,并且对她儿子说,他想和谁结婚就可以和谁结婚,不过无论是她还是
父亲对这种婚事决不会为他祝福。尼古拉首次感到,母亲对他不满意,尽管她十分爱他,她
也决不会向他让步。她态度冷淡,不朝儿子望上一眼,就派人去把她丈夫找来,当他来到
后,伯爵夫人想在儿子面前简短地冷静地告诉丈夫是怎么回事,但她忍不住,懊恼得痛哭流
涕并从房里走出去了。老伯爵开始犹豫不决地规劝尼古拉,想使他感到内疚,要他放弃自己
的打算。尼古拉回答,说他决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于是父亲叹了一口气,看来他感到困惑
不安,很快就停止讲话,到伯爵夫人那里去了。虽然他和儿子争吵,但是他常常意识到,他
的事业受到挫折,因而在男儿面前犯有过错,儿子拒绝娶那个有钱的未婚女子,而挑选没有
嫁妆的索尼娅,他不能因为此事而对他儿子表示忿懑,——只有这时他才更加鲜明地想到,
如果不是事业受到挫折,对尼古拉来说,决不能指望找到一个比索尼娅更好的妻子,事业受
到挫折只能归罪于他和他的米坚卡,还有他那不可克服的习惯势力。

父亲和母亲不再向儿子谈论这件事,在这之后过了几天,伯爵夫人把索尼娅喊到身边,
显现出她们二人都意料不到的残酷无情的样子,狠狠地责备外甥女引诱她儿子,责备她忘恩
负义。索尼娅默默无言,低垂着眼帘,谛听伯爵夫人的残酷的话语,她不明白到底对她有什
么要求。她愿意为恩人们牺牲一切。自我献身的思想是她珍爱的思想,但是在这种情况下,
她没法明了,她应当为谁作出什么牺牲。她不能不爱伯爵夫人和罗斯托夫全家人,但是她也
不能不爱尼古拉,她没法知道她的幸福取决于这种爱情。她默默无言,怏怏不乐,没有回答
她的话。尼古拉仿佛觉得,他再也不能忍受这种情状,他于是去向母亲表白一番。尼古拉时
而央求母亲宽恕他和索尼娅,答应他们结婚,时而威吓母亲,并且宣称,如果有人迫害索尼
娅,他就要马上秘密和她结婚。

伯爵夫人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冷淡的表情回答他的话,说他是个成年人,并说安德烈公爵
未经他父亲同意贸然结婚了,他可以如法泡制,但她永远也不会承认这个女阴谋家是自己的
女儿。

女阴谋家这个词触怒了尼古拉,他抬高嗓门对母亲说,他从未想过她竟然强迫他出卖自
己的感情,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就要最后一次说……但是他还来不及说出这句果断的话,母
亲就凭他的面部表情看出他要说这句话,她惊惶失措地等待他开口,这句话也许永远成为他
们之间的沉痛的回忆。他来不及把话说完,因为娜塔莎在门边偷听到了,她脸色苍白,神态
严肃,从门口走进房里来。

“尼古连卡。你在说废话,住嘴吧,住嘴吧!我对你说,住嘴吧!……”为了压住他的
声音,她几乎在叫喊。

“亲爱的,妈妈,这根本不是由于……我的心肝,可怜的妈妈,”她向妈妈转过脸来,
妈妈觉得她自己濒临于痛苦,处于决裂的边缘,恐惧地望着儿子,但因她执拗,残酷斗争,
所以她不想,也不能退让。

“尼古连卡,我给你讲讲清楚,你走开——亲爱的妈妈,您听我说吧。”她对母亲说。

她说的话毫无意义,但是得到了她渴望得到的结果。

伯爵夫人忧悒地啜泣,把脸藏在女儿怀里,可是尼古拉站了起来,心惊胆战,从房里走
出去了。

娜塔莎着手调停,结果母亲答应不迫害不欺压索尼娅,而尼古拉答应不隐瞒双亲采取任
何行动。

尼古拉毅然决定,办妥兵团的事务以后,就离职回家和索尼娅结婚,尼古拉神情忧悒而
严肃,与双亲失和,但是他仿佛觉得,他沉溺于热恋之中,遂于元月初动身回兵团。

尼古拉离开之后,罗斯托夫家中比任何时候更忧郁了。伯爵夫人由于心绪不佳而害病了。

索尼娅因与尼古拉别离,更因伯爵夫人禁不住会用敌对的腔调和她谈话,所以她觉得十
分忧愁。伯爵已显得比任何时候更为忧虑不安,因为境况恶劣,所以不得不采取果断措施。
他们务必出售莫斯科的住房和莫斯科近郊的领地,而为售出住房他们必须前往莫斯科。然而
伯爵夫人的健康情况迫使他们将行期日复一日地推迟。

娜塔莎轻松地、甚至愉快地熬过了她刚和未婚夫离别的孤寂的时日,现在一日日变得更
加焦急和难以忍耐了。她原想把她那美好的时光用来和他谈情说爱,可是如今她却不为任何
人将韶光虚度,这种思绪无止无休地使她难受。他的来信多半会引发她的怒气。如今她以全
副精神关注他,而他在过真正的生活,观察那些他颇感兴趣的地方和新人物,当她想到这一
点,心里就感到十分委屈。他的书信愈益有趣,她就愈益觉得懊丧。她给他写的信,不仅不
能给她以安慰,反而被她视为索然无味的虚伪的义务。她不擅长于写信,因为她不能在信中
真实地表达她惯于用那语声、微笑和眼神所表达的千分之一的情感。她给他写信,封封都一
样,枯燥而乏味,她自己对它毫不重视,伯爵夫人多次替她改正草稿中的拼写错误。

伯爵夫人的病体始终未见痊愈,然而他们已经不能推迟这次莫斯科之行了。务必要备办
嫁妆,售出住房,除此而外,必须在莫斯科等候安德烈公爵,今冬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
正住在莫斯科,娜塔莎相信,安德烈公爵已经到达莫斯科了。

伯爵夫人尚且待在乡下,伯爵偕同索尼娅和娜塔莎,乃于元月底启程着往莫斯科。

第二卷 第四章结束。

第五章

1

安德烈公爵在求娜塔莎为妻之后,皮埃尔并无任何明显的理由,忽然觉得不能继续过着
从前的生活。无论他怎样相信他的恩主向他启示的真理,无论他怎样充满热情为之献身的内
心修炼在开初使他心向神往的时日给予他多大的喜悦,——在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订婚之
后,在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死去之后(他几乎是同时获悉这两件事),从前的生活魅力
对他来说忽已消失殆尽。生活只留下一个框架:他的那幢住宅、一个姿色迷人的妻子——她
现已获得某个要人的宠爱、他和彼得堡一切人士的结识以及枯燥乏味的、拘泥于形式的业
务。皮埃尔忽然觉得从前的那种生活出乎意外地令人讨厌。他停止写日记了,避免与师兄师
弟来往,又开始进入俱乐部,开始好酒贪杯,又与光棍朋友接近,他开始过着这种生活,以
致伯爵夫人海伦·尼西里耶夫娜认为有必要对他严加指责。皮埃尔觉得她的做法是对的,为
了不使她声名狼藉、皮埃尔动身前往莫斯科。

在莫斯科,他一走进他那栋高古的住宅(它里面住着已经憔悴和正在憔悴的公爵小姐及
许多家仆)的时候,在他驶过全城,刚刚看见那金镂袈裟前面的无数烛光的伊韦尔小教堂,
看见那积雪未被车子压脏的克里姆林广场,看见西夫采夫·弗拉若克贫民区的马车夫和茅舍
的时候,在他一看见那些无所希冀、足不出户地虚度残生的莫斯科老人的时候,在他一看见
那些老太太,那些莫斯科的太太小姐、莫斯科的芭蕾舞和莫斯科的英国俱乐部的时候,——
他就觉得自己置身于家中,置身于平静的安身之处。在莫斯科定居,就像穿着一种旧长衫似
的,温暖、舒适、不干净。

整个莫斯科的上流社会,从老太太到小孩,迎接皮埃尔就像迎接一位翘盼已久的尸位以
待的客人那样。在莫斯科的上流社会人士的心目中,皮埃尔是个至为可爱、仁慈聪颖、愉
快、宽宏大量的古怪人,是个心不在焉的诚实待人的旧派头的俄国贵族。他的钱包总是空
的,因为它对人人都是敞开着的。

纪念演出、劣等彩色画、塑像、慈善团体、茨冈人、学校、募捐宴会、纵酒、共济会、
教会、书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遭到他的拒绝;假如不是有两个向他借了许多钱的友
人担任监护的话,他真会把什么都分给别人。俱乐部里,无论是宴会,还是晚会,少不了
他。他一喝完两瓶马尔高酒,随便倒在他坐的沙发上,人们就把他围住,议论纷纷,争吵不
休,笑话喧阗。无论在那里发生争吵,只要他露出和善的微笑,随便打个诨,就和事了。共
济会分会的餐厅里假如缺少他,就显得烦闷,很不景气。

单身汉的晚餐结束之后,他带着和善而甜蜜的微笑,屈从愉快的伙伴的请求,站立起
来,和他们一同驶行,于是在青年人之间传来了激动的欢呼。如果舞会上缺少一个舞伴,他
就走来跳舞。年轻的夫人和小姐之所以喜欢他,是因为他不追求任何女人,他对人人都同样
殷勤,特别是在晚餐完毕后:Il est charmant,il n’a pas de sexe.①”大家都
这样谈论他。

①法语:他很有魅力,不像男性。

皮埃尔是个退休的宫廷高级侍从,他很温厚地在莫斯科度过自己的残年,像他这样的
人,莫斯科有几百个。

如果说七年前,他刚从国外回来时候,若是有人对他说,他不必去寻觅什么,不必去臆
想什么,他的轨道早已开辟,就永远注定不变,无论他怎么兜圈子,他将来不外乎是你所有
处在他的地位的人那样,他听了之后真会胆战心惊。他是决不会相信这番话的,他时而一心
一意地期望在俄国缔造共和,时而想当拿破仑,时而想当哲学家,时而想当战术家,当一个
打败拿破仑的人吗?难道不是他有先见之明而且热烈地期望彻底改造缺德的人类,使他自己
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吗?难道不是他建立学校和医院并且解放农民吗?

但是他未能实现这一切,他当了一个不贞洁的妻子的富有的丈夫,一个爱吃爱喝、敞开
身上的衣服略微咒骂一下政府的退休高级侍从,一个莫斯科英国俱乐部的成员,而且他还是
一个人人喜爱的莫斯科上流社会的成员。他长久地不能容忍那种思想,说他现在正是七年前
他极端蔑视的那种退休的莫斯科宫廷高级侍从。

有时候他用那种思想来安慰自己,说他只是暂且过着这种生活,但是后来另外一种思想
使他胆战心惊,有许多像他一样的人在进入这个生活领域和这个俱乐部时,满口是牙齿,满

头是黑发,后来从那儿走出来时,牙齿和头发全都落光了。

当他感到高傲的时候,他想到自己的地位,他仿佛觉得,他和他以前蔑视的那些退休的
宫廷高级侍从迥然不同,那些人鄙俗而愚蠢,一味自满,安于现状,“而我直至现在仍然感
到不满,仍然想为人类作一点贡献。”当他感到高傲的时候,他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我所
有的同事也都像我一样拼命地挣扎,寻找一条新的生活道路像我一样,被那种环境的力量、
社会和门第的力量,人类无力反抗的自然力量引导到我所走的道路上。”他在谦虚的时候
说,在莫斯科住了一些时日,他已不再藐视那些和他共命运的同事了,而开始喜爱并尊敬他
们,而且像怜惜自己那样怜惜他们了。

皮埃尔不像从前那样每时每刻都感到绝望、忧郁而且厌恶人生,过去经常急剧地发作的
疾病已侵入内心,每时每刻都在缠住他。“为什么?为了什么目的?这个世界上在发生什么
事?”在一日之内他就有几次惶惑不安地问自己,情不自禁地开始缜密思考生活中的各种现
象的涵义,但他凭经验也知道,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于是他赶紧设法回避它,他时常看
书,或者赶着上俱乐部,或者到阿波隆·尼古拉耶维奇那里去闲谈市内的流言飞语。

“海伦·瓦西里耶夫娜除开爱自己的身段,她不爱任何东西,她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女人
之一,”皮埃尔想道,“但是人们都觉得她是智慧和风雅的顶峰并且崇拜她。拿破仑·波拿
巴在没有成为伟人前一直被世人藐视,自从他变成可怜的丑角之后,弗朗茨皇帝却力求把自
己的女儿许配他为非法的夫人。西班牙人用天主教神甫祈求上帝,深表感激之情,因为他们
在六月十四日打败了法国人,而法国人也用天主教神甫祈求上帝,为了他们在六月十四日打
败西班牙人而向上帝感恩。我的共济会的师兄师弟们以鲜血发誓,他们愿意誓为他人牺牲一
切,可是他们不为贫民而捐献出一个卢布,他们施耍阴谋,唆使阿斯特列亚分会去反对马哪
派的求道者,为一张道地的苏格兰地毯和一份连草拟人也不知道其内中涵义的、谁也不需要
的文据而四出奔走。我们都信守基督教教规——恕罪、爱他人,为此在莫斯科建立了四十个
教区的四十座教堂,可是昨天就有一名逃兵被鞭笞致死,在宣布极刑前,那个爱与恕的教规
的执行人——神甫,叫那名士兵亲吻十字架。”皮埃尔这样想道,这种普遍的、已被众人公
认的虚伪,不管他怎样习以为常,但是它每次都像一件新鲜事物,使他觉得诧异。“我明了
这种虚伪和杂乱无章,”他想道,“可是我怎样才能把我明了的一切讲给他们听呢?我尝试
过了,总是发现他们在灵魂深处也像我一样对一切了若指掌,只是想方设法不去看它罢了。
这样说来,就应该这样!但是我藏到哪里去呢?”皮埃尔想道。他体验到他具有许多人的、
尤其是俄国人的那种不幸者的能力:能够看出并且相信善与真的可能性,可是对生活中的恶
与伪却看得过分清楚,以致不能认真地生活下去。在他的眼中,任何劳动领域均与罪恶和虚
伪联系在一起。无论他想做一个什么人,无论他着手做什么事,罪恶与虚伪都把他推开,挡
住他所活动的一切途径。但同时应当活下去,应当从事某种活动。在这些悬而未决的生活问
题的压力下,真是太可怕了。为了忘怀这些问题,他浸沉于他所碰到的各种乐事。他经常进
入形形色色的交际场所,纵情地饮酒,收购图画,建筑亭台楼阁,主要是博览群书。

他经常读书,手边有一本什么书,就读什么书,回到家里以后,当仆人还在给他宽衣的
时候,他已经拿起一本书来读,读书之后继而睡眠,睡眠之后便在客厅和俱乐部闲谈,闲谈
之后继而狂饮,追求女人,狂饮之后继而闲谈、读书和纵酒。饮酒对于他愈益成为生理上的
需要,同时也是精神上的需要。虽然大夫们都对他说,他长得太胖,酒对他的危害性很大,
但是他仍旧好酒贪杯。只有当他本人都没有发觉他怎么竟把几杯酒倒进了他那张大嘴巴之
后,他才觉得非常痛快,他才觉得他体内有一种舒适的温暖,他才温和地对待所有亲近的
人,才愿意动动脑筋,对各种思想肤浅地发表意见,但却未能深入其实质。他喝了一两瓶葡
萄酒以后,他才模糊地意识到,往昔使他不寒而栗的难以解决的生活难题并不像他想象的那
样可怕了。在午餐和晚餐之后,他头晕脑胀,一边讲些空话,一边听人家谈话或者读书的时
候他才不断地遇见自己身边的这个生活上的难题。但是他只是在酒瘾上来的时候,他才自言
自语地说:“这没有什么。我会把它搞清楚的——怎么解释它呢,我已经有所准备。现在我
可没有空闲哩,——以后我来全面考虑吧!”但是这个以后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到来。

早上饿着肚皮的时候,从前的一切问题仿佛又显得难以解决,极为可怕了,于是皮埃尔
急忙拿起一本书来读,每当有人来找他的时候,他就感到非常高兴。

有时皮埃尔回忆起他所听到的故事,故事中谈到,士兵们作战时处于枪林弹雨之下,他
们躲在掩蔽体内,这时无事可做,为了经受起危险造成的威胁,他们尽可能给自己找点事情
做。皮埃尔仿佛觉得所有的人都是逃避人生的士兵:有的人贪图功名,有的人赌博成癖,有

的人编写法典,有的人玩弄女性,有的人贪爱玩物,有的人骑马闲游,有的人跻身于政坛,
有的人从事狩猎,有的人好酒贪杯,有的人国务倥偬。“既没有卑微人物,也没有高官显
贵,横竖一样:只想巧妙地逃避人生!”皮埃尔想道,“只想不目睹人生,这种可怕的人
生。”

2

冬之初,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偕同女儿来到莫斯科。由于他的过去,由于
他的智慧和独特的才能,特别是由于当时国人对亚历山大皇帝统治的热忱已经减退,还由于
当时反法和爱国的思想倾向在莫斯科占有统治地位,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立即成为莫斯
科人特别尊敬的对象,并已成为莫斯科政府中的反对派的中心人物。

这一年公爵很显老了。他身上出现急剧衰老的征状:常常忽然入睡、对迩近发生的事体
健忘,对久远的往事反而记得很牢,而且具有担任莫斯科的反对派首脑的稚气的虚荣,尽管
如此,这个老者,尤其是每逢晚上就穿着一件短皮袄,戴着扑了香粉的假发出来饮茶,这
时,只要一被人感动,他就断断续续地谈起往事来,或者更不连贯地、激烈地指责时弊,虽
然如此,他仍能使全体客人对他怀有敬重之感。在来客看来,这一整幢旧式楼房,楼房中的
偌大的穿衣镜、旧式家具、这些扑过香粉的仆人、这位上一世纪的固执而聪明的老者本人、
他那崇敬他的温顺的女儿、貌美的法国女人,这一切构成了壮丽的令人悦意的景象。但是来
客并没有想到,除开他们遇见主人们的两三小时而外,一昼夜尚有二十一、二小时,在这段
时间,这个家庭正在过着家庭内部的秘密生活。在莫斯科,迩近的这种家庭内部生活对公爵
小姐玛丽亚来说已经变得令她十分难受了。在莫斯科,她已经丧失了她的莫大的欢乐——在
童山曾经使她精神充满的她与神亲们的谈话和孤独生活;她没有得到都市生活的任何益处和
乐趣。她不去交际场所了,大家知道,她家父不让她独自一人外出,而他自己却因身体欠适
不能出门,因此就没有人邀请她去出席宴会和晚会。公爵小姐玛丽亚对出阁这件事完全失
望。她看见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流露着冷淡而凶恶的神情接待和送走那些偶尔前来造访
的可以作为未婚夫的年轻人。公爵小姐玛丽亚没有朋友,此次抵达莫斯科,她对两个最亲近
的朋友大为失望:其中一人是布里安小姐,公爵小姐原来就不能向她倾吐衷肠,现在觉得她
十分可憎了,而且出于某些缘由,她开始回避她;另一个朋友就是朱莉,此人住在莫斯科,
公爵小姐玛丽亚和她一连通过五年信,当公爵小姐玛丽亚和她重逢时,她觉得她完全生疏
了。这时朱莉由于兄弟均已去世,已成为莫斯科最富有的未婚女子之一,她正处于社交界的
极度欢乐之中。一些年轻人把她包围起来,她以为他们忽然赏识她的优点。朱莉处在社交界
的秋娘半老的时期,她觉得出阁的最后时机已经来临,现在应该决定她的命运,否则就永远
不能决定。公爵小姐玛丽亚每逢星期四就流露出忧郁的微笑,想起她现在没有什么人可以互
通鱼雁,因为朱莉在这里,每星期和她会面,但是她的出现不能给她带来任何欢乐。她俨像
一个拒绝娶那数年与其共度良宵的女人的老侨民,她觉得遗憾的是,朱莉在这里,她没有什
么人可以互通鱼雁了。在莫斯科,公爵小姐玛丽亚没有什么人可以商淡,没有什么人可以倾
诉自己的忧愁,而在这段时间内又增添了许多忧愁。安德烈公爵回家娶亲的日期临近了,他
委托她让父亲作好思想准备这桩事不仅未能办妥,看来这件事反而给她搞糟了,一提及伯爵
小姐罗斯托娃,老公爵就感到愠怒,他本来就时常心绪不安。公爵小姐玛丽亚近来又增添了
忧愁,就是她给六岁的侄儿教课的事情。在她和尼古卢什卡的相互关系方面,她胆战心惊地
发觉她自己也有她父亲那种容易动怒的性情。不管她有多少次对自己说,教侄子时不应该激
怒,可是几乎每次当她执着教鞭坐下来教法语字母表时,她很想尽快地、轻易地把她自己的
知识灌输给小孩,可是他心里害怕,亲眼看到他姑母就要发火了。每当孩子有点不用心,她
就浑身颤栗,心里着急,怒气冲冲,并且提高了嗓门,有时抓着他的手,叫他站到屋角里
去。当她叫侄子站到屋角里去了,她自己也由于凶恶的坏性子而大哭起来,尼古卢什卡也模
仿她嚎啕大哭,未经她许可就从屋角里溜出来,走到她跟前,从她脸上挪开她那双被眼泪弄
湿的手,安慰他姑母。然而她父亲经常对女儿大发雷霆,近来已经达到了残忍的地步,这也
就最使公爵小姐感到苦恼。既然他强迫她夜夜作揖叩头,既然他揍她,强迫她搬柴、打水,
而她连想也不会想到她的处境非常困难;但是这个疼爱女儿的折磨者之所以至为残忍,是因
为他疼爱她而使他自己受折磨,也使她受折磨,他非但故意凌辱她,贬低她,而且向她表

明,她在各方面都有过错。近来她身上又出现了一个最使公爵小姐玛丽亚感到苦恼的性格的
特点,这就是他更加接近布里安小姐。在他接到儿子打算结婚的消息后,他脑海中开初浮现
出一个开玩笑的念头:如果安德烈结婚,那末他就要娶布里安,很明显,这个念头使他感到
心欢,公爵小姐玛丽亚仿佛觉得,为了侮辱她,他近来执着地对布里安小姐表示宠爱,而对
女儿却表示不满。

有一次,在莫斯科,老公爵当着公爵小姐玛丽亚的面(她仿佛觉得,她父亲在她面前故
意这样做)吻了吻布里安小姐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很亲热地拥抱她。公爵小姐玛丽亚涨红
了脸,从房里跑出去了。几分钟以后,布里安小姐走到公爵小姐玛丽亚身边,面露微笑,用
她那悦耳的嗓音快活地讲着什么事情。公爵小姐玛丽亚连忙揩掉眼泪,迈开坚定的脚步走到
布里安跟前,显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带着愠怒和冲动的嗓音向法国女人大声
喊叫起来:

“这真卑鄙,真下流,惨无人道地利用……软弱,”她没有把话说完,“您从我房里走
开。”她喊道,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公爵没有对他女儿道出一句话,但是她发现,吃午饭的时候他吩咐先给布里安
小姐传菜。午餐结束时,当小吃部主管按照原有习惯又先给公爵小姐递上咖啡,于是公爵勃
然大怒,把手杖掷到菲利普身上,并且马上吩咐送他去当兵。

“没有听见……我说了两遍啊!……没有听见呀!她是这一家的为首的人,她是我的最
好的朋友,”公爵喊道,“假如你胆敢,”他发火了,大声喊道,第一次把脸转向公爵小姐
玛丽亚,“胆敢再像昨天那样……在她面前放肆,我就要给点颜色你看,要你知道谁是这家
的主人。你滚,我不想见你,向她陪罪!”

公爵小姐玛丽亚为她自己,也为乞求庇护的小吃部主管菲利普向阿马利娅·叶夫根尼耶
夫娜①和父亲陪罪。

①阿马利娅·叶夫根尼耶夫娜是法国女人布里安的俄国名字和父称。

在这种时刻,公爵小姐玛丽亚的心中充满一种牺牲者的自豪感。在这种时刻,她所谴责
的父亲忽然在她面前寻找眼镜,在眼镜旁边摸来摸去,没有看见;或者竟然把刚才发生的事
情忘记得一干二净,或者伸出他那软弱无力的两腿,摇晃不定地走了一步,他回头望望,是
否有人看见他那有衰弱的体态,或者更糟的是,用午餐时,在没有客人使他兴奋时,他忽然
微微入睡,放开身上的餐巾,他那巍巍颤颤的脑袋低垂在餐盘上。“他太老了,太衰弱了,
而我竟敢谴责他!”在这种时刻,她常怀着厌恶自己的神情这样想。

3

一八一一年,一位瞬即轰动一时的法国大夫居住在莫斯科,他身材魁悟,眉清目秀,像
法国人那样讲究礼貌,莫斯科人都说他是一位具有非凡医术的大夫,他就是梅蒂维埃。上流
社会的家庭接待他,不把他视为大夫,而把他视为与别人平等的人。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从前嘲笑医学,近来他接受布里安小姐的忠告,准许这位大夫
到他家里来,现在已经和他混熟了。梅蒂维埃每个礼拜到公爵家里去一两次。

公爵的命名日——圣尼古拉节,全莫斯科的人士都聚集在他的宅第门前,但是他吩咐不
接见任何人,只宴请少数几个人,他把少数客人的名单交给公爵小姐玛丽亚。

早上前来祝贺的梅蒂维埃,认为做大夫的de forcer la consigne①,是理所当然
的事,他对公爵小姐玛丽亚这样说,于是就走进去见公爵。很不巧,命名日这天早晨,老公
爵的情绪坏透了。整个早晨他在屋里踱来踱去,老是在找大家的碴儿,装作听不懂别人对他
说的话,大家也听不懂他说的话。公爵小姐玛丽亚确实知道,每当他焦虑不安、低声唠叨,
最后难免要狂怒起来,整个早晨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就像在一支扳开枪机的装上弹药的火枪
前面,等待不可避免的射击似的。在大夫未来之前,早晨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公爵小姐玛丽
亚放医生进来之后,便拿着一本书在客厅厅房坐下来,从这儿她能听见书斋中发生的事情。

①法语:违反命令。

起初她听见梅蒂维埃一个人的说话声,继而听见父亲的说话声,之后听见两个人同时说
话的声音,门敞开了,心惊胆战的、相貌漂亮的、头上蓄有一绺蓬起的黑发的梅蒂维埃的身
影在门坎上出现了,公爵的身影也在这里出现了,他头戴睡帽,身穿长衫,现出一副由于狂
怒而变得难看的面孔,一双瞳人向下垂。

“你不明白吗?”公爵喊道,“可是我明白啊!一个法国的密探,波拿巴的奴隶,密
探,从我屋里滚出去,滚出去,我对你说!”他于是砰然一声关上门。

梅蒂维埃耸耸肩膀,走到布里安小姐跟前,她听见喊声,从隔壁房里跑来了。

“公爵不太舒服,la bile et le transport an cerveau.Tranquilliscz-
vous,je repasserai demain.”①梅蒂维埃说,把一个指头放在嘴唇上,匆匆地走出去
了。

①法语:胆囊病,脑充血。不用担心吧,明天我顺路再来。

从门后传来步履声和叫喊声:“这一伙密探,叛徒,到处是叛徒!我自己家里也没有片
刻的平静!”

梅蒂维埃走后,老公爵把女儿喊到身边来,于是向她大发雷霆。她的罪过是:把一个密
探放进屋里来。他不是对她说过,叫她开列一份名单,凡是名单上没有的人,不得放进屋里
来。干嘛要把这个坏蛋放进来啊!她真是罪魁祸首。“她在他身边,他不会有片刻的宁静,
他不会宁静地寿终正寝的。”

他说道。

“不行,妈呀!分开,分开,这一点您要晓得,您要晓得!现在我不能再忍受了。”他
说完这句话,便从房里走出去。他仿佛怕她不会想个法子来自己安尉自己,于是回到她身
边,极力地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补充地说:“您甭以为我是在生气时才对您说出这番话
的,现在我心平气和,我把这一点缜密地考虑到了,只有这么办,分开,您给您自己找个地
方吧!……”但是他忍受不了,现出愠怒的样子,只有爱她的人才会这样,显然他自己感到
痛苦,他晃了晃拳头,向她喊道:

“哪怕有个什么笨蛋把她娶去也好!”他砰然一声关上房门,把布里安小姐喊到身边
来,书斋中鸦雀无声。

两点钟,六位被挑选的客人都乘车前来出席宴会。这六位客人说:大名鼎鼎的拉斯托普
钦伯爵、洛普欣公爵和他的侄儿、公爵的老战友恰特罗夫将军,年轻的客人有皮埃尔和鲍里
斯·德鲁别茨科伊——他们都在客厅中等候他。

目前来到莫斯科休假的鲍里斯,极欲结识尼古拉·博尔孔斯基公爵,他擅长于博得公爵
的好感,使得公爵为他破例在家中接见单身青年。

公爵的家不是所谓的“上流社会”,而是一个小圈子,尽管在市内默默无闻,但是受到
它的接待令人感到无比的荣幸。鲍里斯在一星期前才明白这一点,那时候总司令在他面前邀
请拉斯托普钦伯爵在圣尼古拉节赴宴,拉斯托普钦说他不能应邀。

“这一天我总要到骨瘦如柴的尼古拉·安德烈俨奇公爵那里去表示敬意。”

“啊,对,对,”总司令答道。“他近来怎样?……”

午宴前这个小团体聚集在摆设有陈旧家具的高大的旧式客厅里,俨像法庭召开的一次盛
会。大家都默默无言,即令在交谈,也把嗓音压得很低。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走出来
了,他态度严肃,默不作声,公爵小姐玛丽亚比平素显得更娴静而羞怯。客人很不乐意地和
她应酬几句,因为看见她无心去听他们谈话。惟有拉斯托普钦伯爵一人为使谈话不中断,他
时而讲到最近的市内新闻,时而讲到政治领域的新闻。

洛普欣和年老的将军有时也参加谈话。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谛听着,俨如一位听取
下级汇报情况的首席法官,只不过有时候默不作声地或者三言两语地表明,他对下级向他汇
报的情况已经知照。谈话的腔调听起来容易明了,谁也不称颂政治领域发生的事情。人们所
讲的重大事体显然证实了各种情况越来越恶劣,但是,在讲述和议论任何事件时,令人惊奇
的是,只要议论的内容涉及皇帝陛下,讲话的人就停下来,或者被人家制止。

宴会间,谈话牵涉到最近的政治新闻:拿破仑占领奥尔登堡大公的领地、俄国送陈欧洲
各国朝廷旨在反对拿破仑的照会。

“波拿巴对付欧洲,就像海盗对付一条被夺去的海船一样。”拉斯托普钦伯爵说,把他
说过几遍的话重述一遍。“各国国王的长久忍耐,或者是受人蒙骗,使人感到惊奇。现在事
情涉及教皇了,波拿巴已经肆无忌惮地不害臊地试图推翻天主教的首领,因此人人都不吭
声!唯有我们的国王一人对侵占奥尔登堡大公的领地一事表示抗议。既使那样,也是……”
拉斯托普钦伯爵默不作声,他觉得他正处在不能继续谴责的边缘。

“有人建议用其他领地代替奥尔登堡公国,”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说,“他叫大公
们这样迁来迁去,就像我叫农夫自童山迁到博古恰罗夫和梁赞的领地去那样。”

“Le duc d’Oldenbourg supporte son malheur avec une force de
caractère et une resignation admirable。”①鲍里斯说,他恭恭敬敬地参与谈
话。他所以说这番话,是因为他自彼得堡前来此地的途中荣幸地与大公结识。尼古拉·安德
列伊奇公爵望了望这个年轻人,好像他想就此事对他说点什么话,然而他认为他太年轻,便
转变念头。

“我读过我方就奥尔登堡事件所提出的抗议书,这份照会的措词拙劣,真令我感到惊
讶。”拉斯托普钦伯爵漫不经心地说,那腔调就像某人评论一件他最熟的事情那样。

皮埃尔带着幼稚的惊讶的神情望望拉斯托普钦,心里不明白,为什么照会的拙劣措词会
使他焦虑不安。

“伯爵,如果照会的内涵富有说服力,文词上的优与劣,难道不都是一样?”他说。

“Mon cher,avec nos 500 mille hommes de troupes,il serait facile
d’avoir un beau style.”②拉斯托普钦伯爵说。皮埃尔明白,照会的措词使拉斯托
普钦伯爵担心的原因。

①法语:奥尔登堡大公以其惊人的毅力和镇静的态度忍受自己的不幸。
②法语:我亲爱的,拥有五十万军队,要想有优美的文笔,是很容易的。

“看来,文人相当多了,”老公爵说,“彼得堡人人都会写,不仅会写照会,——还会
编纂新法典。我的安德留沙在那儿为俄国编纂了一整册法典。现在人人在写嘛!”他很不自
然地笑起来了。

谈话停顿了一会,年老的将军咳嗽了几声,引起别人的注意。

“请问您,是不是听到近来彼得堡举行阅兵式时发生的事件?那些新任的法国公使大显
身手啊!”

“怎么?说得对,我多少听到一点;他在陛下面前不自在地说了什么话。”

“陛下叫他注意掷弹兵师和分列式,”将军继续说下去,“那个公使好像什么都不注
意,而且他竟胆敢说,我们在自己法国就不注意这等琐碎事。国王没有说什么。据说,在以
后的阅兵式上,国王根本不去理睬他了。”

大家都默不作声,对与国王本人有关的这件事情,决不能发表任何议论。

“放肆!”公爵说,“您知道梅蒂维埃吗?我今天把他赶出去了。他到过这儿,无论我
怎样叫他们不要把任何人放进屋里来,可是他们还是让他来到我面前来。”公爵说,很气忿
地瞟了女儿一眼。于是他讲述了他和法国医生谈话的全部内容,讲述了他坚信梅蒂维埃是个
密探的原因。虽然这些原因很不充分,很不明显,但是谁也不去反驳他。

吃完烤菜之后,端来了香槟酒。客人们从座位上站起来,祝贺老公爵。公爵小姐玛丽亚
也走到他跟前。

他用那冷漠而凶恶的目光瞟了她一眼,把布满皱纹的刮净的面颊凑近她。他的面部表情
向她说明,他并没有把早晨的谈话忘记,他的决定像从前一样生效,只不过由于客人们在
场,他现在不把这件事讲给她听。

在他们走到客厅里去喝咖啡茶的时候,老人们坐在一起了。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更加兴奋起来,并且说出了他对当前的战争的见解。

他说,当我们仍向德意志人寻求联盟,硬要干预欧洲的事务(蒂尔西特和约把我们卷入
欧洲事务中)的时候,我们反对波拿巴的战争就会是很不幸的。我们用不着为奥国而作战,
也用不着为反对奥国而作战。我们的整个政策重心落在东方,而对波拿巴,只要在边境用
兵,推行坚定的政策,这样,他永远也不敢像一八○七年那样逾越俄国边境了。

“公爵,我们怎么能够对法国人宣战啊!”拉斯托普钦伯爵说,“难道我们能够组成义
勇军去反对我们的教师和上帝吗?请您看看我们的青年,看看我们的太太们。我们的上帝是
法国人,我们的天国是巴黎。”

他开始说得更响亮,看来要让大家听见他说话。

“法国人的服装,法国人的思想,法国人的感情啊!看,您掐着梅蒂维埃的脖子把他撵
出去,因为他是法国人,是恶汉,可是我们的太太们却匍匐在他面前。我昨天出席了一次晚
会,那里的五个夫人中就有三个是天主教徒,在教皇的许可下,星期天她们要在十字布上绣
花。可是她们几乎是光着身子,坐在那里,俨像买卖人的澡堂的招牌似的,不客气地这么说
吧。咳,公爵,看看我们这样的青年,我要从珍品陈列馆里拿出一根彼得大帝的很旧的粗棒
子,遵照俄国方式把他们痛打一顿,叫他们醒悟过来!”

大家都沉默不言。老公爵脸上流露着微笑,一面谛视拉斯托普钦,赞成地晃晃脑袋。

“喂,阁下,再见,祝您健康。”拉斯托普钦说,他以那固有的急促的动作站立起来,
向公爵伸出手来。

“亲爱的,再见,您的话像古斯里琴,叫我听得出神!”老公爵握着他的手,把面颊凑
近他,他让他亲吻。其他人也随着拉斯托普钦站立起来。

4

公爵小姐玛丽亚坐在客厅里,静听老年人的流言闲语,她对听见的话一点也不懂;心中
只想到客人们是否正在注意她父亲对她的敌视态度。她甚至没有注意共进午餐时德鲁别茨科
伊对她特别关心,向她献殷勤,他第三次到他们家里来访问。

公爵小姐玛丽亚现出漫不经心的、疑惑的眼神,把脸转向皮埃尔,在公爵走出去以后,
皮埃尔这个最后走的客人手里拿着一顶帽子,脸上微露笑容,走到她跟前,他们单独地留在
客厅里。

“还可以再坐一会儿吗?”他把那肥胖的身子懒散地躺在公爵小姐玛丽亚身旁的安乐椅
上时说道。

“啊,可以,”她说。“您什么都没有发觉吗?”她的目光仿佛这样说。

皮埃尔在午餐后心情愉快。他两眼望着前面,悄悄地微笑。

“公爵小姐,您老早就认识这个年轻人吗?”他说。

“哪个年轻人?”

“德鲁别茨科伊?”

“不,不久以前才……”

“怎么样,您喜欢他吗?”

“是的,他是个招人喜欢的年轻人……您干嘛问我这个呢?”公爵小姐玛丽亚说,心里
还继续想到今天早上她和父亲的谈话。

“因为我观察到了:这个年轻人平时总是从彼得堡坐车到莫斯科来休假,其目的只是娶
一个富有的未婚女子。”

“您观察到了这种事吗?”公爵小姐玛丽亚说。

“是啊,”皮埃尔面露微笑,继续说下去,“目前这个年轻人是这样活动的:那里有富
裕的未婚女子,他就到那里去。我把他看得一清二楚。他现今踌躇不前,他要向谁发动进
攻:向您进攻呢,还是向朱莉·卡拉金娜小姐进攻呢?Il est très assidu aupres
d’elle①.”

“他常到她们那里去吗?”

“是的,他常到那里去。您知道一种追求女人的新方式吗?”

皮埃尔带着欢乐的微笑说,显然他怀有善意讥讽的愉快心情,正因为他有这种心情,所
以他常在日记上责备自己。

“不晓得。”公爵小姐玛丽亚说。

“目前要取得莫斯科的少女的欢心,il faut être mélancoli-que.Et il est
très melancolique auprès dm—lle卡拉金娜。②”皮埃尔说。

①法语:他很关怀她。
②法语:就应该抑郁寡欢。他在她面前显得非常抑郁寡欢。

“Vraiment?①”公爵小姐玛丽亚说,她两眼望着皮埃尔的仁慈的面孔,不断地想到自
己的痛苦,“若是我拿定主意,把我感觉到的一切讲给什么人听,我心里就会松快点儿。我
恰恰愿意把这一切讲给皮埃尔听。他这样善良而且高尚。我希望变得松快一点。他给我出一
个好主意吧!”

①法语:是真的吗?

“您愿意嫁给他吗?”皮埃尔问道。

“哎呀,我的天啊,伯爵!有时候我愿意嫁给任何人。”公爵小姐玛丽亚突然出乎自己
意料,带着哭泣的嗓音说,“噢,爱一个亲近的人并且感觉到……(她的嗓音颤抖地继续说
下去)除开痛苦之外,你竟不能替他做什么,当你知道你不能改变这种情况时,你会多么难
受啊。那末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他,但是我能到哪里去呢?”

“公爵小姐,怎么了,您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是公爵小姐并没有把话说完,就放声大哭起来。

“我不晓得我今天是怎么搞的。甭听我说吧,把我对您说的话忘掉吧。”

皮埃尔的愉快心情已消失殆尽。他担心地探问公爵小姐,请她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说出
来,向他倾诉自己的烦恼,但她只是再三地说,请他忘掉她所说的话,他不记得她说过什么
话了。她没有什么烦恼,只有他知道的那种烦恼,即是安德烈公爵结婚一事有引起父子发生
争执的危险。

“您是否听到罗斯托夫一家人的情况?”为了改变话题,她问道。“有人告诉我他们不
久以后会到这里来。我也天天在等待安德烈。我希望他们在这儿会面。”

“他现在对这种事有什么看法?”皮埃尔问道,他言下的“他”指的是老公爵。公爵小
姐玛丽亚摇摇头。

“但是怎么办才好?到年尾只剩下几个月了。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我只希帮助哥哥摆
脱刚刚会面时出现的窘态。我渴望他们快点回来。我希望和她合得来。您早就认识他们,”
公爵小姐玛丽亚说,“您老老实实把全部实情告诉我,她是个怎样的姑娘,您认为她怎样?
但是您得说出全部真相,您知道,因为安德烈冒着很大的风险,他违反父亲的意旨擅自行
动,我希望知道……”

一种模糊的本能对皮埃尔说,这些补充说明,加上要他说出全部实情的反复多次的请
求,表示公爵小姐对未来的嫂嫂怀有恶意,她心里想要皮埃尔不赞许安德烈公爵的选择,但
是皮埃尔道出了与其说是他所考虑到的,毋宁说是他心里觉得要说的话。

“我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您的问题,”他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面红耳赤。“我根
本不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姑娘,我怎样也没法分析她。她十分迷人。为什么我不知道,关
于她的情形能够说的就只有这些。”公爵小姐玛丽亚叹了一口气,她的面部表情仿佛在说:
“是的,这就是我所预料到的,我觉得害怕。”

“她很聪明吗?”公爵小姐玛丽亚问道。皮埃尔沉吟起来。

“我以为,她不聪明。”他说,“不过,她也挺聪明,她不让人家看出她是一个聪明
人……不对,她很有魅力,没有什么别的了。”公爵小姐玛丽亚又不赞成地摇摇头。

“啊,我真愿意疼爱她!如果您先看见她,就请您把我说的话告诉她吧。”

“我听说,他们在最近几天内要来了。”皮埃尔说。

公爵小姐玛丽亚把她自己的计划告诉皮埃尔,一当罗斯托夫家里的人抵达,她就与未来
的嫂嫂靠拢,想个法子使老公爵和她混熟。

5

鲍里斯要在彼得堡娶一个有钱的未婚女子,这件事没有办成。他抱定这种目的抵达莫斯
科。在莫斯科,鲍里斯在两个最富有的未婚女子——朱莉和公爵小姐玛丽亚——之间踌躇不
前。公爵小姐玛丽亚尽管长得难看,但是他觉得她比朱莉更迷人,他不知为什么不好意思去
追求博尔孔斯卡娅。最近在老公爵命名日和她会面时,他试图和她谈情说爱,但是她对他说
的话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显然她不想听他说话。

与之相反,朱莉尽管具备有特殊的才能,但是她乐于接受他的追求。

朱莉已经有二十七岁子。她的兄弟相继去世之后,她变得很富有了。她现在根本不漂
亮,但是她想到,她不仅长得很好看,而且比从前好看多了。可是,以下两点却使她继续迷
惘不解,其一是,她已经成为十分富有的未婚女子;其二是,她年龄越大,男人就认为她显
得越可靠,和她交游时不会不承担任何义务,却遭到危险,因而也越发自由。他们都享用她
的晚宴和晚会,充分利用在她家里聚会的颇为活跃的上流社会人士。十年前,男人害怕天天
登门拜访,因为他们家里有个十七岁的小姐,担心损害她的名誉,同时也不愿意束缚自己,
而今每天都可以大胆地去看她了,和她交际时,不把她视为未婚的女子,而把她视为没有性
别的熟人。

是冬,卡拉金之家在莫斯科是最令人愉快的、殷勤好客的家庭。除开招待客人的晚会和
宴会而外,一大群人,尤其是男人每天在卡拉金家里聚会,深夜十一点多钟,他们进晚餐,
在那里坐得太久,坐到两点多钟。舞会呀,游艺会呀,戏剧呀,朱莉不放过每次机会。她的
服装总是最时髦的。尽管如此,但是朱莉似乎对一切感到失望,她逢人就说,她既不相信友
谊,也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人生的任何欢乐,她只等待冥府的静谧。她学会了某个大失所
望的姑娘的语调,这个姑娘仿佛丧失了心爱的人,或者受到了心爱的人的残酷无情的欺骗。
尽管她没有发生这种事情,但是大家还是那样看待她,她自己甚至不相信,她遭受了许多人
世的痛苦。这种忧郁的心情并没有妨碍她寻欢作乐,也没有妨碍那些常常到她家里来的青年
愉快地消遣。每个经常到他们家里来的客人首先都对女主人的忧郁心情表示敬意,然后才参
与文雅的谈话,跳舞,智力游戏以及吟打油诗的比赛,这是卡拉金家中风行一时的游戏。只
有几个年轻人,其中包括鲍里斯,更加深入地体会朱莉抑郁寡欢的心情,她跟这些年轻人单
独地、更久地谈论尘世的空虚,她打开几本纪念册,给他们看看,上面画满了悲伤的图案,
写满了格言和诗句。

朱莉对鲍里斯特别亲切,惋惜他过早地对人生失望,给予他以她所能给予的友情的安
慰,而她自己遭受了许多人世的痛苦,她于是向他展开了一本纪念册,给他看看。鲍里斯在
纪念册上给她画了两棵树,并且题了词:Arbesrustiques,
vossombresrameauxsecouentsurmoilesténèbresetlamélancolie①

在另外一个地方,他画了一座陵墓,并且题了词:

Lamortestsecourableetlamortesttranqulle;

Ah!coutrelesdouteursiln’yapasd’autreasile.②朱莉说,这真妙极了。

“Ilyaquelquechosedesiravissantdanslesouriredelamèlancolie,③”她把引自书
上的这个地方一字不差地念给鲍里斯听。

“C’estunrayondelumièredansl’ombre,
unenuanceentreladouleuretledésespoir,quimontrelaconsolationpossible.④”

①法语:农村的树木,你们那暗淡的树枝把昏暗的阴郁振落在我身上。
②法语:死亡拯救人生,死亡赐予安详;啊,没有另一个躲避痛苦的地方。
③法语:忧悒的微笑含有某种无穷无尽的魅力。
④法语:这是暗影中的一线光明,是忧愁和失望之间的细微差别,它说明慰藉的可能。

鲍里斯为此给她写了以下一首诗:

Alimentdepoisond’uneaBmetropsensible,

Toi,sansquilebonheurmeseraitimpossible,

Tendremélancolie,ah!viensmeconsoler,

Vienscolmerlestourmentsdemasombreretraite,

Etmêleunedouceursecrète

Acespleurs,quijesenscouler.①

朱莉用竖琴给鲍里斯弹奏最悲哀的夜曲。鲍里斯给她朗诵《可怜的丽莎》,因为他激动

得上气不接下气,接连有几次中断了朗诵。朱莉和鲍里斯在大庭广众中相会的时候,二人的
目光相遇,就像望见世界上唯一冷淡的、互相了解的人那样。

经常到卡拉金娜家里去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和朱莉的母亲凑成牌局的时候,对朱莉
的陪嫁,作了实际的调查(为朱莉出阁而陪送奔萨省两处领地和下城森林)。安娜·米哈伊
洛夫娜现出忠于天意和深受感动的神情观察那微妙的悲哀气氛,而这种气氛把她的儿子和富
有的朱莉束缚在一起。

“Tojoursfcharmanteetmélancolique,cettechèreJulie,”②她对他们那家的女儿
说,“鲍里斯说,他只是在您家里,心灵才感到安逸。他多少次心灰意冷,而且深有感触。”

她对朱莉的母亲说。

①法语:有毒的希馔/损害着无比机智的灵魂,/假如没有你,我的幸福已成为泡
影。/温柔的凄凉/啊,你来安慰我,/你来排除那阴暗的幽居的生活的痛苦,/把那秘密
的甜蜜/混和着我所感觉到的簌簌地流下的眼泪。
②法语:我们的可爱的朱莉还是那么迷人和忧悒。

“啊,我的亲人,我近来多么依恋朱莉,”她对儿子说,“我无法向你形容啊!谁能不
喜爱她呢?她是个多么非凡的人啊!噢,鲍里斯,鲍里斯!”她沉默片刻,“我多么怜悯她
的妈妈,”她继续说,“今天她把从奔萨送来的帐目和信札拿给我看(她们有个偌大的领
地),她很可怜,全靠自己一个人,人家都欺骗她!”

鲍里斯倾听母亲说话时,脸上微露笑容。他态度温和地嘲笑她那憨厚的狡黠,但是他仔
细地听她说话,有时候向她询问奔萨和下城领地的情形。

朱莉老早就在等待她那忧悒的追求者向她求婚并且愿意接受他,但是鲍里斯对她那渴望
出阁的心情,对她的不自然的态度,内心怀有一种潜在的厌恶感,同时还害怕丧失真正恋爱
的良机,这种恐惧心还在阻止他向朱莉求婚。他的假期快要结束了。他每天都在卡拉金家里
消磨整整一天的时光,他每天暗自思量,他自言自语地说,他明天就去求婚。但是在朱莉出
现时,他两眼瞅着她那通红的脸和几乎总是扑满香粉的下巴,她那被泪水沾湿的眼睛,她的
面部表情已显示出她随时准备从忧郁的心情立刻转变为婚后幸福的不自然的喜悦心情,鲍里
斯目睹此情此景,就不会开口说出一句决定性的话了,虽然他早在臆想中认为自己是奔萨和
下城领地的占有者并把领地的收入排好了用场。朱莉看见鲍里斯犹豫不决,有时候她想到他
嫌恶她,但是女人的自欺自慰使她立即感到高兴,她于是自言自语地说,他只是由于钟情而
腼腆起来。但是她的抑郁寡欢开始转变成懊丧,所以在鲍里斯动身前不久,她就采取决定性
的步聚。而当鲍里斯的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阿纳托利·库拉金正在莫斯科,自然是在卡拉
金家的客厅里出现,朱莉不再抑郁寡欢,却变得十分快活,细心照料库拉金。

“Mon cher(我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对儿子说,“je sais de bonne
source que le Prince Basile envoie son fils à Moscou pour lui faire
épouser Julie①。我很喜欢朱莉,我可怜她。我的亲人,你以为怎样?”安娜·米哈伊
洛夫娜说。

①法语:我亲爱的,我从可靠消息得知瓦西里公爵把儿子送来是想要他娶朱莉为妻
的。

鲍里斯受到愚弄,白白地浪费了一个月的时间,在朱莉身边完全陷于抑郁寡欢的气氛,
心里觉得难受,并且看到在他想象中已经弄到手的、适当地派了用场的奔萨领地的收入已经
落入别人手里,尤其是落入愚蠢的阿纳托利手里,鲍里斯一想到这些事情,就感到受了侮
辱。他乘车前往卡拉金家,毅然决定去求婚。朱莉现出愉快的无忧无虑的样子,出来迎接
他,心不在焉地讲到,在昨天的舞会上她觉得非常快活并向他问到他什么时候动身。虽然鲍
里斯到她这里来是打算倾诉爱慕之情的,因此他存心装出一副温柔多情的样子,可是他竟然
冲动得谈起女人的喜新厌旧来了,他说女人们都很容易从忧愁转变为欢乐,女人的心境只有
取决于追求她们的男人。朱莉觉得受到了侮辱,她说,事实确乎如此,女人需要变变花样,
如果总是老样子,人人都会感到厌烦的。

“为此我可以奉劝您……”鲍里斯正要开腔,想对她说些讽刺话;但在这时候他心中产
生一种令人屈辱的想法:很可能达不到目的,徒劳无益地离开莫斯科(他从未发生这种情
形)。他讲到半中间便停顿下来,垂下了眼帘,不想去看她那令人厌恶的十分忿怒的犹豫不
决的脸色,他说道:“我到这里来,根本不想和您争吵,恰恰相反……”他朝她瞥了一眼,
为了弄清楚,是不是可以继续讲下去。她那愤怒的心情忽然消逝了,一双焦虑不安的,央求
的眼睛带着迫切期待的目光逼视着他。“我总能想到办法,少和她见面,”鲍里斯想了想,
“事情开了头,就得把它做完啊!”他突然面红耳赤,抬起眼睛望望她,并且对她说:“您
知道我对您充满爱心!”再也不用多说了,朱莉的脸上焕发出洋洋得意和自满的光彩,但她
迫使鲍里斯在这种场合把他心里要说的话一股脑儿向她说出来,说他很爱她,他从来没有像
爱她那样爱过一个别的妇女。她知道,靠奔萨的领地和下城的森林,她就能提出这项要求,
而且她已经得到了她所要求的一切。

未婚夫和未婚妻不再提及那两株撒落着阴郁和凄清的树了,他们规划,将来怎样在彼得
堡修建一座金壁辉煌的住宅、访问亲戚朋友以及筹备隆重的婚礼。

6

一月底,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偕同娜塔莎、索尼娅抵达莫斯科。伯爵夫人还在害
病,不能启行,——但是决不能等待她复原;他们天天等待安德烈公爵回到莫斯科;此外,
务必要购置嫁妆,出售莫斯科近郊的田庄,趁老公爵还在莫斯科的时候,让他认识一下未来
的媳妇。罗斯托夫之家在莫斯科的住宅没有生火,此外,他们来到莫斯科后只作短暂逗留,
伯爵夫人也不在他们身边,因此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决定临时住在莫斯科的玛丽亚·德米特
里耶夫娜·阿赫罗西莫娃家中,她老早就向伯爵表示,她愿意殷勤接待他。

深夜,罗斯托夫之家的四辆雪橇开进了旧马厩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庭院。玛丽
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独自一人住在这里。她把女儿嫁出去了。她的几个儿子都在机关里服务。

她待人总是那么坦率,在对任何人提出意见时,总是那么爽快,说话的声音洪亮,意志
坚定,她仿佛以身作则,诚恳地责备别人的各种弱点、情欲和嗜癖,她不认为自己身上有这
些毛病。大清早,她就穿上短棉袄,搞一点家务,之后,每逢节日去做日祷,日祷完毕后便
去寨堡和监狱,她在那里从事什么活动,她不向任何人透露,在平日里,她穿好衣裳后,便
来招待每天到她家里来的各个不同阶层的向他求援的人,然后用午餐,在味美而丰盛的午餐
上,经常有三四位来客,在午餐之后打一圈波士顿牌,晚上叫人给她读报,给她读新书,她
一边听,一边做针织活计。她很少破例驱车出门,如果出门,只不过是访问城里的高官显贵
而已。

当罗斯托夫一家人抵达的时候,她还没有上床睡觉,接待室的门上的滑轮嘎吱嘎吱地响
起来,他们让罗斯托夫一家人和女仆从寒冷的户外走进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把眼镜
拉到鼻梁上,头向后仰,站在大厅门口,显露出气势汹汹的严肃而暴躁的神态望着走进来的
人。可以设想,她对进来的人不满,假如这时候她不忙碌地吩咐仆人们把来客分别安置好,
同时把他们的行李一一放好的话,人们真会以为她立刻要把客人赶出去。

“是伯爵的行李吗?拿到这里来,”她说道,指着那几只手提箱,但是没有同任何人打
招呼,“小姐们,向左转,到这里来。喂,你们干嘛要巴结!”她对几个丫头喊了一声,
“热一热茶炊!——你长得更胖了,变得更好看了!”她拽着把脸冻得通红的娜塔莎的风
帽,把她拖到身边来。说道,“嘿,觉得冷吧!快点儿宽衣吧,”她对正想走到她跟前来吻
吻她的手的伯爵喊了一声,“你冻僵了,是不是?喝茶的时候,你把糖酒端来吧!——索纽
什卡,bonjour①。”她对索尼娅说,她用法国话问好,突出她对索尼娅的略嫌藐视的、温
和的态度。

①法语:你好。

当大伙儿脱下外衣,旅行后整理一下自己的服装,走过来饮茶的时候,玛丽亚·德米特
里耶夫娜依次地吻吻大家。

“你们光临敝舍,并在我处下榻,我由衷地高兴,”她说道,“早就应该来呀,”她说
道,意味深长地看看娜塔莎……“老头子在这里,他儿子一两天内就能回来。应该、应该和
他认识一下。哦,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吧。”她补充一句,看了看索尼娅,那目光表明,她
不想在她面前谈论这桩事。“现在请听着,”她向伯爵转过脸去说,“——明天你有何贵
干?派人去把谁请来呢?把申申请来?她屈起一个指头,把那个哭鬼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也
请来,两个人啦。她和儿子都在这里。儿子快娶亲啦!然后再请别祖霍夫,是不是?他和妻
子也在这里。他躲开她,可是她乘马车来找他了。礼拜三他在我这儿吃了一顿午饭。啊,她
们呢,”她指指小姐们说,“明儿我带领她们到伊韦尔小教堂去,然后我们顺路到奥贝
尔·夏尔姆时装店去一趟。你们大概都要做新衣裳吧?不要拿我的衣袖来说吧,瞧,就是这
个样儿!前几天,年轻的公爵小姐伊琳娜·瓦西里耶夫娜到我这儿来了,看看她,真吓人
啊,她手上套着两个大圆桶。如今一日一个新式样。你本人要办什么事儿?”她把脸转向伯
爵,严肃地说。

“各种情形都凑在一起了,”伯爵答道,“要给姑娘们购买各式各样的衣服,这儿还有
个买主,他要买莫斯科近郊的田庄和住宅。如果您能够开恩,我就要选择个时间到马林斯科
耶去一天,把我两个小姑娘交给您照管。”

“好,好,她们在我这儿万无一失。在我这儿就像在监护委员会里一样。她们该去什么
地方玩,我就带领她们去,我可以骂骂她们,抚爱抚爱她们。”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
说,她一面用她那只粗大的手触动一下她特别宠爱的姑娘和教女娜塔莎的面颊。

第二天早上,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把两个小姐带到伊韦尔小教堂去,后来又把她们
带到奥贝尔·夏尔姆太太那里去,她很惧怕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所以她常常亏本向她
售出自己的衣服,只是想叫她快点儿离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差不多定购了全部嫁
妆。她回家后,便把所有的人从房里赶出去,只留下娜塔莎一个人,叫她特别宠爱的姑娘坐
在她的安乐椅上。

“啊,我们现在谈谈吧。我祝贺你有个未婚夫。你已经找到一个棒小伙子!我替你高
兴,他从小时候我就认识(她比划给她看,离地一俄尺那样高)。”娜塔莎高兴得满面通红。

“我喜欢他,也喜欢他全家人。现在你听着。你要晓得,年老的公爵尼古拉很不想要他
儿子娶亲。一个神经质的老人啊!自然,安德烈公爵不是毛孩子,他不过问也能顺利地办成
这件事,不过违背家父的旨意进入家门总不太妙。一家人要和睦共处,亲如手足。你是一个
聪明人,会应付自如。你要精明能干点,妥善地应付过去。这样,一切都会好起来。”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想到,娜塔莎由于腼腆而默默不语,但在事实上娜塔莎感到非
常不愉快:大家干预她爱安德烈公爵这种事,在她看来,这件事与众人的任何事情迥然不
同,按照她的观点,谁也不能理解它。她只知道并且爱慕安德烈公爵,他也爱她,最近几天
内要来接她。她再也不需要别的什么了。

“你要明白,我老早就认识他,我也喜欢你的小姑子玛申卡。小姑子是好争吵的妇女,
可是这个小姑子连苍蝇也不会欺侮。她求我让她和你会会面。你明天和你父亲一起到她那里
去,你要对她表示亲热,藉以博得欢心,你比她年纪更轻。你的那个人抵达后,你和他妹
妹、他父亲都认识了,他们都很喜欢你。对不对呢?这样岂不更妙?”

“那更好。”娜塔莎不乐意地回答。

7

次日,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听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劝告,偕同娜塔莎乘车
到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那里去了。伯爵怏怏不乐地准备出去访问,他感到害怕。他和老
公爵最后一次相会适值征兵时期,当时他未能如数提供民兵,因此老公爵在回答他的宴请
时,厉声呵斥他,他对这次会面记忆犹新。娜塔莎穿了一身华丽的连衣裙,她相反地感到心
情愉快。“他们是不会不喜欢我的。”她想道,“人人总是疼爱我的。我心甘情愿地为他们
做他们希望我做的一切,因为他是父亲,我心甘情愿地爱他,因为她是妹妹,我也心干情愿
地爱她,他们哪能无缘无故地不疼爱我呢!”

他们驶近了弗兹德维仁卡街一幢古旧的阴森森的住宅,走进了外屋。

“啊,祈祷上帝保佑吧,”伯爵有点开玩笑地、有点严肃地说,但是娜塔莎已经发现,
她父亲走进接待室时慌张起来,他显得羞怯,低声地问公爵和公爵小姐是不是在家。仆役通
报他们到达之后,公爵的仆役们之间出现了一阵慌乱。一名跑去通报的仆役在大厅里被另一
名仆役拦阻,他们低声说着什么话。一个丫头跑进了大厅,也着急地说了些什么,提到了公
爵小姐。后来有一个怒形于色的老仆役走来禀告罗斯托夫家里人,说公爵不能接见,公爵小
姐请他们到她面前去。布里安小姐头一个走出去迎接客人。她分外恭敬地迎接父女二人,领
他们去见公爵小姐。公爵小姐脸上泛起了一阵阵红晕,显现出惊惶不安的神色,她迈着沉重
的脚步跑出去迎接客人,但是她徒然装出一副无拘无束的、待人周到的好客的样子。公爵小
姐玛丽亚乍一看来不喜欢娜塔莎。她好像觉得她的装束过分讲究,显得快活而轻浮,很慕虚
荣。公爵小姐玛丽亚不知道,在她尚未看见未来的嫂嫂之前,她因为情不自禁地妒嫉她的姿
色、年轻和幸福,又因为忌妒她哥哥对她的爱情,所以她已经对她怀有恶意了。除开这种不
可克服的反感,公爵小姐玛丽亚这时候还感到激动不安,当仆人通报罗斯托夫家里人来访的
这一瞬间、公爵叫喊起来,说他无须乎会见他们,如果公爵小姐玛丽亚愿意的话,就叫她去
接见好了,他不允许他们去见他。公爵小姐玛丽亚决定接见罗斯托夫家里人,但是她时刻担
心,深怕公爵表现出乖常行为,由于罗斯托夫家里人的来访,他似乎显得非常激动。

“可爱的公爵小姐,您瞧!我给您带来了我的歌手。”伯爵说,一面并脚致礼,一面不
安地回头观看,好像他害怕老公爵会走过来,“你们互相认识了,我多么高兴,公爵老是生
病,很遗憾,很遗憾。”他还说了几句一般的话,便站起来,“如果允许的话,我把娜塔莎
留给您照管一刻钟,我到养狗场安娜·谢苗诺夫娜那里去一趟,离这里很近,只有几步路
远,之后我来接她。”伊利亚·安德烈伊奇想出了这套外交手腕,其目的无非是给未来的小
姑和嫂嫂留有谈话的余地(后来他把这桩事告诉她女儿),其目的无非是避免碰见他所惧怕
的公爵。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女儿,但是娜塔莎明白父亲的恐惧心理和急躁情绪,她觉得
自己受到了侮辱。她为父亲而面红耳赤,因为面红耳赤而愈益气恼,她用她那大胆的挑衅的
目光朝公爵小姐瞟了一眼,那目光仿佛是说,她是不害怕任何人的。公爵小姐告诉了伯爵,
说她觉得很高兴,并且请他在安娜·谢苗诺夫娜那里多待一阵子,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于是
就走了。

尽管公爵小姐玛丽亚希望单独地跟娜塔莎谈谈话,她一面用那焦虑不安的目光投射在布
里安小姐身上,但是布里安小姐还是没有从房里出来,她不改变话题,一个劲儿谈莫斯科的
娱乐和剧院。娜塔莎的父亲在接待室里心慌意乱,局促不安,而且公爵小姐的腔调听来很不
自然,娜塔莎因而感到受了侮辱,她觉得公爵小姐好像开恩似的接见了她。因此,什么都不
能使她悦意。她不喜欢公爵小姐玛丽亚。她仿佛觉得她很不好看,既虚伪而冷淡。娜塔莎忽
然精神萎靡不振,说话时带着不太客气的腔调,这就使得她和公爵小姐玛丽亚更疏远了。经
过五分钟阴郁的虚伪的谈话之后可以听见飞快走来的步履声。公爵小姐玛丽亚的脸上现出惊
恐的神色,房门敞开了,公爵戴着一顶白色的睡帽,穿着一件长罩衫走进来了。

“啊,小姐,”他开口说,“小姐,伯爵小姐,……伯爵小姐罗斯托娃,如果我没有搞
错的话……请您原谅,请原谅……伯爵小姐,我不知道。上帝明鉴,我不知道您光临寒舍,

我穿这样的衣裳来看女儿了,请原谅……上帝明鉴,我不知道。”他很不自然地重说一遍,
强调“上帝”这个词,那样令人不痛快,以致公爵小姐玛丽亚垂下眼帘站在那儿,既不敢瞧
瞧父亲,也不敢瞧瞧娜塔莎。娜塔莎站起来,行屈膝礼,她也不晓得应该怎么办。唯独布里
安小姐面露愉快的微笑。

“请您原谅,请原谅!上帝明鉴,我不知道,”老头儿嘟嘟哝哝地说,他从头到脚把娜
塔莎打量了一番,然后走出去了。在发生这种情况后,布里安小姐头一个想到了应对的办
法,她开始说到公爵的身体欠佳。娜塔莎和公爵小姐玛丽亚沉默无言地面面相觑,她们沉默
无言地面面相觑得越久,不说出她们应该说的话,她们就越发不怀好意地互相猜度。

当伯爵回来以后,娜塔莎在他面前无礼貌地高兴起来,急急忙忙地离开;这时她几乎仇
视那个年岁大的、干巴巴的公爵小姐,她会把她弄得狼狈不堪,关于安德烈公爵,她一言不
发,和她在一块就这样待上半个钟头了,“要知道,我不会在这个法国女人面前首先谈到
他。”娜塔莎想道。与此同时,公爵小姐玛丽亚也为这件事觉得难受。她知道她应该向娜塔
莎说些什么话,但是她不能这样做,因为布里安小姐妨碍她,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
么谈起这桩婚事时心里就那么难受。当伯爵从房里走出去,公爵小姐玛丽亚便迈开疾速的脚
步,走到娜塔莎跟前,握住她的一双手,沉重地叹一口气说:“等一等,我要……”娜塔莎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讥笑什么,她讥笑地瞧着公爵小姐玛丽亚。

“可爱的娜塔莉,”公爵小姐玛丽亚说:“您可知道,我哥哥找到了幸福,我感到高
兴……”她停下来了,觉得她在说谎话。娜塔莎发现她停顿一下,猜中了她稍事停顿的原因。

“我想,公爵小姐,现在说这件事很不方便。”娜塔莎说,她表面上尊严而且冷淡,但
是她觉得眼泪已涌向喉头。

“我说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她刚走出房门,就这么想。

这天他们等候娜塔莎出来吃午饭,等了很久。她坐在自己房里,像孩儿一样嚎啕大哭,
她一面擤鼻涕,一面呜咽。索尼娅站在她身旁,吻她的头发。

“娜塔莎,你哭什么?”她说。“你与他们何干?娜塔莎,什么都会过去的。……”

“不,若是你知道,这多么令人气恼……正像我这样……”

“娜塔莎,你别说,要知道你没有过失,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吻吻我吧。”索尼娅说。

娜塔莎抬起头来,吻吻她的女友的嘴唇,把那被泪水沾湿的脸贴在她身上。

“我不能说,我不晓得。谁也没有罪过,”娜塔莎说,“我有过错,但是这一切非常可
怕啦。哎,他怎么没有来啊!

……”

她两眼通红地出来用午饭。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知道公爵怎样接待罗斯托夫家里
人,她假装没有发觉娜塔莎那种扫兴的脸色,在进午餐的时候她和伯爵与其他客人不停顿
地、大声地说笑。

8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弄到了戏票,这天晚上罗斯托夫家里人乘车去看歌剧了。

娜塔莎不想去看歌剧,但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对她分外热情,因此,她不能推
辞。当她穿好衣服,走到大厅里去等候父亲时,她照了一下大镜子,看见自己长得标致,十
分标致,这更使她感到忧愁,然而这种忧愁与爱的甜蜜和钟情混和在一起了。

“我的天啊,假如此刻他在这里,我决不会像过去那样,蠢头蠢脑,畏缩不前,而是按
照新的方式,大大方方地拥抱他,偎依在他怀中,叫他用那双常常看我的探索的、好奇的眼
睛来看我,然后叫他笑出声来,像过去那样笑出声来,他那双可爱的眼睛——我是怎样地看
他那双眼睛啊!”娜塔莎想道。“我与他父亲和他妹妹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爱他一个人,爱
他,爱他,爱他的面庞和一双眼睛,爱他那男性的、天真的微笑,……不过,这时候最好不
去想他,不想他,把他忘记,完全忘掉。我经受不了这种等待的煎熬,我立刻要大哭一
场。”于是她从镜子旁边走开,克制住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索尼娅怎么能够这样稳定地、这样放心地爱尼古连卡,这样长久地、耐心地等待!”
她想了想,望着那个也穿好衣裳、手里拿着折扇走进来的索尼娅,“不,她完全不同。我不
能!”

这时娜塔莎觉得自己是如此和善和温柔,她的爱没有得到满足,很少体会到她在爱别
人,她现在必需、即刻必需拥抱她心爱的男人,而且把她充满内心的情话说出来,她也听他
倾诉爱慕之情。当她在四轮轿式马车上坐在父亲身旁行驶、若有所思地望着冰冻的窗户上闪
烁的灯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愈益钟情、愈益忧愁,她已经忘怀,她同谁一道向何行驶。罗
斯托夫家的四轮轿式马车碰到了车队,车轮在雪地上缓缓地移动,发出吱吱的响声,驶近戏
院门口了。娜塔莎和索尼娅撩起连衣裙,急忙从马车上跳下来,伯爵在几个仆役搀扶下走出
来了,他们三个人便从走进戏院的太太、男人和卖广告的人中间步入厢座的走廊。从虚掩着
的门后传来一片乐音。

“Nathalie,vos cheveux.”①索尼娅低声地说。剧场引座员恭恭敬敬地、急急忙忙
地在女士们前面悄悄溜过,打开包厢门。门里的乐音听来更清晰。一排排坐着裸露肩头和臂
膀的女士们的、灯光明亮的包厢闪现出来,池座中,男士的服装发出沙沙的响声,在灯光照
耀下,引人瞩目。一位走进毗邻的厢座的女士用那女性的妒嫉的目光瞥了娜塔莎一眼。舞台
上还没有开幕,奏起了歌剧序曲。娜塔莎弄平连衣裙,和索尼娅一同走过去,坐下来,一面
环视对面的一排排灯光明亮的包厢。一种她许久未曾体验的感觉——几百双眼睛端详她那裸
露的手臂和颈项的感觉,忽然支配住她心中喜悦、又不喜悦,勾起了一连串和这种感觉有关
的回顾、欲望与激动。

①法语:娜塔莎,你的头发。

两位姿色出众的少女——娜塔莎和索尼娅以及在莫斯科久未露面的伯爵伊利亚·安德烈
伊奇吸引大家的注意。除此而外,大家模糊地知道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的婚约,大家知道自
那时以来罗斯托夫一家人住在乡下,而且大家带着好奇的目光观察俄国最优秀的未婚夫之一
的未婚妻。

大家都对娜塔莎说,在乡下她变得比以前好看多了,这天晚上,因为她心情激动,所以
就显得格外漂亮。她那充沛的活力和美丽的容貌,再加上对周围一切事物的漠不关心,这就
令人感到震惊了。她那双乌黑的眼睛观看着一大群人,但却不寻找任何人,她那裸露到肘弯
以上的纤细的手臂支撑在天鹅绒的厢座的边缘上,显然配合着序曲的拍节,不自觉地一开一
合,把那张歌剧广告揉成一团了。

“你看,这就是阿列宁娜,”索尼娅说,“好像她和母亲在一起啊!”

“我的老天爷!米哈伊尔·基里雷奇长得更胖了!”老伯爵说。

“你们看,我们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戴着一顶直筒高女帽啊!”

9

平平的木板摆在戏台正中间,两侧是绘有树木的彩色硬纸板,后面是绷直搭在木板上的
画布。一些系着红色硬腰带、穿着白裙子的少女坐在戏台正中间,一个非常肥胖的身穿白绸
连衣裙的少女独自一人坐在矮板凳上,一块绿色的硬纸板贴在矮板凳后面。她们在唱着一支
什么歌。当她们唱完这支歌以后,那个身穿白连衣裙的少女走到提词人小室前面,那个粗壮
的腿上裹着一条紧身绸裤的男士,手里拿着一顶饰有一根白羽的帽子和一柄匕首,走到她跟
前,两手一摊,唱起歌来。

那个穿着紧身绸裤的男士曼声地独唱,然后她和唱。这之后两个人停止唱歌,开始奏乐
了,那个男士开始抚摸白衣女郎的手,显然又在等待与她合唱时合着拍子独唱的部分。他们
两个人合唱了这首歌,戏院中的全体观众都鼓掌喝彩,饰演恋人的一男一女,笑嘻嘻地伸开
两手,鞠躬行礼,以示谢忱。

从乡下回来以后,娜塔莎的心情还很沉重,她觉得戏台上的一切都很粗犷而且奇怪。她
无法继续注视歌剧剧情的进展,她甚至不能再听音乐了,她只看见彩色的硬纸板、打扮得稀
奇古怪的男男女女,在耀眼的灯光映照下做出奇怪的动作,一会儿说话,一会儿唱歌,她知
道这一切必然是戏台上的表演,但是这一切如此矫揉造作、虚假而不自然,她不禁时而替演
员害臊,时而觉得他们滑稽可笑。她环顾四周,注视观众的面容,在他们脸上寻找她心中固
有的那种讥笑和困惑不安的感觉;但是所有的人都全神贯注地观看戏台上的表演。娜塔莎仿
佛觉得,他们个个都表示虚假的赞赏。“想必应该如此!”娜塔莎想道。她时而逐个地打量
池座里一排排抹了发蜡的脑袋,时而打量包厢里裸露肩头和臂膀的妇女,尤其是打量邻座的
海伦,她完全袒胸露体,流露出宁静的微笑,目不转睛地望着戏台,觉察到明亮的灯光洋溢
于整个大厅,一大群人使冷空气变得温暖了。娜塔莎渐渐进入她久未体验的陶醉状态中。她
忘乎所以,不记得她是谁,她在什么地方,她面前在发生什么事。她一面望,一面想,那些
古怪的不连贯的思想出乎意料地在她头脑中闪现。她时而想跳到厢座的边缘,唱那个女伶唱
过的咏叹调,她时而想用折扇绊住那个坐在她附近的小老头子,时而想向海伦弯下身去胳肢
她。

在戏台上一片寂静、等待她开始演唱咏叹调的时刻,一扇通往罗斯托夫家的包厢那边的
池座入口的门吱哑一声打开了,可以听见一个迟到的男人的步履声。“他就是库拉金!”申
申用耳语说。伯爵夫人别祖霍娃含着笑容把脸转向走进来的男人。娜塔莎顺着伯爵夫人别祖
霍娃的目光投射的方向看了看,看见一个异常清秀的副官,他带着自信而且毕恭毕敬的样
子,走到他们的包厢前面。他就是她在彼得堡的舞会上老早就见过面而且记在心上的阿纳托
利·库拉金。现在他穿着一套带肩章和穗带的副官制服,迈着稳重的雄赳赳的步伐向前走,
假如他长得不清秀,假如他那好看的脸上不流露着和善的洋洋自得和愉快的神态,他的步伐
就会令人发笑了。尽管他们正在表演,他还是从容不迫地、轻轻地碰着马刺和马刀,发出叮
当的响声,他高高地抬起他那洒上香水的好看的头,从走廊的地毯上走过去。他看了看娜塔
莎,走到他妹妹跟前,把那只手套套得紧紧的手放在包厢边缘上,向她晃了晃脑袋,指着娜
塔莎,弯下腰来问了一句什么话。

“Mais charmante!”①他说,显然是说娜塔莎,与其说她听见,毋宁说是从他的嘴
唇的掀动她领悟了他的意思。然后他走到第一排,坐在多洛霍夫身旁,友善而随便地用臂肘
推了一下别人阿谀奉承的多洛霍夫。他愉快地向他丢个眼色,微微一笑,他把一只脚搭在戏
台前沿的栏杆上。

①法语:很,很可爱!

“兄妹多么相像啊!”伯爵说,“两个人都长得清秀。”

申申对伯爵小声地讲述库拉金在莫斯科的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娜塔莎所以细听,正是因
为他讲到她charmante。

第一幕已经演完了,池座里的观众都站起来,乱成一团了,有的人走来走去,有的人走
出观众厅。

鲍里斯走到罗斯托夫家的包厢,很平常地接受了祝贺,他微微地扬起眉毛,漫不经心地
露出微笑,向娜塔莎和索尼娅转告他的未婚妻拟请她们出席婚礼之事,说罢便走出去。娜塔
莎脸上流露着欢喜的娇媚的笑意和他谈话,并且恭贺她从前热恋过的那个鲍里斯的新婚之

喜。在她所处的那种陶醉状态中,一切似乎都很平常而且自然。

袒胸露体的海伦坐在她身旁,同样地也对大家微露笑容,娜塔莎同样地也对鲍里斯嫣然
一笑。

海伦的包厢挤满了人,她被池座那边的最显贵的、聪明的男人们包围住了,他们好像争
先恐后地想向大伙儿表示,他们都是她的熟人。

幕间休息时,库拉金和多洛霍夫始终站在前面的戏台边沿上的栏杆旁边,不时地望着罗
斯托夫家的包厢。娜塔莎知道他正在谈论她,这就使她感到高兴。她甚至转过身来,好让他
看见她的侧面,根据她的看法,她的侧面能够给人以良好印象,第二幕开始之前,皮埃尔的
身影在池座里出现了,自从抵达莫斯科后,罗斯托夫家里的人尚未会见他。他满面愁容,自
从娜塔莎上次和他见面以来,他变得更肥胖了。他不注意任何人,一个劲儿走到前排。皮埃
尔看见娜塔莎,愉快起来了,急忙穿过一排排厢座,向他们的包厢走去。他走到他们跟前,
用臂肘支撑在包厢边沿上,微笑着跟娜塔莎谈了很久的话。娜塔莎和皮埃尔谈论的时候,她
听见伯爵夫人别祖霍娃的包厢里传来男人的语声,不知怎的她听出这是库拉金的语声。她回
头一望,她和他的目光相遇了。他几乎是满面春风,用那温和的令人喜悦的目光直勾勾地望
着她的眼睛,——她隔他这样近,这样谛视他,而且这样自信,认为他会喜欢她,但却和不
熟识,这就仿佛令人感到诧异了。

第二幕的布景是水彩画上的纪念碑,画布上的圆窟窿用以表示月亮,拉起了脚灯灯罩,
他们开始吹低音小号,拉低音提琴,许多穿黑袍的人从左右两边走出来。人们开始挥动手
臂,他们手中拿着类似匕首的兵器,后来还有一些人跑来,开始拖走那个原先穿白色连衣
裙、现在穿蓝色连衣裙的少女。他们并没有一下子把她拖走,而是和她在一起唱了很久,然
后才把她拖走的,有人在后台敲了三下金属乐器,于是大家都跪下来,唱祈祷词。这几幕的
表演都被观众的欢呼声打断了几次。

在这一幕表演的时候,娜塔莎每次观看池座,总看见阿纳托利·库拉金把一只手搭在安
乐椅背上,端详她。她看见他已经被她迷住,觉得很高兴,并没有想到这有什么异乎寻常的
地方。

第二幕表演宣告结束时,伯爵夫人别祖霍娃站起来,把脸转向罗斯托夫家的包厢(她的
胸脯完全袒露),用她那戴着手套的手指把老伯爵招呼过来,她没有理睬那几个走进她的包
厢的人,脸上流露出善意的微笑,并开始和他谈话。

“请把您的几个可爱的女儿介绍给我认识吧,”她说,“全城都在宣扬她们,可是我竟
然不认识她们。”

娜塔莎站起来,向这个华丽的伯爵夫人行屈膝礼,这个出色的美女的夸奖使娜塔莎心里
感到愉快,她高兴得脸红起来。

“我现在也想变成一个莫斯科人,”海伦说,“您竟把珍珠埋在农村,真够害羞的!”

伯爵夫人别祖霍娃论理应当享有迷人的女人的声誉。她可以非常轻易地、非常自然地说
出心里没有想说的话,尤其是善于谄媚他人。

“不,可爱的伯爵,请您允许我照顾一下您的几个女儿。但是我不会长期地待在这里。
您也是如此。我尽力设法使您的女儿们快活一阵子。我早在彼得堡就听到许多有关您的情
形,我很想认识您,”她对娜塔莎说,脸上流露着她常有的动人的笑意。“我从我的少年侍
从——德鲁别茨科伊那里听到有关您的情况,您听说他要结婚了,——我也从我丈夫的朋友
——博尔孔斯基,即是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那里听到有关您的情况,”她特别强调地
说,用这句话来暗示她知道他跟娜塔莎的关系。为了更充分地互相认识,她请求他让其中一
个小姐在歌剧演出的其余部分到她包厢去坐一阵子,于是娜塔莎往她那边去了。

戏台上第三幕的布景是皇宫,皇宫中点燃着许多蜡烛,悬挂着一张张描绘那些留着髯须
的骑士的图画。沙皇和皇后大概站在正中间。沙皇挥了挥右手,显然他胆怯,拙劣地唱了什
么,然后在绛红色的宝座上坐下来。那个开初穿着白色连衣裙、继而穿着蓝色连衣裙、现在
只穿一件衬衫的少女,披头散发,站在宝座旁边。她向皇后转过脸来,悲哀地唱着什么,但
是沙皇严肃地挥了挥手,就有几个裸露着两腿的男人和裸露着两腿的女人从两旁走出,他们
便一同跳起舞来。然后小提琴用那尖细的高音奏起欢乐的曲调,那些裸露着有几把粗大的两
腿和消瘦的胳膊的少女之中的一人,离开了其余的人,走进后台,她把裙上的硬腰带弄平,
从后台出来,走到戏台正中间,跳起舞来,她飞快地用一只脚拍打着另一只脚。池座里的观
众都拍手叫好,然后有一个男人站在角落里。管弦乐队更响亮地弹起扬琴,吹起小号,只有
这个裸露着两腿的男人独自跳起舞来,跳得很高,而且迅速地跺脚。(这个男人叫做迪波
尔,他凭这种技艺每年挣得六万卢布。)楼下池座、包厢与顶层楼座的观众都拼命地鼓掌喝
彩,这个男人于是就停了下来,面露笑容,向四面的观众鞠躬行礼。然后还有另外一些光着
两腿的男人和女人跳舞,然后又有一位沙皇在音乐伴奏下呐喊着什么,于是大家又唱起歌
来。但是忽然刮起了一阵暴风,管弦乐队中响起了半音音阶和降低的七度音和弦,大家都奔

跑起来,又把在场的一人拖到了后台,幕落了,观众之间又出现了可怕的喧嚣声和噼啪声,
大家的脸上都带着洋洋得意的神情,开始呼喊起来。

“迪波尔!迪波尔!迪波尔!”

娜塔莎已经不认为这是什么古怪的事了。她心里感到非常高兴,愉快地微笑着环顾四周。

“N’est—ce pas qu’il est admirable—Duport?”①海伦把脸转向她,说道。

“Oh,oui.”②娜塔莎回答。

①法语:迪波尔惹人喜欢,不是吗?
②法语:啊,正是这样。

幕间休息时,海伦的包厢里有一阵袭人的寒气,门打开了,阿纳托利弯下身子,尽力不挂着别人,走了进来。
“请允许我把哥哥介绍给您认识一下,”海伦说道,把视线从娜塔莎一下子转向阿纳托利。娜塔莎将她那好看的头越过裸露的肩膀转向美男子,微微一笑。阿纳托利在近处就像在远处一样十分俊秀,他挨着她坐下并且说,他很早以前就想获得和她认识的荣幸,在纳雷什金家举办的舞会上他有幸看见她,真使他永生难忘。库拉金和女人们在一起时比在交往密切地男人中间显得聪明得多,纯朴得多。他说话时大胆而且大方,娜塔莎感到惊奇而又愉快的是,在这个众人纷纷议论的人身上,不仅没有任何可怕的地方,相反地,他却常常流露着最天真的、快活的、温和的微笑。
库拉金向她询及她对戏剧表演的印象并且讲到谢苗诺娃上次演戏时倒在地上了。
“伯爵小姐,可要知道,”他说话时突然把脸转向她,就像对待一个老朋友那样,“我们要举办化装赛会,您应该参加,一定很开心。大家都在阿尔哈罗夫家里聚会。请您乘车来吧,说真的,好吗?”他说道。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面露微笑,目不转睛地望着娜塔莎的脸蛋、颈项和那裸露的臂膀。娜塔莎无疑知道他在赞美她。这使她非常愉快,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在场时她憋得慌,心里很难受。当她不望他时,她觉得他在细瞧她的肩膀,她不由地抓住他的目光,心里叫他莫如注视她的眼睛。但是当她望着他的眼睛时,她胆寒地感到,在他和她之间完全没有她和其他男人之间向来感觉到的那种羞怯的障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五分钟后她觉得自己和这个人未免太接近了。当她扭过脸去的时候,她害怕他从后面抓住她那裸露的臂膀,吻她的脖颈。他们说的是最平凡的事情,她觉得他们太接近了,她和其他男人从来没有这种情形。娜塔莎回头望望海伦和父亲,好像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但海伦正和某位将军谈话,对她的目光未予回答,父亲的目光无非是向她表述他经常说的那句话:“你愉快,我也就高兴。”
在那难堪的沉默的一瞬间,阿纳托利用那突出的眼睛宁静地、不转瞬地望着她。为了打破沉默,娜塔莎问他可真喜欢莫斯科。娜塔莎问了这句话以后,涨红了脸。她经常仿佛觉得,她跟他谈话是在做什么有失体面的事情。阿纳托利微微一笑,仿佛是鼓励她似的。
“开初我不太喜欢莫斯科,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什么会使这个城市变得令人喜爱呢?cesontlesjoliesfemmes①,不是么?可是现在我很喜欢它了,”他说,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伯爵小姐,您会出席化装赛会吧?您去吧,”他说,伸出一只手去摘她戴的一束花,又降低嗓音说:“Vousserezlaplusjolie.Venez,cherecomtesse,etcommegagedonnezmoicettefleur.”②
①法语:那就是容貌美丽的女人。
②法语:您将是最标致的。可爱的伯爵小姐,去吧,您把这朵花送给我作为保证。
娜塔莎也像他那样没有听懂他说的话,但是她觉得,在他那不可理解的话语中包含有不太体面的意图。她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转过身去,好像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似的。但是她刚刚转过身去,她心里就想到他就在后面,离她很近的地方。
“他现在怎么了?他感到腼腆?在生我的气了吗?要不要挽救一下?”她自己询问自己。她克制不住,回头望望。她朝他的眼睛直视一下,他近在身边,他的信心,他那温和而亲切的微笑把她战胜了。她直勾勾地瞅着他的眼睛,就像他那样微微一笑。她于是又胆寒地感到,他和她之间没有任何隔阂了。
又开幕了。阿纳托利从包厢里走出来,他心平气和而且愉快。娜塔莎回到父亲的包厢,她已经完全屈从于她所处的环境了。她仿佛觉得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十分自然,但是她的脑海中一次也没有出现她从前想到的事情——关于未婚夫、关于公爵小姐玛丽亚、关于农村的生活,仿佛这一切都是久远、久远以前的事情。
第四幕里出现了一个扮鬼脸的人,他一面唱歌,一面挥手,直到有人抽掉他脚下的木板,使他陷落下去为止。在第四幕中娜塔莎只看到这一个场面。有一件事使他激动,使她受折磨,而库拉金正是造成她心绪不宁静的人,她一直情不自禁地注视着他。他们从戏院出来的时候,阿纳托利走到他们跟前,并把他们的四轮轿式马车叫来,搀着他们上马车。他在搀扶娜塔莎时,握住她的肘弯以上的手臂。娜塔莎觉得激动不安,涨红了脸,她回头望了望他。他两眼闪闪发光,凝视着她,流露出温和的微笑。
娜塔莎在回家后才清醒地考虑到她偶然遇到的一切,她突然想起安德烈公爵,觉得害怕,在大家从戏院回来,坐着喝茶的时候,她在大家面前惊叫一声,涨红了脸,从房里跑出去了。“我的天!我毁灭了!”她自言自语。“我怎能容许别人这样做呢?”她想道。她坐在那儿,坐了很久,她用蒙住自己的通红的脸,极力地使她自己认识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她既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能明白她意识到什么。她仿佛觉得一切都昏暗、模糊而且骇人。在那里,在灯光明亮的戏院的大厅里,迪波尔身穿一件金光闪闪的上衣,裸露着两腿,在湿漉漉的木板上用音乐伴奏跳舞,无论是少女们、老人们,还是裸露胸肩的脸上流露着骄傲而安详的微笑的海伦,都欣喜若狂地喝彩,——在那里,在海伦的身影出现的地方,这一切都很简单而且明了;但是目前她独自一人却认为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使我感到恐惧,是怎么回事?现在我受到良心谴责,是怎么回事?”她想道。
深夜,娜塔莎只能在自己床上把她心里想到的一切讲给老伯爵夫人一个人听。她知道索尼娅有她严整的看法,她或则什么都不明白,或则很害怕她倾诉衷肠。娜塔莎独自一人竭尽全力地解说那个使她感到痛苦的问题。
“我为安德烈公爵的爱情而毁灭了?还是没有毁灭呢?”她问自己,又带着聊以自慰的嘲笑回答自己的话:“我多么愚蠢,我为什么要问这种事呢?我究竟出一什么事?没有发生什么事。什么错事我也没有做,也没有招致这种是非。谁也不会知道。我永远不会再看见他了,”她自言自语。“显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安德烈公爵会爱我这样的人。但是他会爱我这样的人吗?唉,我的天,我的天!干嘛他不在这儿!”娜塔莎安静了片刻,但是后来又有一种本能仿佛对她说,尽管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尽管没有发生任何事,本能在对她说,从前她对安德烈公爵的爱情的纯洁性完全丧失了。她又在她的想象中重复她和库拉金的全部谈话,她脑海中浮现着这个俊美而大胆的人在握住她的手臂时的面孔、手势和温和的微笑。

11

阿纳托利·库拉金住在莫斯科,他是父亲把他从彼得堡送来的,他在那里每年要耗费两万多块钱,而且债权人还要向他父亲索取同样多的债款项。
父亲告诉儿子,说他最后一次替他偿付一半债务,只不过是希望他到莫斯科去做个总司令的副官,这个职位是他父亲替他谋求到的,而且希望他尽力设法在那里成一门好亲事。他言下要把公爵小姐玛丽亚和朱莉·卡拉金娜指给他看,作为物色的对象。
阿纳托利同意后,启程前往莫斯科,住在皮埃尔家中。皮埃尔起初不乐于接待阿纳托利,但后来和他混熟了,有时候一同去狂饮。皮埃尔以借贷为名,给他钱用。
申申恰如其分地谈到阿纳托利的情况,说他来到莫斯科后,竟把莫斯科的女士们搞得神魂颠倒,尤其是因为他蔑视她们,显然是他宁可喜爱茨冈女郎和法国女伶,据说她和法国女伶的头目乔治小姐的关系密切。丹尼洛夫和莫斯科其他乐天派所举办的饮宴,他一次也不放过,他彻夜狂饮,酒量过人,还经常出席上流社会举办的各种晚会和舞会。大们谈论他和莫斯科的女士们的几次风流韵事,在舞会上他也追求几个女士。但是他不去接近少女,尤其是那些多半长得丑陋的有钱的未婚女子,况且阿纳托利在两年前结婚了,除开他的最亲密的朋友而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两年前他的兵团在波兰驻扎时,一个不富有的波兰地方强迫阿纳托利娶他女儿为妻。
阿纳托利寄给岳父一笔款项,以此作为条件,不久后就遗弃妻子,取得做单身汉的权利。
阿纳托利向来就对他自己的地位、对他自己和他人都感到满意。他整个身心本能地深信,他只有这样生活下去,他平生从来没有做任何坏事。他不善于全面考虑他的行为会对他人产生何种影响,也不善于考虑他这种或者那种行为会引起何种后果。他深信上帝创造鸭子,使它不得不经常在水中生活,上帝创造他,他就应该每年挣得三万卢布,就应该在社会中经常占有最高的地位。他坚信这一点,别人观察他时,也相信这一点,他们不会不承认他在上流社会中占有最高的地位,也不会拒绝他借钱,他向在路上随便遇到的任何人借钱,他显然是不想归还他的。
他不是赌徒,至少从来不希望赢钱。他不慕虚荣。无论谁心里想到他,他都满不在乎,而在贪图功名方面,他更没有什么过失。他所以几次惹怒父亲,是因为他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他嘲笑所有的荣耀地位。他不吝啬,任何人有求于他,他都不拒绝。他所喜爱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寻欢作乐和追求女性,依照他的观念,这些嗜好没有任何不高尚的地方,但是他不会考虑,一味满足他的嗜欲对他人会引起什么后果,因此他心里认为自己是一个无可指摘的人,他无所顾忌地藐视下流人和坏人,心安理得地傲岸不群。
这些酒鬼,这些悔悟的失足男人,就像悔悟的失足女人一样,都有那种认为自己无罪的潜在意识,这种意识是以获得宽恕的希望作为依据的。“她所以获得一切宽恕,是因为她爱得多,他所以获得一切宽恕,是因为他玩得多。”
是年,多洛霍夫在流放和波斯奇遇之后,又在莫斯科露面了,他还过着邀头聚赌和狂饮的生活,和彼得堡的一个老同事库拉金很接近,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利用他。
多洛霍夫聪明而又剽悍,阿纳托利真诚地喜欢他。多洛霍夫需要阿纳托利·库拉金的名声、显贵地位和人情关系,藉以引诱富有的青年加入他的赌博团伙,利用他,玩弄他,但不让他意识到这一点,除开他存心借助于阿纳托利而外,对多洛霍夫来说,控制他人的意志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习惯与需要。
娜塔莎库拉金留下一个强烈的印象。在看完歌剧回家吃夜饭的时候,他带着行家的派头在多洛霍夫面前评价她的臂膀、肩头、两腿和头发的优点,并且说他已决定追求她。阿纳托利无法考虑,也无法知道这种求爱会引起什么后果,正如他一向不知道他的每一种行为会引起什么后果那样。
“老兄,她很美丽,但不是送给我们的。”多洛霍夫对他说。
“我要告诉我妹妹,叫她邀请她吃午饭。”阿纳托利说,“好吗?”
“你最好等她出阁之后……”
“你知道,”阿纳托利说,“j’adorelespetitesfilles①,她马上就局促不安了。”
“你有一次上了petitefille②的当,”多洛霍夫知道阿纳托利结婚这件事,所以这样说,“当心!”
①法语:我很喜欢小姑娘。
②法语,小姑娘。
“啊,可一不可再!是吗?”阿纳托利说,他和善地大笑起来。

看完歌剧后的第二天,罗斯托夫家里的人什么地方都不去,也没有人来看他们。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瞒着娜塔莎跟她父亲商量什么来着。娜塔莎心里琢磨,认为他们在谈论老公爵,打定了什么主意,这使她惴惴不安和受委屈。她每时每刻都在等待安德烈公爵,当天曾两次派管院子的人到弗慈德维仁卡去探听他是否抵达。他还没有来。她在目前比刚刚到达的头几天更加难过了。她不仅显得不耐烦,常常想念他,而且不愉快地回忆她跟公爵小姐玛丽亚和老公爵会见的情景,她莫明其妙地感到恐惧和焦虑不安。她心中总是觉得他永远不能回来,或者在他还没有到达之前她会发生什么事。她不能像从前那样独自一人心平气和地、长时间地想到他。她一开始想到他,他就在她头脑中浮现出来,而且还会回想到老公爵、公爵小姐玛丽亚以及最近一次的歌剧表演和库拉金。她的思想中又出现一个问题:她是不是有愧悔之意,她对安德烈公爵的忠贞是不是已被毁灭,她详尽地回想那个在她心中激起一种百思不解的可怕的感觉的人的每句话、每个手势和面部表情的不同程度的流露。在她家里人看来,娜塔莎比平常更为活跃,然而她远远不如从前那样安详和幸福了。
礼拜天早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邀请客人们到她自己的教区圣母升天堂去做日祷。
“我不喜欢这些时髦的教堂,”她说道,她因有自由思想而自豪。“到处只有一个上帝,我们教区的牧师文质彬彬、循规蹈矩地供职,光明磊落,就连助祭也是如此。唱诗班里响起协奏曲,还讲什么圣洁?我不喜欢,真是胡作非为啊!”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喜欢礼拜天,而且善于欢度礼拜天。礼拜六她的住宅就清扫、刷洗得干干净净,家仆们和她在这天都不工作,大家穿着节日的服装去作日祷。老爷在午餐时加馔,也施给仆人们伏特加酒、烤鹅或烤乳猪肉。但是节日的氛围,在整幢住房的任何物体上都不像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那张宽大而严肃的脸上那样引人注目,礼拜日她的脸上一贯地流露着庄重的表情。
他们在日祷之后畅饮咖啡,在那取下家具布套的客厅里,仆人禀告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就四轮轿式马车已经备好。她披上拜客时用的华丽的披肩,现出严肃的神态,站立起来,说她要去拜访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公爵,向他说明有关娜塔莎的事。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走后,夏尔姆夫人时装店的女时装师来到罗斯托夫家,娜塔莎关上客厅隔壁的房门,开始试穿新连衣裙,她对这种消遣感到很满意。当她试穿那件还没有缝好衣袖、粗粗地缭上几针的束胸,转过头来照镜子,看看后片是否合身的时候,听见客厅里传来她父亲和一个女人兴致勃勃地谈话的声音,她听见女人的语声之后涨红了脸。这是海伦的说话声。娜塔莎还来不及脱下试穿的束胸,门就敞开了,伯爵夫人别祖霍娃穿着一体暗紫色的天鹅绒的高领连衣裙,面露温和的微笑走进房里来。
“Ah,madélicieuse!”①她对涨红了脸的娜塔莎说,“Charmante!②不,这太不像话,我可爱的伯爵,”她对跟在她后面走进来的伊利亚·安德烈伊奇说,“怎么能住在莫斯科,什么地方都不去呢?不,我决不会落在您后面!今天晚上乔治小姐在我那里朗诵,还有一些人也会来团聚,如果您不把您那两个长得比乔治小姐更美丽的姑娘带来,我就不想睬您了。丈夫不在这里,他到特韦尔去了,要不然,我打发他来接你们。请您一定光临,一定光临,八点多钟。”她向她熟悉的毕恭毕敬地向她行屈膝礼的女时装师点点头,然后在镜子旁边的安乐椅上坐下来,姿态优美地展开她那件天鹅绒连衣裙的褶子。她态度温和,心地愉快,絮絮叨叨地说不完,不停地赞赏娜塔莎的美丽的容貌。她仔细瞧瞧她的连衣裙,夸奖一番,她也炫耀她那件从巴黎买到的engaz
métallique③新连衣裙,建议娜塔莎也做一件同样的衣裳。
①法语:啊,我的惹人爱的姑娘!
②法语:真好看!
③法语:用金属罗纱做的。
“不过,无论什么衣裳您穿起来都合身,我的惹人爱的姑娘。”她说。
娜塔莎的脸上始终流露着欢乐的微笑。她受到这个可爱的伯爵夫人别祖霍娃的夸奖,觉得自己很幸福,简直是心花怒放,娜塔莎从前觉得她是个难以接近的骄傲的太太,她如今对她却很和善了。娜塔莎非常快活,她觉得自己几乎爱上了这位如此美丽、如此善心的女人。海伦也真诚地赞扬娜塔莎,想让她快活一阵。阿纳托利求她领他去和娜塔莎结识,她正是为了这件事才到罗斯托夫家里来。介绍哥哥和娜塔莎结识的念头使她感到可笑。
虽然她从前埋怨娜塔莎,因为她在彼得堡夺走了她的鲍里斯,现在她不去想这件事了,她根据自己的看法,全心全意地祝愿娜塔莎幸福。她在离开罗斯托夫之家时,把她的被保护人叫到一边去。
“昨天我哥哥在我那儿吃午饭,我们都笑得要命——他食不下咽,想到您时就长吁短叹,我的惹人爱的姑娘。ilestfou,maisfouamoureuxdevous,machére①。”
娜塔莎听了这些话,涨红了脸。
“脸太红了,脸太红了,madélicieuse!②”海伦说。“您一定要来。Sivousaimezquelqu’un,madélicieuse,cen’estpasuneraisonpoursecloeBtrer.Simêmevousêtespromise,jesuissuBrequevotrepromisauraitdésiréquevousalliezdanslemondeensonabsenceplutoBtquededépérirdenAnui③.”
①法语:他神经错乱,他的确爱您爱得神经错乱了。
②法语:我的惹人爱的姑娘。
③法语:如果您爱了什么人,我的惹人爱的姑娘,这也不是您足不出户的理由。甚至您是个未婚妻,我相信,您的未婚夫与其任凭您苦闷到要死,他莫如让您跻身于上流社会。
“这么说来,她知道我是一个未婚妻,这么说来,她和她丈夫,和皮埃尔,和这个公平的皮埃尔谈论过并且嘲笑过这桩事了。这么说来,这不算什么。”娜塔莎想道。在海伦的影响下,娜塔莎觉得,原先好像很可怕的事情,现在看来又很平常,又很自然了。“她是个grandedame①,这样可爱,很明显,她是全心全意地疼爱我的,”娜塔莎想道:“为什么不开开心呢?”娜塔莎想道,她瞪大眼睛,惊讶地谛视海伦。
①法语:有权有势的夫人。
午饭前,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回来了,她默默不语,那样子十他严肃,显然她在老公爵那儿遭到失败。她因为发生了一场冲突,显得非常激动,以致不能心平气和地述说这件事。她对伯爵提出的问题这样回答:一切都很顺利,明天再讲给他听。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打听到伯爵夫人别祖霍娃来访并且邀请她出席晚会的消息后便这样说:
“我不喜欢和别祖霍娃交往,也劝你们不要和她交朋友,唔,既然已经答应了,就去消遣消遣。”她向娜塔莎转过脸来,补充说。

13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把他两个姑娘送到伯爵夫人别祖霍娃那里去了。相当多的人出席了晚会。然而娜塔莎几乎不认识所有到会的人。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不满地发觉,所有这些出席晚会的人多半是以自由散漫而出名的男人和女士。一群青年人把乔治小姐围在中间,她站在客厅的角落里。几个法国人也出席晚会,其中一人自从海伦抵达此地后成为海伦的家里人。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决定不打纸牌,不离开女儿们身边,一当乔治表演完毕就回家去。
阿纳托利显然是在门旁等罗斯托夫家里人进来。伯爵一走来,他立刻向伯爵问好,然后走到娜塔莎面前,跟在她后面。就像在戏院中那样,娜塔莎刚刚望见他,她就被那种徒慕虚荣的快感——因为他喜欢她而产生的一种虚荣心——控制住了,又因为她与他之间没有道德上的隔阂,所以她心中产生了一种恐惧感。
海伦愉快地接待娜塔莎,大声地夸奖她的美丽的容貌和装束。他们抵达后不久乔治小姐就从房里走出来,穿上衣裳。他们在客厅里摆好椅子,坐下来了。阿纳托利把椅子向娜塔莎那边挪一挪,想坐在旁边,但是伯爵目不转睛地望着娜塔莎,在她身旁坐下来。阿纳托利坐在他们后面。
乔治小姐裸露着两只粗大的有小窝窝的胳膊,一边肩膀上披着一条红色的披巾,走到安乐椅之间给她腾出来的地方,她停下来,姿势不自然。可以听见兴高采烈的低语声。
乔治小姐严肃而阴郁地环视了一下观众,她开始用法语朗诵一首诗,这首诗中讲的是她对她儿子的非法的爱情。朗诵到某个地方她提高嗓音,朗诵到某个地方她庄重地昂起头来,低声细语,在某个地方停顿一下,瞪大着眼睛发出嘶哑的声音。
“Adorable,divin,délicieux!”①可以听见四面八方的喊声。娜塔莎瞧着胖乎乎的乔治,可是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面前发生的事她全不明白,她只觉得她自己无可挽回地远离过去的世界,完全沉浸在令人可怕的疯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她没法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丑,什么是理性,什么是狂妄。阿纳托利坐在她后面,她觉得他离她太近,因此惊惶失措地等待着什么。
①法语:令人陶醉神妙,美不胜言!
在初次独白之后,所有的人都站起来,围住了乔治小姐,向她表示自己喜悦的心情。
“她多么漂亮!”娜塔莎对父亲说,她和其他人一同站起来,穿过一群人向女伶身边走去。
“当我望您时,我不认为她更美丽。”阿纳多利跟在娜塔莎后面说。当她一个人能够听见话音的时候,他才说了这句话。“您非常可爱……自从我看见您,我始终……”
“娜塔莎,咱们走吧,咱们走吧,”伯爵走回来叫女儿,“她非常漂亮!”
娜塔莎不说一句话,走到父亲跟前,用疑惑得出奇的目光望着他。
乔治小姐朗诵了几次后,便走了,伯爵夫人别祖霍娃请大伙儿到大厅里去。
伯爵想走了,但是海伦央求他不要搞垮她的即兴舞会。罗斯托夫家里的人留了下来。阿纳多利请娜塔莎跳华尔兹舞,在跳华尔兹舞的时候,他紧紧握着她的腰身和臂膀并且对她说,她ravissante①,他很爱她。当她又和库拉金同跳苏格兰民间舞时,当他们二人单独待在一起时,阿纳多利一言不发,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她。娜塔莎感到疑惑,她是否还在做梦,梦见在跳华尔兹舞时他对她说了什么话。在跳完第一轮时,他又握住她的手。娜塔莎向他抬起恐惧的眼睛,他的和蔼的眼神和微笑中含有如此自信和温柔的表情,以致在她凝视他时她不能说出她应该向他说的话。她垂下眼帘。
①法语:十分迷人。
“您不要向我说这种事情,我已经订婚,我爱着另外一个人。”她急促地说……她朝他瞥了一眼。阿纳托利没有腼腆起来,他对她所说的话不感到难过。
“您不要向我提到这件事。这与我何干?”他说。“我要说,我爱上您了,爱得发狂,发狂。您招人喜欢,难道归罪于我吗?……我们要开始跳了。”
娜塔莎兴奋起来,心里又忐忑不安,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环顾四周,她仿佛觉得比平日更加快活。她几乎一点也不了解这天夜里出了什么事。他们跳了苏格兰民间舞和格罗斯法特舞,父亲就请她离开舞厅,她请求父亲让她留下来。无论她在那里,无论她和谁说话,她都觉察到他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然后她想到,她请她家父允许她去更衣室整理一下连衣裙,海伦跟在她身后,一边发笑,一边向她谈到他哥哥的爱情,之后在一间摆着沙发的休息室里又遇见阿纳托利,海伦溜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他们俩个人留在那里,阿纳托利紧握她的手,用那温柔的嗓音说:
“我不能到您那儿去,但是我难道永远看不到您么?我爱您爱得发狂了,难道永远也不能?……”于是他拦住路口,把他的脸凑近她的脸。
他那闪闪发亮的男人的大眼睛离她的眼睛太近了,使她简直看不见什么,她所看见的只是这一对眼睛。
“娜塔莎?!”他疑惑地低声说,有个什么人把她的手握得很疼。“娜塔莎?!”
“我一点也不明白,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她的目光仿佛这样说。
热乎乎的嘴唇紧紧地贴着她的嘴唇,这时分她又觉得自己太放任了,房间里可以听见海伦的步履声和连衣裙的窸窣的响声。娜塔莎回头望望海伦,她满面通红,战战兢兢,现出恐惧的疑问的眼神向他瞥视一下,往门口走去。
“Unmot,unseul,aunomdeDieu.”①阿纳托利说。
她停步了。她希望他说这句话,如果这句话能够向她说明发生的事情,她就要回答他了。
“Nathalie,unmot,unseul.”②他老是重说这句话,显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说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海伦走到他们跟前才住口。
①法语:有一句话,只有一句话,看在上帝面上。
②法语:娜塔莎,有一句话,一句话。
海伦和娜塔莎又一同走进客厅。罗斯托夫家里的人没有留在那里吃晚饭,便启行了。
娜塔莎回家之后,彻夜没有睡觉;她爱过谁——阿纳托利还是安德烈公爵——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使她心里很难受。她爱过安德烈公爵,她清楚地记得她坚定地爱过他。但是她也爱过阿纳托利,这是毫无疑义的。“否则这一切会不会发生?”她想道。“既然在此之后我能够,和他告别时能够用微笑回答他的微笑,既然我能够容许这样做,那就是说我起初就爱他了。那就是说,他慈善、高尚而且长得英俊,不能不爱他。既然我爱他,又爱别人,那怎么办呢?”她自言自语,对这些令人可怕的问题得不到解答。

14

早晨随着操劳与奔忙来临了。大家都起床,开始活动、谈天,女时装师又来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又走出来,呼唤大家饮早茶。娜塔莎睁大眼睛,好像她要抓住第一道向她凝视的目光,焦急不安地环顾大家,极力地现出她平素常有的神态。
吃罢早餐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这是她的最好的时光)在她的安乐椅中坐下来,把娜塔莎和老伯爵喊到身边来。
“喏,我的朋友们,现在我把一切事情都考虑到了,我要给你们出个这样的主意,”她开始说。“你们知道,昨天我到过尼古拉公爵那里,唉,我跟他谈了一阵子……他忽然想大声喊叫,可是他压不倒我高声喊叫的声音啊!我把一切都跟他直说了!”
“他怎么样?”伯爵问道。
“他怎么样?疯疯癫癫的……他不愿意听进去,唔,有什么可说的,我们简直把一个可怜的女孩折磨到极点。”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我劝你们把事情干完,就回家去,到奥特拉德诺耶去……在那里等候……”
“唉,不行!”娜塔莎突然喊道。
“不,你们要去,”玛丽·德米特里耶夫娜说,“在那里等候。如果未婚夫以后到这里来,非吵闹不可,那时他和老头子面对面地把一切谈妥,然后再到你们那里去。”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立即明了这个建议是合乎情理的,于是表示赞成。如果老头儿心软下来,那就更好,以后再到莫斯科或者童山去看他,如果不成,那么就只有违反他的意旨在奥特拉德诺耶举行结婚典礼。
“真是这样,”他说道,“我到他那儿去过一趟,并且把她带去了,我真懊悔。”老伯爵说。
“不,为什么懊悔?既然人在这里,不能不表示敬意。得啦吧,他不愿意,是他的事,”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女用手提包中寻找什么东西时说。“但是嫁妆准备好了,你们还要等待什么,没有准备齐的东西,我一定给你们送去。即使我舍不得你们,但是最好还是走吧。”她在手提包中找到她要找的东西后,便把它交给娜塔莎。这是公爵小姐玛丽亚的一封信,“她写给你的信。她真受折磨,一个可怜的人!她害怕你以为她不喜欢你。”
“她真不喜欢我。”娜塔莎说。
“废话,你甭说吧。”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喊了一声。
“我谁也不相信,我知道她不喜欢,”娜塔莎把信拿在手上,大胆地说,她脸上流露着一种冷淡、愤懑而坚定的表情,这就使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更加凝神地瞥她一眼,而且蹙起了额角。
“亲爱的,不要那样回答我的话吧,”她说,“我所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你写回信吧。”
娜塔莎不回答,便走进自己房间里去看公爵小姐玛丽亚的信。
公爵小姐玛丽亚在信中写到,她对她们之间发生的误会感到失望,公爵小姐玛丽亚在信中写到,不管她父亲怀有什么感情,她请娜塔莎相信,她不会不喜爱她,因为她是她哥哥选择的配偶,为着哥哥的幸福她愿意牺牲一切。
“不过,”她写道,“您别认为我父亲对您怀有恶意。他是个有病的老年人,应该原谅他,但是他很善良,对人宽宏大量,他必将疼爱给他儿子带来幸福的人。”公爵小姐玛丽亚接着在信中提到,请求娜塔莎定一个时间,她和她能够再一次见面。
娜塔莎看完信后便在写字台前坐下来写回信:“Chéreprincesse,”①她飞快地、机械地写了两个字就停下来。在昨天发生这一切之后,她能够再写什么呢?“对,对,这一切已经发生了,现在什么都不同了,”她面对这封写了个开头的信,心里这样想,“应该拒绝他?难道应该吗?这非常可怕!……”为了不去思忖这些可怕的心事,她走到索尼娅面前,和索尼娅一同挑选刺绣的花样。
①法语:亲爱的公爵小姐。
午饭后娜塔莎走到自己房间里,又拿起那封公爵小姐玛丽亚的信。“难道这一切已经完结了?”她想道。“难道这一切就会这么快地发生,而且毁灭了从前的一切?”她还像从前那样全神贯注地回想她对安德烈公爵的爱情,与此同时她又觉得她爱过库拉金。她维妙维肖地把她自己说成是安德烈公爵的妻子,想到在她脑际多次重现的、她和他共享幸福的情景,同时又想起昨天她和阿纳托利会面的详情,激动得满面通红。
“为什么这二者不能兼顾呢?”她有时悖晦地想。“只有到那时我才会完全幸福,而今我得加以选择,二者缺少其一,我都得不到幸福。二者择其一,”她想:“把生的事告知安德烈公爵,或者向他隐瞒下来,同样是不可能的。然而对此人,并无丝毫损伤。难道要永远舍弃我和安德烈公爵如此长久地共享的爱情的幸福么?”
“小姐,”一名女仆向房里走来时带着神秘的神情用耳语说,“有个人叫我把它交给您,”女仆递交了一封信。“只不过看在基督面上……”当娜塔莎毫不犹豫地、机械地拆开信封、正在看阿纳托利的情书时,女仆又这样说,娜塔莎一句话也没有看懂,她只懂得这么一点:这是她所爱的那个人的一封信。“对,她在爱他,否则怎么会发生已经发生的事呢?她手里怎么会有他的情书呢?”
娜塔莎用那巍颤颤的手捧着多洛霍夫为阿纳托利写的充满激情的一封情书,她一面读着,一面觉得她从书信中寻找到她所体察到的一切的回声。
“自从昨日夜晚起,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或者我得到您的爱,或者我死去。我没有别的出路,”这封信的开头就是这样写的。然后他写道,他心里知道她的父母亲是不会把她许配给他——阿纳托利的。其中必有隐秘的原因,他可以向她一个人赤诚地倾诉,但是,如果她爱他,她只要说一个“是”字,人间的任何力量都不能妨碍他们的无上幸福。爱情能战胜一切。他将秘密地把她携带到天涯海角。
“是啊,是啊,我爱他!”娜塔莎想道,她把这封信重读二十遍,在每个字里寻找某种特别深刻的涵义。
这天晚上,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要到阿尔哈罗夫家里去,并且吩咐小姐们和她同去,娜塔莎遂以头痛为借口,留在家里。

15

深夜,索尼娅回来之后便走进娜塔莎的住房,使她感到惊奇的是,她发现她没有脱下衣裳,便在沙发上睡着了。阿纳托利的一封打开的信放在她身旁的桌上,索尼娅拿起这封信,就读起来。
她一面读信,一面细看睡着的娜塔莎,在她脸上寻找可资说明她在读完信后产生的感想,可是她一无所获。面部表情是安详的、温和的、幸福的。索尼娅面色苍白,因为害怕和激动而颤栗,于是紧紧地抓住胸口,在那安乐椅上坐下,哭出了眼泪。
“怎么我竟然看不出什么?这件事怎么会搞得过火?难道她不爱安德烈公爵了吗?她怎么能够容许库拉金这样做呢?他是一个骗子手和歹徒,这是十分明显的。如果尼古拉知道这件事,他会怎么样?可爱的、高尚的尼古拉会怎么样?她的面部表情在前日、昨日和今日都很激动、坚定、很不自然,原来竟是这么回事,”索尼娅想道,“但是她不可能爱他呀!大概她不知道是谁写的信便拆封了。大概她感到受侮辱。她不会做出这种事啊!”
索尼娅揩干眼泪,走到娜塔莎跟前,又仔细地瞧她的面庞。
“娜塔莎!”她说道,勉强听得见她的语声。
娜塔莎睡醒了,看见索尼娅。
“啊,你回来了?”
她显露出她在睡醒之后常有的坚定而温和的神情拥抱女朋友。但在索尼娅脸上发觉困惑不安的表情之后,娜塔莎脸上也表现出困窘和怀疑的样子。
“索尼娅,你看了信么?”她说。
“看了。”索尼娅低声地说。
娜塔莎脸上流露出一丝喜悦的微笑。
“索尼娅,不,我再也不能瞒住你了!”她说,“我再也不能瞒着你了。你知道,我们相亲相爱啊!……索尼娅,我亲爱的,是他写的信……索尼娅……”
索尼娅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注视着娜塔莎。
“博尔孔斯基呢?”她说。
“哎呀,索尼娅,哎呀,如果你知道我多么幸福,那才好啊!”娜塔莎说,“你不晓得什么叫做爱情……”
“不过,娜塔莎,难道那一切都完结了吗?”
娜塔莎瞪大眼睛望着索尼娅,仿佛不明白她在问什么。
“怎么,你会拒绝安德烈公爵吗?”索尼娅说。
“哎呀,你什么都不明白,你甭说蠢话,你听着。”娜塔莎怀着瞬息间的懊恼的心情说。
“不,我不能相信这件事,”索尼娅重复地说。“我不明白。你怎么在一整年内爱着一个人,但又忽然……要知道你只见过他三次。娜塔莎,我不相信你,你乱搞男女关系。三天之内把这一切统统忘掉……”
“三天呀,”娜塔莎说,“我仿佛觉得我爱他一百年了。我觉得在爱他之前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你不能明白这一点。索尼娅,等一等,坐到这里来。”娜塔莎搂抱她,吻吻她。
“有人告诉我,这是常有的事情,你也许耳有所闻,但是我现在才体会到了这种爱情。这与从前截然不同。我刚一看见他,我就觉得他是我的主宰,我是他的奴隶,我不能不爱他。是啊,我是个奴隶!他有什么吩咐,我一定照办。你不了解这一点。我究竟怎么办呢?我究竟怎么办,索尼娅?”娜塔莎脸上流露着幸福而惊恐的神色说道。
“不过,你考虑考虑,你干的是什么事,”索尼娅说,“这种事情我不能置之不理。这些秘密的情书……你怎么能够容许他干这种事?”她怀有恐惧和她那难以隐藏的厌恶心情说。
“我对你说过,”娜塔莎回答,“我六神无主,你不明白这一点,我爱他!”
“我决不会容许他干这种事,我讲给人家听。”索尼娅突然喊了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你怎么,就看在上帝份上……如果你要讲出去,你就是我的敌人,”娜塔莎说,“你是想叫我倒霉,你希望促使我俩分离。”
索尼娅看见娜塔莎这种恐怖的样子,不禁为女友流出了羞耻和怜悯的眼泪。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他对你说过什么话?
为什么他不到家里来呢?”
娜塔莎没有回答她问的话。
“索尼娅,看在上帝份上,不要告诉任何人,别使我难受,”娜塔莎央求。“你记住,不能干预这件事。我向你坦诚地说出来了……”
“但是为什么要保守这些秘密呢?为什么他不到家里来呢?”索尼娅问道,“为什么他不直截了当地向你求婚呢?既然真是这么回事,安德烈公爵岂不给了你充分的自由?可是我不相信这种事情。娜塔莎,你总想到了,可能会有什么潜在的原因?”
娜塔莎用她那惊奇的目光望着索尼娅,看来,这个问题头一次在她自己头脑中浮现出来,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我不知道有什么原因,不过其中总有原因吧!”
索尼娅叹了一口气,不信任地摇摇头。
“如果有什么原因……”她开始说。但是娜塔莎猜想到她的疑惑的心情,于是惶恐地打断她的话。
“索尼娅,不能怀疑他,不能,不能,你明白吗?”她喊道。
“他是不是爱你呢?”
“他爱我吗?”娜塔莎重说一遍,对女友头脑不灵活流露出怜惜的微笑。“你不是看过信吗?你见过他吗?
“如果他不是高尚的人呢?”
“他!……不高尚的人吗?但愿你能了解他!”娜塔莎说。
“如果他是个高尚的人,他就应该表明自己的意图,或者不再和你见面;如果你不想这么办,我就来代办,我给他写信,我告诉爸爸。”索尼娅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没有他我不能生活下去!”娜塔莎喊道。
“娜塔莎,我不了解你。你说什么呀!你想想父亲,想想尼古拉。”
“我不需要任何人,除开他之外我不爱任何人。你怎么敢说他不高尚呢?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爱他吗?”娜塔莎喊道。
“索尼娅,走开,我不想跟你争吵,看在上帝份上,走开,你走开,你知道我感到难受。”娜塔莎用那持重、恼怒而绝望的嗓音愤愤地喊道。索尼娅抽噎着痛哭起来,从房间里跑出去了。
娜塔莎走到桌前,毫不犹豫地给公爵小姐玛丽亚写回信,花了整个早晨她也没有写完这封信。在这封信上她给公爵小姐玛丽亚简略地写到,她们之间的误会已经化除了,多蒙安德烈公爵宽厚待人,他在外出时赐与她自由,如果在她面前犯有过错,就请她原宥,不要把这一切记在心上;但是她不能做他的妻子。在这一瞬息之间她仿佛觉得这一切都是如此简单、明了,易如反掌。
礼拜五,罗斯托夫家里人要到乡下去,礼拜三伯爵和买主一道到他的莫斯科近郊的田庄去了。
伯爵启程的那天,索尼娅和娜塔莎应邀前往卡拉金家出席盛大宴会,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用一辆马车伴送她们去了。在这次宴会上娜塔莎又遇见阿纳托利,索尼娅发现,娜塔莎跟他说了什么话,她想不让别人听见,而在饮宴之时她显得比以前更加激动了。当她们回家之后,她首先和索尼娅谈起话来,想消除误会,这正是她的女友索尼娅所期待的。
“索尼娅,你评论他时讲了种种蠢话,”娜塔莎用温和的声调开始说,那声调就像孩子们想得到夸赏时常用的声调一样,“今天我要跟他作一番解释。”
“喂,怎么样?他到底说了什么?娜塔莎,你不会生我的气,我感到非常高兴。你把全部实话说给我听。他到底说了什么?”
娜塔莎沉吟起来。
“哎呀,索尼娅,你如果像我这样了解他,那就好了!他说了……他问我是怎样答应博尔孔斯基的。当他知道拒绝博尔孔斯基这件事以我为转移时,他感到非常高兴。”
索尼娅忧愁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你还没有拒绝博尔孔斯基呀?”她说。
“也许,我拒绝他了!也许,我和博尔孔斯基的婚事全完蛋了。为什么你把我想得这样糟呢?”
“我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不明白这一点……”
“索尼娅,等一等,你什么都会弄明白。你会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你不要把我,也不要把他想得这样糟。”
“我对任何人都不会往坏的地方想,我喜爱一切人,怜悯一切人。可是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娜塔莎和索尼娅说话时所用的温柔的声调未能迫使索尼娅退让。娜塔莎的面部表情愈益温柔而谄媚,索尼娅的面部表情就愈益严肃而庄重。
“娜塔莎,”她说,“你请求我不能跟你说话,我就不说话,现在你本人开始说话了。娜塔莎,我不相信他。为什么要保守秘密?”
“又是这一套,又是这一套!”娜塔莎打断她的话。
“娜塔莎,我替你担心。”
“要担心什么?”
“我担心你会毁灭你自己。”她所说的话使索尼娅自己也心惊胆战,她于是果断地说。
娜塔莎脸上又流露着愤恨的表情。
“我毁灭、毁灭,尽快地毁灭自己。与您无关。不是您,而是我遭殃。不要管,不要管我。我仇恨你。”
“娜塔莎!”索尼娅惊惶失措地呼唤。
“我仇恨你,我仇恨你!你永远是我的敌人!”
娜塔莎从房里跑出去了。
娜塔莎不再和索尼娅说话,避开她了。她仍然带着激动、惊讶和应受谴责的表情在屋里走来走去,时而干这种活儿,时而干那种活儿,可是马上又丢下不干了。
不管这使索尼娅怎样难过,但是她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女朋友。
在伯爵应该回家的前一天,索尼娅发现,娜塔莎整个早上都坐在客厅的窗口,好像在等待什么,她对从门前驶过的军人做个什么手势,索尼娅把他当作阿纳托利。
索尼娅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自己的女友,她发觉,娜塔莎在用午膳的时候和晚上处于奇怪的不正常的精神状态中(她对人家向她提出的问题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在开始说话之后又不把话说完,无论对什么都流露笑意)。
饮茶之后,索尼娅望见那个在娜塔莎门房守候的畏葸葸的女仆。她让她进去,在门边窃听之后,她知道又有一封信递给她了。
索尼娅忽然明白,娜塔莎今晚有个可怕的行动计划。索尼娅敲敲她的房门。娜塔莎不让她进去。
“她要跟他逃走啊!”索尼娅想道,“她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现在她脸上不知为什么流露着特别可怜而又坚决的表情。”索尼娅想到,她和舅舅告别时大哭起来。“她要和他逃走,是啊,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我怎么办呢?”索尼娅想道,她心里现在还记得,那种种迹象明显地表示为什么娜塔莎竟有这样一种可怕的打算。“伯爵不在家。我怎么办呢?给库拉金写封信,要他表明态度吗?但是谁吩咐他写回信呢?写信给皮埃尔,就像安德烈公爵遇到不幸的事情时求助于她那样?……”但是也许她真的拒绝了博尔孔斯基(昨天她给公爵小姐玛丽亚寄出一封信)。舅父不在家。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如此相信娜塔莎,把这桩事说给她听,使索尼娅感到可怕。
“但是不管怎样,”索尼娅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想道,“要么马上就抓住这个机会,要么干脆不管它,不过我得表明,我还记得他们一家人对我的恩典,我爱尼古拉,不行,即令是三夜不睡,我也不从走廊里出去,要拼命拦住,不让她走,不让他们一家人丢脸。”她这样想。

16

近来阿纳托利迁到多洛霍夫家中去了。秘密带走罗斯托娃的计划经由多洛霍夫周密考虑,并且准备了好几天了。那天,当索尼娅在娜塔莎的门边窃听并且决定保护娜塔莎,使伊免受危害的时候,这个出走的计划眼看就要实现了。娜塔莎一口答应晚上十点钟在后门台阶与库拉金相会,库拉金就要扶她坐上事先准备的三套马车,就要把她送到离莫斯科六十俄里的卡缅卡村,在那里请到一位还俗的牧师,牧师给他们举行结婚仪式,卡缅卡村业已准备换乘的马匹,把他们送到华沙大道,之后就改乘驿马行路,疾速地驰往国外。
阿纳托利随身带有护照和驿马使用证、从妹妹处得到的一万卢布及由多洛霍夫经手借到的一万卢布。
两个证明人坐在头一个房间是饮茶,其中一人叫做赫沃斯季科夫,是个专门为多洛霍夫赌博助兴的、从前的小公务员;另一人则是温和而软弱的退役骠骑兵马卡林,他是个无限热爱库拉金的人。
多洛霍夫的一间宽大的书斋。从墙壁到天花板都挂满了波斯壁毯、熊皮和武器,多洛霍夫穿着一件旅行时穿的紧身外衣和一双皮靴,在敞开着的写字台前坐着,写字台上放着算盘和几叠钞票。阿纳托利穿着一件没有扣好钮扣的制服,从坐着两个证明人的房里出来,穿过书斋,走进后面的房间,一个法国仆人和另外几个仆人在那里收拾最后几件没有放好的东西。多洛霍夫一面算钞票,一面记帐。
“喂,”他说,“要给赫沃斯季科夫两千卢布。”
“嗯,给他吧。”阿纳托利说。
“马卡尔卡(他们都这样称呼马卡林)这个人毫无私心地愿为你赴汤蹈火,分文不取。喂,就这样清账了。”多洛霍夫把账单拿给他看时说道,“对吗?”
“是的,不消说,对了,”阿纳托利说,看来,他不听多洛霍夫说话,他脸上总是含着笑意,不停地举目向前看去。
多洛霍夫砰然一声关上了写字台的盖子,带着讥讽的微笑,把脸转向阿纳托利。
“你听我说,要抛弃这一切,还有时间,来得及啊!”他说。
“笨蛋!”阿纳托利说,“不要再说蠢话吧。如果你知道,那就好了……鬼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真的,抛掉那一切,”多洛霍夫说。“我对你说的是正经事。难道是开玩笑吗?你想到了什么鬼名堂?”
“啊,又来,又来逗弄人吗?让你见鬼去,好吗?……”阿纳托利皱起了眉头,说道,“真的,哪有工夫听你开这些愚蠢的玩笑。”于是他从房里走出去。
当阿纳托利走出去以后,多洛霍夫脸上流露着轻蔑的宽厚的微笑。
“你等一等,”他在阿纳托利身后说,“我不开玩笑,我说正经话,来吧,到这儿来吧。”
阿纳托利又走进房里来,尽量集中注意力望着多洛霍夫,看来情不自禁地听从他摆布。
“你听我说吧,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跟你开啥玩笑呢?难道我违拗你吗?谁替你安排这一切的?谁把牧师找来的?谁替你领到护照?谁替你把钱弄到手?都是我替你干的。”
“那就谢谢你。你以为我会忘恩负义吗?”阿纳托利叹了一口气,拥抱了多洛霍夫。
“我帮过你的忙,但是我仍然要把实情告诉你,如果加以分析一下,这是一件危险的、愚蠢的事情。你把她秘密带走倒很好。难道他们会撒手不管吗?你已结婚这件事,他们都会知道的。岂不要向刑事法庭控告你……”
“唉!真是一派胡言,一派胡言!”阿纳托利又蹙起额角说。“我不是向你说明了吗?”阿纳托利怀有迟钝的人对他们凭自己的智慧能够得出结论的特殊的偏爱,重述他对多洛霍夫重述过一百次左右的推论。“我不是向你讲过了,我这样断定:如果这次结婚无效,”他弯屈指头说道,“就是说我无责任;如果这次结婚有效,那横竖一样,在国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喏,岂不是这样的吗?甭说了,甭说了,甭说了!”
“真的,放弃吧!你只会束缚自己……”
“让你见鬼去,”阿纳托利说,他紧紧地抓住头发,走到另一间房里去了,但是立刻又走回来,盘起两腿坐在靠近多洛霍夫前面的安乐椅上。“鬼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你瞧瞧,我的心跳得真厉害!”他抓起多洛霍的手,按住自己的心窝,“Ah,quelpied,moncher,quelregard!Unedéésse①!是不是?”
①法语:她那多么可爱的小脚,我亲爱的朋友,她那迷人的眼神!真是个女神!
多洛霍夫脸上流露着冷淡的微笑,他那美丽的、显得放肆无礼的眼睛闪闪发光,凝视着他,显然他想再拿他开开心。
“喂,钱用光了,那时候怎么办啊?”
“那时候怎么办?呃?”阿纳托利重复地说,一想到未来,他诚然感到困惑不安。“那时候怎么办啊?以后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啊,干嘛说蠢话!”他看了一下表,“到时候了!”
阿纳托利往后面的房间走去。
“喂,你们快搞好了吗?在这里磨蹭!”他向仆人们喊道。
多洛霍夫收起了钱,大声呼唤仆人,吩咐司厨把路上吃的酒、菜和面食端来,然后便走进赫沃斯季科夫和马卡林坐着休息的房间。
阿纳托利在书斋里撑着一只臂肘,躺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露出笑意,温和地、低声地自言自语。
“你来随便吃点东西。喝点酒!”多洛霍夫从另一个房里向他大声喊道。
“不想吃!”阿纳托利回答,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
“你来吧,巴拉加到了。”
阿纳托利站起来,走进餐厅。巴拉加是个迩近闻名的三套马车车夫,他认识多洛霍夫和阿纳托利并且用他自己的三套马车侍奉他们差不多六年了。当阿纳托利的兵团驻扎在特韦尔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晚上把他从特韦尔送出去,在黎明前再把他拉到莫斯科,次日深夜又把他送回来。他不止一次用马车拉着多洛霍夫逃脱追逐他的人,不止一次用马车拉着他们和茨冈女人以及少妇们(巴拉加就是这样称呼她们的)在全城兜风。他不止一次载着他们时,在莫斯科城撞伤行人和其他马车夫,而经常援救他的就是他的老爷们(他是这样称呼他们的)。他在给他们赶车时,累坏了不止一匹马。他们不止一次地揍他,他们不止一次地用香槟酒和他所喜欢的马德拉葡萄酒把他灌醉,他熟知他们每个人的越轨行为,若是普通人干出这种事,早就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他们经常强邀巴拉加同去纵酒作乐,把他灌得烂醉,叫他和茨冈女郎一起跳舞,他们由他经手花掉的卢布就不止一千。他侍奉他们,在一年之内就有二十次要冒着生命危险并且遭受体罚的痛苦,为了给他们赶车,他把许多匹马累死了,他们纵然多付很多钱,也抵偿不了他的损失。不过他喜爱他们,喜爱那时速十八俄里的疯狂的驶行,他爱撞倒别的马车夫,压伤莫斯科的行人,在莫斯科的街道上全速地疾驶飞奔,在马车不能开得更快时,他爱听醉汉在他身后粗野地吆喝:“快赶!快赶!”他爱在庄稼汉的脖子上狠抽一鞭子,尽管这个庄稼汉本来就给吓得半死不活、已经闪到一边去了。“他们才是真正的老爷啊!”他这样想道。
因为巴拉加驾车很内行,而且他和他们的爱好相同,所以他们——阿纳托利和多洛霍夫——也喜爱他。巴拉加给其他人赶车时总要讲价钱,兜风两小时,索取二十五个卢布,他多半派他的年轻伙伴去赶车,他自己只是偶尔给别人干这种活儿。但是他给老爷们干活(他把他们称老爷爷),总是亲自出马,从不索取分文。只是从老爷的侍从那里打听到老爷家中有钱的时候,他才在几个月内有一个早上来见老爷,这时候没有喝酒,头脑清醒,在老爷面前深深地鞠躬,恳请他们搭救他。老爷们一问请他坐下。
“费奥多尔·伊万内奇老爷,大人,您真要救救我才好,”他说,“我根本没有马儿赶集了,您能借多少,就借多少吧。”
阿纳托利和多洛霍夫家里有钱的时候,就给他一千或两千卢布。
巴拉加是个淡褐色头发的庄稼汉,莫约二十七岁,面色红润,粗粗的脖子特别红,身体敦实,翘鼻子,一双小眼睛闪闪发光,满脸长着短短的髯须。他身穿短皮袄,罩上一件丝绸里子的雅致的蓝色长身上衣。
他对着上座画了个十字,走到多洛霍夫跟前,伸出一只不大的黑手。
“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他在鞠躬时说道。
“老兄,你好,他真来了。”
“大人,你好。”他对进来的阿纳托利说,也向他伸出手来。
“巴拉加,我说给你听,”阿纳托利把他的一双手搭在他肩上,说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呢?呃?现在请你帮个忙……
你是用什么马把车子拉来的?啊?”
“遵照您的使者的吩咐,用您的几匹马把车子拉来了。”巴拉加说。
“喂,巴拉加,你听见吧!把你那三匹马全都累坏了,也要在三个钟头以内拉到。啊?”
“把马累坏了,那用什么拉车子呢?”巴拉加递个眼色说。
“啊,我打烂你的嘴巴,甭开玩笑!”阿纳托利忽然瞪大了眼睛,嚷道。
“怎么要开玩笑,”马车夫笑眯眯地说。“为了自己的老爷,我难道会怜惜什么?只要马儿拼命跑,我们就开车跟着跑。”
“啊!”阿纳托利说:“喂,请坐下。”
“怎么,请坐呀!”多洛霍夫说。
“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我站一会儿。”
“你在撒谎,坐下,喝酒吧。”阿纳托利说,他给他斟了一大杯马德拉葡萄酒。马车夫看见葡萄酒,眼睛里露出喜悦的神情。他讲客气,想不喝,后来还是喝干了,并用他那条放在帽子里的红色丝绸手绢揩了揩嘴。
“好吧,大人,什么时候动身呢?”
“你瞧……(阿纳托利看看表)马上动身吧。当心,巴拉加。啊?赶得到吗?”
“像出门做客那样,要碰运气,不然,为什么赶不到呢?”巴拉加说。“把车子赶到特韦尔,要七个钟头。大人,你大概记得。”
“你还记得吧,有一次我从特韦尔动身去欢度圣诞,”阿纳托利把脸转向马卡林,流露出回忆的微笑说,这时马卡林温顺地、全神贯注地望着库拉金,“你是不是相信,马卡尔卡,我们飞也似的疾驰,简直喘不过气来。撞上了车队,我们从两辆车子上直冲过去。是不是?”
“这几匹马真不错啊!”巴拉加继续讲下去,“那时候我把两匹幼小的拉边梢的马和一匹淡栗色的马套在一起,”他把脸转向多洛霍夫说,“费奥多尔·伊万内奇,你相不相信,几头牲畜飞奔了六十俄里;简直勒不住,非常冷,我连手也冻僵了。我扔开缰绳,并且说,大人,勒住吧,岂料我突然倒在雪橇里。并不是说非赶牲口不可,而是一直到地头也没法勒住。在三个钟头之内,鬼使神差地赶到了。只有那匹拉左边套的马倒毙了。”

17

阿纳托利从房里走出来,过了几分钟又走回来,他身穿一件束着银腰带的短皮袄,雄赳赳地歪歪地戴着一顶与他那清秀的面孔很相称的貂皮帽子。他照了一下镜子,装出在镜台前面他所摆出的那个姿势,站到多洛霍夫前面去,手中拿着一杯葡萄酒。
“喂,费佳,再见,承蒙诸多照拂,非常感激,再见吧,”阿纳托利说。“喂,伙伴们,朋友们……”他沉吟起来……“我的青春的……别了。”他把脸转向马卡林以及其他人,说道。
尽管他们大家是要跟他一同去的,但是阿纳托利显然还想对他的伙伴们说点什么激昂而且动人的话。他用那响亮的嗓音慢吞吞地说,挺起胸膛,摇晃着一只脚。
“大家端起酒杯来,巴拉加,你也端起酒杯来。喂,伙伴们,我的青年时代的朋友们,我们都饮酒作乐,过了逍遥快活的日子,饮酒作乐,是不是?现在我要到国外去,什么时候我们还会见面呢?我们都过了逍遥快活的日子,别了,伙伴们。祝你们健康!乌拉!……”他说道,喝完一杯酒,砰的一声把酒杯扔在地上。
“祝你健康。”巴拉加说,他也喝完一杯酒,用手巾揩揩嘴。马卡林含着眼泪拥抱阿纳托利。
“哎,公爵,和你分别,我真觉得难受。”他说。
“要走了,要走了”阿纳托利大声喊道。
巴拉加刚刚从房里出来。
“不要走开,站住,”阿纳托利说。“把门关上,大家都得坐下来,就这么着。”
关上了房门,于是大家坐下来。
“喂,伙伴们,现在要走了!”阿纳托利站起来说。
仆人约瑟夫把手提包和马刀递给阿纳托利,大家走进接待室。
“皮袄在什么地方?”多洛霍夫说,“哎,伊格纳特卡①!你到玛特廖娜·马特维耶夫娜那里去,要那件皮袄,貂皮女外衣。我听人家说,要怎样悄悄地带走姑娘,”多洛霍夫丢了个眼色,说道。“要知道她穿着一件在家里穿的衣裳半死不活地窜出来;你只要稍微迟延,她就会哭哭啼啼,又是喊爸爸,又是喊妈妈,马上就会冻僵的,要往回走,你得马上用皮袄把她裹起来,抱到雪橇上。”
那个仆人拿来一件狐皮女外衣。
“傻瓜,我对你说了,要一件貂皮女外衣。哎,玛特廖什卡②,貂皮女外衣!”他高喊一声,使得远远的几个房间都听见他的喊声。
①伊格纳特卡是伊格纳季的爱称。
②玛特廖什卡是玛特廖娜的爱称。
那个俊美、消瘦、脸色苍白的茨冈女郎,露出一双闪闪发光的乌眼睛,卷曲的黑发泛出瓦蓝色的光泽,她披着红色肩巾,手上拿着貂皮女外衣,走出来了。
“好吧,你拿去,我不是舍不得这件外衣。”她说道,显然她在老爷面前胆怯,心里舍不得这件女外衣。
多洛霍夫没有回答她的话,拿起这件皮袄,随便地披在玛特廖莎①身上,把她裹起来。
“就这样,”多洛霍夫说,“以后就这样,”他说道,之后他竖起她的衣领把头围住,只是在她的脸前面敞开一点,“以后就这样,看见吗?”他叫阿纳托利把头凑近领口,从领口可以看见玛特廖莎妩媚的笑容。
“喂,玛特廖莎,再见,”阿纳托利亲吻她时这样说,“唉,我在这里饮酒作乐的日子结束了!请代我向斯乔普卡②致意。
喂,再见!玛特廖莎,再见,请你祝我幸福。”
①玛特廖莎是玛特廖娜的爱称。
②斯乔普卡是斯捷潘的爱称。
“好,公爵,上帝保佑您,赏赐您无上幸福。”玛特廖莎带着茨冈人的口音说。
两辆三套马车停放在台阶旁,两个能干的马车夫勒住马,巴拉加在前面那辆三套马车上坐下,高高地抬起胳膊,不慌不忙地用两手将缰绳左右分开握住。阿纳托利和多洛霍夫靠近他,坐下来。马卡林、赫沃斯季科夫和仆人坐到另一辆三套马车上。
“准备好了吗?”巴拉加问道。
“出发吧!”他喊了一声,就把缰绳缠在手上,于是三套马车沿着尼基丁林荫大道往下迅速地行驶。
“吁!走吧,哎!……吁,”只听见巴拉加和那个坐在赶车人座位上的棒小伙子的吆喝。在阿尔巴特广场上,三套马车挂住了一辆轿式马车,开始发出噼啪的破裂声,这时分传来了一声呼喊,可是三套马车沿着阿尔巴特广场飞驰而去。
巴拉加沿着波德诺文斯基大街走了两段路,开始勒住马,往回走,在旧马厩街十字路口,马停步了。
棒小伙子跳下来抓住马的辔头,阿纳托利和多洛霍夫开始沿着人行道走去。多洛霍夫快要走到大门口时,打了个唿哨。他的口哨得到了回应,紧接着一名女仆跑出来了。
“你们走进院子里来吧,不然的话,会被人望见,她立刻就会出来。”她说。
多洛霍夫留在大门口,阿纳托利跟在侍女身后走进了庭院,拐过了墙角,跑上台阶。
个子高大的、跟随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仆人加夫里洛迎接阿纳托利。
“请您到夫人那里去吧。”仆人拦住进门的路时,低声地说。
“见哪个夫人?你是谁?”阿纳托利上气不接下气,低声地问道。
“请,吩咐我领您进去。”
“库拉金,往后走,”多洛霍夫喊道。“真背叛了!往后走!”
站在小门边的多洛霍夫和管院子的人拼搏,因为他想在阿纳托利走进去以后关闭小门。多洛霍夫使尽全身的力气,推开管院子的人,抓住向外跑的阿纳托利的手,把他拽到小门外,和他一道向后转,朝三套马车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