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17

紧随安德烈公爵之后,鲍里斯走到娜塔莎跟前,邀请她跳舞,宣布舞会开始的副官——
舞蹈家,还有一些年轻人也走到娜塔莎跟前,邀请她跳舞,娜塔莎把几个多馀的舞伴让给索
尼娅,她彻夜不停地跳舞,满面通红,显得很幸运。她没有注意什么,也没有看见,舞会上
有什么事情使人人发生兴趣。她不仅没有发觉国王和法国公使谈了很久的话,他特别慈祥地
同某个女士交谈,某个皇储和某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海伦大受欢迎,博得某人的特别关
顾,她甚至没有看见国王,只是在国王离开后舞会更加热闹,她才发见国王已经离开了。晚
餐前,安德烈公爵又带着娜塔莎同跳那欢快的科季里昂舞。他使她想起他们在奥特拉德诺耶
林荫道上首次相会的情景,她在月明之夜不能入睡,他偶尔听到她说话。一提起这些往事,
她满面通红,极力地为她自己的举动辩护,在安德烈公爵意识到他无意中偷听了她的话时,
心中仿佛有点儿不好意思。

安德烈公爵像所有在上流社会成长的人那样,喜欢在上流社会中碰见那种未被打上上流
社会共同烙印的东西。娜塔莎也是如此:她流露着惊奇、欣喜和畏葸的神情,说法国话时甚
至有许多错误。他很温和地、小心谨慎地对待她并且怀着同样的态度同她谈话。安德烈公爵
坐在她身旁,和她谈论到最平凡的、最琐细的事情,他正在欣赏她那眼睛和笑容所焕发的欣
悦的光辉,她不是由于他说的话而是由于内心的幸福而流露微笑。当人家挑选娜塔莎,她面
带微笑站起来,在大厅中跳舞的时候,安德烈公爵特别欣赏她那羞怯而优雅的姿态。当科季
里昂舞跳到半中间的时候,娜塔莎耍完了花样,还在困难地喘气,就向自己的坐位前面走
去。新舞伴又邀请她。她疲倦了,喘不过气来,看样子,她想拒绝,但是又马上快活地把手
搭在舞伴的肩上,并且面向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我很想休息一下,和您坐在一块儿,我疲倦了,可是您知道,他们都在选我作舞伴,
我感到高兴,我感到幸运,我喜爱所有的人,我和您都懂得这一切。”这种微笑仿佛说出了
许多许多的话。当舞伴把她放开以后,娜塔莎跑着穿过大厅,拖到了两个女伴,一同耍花样。

“如果她首先走到她表姐面前,然后就走到另一个女伴面前,那末她将是我的妻子
了。”安德烈公爵望着她,完全出乎意料地对自己说。她首先走到她表姐面前。

“有时候脑子里竟会想到多么荒诞无稽的话啊!”安德烈公爵想了想,“不过有一点倒
是千真万确的:这个女郎多么可爱,多么特殊,她在这儿还不消跳满一个月,就会嫁人
的……在此地她是稀有的珍宝。”当娜塔莎弄平硬腰带侧边的那朵玫瑰花、在他身旁坐下的
时候,他想道。

科季里昂舞跳完之后,老伯爵穿着蓝色燕尾服走到跳舞的人跟前。他邀请安德烈公爵到
他家里去做客,又问问女儿,她是否觉得快活?娜塔莎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这样的微
笑带有责备的意味,仿佛在说:“这一点怎么可以问呢?”

“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快活啊!”她说道,安德烈公爵发现,她那双干瘦的手飞快地举
起来抱住父亲,旋即低垂下来,娜塔莎在这一生中从来都没有这样幸福。她正处于极度的幸
福之中,此时一个人会变得十分仁慈和优秀,他不相信在尘世之中会有恶事、不幸和悲痛。

皮埃尔在这个舞会上头一次感觉到,他的老婆在上层社会所占的地位使他自己蒙受屈
辱。他神色郁闷,漫不经心。他的额角上横着一条深深的皱纹,他站在窗口,透过眼镜向前
望去,没有望见任何人。

娜塔莎去用晚餐时,经过他身旁。

皮埃尔那副阴沉的忧愁的面孔使她大吃一惊。她在他对面停步了。她很想助他一臂之
力,赐予他以剩馀的幸福。

“伯爵,多么快活,”她说,“是吗?”

“对,我很高兴。”他说。

“他们怎么会对什么事情表示不满呢?”娜塔莎想道,“尤其是像别祖霍夫这样的好
人?”在娜塔莎看来,凡是出席舞会的人都同样是仁慈的、可爱的、优秀的,他们互相爱
护,谁也不会使谁难受,因此人人应该是幸运的。

118# xpoy

19

次日,安德烈公爵去访问他还没有去过的几家人,就包括在最近一次舞会上恢复旧交的
罗斯托夫一家人。从礼节而论,安德烈公爵应当去罗斯托夫家里访问,此外他还想在他们家
里看到这个特殊的、活泼的、给他留下愉快的回忆的姑娘。

娜塔莎随着几个人先走出来迎接他。她身穿一件蓝色的家常连衣裙,安德烈公爵仿佛觉
得她穿这件衣裳比穿舞会服装还更漂亮。她和罗斯托夫全家人接待安德烈公爵,就像接待老
朋友似的,大方而亲切。安德烈公爵从前严厉地指责这家人,现在他仿佛觉得他们都是优秀
的、纯朴的善良的人。老伯爵的好客和温厚曾使彼得堡人都感到异常亲切,因此安德烈公爵
不能谢绝他所举办的午宴。“是的,他们是善良的可爱的人,”博尔孔斯基想到,“不消
说,他们丝毫不明了娜塔莎具有丰富的内心美,但是善良的人们构成了最美的背景,在背景
上,这个特别富有诗意、充满生命力、十分迷人的姑娘显得分外突出,光艳照人!”

安德烈公爵心里觉得,娜塔莎身上存在那样一个他认为完全陌生的、充满着他不熟知的
欢乐的特殊世界,往昔在奥特拉德诺耶林荫道上,在窗台上,在月明之夜,这个陌生的世界
曾经激起他的欲望。如今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逗弄他了,已经不是陌生的世界了;可是当他亲
自进入这个世界后,他已经发现其中有一种新的乐趣。

午宴后娜塔莎在安德烈公爵的请求下走到击弦古钢琴前面,唱起歌来。安德烈公爵站在
窗口,和几个女士谈话,一面的听她唱歌。当她唱到一个短句的半中间,安德烈公爵不再作
声了,忽然感觉到泪水涌上了他的喉头,他先前从来就不知道怎么会热泪盈眶。他望望唱歌
的娜塔莎,他心灵中产生了一种新的幸福的感觉。他感到幸福,同时又觉得忧悒。他根本用
不着发哭,但是他很想哭出声来。为什么而哭呢?为了从前的爱情吗?为了矮小的公爵夫人
吗?为了绝望而哭吗?……为对未来的希望而哭吗?……亦是,亦非。他很想发哭,主要是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的心灵中的无穷大的、不甚分明的东西与那窄山的有形的东西之间的可
怕的对立,他本人,甚至连她都是有形的东西。在她歌唱的时候,这种对立既使他痛苦,也
使他高兴。

娜塔莎刚刚唱完,就走到他跟前,问他是否喜欢她的歌喉,她问了这句话,当她开了
腔,明白她不该这样问之后,她感到困惑不安。他端详着她,微微一笑,并且说,他喜欢她
唱歌,就像他喜欢她所作的一切事情。

安德烈分爵于深夜才离开罗斯托夫之家。他按照就寝的习惯躺下来睡觉,但是他很快就
知道他不能入睡。他时而点燃蜡烛,坐在卧榻上,时而站起来,又躺下去,丝毫不因失眠而
感到苦恼,他心里非常愉快,分外清新,好像从窒闷的房里走到自由的世间。他连想也没有
想到他会爱上罗斯托娃;他没有想她,她只在他脑海中浮现,因此他好像觉得他的生活焕然
一新。“当生活,全部生活和生活中的一切欢乐在我面前展现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害怕,我
为什么要在这个狭隘的与外界隔绝的框框中忙碌地张罗?”他对自己这样说。他于是在长时
期后第一次开始拟订幸福的前景规划。他自行决定,他应该着手培养自己的儿子,给他找个
教育者,把儿子付托给他;然后就应当退休,到外国去,游览英吉利、瑞士、意大利。“趁
我觉得自己风华正茂、精力旺盛的时候,我应当享受我应有的自由。”他自言自语地说。
“皮埃尔没有错,他说过,要做一个幸福者,就应当相信幸福是可以得到的,所以我现在相
信他的话。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①趁我活着的时候,就应当生活,应当做一个幸福
者。”他想道。

①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八章第二十二节。

20

一日早晨,上校阿道夫·贝格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簇新的制服,用发蜡把鬓角抹平,
打扮得像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皇帝那样,前来拜看皮埃尔,皮埃尔认识莫斯科和彼得堡的
一切人士,因此他也认识他。

“我刚才到过您太太——伯爵夫人那儿,我真倒霉,我的请求未能如愿以偿,伯爵,我
希望在您那儿过得更幸运。”他微笑着说。

“上校,您有何事?我愿意为您效劳。”

“伯爵,目前我在新住宅里完全安顿好了,”贝格说,显然他知道,听到这句话不能不
令人愉快,“因此我想为我的朋友和我夫人的朋友举行一次小型的晚会。(他愈益欢快地微
微一笑。)我想请伯爵夫人和您光临我舍饮茶……并用晚餐。”

只有伯爵夫人海伦·瓦西里耶夫娜认为贝格之流有损她的尊严,才不顾情面地拒绝这样
的邀请。贝格说得很明白,为什么他想邀请少数几位好友到住所里聚会,为什么他会感到高
兴,为什么他舍不得花钱去赌博和偏爱什么不良的娱乐,但是他愿意为好友聚会而耗费金
钱,既然如此,皮埃尔不能谢绝,便答应到他家里去。

“伯爵,只不过请您莫迟到,我冒昧请求。差十分钟就到11点了,我冒昧请求。凑一
局,我们的将军就要光临了。他待我非常和善。伯爵,我们用晚饭。请您赏光吧。”

皮埃尔违反他一向迟到的习惯,这天不是八点差十分,而是八点差一刻就到了贝格家里。

贝格夫妇储存了晚会必需的物品,已经在准备接待客人了。

贝格和妻子坐在一间新近建成的清洁而又明亮的、装饰着小型半身雕像、绘画作品和新
家具的书斋里。贝格穿着一件簇新的、扣紧钮扣的制服,坐在妻子身旁,一面向她说明,一
个人总有可能,而且应当结交一些比他自己地位更高的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体会到广
于交游的乐趣。

“这样你就能模仿着学点什么,也可以向人求教,获得一点裨益,你看我是怎样从最低
的官阶一级一级地升上来的(贝格这辈子不是用岁月来计算的,而是用他获得最高奖赏的次
数来计算的)。目前我的同学们都还是无用之物,而我就要接任团长的空缺了,我有幸当了
您的丈夫(他站立起来,吻吻薇拉的手,在向她走去的时候,他把地毯的折角弄平了)。他
凭藉什么获得这一切呢?主要是,善于择交。不言而喻,必须具备有高尚的品德,认真地履
行职责……”

贝格意识到他比软弱的妇女优越,他于是微微一笑,不开腔了,他想了想,他这个可爱
的妻子仍然是个软弱的妇女,她没有办法理解男人ein Mann zu sein①的各种长处。薇
拉同时意识到他比道德高尚的好丈夫优越,因此,她也微微一笑,在她看来,丈夫像所有的
男人一样。对生活仍然理解得很不正确。贝格在评论妻子时,竟认为所有的女人都是软弱而
且愚蠢的。而薇拉在评论丈夫时,却把她的观点加以推广,以为所有的男人都认为自己明
智,但他们一窍不通,都是夜郎自大,而且自私自利。

①德语:作为一个男子汉。

贝格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拥抱自己的妻子,为的是要不揉皱他花高价买来的花边短披
肩,他对准她的嘴唇的正中间吻了一下。

“只希望我们别早生孩子。”他不自觉地顺着思路的延续发展,说道。

“是的,”薇拉回答,“我根本不想很快就生孩子。应当为社会而生活嘛。”

“公爵夫人尤苏波娃身上穿的那件短披肩也是这样的。”

贝格脸上流露着幸福的和善的微笑,他指着披肩说道。

这时候有人报告,说别祖霍夫伯爵到了,夫妇二人互使眼色,洋洋自得地微笑,每人都
把有人来访的荣幸归属于自己。

“善于结交多么重要,”贝格想了想,“善于待人接物多么重要!”

“不过,当我接待宾客的时候,要记住,”薇拉说道,“你别打断我的话,因为我知
道,要怎样接待每个宾客,在什么交际场合要说什么话。”

贝格也微微一笑。

“那不行,有时和男人打交道,就要谈谈男人的事情。”他说。

在一间新客厅里他们接待了皮埃尔,在这个地方如果不破坏对称和整齐清洁,哪儿也没
法坐下来,为了要招待客人,贝格十分慷慨地愿意破坏安乐椅或者沙发的对称,这样做倒是
完全可以理解的,不足为怪的,显然,他本人在这方面近乎病态的犹豫不决,只得听任宾客

来处理这个问题。皮埃尔把椅子拖到自己跟前,对称被他破坏了,贝格和薇拉马上争先恐后
地去应酬宾客,晚会就这样开始了。

薇拉心里琢磨了一会,果断地认为,应当谈论有关法国大使馆的事情,藉以引起皮埃尔
的兴趣,拿定主意后,她立即谈起来了。贝格肯定地认为,还必须谈论男人的事情,于是他
打断妻子的发言,提及对奥作战的问题,同时他又情不自禁地从一般的谈论忽然飞跃到个人
的意向问题,即指有人建议他出征奥国以及他不接受建议的各种原因。虽然他们的谈话前后
不相连贯,而且,薇拉对谈话时男人插嘴一事十分恼怒,但是他们夫妇二人都很满意,尽管
晚会上只有一位客人,彼等依旧认为晚会开得成功,这次晚会与其他任何晚会一模一样,别
无二致!晚会上既有谈话,也有甜茶,还有点燃的蜡烛。

此后不久,贝格的老同事鲍里斯到了。他在对待贝格和薇拉的态度上,显示着几分优越
感和激励他们的意味。一名女士和上校、继而是将军本人、然后是罗斯托夫一家人都在鲍里
斯之后走来,晚会已无可置疑地同所有的晚会完全一样。贝格和薇拉在看见客厅中的动作,
听见不连贯的话语。连衣裙的窸窣声和寒暄时,他们忍不住流露出愉快的微笑。与所有晚会
相同,各色俱全,尤其是将军像个指挥官,他称赞住宅,拍拍贝格的肩膀,摆出父辈独断独
行的样子,发号施令,安排波士顿牌桌的坐次。将军坐在论名位仅次于自己的贵客伊利
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旁边。小老头和小老头坐在一起,年轻人和年轻人坐在一起,女主人也
坐在茶桌旁,就像帕宁家举办的晚会一样,茶桌上摆着银篮装的烘烤的食品,一切均与别人
家所举办的晚会无异。

21

皮埃尔是最受尊敬的贵宾之一,他应与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将军和上校坐在同一张波
士顿牌桌上。在波士顿牌桌上,皮埃尔恰好坐在娜塔莎对面,自从举办舞会后,她身上发生
的可怕的变化使他大为惊讶。娜塔莎沉默寡言,如果她不装出一幅温顺的、对一切事物漠不
关心的样子,她非但没有在舞会上那么俊俏,而且会变得很难看了。

“她怎么样了?”皮埃尔瞥了她一眼,心中想道。她在茶桌旁坐在姐姐身边,眼睛不望
他,不乐意地向挨着她坐下来的鲍里斯回答什么话。皮埃尔打出了同样花色的牌,收起五张
被吃掉的牌,他的对手感到高兴,这时他听见一片寒暄和走进房里来的步履声,他又朝她瞥
了一眼。

“她出了什么事呢?”他愈益惊奇地自言自语。

安德烈公爵现出关怀备至的、温柔的表情站在她面前,对她说着什么话。她抬起头来望
着他,满面通红,显然她力图抑制急促的呼吸。从前业已熄灭的她的内心的火焰,又复放射
出明亮的光彩。她完全变样了。她又从那难看的模样变得像她在舞会上那样俊俏了。

安德烈公爵走到皮埃尔跟前,皮埃尔发现他朋友脸上重新流露出充满青春活力的表情。

在打纸牌的时候,皮埃尔接连有几次改变坐位,他时而把背对着娜塔莎,时而把脸对着
她,在打六圈牌的当儿,他不断地观察她和他自己的朋友。

“他们之间在发生什么很重大的事。”皮埃尔想道,又喜又悲的感情使他激动不安,快
要忘记打牌了。

打完六圈牌,将军站起来说,这样玩下去令人受不了。于是皮埃尔就有了片刻的空闲时
间。娜塔莎在一旁和索尼娅、鲍里斯谈话。薇拉带着含蓄的微笑跟安德烈公爵谈着什么话。
皮埃尔走到自己的朋友跟前,问他谈论的是否是秘密,然后在他们近旁坐下。薇拉发现安德
烈公爵注意娜塔莎,她认为,在晚会上,在真正的晚会上,对爱情的微妙的暗示是不可或缺
的,当安德烈公爵独自一人呆在那里的时候,她抽出一会儿工夫,开始同他谈论一般的爱
情,以及她妹妹的情形。她觉得对这样一个聪明的(她认为安德烈公爵是个聪明人)客人她
必须运用自己的外交手腕。

当皮埃尔走到他们跟前,他发现,薇拉正在洋洋自得地谈话,安德烈公爵(对他来说,
这是少有的事)看样子感到困窘不安。

“你认为怎样?”薇拉带着含蓄的微笑说,“公爵,您富有洞察力,一下子就能明白人
们的性格。您对娜塔莎的看法怎样?她的依恋心能否坚定不移?她能否与其他妇女一样(薇
拉所指的是她自己),一爱上某人,就永远对他忠贞不渝?我认为这是真正的爱情。公爵,
您认为怎样?”

“您的妹妹,我知道得太少了,”安德烈公爵带着讥讽的微笑答道,他想在微笑之下掩
饰他的窘态,“为了要解答这样一个微妙的问题,我后来渐渐注意到,女人越是不讨人喜
欢,她就越忠贞不渝。”他补充一句,看了看这时向他们跟前走来的皮埃尔。

“是的,这是实在的,公爵,在我们这个时代,”薇拉继续说(正像眼光狭小的人们那
样,总喜欢提到我们这个时代,认为他们业已发现并且评定我们时代的特点,认为人们的天
性随着时代而起变化),“在我们这个时代,女孩享有过多的自由,以致le plaisir
d’être courtisée①往往淹没她内心的真实情感。Et Nathalie,il faut l’
avouer,y est très sensible②,话题回到娜塔莎,又使安德烈公爵闷闷不乐地蹙蹙
额角;他想站起来,但是薇拉带着更微妙的微笑继续说。

“我以为,谁也不比她更像courtisée,”③薇拉说,“可是直到近来,她从来还没有
认真地喜欢过什么人。伯爵。您知道,”她把脸转向皮埃尔说,“就连我们可爱的表弟鲍里
斯,enAtre nous④也深深地沉没于dans le pays du tendre……”⑤她所暗指的是
当时广为流行的爱情图。

①法语:被人看中的快乐。
②法语:应当承认,娜塔莉(娜塔莎的法语称谓)对这件事是很敏感的。
③法语:追求的对象。
④法语:在我们之间说说,不可与外人道也。
⑤法语:异姓之乡。

安德烈公爵现出阴郁的神色,默不作声。

“您不是跟鲍里斯和睦相处吗?”薇拉对他说。

“是啊,我知道他……”

“他想必向您谈过童年时代他对娜塔莎的爱情吧?”

“有过童年的爱情,是吗?”安德烈公爵涨红了脸,忽然出乎意料地问道。

“是啊。Vous savez entre consin et consine cette intimité mène
quelquefois à l’amour:le conAsinage est un dangereux voisinage.N’est
ce pas?”①

①法语:您知道,表兄妹之间的亲近,常常会产生爱情。老表老表,提心吊胆。不
是吗?

“啊,毫无疑问,”安德烈公爵说道,他忽然不自然地活跃起来,他开始跟皮埃尔开玩
笑,说皮埃尔对他那些五十来岁的莫斯科的表亲们要小心谨慎,诙谐的谈话谈到半中间,他
站了起来,挽起皮埃尔的手,把他领到一旁去。

“怎么啦?”皮埃尔说,他惊讶地观察他朋友的异常兴奋的神色,并且发觉他在站立时
投向娜塔莎的目光。

“我应该,我应该跟你谈谈,”安德烈公爵说道,“你知道我们妇女的手套(他说的是
共济会发给新近中选的师兄弟用以亲自送给心爱的女人的手套)。我……可是我呢,我以后
跟你谈谈……”安德烈公爵的眼睛里闪烁出奇异的光彩,他的动作慌里慌张,他走到娜塔莎
跟前,在她身旁坐下。皮埃尔看见安德烈公爵向她问句什么话,她满面通红,回答他的话。

但在这时候,贝格走到皮埃尔跟前,坚决地求他参加将军和上校之间就西班牙问题开展
的争论。

贝格感到很满意而且很幸福。他脸上总是挂着喜悦的微笑。这次晚会开得很好,和他看
见的其他晚会完全一样。晚会上的一切都很相像。女士们的尖声的谈话、纸牌、玩牌时抬高
嗓门的将军、茶饮和饼干都很相像,可是还缺少一样,那就是他在其他晚会上经常看见的、
他想效法的事情。男士们之间所缺乏的则是高声谈话,而且还缺乏有关重要的高深的问题的
争论。这场谈话是由将军领头的,贝格吸收皮埃尔参加谈话。

22

第二天,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邀请安德烈公爵,他于是乘车前往罗斯托夫家出席午
宴,并且在他们家中消度了整整一天。

全家人都能意识到,安德烈公爵为何人而来,他不加隐瞒,整天都在想方设法和娜塔莎
呆在一起。娜塔莎惊惶失措,但她感觉到幸福和喜悦,不仅在她心中,而且在全家人心中都
产生一种恐惧感,担心将要发生重大的事情。当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谈话的时候,伯爵夫人
用那忧愁而且严峻的目光注视他,当他骤然回头望她的时候,她就胆怯地、虚假地开始谈论
一些琐碎的事情。索尼娅害怕离开娜塔莎,当她和安德烈公爵呆在一起的时候,她又怕成为
他们的障碍。当娜塔莎单独和他在一起停留片刻的时候,她由于害怕期待的事情会发生而面
色苍白。安德烈公爵的腼腆的神情使她感到惊奇。

她觉得他要对她说些什么话,但他拿不定主意。

夜晚安德烈公爵离开后,伯爵夫人走到娜塔莎跟前,低声说:

“怎么啦?”

“妈妈,看在上帝份上,现在您不要问我什么。这一点没法跟您说。”娜塔莎说。

尽管如此,这天夜晚娜塔莎时而激动不安,时而胆战心惊,带着凝滞的目光久久地躺在
母亲床上。她向她述说,他怎样夸奖她,他说他将要到国外去,他探问他们在何地度过这个
夏天,他也问到鲍里斯的情况。

“可是,我从来没有碰见这样的、这样的事情!!”她说。

“只不过在他面前我感到害怕,在他面前我总感到害怕,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不
就是真的害怕,对吗?妈妈,您睡着了?”

“没有,我的心肝,连我自己也感到害怕,”妈妈答道,“你去睡吧。”

“我反正不愿意睡觉。睡觉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啊!妈妈,妈妈,我从来没有碰见这样
的事啊!”在意识到她自己内心的感情之前,她带着惊奇而恐惧的神情说,“我们不会想到
吧!

……”

娜塔莎觉得,还是在奥特拉德诺耶初次看见安德烈公爵的时候,她就爱上他了。这种奇
怪的出乎意料的幸福仿佛使她感到害怕,她当时选择的那个人(她对此坚信不移)正是那个
人,又遇见她了,看来他对她不是漠不关心的。“目前我们在彼得堡,他自然特意到这里
来。我们自然在这次舞会上相逢了……这一切都是命定的。很明显,这是命运,这一切都是
命中注定的。当时我一看见他,我就感到有点儿非同一般。”

“他对你说过些什么话?那是一首什么诗呢?你念给我听……”

母亲若有所思地说,她一面问到安德烈公爵写在娜塔莎的纪念册上的诗句。

“妈妈,他是个光棍,不难为情么?”

“娜塔莎,够了,说到哪儿去了。祷告上帝吧,Les mariages se font dans les
cieux.①”

①法语:婚姻是由天定的。

“亲爱的,妈妈,我多么爱您,我多么舒畅!”娜塔莎喊道,她一面哭着,流出幸福和
激动的眼泪,一面拥抱着母亲。

就在这时候,安德烈公爵坐在皮埃尔身旁,向他提到他对娜塔莎的爱情,并且决定娶她
为妻。

这一天,伯爵夫人海伦·瓦西里耶夫娜举办隆重的招待晚会,出席晚会的有法国公使,
亲王(他在不久前已成为伯爵夫人家中的常客),此外还有许多杰出的女士和男士。皮埃尔
住在楼下,他穿过几个大厅时,他那陷入沉思的、漫不经心的阴郁的神情使全体宾客大吃一
惊。

自从上次舞会以来,皮埃尔觉得自己的疑病快要发作,他竭尽全力与疾病作斗争。自从
亲王和皮埃尔的妻子建立密切联系以来,皮埃尔突然被赐封为宫廷高级侍从,从此以后他在
大庭广众中总觉得心情沉重,羞耻得无地自容,从前那种人世空虚的阴暗思想常常在他脑海
中浮现出来。这时他发觉由他监护的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之间产生了感情,经过对比他的地
位和他的朋友的地位,愈益加深了这种阴郁情绪。他同样地竭力避免去想他自己的妻子、娜
塔莎和安德烈公爵。与永恒相比,他又复觉得这一切都是渺小的,他心目中又复浮现出一个
问题:“为了什么?”他于是日日夜夜迫使他自己致力于钻研共济会的作品,希望驱逐逼近
的魔鬼。十一点多钟,皮埃尔从伯爵夫人的内室里走了出来,坐在自己楼上的一间矮矮的吸
得满是烟的房间里的桌子前面,他身穿一件破旧的长衫,有人走进他房里来的时候,他正在

抄写苏格兰共济会的正式记录。这个走进来的人就是安德烈公爵。

“哦,是您,”皮埃尔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不满意的样子说,“瞧,我在工作,”他
指着一本练习簿说,他那种神色就像不幸的人流露出拯救灵魂使免受人生之苦的神色注视着
自己做的工作似的。

安德烈公爵带着容光焕发、洋洋自得和获得新生的神色站在皮埃尔面前,他不注意他那
凄惨的面容,而怀着利己的幸福的心情向他微微一笑。

“啊,我的心肝,”他说,“我昨天原想对你说,今天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到你这里来。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我的朋友,我有所爱了。”

皮埃尔突然沉重地叹一口气,他那沉甸甸的身体倒在安德烈公爵旁边的长沙发上。

“你爱上罗斯托娃·娜塔莎,是吗?”他说道。

“是啊,是啊,还能爱谁呢?我从来都不相信我会谈恋爱,可是这种感情把我压服了。
昨天我受到折磨,很不好受,但我决不把这种痛苦推托给世界上的任何人。从前我未曾真正
生活,现在我才刚刚生活,但若没有她,我就不能生活下去……不过,她会不会爱我
呢?……在她看来,我太老了。你干嘛不说话?……”

“我?我?我对您说过什么呢?”皮埃尔突然说道,他站起来,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
“我总是这样想的……这个姑娘是个这么珍贵的宝贝,这么珍贵的……这是个罕见的姑
娘……可爱的朋友,我请求您,您不要自作聪明,不要犹豫不决,结婚吧,结婚吧,结婚
吧……我相信,比您更幸福的人是不会有的。”

“可是她呢?”

“她爱您。”

“请甭说废话。”安德烈公爵一面微笑,一面望着皮埃尔的眼睛,说道。

“她爱您,我知道。”皮埃尔忿怒地喊道。

“不对,听我说,”安德烈公爵说道,他一把抓住他的手,叫他停住,“你知不知道我
处在什么境地?我总得向谁把这一切都讲出来。”

“喂,喂,您说吧,我很高兴,”皮埃尔说,他的脸色真的变了,有一条皱纹舒展开
了,他愉快地倾听安德烈公爵说话。安德烈公爵好像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新人物了。他的悲
伤、他对人生的蔑视和绝望的心情在哪里了?皮埃尔是他敢于倾吐心情的唯一的人,于是他
便把他心里要讲的话向他一股脑儿说出来。他时而轻松地、大胆地制订长远规划,他说到他
万万不能牺牲自己的幸福去满足他父亲随心所欲的要求,他必将迫使他父亲同意这门婚事并
且疼爱她,或则,未经他许可,也要办成婚事;他时而表示惊讶,对这种古怪的、陌生的、
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感情表示惊讶,对那控制他的感情也表示惊讶。

“如果有人对我说,我会这样热恋她,我就不相信他了,”安德烈公爵说,“这根本不
是我原有的那种感情。对我来说,整个世界已分成两个一半:一半只有她,那里充满着幸
福、希望和光明;另一半中没有她,那里充满着沮丧和黑暗……”

“黑暗和阴郁,”皮埃尔重复地说,“对,对,这一点我是明白的。”

“我不能不爱光明,对于这一点我没有过失。我非常幸福。

你懂得我的意思吗?我知道,你为我感到高兴。”

“对,对。”皮埃尔一面承认,一面用那深受感动的忧郁的目光望着自己的朋友。他觉
得安德烈公爵的命途愈益光明,而他自己的命途就显得愈益黑暗。

23

结婚之事必须取得父亲的同意,为此安德烈公爵遂于翌日去看他父亲。

父亲表面上显得很镇静,然而他的内心充满愤恨,他带着这样的神态接待了儿子,听取
了他的禀告。在他的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任何人打算改变他的生活并在生活中引进任何新
的东西,他都认为这是没法理解的。“不过,要让我合乎心愿地活到老死吧,往后你们想怎
么办,就怎么办吧。”老头子对自己说。但是他和儿子打交道,他还是耍了那套他在紧急情
况下所耍的外交手腕。他扯着一副镇静的腔调,全面考虑这个问题。

其一,在身世、财产和名位方面,这门婚事并非美满的。其二,安德烈公爵已经过了中
年,身体孱弱(老头子对这一点特别加以强调),而她却很年轻。其三,他不忍心把儿子许
配给这个小丫头。其四,即是最后一点,父亲讥讽地望着儿子时说,“请你将这门婚事延缓
一年,去外国走走,疗养一个时期,给尼古拉公爵寻求一位德籍家庭教师,这原来也就符合
你的心意。然后,如果爱情、情欲、执拗脾气,真是大得很,你就娶亲吧。这是我的最后的
叮嘱,记住,最后的……”公爵结束讲话时所用的口吻表示,无论什么事物也不能强迫他改
变自己的决定。

安德烈公爵清楚地看到,老头子指望,他的感情或者他将来的未婚妻的感情经不起一年
的考验,或者他本人——老公爵在此以前去世,他于是决意履行父亲的遗志:求婚之后将婚
期延缓一年。

安德烈公爵在罗斯托夫家中呆了最后一晚以后过了三个礼拜便回到彼得堡。

翌日,娜塔莎向她母亲说了心里话以后,整天等候博尔孔斯基,可是他没有来。第二
天,第三天依旧如此,不见人影。皮埃尔也没有来,因为娜塔莎不知道安德烈公爵到他父亲
那里去了,所以她没法说明他不赴约的原因。

这样过了三个礼拜。娜塔莎不想到任何地方去,就像个幽灵似的,她觉得闲散无聊,闷
闷不乐,在几间房屋里面走来走去,晚间她背着大家,悄悄地哭个不停,也不到母亲那里去
了。她时常脸红,心里很激动。她仿佛觉得,大家都晓待她的失望,笑她,怜悯她。她内心
的痛苦十分剧烈,兼以徒慕虚荣,备受痛苦,也就加深了她的不幸。

有一回她到伯爵夫人那里来,想对她说些什么,但忽然哭起来了。她两眼流泪,就像一
个备受委屈而不知道为什么遭到惩罚的小孩那样流泪。

伯爵夫人开始安慰娜塔莎。开头,娜塔莎倾听母亲说话,突然她把她的话打断了:

“妈妈,别再讲了,我连想也没有想,我不愿意想啊!偶然来了一趟,就不再来,就不
再来了……”

她的声音颤栗起来,险些儿要哭出声来,但又恢复了常态,心平气和地继续说下去:

“我根本不想嫁人。我害怕他,现在我完全、完全安心了……”

在这次谈话后的第二天,娜塔莎穿了一件旧连衣裙,她特别爱穿这件连衣裙,是因为每
逢早晨它会给她带来欢乐,从这天早晨起,她又开始采用自从上次舞会后已经中断的原有的
生活方式。她喝够了茶,就走进一间她特别喜欢的很聚音的大厅,她在这里开始做视唱练
习。练完第一课之后,她在大厅的正中间停下来,把她特别喜欢的短句重唱一遍。她的歌声
悠扬婉转,洋溢着整个大厅的空间,慢慢地消失,她愉快地倾听悦耳的音调(仿佛出乎她所
意料),她忽然心旷神怡。

“为什么想得太多,本来就很好嘛。”她对自己说,开始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在音响清
晰的镶木地板上,她不是迈着普通的脚步,而是每走一步都把重心由脚跟换到脚尖上(她穿
着一双她喜欢的新皮鞋),就像倾听自己的歌声那样,她愉快地倾听有节奏的脚跟跺地时发
出的咚咚声和脚尖磨擦时发出的吱吱嘎嘎声。她从镜台旁边经过时,照了一下镜子,“瞧,
她就是我!”在她看见自己时,她的脸部表情仿佛这样说。“啊,也还不错。我还不需要任
何人。”

仆人想走进来,收拾起大厅里的东西,可是她不放他进来,她又随手把门关上,继续踱
方步。这天早上她又重新处在自我欣赏的状态:她喜爱自己,称赞自己。“这个娜塔莎多么
俊俏啊!”她又用第三人称阳性的口吻谈论自己,“她长得漂亮,非常年轻,有一副银铃般
的嗓子,她不会妨碍任何人,不过也别打扰她。”但是,尽管大家不去打扰她,她还是不能
平静,而且她心中马上意识到这一点。

接待室的大门敞开了,有个人问道:“在家吗?”接着传来了什么人的脚步声。娜塔莎
在照镜子,但是她看不见镜子里的自己。她倾听接待室里的响声。当她看见镜中的自己时,
她的脸色显得很苍白。就是他。虽然她从关着的门里勉强地听见他的语声,但是她仍然确切
地知道是他。

娜塔莎脸色苍白,惊惶失措,她跑进客厅里去。

“妈妈,博尔孔斯基来了!”她说,“妈妈,这很可怕,这很讨厌!我不想……折磨自
己!我究竟怎么办呢?……”

伯爵夫人还来不及回答她的话,安德烈公爵就显露出忐忑不安的异常、严肃的样子走进
了客厅。他一看见娜塔莎,就喜笑颜开。他吻吻伯爵夫人和娜塔莎的手,在长沙发旁边坐
下。……

“我们很久都没有机会……”伯爵夫人刚开始说话,可是安德烈公爵打断她的话,当他
回答她的问话时,显然,他急着要说出他要说的话。

“这些时日我没有登门拜访,因为我到父亲那里去了,我需要和他商谈一件非常重要的
事情。昨天深夜我才回来。”他望了娜塔莎一眼,说道,“我需要和您商谈一件事,伯爵夫
人。”

他沉默片刻后,补充地说。

伯爵夫人沉重地喘口气,垂下了眼睛。

“我愿意为您效劳。”她说。

娜塔莎知道她应当走开,但是她没法这样做,好像有什么东西使她的喉咙憋闷得透不过
气来,于是她毫无拘束地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瞅着安德烈公爵。

“现在吗?就在这一瞬间!……不,不可能!”她想道。

他又瞥了她一眼,这一瞥使她相信,她没有搞错,“对,现在,就是在这一瞬间要决定
她的命运。”

“娜塔莎,你去吧,我会叫你。”伯爵夫人用耳语说。

娜塔莎用那惊惶失措的央求的目光望了望安德烈公爵和母亲,就走出去了。

“伯爵夫人,我来向您女儿求婚。”安德烈公爵说。

伯爵夫人满面通红,她没有说出什么话。

“您的求婚……”伯爵夫人老成持重地开始说。他瞧着她的眼睛,默不作声。“您的求
婚……(她觉得不好意思)我们都感到高兴,而且……我接受您的提婚,我觉得高兴。我丈
夫也……我希望……不过,这将取决于她自己……”

“当我得到您的同意的时候,我就告诉她……您同意我的求婚吗?”安德烈公爵说道。

“同意,”伯爵夫人说,向他伸出手来,当他在她的手边弯下腰来的时候,她怀着既疏
远而又温和的混合感情吻吻他的额头。她希望像爱儿子那样爱他,但是她感到,他是个外
人,她认为可怕的人。

“我相信我的丈夫是会同意的,”伯爵夫人说,“但是令尊……”

“我把我的计划告诉我父亲,可是他将婚期延缓一年作为同意结婚的必要条件。我想把
这件事说给您听。”安德烈公爵说道。

“的确,娜塔莎还很年轻,但是——时间这样长啊!”

“如不这样,就不行。”安德烈公爵叹口气说。

“我把她送到您这里来。”伯爵夫人说了这句话便从房里走出来。

“天哪,饶了我们吧,”她在寻找女儿时反复地说。索尼娅说,娜塔莎在卧室里。娜塔
莎脸色苍白,坐在自己床上,用那冷淡的目光注视着神像,她飞快地画十字,低声地说着什
么。她看见母亲,一跃而起,投入了她的怀抱。

“妈妈,怎么啦?……怎么啦?”

“你去吧,到他那里去吧。他向你求婚,”娜塔莎觉得,伯爵夫人冷淡地讲了这些
话。……“你去吧……你去吧,”母亲流露出忧郁的责备的神色在那跑开的女儿身后说,她
沉重地叹口气。

娜塔莎不记得她是怎样走进客厅的。她走进门来看见他以后就停步了。“难道这个陌生
人现在变成了我的一切了?”她问她自己,随即回答:“对,他是一切。对我来说,在这个
世界上只有他一人才是最宝贵的。”安德烈公爵垂下眼帘,走到她跟前。

“我自从初次看见您的那个瞬间,就爱上您了。我能够抱有希望吗?”

他望望她。她那庄重而热情的面部表情使他大吃一惊。她的面容仿佛在说:“为什么要
问?为什么怀疑那不能不知道的事情?为什么倾诉你那非言语所能形容的感情。”

她向他近旁走去,停步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它。

“您爱我吗?”

“爱,爱。”娜塔莎懊恼似地说,她大声地喘了口气,接着又喘了口气,喘气的频率越
来越大,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您哭什么呢?是怎么回事?”

“啊,我很幸福。”她回答,透过泪水流露出微笑,她俯下身来偎依着他,思忖了一
会,好像在问问自己,是不是可以这样做,然后吻了他一下。

安德烈公爵握着她的一双手,注视着她的眼睛,他在自己心灵中没有发现从前他对她的
爱情。忽然他心中有什么东西起了变化:从前那种富有诗意的神秘的情欲的诱惑不复存在
了,只存有他对她那女性的、童稚的软弱的怜惜,对她的忠诚和信任的畏惧心理和由于他和
她的永久结合而引起的沉重的愉快的责任感。虽然如今的感情不像从前那样明朗和富有诗
意,但却显得更加严肃、更加强烈了。

“妈妈有没有告诉您,婚期不能不推迟一年?”安德烈公爵不停地望着她的眼睛时说道。

“难道这就是我,那个小丫头(大家都在这样议论我),”娜塔莎想道,“难道我从现
在这一瞬间起就是妻子,和这个陌生的、可爱的、聪颖的、就连我父亲也敬重的人平起平坐
了吗?难道这是千真万确的吗?现在已经不能把生活当儿戏,现在我已经是个大卜,现在我
真要对我的一切言行负责,难道这都是真实的吗?是的,他向我问了什么?”

“没有。”她回答,但她不明白他所问的是什么。

“请您原谅我,”安德烈公爵说道,“但是您这样年轻,而我一生饱经风霜。我替您担
心。您没有自知之明。”

娜塔莎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极力地领会他的话语的涵义,可是她还听不懂。

“无论这一年我怎样艰难,不能不推迟我的幸福生活,”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在这个
时期您得信赖您自己。我请您在一年以后给予我幸福,但是您现在可以自由自在,我们的订
婚保守秘密,如果您确实认为您不爱我,或者您爱了……”安德烈公爵含着不自然的微笑说
道。

“您干嘛这样说呢?”娜塔莎打断他的话。“您知道自从您首次来到奥特拉德诺耶的那
天起,我就爱上您了。”她说,坚信她说的是实话。

“在一年之内您将会认识自己的……”

“整——整一年!”娜塔莎突然说,现在她才明了,婚期要推迟一年。“可是干嘛要推
迟一年?干嘛要推迟一年?……”安德烈公爵开始向她说明推迟的原因,娜塔莎不听他的话。

“不这样就不行吗?”她问道。安德烈公爵一言未答,但是他脸上流露出不能改变决定
的表情。

“这太可怕了!不行,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娜塔莎忽然开口说,后来又嚎啕大哭起
来。“等待一年,真要我的命,这是不行的,这太可怕了。”她望望她的未婚夫的脸,望见
他脸上流露着怜悯和困窘的表情。

“不,不,我把什么都办妥,”她忽然忍住了眼泪,说道,“我非常幸福啊!”

父亲和母亲都走进房里来,为未婚夫和夫婚妻祝福。

安德烈公爵从这天起以未婚夫身份常到罗斯托夫家里来串门。

24

没有举行订婚礼,博尔孔斯基和娜塔莎订婚的事亦未向任何人宣布,安德烈公爵坚持这
样做。他说推迟结婚是他的过错,因此延期的全部重担都应当落在他身上。他说他永远要用
诺言来约束自己,但是他不愿意束缚娜塔莎,给予她以充分自由。如果在半年之后她觉得她
不爱他,她有摆脱他的权利,只要拒绝他就行。不言而喻,无论是双亲,还是娜塔莎,都不
愿意听见这件事,然而安德烈公爵固执己见。安德烈公爵每天都到罗斯托夫家里去,但他不
以未婚夫身份和娜塔莎交际。他称她为“您”,只吻她的手而已。在提婚的那天以后,安德
烈公爵和娜塔莎之间建立了和从前截然不同的、亲密的纯朴关系。他们好像直到现在才相互
认识似的。无论是他,还是她都喜欢回想他们一无所有的时候彼此对对方的看法,现在他们
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成为迥然不同的人了,那时是虚情假意,现在是纯朴和诚实。最初,家里
人和安德烈公爵交往时都感到尴尬,他好像是个陌生世界里的人物,娜塔莎久而久之才使家
里人和安德烈公爵混熟了,她而且很自豪地要大家相信,他只是像个特殊人物,其实他和众
人,都是同样的人,她也使众人相信,她并不怕他,谁也不应该怕他。过了几天,家里人和
他混熟了,不觉得拘束,他们于是乎在他面前采取原有的生活方式,他也参与他们家里的生
活。他擅长与伯爵谈论产业,和伯爵夫人及娜塔莎谈论衣着,与索尼娅谈论纪念册和十字
布。有时候,罗斯托夫家里人彼此之间,或者在安德烈公爵面前都对以下情形感到惊奇,这
门婚事是怎样谈妥的,这种种征兆怎么会如此明显:安德烈公爵抵达奥特拉德诺耶、他们抵
达彼得堡、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的相貌相似(保姆在安德烈公爵第一次来访时就注意到
了)、一八○五年安德烈和尼古拉之间的冲突,还有已被家里人注意到的业已发生的事件的
许多别的征兆。

未婚夫妇在场的时候,这里常常充满着富有诗意的苦闷和沉寂的气氛。他们都坐在一
起,常常默默无语。有时候大伙儿站了起来走开了,只剩下未婚夫妇二人,他们也默默无
言。他们很少谈到自己未来的生活。安德烈公爵谈到这件事时觉得害怕和惭愧。娜塔莎有此
同感,她经常猜透安德烈公爵所有的感情。有一回娜塔莎问起他的儿子。安德烈公爵涨红了
脸,现在他常常满面通红,这一点娜塔莎特别喜欢,他说,他的儿子是不会住在他们一起的。

“为什么?”娜塔莎吃惊地说。

“我不能从爷爷那儿把他夺走,而且……”

“我多么喜爱他啊!”娜塔莎立刻猜透了他的心思,她说,“但是我知道,您希望避免
那种责难您和我的藉口。”

老伯爵有时候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一面吻他,一面就彼佳的教育和尼古拉的职务问题
向他求教。老伯爵夫人望着他们时,长吁短叹。索尼娅时时刻刻都害怕成为多馀的人,她竭
力寻找走开的藉口,寻找让他们单独留下的藉口,这时候,他们并不需要她这样做。当安德
烈公爵说话的时候(他讲话讲得很好),娜塔莎骄傲地听着;当她说话的时候,她又惊又喜
地发觉,他以审视的目光端详着她。她困惑不安地问她自己:“他在我身上寻找什么?他借
助目光能得到什么?如果我身上没有他藉助目光能够找到的东西,那么会怎样呢?”她有时
候陷入她所固有的极度愉快的心境,那么她就特别喜欢倾听并且注视安德烈公爵发笑。他很
少发笑,但是当他发笑的时候,他就笑得忘乎所以,在每次发笑之后,她都觉得她自己和他
更加亲近了。如果即将临近离别的念头不会使娜塔莎害怕,那么她就是非常幸福的了。

安德烈离开彼得堡的前夜,他把皮埃尔带来了,皮埃尔自从上次舞会以来,一次也没有
到过罗斯托夫家里串门。皮埃尔看来惘然若失,感到难为情。他和他们家的母亲交谈。娜塔
莎和索尼亚在棋桌旁边坐下来,邀请安德烈公爵下棋。他走到她们跟前。

“您不是老早就认识别祖霍夫吗?”他问道,“您喜欢他吗?”

“是啊,他是个好人,不过太可笑了。”

就像她经常谈论皮埃尔那样,她讲起有关他的漫不经心的趣闻,甚至是一些针对他凭空
虚构的趣闻。

“您要知道,我把我们的秘密讲给他听了,”安德烈公爵说道,“我从儿时起就认识他
了。他有一副金不换的好心肠。我请求您,娜塔莉,”他忽然严肃地说,“我要走了,天晓
得会发生什么事。您可以不再爱我……唔,我知道,我不应该提起这件事。只想说一点,当
我不在的时候,您无论发生什么事……”

“会发生什么事呢?……”

“无论有什么悲痛,”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索菲小姐,我请求您,无论发生什么
事情,只要请他一个人指教,请他一个人帮助。他是个非常漫不经心而且可笑的人,不过他
有一副金不换的好心肠。”

无论是父亲或者是母亲,无论是索尼娅,或者是安德烈公爵本人都不能预见到娜塔莎和
她的未婚夫的离别会对她产生怎样的影响。这天她满脸通红,十分激动,眼中没有噙着泪
水,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做着极为琐碎的事情,仿佛不明了,等待她的是什么。当他告别
时,最后一次吻吻她的手,她没有哭出声来。

“您不要走吧!”她只是对他说了这句话,那嗓音使他考虑到他是否真要留下来,而且
在此以后他长久地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嗓音。他走了以后,她也没有哭,一连好几天都未曾
啜泣,只是呆呆地在自己房间时。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有时候只是这样说:“哦,他干嘛
走了!”

但是他走后过了两个礼拜,使她周围的人感到意外的是,她突然从那精神病状态中清醒
过来,变得像从前那个模样了,只不过精神面貌发生了变化,如同孩子在久病之后现出另一
副面孔从床上站立起来。

25

在儿子走后的一年之内,老公爵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的身体很弱了,意
志力也衰退了。他已经变得比从前更易于激动,多半在公爵小姐玛丽亚身上发泄他那无缘无
故的怒火。他仿佛极力挑剔她的各种弱点,尽量残酷地从精神上折磨她。公爵小姐玛丽亚有
两种癖好,因而也就有两种欢乐:侄子尼古卢什卡和宗教,二者都是老公爵所喜爱的、用以
进攻和嘲笑的题材。无论说什么,他总把话题归结为老处女的迷信和子女的娇生惯养。“你
想把他(尼古卢什卡)变成像你这样的老处女,白费心机;安德烈公爵所需要的是儿子,而
不是处女。”他说。或者在他和布里安小姐打交道时,他一面在公爵小姐玛丽亚面前问她,
她可喜欢我们的神甫和神像,他一面开玩笑……

他不断地、无情地侮辱公爵小姐玛丽亚,为了原谅他,他女儿甚至不能克制自己了。他
难道会得罪女儿吗?难道她的父亲(她毕竟知道,他是喜爱她的)会不公平吗?而且什么是
公平呢?公爵小姐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个值得骄傲的词儿:“公平”。对她来说,人类所有的
复杂的法则,可集中为一个简而明的法则,即是博爱和自我牺牲的法则,也就是那个怀有博
爱之心为全人类而备受苦难的上帝本身传授给我们的法则。他人的公平或不公平与她何干
呢?她自己应当蒙受苦难,热爱他人,而且她也这样做了。

冬天安德烈公爵常到童山来,他很快活而温和,公爵小姐玛丽亚很久都没有看见他这副
模样了。她预感到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对公爵小姐玛丽亚没有谈到任何爱情问题。安德
烈公爵在动身前和父亲交谈,谈了很久,公爵小姐玛丽亚注意到他们俩个人在他动身前彼此
都表示不满。

安德烈公爵走后不久,公爵小姐玛丽亚在童山给彼得堡的朋友朱莉·卡拉金娜写了一封
信,公爵小姐玛丽亚和姑娘们一样,平常也怀着那种幻想,即是希望朱莉·卡拉金娜嫁给她
哥哥,这时候她的朋友正在为捐躯于土耳其的哥哥服丧。

 “亲爱的、温柔的朋友朱莉,悲恸看来是我们共同的厄运。

您的损失是如此骇人,以致我只能向我自己说明,这是上帝的特殊恩赐,他因为爱您而
想考验您和您的优秀的母亲。啊,我的朋友,宗教,唯独宗教,不用说,才能安慰我们,使
我们摆脱失望的境地,唯独宗教能够向我们说明人类在缺乏宗教帮助下所无法理解的问题;
为何目的、为何缘由那些善良、高尚、善于在生活中寻找幸福、不仅不伤害任何人,而且是
对他人的幸福不可缺少的人竟会应召去见上帝,而那些恶毒的,毫无用处的危害份子,或者
那些成为自己和他人的累赘的人却幸存于世。我所看见的永志不忘的第一个人的死亡——我
那亲爱的嫂嫂的死亡给我造成了这种印象。如同您也问到人的命运那样,您那最优秀的哥哥
为什么应当捐躯,我也同样地问到,丽莎非但没有危害他人,而且她的心灵中除了美好的思
想而外,从来没有任何邪念,为何这个安琪儿竟会死去呢。我的朋友,这是怎么回事?你
瞧,从那时起,已经度过五年了,我只凭我这微不足道的智慧就已经开始明白,她为何应当
死去,这种死只是创世主的无限仁慈的表现,他的所作所为虽然我们多半不了解,但是这只
是他对自己的造物的无限仁爱的表现而已。也许我常常这样想,她过分纯洁无瑕,宛如安琪
儿,以致她无力承担母亲的义务。她这个年轻的妻子是无疵可剔的,她也许不能做个这样的
母亲。而且目前她所遗留给我们的,特别是遗留给安德烈公爵的只有纯粹的怜惜和怀念。她
在阴间里大概会获得我们不敢替自己希冀的那种地位。可是无须乎只论及她一个人,这种可
怕的夭折尽管令人悲恸欲绝,但是这对我和对我哥哥都有极其良好的影响。那时候,在遭受
损失的时刻,我脑海中不可能出现这个念头,那时候我怀着恐惧的心理撇开了这个念头,但
是现在这个问题非常明显,而且无容置疑了。此刻我把这一切写给您看,我的朋友,只是为
了使您相信那作为我的生活准则的福音书中的真理:如果上帝不同意,就连一根头发也不会
从我们头上掉下来。而上帝的意志所依据的只是对我们的无限的仁爱,因此我们无论发生什
么事,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福利。您问我们是不是在莫斯科度过来冬?虽然我有和您会面的
愿望,但是我不想也不希望这样做。您会感到惊奇的是,波拿巴成了碍事的原因。这就是因
为:我父亲的身体已明显地衰弱:他不能忍受反对的意见,渐渐地变得易于激怒。您知道这
种激怒情绪多半是针对政治问题。一想到波拿巴竟与欧洲所有国君并驾齐驱,尤其是与我们
的国君——

伟大的叶卡挞琳娜的孙子并驾齐驱,他就不能忍受了!您知道,我对政治问题完全不关
心,但是从我父亲的话语中,从他和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的谈话中我得知世界上发生的一
切大事,特别是知道人们对波拿巴致以敬意,仿佛在整个地球上只有童山不仅不承认波拿巴
是个伟人,更不承认他是法国皇帝。我父亲不能忍受这等事。我仿佛觉得,我父亲所以预见
到必将发生冲突,主要是由于他自己对政治问题的观点,也由于他那不论对谁都无拘无束地
发表意见的风格,因此他不乐于提及前赴莫斯科的事情。由于不可避免的有关波拿巴的争
论,他将会丧失他所取得的一切疗效。不管怎样,这件事一定能够很快解决。我们的家庭生
活,除了安德烈哥哥不在家而外,仍然照旧。正如我在信中所写的那样,他近来有了很大的
变化。在经受痛苦之后,他的精神面貌直至今年才完全复元。他变得像我小时候熟悉的那个
样子了:和善、温柔,有一副无与匹比的金不换的心肠。我好像觉得,他明白,对他来说生
命还没有终结。但是随着这种精神上的变化,他的体力很虚弱。他变得比从前更瘦了,神经
更过敏了。我替他担心,但又感到高兴,他毕竟遵照医生们很久以前的嘱咐,出国去了。我
希望出国治疗能使他复元。您要写信告诉我,彼得堡对他这个积极活动的很有学问而且聪明
的年轻人有些什么言论。请您宽恕我这个亲属的自尊心,我对这一点从来没有生过疑心。

他在这里对自己的农夫以至贵族,对人人所做的善事真是数不胜数。他到彼得堡以后,
他所获得的只是他理应获得的一切。我感到奇怪的是,彼得堡的谣言老是传到莫斯科来,特
别是一些不可信的谣言,正如您在信中写到的那样,其中包括一则有关我哥哥和娇小的罗斯
托娃结婚的谣言。我不认为安德烈会同某人结婚,尤其是同她结婚。这就是因为:第一,我
知道,尽管他很少谈到已故的妻子,但是这种损失造成的悲痛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了,以致他
拿不定主意再娶,也不敢给我们的小天使找个继母。第二,据我所知,这个姑娘并不属于安
德烈公爵所喜欢的女人之列,我不认为安德烈公爵会把她选为妻子,我坦率地说,我不希望
他这样做。不过我聊得太久了,快要写完第二张纸了。再见,我亲爱的朋友,愿上帝把您置
于自己神圣的、强而有力的保护之下。我亲爱的女友,布里安小姐,吻您。

玛丽。”

26

公爵小姐玛丽亚于仲夏接到安德烈公爵从瑞士寄来的一封意外的书信,他在书信中通知
她一则可怕的、出乎意料的消息。安德烈公爵宣布,他和罗斯托娃订婚了。整封信都流露出
他对未婚妻的爱情的喜悦和对妹妹的温情与信任。他写道,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恋,他
现在才懂得生活,真正了解生活,他请求妹妹原谅,他到了童山,没有把决定订婚的事告诉
他妹妹,虽然他向他父亲谈到这件事,但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是因为她会请求父亲同意
这门婚事,假如达不到目的,就会使得父亲恼怒,父亲势必要向她发泄不满情绪,她就得遭
到严厉的责难。不过,他写道,那时候这件事还没有最后决定,现在就不一样了。“那时候
父亲给我一年的期限,眼看过了六个月,规定的期限满了一半,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
了。如果大夫们不把我留在这里采用矿泉水治疗,我本人就到俄国去了,可是现在我只得将
归期再推迟三个月。你知道我,也知道我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我不需要他的什么东西,我过
去是,现在是,将来永远是不依附任何人的,我们和他相处的时间也许不会太长了,但是在
这个时候做什么违背他的意旨的事情,惹他发脾气,势必会损害我的一半幸福。我现在给他
写一封内容相同的信,请你择定良机把信转交给他,并且告诉我他对这件事的看法,看看是
否有希望,要他同意把期限缩短三个月。”

在长时间的犹豫、疑惑和祈祷以后,公爵小姐玛丽亚把信交给父亲了。第二天老公爵心
平气和地对她说:

“给哥哥写信,在我未死之前,要他等一等……时间不会太长了,我很快给予他行动自
由……”

公爵小姐心里想反驳什么,可是父亲不让她开口,他的嗓音越抬越高了。

“结婚吧,结婚吧,亲爱的……是个好亲属!……都是聪明人,是不是呢?富有的人,
是不是呢?是的,尼古卢什卡有个好继母。给他写封信,即使明天娶妻也行。她当尼古卢什
卡的后娘,我就来娶布里安!……哈,哈,哈,他没有后娘也呆不下去啊!只是要当心一
点,我们家里不需要更多的妇女,让他娶妻吧,自个儿独立生活。也许你也迁到他那里去,
是吗?”他把脸转向公爵小姐玛丽亚,说道:“愿上天保佑,挨挨冻吧,挨挨冻吧……挨挨
冻吧!……”

在这次发怒之后,公爵一次也不再提这件事了。但因儿子的意志薄弱,一种不露声色的
懊丧在父女关系上显示出来了。在从前的嘲笑口实中,又增添了一个新话题——关于继母关
于向布里安小姐献殷勤的话题。

“我干嘛不和她结婚呢?”他对女儿说,“以后会有个挺好的公爵夫人!”近来使公爵
小姐玛丽亚感到困惑和惊奇的是,她开始发现,她的父亲的确越来越靠近法国女人了。公爵
小姐玛丽亚给安德烈公爵写信,说父亲怎样看待他的来信,但是她安慰哥哥,认为有希望使
她父亲采取容忍的态度。

尼古卢什卡和他的教育,安德烈和宗教,是公爵小姐玛丽亚的慰藉和欢愉;但是除此而
外,每个人都应怀有个人的希望,所以公爵小姐玛丽亚在她隐秘的灵魂深处也潜藏着给她的
生活带来主要慰藉的幻想和希望。神亲们——疯修士和云游派教徒瞒着公爵访问过她,给予
她以可资慰藉的幻想和希望。公爵小姐玛丽亚的生活经历愈多,见识愈广,她就对那些在国
土之上寻求享乐与幸福的人的鼠目寸光愈益感到惊奇;为了获得那不能获得的虚构的、罪孽
的幸福,人们不断地劳动、受苦受难,互相争斗,互相危害。“安德烈公爵爱他的妻子,她
已经死了。更有甚者,他还要把自己的幸福和别的妇女联系在一起。父亲并无此意图,因为
他希冀安德烈能有更为优美、更为富裕的夫妇生活。为了获得昙花一现的幸福,他们互相争
斗,受苦受难,互相折磨,损害自己的灵魂——永生的灵魂。而且我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基督——即上帝之子已降临凡间,他对我们说,人生是短暂的人生,是一种考验。但是我们
大家都把它抓住,想从其中觅得幸福。怎么竟没有人能够领会呢?”公爵小姐玛丽亚想道。
“除开这些被人蔑视的神亲而外,没有人能够领会这个道理,那些神亲肩背行囊从后门向我
走来,因为他们惧怕被公爵望见,他们不是害怕吃到他的苦头,而是为了使他不致于造孽。
他们抛弃家庭、故乡,抛弃对人间种种福利的操心,穿着粗麻布衣服,改名换姓,无牵无挂
地从一处漫游至他处,不危害任何人,而为他人祈祷,为驱赶他们的人祈祷,也为庇护他们
的人祈祷,高于这种真理和人生的真理的人生是没有的啊!”

有一个名叫费多秀什卡的云游派女教徒,五十岁了,身材矮小,禀性恬静,脸上长满了
麻子,她光着脚,戴上枷锁,已经漫游三十多年了。公爵小姐玛丽亚特别喜欢她。有一天,
在那点燃着一盏长明灯的昏暗的房间里,费多秀什卡讲她自己的生活史,公爵小姐玛丽亚的
脑际骤然出现了一个念头,她认为唯独费多秀什卡找到了正确的人生之路,她也决定亲自去
各地漫游。当费多秀什卡走去就寝的时候,公爵小姐玛丽亚思忖了良久,不管这件事看来是
多么古怪,最后她拿定了主意:她要去各地漫游。她把她自己的意图只告诉一个忏悔师修士
阿金菲神甫,忏悔师对她的意图表示赞许。公爵小姐玛丽亚遂以捐赠云游派女教徒礼物为藉
口,给她自己储备了女教徒穿的全套服装、衬衣、草鞋、长身上衣和黑色头巾。公爵小姐玛
丽亚常常走到珍藏的五斗橱前面,伫立着,犹豫不决,心里想,实现她的意愿的时刻是否已
经来到了。

她常常静听云游派女教徒们讲故事,她们那些普通的、在她们看来都是呆板的,在她看
来却是充满深刻含义的言词使她十分激动,她有几次竟想抛弃一切,从家中逃走。她在她自
己的想象中看见自己和费多秀什卡,她们穿着粗麻布衣服,持着手杖,背着行囊,在尘埃滚
滚的路上行走;他们长途漫游时,心中已排除嫉妒心理,已排除人世的爱情和欲望,从一些
主的仆人那里向另一些主的仆人那里走去,终于走到既无悲伤,亦无太息,只有永恒的欢乐
和无上幸福的地方。

“我来到一个地方,我便祈祷一会儿,还没有习惯这个地方,还没有爱上这个地方,我
又向前走了。我一直走得两腿发软,躺下来,在某个地方死去,终于走到一个永恒的、享受
安逸生活的环境,那里既无悲伤、亦无太息!……”公爵小姐玛丽亚想道。

可是后来,她看见了她的父亲,尤其是看见了小科科,她的意愿渐渐打消了,她悄悄地
哭着,心里觉得她是个罪人,她爱父亲和侄子,尤甚于上帝。

第三章
1

圣经上的传说指出,不劳动——无所事事是第一个人①在堕落之前享受无上幸福的条
件。在堕落的人身上仍旧有游手好闲的恶习。但是,最厉害的惩罚却压在人类身上,这不仅
因为,我们必须辛勤地劳动去挣到自己的糊口之食,而且因为,就道德品质而言,我们决不
能游手好闲而又心安理得。怀在心里的声音说:我们无所事事势必有罪。如果人类能够到达
一种境地,他无所事事,竟能觉得自己于人有益,而且又在履行天职,那末,他就发现了原
始时代的无上幸福的一面。整个阶层——军人阶层享有这种天经地义的、不受指责的闲逸的
社会地位。这种天经地义的、不受指责的闲逸,过去是,将来也是服兵股的主要诱惑力。

①指亚当。

尼古拉·罗斯托夫饱尝到了这种无上幸福的滋味,一八○七年以后,他继续在保罗格勒
兵团服役,他已经接替杰尼索夫,指挥一个骑兵连了。

罗斯托夫已变成一个粗野的老好人了,莫斯科的熟人一致认为他的风度有点mauvais
genre①,但是他却受到同事、部属和首长的爱护和尊敬,而且他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很满
意。迩近,于一八○九年,他常在家信中发现母亲连迭的怨言,她说家境每况愈下,他应当
回家,使年老的双亲能够得到欢乐和慰藉。

尼古拉在读家信的时候,他心里感到一种恐怖。害怕家里人会把他从避开日常生活的混
乱局面而生活在安静的环境中撵出去。他感觉到他迟早又要陷入生活的漩涡,那里是一片混
乱,有许多事情要加以改进,管家人的帐目、争吵、阴谋诡计、人情关系、交际、索尼娅的
爱情、求婚者的诺言。这一切极为繁难而又紊乱不堪,所以他总用他那冷淡的模仿古典书信
的旧格调给母亲回信:开头写的是“Ma chère maAman,”②末尾写的是“votre
obéissant fiis,”③可是,他打算何时回家,他却矢口不谈。一八一○年,他接到几封
双亲的来信,告知他有关娜塔莎和博尔孔斯基订婚的事情,因为老公爵不同意,所以婚礼要
在一年后举行。这封信使尼古拉十分痛心,感到受了侮辱。第一,家里缺少了他最喜欢的娜
塔莎使他觉得惋惜;第二,他从骠骑兵的观点出发,他心里感到遗憾的是,他们订婚时他不
在面前,如果他在他们面前,他就会向这个博尔孔斯基表明,他和他结亲根本不是什么荣耀
的事情,如果他爱娜塔莎,纵然未经乖戾的父亲许可,也是可以结婚的。他踌躇片刻,是不
是要请个假回去看看未婚妻娜塔莎,但是这时候眼看就要举行大演习,他脑海中想到索尼
娅,想到乱七八糟的事情,于是又延期了。可是就在那年的春天,他接到母亲瞒着伯爵写的
一封信,这封信劝他立即回家去。她在信中写道,如果尼古拉不回去办理事情,那末整个产
业都要拍卖,大家就得讨饭了。伯爵很衰弱,什么都信赖米坚卡,他太善良了,结果人人哄
骗他,什么都搞得越来越糟。“看在上帝份上,我要向你恳求,如果你不愿意使我和全家人
遭到不幸,你就马上回来吧。”伯爵夫人写道。

这封信对尼古拉发挥了作用。因为他有平凡人的健全理智,所以这也就能使他明白,应
该怎样办。

①法语:风度有点不雅致。
②法语:亲爱的妈妈。
③法语:您的恭顺的儿子。

目前他应该启程回家,假如不退伍,也得请个假。为什么应当启程回家,他并不知道;
午餐后睡了一觉,他吩咐给他备上灰色的马尔斯(战神),这是一匹许久没有骑过的、野性
未驯的烈马,他骑着这匹累得满身大汗的壮马回家的时候,向拉夫鲁什卡(杰尼索夫的仆役
还留在罗斯托夫身边)和几个晚上来访的同事宣称,他要告假回家。无论他想起来这是多么
烦难和奇怪:在他还没有从司令部打听到他是否被提升为骑兵大尉(这是他特别想知道的
事),或者在近来举行的大演习中他是否获得安娜勋章的时候,他居然回家去了,无论他觉
得这是多么奇怪:在他还没有把三匹黑鬃黄褐色的烈马卖给讨价还价的戈卢霍夫斯基伯爵的
时候(罗斯托夫打赌时说要拿到两千卢布才把这三匹烈马卖出去),他居然回家去了;无论
他感到这是多么不可理解:为了使那些替波兰小姐博尔若佐夫斯卡娅举办舞会的枪骑兵为
难,骠骑兵们也要为波兰小姐普沙杰茨卡娅举办一次舞会,而他竟要回家去,就不能参加这
次舞会了,——他晓得他要从这个晴朗的美好的世界到那个荒谬绝伦的杂乱无章的地方去。
一星期以后,他请准假了。不仅全团的骠骑兵同事,而且全旅的骠骑兵同事,每人都乐捐十
五卢布给罗斯托夫举办一次舞宴,宴会上两个乐队奏乐,两个合唱队唱歌。罗斯托夫和巴索
夫少校跳了一顿特列帕克舞;喝得烂醉的军官们把罗斯托夫抱起来往上抛,拥抱他,然后放
下来;第三骑兵连的士兵们又一次地把他抱起来往上抛并且高呼乌拉!然后他们便把罗斯托
夫放在雪橇上,把他送到头一站。

如同常有的情形那样,从克列缅丘格到基辅的道路已经走了一半,罗斯托夫的思想仍旧
停留在后头,停留在骑兵连队中,但是走了一半以上的路程之后,他忘了那三匹黑鬃黄褐色
的烈马,忘了他的骑兵司务长,忘了叫做博尔若佐夫斯卡娅的小姐,他开始不安地问他自
己,在奥特拉德诺耶将会发现什么,怎样去发现它。他越驶近家门,思家的感情就越强烈,
比以前强烈多了(好像精神上的自觉也服从于引力与距离平方成反比的定律),在奥特拉德
诺耶前面的终点站上,给了马车夫三卢布酒钱,他像孩儿一般,气喘呼呼地跑上住宅的台阶。

与他期待的情形相比较,在迎接的狂欢之后,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不满情绪,(一切依然
如故,我何若急着回家呀!)在这之后,尼古拉开始习惯于他们家中原有的生活。父亲和母
亲还是那个样子,不过他们变老了一些。他们和以前不同的地方只是有几分焦急不安,有时
候不和,这是以前没有的事情,尼古拉很快就知道,这都是由于境况不景气所造成的。索尼
娅已经十九岁出头了。她再也不会变得更好看,她只能是这个样子,不会有什么更多的转
变;就算是这样,也就很够了。自从尼古拉回来以后,索尼娅完全陶醉在幸福和爱情之中,
这个少女那忠实的、坚定不移的爱情,真使他心旷神怡。使尼古拉感到惊奇的莫过于彼佳和
娜塔莎。彼佳是个十三岁的大男孩,嗓子也变了,长得挺好看,心情愉快,有头脑,可是太
顽皮了。娜塔莎的样子使尼古拉惊讶了很久,他一面端详着她,一面发笑。

“完全不是那个样子。”他说。

“干嘛,我变得丑了一点么?”

“恰恰相反,不过架子太大了。公爵夫人啊!”他用耳语对她说。

“对,对,对。”娜塔莎愉快地说。

娜塔莎把她和安德烈公爵的爱情关系和他到达奥特拉德诺耶的情况讲给他听,把他最近
写的一封信拿给他看。

“怎么,你感到高兴吗?”娜塔莎问道。“我现在非常平静,非常幸福。”

“我很高兴,”尼古拉回答,“他是个挺好的人。怎么,你很钟情吗?”

“怎么对你说呢,”娜塔莎回答,“我爱过鲍里斯,爱过教师,爱过杰尼索夫,但是这
种爱情根本不算一回事。我很稳重而且坚定。我知道,比他更好的人是没有的,所以我现在
感到很平静而且舒适。完全不是原先那个样子……”

尼古拉向娜塔莎表明,他对推迟婚期一年很不满意,但是娜塔莎凶狠地冲她哥哥骂起
来,她向他证明只有这样做才行,违背父亲的意旨,走进他们的家庭是很愚蠢的,她本人也
愿意将婚期延缓一年。

“你根本,根本不了解,”她说。尼古拉不开腔了,他对她的看法表示同意。

哥哥望她的时候,常常觉得很惊讶。她根本不像一个远离夫婚夫的钟情的未婚妻。她还
和以前一样平和、恬静和快活。这就使得尼古拉感到惊讶,甚至使他对博尔孔斯基的凭媒娶
亲持有不信任的看法。他不相信,她的命已经注定,尤其是没有看见安德烈公爵和她相处的
情形。他总觉得这门拟议中的婚事有欠妥的地方。

“为什么延期?为什么不订婚呢?”他想道。有一次他和母亲谈起妹妹的事情,他觉得
惊奇,而且有点儿高兴,他发现母亲有时候在灵魂深处对这门婚事也持有不信任的看法。

“你看,他是这样写的。”她把安德烈公爵的信拿给儿子看时说道,她怀着隐藏在心里
的恶意,做母亲的对女儿未来的幸福的夫妇生活往往怀有这种嫉妒的感情;他写道,“他在
十二月以前不能回家。究竟是什么事情妨碍他呢?想必是疾病?他的身体很虚弱。你不要说
给娜塔莎听。你甭看她心里高高兴兴,她快要度过少女时代的末期了,但是我知道,每逢她
接到他的来信的时候,她的心绪是怎样的。不过,上帝保佑,事事都会称心如意的。”她每
次都说这么一句收尾的话,“他是个最优秀的人。”

2

尼古拉回来以后,初时他觉得心情沉重,甚至很苦闷。使他心里难受的是,他必须过问
这些无聊的家务,而母亲就是为了料理家务才把他召唤回来的。为了更快地卸下这个重担,
在他回到家中以后的第三天,他就怒形于色,问他上哪里去他也不回答,他皱着眉头,到耳
房去看米坚卡,叫他把全部帐目摆出来。全部帐目是些什么帐目,胆战心惊的、困惑不安的
米坚卡比尼古拉知道得更多。他和米坚卡的交谈、核查全部开销并没有延续很长的时间。在
耳房的外间等候的村长、当选的代表和地方行政长官,流露着恐惧而悦意的神态,最初听见
年轻伯爵的嗓音越提越高,说话的声音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然后听见一句紧接一句的可怕
的咒骂。

“强盗啊!忘恩负义的坏蛋!……砍死这条狗……不跟爸爸那样……你偷光了……”等
等骂人的话。

然后这些人仍然带着喜悦和恐惧的样子看见年轻的伯爵面红耳赤,眼睛里充血,一把抓
住米坚卡的后脖颈,把他拖出来,在咒骂之间,他很轻巧地用腿和膝头顶住他的屁股,用力
推他往前走,大声吆喝:“滚开,坏蛋!你这个鬼家伙不要待在这儿吧!”

米坚卡拼命地从六级台阶飞奔下来,跑进了花坛。(这个花坛是奥特拉德诺耶的罪犯们
所熟悉的避难的地方。那个喝得烂醉从城里走回来的米坚卡本人就是躲在这个花坛里的,许
多躲避米坚卡的奥特拉德诺耶的居民,都熟谙这个花坛的庇护效力。)

米坚卡的妻子和几个小姨子露出惶恐的神态从房门口探出身子向门斗张望,一只精美的
茶炊正在沸腾,管事人的一张高床摆在那间房里,床上铺着用那短短的碎布缝缀的、绗过的
棉被。

年轻的伯爵上气不接下气,迈着坚定的脚步从她们身旁经过,没有注意她们,向住宅走
去。

伯爵夫人从几个婢女那儿立刻打听到耳房里发生的事,一方面,他们目前的景况应当好
转,因而放下心来;另一方面,她非常担心儿子经受不起劳累,因而惴惴不安。她接连几次
踮着脚尖走到他门前,听见他装一袋烟,又装一袋烟,不停地抽烟。

第二天,老伯爵把他儿子喊到一边,含着胆怯的微笑对他说:

“我的心肝,你知不知道,你无缘无故地发了一阵火!米坚卡把什么都讲给我听了。”

“我知道,”尼古拉想了想,“在这个愚昧的世界里,无论什么事我永远都不明白。”

“他没有把这七百卢布记在帐上,你就生他的气了。要知道,他把这七百卢布记在转欠
页上,而另外一页你就没有看了。”

“爸爸,我知道他是个坏蛋,小偷儿。我干过了,就算干过了。如果您不希望我这样
做,我就不再跟他说什么了。”

“不,我的心肝,(伯爵也感到困窘不安。他觉得,他是他妻子的地产的蹩脚主管,他
对不起他自己的儿女,可是他并不知道,要怎样去加以改进。)不过,我请你来管理家业,
我太老了,而且……”

“不,爸爸,如果我做了使您不愉快的事,就请您原谅,我没有您那样内行。”

“这些农夫、金钱、转欠页上的帐目统统见鬼去吧,”他想道,“我早就懂得,怎样折
起纸牌的一角押上赌注,可是过页转帐的事,我一点也不懂得。”他自言自语地说,从那时
起他再也不过问家业了。只是有一回,伯爵夫人把儿子喊到面前,告诉他,她有一张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的二千卢布的期票,她问尼古拉,他想怎么办。

“原来是这么回事,”尼古拉回答,“您对我说,这件事取决于我,我不喜欢安娜·米
哈伊洛夫娜,也不喜欢鲍里斯,不过他们和我们要好,而且他们的生活很贫苦。那就这么办
好了!”于是他撕了这张期票,他这种做法使得老伯爵夫人含着欣喜的泪水大哭了一顿。在
此以后,年轻的伯爵不再过问任何家事了,他兴致勃勃地开始干一件对他说来还是新鲜的事
情——犬猎,老伯爵正以巨大的规模从事犬猎。

3

那时已是初寒时节,早晨的严寒封住了被秋雨淋得乌黑油亮的土地,秋播作物的幼苗长
得茂盛,一条条被牲口踩得变成褐色的越冬麦地、淡黄色的春播作物的麦庄和红色的荞麦
地,和那茂密的秋播作物分隔开来,呈现着一片绿油油的颜色。八月底,群山的顶峰和树林
在秋播作物的黑土田地和麦庄之间犹如绿色的孤林,这时在鲜绿的越冬作物中间,已经变成
金光闪闪的和鲜红的孤林。灰兔的毛已经落了一半(正在换毛),一窝窝的小狐狸也开始向
四面八方走去,小豺狼已经长得比狗更大了。这是狩猎的最佳时节。热衷于狩猎的年轻猎人
罗斯托夫的猎犬,不仅长了膘,而且获得了信任,于是猎人全会上决定让猎犬休息三天,九
月十六日远行,这次狩猎从橡树林开始,因为林中有一个未被惊动的狼窝。

九月十四日的情况是这样的。

猎犬整天呆在家中,天气很冷,寒风刺骨,但从傍晚起天空布满乌云,暖和起来了。九
月十五日清早,年轻的罗斯托夫披上了一件长衫,向窗外望望,他一眼望见,比这天早上更
适宜于狩猎的天气是没有的了:天空好像在融化,风停了,天幕向地面拉下来。在空气中移
动的唯有尘雾或者是晨雾中悄悄落下的细微的水珠。花园中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透明的水
珠。滴在刚刚落下的叶子上。菜园的土地犹如罂粟,非常润湿,变得更黑而有光泽,在不远
的距离以内,和阴沉而潮湿的雾幕融成一片了。尼古拉走上被雨淋湿的污泥满地的台阶,这
里发散着枯萎的树木和猎犬的气味。那只黑腿的臀部宽大的母犬米尔卡,睁开它那乌黑的凸
出的大眼睛,一看见主人便站起来,向后伸了个懒腰,像只灰兔似的躺在那里,然后突然一
跃而起,对准他的鼻子和胡髭舔了一下。另外一只牡灵狸在花园中的一条小路上看见了主
人,把背弓起来,向台阶飞也似的奔去,它翘起尾巴,开始蹭那尼古拉的腿。

“好啊。”这时候可以听见无可模拟的猎人的呼唤声,呼噜声中既含有最深沉的男低
音,又含有最尖细的男高音。猎犬训练管理人和狩猎长丹尼洛从墙角走出来了,他头发苍
白,满面皱纹,剪了个乌克兰式的童化头,手里执着一根短柄长鞭,流露出一副唯独猎人才
有的独立活动和蔑视尘世中一切的表情。他在老爷面前摘下切尔克斯高顶帽,鄙夷地向他望
了一眼。他这种轻视的神情没有使老爷觉得受侮辱,尼古拉晓得,这个藐视一切的高踞于一
切的丹尼洛,毕竟是他的仆役和猎人。

“丹尼洛!”尼古拉说,畏葸地觉得,在他看见这种狩猎的天气、这些猎犬和猎人时,
一种难以克服的狩猎的欲望支配着他,就像一个钟情的男人在他的情妇面前竟会忘怀原有的
各种打算一样。

“大人,有什么吩咐?”他用那副由于呼唤猎犬追捕野兽而嘶哑的嗓子,发出执事长的
男低音,问道,他皱着眉头并用两只闪闪发言的乌黑眼睛看了看默不作声的老爷。“怎么,
顶不住了吗?”这两只眼睛仿佛在说。

“好日子,是吗?追捕野兽,跑一趟,好吗?”尼古拉用手搔着米尔卡的耳根,说道。

丹尼洛不回答,眨了眨眼睛。

“天拂晓时,我派了乌瓦尔卡出去打听一下,”沉默片刻后他用那男低音说道,“他说
过,母狼迁移了,迁到奥特拉德诺耶禁伐区去了,还在那里不住地嗥叫。(迁移所指的就是
他们二人都知道的那只母狼和几只狼仔迁进了奥特拉德诺耶森林,这座林子离家有两俄里之
遥,这是一片范围不大的林地。)”

“那就应当到那里去,是不是?”尼古拉说,“你跟乌瓦尔卡一同到我这里来。”

“随您吩咐,好吧!”

“等一会儿再喂猎狗吧。”

“是的。”

隔了五分钟丹尼洛和乌瓦尔卡站在尼古拉的一间大书斋中。尽管丹尼洛的个子不很大,
但是在这个房间看见他,欲会给人造成这样一种印象,如同你看见一匹马或是一头狗熊站在
家具和人类生活所必需的设备之间的地板上。丹尼洛本人也有这样的感觉,像平常一样,他
站在紧靠房门的地方,尽量低声地说话,不移动脚步,以免打破老爷的安静,他想尽量快地
把话说完,走到广阔的户外去,从天花板底下走到露天地里去。

尼古拉问完了话,并从丹尼洛那儿打听到猎犬都还不错(丹尼洛本人也想动身了),于
是他吩咐备马。但是丹尼洛刚刚想要走出去,娜塔莎就迈着急促的脚步走进房里来,她没有
梳头,也没有穿好衣裳,只披着保姆的一件大连衣裙,彼佳和她一起跑进来了。

“你要去吗?”娜塔莎说,“我还是知道!索尼娅说你们是去不成的。我晓得,今天这
样的日子非去不可了。”

“我们要去了,”尼古拉不乐意地回答,他打算认真地打一次猎,今天他不想把娜塔莎
和彼佳带在身边。“我们要去了,可是要猎获的只是豺狼;你会感到枯燥无味的。”

“你知道,这是我的最大的乐趣,”娜塔莎说,“这很不妙,他本人要去猎狼,吩咐人
家备马,可是他不向我们吐露半句话。”

“俄国人不可阻挡,我们去吧!”彼佳喊道。

“你本来就不能去,妈妈不是说你不能去么。”尼古拉把脸转向娜塔莎说。

“不,我要去,我一定要去,”娜塔莎坚决地说,“丹尼洛,吩咐给我们备马,要米哈
伊尔把我的一群猎犬带去好了。”她把脸转向狩猎长说。

丹尼洛觉得他呆在房里有点儿失礼,很难受,但是对他来说,要和小姐打交道岂非一件
不可思议的事。他垂下眼帘,赶快走出来,好像这件事与他无关,总得想个啥法子,省得无
意中伤害小姐。

4

老伯爵一向经营大规模的狩猎业,现今他把一切业务转交给儿子管理,这一天,九月十
五号,老伯爵快活起来,也想亲自去狩猎。

过了一个钟头,所有参加狩猎的人都来到台阶的近旁。尼古拉露出严肃认真的样子,表
示现在哪有闲工夫去料理琐碎的事,娜塔莎与彼佳正在和他讲话,他却顾不得这么许多,便
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他把参加狩猎的各个小组察看了一遍,先行派出一群猎犬和猎人前去
围猎,他就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顿河种马,对他自己的一群猎犬打着唿哨,经过打谷场,向通
往奥特拉德诺耶禁伐区的田野出发了。伯爵的马夫牵着老伯爵骑的一匹叫做维夫梁卡的白鬃
白尾的枣红色骟马;他本人乘坐一辆轻便马车径直地向兽径驰去。

猎犬共计五十四头,由六名猎犬训练管理人、看管猎犬的猎人带领。除开主人之外,有
八名灵狸看管人,由他们带领四十多头灵狸,这些灵狸连同主人的几群猎犬,约计有一百三
十头猎犬,二十名骑马的猎人,都朝着田野的方向出发。

每只猎犬都认识主人,知道自己的名字。每个猎人都知道自己应做的事情、围猎的地点
和他所承担的任务。大伙儿刚刚走出菜园子,就停止说话,寂然无声,有条不紊地、从容不
迫地沿着通往奥特拉德诺耶森林的大道和田野拉长距离,散开了。

马群就像在毛皮地毯上行走那样,沿着田野前进,当它们走过大路时,偶尔踩进了水
洼,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雾霭弥漫的天空,仍旧不知不觉地、不疾不徐地向地面拉下来;
天空中一片沉寂,而且和暖,无声无息。有时可以听见猎人的唿哨声,马的响鼻声,或者是
离开原地乱走的猎犬刺耳的吠声。

当他们走了一俄里左右的时候,有五个带着猎犬的骑士从那雾霭中出现,他们向罗斯托
夫的那帮猎人迎面走来。一位精力充沛、胡髭斑白、五官端正的老人在前面骑行。

“大叔,您好。”当那老人驰近尼古拉时,尼古拉说。

“正当的事情,走吧!……我本来就晓得。”大叔开腔了(这是罗斯托夫的远亲,不富
裕的邻人),我本来就晓得,你忍不住了,你就去打猎,好得很。正当的事情,走吧!(这
是大叔爱说的俗话。)你马上占领禁伐区,其实我的吉尔奇克向我禀告了,伊拉金一家带着
一帮猎人盘踞在科尔尼克;正当的事情,走吧!他们会从你们鼻子底下端走一窝狼仔的。”

“我也要到那里去,怎么,我们把猎犬合在一起吧?”尼古拉问道,“把猎犬合在一
起……”

他们把猎犬合成一大群了,大叔和尼古拉并辔而行。娜塔莎骑马走到他们跟前,她裹着
头巾,那张兴奋的脸孔、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从头巾下面露出来了。彼佳、猎人米哈伊尔、
保姆派来照应她的驯马师,都不离寸步地陪伴着她。彼佳不知为什么而笑,为什么鞭打自己
的马,不住地拉缰绳。娜塔莎熟练而自信地骑在一匹黑色的阿拉伯马上,用一只可以信赖的
手毫不费劲地把马勒住了。

大叔用不赞同的目光望了望彼佳和娜塔莎。他不喜欢把嬉戏和打猎这件严肃认真的事情
混为一谈。

“大叔,您好,我们也要走。”彼佳喊道。

“您好,您好,可是别把猎犬压坏了。”大叔厉声地说。

“尼古连卡,多么好看的猎犬‘特鲁尼拉’!它认出我了。”

娜塔莎谈到她那只心爱的猎犬。

“第一,特鲁尼拉不是普通的狗,而是一只公猎犬。”尼古拉想了一下,严肃地朝他妹
妹瞥了一眼,竭力地使她感觉到,在这个瞬间需要保持他们之间的距离。娜塔莎明白这一点。

“大叔,您不要以为我们会阻碍他人,”娜塔莎说,“我们要待在原地不动。”

“伯爵小姐,这很好,”大叔说,“不过别从马上摔下来,”他补充说,“正当的事
情,走吧!可是您没有什么可以扶手的东西。”

在莫约一百俄丈远的地方可以看得见奥特拉德诺耶禁伐区这座孤林了,数名猎犬训练管
理人快要走到这个地方。罗斯托夫和大叔终于议定从那里放出猎犬,并且指定娜塔莎站在那
个决不能跑动的地方,于是他朝着围猎的方向走去。

“喂,贤侄,一只大狼由你来对付呢,”大叔说,“说好啦,别追失了。”

“碰上什么算什么,”罗斯托夫回答,“卡拉伊,走吧!”他喊了一声,这一声召唤用
以回答大叔的话。卡拉伊是一只难看的、一身乱毛的老公狗,它因单独地捕获一只大狼而闻
名。

大伙儿各就各位。

老伯爵知道他儿子在狩猎之时火气很大,便赶快驶来,省得迟到,在猎犬训练管理人还

没有走到围捕的地方,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就已经乘坐两匹乌雅驾的马车,欢天喜地,红光
满面,腮帮给震得不住地颠动,马车驶过翠绿的田野,到达留给他的一条兽径。他弄平皮
袄,装备好猎用的工具,骑上他那匹像他一样毛色斑白、膘肥光滑,驯顺善良的“维夫梁
卡”。马车已被送回原地。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虽然并非醉心于狩猎业的猎人,但是他
却熟谙狩猎规章,他驰向灌木林边沿地带,在那儿停步,他用两手将缰绳左右分开握住,在
鞍子上坐定,觉得自己准备就绪,面露微笑,向四周环顾一下。

名叫谢苗·切克马尔的仆役,老猎人,但是身体变得很笨重的人站在他身旁。切克马尔
用皮带牵着三只勇猛的,但是也像主人和马一样肥大的捕狼的猎犬。两只未系皮带的很灵的
老狗在地上躺着。伯爵的另外一名马夫站在百步以外的树林边缘上。米季卡是个无所顾忌的
骑手和入迷的猎手。伯爵依照老习惯在狩猎前喝了一银盅猎人喝的烧酒,就着一点小菜喝了
半瓶他喜欢喝的波尔多酒。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由于骑马和饮酒已经有点脸红了,他的眼睛蒙上薄薄一层湿气,显
得分外明亮,他裹着一件皮袄,骑在马鞍上,那副样子就像打点他这个小孩去游逛似的。

那个消瘦的两颊深陷的切克马尔弄好了他自己的事情,不住地瞅着主人,他和主人和睦
相处已有三十年了,他明了主人的愉快心情,等待他跟他愉快地谈话。还有个第三者(看来
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从树林后面小心翼翼地走来,他在伯爵后面停步。此人是个髯须斑白的
老头,他身穿女人的外衣,头戴高顶帽,这就是名叫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的侍从丑角。

“喂,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向他递了个眼色,用耳语说,“你只会把野兽
轰出洞来,丹尼洛要给你个厉害瞧。”

“我本人……不比别人笨……”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说。

“嘘!”伯爵发出嘘嘘声后又把脸朝着谢苗。

“你看见娜塔莉娅·伊利尼奇娜(娜塔莎的尊称)么?”他问谢苗。“她在哪里?”

“她和彼得·伊利奇(彼佳的尊称)站在扎罗夫草地附近。”谢苗微露笑容说。“也是
女子,打起猎来可很出色。”

“她骑起马来,你会感到惊奇,谢苗……怎样?”伯爵说,“即使是男人也不过如此!”

“怎么不令人惊奇?非常勇敢,非常灵活!”

“尼古拉沙(尼古拉的爱称)在哪儿?在利亚多夫斯克高地上吗?”伯爵用耳语问道。

“是的,老爷。他知道他该呆在什么地方。他擅长骑马,我和丹尼洛有时候也感到惊
讶。”谢苗说,他知道怎样才能使主人满意。

“他很会骑马,是吗?骑在马上是啥样子?”

“真要画张图画来说明一下!前几天他从扎瓦尔津斯克草地跟踪追逐一只狐狸。他开始
越过许多障碍,多么可怕啊——一匹马值得一千卢布,而骑手是无价之宝!这样呱呱叫的小
伙子哪里去找!”

“哪里去找……”伯爵重复地说,显然他感到遗憾,谢苗竟然很快就把话说完了。“哪
里去找,”他说道,一面撩起皮袄的下摆,一面取出鼻烟壶。

“前几天他在日祷后从教堂走出来,胸前戴满了勋章,米哈伊尔·西多雷奇……”谢苗
还没把话说完,就听见沉寂的空中清晰地传来两三只猎犬追捕野兽的嗥叫和别的猎犬的随声
吠叫。他低下头,倾听起来,现出威吓的样子,沉默地向伯爵暗示。“跟踪找到狼窝
啦……”他轻言细语地说,“有人带领着大家干脆在利亚多夫斯克高地追捕去了。”

伯爵忘了收敛起脸上的微笑,向他前面的副林带远眺,手里拿着鼻烟壶,并没有闻它。
紧接着犬吠之后,可以听见丹尼洛用以追狼的低沉的角笛声;另一群猎犬和头三只猎犬走在
一起,于是听见猎犬时高时低地吠叫,其中夹杂着别的猎犬的特殊的呼应声,这一声声呼应
就可作为追捕豺狼的吠声的标志。猎犬训练管理人已不催促猎犬追捕野兽,而是发出口令,
叫猎犬抓住野兽。在这一片呼唤声中,尤以丹尼洛时而低沉、时而刺耳的呼声清晰可闻。丹
尼洛的声音仿佛充满整个森林,从森林后面传出来,响彻了遥远的田野。

伯爵和他的马夫沉默地倾听几秒钟,深信猎犬已分成两群,其中一群为数较多,嗥叫得
特别厉害,它们渐渐走开了;另一部分猎犬沿着森林从伯爵身旁疾驰起来,在这群猎犬中可
以听见丹尼洛催促猎犬抓住野兽的喊声。这两队猎人追捕野兽的喊声汇合起来,抑扬婉转,
但是这两种喊声都渐渐离得远了。谢苗叹了一口气,俯下身子把绊住小公犬的一条腿的皮带
弄平,伯爵也叹了一口气,看见自己手中的鼻烟壶,把它打开来,掏出一撮鼻烟。

“向后转!”谢苗对越过森林边沿的公犬喊了一声。伯爵颤抖了一下,扔掉鼻烟壶。纳
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翻身下马,把鼻烟壶捡起来。

伯爵和谢苗望着他。忽然间,追赶野兽的喊声一刹那传到近边来了,这是打猎时常有的
情形,仿佛吠叫的一张张狗嘴和丹尼洛催促猎狗抓住野兽的喊声快要在他们面前出现。

伯爵回头一望,从右面望见米季卡,米季卡瞪大眼睛瞧着伯爵,举起他的帽子,把另一
侧的前方指给他看。

“你来卫护吧!”他喊叫起来,那嗓音听来他憋了很久,以致这个词不禁要脱口而出。

他于是放出猎犬,向伯爵那个方向疾驰去了。

伯爵和谢苗从森林边沿疾驰而出,从左面望见一只狼,这只狼有点儿摇摇晃晃,悄悄地
从他们左边跳到他们所站的森林边沿。几只凶恶的猎犬尖叫了一声,挣脱了皮带,从几匹马
的脚旁向豺狼飞跑起来。

狼暂时不跑了,就像患了咽喉炎那样,笨拙地把它那前额高的头转向猎犬,仍然有点儿
摇摇晃晃,突然跳了一两下,躲进森林边缘不见了。就在那个时刻有一只、又一只、第三只
猎犬发出啼哭似的哀鸣惘然若失地从对面的森林边缘跳出来,整整一群猎犬沿着田野,沿着
豺狼穿过(跑过)的地方跑起来了。紧随猎犬之后,榛子灌木分开了,丹尼洛那匹栗色的、
由于出汗而变得乌黑的马出现了。丹尼洛没有戴帽子,露出蓬乱的白发,通红的脸上淌着热
汗,他缩作一团,微微向前俯着身子,骑在长长的马背上。

“我来呼唤猎犬抓住野兽,我来呼唤猎犬抓住野兽!……”他喊道。当他看见伯爵的时
候,他的眼中闪出了电光。

“啊!……”他向伯爵举起短柄长鞭,威吓道。

“放走了狼啊!……什么猎人啊!”他好像没有跟局促不安的胆战心惊的伯爵交谈,对
伯爵怀恨在心,用力鞭挞一下栗色骟马那凹陷的汗湿的肋部,跟在猎犬后面疾驰去了。伯爵
仿佛受到惩罚似的,站立着,向四下张望,竭力地露出微笑,藉以获得谢苗对他处境的怜
惜。但是谢苗已经不在那里了;他骑马绕过灌木林,截捕豺狼,不让它走进森林中。灵狸看
管人也从两旁拦截野兽,但是这只狼经过灌木林走了,没有一个猎人截住它。

5

与此同时,尼古拉·罗斯托夫站在原地伺候野兽。他凭猎犬追捕野兽的吠声的远近,凭
他所熟悉的猎犬的吠声,凭猎犬训练管理人的喊声的远、近与声高,他就能够感觉到那座孤
林里发生的情况。他知道,在这座孤林里面藏有狼崽(幼小的豺狼)和大狼(老豺狼),他
知道猎犬已分成两群,他们都在某个地方用猎犬追捕野兽,而且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很顺遂的
事情。他时时刻刻等候野兽走到自己这边来。他做过几千次不同的推测,认为野兽会怎样跑
出来,从哪个方向跑出来,他怎样用猎狗追捕野兽。但是希望代之以绝望。他好几次向上
帝,祈祷,希望有只豺狼向他走来,他怀着那种强烈而真诚的感情做祷告,正如人们为了小
事而极度激动时祷告一样。“唔,你只要,”他对上帝说,“为我办成这件事!我知道你很
伟大,请求你做这件事真是罪过;但是看在上帝份上,做一件好事,叫那只大狼钻到我面前
来,叫卡拉伊当着向那边观察的‘大叔’的面,拼命地咬住大狼的喉咙。”就在这半个钟头
以内,罗斯托夫用那紧张而不安的、逼视的目光千次地打量森林的边缘,一些别种幼树夹杂
在山杨树中间,上面耸立着两颗稀疏的橡树,他还注视着被雨水冲掉边缘的沟壑以及右面那
座灌木林后依稀可辨的大叔的皮帽。

“不,这种运气是不会有的,”罗斯托夫这样想,“得付出多少代价!这种运气是不会
有的!无论是打牌,抑或是作战,我总是处处倒霉。”奥斯特利茨和多洛霍夫鲜明地而又匆
匆地在他想象中交替地闪现。“只希望在该生能有一回捕获到一头大狼,我再没有更大的欲
望了!”他想道,一面注意听,一面注意看,开头向左边,后来又向右边张望,同时倾听追
逐野兽的声音的各种细微差别。他又向右边望望,而且望见有一样东西沿着荒漠的田野向他
迎面跑来。“不,这不可能!”罗斯托夫想了想,深深地叹气,就像某人在完成他长久期待
的事情似的。最大的幸福实现了——而且是那么简单,无声无色、毫无颂扬地实现了。罗斯
托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种疑心延续了一秒多钟。这只狼向前跑着,跑着,吃力地跳过了
路上的车辙。这是一只老狼,背部斑白,吃大了的肚子有点发红。它从容不迫地跑着,很明
显,它坚信没有人会看见它。罗斯托夫屏息地望望猎犬。它们有的躺着,有的站着,没有看
见豺狼,什么也不明白。老卡拉伊转过头来,呲起发黄的牙凿,生气地找它身上的跳蚤,咬
它自己的后腿。

“我来呼唤猎犬抓住野兽,”罗斯托夫噘着嘴唇,用耳语说。猎犬都抖抖铁链,跳起
来,竖起耳朵听。卡拉伊搔搔后腿,站起来,竖起耳朵听,轻轻地摆动一下那垂挂着的像毡
子一样的尾巴。

“放?还是不放?”当豺狼离开森林向他面前跑来的时候,尼古拉自言自语地说。忽然
狼的脸色全变了,它看见一双大概从未见过的朝它凝视的人的眼睛后,哆嗦了一下,向猎人
微微地转过头来,停步了。“向后转或是向前走呢?哎!反正一样,向前走!……”显然它
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向前冲去,它不再回顾,迈着轻盈、疏阔、不受拘束,但很坚定
的步子,跳过来了。

“我来呼唤猎犬抓野兽!”尼古拉怪声喊道,他那匹骏马独自向山下拼命地跑去,越过
一个又一个水坑,拦截那只狼,几只猎犬赶过了骏马,更迅速地疾跑。尼古拉即未听见自己
的喊声,亦未感觉到他在疾驰,他既未看见猎犬,亦未看见他疾驰而过的地面,他只望见那
只狼,它加快跑的速度,不改变方向,沿着凹地迅跑着。头一个在那野兽近旁出现的是叫做
米尔卡的黑毛白花、臀部宽大的猎犬,它渐渐接近那只野兽,更加接近了,更加接近了……
瞧,它追上野兽了。可是这只狼稍微斜着眼睛看看它,米尔卡并不像平时那样加一把力气,
而是忽然翘起尾巴,用两只前脚支撑在地上,站住了。

“抓住那只野兽!”尼古拉喊道。

红毛柳比姆从米尔卡后面跳出来,动作迅速地向狼扑去,咬住它的大腿(后腿),但在
这一瞬间,它却惊惶地跳到旁边去。那只狼蹲了下来,牙齿碰得磕磕响,又站起来,向前跑
去,所有的猎犬和豺狼相距一俄尺,跟在后面跑。

“它跑掉啦!不,这不可能。”他一面想道,一面用嘶哑的嗓音继续喊叫。

“卡拉伊!抓住它!……”他用眼睛寻找那只老公犬时大声喊道,它是他的唯一的希
望。卡拉伊豁出了它这只老狗的全身力气,尽可能挺直身子,不住地盯着那只狼,很费力地

窜到狼的侧边,截断它的去路。但是豺狼跳得快,猎犬跳得慢,这样看来,卡拉伊是打错了
算盘。尼古拉从自己前面不远的地方看见了那座森林,那只狼一跑到那里,就会溜走的。几
只猎犬和那个几乎迎面驰来的猎人在前面出现了。还有一线希望。一只来自他群的、尼古拉
认不得的长身量的黑褐色的小公犬,从前面飞也似的窜到狼跟前,几乎把它撞翻了。那只狼
出乎意料疾速地抬起身子,向黑褐色的公犬扑过去,咬了它一口,牙齿碰得磕磕地响了一
下,公犬的肋部给狼撕开了,身上鲜血淋漓,发出尖声的惨叫,倒了下来,将头埋入土里了。

“卡拉尤什卡(卡拉伊的爱称)!我的爷!”尼古拉哭着说。

老公犬的腿上的毛纠结成团了,多亏那只狼已经停步了,老公犬便去拦截它的去路,已
经走到离它五步远的地方。狼好像预感到会发生危险,斜着眼睛看看卡拉伊,把尾巴藏在两
腿中间,藏得更深了,接着它加快速度跳开了。但在这时候,尼古拉只见卡拉伊采取了行
动,——它霎时扑在狼身上,和狼一起倒裁葱似的滚进了它们前面的水坑。

尼古拉看见那几只在水坑中与豺狼搏斗的猎犬,它们的身子下边露出了豺狼原灰毛,它
那条伸得笔直的后腿,它抿着两耳,喘不过气来,显现出惶恐的样子(卡拉伊掐着它的喉
咙),就在这个时刻,尼古拉看见这一情景的那个时刻,是他一生中的最幸福的时刻。他已
经扶着鞍桥,要下马刺杀这只豺狼,忽然野兽从这群猎犬中间探出头来,接着它伸出两只间
脚,踩在坑沿上。豺狼的牙齿咯咯地响(卡拉伊没有去掐它的喉咙),它用后脚一蹬,跳出
了水坑,夹起尾巴,又复挣脱了猎犬,向前走去。卡拉伊竖起背上的毛,大概是碰伤或是被
咬伤,费很大力气才从水坑中爬出来。

“我的天!为了什么?……”尼古拉绝望地喊道。

大叔的猎人从另一边疾驰而来,截断豺狼的去路,他的几只猎犬又把野兽拦住了。又把
它包围起来。

尼古拉、他的马夫、大叔和他的猎人围绕野兽打转转,大声呼喊,命令猎犬抓野兽,每
当那只豺狼向后蹲下来,他们就准备下马,每当那只豺狼抖擞精神,向那想必能够救它一命
的森林走去的时候,他们就立刻向前驰去。

还在追捕野兽开始的时候,丹尼洛就听见纵犬捉住野兽的喊声,他一个箭步跳到林边去
了。他看见卡拉伊捉住豺狼,就把马儿勒住,以为猎事已经结束了。但当几个猎人还没有下
马,那只豺狼抖擞精神,又在逃走的时候,丹尼洛便驱使他的栗色大马,不是向豺狼,而是
迳直地向森林驰去,正如卡拉伊那样,截断野兽的去路。多亏这个方向对头,所以,当大叔
的几只猎犬第二次拦住野兽的时候,他才骑着马儿驰到那只狼面前。

丹尼洛默不作声地疾驰,左手中持着一柄拔出的短剑,像用连枷打谷似的用那条短柄长
鞭抽打着栗色大马的收缩进去的两肋。

一直到栗色大马在尼古拉身旁费力地喘气的时候,他才看见和听见丹尼洛,还听见身体
倒下去的响声并且看见丹尼洛在猎犬中间趴在狼的屁股上,竭尽全力地揪狼的耳朵。很明
显,无论对猎犬来说,对猎人来说,抑或对豺狼来说,现在一切都宣告结束。野兽惊恐地抿
着耳朵,想方设法站起来,但是猎犬把它团团围住了。丹尼洛欠一欠身子,向前走一步,仿
佛躺下来休息似的,他把整个沉重的身躯压在狼身上,同时用手一把抓住它的耳朵。尼古拉
想刺杀它,但是丹尼洛用耳语说:“用不着,我们把它捆住吧。”他改变姿势,用只脚踩在
狼颈上。他们把一根棍子塞在狼嘴里,把它捆住,仿佛给它加上了皮带般的勒口,之后便缚
住它的两条腿,丹尼洛约莫两次拽着它滚过来,滚过去。

他们流露着幸运而疲惫的脸色,把那只被活捉的大狼放到喷着响鼻、使人吃惊的马背
上,许多只对它汪汪叫的猎犬伴随着它,把它运送到大家约定集合的地方。猎犬捉住两只小
狼,灵狸捉住三只小狼。猎人们带着他们自己的猎物和故事聚集在一起,他们都走过去观看
那只大狼,它低垂着它那前额宽大的脑袋,嘴里叼着一根棍子,用一对玻璃似的大眼睛注视
着这群把它围住的猎犬和人。在众人碰碰它时,它那被捆着的两腿不住地颤抖,它惊恐而且
随便地瞧着众人。伯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也骑马走来,碰碰这只狼。

“哦!多么大的狼啊,”他说道,“大狼啊,是吗?”他问站在他身旁的丹尼洛。

“大人,这是一只大狼。”丹尼洛连忙脱下帽子,回答。

伯爵想起了他放走的这只狼和为此事曾与丹尼洛发生冲突的情景。

“老弟,不过你生气了。”伯爵说,丹尼洛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羞怯地流露出天真、
温顺而愉快的微笑。

6

老伯爵骑马回家去了。娜塔莎和彼佳答应立刻就回来。狩猎已延续下去,因为时间还很
早。日当午,他们把猎犬放进长满茂密的幼林的峡谷。尼古拉站在茬地上,看见自己的全部
猎人。

尼古拉对面有一片绿色植物,他的猎人只身站在那一片榛子灌木林后的洼地里。有人把
猎犬带走了,尼古拉听见他所熟悉的叫做沃尔托恩的猎犬追捕野兽时断断续续的叫声,其他
的猎犬和它合在一起。它们时而停止嗥叫,时而又开始追赶。一分钟以后,孤林里传来追逐
狐狸的叫声,整整一群猎犬聚集在一起,离开尼古拉,沿着沟岔朝绿荫方向追去。

他看见几个头戴红帽子的看守猎犬的猎人沿着长满幼林的峡谷边沿疾驰,甚至还看见猎
犬,他时刻等待狐狸从那边的绿荫中出现。

那个站在洼地里的猎人开始出动了,他放出几只猎犬,尼古拉看见一只毛红、很短小、
形状古怪的狐狸,这只狐狸擦挲着尾巴上的毛,沿着翠绿色的田野急急忙忙地迅跑。几只猎
犬赶快向狐狸跑去。已经靠近它了,那只狐狸在这些猎犬中间弯弯曲曲地走,越来越密地兜
圈子,摇摆着毛茸茸的尾巴。一只不知是谁的白犬奔袭过来,一只黑犬尾随于其后,混在一
起了,几只猎犬屁股朝外地站成星状,身子微微地摆动。两个猎人骑着马向猎犬走来,其中
一人头戴红帽,另一人是个外人,他身穿一件绿色的长衣。

“这是怎么回事?”尼古拉想了一下,“这个猎人是打哪儿来的?这不是大叔的猎人。”

几个猎人夺走了狐狸,他们没有把它系在马鞍上,久久地站在那里不动弹。那几匹马儿
拖着长缰绳和那隆起的鞍桥,在他们近旁站着,几只猎犬趴在地上。猎人们挥动手臂,不知
他们在怎样对付那只狐狸。正是从那里传来了号角——斗殴的信号。

“这是伊拉金的猎人和我们的伊万闹起来了。”尼古拉的马夫说。

尼古拉派马夫去召回妹妹和彼佳,慢步地驰向猎犬训练管理人把猎犬聚集的地点,有几
个猎人向斗殴的地方疾驰去了。

尼古拉翻身下马,在猎犬和向他驰近的娜塔莎及彼佳身旁停下来,等候斗殴了结的消
息。殴斗的猎人带着系在马鞍后面的狐狸也从林缘后面驰至少爷跟前来了。他在远处就脱下
帽子,尽可能恭敬地说话,但是他脸色苍白,喘不过气来,流露着愤恨的表情。他的一只眼
睛被打伤了,可是他也许还不知道哩。

“你们那里出了什么事?”尼古拉问道。

“可不是,他要在我们的猎犬身边捉野兽啊!我那只灰色的母犬捉住了狐狸。请过来,
讲讲道理吧!他要抢走这只狐狸啊!我就用这只狐狸把他打倒了。瞧,这只狐狸系在马鞍后
面哩。你想要吗?”这个猎人一面说,一面指着短剑,大概他想象,他还在跟他的敌人说话
哩。

尼古拉没有跟猎人谈话,请他妹妹和彼佳稍等一会儿,他向敌对的伊拉金的猎人帮所在
的地点疾驰去了。

获胜的猎人骑马走到一群猎人中去,一些深表同情而又好奇的人把他围住,他讲述了他
自己的功绩。

问题在于,伊拉金与罗斯托夫之家发生争执,他竟然在按惯例属于罗斯托夫之家的地点
狩猎,仿佛故意吩咐手下人驰到罗斯托夫之家狩猎的孤林,并且容许他自己的猎人在别人的
猎犬身边追捕野兽。

尼古拉从未见过伊拉金,但是他在见解和情感上向来就不知道中庸之道为何物,他光凭
有关这个地主的横行无忌和暴戾肆虐就对他满怀仇恨,认为他是最凶恶的敌人。他十分忿怒
而且激动地向他驰去,手中紧紧地握着一根短柄长鞭,已经作好充分准备,要向他的敌人采
取最坚决的致人于死命的行动。

他刚刚走到森林的阶地后面,就看见一个迎面向他走来的头戴一顶海狸皮便帽的很肥胖
的地主老爷,他骑着一匹挺好看的黑马,有两个马夫伴随着他。

尼古拉发现伊拉金不是敌人,而是一个特别想和年轻伯爵结交的、仪表堂堂的、令人尊
敬的地主老爷。驰近罗斯托夫之后,伊拉金微微举起他那顶海狸皮便帽,并且说他对发生的
事件深表遗憾,他就要吩咐手下人惩处那个容许自己在别人的猎犬身边追捕野兽的猎人,他
请求伯爵和他结识,并且建议伯爵到他的狩猎场去狩猎。

因为娜塔莎害怕她哥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所以十分激动地在相距不远的地方跟着
他。她看见两个敌人友善地鞠躬行礼之后,便走到他们跟前。在娜塔莎面前,伊拉金把那顶
海狸皮便帽举得更高了,他微微一笑,说伯爵小姐热衷于猎事而且容貌秀丽,久有所闻,真

不愧为狄安娜①。

①狄安娜是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

伊拉金为了替他的猎人赎罪,坚决地请求罗斯托夫到一俄里路远的供他自己使用的山坡
去打猎,根据他所说的话,那儿有许多野兔。尼古拉同意了,于是,扩大了一倍的猎人帮继
续向前进发了。

他们要经过田野才能达到伊拉金的那片山坡。猎人的行列渐渐排得整齐了。老爷们都在
一起骑行。大叔、罗斯托夫、伊拉金悄悄地端详别人的猎犬,尽可能不让别人觉察到这点,
他们激动不安地在别人的猎犬中间寻找自己的猎犬的敌手。

伊拉金的猎犬群中有一只红花斑的纯种小母犬,身子略嫌矮小,但肌肉发达,有如钢
铁,嘴脸清秀,有一对凸出的乌眼睛,它的优美尤使罗斯托夫为之震惊。他听说伊拉金的猎
犬跑得很快,心里暗自认为这只秀丽的小母犬正是他的米尔卡的对手。

伊拉金郑重其事地提到今年的收成,谈话谈到半中间时,尼古拉向他指了指他自己那只
红花斑的母犬。

“您这只母犬多么好看啊!”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它跑得快吗?”

“这只母犬吗?是的,这是一只良种母犬,它善于捕捉野兽。”伊拉金用冷淡的语声谈
起他自己的那只红花斑的叶尔扎,他在一年前用了三户奴仆才向邻人买下了这只母犬,“那
么,伯爵,你们的脱粒的粮食不能称道吧?”他继续说着已经开始说的话。伊拉金认为应当
毕恭毕敬地回报年轻的伯爵,他于是把他的猎犬打量一番,选出了那只身段宽阔的引他注目
的米尔卡。

“您这只黑花斑母犬很好看——长得多端正!”他说。

“是啊,还不错,会奔跑,”尼古拉回答。“我只希望有只大灰兔跑到田里来,我就向
您显示一下,这只猎犬多能干!”他想了想,把脸转向马夫时,说有谁发现,即使是找到一
只躺着的兔子,他就给谁一卢布赏钱。

“我不明了,”伊拉金继续说,“别的猎人怎样妒嫉人家捕获的野兽,妒嫉人家豢养的
猎犬。伯爵,我把我自己的情况说给您听吧。您知道,骑马走走,我觉得开心,您瞧,在路
上遇见这么一伙人……真是好极了(他又在娜塔莎面前脱下那顶海狸皮便帽),要算兽皮
嘛,我能够运回多少,这在我倒是不在乎的!”

“对了。”

“或者说,别人的猎犬,而不是我的猎犬抓住了野兽,会使我生气,其实我只是欣赏欣
赏追捕野兽的情景而已,伯爵,是这么回事吗?以后我再来评说……”

“捉住它,”这时候可以听见,有个停下来的灵狸看管人拖长声调大声喊道。他站在茬
地里的小丘上,举起那根短柄长鞭,又拖长声调重复地说:“捉——住它!”(这一声喊叫
和那举起的长鞭,意味着他看见了自己面前那只躺着的兔子。)“啊,他好像看见了,”伊
拉金漫不经心地说,“也好,伯爵,我们去纵犬追捕一阵子!”

“好的,要骑马赶到……怎么样,一同去吗?”尼古拉一面回答,一面瞅着叶尔扎和大
叔的红毛鲁加伊,他一次都没有叫过自己的猎犬跟这两个对手较量较量。“如果它们真要把
我的米尔卡的耳朵撕下来,那怎样啊!”他想道,一边跟大叔和伊拉金并排地向野兔走去。

“大兔子吗?”伊拉金向那个发现野兔的猎人身边走去时问道,他不无激动地环顾四
周,打着唿哨招呼叶尔扎。

“米哈伊尔·尼卡诺雷奇,您怎么?”他把脸转向大叔,问道。大叔皱着眉头继续骑行。

“我干嘛硬要过问呢?正当的事情,去干吧!——为了买一只猎犬,付出了你们全村的
数以千计的卢布。你们衡量一下自己的猎犬吧,让我来瞧瞧!”

“鲁加伊!看你的!鲁加尤什卡!”他补充一句话,情不自禁地用这个小名来表示他的
温情和对这只红毛公犬所寄托的希望。娜塔莎看见而且感觉到这两个老头子隐藏在内心的激
动,而她自己也随之激动起来。

那个猎人扬起一根短柄长鞭,站在山岗上,老爷们缓缓地向他驰去,地平线上的几只猎
犬从兔子身边拐个弯走开了,不是老爷们,而是猎人们也走开了。大家慢慢地,沉着地向前
走去。

“兔子头朝向何方?”尼古拉向发现野兽的猎人走近百来步,问道。可是那个猎人还来
不及回答,那只灰色的兔子就预感到会有不祥之事,再也不卧在那儿,跳起来了。一群带系
索的猎犬大声嗥叫,冲下山去捉野兔;几只未系皮带的灵狸从四面八方奔跑着去赶上猎犬捕
捉野兔。那些慢步行进的猎犬看管人把猎犬赶在一起时,喊道:“站住!”灵狸看管人在放
出猎犬时喊道:“捉住它!”他们在田野上奔跑起来。心平气和的伊拉金、尼古拉、娜塔莎
和大叔都飞奔着,他们自己也不晓得要怎样奔跑,跑到何处去,他们只看见猎犬和兔子,提
心吊胆,生怕看不见即使是一瞬间的追捕野兽的情景。他们碰到了一只跑得很快的肥大的兔
子。它跳了起来,没有马上奔跑,而是竖起耳朵,谛听从四面八方突然传来的喊声和马蹄
声。它不很快地跳了十来下,让猎犬追到身边来,最后选好了方向,了解到它会发生危险,
于是抿起耳朵,使劲地奔去。它躺在茬地上,但是它前面有一片翠绿的田野,泥泞难行,那
个发现兔子的猎人的两只猎犬离得最近,首先盯着看了看,窜了过去,但是隔得远,还没有

走到兔子面前,那只伊拉金的红花斑母犬叶尔扎忽然从后面飞奔出来,离兔子只有一只猎犬
的距离,它瞄准兔子尾巴,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它以为它把兔子抓住了,于是倒栽葱似地
翻了个跟头。兔子拱着背,跑得更快了。臂部宽大的黑花斑母犬米尔卡从叶尔扎后面飞也似
地跑出来,很快就赶上兔子了。

“米卢什卡!我亲爱的!”可以听见尼古拉洋洋得意的喊声。米尔卡看起来马上就要袭
击,把兔子抓起来,但是它赶到兔子面前,兔子跑掉了,它的打算落空了。灰兔摆脱了追
捕。那只美丽的母犬叶尔扎又追上来,在那只灰兔尾巴上方伸出两只前脚,它好像是在打量
一番,希望不出差错,要抓住兔子的后腿。

“叶尔扎尼卡!我的亲姐姐!”可以听见伊拉金的怪腔怪调的哭声。叶尔扎听不懂他的
哀求。就在他不得不等待它抓住灰兔的那一瞬间,灰兔霍地一转身,滚到翠绿的田野和茬地
之间的界沟中去了。叶尔扎和米尔卡就像套在单辕车上的一对马,并排地追捕兔子;这只兔
子在界沟里觉得更困难,猎犬不能很快地向它逼近来。

“鲁加伊!鲁加尤什卡!正当的事情,去干吧!”这时候可以听见另一人的喊声,于是
大叔的那只红毛驼背的公犬挺直身子、弓着背向前跑去,一直跑到头两只猎犬身边,后又跑
在它们前面显现出令人震惊的奋不顾身的样子向那只兔子扑将过去,把它从界沟撞到田里,
在泥深没膝的田里,公犬又一回拼命地鼓起力气,只见它背上粘满了污泥,和兔子一起飞快
地滚下去。站成星状的猎犬把它围住了。俄而,大伙儿站在聚成一圈的猎犬周围。唯有走运
的大叔一人翻身下马,把那野兔的小腿割下来。他轻轻地抖动着那只野兔,让血流出来,他
惊惶不安地东张西望,不知如何措手脚,一面开口说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说些什么。“瞧吧,这是正当的事情,去干吧……瞧,这只猎犬……它在所有的猎犬中出类
拔萃,无论是价值一千卢布的猎犬,抑或是价值一卢布的猎犬都比不过它——正当的事情,
可以去干!”他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愤愤地环视四周,仿佛咒骂什么人似的,仿佛人人都
是他的敌人,人人都会欺侮他,现在他才最后证实了自己是对的。“瞧,你们那价值一千卢
布的——正当的事情,可以去干!”

“鲁加伊,给你兔子的小腿!”他说道把那割下来的粘着污泥的小腿扔给它。“你得到
应有的报酬——正当的事情,可以去干!”

“它真累坏了,它一连三次独自追赶逃走的兔子。”尼古拉说,他既不听他人说话,也
不关心是否有人听他说话。

“这样拦截算啥!”伊拉金的马夫说。

“只要一落空,任何一只看院子的狗赶上去都能捉住它。”就在这个时候伊拉金说道,
他满面通红,由于狂奔疾驰和心情激动,他很费劲地喘气。正是在这个时候,娜塔莎不歇一
口气,洋洋得意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使人觉得头嗡嗡地响。她这一声尖叫表示在同一时刻
其他猎人在谈话中所表示的全部意义。这一声失叫令人觉得非常奇怪,假如在别的时刻,连
她自己也不得不为这一声粗野的尖叫而感到害臊,大家也一定会觉得奇怪。大叔自己用鞍带
把猎获的灰兔系在鞍后,灵活而敏捷地把它搭在马屁股后面,他这个动作仿佛在指责这些人
似的,他这副样子就像他不愿跟任何人说话似的,他于是跨上他那匹淡栗色的骏马,疾驰而
去。除他而外,大家都闷闷不乐,觉得受到很大的委屈,纷纷地四散,这之后过了许久他们
才恢复了从前那种假装的冷淡。他们还久久地端详那只红花的鲁加伊,它全身沾满污泥,驼
起背来,铁链条发出轻微的丁当的响声,表现出胜利者的泰然自若的样子,跟在大叔的马后
向前走去。

“当事情与追捕野兽无关的时候,那怎样呢,我和所有的猎犬一样。唔,可是在追捕野
兽的那个时候,就够你瞧的!”

尼古拉仿佛觉得这只猎犬的神色在这样说。

过了很久,当大叔骑马走到尼古拉跟前和他谈话的时候,他感到非常荣幸,在这一切发
生之后,大叔又理睬他,跟他谈话了。

132# xpoy

9

圣诞节节期到了,除开敷敷衍衍的午祷,除开邻人和家仆们的庄重而乏味的祝贺,除开
人人穿上新衣裳而外,没有任何庆祝圣诞节日的特别的东西,在这无风的零下二十度的严寒
中,在这冬夜的星光下,令人感到要庆祝这个节日的强烈愿望。

节日的第三天,午膳后,家里人都各自回到房里。这是一天中最烦闷的时刻。尼古拉早
晨骑马到邻居们那里去串门,此时他在摆有沙发的休息室里睡着了。老伯爵在他自己的书斋
里休息。索尼娅坐在客厅的一张圆桌旁临摹图案。伯爵夫人按顺序把纸牌摆开。侍从丑角娜
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带着那悲伤的面容和两个老太婆一同坐在窗前。娜塔莎走进了这个房
间,她走到索尼娅跟前,看看她在做什么,然后就走到母亲跟前,默不作声地停步了。

“你为什么走来走去呢?像个无家可归的人?”母亲对她说,“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他……现在,我立刻需要他,”娜塔莎说道,她的眼睛闪闪发亮,面露笑容。
伯爵夫人抬起头,目不转睛地向女儿瞥了一眼。

“妈妈,甭看我,甭看我,我就要哭了。”

“坐下,和我坐在一起呆一会儿吧,”伯爵夫人说。

“妈妈,我需要他。为什么就这样把我憋死,妈妈?……”她的语声猝然中断了,眼泪
夺眶而出,为了不让人注意,她飞快地转身,从房里走出去了。她走到摆满沙发的休息室,
站了一会,思忖片刻,便向女仆居住的房间走去。那里有一个老女仆对从奴仆那里跑来的婢
女嘟嘟嚷嚷,户外的寒气噎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要去玩啦,”老太婆说,“无论什么事都各有定时。”

“放开她吧,孔德拉季耶夫娜,”娜塔莎说道。“你去吧,玛夫鲁莎,你去吧。”

娜塔莎准许玛夫鲁莎走开后,便穿过大厅向外间走去。一个老头子和两个年轻的仆人正
在打纸牌。当小姐走进房里来,他们停止打牌,站了起来。“我要对他们怎么办呢?”娜塔
莎想了想。

“不错,尼基塔,请你走一趟……”(“我要派他去哪里呢?”)“是的,你到仆人那
里去把一只公鸡送来;是的,米沙,你去拿点燕麦来。”

“您吩咐我去拿点燕麦吗?”米沙欣喜地、乐意地说。

“你去吧,快点去吧。”老头子再次地吩咐他。

“费奥多尔,你给我拿一段粉笔来。”

她走过小吃部时,吩咐生茶炊,虽然这时分根本不是饮茶的时候。

管理小吃部的福卡是全家中的一个脾气最大的人,娜塔莎喜欢在他身上试试她的权柄。
他不相信她的话,便走去问个明白。

“这个小姐可真行!”福卡说,他对娜塔莎虚伪地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这个家庭中没有一个人像娜塔莎这样派遣出这么多的人,给他们布置这么多的事儿。她
不能与己无关地望着这些人而不派遣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做点什么事。她好像要试试他们之中
有什么人会对她发怒,会对她生闷气,但是除开娜塔莎而外,人们并不喜欢执行任何人的命
令。“我应该做什么事呢?我应该到哪里去呢?”娜塔莎在走廊中慢慢行走时这样思忖。

“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我会生下个什么?”她问那个穿着女短棉袄向她迎面走来
的侍从丑角。

“你生个跳蚤、蜻蜓、螽斯。”侍从丑角答道。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老是说些同样的话。哎呀,我去哪里好呢?我怎么办好呢?”
她两脚咚咚响地跑到约格尔那里去了,他和妻子住在楼上。有两个家庭女教师坐在约格尔那
里,桌上摆着几盘葡萄干、胡桃和杏仁。家庭女教师正在谈论在什么地方居住比较便宜,在
莫斯科,还是在敖得萨。娜塔莎坐了一会儿,她带着严肃的若有所思的表情听了听她们谈
话,随即站起来。

“马达加斯加岛,”她说道。“马——达——加斯——加。”她把每个音节清晰地重说
一遍,她不回答肖斯小姐向她所说的内容,就从房里走出去。

她的弟弟彼佳也在楼上,他和照管小孩的男仆在安放打算在晚上放的烟火。

“彼佳,彼得卡①,”她对着他大声喊道。“把我背下楼去。”彼佳跑到她眼前,把背
转向她。她跳到他背上,用手搂住他的颈顶,他一蹦一跳地背着她往前奔跑。“不,用不着
背了——马达加斯加岛。”她从他背上跳下来,说道,就走下楼去。

娜塔莎好像走遍了她自己的王国,试了试她的权力,她坚信,大家都服服贴贴,但她还
觉得寂寞,于是走到了大厅,她拿起吉他坐在厨子后面昏暗的角落,开始弹出几个低音,弹

奏她曾在彼得堡和安德烈公爵一同听过的歌剧中的短句。在别的听众看来,她用吉他弹奏的
乐句毫无意义,但是这些乐音在她想象中却勾起许多回忆。她坐在厨子后面,把视线集中到
小吃部的门里射出来的一道阳光上,她一面听她自己弹奏,一面回忆往事。她正处在回忆往
事的状态中。

①彼得卡是彼佳的爱称。

索尼娅拿着一只酒杯穿过大厅走进小吃部。娜塔莎望了望她,又望望小吃部的那条门
缝,她仿佛觉得,她正在回想,有一道阳光从小吃部的门缝中射出来。索尼娅拿着酒杯走进
去。“这情景和回忆不爽毫厘,”娜塔莎想了想。

“索尼娅,这是啥调儿?”娜塔莎用指头拨弄一根粗粗的琴弦时大声喊道。

“哦,你在这里呀!”索尼娅吓得颤抖了一下,然后说,她走到娜塔莎跟前,倾听她说
话。“不知道。不是《暴风雨》吗?”

她胆怯地说,害怕说错了。

“唔,她还是像上次那样颤抖了一下,还是那样走到跟前来,畏缩地微微一笑,”娜塔
莎想了想,“完全像现在这样……

我想了想,她身上还缺乏什么吧。”

“不对,这是《担水人》一曲中的合唱,你听见吗?”娜塔莎为了要让索尼娅能够听
懂,便把合唱的曲子唱完了。

“你到哪里去了?”娜塔莎问道。

“去换一杯水。我马上就把图案描完了。”

“你总是忙得不亦乐乎,可是我就不在行,”娜塔莎说道。

“尼古连卡在哪里?”

“他好像正在睡觉。”

“索尼娅,你去把他喊醒,”娜塔莎说,“告诉他,我喊他唱歌。”她坐了一会儿,想
想过去的一切意味着什么,她虽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但一点也不觉得遗憾:她心里又在想
象她跟他在一起、他用钟情的目光凝视她的情景。

“唉,他快点归来。我怕他不能回来啊!而主要是,我见老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以
后决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了。他也许今天回来,马上就回来。他也许回来了,正坐在那个客
厅里。他也许昨天就回来了,我竟忘怀了。”她站起来,放下吉他,到客厅里去。全家人、
教师、家庭女教师和客人们都在茶桌旁就座。仆人们都站在桌子周围,可是安德烈公爵没有
来,生活又跟以前一样了。

“啊,是她,”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看见走进来的娜塔莎之后说。“喂,你坐到我身边
来吧。”可是娜塔莎在母亲身旁停步,她环视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

“妈妈!”她说道。“把他给我吧,给我吧,妈妈,快点,快点儿。”她又费劲地忍
住,不号啕痛哭。

她在桌旁坐了一会,听听长辈和也向桌旁走来的尼古拉谈话。“我的天呀,我的天,还
是那些同样的面孔,同样的谈话,爸爸还是拿着一只茶碗,仍旧对着茶碗吹气!”娜塔莎想
道,因为他们依然如故,所以她惊恐地觉得自己心中升起了一阵对全家人的厌恶感。

喝完茶以后,尼古拉、索尼娅和娜塔莎都走到摆满沙发的休息室里去,都走到自己喜爱
的角落,走到他们经常倾心交谈的地方去。

10

“你是否常有这种情形,”当他们在摆满沙发的休息室里坐下来,娜塔莎对哥哥说,
“你仿佛认为,将来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一切美好的事情都已成为明日
黄花?不是说令人愁闷,而是说忧郁,你是否常有这种情形?”

“有,别提多么好啦!”他说,“我常有这种情形,一切都很称心,大家十分高兴,可
是我忽然想到,一切令人厌烦,大家要去见阎王了。有一回,我没有出席兵团里的游园会,
那里正在奏乐……我忽然感到厌烦……”

“啊呀,这个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娜塔莎接着说。

“当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情形。你总记得,有一次因为李子的事情我
被处罚了,你们大家都在跳舞,而我却坐在教室里嚎啕大哭,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时
候我感到忧愁并且可怜大伙儿,也可怜自己,可怜所有的人。主要是,我没有过错,”娜塔
莎说道,“你还记得么?”

“记得。”尼古拉说,“我记得,后来我向你身边走去,我想安慰你,你要知道,我感
到很不好意思。我们都太可笑了。

当时我有个木偶玩具,我想送给你。你记得么?”

“你总记得吧,”娜塔莎若有所思地微笑,她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还是个小孩
的时候,叔叔把我们叫到旧屋的书斋里去,暗得很,我们一走进来,忽然间有个人站在那
里……”

“黑人奴仆,”尼古拉含着愉快的微笑说完这句话,“怎么会记不得呢?直至目前我也
不知道,这个人就是黑人奴仆,或者是我们做了一个梦,或者是别人对我们讲的。”

“他这个黑人灰溜溜的,你总记得,可是他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站着,观看我们……”

“您记得吗,索尼娅?”尼古拉问道……

“记得,我记得,我也记得一点。”索尼娅胆怯地回答……“我不是向爸爸妈妈问过这
个黑人嘛,”娜塔莎说,“他们说,没有任何黑人奴仆。你不是还记得很清楚嘛!”

“可不是,他的牙齿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多么奇怪,真像做过一个梦。我喜欢这个。”

“你总记得,我们在大厅里滚鸡蛋,忽然有两个老太婆在地毯上打转转。有没有这回
事?多么轻松愉快,还记得吧?”

“是的。你总记得,爸爸穿着蓝皮袄站在台阶上放了一枪?”他们面露微笑,怀着回忆
往事的喜悦心情,不是忧悒的老者的回顾,而是富有诗情画意的青春的回忆——他们逐一回
想那些梦景和现实融为一体的久远的印象,不知为什么而感到高兴,不时地发出轻微的笑声。

尽管他们有着共同的回忆,但是索尼娅像平常一样比他们落伍。

他们回忆的往事中,索尼娅已经忘记许多了,而她所记得的往事在她心中也不会激起他
们所体验到的那种感情。她只是竭力地效法他们,分享他们的欢乐。

在他们回忆起索尼娅首次来到他们家中的时候,她才参加谈话。索尼娅讲到她害怕尼古
拉,因为他的夹克上有几根绦带,保姆对她说,也要给她的上衣缝几根绦带。

“我可还记得,有人对我说,你是在白菜下面出生的,”娜塔莎说,“我还记得,我当
时不敢不相信,但是我知道,这不是实话,这也就使我感到尴尬了。”

在谈话时,一个女佣从休息室的后门探出头来。

“小姐,有人把公鸡拿来了。”那个女仆用耳语说。

“用不着了,波利娅①,吩咐他们把它拿走吧。”娜塔莎说。

他们在摆满沙发的休息室谈话,谈到半中间的时候,季姆勒走进房里来,他走到放在角
落里的竖琴前面,取下那覆盖竖琴的呢子布,竖琴发出走调的响声。

“爱德华·卡尔雷奇,请您弹奏一首我爱听的菲尔德先生的Nocturne②吧。”从客厅
里传来老伯爵夫人的语气。

①波利娅是佩拉格娅的小名。
②法语:夜曲。约翰·菲尔德(1782~1837)——钢琴家和作曲家,他以钢琴协奏曲和
夜曲而闻名于世。1804—1831年间定居于彼得堡,讲授课程并举行音乐会。

季姆勒弹奏了和弦,把脸转向娜塔莎、尼古拉和索尼娅,说道:

“嗬,年轻人乖乖地坐着啊!”

“我们谈论哲学问题吧。”娜塔莎说,她回顾片刻,之后继续谈话。此时的话题是梦幻。

季姆勒开始弹琴。娜塔莎踮着脚尖儿一声不响地走到桌旁,拿起蜡烛,把它移开,就往
回头走,静静地坐在原来的位子上。这间房里,特别是他们坐的沙发那儿很昏暗,但是一轮
满月的银辉透过几扇大窗户照在地板上。

“你要知道,我想,”娜塔莎向尼古拉和索尼娅身边靠拢一些,用耳语说,这时候季姆
勒弹奏完毕,仍旧坐在那里,轻盈地拨弄琴弦,心中犹豫不决,就这样罢休呢,还是再弹点
新花样。我想,“如果这样回想,再回想,总是这样回想,就会回想起在我还没有出世之前
我所记得的事情……”

“这就是灵魂的转生,”索尼娅说道,她一向学习成绩优良,什么都记得很牢。“埃及
人相信我们的灵魂曾经附在牲畜身上,以后又会回归到牲畜身上。”

“不对,你知道,我不相信我们曾经附在牲畜身上这种看法,”尽管已经停止了弹奏,
但是娜塔莎还用耳语说话,“我的确知道,我们曾在某个地方是安琪儿,而且到过这个地
方,因此我们什么都记得很牢……”

“我可以加入你们一伙吗?”悄悄地走到他们跟前来的季姆勒说道,并且在他们身旁坐
下。

“既然我们曾经是安琪儿,那末我们怎么会降到更低的地方?”尼古拉说道,“不对,
这不可能!”

“不是更低,谁对你说更低呢?……为什么我知道我前世是什么,”娜塔莎以坚定的口
气驳斥。“要知道灵魂是不朽的……因此,只要我是永生的,那末我从前也活着,永恒地活
着。”

“不过,对我们来说永恒是难以想象的。”季姆勒说,他流露着温顺而鄙夷的笑容走到
年轻人跟前,但是这时候他也像他们一样低声而严肃地说话。

“为什么说永恒是难以想象的?”娜塔莎说,“有今天,有明白,永无止镜,有昨日,
有前日……”

“娜塔莎!现在轮到你了。你给我唱个什么曲子,”这时可以听见伯爵夫人的语声,
“你们为什么要在这儿坐得太久,就像一伙阴谋家似的?”

“妈妈,我很不想唱。”娜塔莎说道,而且站起来。

他们大家,甚至连年纪不轻的季姆勒也不想停止谈话和离开休息室的这个角落,但是娜
塔莎站起来,于是尼古拉就在击弦古钢琴旁边坐下。像平常一样,娜塔莎站在大厅正中间,
选了个最聚音的地方,开始唱一支她母亲爱听的乐曲。

她说她不想唱歌,但在很久以前和此后很久都没有这天晚上唱得那样好。伯爵伊利
亚·安德烈伊奇和米坚卡在书斋里谈话,听到她的歌声,就像个急忙想去玩耍的学童快点把
功课做完那样,给管家下命令时语无伦次,终于不吭声了,米坚卡也默默无语地听她唱,面
露微笑地站在伯爵前面。尼古拉目不转睛地望着妹妹,和她一同喘息。索尼娅一面听着,一
面想到,她和她的朋友之间的差距多么大,她怎么不能像她表妹那样令人倾倒即使有一点也
好。老伯爵夫人坐在那里,流露出幸福而忧悒的微笑,眼睛里噙满泪水,有时摇摇头。也想
到娜塔莎,想到自己的青年时代,她想到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快要办的这门婚事中有某种不
寻常的令人担忧的东西。

季姆勒在伯爵夫人身旁坐下来,合上眼睛,听他们说话。

“伯爵夫人,不过,”他终于开口说话,“这是欧洲的天才,她没有什么可学的了,这
种和善、温存、强而有力……”

“噢,我多么替她担忧,我多么担忧。”伯爵夫人说,她忘记在和谁说话。她那母亲的
嗅觉对她说,不知道娜塔莎身上的什么东西显得太多了,所以她将来不会幸福。娜塔莎还没
有唱完曲子,面露喜色的十四步的彼佳跑进房里来,通知大家,说有一些穿化装衣服的人来
了。

娜塔莎忽然站住了。

“傻瓜!”她对她哥哥喊道,跑到了椅子前面,倒在椅子上,号啕大哭起来,之后哭了
很久也没有罢休。

“妈妈,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是怎么回事:彼佳吓唬我了。”她说着,极力地露出微
笑,但是眼泪籁籁地流,啜泣使她透不过气来。

家仆们一个个化装成狗熊、土耳其人、小饭店老板和太太,既可怕,又可笑,随身带来
了冷气和欢乐,最初他们畏葸葸地蜷缩在接待室里,然后互相躲在背后挤入了大厅,起初有
点羞羞答答,后来就越来越快活,越来越和谐地唱歌、跳舞、跳轮舞,做圣诞节日的游戏。
伯爵夫人认清了面孔,对着穿化装衣服的人笑了一阵子,便走进客厅里去。伯爵伊利亚·安
德烈伊奇坐在大厅中笑逐颜开,赞美玩耍的人。一些轻年人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半小时后,还有一个穿着鲸须架式筒裙的老夫人在大厅的其他一些身穿化装衣服的人中
间出现了——这是尼古拉。彼佳化装成土耳其女人。季姆勒扮成丑角,娜塔莎扮成骠骑兵,
索尼娅扮成切尔克斯人(有一副用软木炭画的胡子和眉毛)。

在没有穿上化装衣服的人们宽厚地对他们表示惊叹、表示认不清庐山真面目、并且表示
赞美之后,年轻人都一致认为装束十分美观,还应当到别人面前去展示一番。

尼古拉心里想用他的三架雪橇运载着他们所有的人在畅通的大道上游玩一下,他建议随
带十名穿上化装衣服的家仆去大叔那里走一趟。

“不行,你们干嘛要使老头子难堪!”伯爵夫人说。“他那里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
真要去的话,那就去梅柳科娃家。”

梅柳科娃是一个遗孀,她住在离罗斯托夫家四俄里的地方,有几个不同年龄的孩子,也
雇有几个男女家庭教师。

“我亲爱的,好主意,”振作起精神来的老伯爵附和着说,“让我立刻化起装来和你们
同去吧。我的确要使帕金塔打起精神来。”

然而伯爵夫人不准伯爵走,因为他那条腿痛了好几天了。他们决定,伊利亚·安德烈耶
维奇不去,如果路易萨·伊万诺夫娜(肖斯小姐)一定要去,那么小姐们都可以乘车到梅柳
科娃家里去。一向胆怯、羞羞答答的索尼娅最坚决地央求路易萨·伊万诺夫娜不要拒绝她们
去。

索尼娅打扮得比谁都漂亮。她那用软木炭画的胡子和眉毛对她非常相称。大家都对她
说,她很好看。她显得异常兴奋和精神充沛,这种情绪对她来说是不一般的。一种发自内心
的声音对她说,或许是今天决定她的命运,或许是永远也不能决定,她穿上男人的服装,好
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路易萨·伊万诺夫娜答应了,半个钟头之后,四辆带有铃鼓,铃
铛的三架雪橇开到了台阶前面,滑铁在冰冻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娜塔莎头一个发出圣诞节狂欢的口令并以愉快情绪互相感染着,越来越热烈,当大家走
到严寒的户外,彼此叫喊,互相呼应,谈笑风生,坐上雪橇的时候,狂欢情绪到达了顶峰。

驿马驮着前二辆三驾雪橇,老伯爵乘坐第三辆雪橇,由奥尔洛夫的大走马驾辕,尼古拉
乘坐私人的第四辆雪橇,由他那匹矮身量的、毛烘烘的黑马驾辕。尼古拉穿着一件老太婆的
衣裳,外面披上束紧腰带的骠骑兵斗篷,拉紧缰绳站在这几辆雪橇的中间。

天还很亮,他看见搭扣和辕马的眼睛在月亮下发出反光,这几匹马儿惊恐地望着那些在
黑暗的台阶上的遮阳下喧嚷喊叫的骑者。

娜塔莎、索尼娅、肖斯小姐和两个丫头坐在尼古拉的雪橇上。季姆勒偕同妻子和彼佳坐
在老伯爵的雪橇上,化装的仆役分别坐在其馀几辆雪橇上。

“扎哈尔,你先走吧!”尼古拉对父亲的马车夫喊了一声,但意欲乘机于途中赶到前面
去。

季姆勒和其他几个化装的人乘坐的老伯爵的那辆三驾雪橇上,滑铁好像冻结在雪上似
的,咯吱咯吱地作响,不时地听见低沉的叮叮当当的铃声,雪橇开始向前移动了。两匹拉边
套的马紧紧地贴近车辕,马蹄陷进雪地里,翻卷起坚硬得有如白糖似的闪闪发光的积雪。

尼古拉跟在第一辆三驾雪橇后面出发了,其他几辆雪橇在后面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最
初在狭窄的路上跑快步。当他们从花园近旁驶过的时候,光秃秃的树木的阴影常常横断道
路,遮蔽明亮的月光,但是他们一驶出围墙,整个洒满月光的一动不动的雪原就像钻石似的
发出灰蓝色的反光,从四面展现出来。前面的雪橇在行驶时碰到了一个坑洼,颠簸了一两
下,后面的几辆雪橇也同样地碰到了坑洼,这几辆雪橇莽莽撞撞地打破禁锢着的寂静,开始
拉开距离向前驶去。

“野兔的脚印,很多的脚印!”在冰冻天气的冷空气中传来娜塔莎的说话声。

“看得多么清楚啊,尼古拉!”可以听见索尼娅的说话声。尼古拉掉转头来望望索尼
娅,他俯下身子凑近她,谛视她的面孔。那张和从前迥然不同的可爱的面孔从貂皮围脖下面
显露出来,软木炭画的眉毛和胡子黑黝黝的,在月色映照之下似近又远。

“这还是从前的那个索尼娅。”尼古拉想了一下。他从更近的地方看看她,微微一笑。

“您怎么,尼古拉?”

“没什么。”他说,又向那几匹马转过脸去。

走上了平整的大路,路面给滑铁磨得锃亮,在月光映照之下可以看见纵横交错的马掌钉
的印痕,这些马儿不自觉地拉紧缰绳,加快了步速。那匹在左首拉边套的马低垂着头,时而
轻轻拉一下挽索。辕马摇晃着身子,动动耳朵,好像在发问:“现在就开始,或者是还
早?”扎哈尔的黑色的雪橇在白皑皑的雪地上还可以看得清楚,但是它已经驶到很远的前方
去了,低沉的铃声也渐渐隔远了。可以听见他的雪橇中传来的喊声、欢笑声和化装的人们的
说话声。

“喂,加把劲,亲爱的!”尼古拉喊了一声,轻轻地拉着一根缰绳,放开挥扬马鞭的
手。只凭那仿佛迎面吹来的越吹越大的风声、拉紧挽缰和加速飞奔的拉边套的辕马的牵动,
就可以明显地意识到,三驾雪橇何等迅速地飞奔。尼古拉回头望了一眼,另外几辆雪橇也赶
上前来,扬起马鞭驱使辕马飞奔,雪橇中传来一片呐喊声和尖叫声。那匹辕马在轭下坚毅地
晃地身子,没有考虑减低步速,于必要时情愿加一把劲,再加一把劲。

尼古拉赶上了第一辆三驾雪橇。他们从一座山上驶行下来,已经驶到河边草地中轧宽的
路上。

“我们在什么地方行驶呢?”尼古拉想了想,“想必是在科索伊草地上。不对,这是个
我从未见过的新地方。这不是科索伊草地,也不是焦姆金山,天知道这是个啥地方啊!这是
个什么神奇的新地方。不管那是个什么地方啊!”他对几匹马大喝一声,开始绕过第一辆三
驾雪橇。

扎哈尔勒住马,把他那一直到眉毛上挂满霜的脸转过来。

尼古拉撒开他的几匹马,扎哈尔向前伸出他自己的两只手,吧嗒一下嘴,也撒开他自己
的马。

“喂,少爷,沉住气。”他说道。几辆并排的三驾雪橇驶行得更快,疾驰的马儿飞快地
变换脚步。尼古拉冲到前面去了。扎哈尔还没有改变向前伸出两手的姿势,微微地抬起他那
只紧握缰绳的手。

“少爷,不对头。”他向尼古拉嚷道。尼古拉让那几匹马向前飞跃,终于赶过了扎哈
尔。马在疾跑时翻卷起微小而干爽的雪粒,撒到那些乘车人的脸上,他们身边可以听见繁密
的铿锵的响声,急速地移动的马蹄和被赶过的三驾雪橇的阴影乱成一团了。从雪地的四面传
来滑铁咯吱咯吱的响声和妇女们刺耳的尖叫声。

尼古拉又勒住马,向周遭望了一眼。四下里仍旧是繁星闪耀的、完全沉浸在月光中的神
奇的平原。

“扎哈尔叫我向左边走,可是干嘛要向左边走呢?”尼古拉想道。“难道我们是驶向梅
柳科娃家吧?难道这就是梅柳科娃的村庄吗?天知道我们在哪里驶行,天知道我们会发生什
么事情。不过我们现在感到非常奇怪而且舒畅。”他朝雪橇里瞥了一眼。

“你瞧,他的胡髭和睫毛全是白的。”一个坐在雪橇里的长着细胡子、细眉毛、样子古
怪而清秀的陌生人说。

“这个人好像是娜塔莎,”尼古拉想了想,“这是肖斯小姐,也许不是,这个有胡髭的
切尔克斯人,我不知道她是谁,可是我爱她。”

“你们不觉得冷吗?”他问道。他们不答话,哈哈大笑起来。坐在后面那辆雪橇上的季
姆勒不知道在喊什么,也许是可笑的事情,可是他喊什么,听不清楚。

“对,对,”可以听见有几个人一面发笑,一面回答。

“不过,这是一座仙境般的树林,黑色的树荫和钻石般闪耀的光点互相辉映,还有一长
排穿廊式的大理石台阶,神奇的建筑物的银顶,可以听见野兽刺耳的尖叫声。设若这真是梅
柳科娃的村庄,那就更加奇怪了,天知道我们在哪里行驶,我们总算来到了梅柳科娃的村
庄。”尼古拉想道。

这真是梅柳科娃的村庄,一些丫头和仆人拿着蜡烛,露出愉快的面容跑到大门口。

“这是什么人啊?”有人在大门口问道。

“看看那些马,我就晓得,这是化了装的伯爵家里的人,”

可以听见几个人回答的声音。

11

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梅柳科娃是一个敦实的、精力充沛的女人,戴一副眼镜,穿一
件对襟无扣的宽大的连衣裙,坐在客厅中,几个女儿围在她身边,她想方设法不使她们感到
烦闷。她们正在慢慢地倒出蜡烛油,当接待室传来一些来客的步履声和说话声的时候,她们
就望着几个走出去的人影。

化装成骠骑兵、太太、巫婆、丑角、狗熊的人在接待室里咳嗽几声,清清嗓子,擦干净
挂了霜的面孔,然后进入人们急急忙忙地点燃蜡烛的大厅。化装成丑角的季姆勒和化装成太
太的尼古拉首先跳起舞来。那些被乱喊乱叫的儿童围住的化装的人,蒙着脸,改变了嗓子,
在女主人面前鞠躬行礼,然后在房里叉开腿站着。

“啊,没法认出来!是娜塔莎么!你们瞧,她像谁啊!说真的,像个什么人。爱德
华·卡尔雷奇多么清秀啊!我认不出来。他跳得真棒!啊,我的爷呀!切尔克斯人扮得出
色,说真的,索纽什卡扮这个角色多么合适。这又是什么人啊?唔,令人高兴!尼基塔,万
尼亚,把这些桌子挪开。我们还安闲地坐着哩!”

“哈——哈——哈!……骠骑兵,骠骑兵啊!她真像个男孩子,看看那双脚!……我看
不清晰……”可以听见许多人的说话声。

娜塔莎,梅柳科娃家里的年轻人最喜爱的人,和他们一同溜进那后面的房间里去了,在
这里,几个少女的裸露的手从那敞开的门里接过一名男仆递来的她们所必需的软木炭、各种
各样的长衫和男人的服装。过了十分钟,梅柳科娃家里的年轻人便和化了装的人们汇合在一
起了。

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吩咐给客人空出地方来,宴请主人和仆人,她没有取下眼镜,忍
住笑,在那些化装的人们中间来回地走着,凑近他们,谛视他们的面孔,一个人也不认识。
她非但不认识罗斯托夫家里的人和季姆勒,怎么也认不出她自己的几个女儿,怎么也认不出
她们穿的她丈夫的几种长衫和制服。

“这是谁的什么人呀?”她仔细望着化装成喀山鞑靼人的她的女儿的面孔,一面把脸转
向家庭女教师,说道。“看来好像是罗斯托夫家里的什么人。喂,骠骑兵先生,您在什么兵
团服役呢?”她问娜塔莎。“给土耳其人一点果子软糕吧。”她对那个拿着食品绕行一周的
小吃部管事说,“他们的规矩不禁止吃这种食品。”

有时候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望着这些跳舞的人,他们断然地认为只要化了装,谁也认
不出他们。因此不觉得害羞;看见他们跳出古怪而且滑稽可笑的舞步时,她就用手绢蒙着
脸,因为她这个慈祥的老太婆忍不住,笑出声来,所以她整个肥胖的身子不住地颤抖。

“我的小萨沙,小萨沙!”她说。

在跳完俄罗斯舞和轮舞以后,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让所有的仆人和主人聚在一起,围
成一个大圈子,拿来了一枚戒指、一根绳子和一个卢布,做各种集体游戏。

过了一个钟头以后,大家穿的衣裳都给揉皱了,凑乱不堪了。在那淌着热汗的、发红
的、显得愉快的脸上,软木炭画的胡子和眉毛都给弄得模模糊糊了。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
开始认出这些化装跳舞的人,赞美服装做得很雅观,尤其是姑娘们穿起来觉得合身。她感谢
所有的人,使她快活一阵子。她邀请客人在客厅中宵夜,吩咐在大厅中宴请仆人们。

“不,在浴室里占卜,这太可怕了!”吃夜宵的时候,那个住在梅柳科娃家里的老处女
说。

“那是为什么?”梅柳科娃的长女问道。

“您去不成,要有勇气……”

“我一定要去。”索尼娅说。

“告诉我,这个小姐出了什么事?”梅柳科娃的次女说。

“对,是这么回事,有个小姐已经到浴室去了。”老处女说,她拿走一只公鸡、两套餐
具,她所做的正是理应做的事,她在那里坐下来。坐了一会儿,她只听见,忽然间有辆车子
开来……一辆雪橇驶近了,铃铛和铃鼓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她听见有个人走来。那个人完
全和人一样,好像是一个军官,走进来,坐在她身旁,拿起餐具用膳。”

“啊!啊!……”娜塔莎惊骇万状,瞪起眼睛大声喊叫。

“它怎么样,和我们人这样说话吗?”

“对,就像人一样,什么都像人一样,他于是开始、开始规劝她,她本想应酬他,一直
谈到鸡鸣破晓,可是她胆怯起来,简直胆怯得用手蒙住眼睛。他把她托起来了。好在这时候
有几个姑娘跑过来了……”

“唔,怎么要吓唬她们啊!”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说道。

“妈妈,要知道您自己也占卜过……”女儿说。

“在粮仓里怎样占卜呢?”索尼娅问道。

“最好是现在就到粮仓里去,听听那里的响声。若是听到敲打得咚咚响,就是凶兆,若
是听到装谷的响声,就是吉兆,否则就是……”

“妈妈,告诉我,您在粮仓里遇到了什么?”

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微微一笑。

“怎么啦,我已经忘了……”她说,“你们谁都去不成,是吗?”

“不,我一定要去,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让我去吧,我一定要去。”索尼娅说道。

“唔,如果你不怕,那没有什么,就可以去。”

“路易莎·伊万诺夫娜,我可以去吗?”索尼娅问道。

无论是做戒指游戏、做绳子游戏,或者做卢布游戏,还是像此刻这样聊天,尼古拉都未
曾离开索尼娅身边,他用迥然不同的新眼光看待她。他好像觉得,多亏这副软木炭画的胡
子,今天他才首次充分地认识她了。这天晚上索尼娅的确相当快乐、活泼而且漂亮,尼古拉
从未看见她有过这副模样。

“瞧,她多么漂亮,可是我却是个笨蛋!”他一面想道,一面望着她那闪闪发亮的眼睛
和显得幸福的得意的微笑,这一笑使那胡子下面的面颊现出了一对酒靥。

“我什么也不怕,”索尼娅说,“可以立刻去吗?”她站起来。旁人告诉她,粮仓在什
么地方,她应当站在那儿谛听,然后就把一件皮袄递给她。她把皮袄披在头上,向尼古拉望
了一眼。

“这个少女多么迷人!”他想了想。“到眼前为止我一直在想什么啊!”

索尼娅走到通往粮仓的走廊上,尼古拉说他觉得很热,急忙向正门庭阶走去。这幢屋子
里挤满了人,的确十分闷热。

户外仍然是停滞不动的寒气,仍然是一轮皓月,只是显得更加明亮罢了。光线是那么
强,雪地上的星星是那么繁多,直教人不想抬头去仰望夜空。真正的星星反而不太显眼。天
空里一片昏暗,异常寂寞,而地球之上则分外欢乐。

“我是笨蛋,一个笨蛋!我直至目前还在等待着什么?”尼古拉想了想,他跑步走到正
门庭阶上,沿着一条通往后门庭阶的小经绕过了屋角。他晓得索尼娅会到这里来。数立方俄
丈的垛起来的木柴摆放在道路中间,被积雪覆盖着,可以看见木柴的影子,光秃秃的老菩提
树的阴影交错在一起,它超过木柴并从侧面投射在积雪和小径上。这条小径通往粮仓。原木
造的粮仓的墙壁和被积雪覆盖着的屋顶就像是用宝石凿出来的,在目光下熠熠生辉。花园里
的一颗树喀嚓响了一声,后又鸦雀无声了。心胸呼吸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永恒的青春的活
力和喜悦。

女仆住房前面的台阶上响起了咯吱咯吱的步履声,被积雪覆盖的最后一级阶梯上发出响
亮的回声,可以听见老处女的说话声:

“一直向前走,沿着这条小径一直向前走,小姐,只不过别回头望!”

“我不怕。”可以听见索尼娅回答的声音,她沿着一条朝向尼古拉身边的小径走来,她
那穿着精致的短靿皮鞋的小脚,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索尼娅裹着一件皮袄向前走去。当她看见尼古拉的时候,她呆在离他两步路的地方,她
看见他已不是她从前认识并在平时有点骇人的他了。他穿着一件女人的连衣裙,头发蓬乱,
流露着幸福的、索尼娅未曾看见的微笑。索尼娅很快地跑到他眼前。

“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可是仍然是原来的人,”尼古拉一面思忖,一面注视她那被月
光照耀的脸蛋。他把他的两只手伸进蒙着她的头部的皮袄下面,搂住她,让她紧紧贴着自
己,吻吻她的嘴唇,那两撇画在嘴唇上面的胡子发散着烧焦的软木的气味。索尼娅对准他的
嘴唇中间吻了一下,抽出一双小手托住他的两颊。

“索尼娅!……”“尼古拉!……”他们只说出这几个词。他们都跑到粮仓前面,之后
各人从各人的台阶上下来,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