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天生塔 三

性海迷惑起来,盯视陆渐道:“檀越瞧什么?”陆渐也是一头雾水,方欲张口,忽又见聋哑和尚伸出一手,冲他连连摇摆。陆渐心中大奇:“他一贯呆滞,这会儿怎么不糊涂了?他这手势,却不是叫我噤声么?”心想聋哑和尚如此作为,必有道理,当下闭口不言。

性海注视陆渐许久,见他面色忽而惊奇,忽而迷惑,忽而又有会于心,性海不胜惊讶,忍不住又瞧身后两眼,仍无所见,才放下心来,说道:“檀越留心了,且看贫僧这一相如何?”

陆渐闻声,如梦方苏,但见性海变化出一个“大自在相”,其左手却举得太高,右手垂得太低,双腿蜷得太过,头颅则抬得太高,总之错误不少。而就在他变相之时,聋哑和尚亦随之变化,所变相态,与当日鱼和尚所传,分毫不差。

陆渐微微怔忡,方将性海变相中的谬误道出。性海欢喜不禁,打起精神,将余下相态一一变化出来。但他每变一种错误相态,聋哑和尚便将真实相态变化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如影随形,只是正误有别,姿态自也不同。性海初时所变相态,均是陆渐学过,十六相之后,陆渐便陌生起来。所幸聋哑和尚亦在变相,陆渐心知他所变相态必然无误,便索性看得清楚,比照其变化,指点性海。

性海依照陆渐所言变相,周身筋骨血脉和美通泰,全不似往日那般滞涩酸痛,三十二相变过,身上大汗淋漓,犹如伐毛洗髓、脱胎换骨一般。性海惊喜无比,一鼓作气,将所有相态再练一遍,体内精力越发充足,澎湃激荡,似要冲破肉身。性海胸中快美自得,蓦地纵声长笑,笑声震动林木,枭鸟惊飞。

一声笑罢,性海转过头来,哂道:“多谢陆檀越指点。”陆渐摇头道:“你不要谢我,当谢的另有其人。”性海一怔,笑了笑,道:“不错,不错,当谢的是鱼和尚,若无他传你神通,檀越又如何能转授于我。”

陆渐正要说出聋哑和尚之事,忽又见聋哑和尚在性海身后摆手,顿时欲言又止。这时间,忽见性海目光斜眺,面露惊色,陆渐不由得随他目光瞧去,尚未看清发生何事,小腹忽就一痛,顿时软倒。陆渐惊怒难忍,抬眼望去,只见性海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面露诡笑。

陆渐心往下沉,惊怒道:“你,你……怎么……”性海笑道:“檀越既是金刚传人,料想知道一个规矩。”陆渐道:“什么规矩?”性海道:“金刚神力,一脉单传,从古至今,不曾变过。”陆渐道:“这我听说过。但你为何暗算我?”

“檀越还不明白吗?”性海哈哈一笑,拈须道,“既是一脉单传,就当只有一个传人,如今金刚传人,却有了两个?你说怎么是好?”陆渐皱眉道:“两个?”

“不错。”性海点了点头,指了指陆渐,又指了指自己,笑道,“一个是檀越,一个则是贫僧,这算不算坏了九如祖师、花生大士留下的规矩?”他说到这里,双目中厉芒闪烁,面庞渐渐布满浓郁杀气。

陆渐纵不愿以恶意揣度他人,这会儿也明白了性海的算盘:现今鱼和尚坐化,天神宗伏诛,自己若一死,这世间会“大金刚神力”的人,便唯有性海一人了,然后他仰仗神通,自可为所欲为,无人能管。此人心肠之毒,着实少有,陆渐深恨自己有眼无珠,一时心热,竟将佛门神通传于这般恶徒,不由惊悔无及,大声道:“鱼和尚大师从未收我为徒,我不算金刚传人。”

性海摇了摇头,笑道:“你学会三十二身相,就是金刚门人。说不得,只好委屈檀越了。檀越放心,你传我神通,恩惠不浅,贫僧决不让你多受痛苦。”说毕徐徐举起右手,对准陆渐天灵。

陆渐悲愤莫名,抬眼望去,明月遥挂,万籁无声,聋哑和尚静悄悄立在性海身后,在夜岚中忽隐忽现,料是他双耳俱聋,目光纵然清朗,身子却如无知木石,一动不动。

倏尔阵风卷至,长草低伏,性海手掌猝翻,如电拍落。陆渐心中长叹:“罢了!”

这此间,性海忽觉一股洪沛力道从衣袖传来,手臂一紧,手掌顿在半空。那股大力如潮涌来,扯得他身不由主,旋风般翻了个筋斗,头脸向上,重重跌落,背脊更是好一阵酥麻。

性海情急生变,使“倒坐莲花相”,双肘后撑,煞住落势,腰腹向内弯曲,双腿连环踢出,不料足胫骤紧,如中铁箍,剧痛难忍。性海不由惨哼一声,被那股巨力凌空牵扯,蓬的一声大响,正面向下,深陷土中,从额头到下体,无处不痛。

性海连吃大亏,却不见对手面目,心中骇然已极,身一落地,便扭转身形,施展“大自在相”,欲要摆脱来人。那人却不与他纠缠,放手任其翻滚。性海翻得两转,纵身跃起,扭头四顾,仍不见人,正觉惶恐,身后劲风忽起,性海疾使“人相”,翻足后踢,不料脚至半途,小腿肚一沉,被一股大力借势前送,蓬的一下,踢中后脑。

性海头脑欲裂,鼻间酸楚,几乎儿昏厥过去,剩下一足连跳两跳,才卸开那一脚之力,向前仆倒,使一个“雀母相”,身子蜷如雀卵,原地疾转。原来他自知不是来人对手,便想临败之前,瞧瞧对手模样,也好输得甘心。

不想那人随他转动,始终在他视线之外,性海连转数转,唯见形影飘忽,始终不见那人面目,惊怒间,肩头吃了一脚,大力涌至,性海形如皮球,嗖地破空射出,咔嚓嚓一阵响,撞断三棵大树,落地时性海已然四肢瘫软,两眼翻白,扭动几下,便不动弹。

性海身在局中,了无知觉,陆渐身在一旁,却瞧得清楚极了。那捉弄性海的自然是聋哑和尚了,他轻描淡写,有如逗弄婴孩,一举手,一抬脚,便将性海抛来踢去,耍得团团乱转。

陆渐目睹如此神通,瞠目结舌,心中更觉无比疑惑,不知这聋哑和尚何以变得恁地厉害,与早前判若两人。

聋哑和尚一脚踢昏性海,转过头来,咧嘴一笑,月光映照下,半截断舌乍隐乍现,煞是骇人。聋哑和尚笑罢,一抬脚,便至陆渐身前,数丈之距竟如咫尺。

陆渐惊喜过望,叫道:“大师……”聋哑和尚摇摇头,拍开他的穴道,负在背上,弛足狂奔。

山风灌耳,凉意漫生,两侧景致被月光浸润,如流霜长河,杳然逝去。陆渐如处梦中,回想这几日所见,委实惊奇怪谲,生平所无。抬眼望前,前路浓黑如墨,有如重重谜团,无法揣度,不可预测,他想着想着,不由深深迷惑起来。

聋哑和尚在山崖间纵跃奔腾,有若跳丸飞星。陆渐虽已隐约猜到他的来历,却仍有许多不解之疑,欲要询问,却又想到这和尚又聋又哑,既不能听,也不能答,问了也是白费气力,当下叹了口气,任他去了。

约莫奔了数十里山路,天将破晓,山岭木石渐次分明起来。蓦然间,陆渐心子猛然一提,身子却陡往下沉,他探头一瞧,不觉失声惊呼。

原来聋哑和尚形如飞鸟,跳在半空,前后均是千尺断崖,森然对峙,上方天光一线,乍明还暗,下方巨壑深谷,幽玄冥暗,窈不见底。

陆渐不知这和尚为何从山顶跳下,自寻死路,正自惊慌,身子忽又一顿,心子上窜,堵在嗓子眼上。一定神,蓦见聋哑和尚拽住一根粗长老藤,右足撑着崖壁,如秋千荡起,横移十丈,不偏不倚,钻入对面山壁上一个洞穴。

那洞穴高约一人,宽不足五尺,越往深去,越是逼仄,寒气森森,从洞穴深处涌来,陆渐肌肤上不觉起了一层栗子。

天生塔 四

聋哑和尚放下陆渐,来到一面石壁前,壁上镶有多枚石环,石环上一丈处,银钩铁划,撰有八个斗大字迹:“三十二相,即是非相”,入石寸许,瘦硬绝伦。

陆渐虽不知这八字出自《金刚经》,寓意精微,蕴含佛理。只瞧那字迹,便觉胸口一热,肃穆之感油然而生,当下扶着崖壁,颤巍巍站立起来,双手合十,不胜恭谨。

聋哑和尚亦是双手合十,向壁默立良久,忽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锦囊。陆渐看得分明,失声叫道:“鱼和尚大师的舍利……”

聋哑和尚双耳俱聋,陆渐叫声回荡谷底,他却一无所觉,只是徐徐伸手,攥住一枚石环,轰然抽出两尺见方一口石匣,匣中藏匣,大中藏小,小石匣纵横五寸。聋哑和尚将囊中舍利倾入小匣中,注视良久,微微张口,若有喟然之意,继而手向前推,石匣退入,石壁回复如初。

聋哑和尚又自袖里摸出一枚钢锥,在石匣下方,嗤嗤刻画,石屑纷飞,显出“鱼和尚”三字。陆渐这才惊觉,收藏鱼和尚舍利的石匣右方,五枚?废戮?凶旨#?佑抑磷螅?来挝?骸熬湃缱媸Α薄ⅰ盎ㄉ?笫俊薄ⅰ霸ㄍ吠印薄ⅰ按罂嘧鹫摺薄ⅰ俺宕笫Α保?愫蜕械拿?牛?旁诘诹??br />
陆渐恍然有悟,这奇特山谷并非别处,正是金刚一派六代禅师的安息之所。

想到这里,陆渐热血贲张,双膝跪倒,向着那面石壁,拜了三拜。

拜毕起身,抬眼时,陆渐忽地发现“九如祖师”的石匣上方,显现出若干痕迹。他心生好奇,上前一步,凝目细看,却是一尊僧人小像,挥袖抬足,举目含笑,画像虽小,笔力却雄健异常,下决地圮,上决浮云,吞吐星汉,藐睨众生。

陆渐瞧得两眼,心头忽地一阵狂跳,不觉寻思道:“这像莫不就是那九如祖师?端的好不张扬。”目光一转,又见“花生大士”的石匣上方,亦有一尊小像,笔画粗疏笨拙,乍一瞧如顽童涂鸦,然而细细品味,却是生机骀荡,一派天真,仿佛此人有生以来,便不曾沾染丝毫尘俗秽滓,始终保有赤子童心。

陆渐一一瞧去,其余四口石匣,也无不刻有小像,只是姿态不同,风度迥异。“渊头陀”的小像笔力沉着,意韵深远,清寒寂寥,深邃无极;“大苦尊者”则钝拙滞涩,若尖锥在石壁上凿出无数细孔,连缀成形,神态间如湿灰焦木,了无生气;“冲大师”的小像则笔法潇洒,圆润皎洁,无嗔无笑,宛如一尊玉人;然而到“鱼和尚”处,意境又是一变,朴实浑成,凝如山岳,眉梢眼角,无不流露慈悲。

陆渐身具佛性,观看半晌,不知不觉与这六尊小小人像生出感应,但觉那小像举手抬足,一颦一笑,无不玄微奥妙,意思深长。久而久之,他浸淫其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竟然学着那石壁上的人像,纵情舞蹈起来。

这一舞开,陆渐便觉五脏沸腾,呼吸艰难,浑身经脉肌肤,仿佛寸寸撕裂。陆渐暗叫糟糕,欲要停止,谁知四肢身躯,似被某种力量驱使牵扯,自发自动,哪里停得下来。

陆渐惊骇已极,正自叫苦,忽觉后颈一热,多了一只大手,手心热流汹涌灌入,他尚未明白发生何事,便觉脑中轰隆一声,知觉全无。

这昏迷来去均快,只片刻,重又回复神志,陆渐欲要挣起,却发觉身子僵如石块。天幸后颈那股暖流源源不绝,让他慢慢松弛下来,转头望去,聋哑和尚正盯着自己,神色严厉。

陆渐莫名其妙,不由问道:“大师,发生了什么事……”话一出口,忽又觉悟,眼前这神秘僧人又聋又哑,如何听得见自己说话,想着不觉苦笑。

聋哑和尚瞧他半晌,取出钢锥,在石地上簌簌簌刻画起来,陆渐定神望去,但见地上一行字迹:“祖师本相,学不得,学不得……”

陆渐心中惊奇,想了想,接过钢锥,刻道:“什么叫祖师本相?”

聋哑和尚写道:“壁上人像即是。”

陆渐仍不明白,又刻道:“这是什么地方?”

聋哑和尚信手一挥,刷刷刷写下三字:“天生塔。”陆渐抬眼上望,不觉恍然:“这里下方宽圆,上方尖细,像极了一座天然生成的宝塔,老天造物,真是神奇。”于是又写道:“敢问大师尊号。”

聋哑和尚又写道:“浑和尚。”陆渐暗暗称奇:“这位大师好不奇怪,‘浑’是骂人的言语,他怎的当成了法号。”当下又写道:“大师也是金刚传人?”

浑和尚瞧了,摇了摇头。陆渐心中奇怪,写道:“大师不是金刚传人,怎会三十二身相?”浑和尚转过身来,指着石壁上那八个大字:“三十二相,即是非相。”

这八字极是精微,陆渐揣摩不透,想了一会儿,又写道:“敢问大师和鱼和尚大师有何关系?”浑和尚写道:“他主我仆。”

陆渐一愣,又写道:“既然如此,大师为何不随鱼和尚前往东瀛?”浑和尚摇摇头,写道:“他身负重伤,怕不能回归中土,留我在此,接引金刚传人。”写到这里,他指了指“金刚传人”四字,又指了指陆渐,面露微笑。

陆渐一怔,写道:“你说我是金刚传人?”浑和尚应道:“送回主人舍利者,便是金刚传人。”陆渐看到这里,心头释然:“无怪鱼和尚大师让我前来三祖寺,敢情早有安排。”想到这里,鱼和尚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他不胜感伤,叹了口气,写道:“小子不是佛门中人,称不得金刚传人。”

浑和尚摇摇头,写道:“见性成佛,不拘佛门内外。”陆渐微微苦笑,蓦地想起自身困扰,心急如焚,咳嗽几声,写道:“我要去寻两名女子,还望大师带我速离此地。”

浑和尚瞧了瞧地上字迹,又瞧了瞧陆渐一眼,神情颇为迷惑,过了半晌,摇了摇头,写道:“红粉骷髅,骷髅红粉。”

陆渐怔了怔,瞥浑和尚一眼,微微沉吟:“这和尚在三祖寺装疯卖傻,心中其实明白极了。但由这一句话看,他对天下女子大有成见。莫非他断舌穿耳,便是受了哪位女子的陷害……”他心中胡乱猜测,却不忍询问证实,以免勾起浑和尚的伤心往事,只写道:“形势紧迫,还望大师成全。”

浑和尚长眉微蹙,摇摇头,又写道:“红粉骷髅,骷髅红粉。”陆渐见他恁地固执,微微有气,夺过钢锥,重重刻道:“还望大师成全?”

浑和尚流露愠色,两眼瞪视陆渐,陆渐也张大两眼,一转不转。如此对视半晌,浑和尚眼中掠过一丝无奈,背起陆渐,钻出洞外。一根儿臂粗细的老藤垂在洞前,浑和尚攀藤而上,将至崖顶,撑足荡出,陆渐只觉劲风扑面,风息之时,已至对崖。

天生塔 五

浑和尚放下陆渐,俯身运指,在土中写道:“往何处去?”陆渐也写道:“我也不知。”浑和尚长眉微皱,写道:“我在寺前溪边救你,还送你回去?”陆渐略一思索,写道:“甚好。”浑和尚瞪了瞪他,鼻间哼了一声,又将陆渐背起,快步急行。

奔走不久,忽听细微人语,浑和尚猝然止步,一跌足,悄没声息,钻入古木枝桠间。陆渐越过他肩头望去,蓦地惊喜不胜。原来前方林子里,宁凝与苏闻香并肩而行,向着这方走来。

一夜不见,宁凝愁容惨淡,秀眉敛忧,走了两步,忽而轻叹道:“苏兄,你断定他从这条路走过么?”

“错不了!”苏闻香一抽巨鼻,“还有他的气味呢!”宁凝犹豫道:“可他、他的身子那么弱,走两三里还罢了,从三祖寺来到这儿,几十里山路,又怎么走过来呢?还有,这里阴森森的,要是遇上野兽,他又怎么抵挡?”说到这里,她眼圈儿微微泛红,涩声道,“都怪我不好,一难过,就那么走啦……他若有不测,我,我……”

陆渐再迟钝十倍,也听出宁凝话语中的“他”便是自己,想到她为自己忧愁难过,心中好一阵感动。

“凝儿别急。”苏闻香抽了抽鼻子,又道,“除了他的气味,还有一股气味,又酸又臭,夹杂干柴味道。那位陆……陆……”宁凝道:“陆渐。”

“是,是!”苏闻香说道,“那位陆渐必定好端端的,和那个又酸又臭的人在一起的。”

陆渐一吸气,果然发觉浑和尚身带酸臭,想是多日未曾沐浴;但陆渐不拘小节,对方若是亲友,便往往只见其长,不见其短,更不在意对方是脏是臭,苏闻香若不提及,只怕他十年八年,也不会发觉此事。

宁凝看了苏闻香一眼,凄然一笑,轻声道:“苏兄,多谢啦,没想到你在这时候,还肯帮我。”

“什么话,什么话。”苏闻香双手连摆,大声道,“天部劫奴,同甘共苦,无论何时,我们都要帮你的。”

宁凝呆怔时许,不觉流下泪来,摇头道:“苏兄,从昨日起,我再也不是天部劫奴,只怕将来,你我再见之时,不是同伴,而是仇敌。”说着说着,泪如走珠,不住滚落。

苏闻香亦不觉流露矛盾之色,绕着宁凝踱来踱去,使劲挠头道:“凝儿,凝儿,别哭,别哭。书呆子、狗腿子、猪耳朵和我,四个人商量好啦,无论如何,决不和凝儿你为难,大不了,大伙儿都犯黑天劫,一起死了。”

宁凝垂头望着地面枯枝败叶,心中忽喜忽悲,忽冷忽热,起伏难定,纵是泪如泉涌,也难以宣泄心中之情,蓦然间,小嘴一张,双袖掩面,哇地哭了出来。

苏闻香心性痴顽,哄女孩儿开心非其所长,见状大失主张,两手互握,焦急道:“凝儿,你别哭呀,别哭呀……你,你再哭,我也要哭了……”话没说完,当真瘪嘴抹眼,哭将起来。

陆渐身在树上,看着这劫奴间的情谊,既是感动,又觉难过,眼前泪水模糊,忍不住高叫道:“宁姑娘,我在这里呢……”话音未落,身子陡震,一个趔趄,栽下树来,行将落地时,上方忽有大力牵扯,令他坠势一缓,是以身子着地,不觉疼痛。爬起来时,只见宁凝、苏闻香快步赶来,宁凝秀靥上泪痕未干,神色亦惊亦喜,扶起陆渐,不待他说话,劈头便问:“摔痛了吗?”

陆渐道:“还好!”宁凝却流露嗔色,呵斥道:“好什么好?你身子这么弱,怎么爬那样高?”

陆渐一愣,道:“我……”掉头望去,却见树梢空空,浑和尚已然不知去向。陆渐心知他不愿以真身示人,不觉微微叹气。

宁凝注视陆渐,些微神色变化亦不放过,见他惆怅叹息,便问道:“叹什么气呢?”陆渐摇头道:“没什么,能再见到你,我心里很欢喜。”

宁凝心头一跳,双颊滚热,欲要笑笑,但不知为何,反是冷冷地道:“有什么好欢喜的?”

陆渐道:“我怕你伤心太过,苦了自己,如今见你平安,自然欢喜。”

宁凝瞧他一眼,心中气苦:“原来你只为这个欢喜?早知这样,我还不如跳崖自尽,让你难过才好。”

原来,宁凝乍闻噩耗,伤心欲绝,茫然不辨道路,发足狂奔,直奔到一座高峰之上,望着茫茫云海,心中情愫也一如眼前,翻滚起伏。种种悔恨、羞惭、悲伤汹涌而至,她不由得大放悲声,哭声随风送出,悠悠荡荡,消逝在云天之际。

宁凝哭到身软,望着点点泪珠儿,消失在千寻谷底,益发情怀跌宕,难以自己:“妈妈为我而死,我却效命仇人,恩仇不分,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儿;沈舟虚那贼子害死妈妈,又害爹爹双眼失明,流落异国,更将我炼成劫奴,对付爹爹,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我若不杀了他,誓不为人……”霎时间,她心中第一次充满怨毒,锐薄的指甲刺入掌心,流出血来。多年来,她虽为劫奴,却从不自怨自艾,可此时此刻,却深深痛恨起自身来,恨不能一阵罡风吹来,将这个可悲可鄙的身子吹成满天飞灰,散落天涯海角,永不复聚。

可是天不从人愿,风势渐柔,如一双纤手,拂起她乱丝也似的秀发,扫过面庞,冰冰凉凉,微有湿意,刹那间,宁凝心神悸动,掠过一个秀丽温婉的影子:

“主母……”宁凝心儿似被扎了一下,“啊不,那商清影也知道我的身世么?这么多年,她对我的恩情也是假的么……”宁凝眼中朦胧,商清影的身影若隐若现;夜里寒时,总是这女子为自己拉上衾被;渴时饿时,总是她端来佳肴清茗;自己穿的第一条罗裙,是她亲手绣的,自己第一次画眉,也是她亲手所描;识的第一个字,唱的第一支曲,绣的第一朵花,绘的第一张画,无不那个温婉的女子;从记事起,宁凝便将她当作亲生母亲,爱她敬她,撒娇弄痴,依偎说笑,牵手嬉戏;甚至于夜夜入梦,都能梦见她的样子……

“母女……仇人……”宁凝芳心寸寸碎裂,眼前发黑,喉间微微发甜,“我真要报仇么?杀了沈舟虚,只会惹她伤心,不杀沈舟虚,妈妈在天之灵,又怎能安息?”想到这儿,她举目望天,白云深处,似有一张芙蓉素面,含笑凝睇,“妈妈……”一股甜美之意涌上心头,而只刹那,宁凝忽又发觉,那幻影赫然便是商清影的样子。

“我连妈妈的样子都不记得……”宁凝一阵茫然,任由山风渐厉,吹得她衣裙飘举,有如遗世仙子,孤寂无依。

“与其这么为难,还是死了的好……”这念头如电闪过,宁凝忽地松了一口气,望着云海深谷,定定出神,心想只需纵身一跳,便能一了百了。然而这时,她心底深处,忽又掠过一张面孔。

“陆渐……”宁凝娇躯轻颤,依稀想起,自己奔跑时,陆渐一直在身后叫喊,而那时自己神志昏乱,什么顾不得了。

天生塔 六

想到这里,宁凝蓦地惊慌起来,什么愁苦怨恨尽皆抛在脑后,当即掉转身形,狂奔下山。下至山脚,忽见苏闻香快步走来,宁凝心慌已极,不问由来,扯住他道:“你看见陆渐了吗?”

苏闻香见了宁凝,满面喜色,听这一问,却流露几分错愕,反问道:“他没跟着你么?”宁凝心下一沉,急问详情,得知陆渐果然追赶自己。宁凝深知他的病情,不由芳心大乱,死念尽消,拉着苏闻香四处寻找。

两人沿途交谈,宁凝又得知宁不空终于没和沈舟虚交手,黯然退去。宁凝知道父亲退却,全为自己,心中悲喜莫明,亦暗暗松了一口气。于是又问苏闻香来意,知道他奉命追踪姚晴,走到半途,担忧宁凝,于是闻香识途,追踪而来。宁凝感动之余,心中矛盾又添几分。

如此走走停停,二人经三祖寺向天生塔一路寻来,天可怜见,终于让他们找到陆渐。

这其中的曲折,宁凝自怜自伤,断不会向陆渐吐露,此刻看陆渐容色枯槁,一日不见,竟又消瘦许多,不由心中酸楚,欲要抬手为他拂拭面颊,然而手指方动,却又无力垂下。

陆渐见宁凝无恙,满心喜悦,说道:“宁姑娘,沈舟虚如此恶毒,将来必有报应。你千万别因为这种恶人,做出什么傻事。”

宁凝心道:“你才傻呢,世上那么多恶人,又有几个得到报应的?唉,罢了,若你不是这股傻气,我也懒得惦记你。”想到这里,悄悄瞥了陆渐一眼,双颊微微发烧。

却听苏闻香道:“凝儿,你找的人找到了,我也要去寻那姓姚的姑娘了,若不然,主人可不饶我。”

宁凝芳心微沉,转眼一看,陆渐果然露出专注神色,盯着苏闻香道:“姓姚的姑娘是谁?”苏闻香胸无城府,坦然道:“就是跳下山涧的那位,她没死,还活着呢。”

陆渐惨白的脸上涌起血色,眉飞色舞,拽住苏闻香,疾声道:“她在哪儿?快,快带我去,带我去。”苏闻香道:“方才经过三祖寺时,我嗅到了她的气味。奇怪,难道她一个女孩儿家,竟然躲在和尚庙里?”

陆渐心想姚晴曾经隐身青楼,躲在和尚庙中,何足为怪。一念及此,不由心神激荡,竟将宁凝忘在一边,握住苏闻香手臂,急道:“苏先生,快带我找她去。”

苏闻香略一犹豫,当先引路。陆渐紧随其后,走得二里,便觉双腿沉重,跟不上苏闻香的步子,焦急间,忽觉一只手握住右腕,酥暖之意徐徐涌入,陆渐如浴春风,无端精神大振。转头一瞧,宁凝神色冷清,抿着嘴直视前方。陆渐笑道:“多谢宁姑娘。”宁凝咬咬嘴唇,眼角闪动泪光。

陆渐惊讶道:“你,你哭什么?”宁凝哼一声,扭过头去。陆渐莫名其妙,却也不好再问。

不多时,便至三祖寺外,忽听寺内喧哗,循声行去,只见几个僧人退过来,其中两人腰腿间血肉模糊,大声呻吟。陆渐奇道:“寺里发生何事?”

一僧见他三人貌似香客,便叫道:“快快下山,寺里出了妖邪,正在藏经阁行凶呢!”他说话时,受伤僧侣“啊哟、啊哟”连声叫喊,十分凄惨。陆渐大生义愤,忘了自身顽疾,加快脚步,直奔藏经阁。

将近阁楼,便听人声如沸,遥遥望去,性明率领百余僧众手持棍棒枪矛,围着藏经阁,大声齐念《般若波罗密心经》,怯除心障,邪魔不近。

性觉站在众人之后,微露愁容,性智则气色颓败,由两个小沙弥搀扶而立。陆渐见这二人,心中不胜鄙夷。觉、智二人忽见陆渐,也是一愣,流露惊惶之色,不待陆渐说话,性觉已合十道:“檀越昨日不辞而别,老衲惶恐不胜。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檀越量如大海,宽宥则个。”

他这话不无讲和之意,陆渐虽觉这和尚阴险伪善,但关押自己时,并未以武力相逼,比起性海,更多一点儿良心,是以冷哼一声,并不说破昨日之事。二僧见状,略略松一口气。

陆渐目视阁楼,皱眉道:“那上面当真有妖邪害人?”性觉点头道:“这魔头藏在楼上,不时潜出,盗窃茶点饮食,性明师弟跟踪发觉,却被她行凶,伤了好几名僧侣,更在阁楼四周布下邪术,人不能近。”

此时性明念罢经文,召集众僧悄声商议:“心悟,你带一队人手,从正面楼梯攻入,引开邪魔注意;心空,你带几个轻功了得的弟子,潜到附近屋顶,破窗而入。”心悟、心空应了,各率人手,分别行事。

心悟率数十僧人手持兵刃,直冲阁楼。尚未冲近,土皮拱起,刷刷刷迸出几根粗藤,藤上尖刺密布,只一卷,便听两声惨叫,当头两名僧人跌倒在地,捂腿惨叫。心悟眼见藤来,将身一纵,高高拔起,手中棍棒探出,撩那怪藤,谁想那藤见风就长,藤上生藤,刺上生刺,藤蔓渐粗,尖刺渐长,如此衍生反复,须臾化为一张巨网,呼的一下,将心悟罩个正着。

心悟凄声惨叫,怦然落地,浑身血肉模糊,滚得两下,即不动弹。性明惊怒交迸,正想亲自冲上,忽听一声大响,却是心空撞破窗扇,闯入阁内,随即便听阁中传来呼喝打斗之声。同时,楼前怪藤忽生异变,嗤的一下化为飞灰。

性明喜不自胜,提起棍棒,跳入楼中,一时间,阁楼中乒乒乓乓,打斗更剧,只听性明怒叫道:“不是妖怪,是人,是人。”众僧听了,又惊又喜,哄然涌入楼中。蓦然间,楼头一道白影破窗而出,落向附近屋檐。

性觉将身倏晃,纵上房顶,一拳送出,正是“镇魔六绝”中的“一神拳”。那白衣人好容易脱身,到此时一口气已衰,忽觉拳风刚猛,如山压来,顿时不敢硬接,翻身落下屋顶。

“哪里走?”性觉一声厉喝,运爪扣向白衣人肩头。他身为一寺之主,修为冠绝,这招“雕龙爪”精奇刁钻,白衣人半空中无所凭借,眼看难避,不料身旁风声疾起,一条棍棒腾龙起蛟,嗖地刺向性觉。

性觉微一侧身,大袖拂出,卷住木棒。这一记“大梵幡”亦是六绝之一,威力奇大,碗口粗细的树木,若被卷住,亦不免连根拔起。性觉本想夺下木棒,不料袖棒相交,那木棒忽生巧劲,虽然轻微,却恰到好处,带得性觉身不由主,歪歪斜斜,横移尺许,“雕龙爪”顿时抓空。

性觉惊怒交迸,掉头望去,陆渐持棒而立,两眼圆睁,高叫道:“阿晴,快走。”

原来陆渐一见那怪藤,便猜到楼中人必是姚晴,只恨身子虚弱,无力分开人群,入楼相救。焦急间,忽见姚晴遁出楼外,性觉上前阻截,便使“天劫驭兵法”,夺下身边一根棍棒,点向性觉,性觉举袖来拂,“天劫驭兵法”再度运转,拖动性觉身形,破了他的爪势。

姚晴乍见陆渐,眼里掠过惊喜之色,当即纵身赶来。性觉不容二人相聚,紧随其后,沉喝一声,方要出拳,忽觉脸面剧痛,如被火炙,顿时啊呀一声,捂着脸倒退几步,重重撞在性智身上。性智伤后无力,连着两个侍儿,被撞了个四脚朝天。

众僧见住持、长老吃亏,纷纷上前扶持,姚晴趁机拉着陆渐,奔出寺外,宁、苏二人也尾随其后。

奔出寺门,钻入一片山林,姚晴放开陆渐,蹙眉道:“你怎么来了?”这一阵狂奔,陆渐几乎窒息,剧咳一阵,说道:“我,我来找你的……”定神打量,却见数日不见,姚晴云鬟蓬乱,白衣鞋袜溅满泥污,多有破损,看起来十分落魄。陆渐瞧到这里,不由轻轻叹息,心知她这些日子必定受尽艰辛,以至于无暇整饰容貌、更换衣衫了。

宁凝对姚晴闻名已久,此次初见,也不觉凝神打量,见她粗头乱服,不掩国色,端的明丽无俦,艳光四射。宁凝虽是女子,也觉心动,不由得想道:“无怪陆渐对她恁地痴心,她,她真的是很美……”

天生塔 七

姚晴见宁凝怔怔望着自己,目中神色复杂难明,不由心中疑云大起,冷冷道:“陆渐,他们是谁。”陆渐道:“这位是宁凝宁姑娘,这位是苏闻香苏先生?”

姚晴流露警觉之色,秀眉微皱,冷哼道:“原来是天部劫奴?你们也是为祖师画像来的么?”陆渐忙道:“阿晴,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姚晴冷笑道:“宁不空、沙天洹想抓我,沈舟虚想抓我,左飞卿、虞照、仙碧,都想捉我……陆渐,你若也要抓我,趁早动手,我皱一下眉头,便不姓姚……”说到这儿,双目泛红,涌起晶莹泪光。

陆渐目定口呆,愣了一会儿,摇头道:“阿晴,你这么说,不如杀了我的好。”姚晴冷笑道:“这么说,你不是来抓我的?”陆渐瞪着她,面色涨红,一言不发。

姚晴见他愠怒,语气稍软:“那好,你将这两人杀了,我便信你。”

“怎么成?”陆渐失声道,“宁姑娘是我的朋友?”

“朋友?”姚晴扫视二人,顷刻印证心中所想,冷冷道,“敢情你的朋友都是漂亮姑娘?”

陆渐莫名其妙,皱眉道:“你,你说什么话?”姚晴道:“先是仙碧,如今又是什么宁姑娘,看不出你又蠢又笨,却是艳福齐天呢。”

她目如寒冰,声音更是冷淡,陆渐气得说不出话来,宁凝也听出弦外之音,她此时万念俱灰,亦无心久留,苦笑道:“苏兄,走罢。”苏闻香点点头,二人转身要走。姚晴蓦地喝道:“想走么?这么容易。”瞳孔骤然收缩,寒光如刺,迸射而出。

陆渐深知姚晴的手段,见她神情,心叫不妙,当即涌身一跃,扑了过去。姚晴已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心神全在宁、苏二人,万不料到陆渐会来阻拦,顿时腰身一紧,竟被他牢牢抱住。

二人相识已久,陆渐始终谦谦守礼,忽而如此,姚晴当真措不及防,男子气息扑面而至,令她身子发软,愣在那里,发出“土劲”亦有不能,只听得陆渐大声叫道:“宁姑娘、快走,快走……”

宁凝回头瞧他一眼,面色苍白,细眉轻颤,蓦地掉头,与苏闻香匆匆去了。

姚晴望着二人去远,又气又急,然而身子却软软的不听使唤,怎也聚不起气力挣开陆渐,不由忖道:“这个臭小子,对我用了什么邪法?臭小子,臭小子……”

要知多日来,她迭遇大敌,心力交瘁,枕戈待旦,明里虽不承认,心底里却无时不在想着陆渐,只盼他守在身边,让自己放下一切,沉沉睡去。故而一旦心愿得偿,不自禁杀心顿去,疲惫感油然而生,再也提不起争强斗狠的心思,任由陆渐紧紧拥在怀里,双眼微合,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喃喃道:“臭小子,你还没死么……”

陆渐一愣,道:“我……”忽觉一阵腿软无力,竟然傍着姚晴,慢慢滑落。原来他方才情急之下,用力太甚,再度引发劫力,身子倍感空虚。

姚晴将他扶起,坐到一棵大树根旁,目视陆渐,只觉多日不见,他越发孱弱了,脸上的黑气忽也消散了,苍白的双颊微微透明,泛着别样神采,仿佛血肉已被劫力炼化了,仅余一具躯壳。

“回光返照么?”姚晴心底涌起一股苦涩,望着陆渐,不觉痴了。

“阿晴!”陆渐缓过一口气,苦笑道,“宁姑娘救过我,你,你不能伤她的。”姚晴盯着他,目光星闪,忽地紧咬朱唇,站起身来,快步如飞,向着林子深处走去。

陆渐只当她仍在恼恨自己放走宁、苏二人,心中大急,欲要挣起,却不能够,眼见她消失林中,不由高叫道:“阿晴,别,别走……”

姚晴步子不停,径直向前,陆渐心中委屈已极,蓦觉酸热之气直冲双眼,脱口叫道:“阿晴,我快死啦……”多日来,这句话在他心中响了千百遍,可是面对他人,从不吐露,然而这会儿不知怎的,竟然冲口而出,一声叫罢,眼泪已流了下来。

姚晴蓦地止步,林中寂静如死,偶尔微风吹叶,沙沙细响,一本无名小花,随风摇曳,花瓣无声零落。姚晴望着落花,肩头颤个不住,蓦地伸袖拂面,转过身来,双眼微红,死死盯着陆渐,似有极大恨意,一步步走了过来。陆渐见她神色骇人,吃了一惊,眼看姚晴走近,不由说道:“阿晴,宁姑娘她救过我的……”话音未落,姚晴蓦地抬起纤手,呼地刮向他的左颊。

陆渐眼见手来,浑忘躲闪,谁知那手来到颊边,竟又停住了,轻轻抚着他的面颊,暖意透入肌肤,沁人心脾。姚晴口唇翕动,眸子渐渐蒙胧,右手落下,扣住陆渐肩头,指甲入肉,陆渐眉头一颤,吸了一口凉气。

姚晴螓首低垂,泪珠点点,在枯叶上留下淡淡的水痕。一霎那,陆渐望着她,竟忘了肩头刺痛,而是深深怨恨自己来,恨自己太笨,不解这少女的心思,姚晴就似一个谜,或许,自己一生一世也解不透的。

“我不许你死。”姚晴蓦地抬头,双颊泪痕斑斑,神色间却极是倔强,“你也不许再提这个字。”

陆渐皱了皱眉,摇头道:“人的死活,哪儿由得自己?”姚晴怒道:“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陆渐见她近乎蛮横,真不知如何回答。正自迷惑,姚晴忽地将他背起,快步而行。陆渐道:“阿晴,你做什么?”姚晴一言不发,低着头只是飞奔。

陆渐虚弱已极,伏在佳人背上,埋首秀发之间,幽香若有若无,透鼻而入,陆渐忽然之间,便觉浑身燥热,绮念丛生,心道:“苏先生说阿晴身上有一种体香,十分好闻,几十万个人中也遇不上一个,难道就是这个么?”当下不住吸气,如饥似渴,嗅那香气,心中隐隐盼望永远这样伏着,嗅一辈子才好。

他性命危如累卵,却仍有这等不轨之心,姚晴倘若知晓,必然啼笑皆非。但她此时心如乱麻,浑不觉陆渐的异样心情,奔走片刻,遥见前方山坡上,矗立一座茅草房屋,当即上前,推门而入。

那房子废弃已久,空空如也,姚晴将陆渐放下,低声道:“你在这儿等我,待会儿,我一定带那救命法儿回来……”陆渐讶道:“救命,救谁?”姚晴深深望着他,蓦地凄婉一笑,缓缓起身,向着那扇柴扉走去。

陆渐晕晕乎乎,只觉这情景似幻似真,眼见姚晴离去,顿时魂魄回身,叫道:“你去哪儿?”姚晴默不作声,开门,出门,闭合柴扉,小屋中陷入黑暗里。

陆渐心生不祥,忍不住大叫姚晴的名字,叫声前后相叠,回荡屋宇之间,许久方才安静下来,陆渐脸上冰凉湿润,不知何时,已然挂满泪水。

这时间,忽听“嘎吱”一声,柴扉洞开。陆渐猛然抬头,耀眼的强光中,一个身影若隐若现。陆渐喜不自禁,冲口叫道:“阿晴……”

“哈哈。”来人大笑,“怎么,又把姚大美人弄丢啦?”

陆渐身形陡震,恍惚间,只见谷缜笑吟吟踱入房中,眉飞色舞,神采照人。

陆渐不由大睁双眼,谷缜嘻嘻笑道:“你死瞪我作甚么?我像鬼么!”陆渐惊喜已极,语塞半晌,喃喃道:“你还活着啊?”

“好家伙。”谷缜啧啧道,“你竟敢咒我死了?”三两步走上前来,揪起陆渐,狠狠一拳,打在他肩头,不料牵动陆渐伤势,惹得他一阵咳嗽。

谷缜咦了一声,住手道:“你怎么了?”陆渐吐一口气,摆手道:“我不碍事,你怎么来的?”谷缜望着他,笑容渐收,眉间闪过一丝愁意,半晌说道:“我老远听见有人打喷嚏,特来瞧瞧。”

“打喷嚏?”陆渐微微皱眉。

“正是。”谷缜点头道,“若不是打喷嚏,怎么‘阿嚏、阿嚏’的?”陆渐一愣,恍然有悟,“阿晴”、“阿嚏”甚是谐音,自己大叫“阿晴”,恐怕外人听来,还当自己正打喷嚏。陆渐本来愁绪满怀,这一下,也被逗得哈哈大笑。

忽听门外一个脆生生的嗓音叫道:“谷缜,你到底弄什么鬼?”陆渐讶道:“还有人?”谷缜笑笑,点头道:“不但有人,还多得很呢!”

陆渐听了,越发迷惑起来。

北落师门 一

那一夜,谷缜被谷萍儿制住,望着施、谷二女交手,大感滑稽,心道这老天爷约莫发了疯,将这世事尽数颠倒了:自己爱的女子要捉自己,害过自己的女子,偏偏又百般护着自己,真是颠七倒八,不成样子。

谷缜想着,斜瞅身边波斯猫,不觉暗叹:“猫啊猫,若有来世,我也向阎王老儿请求做猫,省得太多烦恼……”一念及此,那猫儿一双湛蓝瞳子凝注过来,一瞬不瞬。谷缜有生以来,从未被一个畜生这般注视,不觉心中发毛:“这贼猫儿瞧我作甚?我又不是耗子……”心念未绝,那猫将身一纵,跳到他腿上,冲他衣袂嗅了又嗅,然后伸出一只前爪,在谷缜腰间挠来挠去。

虽然隔了几重衣衫,谷缜仍觉猫爪过处,奇痒难煞,然而欲笑不能,一股气只在胸臆间冲突翻滚,蓦地心口发热,“哈”的一声,冲口而出。

只笑了半声,谷缜便即打住,盯着那猫儿,惊诧极了。原来他被谷萍儿封住要穴,出声不得,此时不但笑出声来,抑且从手至脚,均能动弹。

谷缜长于应变,只一愣,便抱了猫儿,站?鹄础>倌客?ィ?┟蠲钣牍绕级??返浇粢?赝罚?尴舅?恕?br />
谷缜暗自好笑:“我大好男儿,竟然做了娘儿们的赌注?他奶奶的,管他谁胜谁败,我先拍马走人。”

心意已决,谷缜屏息走了十来步,瞧那怀中猫儿,又忖道:“这贼猫儿竟会给爷爷解穴?很好很好,萍儿那丫头害我不浅,我虏走她的猫儿,害她担心难过,也是报应。”想着越发心安理得,抱着那波斯猫,放开步子,跑将起来。

这波斯猫正是北落师门,当日与陆渐在海上失散,几经辗转,到了叶梵一名侍女手里,随她来到中土,其间又被叶梵转送给谷萍儿。

北落师门性子灵通,一心寻找旧主仙碧,故而才会一反常态,与陆渐同行。一日回到中土,它寻主之念越发强烈,若能寻到仙碧最好,既然不能寻到,就想先找陆渐,由他再寻仙碧。谷缜与陆渐相处已久,不经意间,衣衫上留下陆渐的气息,北落师门嗅见,不啻于发现寻主线索,立时施展异能,解开他的穴道。

谷缜却不知自己怀抱西城灵兽,一脱大难,欢天喜地,对北落师门一口一个“猫兄”,分外亲热。北落师门原本重女轻男,跟随男子,实不得已,听这少年胡言乱语,心中大为厌烦,当下眯眼假寐,懒得理会。

谷缜怕后方追来,跑到身子虚脱,才一跤坐倒,心道:“老子这一下子鱼入大海,鸟上青霄,劳什子东岛五尊,都该吃我的屁了。”想着欢喜不禁,在草地上打两个滚儿,见北落师门死样活气,不由笑道:“猫儿都是昼寝夜醒,深更半夜,你还睡得着?还不起来捉老鼠么?”说着顽皮心起,便去揪它颈皮,不料北落师门两眼陡张,呼地抓来,谷缜手背剧痛,多了五道血痕,不由怒道:“贼猫儿,抓你老子?”挥舞巴掌,方要拍下,忽见北落师门冷冷瞧来,目光极是阴沉。

谷缜呆了呆,倏尔转怒为笑,骂道:“贼猫,敢瞪你老子?”手掌在北落师门头顶掠来掠去,却不当真拍落。北落师门本想待他手来,给他一下狠的,不料谷缜乖觉,竟不真打,瞧了一会儿,又觉厌烦,闭眼打盹不提。

谷缜兴奋劲一过,倦意陡生,寻思:“须得找个地方,睡他娘的。”即刻漫步向前,寻找人家借宿。

不想他方才急于逃命,尽往偏僻处行走,不知不觉已入深山,夜浓林深,早已迷路,走了数十里,也不见灯火,腿脚酸软,寻一块大石,坐下歇息,尚未坐热,忽然平地一阵风起,隐含丝丝腥气。

谷缜一个激灵,寒毛陡耸,掉头望去,大惊失色,但见一头白额猛虎雄踞身后,铜铃巨眼,凶光毕露。

谷缜虽有偷天换日之计,却无降龙伏虎之能,遭遇险恶之徒,还可设计弄诡,如今遇上一头猛虎,真叫无法可施,刹那间,虽不至瘫软如泥,却也腿脚僵硬,寸步难移。

虎啸低沉,那虎前掌一按,便要扑来,谷缜却觉怀中一动,北落师门窜将出来,悄然落地,蓝莹莹的眸子对上恶虎双睛

那虎本来专注谷缜,这当儿却被这只小猫吸引住了,顿时煞住扑势,移步换形,鼻子抽动,神色颇为困惑。

北落师门一派悠闲,蹲在地上,舔爪子,挠颈毛,片刻立起,一抖身子,长毛如雪,四散飘扬。那虎不由吃了一惊,后挪半尺,低声吼叫。北落师门却喵的一声,蓦地迈开细碎步伐,绕着那虎转起圈子。

野兽弱肉强食,常处生死边缘,故而直觉敏锐,超过人类。那虎深感不妙,不由自主,随着北落师门原地转圜,双睛始终不离那对猫眼,前爪着地,咆哮连连。

谷缜僵立一旁,既是吃惊,又觉有趣,这两只兽类,一个庞大凶恶,花纹斑斓;一个小巧恬静,雪白可爱;这么一大一小彼此对峙,真是奇怪极了。

“是了。”谷缜心念急转,“贼猫儿缠住大老虎,正是老子逃命良机。”方要转身,忽又忖道:“不对,不对!贼猫儿两次救我,我弃它而去,岂非不讲义气。”想到这儿,心中不觉好笑:“老子莫不是疯了?跟这猫儿狗儿,也讲起义气来了?”虽然心中自嘲,却不再挪动半步。

只见北落师门小碎步越行越急,转到第三圈,一阵风来,树摇叶晃,飒飒细响,猛然间,惊天动地一声虎啸,谷缜眼前陡暗,那猛虎腾空而起,如飞来山岳,挡住星月。

白光乍闪,北落师门先向左窜,忽转右纵,虎形猫影,凌空交错。

“喵!”一声猫叫,凄厉绝伦,撕心裂肺。

“贼猫儿……”谷缜心头剧震,脱口惊呼,继而一声虎吼贯耳,长草偃伏,树叶振落,那头白额虎四爪着地,如颠如狂,摇头摆尾,高起低伏,两行鲜血自它眼窝流下,点点滴滴,洒落在地。

谷缜惊疑不定,凝神望去,北落师门蜷若一只雪白毛球,四爪如钩,扣住虎头,任那老虎如何跳跃挣扎,只是不动。

“吧嗒”脆响,虎头迸裂,那老虎的天灵盖被北落师门活活掀开,露出热腾腾的脑髓。老虎形如醉酒,摇晃着走了几步,终于砰然歪倒,再无动弹。

谷缜望着虎尸,怔忡时许,再瞧那波斯猫,早已蹲在一旁,精心舔舐爪上血迹,须臾舔罢,踱将过来。谷缜望着这小小猫咪,忽觉心惊肉跳,拱手笑道:“猫兄,救命之德,多谢多谢。”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步步后撤。

北落师门见他畏畏缩缩,大不耐烦,白影闪动,谷缜便觉肩头多了个毛茸茸的物事,顿时冷汗迸出,手足僵硬。直待了片时,不觉那猫儿异动,方才定心,苦笑道:“古有武松,今有猫兄,谷某真是见识了,日后还请多多指教,若有怠慢之处,担待一二。”他也不知这猫儿能否听懂,总之胡言乱语,讨其欢心,以免“猫”颜震怒,给自己一爪半爪,可是大大不妙。

既有神猫在肩,谷缜行走林中,胆量陡增,只管横冲直撞,肆无忌惮,不多时寻到一个山洞,铺上枯枝败叶,躺下歇息。

北落师门 三

这一觉无思无梦,醒觉时,谷缜神气清爽,即刻跃起,走了几步,忽然不觉伤口痛楚,低眼望去,身上伤口不知何时尽数弥合,仅余淡淡红痕。

谷缜吃了一惊,旋即明白是那紫芝之功,顿时喜不自胜,叫道:“猫兄,猫兄。”飞奔出洞,脚步未停,树丛飒然一响,窜出两头大狼,张牙舞爪,猛扑上来。

谷缜满心欢喜化为一团愤怒,无奈之下,只得施展“猫王步”招架。然而此次多了一头狼,应付起来越发惊险。苦斗半晌,总算制服二狼,谁知北落师门不容他喘息,又陆续赶来更多野狼、豺狗,乃至于花斑大豹,与谷缜搏杀。谷缜若然伤疲,它便衔来紫芝,谷缜食后,沉睡如死,可是一觉醒来,又必然伤愈力复,更胜往昔。

丛林中弱肉强食,竞以武力取胜,谷缜素日的聪明机巧,面对如许猛兽,无所用之,唯有鼓起智勇,保命求生。好在他性喜挑战,乐于冒险,越到生死关头,越能激发自身潜力,是故初时气愤,几次争斗下来,反而生出莫大兴趣,对这“猫王步”的神妙节奏领悟益深,伏兽制强,渐有余力。尤其服食紫芝之后,日觉体健身轻,精力鼓荡,跳得更高,跑得更快,挥拳出脚,无不沉猛。只苦了这一山的虎豹豺狼,短短数日间,死伤不迭,即不死伤,也被谷缜一顿拳脚打得昏头胀脑,夹尾而逃。

这一日,谷缜周旋良久,总算赶走一头猛虎,身子疲惫已极,四顾不见北落师门,便坐将下来,闭眼假寐。坐了片刻,睡意正起,谷缜心头忽地一动,这几日他与野兽对面相搏,对丛林中的危机渐渐生出异常灵觉,当即猛然睁眼,却见北落师门悄立丈外,口衔一枚紫芝,眼中蓝光湛湛,极是阴沉。

“贼猫儿。”谷缜松一口气,笑道,“又送吃的来的?”话未说完,心跳忽剧,一股寒意走遍全身。谷缜猛然掉头,便听一声锐响,既似雏鸡哑啼,又如坚帛撕裂,霎时间,从十丈外的草丛中钻出一个蛇头,大如笆斗,后面带着水桶粗细的蛇身,通体紫鳞,长达七丈。

谷缜几不信天下间竟有如此恶物,饶是他镇定过人,也不由两眼大睁,气为之闭,眼见那条怪蟒嗤嗤吐信,旋风般盘起一座蛇阵,上下两丈,蛇眼血红,静静盯着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忽地松口,前爪倏挑,那枚紫芝远远飞出。嗤的一声锐响,蛇头骤晃,噬向紫芝。

北落师门忌惮蛇头高昂,不易跃上,是故抛出紫芝,诱那蟒蛇低头,蛇头甫动,它便纵奇步,跳上蛇头,方欲抓落,狂飙陡起,粗大蛇尾疾扫而至。北落师门立足未稳,便被千钧之力远远抛出。它亦甚是了得,凌空翻身,悄然着地,身如弯弓,尖声厉叫,双眼凶光迸出。

就当此时,那蟒忽又掉头,死死盯着谷缜,蛇信吞吐,嗤嗤尖啸,大有愤怒之意。

谷缜虽不知这怪蟒为何来此寻衅,但稍一转念,便知必和北落师门及紫芝有关,不由瞪了那猫儿一眼,心中大骂。

原来,谷缜所服紫芝,本是天地间一件宝物,受山水灵气、日月之精,经历数百岁月,始才成形,能益气轻身,固本培元,治不治之症,愈不愈之伤。也因其神异,芝成之日,禽兽觊觎,一场争斗下来,终被这怪蟒所占据。

北落师门亦是灵兽,方来此间,即知紫芝所在,仗着小巧多智,趁怪蟒外出觅食,前往偷食。怪蟒先时不觉,岂料北落师门贪得无厌,不但自吃,抑且带回送人。紫芝本就珍稀,不出数日,便所剩无几。怪蟒知觉之后,怒不可遏,不吃不喝,终日潜伏在巢窟附近,北落师门再去,顿时与之遭遇。

怪蟒千年寿元,灵异无比,北落师门使尽解数,也难取胜,但这猫儿行事强梁,不占便宜决不罢休,既然不能取胜,便于蛇吻下掠走一枚紫芝。怪蟒岂肯罢休,远离巢窟,一路追来。谷缜亦曾服食紫芝,沾染紫芝香气,怪蟒嗅得,愤怒欲狂,巨口猛张,露出长剑般一对尖牙,蓦地将头一晃,闪电噬来。

谷缜疾使“猫王步”,让过一击,翻身跃上蛇颈,大喝一声,伸拳欲击,不料那蛇头一甩,谷缜遍体皆麻,几百根骨头几欲散架,凌空跌出两丈,所幸他经历数日锤炼,矫捷许多,落地疾滚,又闪过一记蛇尾,尚未起身,蛇口又至,腥风毒气,中人欲呕。

危急间,北落师门闪身跃上蛇背,猛抓蛇身,但那蛇鳞坚厚,只留下五道淡淡白痕。但相较谷缜,怪蟒对这波斯猫更为忌惮,立时弃了谷缜,头尾齐至,北落师门不敢硬当,只得跳开。

双方疾如旋风,往来缠斗,那蟒力大无穷,攻守灵动,以一敌二,竟然不落下风;而这三者之中,又以谷缜最弱,迭遇惊险,不由心念疾转,寻思道:“《孙子兵法》云:‘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皆至’,这条蛇大约就是‘率然’之类,所盘蛇阵暗合兵法,首尾呼应,难以攻破,当务之急,便是破掉它的蛇阵。”一念及此,忽见那枚紫芝在侧,只因怪蟒专注对手,无暇顾及。再一转眼,遥见一株参天桧树,三人合抱,高出林表,大有凌云之势。

谷缜当即发动,使“猫王步”,贴地抄起紫芝,直奔桧树而去。怪蟒发出嗤嗤怒啸,奔行如风,随后追赶。不料北落师门从旁袭扰,怪蟒且斗且走,追到桧树之下,谷缜早已爬到树腰。怪蟒缠绕树干,急游上树,须臾便至谷缜身后,谷缜在前攀爬,嗤嗤蛇啸,越逼越近,不由得手足发软,攀爬无力。这时间,忽听一声猫叫,北落师门跳上蛇头,只一爪,怪蛇左眼流出血来。

原来怪蟒盘绕树干,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首尾不能呼应,蛇阵自然破了,蛇阵一破,既不能摇头甩掉对手,亦不能摆尾攻敌,要害之处,尽皆暴露在北落师门爪下。此时它左眼受损,一时痛极,逆转身形,欲要退回地面,不防北落师门将口对准眼角伤口,身子鼓胀数倍,毛发耸起,旋即收缩如初,乍胀乍缩,顿将一口气吹入伤口之中。霎时间,蛇头上鼓起一个大包,抑且越胀越大,怪蟒尖啸不已,身子拼命扭动,似乎遭受了极大痛苦。

谷缜看见,暗暗称绝。原来,那蛇年岁已久,鳞甲坚厚,北落师门纵有裂骨分筋的手段,也难伤它,此次能够抓破蟒蛇眼角,全因为蛇阵被破,出其不意,一旦怪蟒闭眼,落回地面,决难伤它。不料北落师门忽出怪招,由细微伤口鼓入空气,竟令怪蟒顷刻间皮肉分离,遭受重创。

一时间,北落师门有如一口风箱,不待怪蟒退到树下,身子忽胀忽缩,将气不住鼓入蟒蛇体内。那蟒眼瞧着膨胀起来,倏尔松开树干,重重跌落,激起泥土四溅。北落师门得势不让,任它如此翻滚,始终抱住蛇头,大力鼓气,那蟒身亦是越胀越粗,纵然落地,也不能如以往一般扭曲翻腾,体内痛苦难当,恨不能一死了之,更不用说盘成蛇阵了。

不多时,那蟒胀粗了一倍有余,腹大如鼓,眼珠迸出。北落师门这才跳开,蜷缩一旁,呼噜噜喘气。谷缜却怕怪蟒临死反噬,不敢向前,过一个时辰,见其不动,始才滑下树来,拨弄蟒身,却已死去多时了。

北落师门 二

歇了半宿,次日醒来,忽觉胸闷,定神一看,北落师门蜷在胸口,呼噜噜睡得正熟。谷缜心中暗骂:“贼猫儿却会享福,把老子当床了?”却不敢公然叫骂,小心将之抱起,踱到洞外,忽见洞前搁了两只野兔,均是眼珠被挖,头骨被揭,一瞧便是北落师门的手笔。

谷缜恰好饥肠辘辘,顿时眉花眼笑,找来一块尖石,寻溪水将野兔洗剥了,在溪边烤得金黄流脂,拣些细嫩的喂猫,其他的狼吞虎咽,尽数填入五脏庙中。

谁知地处深山,四溢肉香,竟引来一头苍狼。北落师门吃饱喝足,正想舒展筋骨,一窜一纵,落在苍狼颈上,咬着颈皮,呜呜直叫。

那狼疯了也似,又蹦又跳,欲要掀下猫来,但却步了昨晚猛虎的后尘,空费气力,受制如故,不多时,便夹起尾巴,哀鸣乞命。北落师门这才跳下。那头狼也甚狡狯,后颈一轻,转身便逃。

北落师门嗖地抢在前方,左窜右纵,腾空一跳,又伏在苍狼颈上。苍狼挣扎一时,复又乞命。北落师门重又将它放了,苍狼再逃,北落师门一如前法,又将其擒住。这般捉了放,放了捉,反复施为,不厌其烦。

谷缜从旁看戏,瞧出北落师门纵然通灵,却难脱猫类本性,有道是:“灵猫戏鼠,玩过再吃。”它却将苍狼当作玩物,恣意玩弄。如此瞧了一阵,谷缜忽有所悟,原来这波斯猫昨夜伏虎,今日戏狼,所用伎俩并无二致,均是先向左窜,引岔敌心神,然后右窜,腾挪间跳上对手头颈,挖其眼,破其颅,首脑一破,任是何等对手,无有不败。

这几下看似简单,却屡试不爽。谷缜好奇心起,留意观摩,只觉那波斯猫左窜时并非极快,右纵时转疾,旋即腾身掠空,复又变慢,觑敌方位,八方下落。这般窜纵腾扑,四般举动连贯如一,内中包含精微节奏。

谷缜悟及此理,陡然来了兴致,起身学着北落师门,奔窜起落,但觉那身法简单,微妙之处尽在节奏,谷缜蹦跳之时,转折太速,忽地一个不慎,双脚互缠,摔了一跤。好在他脸皮甚厚,不以为耻,反以为乐,趴在地上,嘻嘻直笑。

北落师门为谷缜举动吸引,放了苍狼,凝目注视,碧蓝眸子熠熠生辉。谷缜爬起来,拱手笑道:“还请猫兄多多指教。”即又迈步,左窜右跳。但他素来行事,便不爱循规蹈矩,幼时读书,明明记得一字不差,背诵时却故意增删词句,添上自家见解,岛上西席为之万分头痛。后来学武,亦复如是,不爱一招一式,招式练到一半,蓦地凭空编造花招,将大好绝学,练得轻佻无比。谷神通大为震怒,逼他改正,谁料谷缜不仅不改,反而自恃智术,鄙夷武力,又嫌习武辛苦,再不肯专心武道。

直至近日,因为武功低弱,屡吃大亏,尤其见过谷萍儿后,谷缜才痛定思痛,生出向武之心。此时学这灵猫奇步,开始一板一眼,渐次旧病复发,自作主张,胡乱改易,添加诸般花巧,扭腰摆臀,竟然将一路灵兽杀着,变成了乐伎舞蹈,卖弄风骚了。

北落师门这路身法,原是与禽兽博杀中炼成,全以猎杀对手为要,断不容些微花招存乎其中。谷缜胡闹正欢,肩头陡沉,北落师门跳将上来,伸了爪子,在他脸上拍打。谷缜吃痛,忙道:“猫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北落师门轻叫一声,跳将下来,钻入林中,不一阵,擒来一只狐狸,放而又捉,捉而又放。狐狸诡谲,远胜苍狼,不住声东击西,然而北落师门应以奇步,那狐狸任是如何腾挪,总是一招就擒。

谷缜一瞧,即知这灵猫当面演示招术,意在调教自身,不觉亦惊亦愧,收起嬉闹之心,凝神关注起来。

他一旦用心向学,颖悟之速,胜于常人。不多时,便穷尽北落师门的扑击之术,只可惜体力不足,施展起来,绊手绊脚,失之矫捷。又想北落师门如此了得,不是猫中之仙,便是猫中之王,昔日东岛有武功名叫“仙猬功”,占了个“仙”字,这里不妨便用“王”字,起名“猫王步”,再妙不过。

是日习练稍熟,次日清晨,谷缜将醒未醒,忽听野兽咆哮,他睡意陡消,张眼望去,只见洞前伏着一头恶狼,前爪刨地,怪眼如炬,口角涎水长流。

谷缜大骇,腾地跳起,再瞧时,北落师门蜷成一团,踞伏狼颈之上。谷缜方才松一口气,不防北落师门忽然跃下,那狼发声低吼,如箭扑来。谷缜猝然遭袭,险被扑翻,疾使“猫王步”绕至狼后,奔出洞外,手脚并用,爬上一株大树。

才爬至半,忽觉手背剧痛,抬眼望去,北落师门已抢至上方,爪子挥舞,呜呜吼叫,那猫爪虽小,力量却大,谷缜脸上挨了两记,眼目晕眩,顿时滑下树来。

谷缜至此醒悟,这头恶狼竟是北落师门驱使来对付自己的,顿时惊怒交迸,大骂“贼猫”,但只恨恶狼在侧,无暇多骂,唯有硬了头皮,以“猫王步”与之周旋。一人一狼,盘桓追逐,生死互搏,搅得尘土翻飞。

恶斗半晌,谷缜逮住破绽,绕到狼后,一个虎扑,将之摁倒,咔嚓一声,折断狼颈。

林中寂寂,枝柯微微摇晃,日光泄地,如铺碎金,谷缜伏着狼尸,疲乏欲死,但觉有生以来,便不曾这么累过,一时只顾喘气。他手脚腰背均被抓伤,衣裤也被撕成条状,露出道道爪痕,皮肉翻卷,血流如注。

喘息初定,谷缜爬起来,抬眼一瞧,北落师门正趴在树上,舔爪理毛,悠哉游哉。谷缜心中恨极,双手叉腰,“臭猫,贼猫”一阵大骂。北落师门理也不理,只顾眯眼晒着太阳。

谷缜骂了一通,也无别法,便将余怒发泄在死狼身上,扒皮烤肉,大啃大吃,心里却将之想象成北落师门,叫声“贼猫儿”、便咬一口,直至饱足,才恨恨作罢,这时左右一瞧,却不见了北落师门。

谷缜余怒未消,暗自寻思:“这贼猫可恶,从来只有我算计人的,今日却被这畜生算计了,不成,不能就这样算了;定要想个法子,报复报复。”正咬牙发狠,忽闻一股异香,似酒非酒,沁脾暖心。谷缜这两日不曾饮酒,顿时咽了一口唾沫,转眼望去,北落师门衔着一枚紫色灵芝,悄然走近,搁到谷缜脚前,便去一旁蜷着睡觉去了。

谷缜惊疑不定,拾起紫芝打量,见那芝草巴掌大小,明润剔透,茎叶中若有紫光流转,更妙的是,紫芝香气馥郁,有如醇酒,勾起他肚里酒虫,当即咬了一口,甜如醴,润如酥,入口即化,下至腹中,便化为酒杯大小一团暖意,聚而不散。

谷缜几口吃罢,身心快美,意犹未尽,瞥了北落师门一眼,怨气顿时消了大半,心道:“算你贼猫儿有良心,送来这等好东西,咱们暂且两清。”一念及此,忽觉睡意涌来,眼皮沉重。谷缜心头奇怪,连连摇头,却怎也无法驱散睡魔,他何等聪明,转眼瞪向北落师门,只见那小小白影渐渐模糊起来,谷缜心中既惊且怒,不由喃喃道:“贼猫儿,你好,你好,又来算计老子……”谩骂尚未出口,早已是眼皮合拢,知觉全无了。

北落师门 四

谷缜松一口气,望那死蛇,不觉寻思:这几日与禽兽为伍,离尘绝俗,颇得隐士之乐。可是沉冤未洗,陆、姚二人又生死不明,的确不是逸乐游玩之时。如今“猫王步”小成,又有这灵猫相助,上古异蛇尚且授首,各方强敌,何足为惧。

想到此处,谷缜豪气陡生,稍事歇息,便将北落师门挑在肩上,向着南方大步走去。

行走一夜,晨曦初露,鸡声报晓,谷缜立在山坡上,极目眺望,平林漠漠,烟云如织,茅庐炊烟淡如水墨,在穹隆中画出数点苍痕,阡陌水渠则如棋盘纵横,将原野分割成无数细小方块,一望无际。

谷缜数日来首次见到尘俗景象,心头忽生感慨:“这大千世界何尝不就是一方广大棋盘,其中的芸芸众生,不过是造物手中的双陆棋子,任由摆布罢了……”想到这里,心念忽又一转,“造物又如何?我谷缜的命运尽只在自己手中,偏不由它摆布。”想到这里,纵声长笑,笑声远远送出,在身后群山中久久回荡。

下了山冈,谷缜摸索身周,分文也无,敢情被擒之后,随身物品均被白湘瑶搜去,所幸他早有防备,将传国玺诏、财神指环藏在别处,才免一劫。当下询问路人,得知桐城就在不远,不由忖道:“这几年桐城赵守真、江船之、姚中行,个个大发横财,老子若不打打抽丰,岂非不讲义气。”

想着哈哈大笑,迈步前行,不久入了桐城,问明路径,来到城东“真字绸庄”。这货栈是桐城首富赵守真开设,从生丝到绣货,无不收罗转卖,方圆数百里的蚕农织户均知赵大官人的大名。此时绸庄门庭若市,客商进进出出,落到谷缜眼里,这些客商分明不再是人,而是一个个大元宝,骨碌碌滚进庄内,谷缜一旁瞧着,心中十分惬意。

立了片刻,谷缜走上前去,门前早有伙计看见,瞧他衣衫脏破,当即拦道:“叫化子,做什么?”

“能做什么?”谷缜笑道,“自是买绸缎了。”那伙计心中狐疑,瞧了谷缜一眼,道:“本庄只做大批买卖,少于一百斤生丝、五十匹缎子的生意,断然不做。若要买缎子做衣服头巾,奉劝你沿街直走,转过街角,左边正数第三间便是一家绸缎铺。”

谷缜见这伙计眼角势利,便笑了笑,道:“所谓狗眼瞧人,你怎么就知道爷爷不做大批买卖。怕只怕,我买得起,你卖不起。”

那伙计鼻子里哼了声,一副懒得理人的模样。谷缜看他一眼,径直入内,那伙计伸手去拦,谷缜将身一晃,伙计拦空,谷缜已到他身后,快步穿过人群,蓦地跳起,大喇喇往柜台上一坐,叫道:“掌柜,掌柜。”

满堂皆惊,一众伙计掌柜叫骂起来,尽往前拥,谷缜一只泥脚踩住柜台,高叫道:“怎么,这庄子是卖缎子的铺子,还是打架的武馆?”

众人均是一愣,那掌柜分开人群,上前道:“阁下要买缎子?”谷缜笑道:“不错,先买五万匹缎子来揩脚。”

那掌柜面露愠色,喝道:“你这汉子太无礼?别说小庄没有五万匹缎子的存货,就算是有,哪有卖给你揩脚的道理?”

“到底是小本经营!”谷缜笑道,“也罢,便不为难你了。这样罢,我买一匹缎子,你怎么也要卖我。”

那掌柜不耐道:“好好,伙计,给他一匹,打发他出门。”果有伙计拿来一匹彩缎,谷缜瞧也不瞧,丢在一边,笑道:“打发叫化子么?爷爷要的缎子,与众不同。”

那掌柜见他衣衫虽破,言谈举止却不同凡俗,心中微觉奇怪,忍不住道:“怎么不同?”谷缜道:“我要的缎子,长五丈,宽四尺,重半两,你庄里有么?”

那掌柜脸色微变,目光闪烁半晌,摇头道:“哪有这种缎子,五丈长,四尺宽的缎匹,少说也有一斤来重,若说只重半两,闻所未闻;敝庄店小货贫,更无这等宝贝。”

谷缜笑了笑,说道:“你没有,赵守真有啊。”

那掌柜脸色又是一变,迟疑道:“敢问足下是……”谷缜笑道:“你管我是谁,只管告诉赵守真,有人向他讨‘天孙锦’来了,若不给,便拿二万两银子出来。”

那掌柜心中七上八下,惊疑不定。原来赵守真确有一幅“天孙锦”,长五丈、宽四尺,丝质奇特,不足半两,织造之美,巧夺天工。赵守真引为镇宅之宝,知者极少,这人公然来讨,要么是仇家,要么便是赵守真极要好的朋友,若是朋友,眼下得罪不得。当下不敢怠慢,只得道:“足下若不报身份,我怎么与主人禀告?”谷缜笑道:“你只管跟他说,八字头的爷爷来了。”

掌柜微一怔忡,目有怒色,但他久历商海,不知谷缜底细,不敢妄动,当即找来一名伙计,交代两句。

那伙计去后,谷缜仍跷腿坐在柜上,嘻嘻哈哈,绸庄内外,凡人均比他矮了一头,就如柜台上供着的一尊菩萨,引得人人侧目。

谷缜闹了一阵,顽心稍颓,正觉无聊,忽见门外进来三人,老少不一,三人见谷缜坐着柜台,也是惊愕,随即微微皱眉,当先一人叫道:“店家,给我六十匹上好彩缎。”

谷缜眼利,三人一来,便瞧见他们腰上均绣了三道银线,正是先天“乾”卦的图案。谷缜认得这图案是西城天部的标志,但凡西城弟子,部主以下分为金银紫青四品,这三人带绣银丝,品位不低,现身此间,必有所图。

思忖间,掌柜已调来锦缎,那三名天部弟子付了帐,将锦缎搬上备好马车,打马去了。

谷缜心中好奇:“天部沈瘸子以下,没有一个好货,如此鬼鬼祟祟,料也无甚好事。”想着跳下柜台,步出门外,忽见一人一骑飞奔而来,瞧见他便高叫道:“谷爷,谷爷。”

谷缜笑道:“你老这么叫,令爱怕是不大高兴。”原来那人读音不准,谷字读成平声,听来就如“姑爷”一般。

那人啼笑皆非,跳下马来,骂道:“你这人真是天生的强盗,又要我的宝贝,又要我的银子,如今还打我女儿的主意,可惜这主意岔了,赵某连生三个,都是儿子。”说罢哈哈大笑。

庄内的掌柜伙计,均从堂中出来,向那人行礼,那人正是绸庄主人赵守真。

谷缜微微一笑,说道:“宝贝、银子暂且不说,先借你宝马一用。”说罢夺过缰绳,翻身上去,笑道:“二万两银子暂且记下了,待我忙过这一阵,再来领取。”

赵守真目定口呆,张口欲问,谷缜早已挥鞭打马,比箭还疾,一溜烟钻出南门,遥遥望见那辆马车奔驰正急。谷缜远远尾随,行了约莫五十里地,马车停在道边,道旁苍松错列,绿意森森,林前聚了二三十名天部弟子,为首一人,正是沈秀,他俨然首领装扮,襟带逍遥,料来脚伤未愈,左手拄杖,右手摇着一把羽扇,左右麾指,念念有词。

谷缜远远下马,藏在草中,见状轻啐一口,暗骂道:“这龟孙子尽学他乌龟老子,羽扇纶巾,当自己是诸葛孔明么?”又想,“这厮从来不安好心,这回召集部众,不知有甚阴谋。”心念未绝,忽见一名天部弟子疾逾奔马,沿官道奔到沈秀身前,诉说几句,沈秀将手一挥,天部弟子呼地散入两旁松林,立时大道空旷,寂无一人。

谷缜正奇,忽听鸾铃声响,掉眼望去,远处来了一行人马,居中马车锦幄绣缰,两名驾车男子,均为东岛弟子,施妙妙、谷萍儿各骑白马,一左一右,护着马车。

谷缜顿时悟及,沈秀设伏在此,必是针对这东岛一行,而瞧目下情形,施妙妙等人全然不觉。

一念及此,谷缜心中大急,暗忖若是露面提醒,不啻于自投罗网;若要留书提醒,又为时势不容;虽说施妙妙无情,谷萍儿无义,但要他眼睁睁瞧着二人落入沈秀陷阱,却又十分不忍。

北落师门 六

“施姑娘何苦来哉?”沈秀笑道,“这‘天机云锦阵’是家父特意创来对付这‘千鳞’的。只可惜,阵法虽成,‘千鳞’之术,却是后继乏人。想当初,施、王二姓,高手辈出,一代之中,‘十鲤”高手便不下十人,那时候万鳞齐发,何其壮观。只可惜万城主两次东征,千鳞高手凋零殆尽,施浩然更加一死,便只剩一个只会‘六鲤’的小小女孩儿了。”

他故意出声,扰乱施妙妙心神,施妙妙却抿嘴默然,倾听沈秀声音来处,蓦地飞身纵起,一抖手,发出“六鲤”。锦障纷纷拦至,然而施妙妙这一击蓄力而发,去势惊人,嗤嗤细响,接连射穿两层锦障,始才衰弱,叮叮叮落在沈秀身前。

沈秀迸出一身冷汗,后移两步,冷笑道:“施姑娘好本事,可惜‘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再说了,姑娘这一轮下来,篮中的‘银鲤’怕亦不多了。”

施妙妙挥袖飘落,色冷如冰,轻轻一掠秀发,冷然道:“杨青、郑自然。”二名东岛弟子齐齐答应,施妙妙道:“你们两个,护送夫人小姐先走。”

二人同是一惊,齐道:“施尊主。”施妙妙道:“事关我岛兴衰,不得抗命。”她语调虽然平和镇定,却自有一种威严,叫人无法抗拒。扬、郑二人钢牙紧咬,流露悲愤之色。

谷萍儿忽地冷笑一声,道:“妙妙姐,你不要小瞧人了?”倏地掠出,双手一分,撒出两把“无相锥”,又趁天部弟子移阵抵挡,奔近锦障,左手白光一闪,嗤的一声,一幅锦障裂成两段。

沈秀吃了一惊,定眼望去,只见谷萍儿掌中一口短剑寒气森森,沉如秋水,竟是一口宝剑,心知若任她一路划去,势必将这‘天锦阵’割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当即纵身上前,隐身一幅锦障之后,张手射出一蓬银丝。

谷萍儿胆识虽佳,江湖阅历却浅,临危涉险,应变之能不足,虽赌气闯入“天机云锦阵”,但瞧锦绣翻飞,五光十色,顿觉目不暇接,心神为之迷乱,那银丝又是无声而至,谷萍儿猝不及防,顿被裹住,心神越发慌乱,举剑便划,她掌中短剑名为“分潮”,分涛裂浪,锋利绝伦,只一划,便划断数十茎蚕丝。沈秀却不容她宝剑再挥,“天罗”又发,缠住她手,只一扯,谷萍儿短剑脱手,眼前银丝流动,第三张“天罗”如风罩来,将她层层缚住。

谷萍儿又惊又气,奋力挣扎,不想那张网越挣越紧。沈秀哈哈大笑,正要上前擒捉,眼前银光忽闪。沈秀吃惊,放开天罗,疾往后撤,身旁弟子见机奇快,锦障掩至,嗤嗤几声,拦下数百片银鳞。

施妙妙逼退沈秀,俯身扶起谷萍儿,谷萍儿绝处逢生,喜不自胜,叫声“妙妙姐”,便流下泪来。施妙妙见她泪脸,亦气亦怜,目光转动,但见锦障蔽天,丝光起伏,形如湖波纵涌,海涛倒立,心知自己若在阵外,凭借“千鳞”远攻,未必会败,此时身入阵中,却不啻于自投罗网,“千鳞”威力更难发挥。

沈秀亦知此理,嘻嘻笑道:“施姑娘,如今你深陷阵中,插翅难飞,若不投降,更待何时。”

施妙妙不做一声,凝神寻他藏身之处,但沈秀学得精乖了,使出“流音术”,声音忽左忽右,难以捉摸,正觉心急,疾风陡来,两面锦障如两道软墙,翻转逼来。

施妙妙娇叱一声,撒出六只银鲤,左方锦障后一声闷哼,有人受伤,来势亦是一顿,右面锦障却如云坠天倾,直直压来。

施妙妙心知一被罩住,大势去矣,挽着谷萍儿,飞身后掠,不料两幅锦障从后挡来。施妙妙娇叱一声,挥掌劈中锦障,却觉柔韧万端,似有一股潜劲,将她掌劲卸开,施妙妙吃了一惊,暗叫道:“周流天劲?”

“周流天劲”为天部神通之源,如非禽兽毛发、蚕丝蛛缕不能传递,这些锦缎均是蚕丝织成,运用者又是天部弟子,“周流天劲”修为精深,注入锦中,便将这数十匹锦缎化为一张张“天罗”,柔韧无比,无怪以“千鳞”之利,也难攻破。

施妙妙一明此理,心下微乱,寻思谷萍儿若有“分潮”剑在手,尚可一战,如今却又被沈秀夺去,真可谓雪上加霜。

二女左冲右突,均被锦障拦回,不多时香汗淋漓,娇喘微微,四周彩浪越发翻滚不定,腾挪间隙更加逼仄,只听沈秀又笑道:“二位姑娘美如天仙,我见犹怜,何苦冥顽不化,若然有个好歹,伤着二位凝玉般的身子,沈某岂不心疼……”他心中得意,一面指挥围堵,一面风言风语,扰乱二女心神。

施妙妙果然中计,越听越怒,忽地纵起,径向声起处奔突。一不留神,沈秀觑空儿发出“天罗”,施妙妙避让不开,脚腕竟被缠住,未及挣脱,眼前忽地一黑,锦障罩下,将她重重裹住。一时锦缎掀开,但见沈秀盯着自己,嘻嘻笑道:“施姑娘,幸会幸会。”说罢伸手来摸她脸。施妙妙怒极,迎面啐了一口唾沫。沈秀让过,笑道:“姑娘不让我摸,我偏要摸摸。”说罢故意慢慢伸过手来,双眼一霎不霎,凝视施妙妙。

施妙妙望着那只臭手,羞怒已极,眼前一阵昏黑。沈秀见她神色,越发得意,正想大施淫猥,身旁一名衣带绣金的老者忽道:“秀少主,部主命我等擒拿谷神通的妻女,却没吩咐少主别的。”

沈秀眉头大皱,目有恼色,瞥那老者一眼,再瞧其他弟子,大多数一脸不以为然,当即眼珠一转,笑笑起身,说道:“吴长老,我与施姑娘闹着玩呢。”说着转过身来,笑嘻嘻地道:“谷夫人,只剩你啦。”

施妙妙闻言一惊,转眼望去,但见谷萍儿也被几匹缎子裹成粽子也似,见她望来,流泪道:“妙妙姐,都怪我害了你。”

施妙妙见她自责,不觉苦笑,心道:“这会儿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怕只怕,落到这些恶人手中,便求一死,也不得清白……”心头蓦地闪过谷缜的笑脸,胸中剧痛,两行热泪滚落双颊。

那两名东岛弟子武功虽强,较之施妙妙却差了不止一筹,此时不觉对视一眼,均有拼死之心,各自拔出刀剑,护在白湘瑶两侧。白湘瑶摇了摇头,说道:“杨青,郑自然,,放下兵刃。”二人一愣,大觉不解,但既有令,也不敢违背,当啷两声,抛下刀剑。

沈秀亦是奇怪,笑道:“谷夫人要亲自出手么?很好很好,沈某正想领教。”白湘瑶微微一笑,摇头道:“哪里话,沈公子少年英俊,奴家一介弱女子,岂敢以卵击石,冒犯虎威。”

众人越发糊涂起来,沈秀笑道:“小子愚钝,还请夫人明言。”白湘瑶道:“还用说么?事已至此,奴家也只有任凭沈公子处置啦。”说话间,眼波流转,如水光涟涟,沈秀瞧在眼里,痒在心里,听到“任凭沈公子处置”一句,更是筋骨酥软,身子也轻了几斤,哈哈笑道:“夫人果真是长了几岁,甚识时务。”

白湘瑶微微笑道:“奴家虽然任凭处置,却有一言相告,沈公子要不要听?”沈秀笑道:“请说,请说。”白湘瑶收敛笑意,徐徐道:“拙夫性子不是很好,若我娘儿们受了委屈,只怕不但天部覆灭,西城除名,沈公子想得一具全尸,也很不容易。”她神态温柔,言语淡定,但不知为何,话中之意却令沈秀心头突地一跳,干笑道:“夫人言重了,谷岛王威震寰宇,小子素来敬畏,只要夫人小姐不与小子为难,小子又岂敢让令母女受半点委屈。”

白湘瑶点点头,道:“既如此,我随你去见沈舟虚便是。”杨青、郑自然闻言大惊,失声叫道:“夫人。”白湘瑶摇头道:“眼下形势,彼强我弱,若是争斗,徒添死伤。你二人速速离开,告知岛王,神通自有主张。”

杨、郑二人均露出悲愤之色,站立不动。白湘瑶蓦地秀目一寒,叱道:“还不快走?”二人泪如雨落,双双一揖,转身便走。沈秀有意让消息传出,震慑东岛,是故笑吟吟任其离开,并不阻拦。

北落师门 五

眼见车马逼近,谷缜忽将北落师门丢在一边,低声道:“贼猫儿,藏在此间,不要出来。”那猫瞥他一眼,蜷在草中,眯眼瞌睡。

谷缜见它听从,舒一口气,蓦地跳入附近水田,只一滚,满身满脸都是污泥,又将头发披下,搭在脸上,而后夺地跳至道中,哇哇大哭,边哭边是满地乱滚,泥灰裹身,益发脏污难辨。

东岛诸人吃了一惊,一名东岛弟子喝道:“臭乞丐,你疯了么?”

谷缜披头散发,浑身泥浆,绝似落魄乞儿,听到骂声,只是哭着翻滚,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始终占住道路,不令东岛马匹经过。

那弟子大怒,跳下马来,取鞭欲抽,忽听施妙妙道:“住手。”纵身下马,看看谷缜,皱眉道:“你这人,哭什么?”言语间大有怜悯之意。

谷缜听得心头一暖,借势装疯,大叫道:“我不活啦,不活啦!”

施妙妙怪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不活啦?”

谷缜道:“我爹妈死了,媳妇儿跟人家跑啦,妹子不给我饭吃,赶我出来,我不活啦,不活啦……”说着又哇哇大哭,初时不过作戏,谁料这一哭,竟尔引动衷肠,想起这些年的遭遇,凄惨处犹有过之,不觉自怜自伤,真个泪如泉涌,大放悲声。

施妙妙听得心酸,叹口气,取了块银子,塞到谷缜手里,温言道:“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轻易言死,乖乖的,别哭了。”谷缜左手攥住银子,右手擤把鼻涕,止住了哭,憨憨地道:“姐姐,这个白花花的,我家也有,能换好多果子糖吃……”

施妙妙见他傻里傻气,不禁哑然,却听谷萍儿冷笑道:“这人分明是个傻子?无怪丢了媳妇,还被妹子赶出家门。哼,他若也算男子汉大丈夫,我就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

施妙妙听得满心不是滋味,转身道:“萍儿,他这么可怜,你还笑他?”谷萍儿噘嘴道:“他自己傻,怪得了谁?妙妙姐,是你心好,换了我呀,先给他两个嘴巴子,将他打清醒些。”

施妙妙心中微微有气,扬声道:“萍儿,你心有怨气,冲我来便是,干么撒在别人身上?”谷萍儿俏脸一沉,高声道:“是呀,我有怨气又怎的,哼,他,他若有个长短,我作鬼也不饶你……”施妙妙瞪着她,脸色发白,朱唇颤抖,睫毛倏颤,流下两滴眼泪。

忽听马车里有女子温言道:“好啦,好啦,有什么好争,趁早赶路找人才是。”谷萍儿没好气道:“赶什么路?找了三四天,连人影儿也没有……”说到这里,嗓子一哽,也流下泪来。

白湘瑶撩开车帘,将谷萍儿扶下马,搂在怀里,轻叹道:“他或许逃进深山,怕人追捕,不敢出来……”谷萍儿经她一劝,越发哭得厉害,伏在白湘瑶肩上,身子颤抖,呜咽道:“山里,山里那么多野兽,他又没本事……”施妙妙听得心中酸溜溜的,蓦地赌气道:“那种人啊,被野兽吃了,也是活该……”谷萍儿转过头来,狠狠瞪她,施妙妙并不回避,四目相对,若有火花迸出。

白湘瑶微露浅笑,叹道:“萍儿,别淘气啦,咱们再找一天,再寻不到,那也是天意;你谁也不许怪罪了。”施妙妙闻言,黯然垂下头去,谷萍儿却瞪着母亲,柳眉挑起,噘着小嘴,神色极是倔强。

忽听一名东岛弟子怒道:“臭乞丐,拿了银子,还不快滚?”谷缜道声“好”,重又滚来滚去,仍是遮道拦路。那弟子怒道:“教你滚呢。”谷缜道:“这不是滚了么?”

那东岛弟子气得脸色发白,喝道:“谁让你这么滚了,让你滚到一边去,给爷爷让路。”谷缜停下来,嘻嘻笑道:“你要去前面的树林是不是?你也去玩藏猫猫么?”那弟子更怒,骂道:“我藏你爷爷……”谷缜笑道:“我爷爷藏在一个土包包下头,你要是也藏那儿,别人一定找不到的。”

东岛弟子皱眉道:“什么土包包?”另一个弟子笑道:“杨青,这傻子咒你死呢,土包包就是坟墓,他爷爷早死啦,你藏土包包下面,哈哈,有趣,有趣……”杨青恼羞成怒,抬脚便踢,施妙妙忽地伸手,扣住他肩井,杨青身子僵硬,脚在半空,竟踢不出去。

施妙妙向谷缜道:“这位大哥,你让开路,我们要过去。”谷缜道:“你也玩藏猫猫?”施妙妙见他缠夹不清,微觉不耐,皱眉道:“我们不藏猫猫,你也别胡闹。”谷缜啊呀一声,说道:“你们不玩,过去作甚?前面的人玩得好好的,你们去了,就藏不成了……”

众弟子莫名其妙,白湘瑶母女却饶有心机,闻言均是一凛,谷萍儿抹了泪,含笑道:“这位傻……嗯,大哥,你说前面有人玩藏猫猫,是些什么样子的……”话没说完,谷缜却怕她走近瞧破,又故意撒疯,滚来滚去,又哭又叫。谷萍儿连问几句,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心中有气,回头与白湘瑶换了一个眼色,蓦地高声道:“前方来的哪方同道,何必藏头露尾的,若有胆量,不妨出来一见。”

天部众人按捺不出,前方一片寂然。谷萍儿微一冷笑,又大声道:“妈,有道是‘逢林莫入’,前面这么大一片林子,好不凶恶,咱们不如绕道而行……”

话音未落,忽听沈秀哈哈一笑,天部众人从林中奔将出来,缎匹纷纷展开,五颜六色,在日光下斑斓夺目。

东岛诸人同时色变,谷萍儿见了沈秀,便想起“五谷通明散”来,当即抿嘴一笑:“唉,又是你呀?”沈秀见她玉雪肌肤,媚态入骨,心头一阵痒痒:“我阅女无数,如此妖媚女子却是少见,姚师妹也算美人,但说到这个‘媚’字,这小妞儿却更胜一筹。”当下摇扇笑道:“小子沈秀,忝为天部少主,谷夫人与小姐国色天香,小子心甚向往,只恨福缘浅薄,卒难亲近。如今奉家父之命,与二位相会此间,可谓天赐巧缘,不容错过,还望谷夫人与小姐屈移芳驾,盘桓数日,以解小子渴慕之情。”

他言辞轻佻,语含猥亵,谷萍儿笑容倏敛,眼中透出冷洌之色,白湘瑶却是一笑,眉飞眼动,目光脉脉,惹得沈秀神为之飞,忽听她笑道:“沈舟虚是你爹?”沈秀忙笑道:“正是家父。”白湘瑶点头道:“久闻沈瘸子行事,不择手段,他奈何不得神通,便让你为难我们这些妇孺,扰乱他的心神,是不是?”

沈秀嘻嘻一笑,不置可否。一转眼,忽见施妙妙目光冷冷,素手把玩两枚银鲤,便笑道:“施姑娘的‘千鳞’纵然厉害,但双拳难敌四手,还是不要妄动的好。”

施妙妙哼一声,蓦地抬手,满天银雨,射向沈秀。沈秀笑摇羽扇,身旁却抢出两名天部弟子,抖出锦缎,结成遮天大幕,银鳞射在幕上,簌簌而落。

沈秀摇扇笑道:“柔能克刚,施姑娘不知这个道理么?”

施妙妙花容微变,一张手,四枚银鲤化雨飘出,霎时间,四名天部弟子涌上,手中彩绸翻飞,哪知立足未定,银光闪没,两名弟子失声惨叫,丢了绸缎,栽倒在地。

原来鳞至半空,施妙妙潜运磁劲,若干银鳞去势陡变,绕过锦缎。持缎的天部弟子猝不及防,顿吃大亏。

沈秀俊脸陡沉,高叫道:“布好阵势,勿要轻敌。”天部众人齐齐应命,齐齐散开。施妙妙见其三三两两,错落有致,暗合先天义理,分明是一路奇门阵法,当即心头凛然,握住六枚银鲤,微一扬手,银雨漫天。

天部众人随着沈秀呼喝,或是前奔,或是后退,或是高高纵跃,或是滚地向前,纷纷以绸缎遮蔽同伴,“千鳞”之术纵然奇诡多变,但对方遮拦紧密,鳞片即便绕过一道锦障,后续锦障也会补上,“千鳞”力道虽劲,也不能一一穿透。

施妙妙屡屡无功,攥着银鲤,不觉额间见汗,眼瞧着锦浪翻腾,缓缓逼来

心碎 一

白湘瑶见二人去远,方要转身,忽觉有人拉扯自己衣襟,低头一看,却是那名乞丐,他满手泥污,顿在白湘瑶衣襟上留下一个黑乎乎的手印。白湘瑶大皱眉头,忍气道:“你做什么?”

谷缜憨憨道:“我要说话。”白湘瑶心中怪讶,问道:“说什么话?”

谷缜道:“我什么话都会说,人话,狗话,猪话,鸟话,样样都会的。”天部众人均是大笑,均想:“这傻子答得有趣。”

沈秀生平最爱戏弄弱者,当即笑道:“你会说猪话,狗话,会不会学狗爬?”谷缜傻笑道:“会呀会呀,我爬给你看……”说着当真手脚着地,如狗儿般爬向沈秀,边爬边笑。

众人见状,齐齐发笑。沈秀志得意满,见了这么一个活宝,有心取乐,摇扇笑道:“好好,乖狗儿,再叫我一声好爷爷,我给你糖吃。”

谷缜嘻嘻笑道:“我爷爷又老又丑,公子哥哥却长得好看,就像我妈一样……”沈秀初时听这傻乞丐赞自己好看,甚是得意,但听到后面一句,却是一愣,随即四周一寂,天部众人忍俊不禁,哄然大笑。沈秀脸色陡沉,怒道:“臭乞丐,你想死么?”谷缜笑道:“我不想死,我想骑大马,公子哥哥,你借我骑一骑好不好?”

沈秀勃然大怒,飞起一脚,想要踢死谷缜,不料谷缜忽往左闪。沈秀一脚踢空,暗叫不好,目光方转,那“乞丐”恰似换了一人,身如疾电,已向右纵,两旁天部弟子阻拦不及,抬眼之时,谷缜已跨在沈秀颈上,左手扣住沈秀咽喉,右手二指如钩,扣住沈秀双目。

沈秀双眼剧痛,耳听得谷缜吃吃笑道:“公子哥哥,动不得,你若一动,可就成了瞎子。”这几句话,谷缜再没掩饰嗓音,沈秀听得耳熟,心念一转,脱口叫道:“是,是你。”

谷缜笑道:“是我,是我。”话音方落,沈秀“天突穴”一痛,身子软麻,心中悔恨交加,亦觉意外,不知谷缜从何而来,又为何这副装扮,竟然骗过自己。

谷缜这一击酝酿已久,时机把握更是精准,正是沈秀志得意满,心神松懈之时,然后又一面装疯卖傻,撩得沈秀心浮意躁,才突然使出“猫王步”,沈秀从未见过此等怪招,措手不及,竟被制住。

谷缜哈哈大笑,施妙妙、谷萍儿亦听出是他,喜极而呼,一个叫“坏东西”、一个叫“缜哥哥”。谷缜冲二人笑笑,向沈秀道:“沈兄,还不放人?”沈秀怒道:“放屁还差不多。”

谷缜早已看穿了此人,知道他嘴里虽硬,骨子里却最为贪生怕死,当即笑道:“既然如此,先借沈兄一只眼睛?”沈秀不由打个哆嗦,怒道:“眼睛也能借么?”谷缜笑道:“不打紧,我先借来把玩把玩,再还给沈兄便是。”

沈秀脸色发白,胸口急剧起伏,呼呼喘气半晌,怒哼道:“我放了这两个女子,你须得放我。”谷缜笑道:“要不这样,我借你两只眼睛罢,你什么时候放人,我什么时候还你,放一人我还一只,放两人,我尽数奉还。沈兄,如此可算公道?”

“去你妈的……”沈秀风度尽失,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绝于口,天部众人无不皱眉。谷缜却任他谩骂,笑嘻嘻不做一声,沈秀骂了半晌,未有回应,气势大馁,恨恨啐道:“我若放了人,你如何对我?”谷缜笑了笑,道:“我保你不死。”

沈秀略一沉默,蓦地咬牙道:“好,放人。”

天部弟子不敢违命,稍一迟疑,放开施妙妙与谷萍儿,谷萍儿抢上前来,夺回“分潮剑”,举手便刺沈秀心口,谷缜拦住道:“我答应不杀他。”谷萍儿小嘴一撅,怒哼道:“跟这种人,讲什么信义。”谷缜笑道:“信义却是其次,你杀了他,谁能破这‘天机云锦阵’?”说着转头笑道:“白湘瑶,你那‘玉蛟索’还在么?”白湘瑶半嗔半喜,注视他片时,微微一笑,从袖里取出“玉蛟索”,掷将过来。

谷缜接过,将沈秀攒马蹄绑了,丢在马背上,笑道:“有道是‘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兄弟历来知道,沈兄是难得的好人,最爱助人为乐,只可惜兄弟俗人一个,与佛无缘,是以沈兄也不必送到西天,但送个三五百里,我就欢喜不尽了。”

沈秀怒目以向,谷缜笑笑,叫声“贼猫儿,出来。”只听路边树丛里喵的一声,北落师门跳将出来,谷缜张手去抱,不想北落师门忽使“猫王步”,将他绕过,扑入谷萍儿怀中。谷萍儿惊喜不胜,抚着它凌乱长毛,连声叫道:“粉狮子,粉狮子。”北落师门轻叫两声,舔着谷萍儿娇嫩脸颊,逗得她咯咯直笑。

谷缜甚是悻悻,心中暗骂:“这贼猫儿不要脸,欺负我也够了,见了女人却装好猫?”心中愤愤不平,哼了一声,牵了马匹,当先带路,白湘瑶母女坐上马车,施妙妙却向一名天部弟子道:“把篮子还我。”她被擒之后,银鲤篮子亦被夺走。那人只得将篮子送回,余下弟子却布下锦障,严加防备,怕她一得暗器,便翻脸伤人。

施妙妙本也存有此心,但想方才沈秀欲对自己无礼,天部弟子亦曾仗义执言,便微微冷笑,收了银鳞,跃上马背。

谷缜四人走了百十里,天部弟子始终不即不离。施妙妙回头瞧瞧,道:“这群人老是跟着,太也可恶。”谷缜笑道:“这位沈兄若是死了还好,他们可以放开手脚,为他报仇;如今既然活着,他们势必千方百计救他脱难,若不然,无法回去交差。”

谷萍儿道:“你想个法儿,将他们抛下。”谷缜摇头道:“不成,不成。”谷萍儿怪道:“为什么不成?”谷缜道:“后有追兵,你们就须多些顾虑,没了这个顾虑,你们全力对付本人,那就糟糕极了。”

谷萍儿皱了皱眉,再不作声,施妙妙心头却是一乱,她于危难之际重见谷缜,得他相救,惊喜不胜,沿途沉浸喜悦之中,此时经谷缜一说,才想起他仍是东岛逃犯,自己身为五尊,始终是水火不容。想到这里,心中的喜悦便被冲淡了大半。

入夜时,四人入宿客栈,谷缜将沈秀交给其他三人,自去沐浴更衣,回来时,但见沈秀满脸青肿,谷缜故作惊讶道:“沈兄的脸怎么啦?谁这么大胆,竟敢欺侮沈兄?说出来,我给你出气。”

沈秀低头咬牙,面色阴沉。谷萍儿却咯咯笑道:“是我打的?瞧你怎么出气?”谷缜瞥她一眼,忽地伸手,将她头上玉簪摘下,转身便走,谷萍儿娇嗔追赶,两人绕着桌子,嬉闹起来。

沈秀瞧在眼里,几乎气炸肚皮,施妙妙亦觉心中酸涩,咬咬嘴唇,转头不瞧;唯独白湘瑶坐在桌边,含笑注视。

谷缜忽而停下,谷萍儿一头撞在他怀里,夺过玉簪,却就势偎着,拈着簪子笑道:“哥哥,你摘下了,就须给我戴上?”谷缜瞥一眼施妙妙,见她神色冷淡,心中气恼,便笑道:“好呀,戴就戴。”说罢给谷萍儿戴上玉簪。

心碎 二

施妙妙见两人举止亲昵,意态温存,那还有半分兄妹的样子,不由得腾的站起,喝道:“你们,你们……”话未说完,眼已红了。谷缜不觉心软,放开谷萍儿,叹道:“妙妙,你别当真……”说着便想去拭她泪水,施妙妙却是怨恨难消,打开他手,喝道:“别以为你做了一点儿好事,便能抵消之前的罪孽……”说到这里,满腹委屈骤然迸发,眼泪如决堤一般流了下来。

谷缜望着施妙妙,心中忽悲忽怒,不觉呆了。这时忽又听啜泣之声,转头望去,却见谷萍儿扁着小嘴,脸上满是泪水,不觉皱眉道:“萍儿,你又哭什么?”谷萍儿哽咽道:“我,我也不知为什么,就,就是想哭……”

谷缜暗暗皱眉,忽见沈秀斜眼望着自己,满脸幸灾乐祸,当即反手,给他一个嘴巴。沈秀眼冒金星,怒道:“姓谷的……”谷缜笑道:“沈兄莫怪,方才见你右脸上有只苍蝇,又大又黑,难看极了,忍不住帮你赶一赶……哎呀,不好,又飞到左脸上了……”手起手落,沈秀左颊剧痛,方知身在敌手,不容逞强,当即垂头丧气,再不作声。

谷缜在沈秀那儿出过了气,转眼瞧着白湘瑶,见她气度雍容,捧着茶盅,逍遥细品,谷缜盯她片刻,忽而笑道:“白湘瑶,我知道你嘴里不说,心里却开心极了,但你记住一句话,老子必定能够洗刷冤屈,重返东岛的。”说到最末一句,目中光芒乍现,有如闪电划过。

白湘瑶淡淡一笑,曼声道:“也不知道你说什么?不管以前有何恩怨,你今日都是救我一命,湘瑶谢过!”说罢盈盈起身,向谷缜施了一礼。谷缜皱了皱眉,掉头啐了一口。

这时忽听敲门之声,施、谷二女一惊收泪,谷缜左手捏住沈秀后颈要穴,笑道:“进来。”门开时,却是一名天部弟子,手持一支竹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谷缜道:“你有何事?”

那弟子道:“部主传书,交于少主。”谷缜一笑,道:“你取信出来,由我转交便是。”那弟子目视沈秀,见他点头,当即抽出管内纸条,一挥手,纸条为掌风所激,飘至谷缜身前,悬在半空,久久不落。

东岛诸人均是一凛,不想区区一名东岛弟子,竟有如此掌力。谷缜却不以为意,信手接过纸条,念道:

“地部叛逆囊括祖师七图,宁不空重现中土,事出非常;速率弟子来天柱山与吾会合,勿得稽迟。”

谷缜念罢,寻思:“地部叛逆,必是姚大美人无疑,这么说她竟在天柱山?她在天柱山,陆渐亦在不远;宁不空为陆渐劫主,七图是祸乱之源,加上叶梵那厮,诸难并作,陆渐危矣。朋友有难,我谷缜岂能坐视。”当下沉吟片刻,抬眼望去,见那天部弟子顾视屋内,目光闪烁,不觉笑道:“你告诉沈舟虚,沈兄立时赶往天柱山。”

那弟子一愣,看了看沈秀,咬咬牙,转身欲走。谷缜却笑道:“且慢。”转身道:“白湘瑶,借你镯子一用?”

白湘瑶一笑,挽起衣袖,露出如玉皓腕,腕上一只羊脂玉镯,凝乳铸雪,点瑕也无,却是一样宝物。白湘瑶摘下,递给谷缜,谷缜笑道:“你不心痛?”白湘瑶笑道:“给儿子用的,有什么心痛的?”

谷缜冷笑道:“谁是你儿子?”向那天部弟子喝道:“接着。”将镯子抛将过去,那天部弟子接下镯子,意甚懵懂。谷缜笑道:“夜寒露重,这屋前屋后,房屋顶上的弟兄们等得久了,甚是辛苦。且拿这枚镯子换几坛好酒,暖暖身子。”

天部弟子目定口呆,面皮涨红。原来他此次借口送信,实欲趁机救回沈秀,他在门前吸引谷缜一行注意,另有十余名金、银二品的好手,埋伏上下四周,只待屋内众人松懈,立时一起杀入房中,抢回沈秀。然而谷缜看似慢不经意,实则防范森然,令其无隙可入,此时先喝破诡计,再随手赐予宝镯。那弟子不觉方寸大乱,望着谷缜笑脸,拿镯子的手却是微微发抖,直到谷缜挥手道:“去吧,去吧。”才醒过神来,悻悻去了。

那人一去,谷萍儿便忍不住叫道:“哥哥,你疯了?这镯子你不知道么?若换银子,买下十座这样的客栈也有多的?”谷缜漫不经心道:“不就是一块石头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谷萍儿噘嘴跌足,大发娇嗔,这镯子是白湘瑶祖传之物,她喜爱已久,几次讨要,白湘瑶亦不曾给,谷缜却讨了送人,教她心中十分气闷,嚷道:“妈,你方才干么给他?”

白湘瑶笑了笑,道:“缜儿说的是,这镯子不过一块石头,没什么了不起的。妈不给他,他会笑妈小气,索性给了他,省得受他嘲笑。”谷缜拍手笑道:“好脾气。”白湘瑶淡然一笑,并不作声。

施妙妙却蛾眉微蹙,若有所思,忽地抬眼,盯着谷缜,迟疑道:“你怎么知道房屋上下四周有人潜伏?难道你当真得了奇遇,功力大进,耳力亦非同一般了?”要知她修炼暗器,耳力极聪,但方才亦只听见些微动静,足见来的都是一流好手,以谷缜之能,绝难听见。

谷缜笑道:“我听不见,却猜得到。”施妙妙冷笑道:“唬人么?”谷缜道:“声东击西,趁机救人,不过是最寻常的伎俩,何必听了动静,才能知道。都怪你平时不学无术,只知蛮干,故而老是吃亏。”眼见施妙妙秀眼瞪圆,便摆手道:“罢了,你早早歇息,明天还要去天柱山呢?”

施妙妙呸了一声,道:“谁去天柱山了?我才不去。”谷缜笑道:“那可不成,你们非去不可。”施妙妙怒道:“这是什么话?”谷缜道:“我今天救了你是不是?”施妙妙一愣,悻悻道:“是又如何?”

谷缜道:“我救了你,便是于你有恩。你老爹施浩然不是说过?受人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是不是。”施妙妙隐觉又入了谷缜的圈套,心中气急,偏又无法可施,只得恨恨道:“不想你竟是施恩图报的小人。”谷缜嘻嘻笑道:“不错,不错,我就是小人,施恩图报。难道说,你这位大君子,还要忘恩负义不成?”施妙妙急道:“你放,放……哼,谁忘恩负义了。”

谷缜却不让她反悔,笑道:“那你怎么报答我?”施妙妙道:“我,我……”忽一咬牙,道:“我赔你性命好了。”谷缜摇头道:“你死了,千鳞岂不失传?”施妙妙气道:“那你说怎么办?”忽见谷缜笑容诡谲,忙又道,“你若有非分之想,我宁死不从。”

谷缜奇道:“什么非分之想?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的。”话未说完,谷萍儿已笑出声来。施妙妙羞怒难当,跌足要走,却听谷缜道:“你若走了,即是忘恩负义。”施妙妙骤然止步,怒道:“你想我怎么报答,要说便说,哪儿这么多废话?”

“说的是。”谷缜笑道,“我一向不贪心,既是报答,第一件事,便是随我去天柱山。”施妙妙无法,只得道:“还有第二件?”

“不错。”谷缜笑道,“第二,不许将我当作劳什子重犯叛逆,动辄打呀杀的。”

施妙妙哼了一声,心里却松一口气:“如此也好,我便寻这个借口,不亲手捉他,至于别人怎样,我也管不得许多……”

谷缜见施妙妙呆呆出神,脸上时喜时忧,顿时猜到她心中所想,不觉暗喜:“这傻鱼儿,还有点儿良心。”当下又道:“至于第三么……”

“什么?”施妙妙叫起来:“坏东西,你没个完么?”

谷缜笑道:“至于第三么,我还没想好呢,待我想好,再与你说。”施妙妙气极,张口欲骂,却被他一双眸子牢牢盯着,仿佛心中隐秘尽被洞悉,顿时心如鹿撞,啐了一口,匆匆转身,入房去了。

心碎 三

谷萍儿撇嘴道:“哥哥,我也要去天柱山?”谷缜挥手道:“去去去,你小孩儿家,回岛玩去。”谷萍儿腾的站起,瞪着他,眼里泪花直转,谷缜瞧得心软,又瞥白湘瑶一眼,笑道,“白湘瑶,你要不要去?”

白湘瑶笑了笑,道:“我们母女孤弱,若无妙妙护卫,难免又为人所制。又听说天柱山风光独好,又是禅宗祖庭,去瞧一瞧,也是好的。”

谷缜微微冷笑,心知这妇人静待时机,等着算计自身。但眼下自己占了上风,并不怕她,再说一路上,多一个对手比斗智谋,亦是赏心乐事;只不过多了这对母女,自己不能与施妙妙单独同行,未免美中不足。当下笑道:“也罢,既如此说,大家明早一路好了。”一转眼,见谷萍儿仍是低着头,闷闷不乐,当下笑道:“答应你了,还不开心么?”谷萍儿默不作声,抬头看他一眼,神情幽怨,入内去了。

白湘瑶亦冉冉起身,含笑道:“夜色亦深,你也早早休息。”谷缜瞧她一眼,笑道:“这些虚情假意,早早收起来吧。”白湘瑶目中闪过一丝阴翳,笑了笑,转身去了。

谷、沈二人独守外屋,沈秀四肢被捆,血流不畅,又痛又麻,被谷缜兄妹打伤之处,更是隐隐作痛;当即闭眼假寐,一心盼着谷缜睡熟之后,设法脱身,不多时,身畔便传来鼾声,沈秀心中大喜,张眼瞧去,却是一愣,敢情谷缜正笑嘻嘻望着他,神采奕奕,殊无睡意。

沈秀情知中计,心中暗恨,又假寐片刻,再听谷缜呼吸匀细,俨然睡熟,当即张眼,却又见谷缜望着自己,不由怒道:“你这厮,不睡觉么?”谷缜笑道:“沈兄不睡,小弟万不敢睡。”

沈秀咬牙切齿,再度闭眼,其后但听谷缜忽而呼吸均长,忽而鼾声大作,然而他每每闻声张望,谷缜总是笑眯眯盯着他,双眼眨也不眨。沈秀不胜其诈,不自觉放弃逃走之念,任是听到何种声息,也懒得睁眼,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内室中,白湘瑶独寝一床,妙、萍二人同床共眠。施妙妙辗转反侧,心中老是浮现出谷缜的音容笑貌:幼时的天真顽皮,情窦初开时的缱绻情深,以及那噩梦般的晚上,那张布满血污的脸和愤怒绝望的眼神……一切清晰如昨,仿佛深深烙在灵魂深处,一旦想到,便疼痛难忍。

施妙妙不由坐起身来,肌肤上密布细汗,竟有几分虚脱。呆坐良久,忽觉身畔谷萍儿轻轻颤抖。施妙妙伸手摸去,抚着谷萍儿滑嫩面颊,湿漉漉,热乎乎,施妙妙一惊,轻声道:“萍儿,你怎么啦?”话音方落,谷萍儿蓦地转身,手中精光乍闪,“分潮剑”逼在施妙妙颈上,剑气森冷,激得施妙妙肌肤颤栗,骇然道:“你,你怎么了……”

谷萍儿细齿如贝,啮着红唇,美目中泪光迷离,流转着极复杂的情意。

二人默默对视,寒夜深深,心跳可闻,谷萍儿泪如走珠,大颗大颗滴下来。“妙妙姐。”谷萍儿的嗓音极轻极细,微微颤抖,“你说,若是你死了,哥哥会喜欢我么?”

施妙妙心头一空,望着谷萍儿,说不出一句话。谷萍儿神色凄惶起来,又道:“妙妙姐,你说呀?”

施妙妙心口隐隐作痛,惨笑道:“难道说,你真的爱上谷缜么?”谷萍儿泪如雨落,点点头。施妙妙又呆了呆,喃喃道:“可是,可是他是你哥哥呀。”

谷萍儿凄然道:“别说不是亲生的,就是亲生的,我爱上他,也没有法子的。”施妙妙印证日前所想,不由闭上双眼,胸中方寸之间,有如千百根钢针刺扎。

“妙妙姐。”谷萍儿声音忽而柔和起来,有若梦呓,“我若杀了你,你会不会怪我?”

施妙妙身子激灵,张眼望去,但见谷萍儿的眸子神采涣散,渐渐迷乱起来,先是一惊,继而心灰意懒,苦笑道:“你真要杀我么,就杀好了。”

谷萍儿定定望着她,神色迷茫已极,过了半晌,叹了口气,黯然道:“若是杀了你,就能让哥哥喜欢我,那就好啦……”说着徐徐放下短剑,怔怔落泪。

施妙妙心中混乱已极,眼前这个少女身陷情海,不可自拔,而她爱上的偏又是自己心爱的男子。当日谷缜与之有染,施妙妙始终以为是谷缜放荡无耻,故而对谷萍儿倍加怜惜,抑且越是怜惜,就越痛恨谷缜,越痛恨谷缜,就越觉这少女可怜。如今看来,当日的情形,只怕并非如此,若是谷萍儿爱慕谷缜,以身相许,那么逼奸之事,便无法成立;只能说是二人情投意合,暗通款曲,至于那贼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都是虚情假意了……

想到这里,施妙妙五内如焚,心中涌起一股恨意,恨不能谷缜就在眼前,立时使出“千鳞”,将他射成筛子。

谷萍儿低着头,攥着衾被,嘤嘤哭出声来,施妙妙不知怎的,心中怜意又生,按捺胸中波澜,将谷萍儿揽入怀中,轻叹道:“萍儿,别哭啦,姐姐明白的,你是个好女孩儿,从小到大,连蚂蚁都不曾踩死一只,又怎么会杀我呢?这些事不怪你的,若要怪,只怪谷缜下流无耻……”

谷萍儿忽地推开她,怒道:“你,你讨厌透啦……”施妙妙一愣,皱眉道:“萍儿,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谷萍儿瞪着她,恨恨道:“你什么都不明白,枉费哥哥这么对你,你却从来都不曾明白过他,哼,真,真叫人不服。”施妙妙心中微微有气,说道:“我不明白谷缜,难道你明白。”

谷萍儿恨恨地道:“我明白他,他也明白我,可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却偏偏要和你好,叫我好恨……”说到这里,流露出凄惶不甘之色。

施妙妙听到这里,心头豁然一动,似喜还疑,喜的是谷萍儿亲口道出谷缜对自己的情意,疑的是既然谷缜对自己有情,又如何会逼奸谷萍儿,抑且谷萍儿本就深爱谷缜,谷缜若要行苟且之事,她亦不会拒绝,为何那日在东岛,谷萍儿神色那般委屈痛苦。

重重谜团涌上心头,施妙妙不禁迷惑起来。这时忽听白湘瑶慵懒道:“萍儿,妙妙,明日还要赶路呢,你们这么晚啦,还嘀咕什么呢?”谷萍儿身子微一哆嗦,嗯了一声,倒身睡下,施妙妙虽也躺下,却再也无法入眠了。

沈秀醒来时,已是鸡鸣三号,东方微曙,张眼一瞧,谷缜躺在长凳上,睡得正香。沈秀暗暗一喜,正要用劲挪动身子,冷不防谷缜一只脚横空飞来,蹬在他脸上。

沈秀既怒且惧,却又不敢动弹,过了良久,谷缜张开眼,笑道:“沈兄,昨晚睡得可好?”沈秀心中将谷缜十八代祖宗骂遍,嘴里却淡淡道:“托谷兄的福,睡得再好不过了,咳,还请谷兄挪开尊足。”

谷缜咦了一声,笑道:“失敬失敬,我正梦见踢到城墙,脚趾生痛,不想却是蹬着沈兄的脸皮。”说罢起身摸摸沈秀的脸,啧啧笑道:“果然,果然,比城墙还厚还硬,沈兄天赋异禀,佩服佩服。”

沈秀心中恨极,脸上却不动声色,冷冷道:“谷兄过奖了。”

谷缜有一句,无一句调笑沈秀,待到天亮,内室三女竞相出来,谷缜一瞧,便笑道:“谷萍儿,你卖核桃么?”谷萍儿奇道:“哪儿有核桃了?”谷缜笑道:“怎么没有,左眼一个,右眼一个,不多不少,正好两个。”

谷萍儿急忙取镜一照,果真两眼红肿,顿时叫起来:“妈,糟啦糟啦,快想法子。”白湘瑶皱眉道:“一点儿小事,也大惊小怪的。”找来凉水,给她敷眼,忙了半晌,方才消肿。谷萍儿又嫌秀发凌乱,双颊苍白,又催促母亲为自己整理发髻,涂染胭脂。

心碎 四

谷缜笑着旁观,又见施妙妙坐在一旁,偶看自己一眼,随即峨眉紧锁,若有所思,不觉起了顽心,笑道:“乖妙妙,你老瞧我作甚?莫不是要相老公?”

施妙妙美目一瞪,伸手欲打,然而手至半途,忽又放下,喝道:“你少贫嘴,放尊重一些。”谷缜笑道:“你若温柔一些,我便尊重一些。”施妙妙见他眼神笑意,心知若是接口,他势必说出更多疯话,最妙不过不予理会。当即容色变冷,危襟正坐。谷缜大觉没趣,果然闭口。

整装已毕,片刻上路,谷缜爱人在旁,不耐寂寞,不时风言风语,撩拨施妙妙;不料施妙妙始终冷冷淡淡,既不羞涩,亦不恼怒,有时候分明恼了,却也只涨红了脸,狠狠瞪他一眼。谷缜十分无趣,词锋一转,对准白湘瑶,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白湘瑶却对他的性子再也明白不过,任他如何恶语相向,不过淡淡一笑,从始至终,不还一语。

谷缜不能快意情仇,大感憋闷,顿将怨气发泄在沈秀身上,遍找由头寻他晦气,走了不足三十里地,沈秀挨了不下十记嘴巴,双颊高肿,有如猪头,但他隐忍工夫极好,任凭打骂,默不作声,唯有目光偶闪,透出浓浓恨意。天部众人见少主受辱,均是敢怒不敢言,遥遥跟随,寻机救人。

正午歇息之时,施妙妙远引一旁,手拈鬓发,低头沉思。谷缜远远见她明秀容颜,心如火焚,难受极了。过了一会儿,施妙妙微微点头,忽有决绝之意,蓦地起身道:“谷缜,我有话说。”

谷缜闻言大喜,笑道:“什么话?”施妙妙道:“这里不便多说,你我寻一个偏僻之处,好蒙塘俊!?br />
谷缜笑道:“妙极。”当即起身,二人走了数步,谷萍儿忽地起身,大声道:“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鬼鬼祟祟的。”谷缜方欲反唇相讥,施妙妙已道:“萍儿你别担心,我与他清清白白,绝无鬼蜮。”

谷缜也笑道:“你乖乖守着这位公子哥哥,他是咱们的保命法宝,不可放走了。你娘武功平平,应付不过来。”谷萍儿又气又急,一跌足,噘嘴坐下。

谷、施二人并肩而行,绕过一片树林,但见流泉淙淙,如奏笙簧,溪岸平沙,一片野花红紫杂糅,有如锦绣堆积。谷缜探身摘下一朵杯口大小的鹅黄野花,拈在指间,微笑道:“妙妙,这朵花配你正好。”说着漫不经意,插在施妙妙云髻之上,施妙妙出奇地没有闪避,凝眸溪水,望着水中倒影,花光人面,掩映流辉,益衬得两眉间清愁可挹。

施妙妙瞧着瞧着,泪如泉涌,顺颊滴落溪间,清漪四散,转眼又随溪水流去。

谷缜叹了口气,脸上再无嬉闹之色,注目远山,悠悠道:“妙妙,还记得么?那次,咱们还小,在海边拾贝壳,比谁的好看,我每次都输,但输了又比,总不服气。”

施妙妙苦笑道:“那是因为萍儿做裁判,她总向着我。”谷缜微微一笑,道:“那个小鬼,夏日炎炎,闹着要冰吃,你我去‘风穴’取冰,我差点儿被风吹下悬崖,亏你拉着我,才没摔死。”

施妙妙流露追忆之色,幽幽道:“记得你那时胆量又大,人又倔强,试了好多次,冰还是被你取到啦。”

谷缜瞧她一眼,笑道:“多亏你帮我,你待我的好,我永远都记得。”施妙妙目光离散,神色微微恍惚,喃喃道:“你也是呀,爸爸死后,世上只剩我一个,那时我伤心极了,常常躲在礁石后面哭,可你每次都能找到我,哄我开心。”

谷缜沉默片刻,徐徐道:“妙妙,这世上别人不信我无辜,我都不在乎,唯独你不信我,让我格外心痛。”

“我信你又如何?”施妙妙露出凄然之意,“或许今生今世,你我注定无缘的。”

谷缜面色陡变,蓦地扣住施妙妙双肩,拧得她面朝自己,施妙妙目光一转,瞧向远处,始终不和他四目相对。“妙妙。”谷缜涩声道,“我不信什么缘不缘的,我认定的事,必然要做到,我要你做我的妻子,就一定会娶你。”

施妙妙转过头来,凝视他道:“那么萍儿呢?她怎么办?”

谷缜一愣,皱眉道:“我当她是妹子……”施妙妙截口道:“但若论实,你们却是夫妻,何况她原本就喜欢你。”

谷缜胸口如中巨锤,倒退两步,双眼睁得极大,流露痛苦之色。

施妙妙轻轻叹了口气,道:“谷缜,萍儿从小就依恋我,叫我姐姐,我也很疼爱她,我只想她欢欢喜喜,不受烦恼。从前,我不知她的心意,见她受你欺负,十分生气,如今可好,她对你情爱已深,你们,你们正好可以结成一对鸳侣……”她说着,忽见谷缜目有怒色,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不由嗓子微滞,竭力按捺心中激动,续道,“你有罪也好,无辜也罢,瞧萍儿的面子,我从此不再追究,你,你带着她,走得远远的,去西极也好,南海也罢,好好过日……”

谷缜忽地啐了一口,怒道:“狗屁狗屁,都是狗屁……”蓦见施妙妙眼中泪光闪闪,泫然欲泣,又觉心中不忍,怒气消了大半,苦笑道:“妙妙,你真要把我送人?”

施妙妙转过脸去,默然半晌,一字字道:“此情悠悠,此恨绵绵,木已成舟,情断义绝。”

谷缜脸色倏无血色,呆呆望了施妙妙半晌,蓦地扬声大笑,道:“好好,好个木已成舟,情断义绝。”说罢将袖一拂,又是一声惨笑,飘然穿过树林,转回休憩处,默然而坐。谷萍儿见他神色凄苦,心中暗奇,欲问缘由,又不知怎么开口,随即又见施妙妙郁郁转回,脸色苍白,双眼泛红。谷萍儿既是好奇,又觉妒忌,轻轻哼了一声,噘嘴不乐。

其后,谷缜神色颓败,再无多话,只是低头默想,这一路上自然清净不少,但少了他插科打诨,众人反觉旅途寂寞,十分不惯。

次日抵达天柱山,下马步行,入山不久,忽听前方传来叱咤之声,谷缜心中好奇,说道:“我去瞧瞧。”循声赶去,转过一片树林,只见叶梵守在一座山洞前,八名手下正在山洞前堆积柴草。叶梵一手按腰,冷笑道:“洞里的人,再不出来,当心叶某放火了。”

话音未落,忽听洞内一个娇脆的声音冷笑道:“姓叶的,你也算是东岛五尊么?不敢光明正大攻进来,尽使些下三流的手段。”

“仙碧,你少说废话。”叶梵冷笑道,“你那点儿本事,七拼八凑,不过尔尔。你老子的‘乱神’,‘绝智’固然厉害,你却只得了五成。叶某气凝神固,又岂是你能动摇?至于温黛妖妇的‘化生’你没学会,‘坤元’术又是个半吊子。要不是你运气好,遇上天部的‘玄瞳’、‘鬼鼻’,一个用‘瞳中剑’,一个用劳什子臭香……”

只听洞里一个怯怯的声音道:“不是臭香,是‘散魄香’……”

“名字取得臭屁,其实亦不过如此。”叶梵傲然道,“若是真能散人魂魄,老子怎么还是好好的?”

却听仙碧冷冷道:“‘不漏海眼’该换名号了吧?”叶梵道:“什么名号。”

仙碧道:“改作‘不漏海口’才是,要不然怎么尽夸海口,不敢当真来攻?”

“错了,错了。”洞内一个粗重的声音道,“该叫‘不漏屁眼’,憋了一肚皮狗屁,尽从嘴里放出来……”

谷缜闻言大乐,心道:“这不是虞兄么?他怎么也在?”又听虞照不住喘息,俨然中气不足,心中顿觉讶异。

叶梵脸色陡沉,冷冷道:“虞照,我敬你是个人物,本想留你一个全尸,现如今,只怪你自己不知趣。”

虞照呸了一声,道:“果然是满嘴放屁?有种的,你不要借他人之力,正大光明赢我一回。倘若如此,虞某倒还敬你一分半分的。”

心碎 五

叶梵目光阴沉,蓦地扬声道:“点火。”众随从点燃柴火,浓烟腾起,叶梵呼呼两掌,激得滚滚浓烟,灌入洞里。洞中传来一阵咳嗽,忽然间,洞中闪出四道人影。叶梵纵声长笑,双掌横推,两股狂飙,荡了过去。

红影倏晃,仙碧运起“坤元”之术,地上泥土坟起,势如长剑,刺向叶梵。叶梵大袖一拂,内劲所至,“土剑”颓然崩解,仙碧随后抢到,刷的一掌劈向叶梵。叶梵掌势微吐,方要抵挡,仙碧掌力却是微微一缩,身如狸猫,疾向右掠,娇叱一声:“起。”

叶梵前后左右,泥土应声拱起,如四面墙壁,挤压过来。叶梵心知这些泥土之中蕴含“周流土劲”,连绵不断,生生不绝,一被裹住,甚难摆脱,不由长笑一声,飞身纵起,掌如雷霆,凌空击下。

仙碧潜运“坤元”,四面泥墙倏尔聚拢,波的一声,纷纭迸散,密如箭镞,撞上叶梵的掌力,仙碧借势,如风掠出。

叶梵哈哈一笑,劲力内缩,“滔天势”变“陷空力”。满天泥土为他内劲反复吸引,待得叶梵落地之时,早已聚成四尺见方一个泥球。叶梵大喝一声,推动泥球,势如狂风,撞向仙碧。

那泥球之中附有叶梵的“陷空力”,滚动之际,不断吸附裹挟地上泥土,如滚雪球,越滚越大,滚到仙碧身前,直径已不下丈余。

仙碧不料叶梵使出如此奇招,顿时连连后退,同时催动“坤元”,结成土障。不料叶梵一心逞能,欲以泥土击败“地部”高手,日后传为武林美谈,故而使得兴发,加上“涡旋劲”,引得那泥球忽而横转,忽而直滚,忽而立地疾旋,所过之处,声如闷雷,泥土横飞,仙碧结成的土障与之遭遇,要么崩解,要么便被卷走。仙碧几度欲以“坤元”神通摧败泥球,却觉泥球中内劲浑涵,收拢坚密,怎么也无法攻入。

东岛五大神通之中,西城诸部最忌惮的便是“鲸息功”。只因这门武功与“周流六虚功”同源异流,颇有相通之处。当年“西昆仑”梁萧客居灵鳌岛,为了重振天机宫,将之传与妻弟花镜圆。花镜圆之后,历代修炼者又屡加改进,时至今日,这门武功变化之奇,威力之大,较之梁萧之时,犹有胜之。但因为修炼不易,东岛修炼者多,成功者少,然而练成之后,内劲浑成浩瀚,变化随心所欲,往往能够克制西城的“周流八劲”,八劲为西城神通之本,一但受制,八部的奇技异能便会大打折扣。

故此叶梵凭借这门神通,以土制土,竟然压住“坤元”,几个来回,那泥球胀大一倍,两丈余高,形如小山,然而滚动之势却越来越快,带起烈风阵阵,刮得仙碧面皮生痛,只有躲闪之能,全无还手之功。

虞照面如黄蜡,由宁凝、苏闻香搀扶着观战,瞧到此时,浓眉陡耸,一晃身,宁、苏二人不由自主,被推开数尺。

虞照如同醉酒,左摇右晃,向叶、仙二人慢慢走去,每走一步,均极艰难。那八名随从见状,各掣兵刃,齐齐攻来,虞照两臂一分,左手抓住一面琵琶,右手攥住一管玉箫,咔嚓两声,琵琶粉碎,玉箫寸绝,两名少女倒跌出去,脸色惨白,坐地不起。

虞照左手斜挥,铮铮数响,两面古筝长弦齐断,十余根琴弦为劲力所激,分作五路,反弹而回,抽中五名男女额角,那五人不及哼上一声,便即昏倒。

虞照霎时连败七人,身形一滞,面上闪过一股青黑之气。剩下一名少年原已胆寒,方要退走,此时见状惊喜,纵剑直刺虞照心口,剑将及身,虞照身形忽偏,长剑自他腋下穿过,虞照手臂下垂,将长剑夹住,那少年一抽不动,左拳挥出,击向虞照心口,不料虞照双眉陡扬,目如悬镜,呔地一声大喝,有如天降巨雷,在那少年耳边迸发,那少年拳头停在半空,瞪圆双睛,身子抖瑟数下,忽地瘫软在地,口中流出缕缕白沫。

虞照震昏少年,亦是一阵晕眩,他取了腋下长剑撑住身子,举目一眺,敢情只此须臾,仙碧已被叶梵逼到一片山崖下,进退不得。

虞照眉峰微耸,扬声道:“叶梵,老子还没死呢,你欺负娘儿们,算什么好汉。”

叶梵闻声陡止,那泥球距离仙碧不过半尺。仙碧背靠石壁,面色艳红,娇喘连连。

叶梵转过身来,拍手笑道:“雷帝子就是雷帝子,到了这步田地,依然旗帜不倒,佩服佩服。”

虞照却不瞧他一眼,向仙碧高声道:“你站着作什么?还不快滚,老子瞧你,便觉心烦。”

仙碧秀眉微颦,喝道:“你这疯子,又发什么疯。”虞照道:“老子有手有脚,何必你管?况且大丈夫马革裹尸,战死疆场,死在他人拳脚之下,总好过死在娘儿们的怀里……”

仙碧气得脸色发白,喝道:“还说疯话。”

“老子疯了又如何。”虞照冷笑道,“总胜你用情不专,三心二意……”仙碧愣了愣,脱口道:“你……你胡说八道。”

虞照冷冷道:“你当我不知道?你三心二意,左右逢源,一会儿向着左飞卿,一会儿向着我,将我二人耍得团团乱转,你却好从中取利。老子又不是傻子,岂会不知你的诡计,所以未予揭发,全瞧着地母的面子罢了。”

他这话至为绝决,仙碧又惊又气,又是不解,不由睁圆妙目,一双黛眉如飞蛾扑翅,颤动不绝。

叶梵见二人内讧,乐得看戏,微笑着负手而立。但见仙碧面色红白不定,一字字道:“虞照,你这话,可是当真?”

虞照道:“那还有假?”

仙碧呸了一声,道:“你当自己很聪明么?你那点猪脑子,能想出什么主意?哼,你想激我离开,自己送死,是不是?”

虞照被她道破心曲,又见她狠狠瞪来,秀目喷火,顿时面皮发烫,大声道:“你骂谁是猪脑子?”仙碧哼了一声,咬咬朱唇,沉吟片时,忽道:“左右这些混帐话我都记下了,待我宰了这姓叶的,再和你好好算帐……”说着呼地一掌,劈向叶梵。

叶梵略偏身形,一转泥球,隔开仙碧掌势,顺势纵送,泥球带起一股疾风,力压向前。仙碧运掌阻挡,却被叶梵以“涡旋劲”一带,摇动马步,斜窜而出,雪玉双颊闪过一股血红,眼中却是倔强如故,娇叱两声,反身又拍两掌。

虞照见仙碧并不受激,反而放手强攻,大有以死相拼之意,顿时心急如焚,一跌足,欲要上前,偏又身软无力。他本是急性之人,怎受得这般煎熬,情急之下,破口大骂。这回骂得却是叶梵,先骂他偷鸡摸狗,惯做小贼;又骂他赌博输了裤子,光屁股在街头招摇;更说他镇守狱岛,专一收容女犯,以惩淫欲……

叶梵纵然性情凉薄,却是大高手身份,行事大张旗鼓,唯恐世人不知,至于苟且偷赌之事,决然不为。更何况,狱岛三百年来,从不收容女犯,东岛女弟子犯了岛规,别有关押处所,虞照所言,尽是信口雌黄,肆意污蔑。然而一瞥众人,大多目光怪异,俨然信了几分,尤其是宁凝、苏闻香性子天真,一听之下,便即深信,各各目视叶梵,惊奇鄙夷之色,流露脸上。

叶梵气得七窍生烟,蓦地大喝一声,旋转泥球,逼开仙碧,内劲骤然前送,那泥团比箭还疾,直向虞照撞去。

虞照千方百计,正要引得战火烧身,见状叫声“好”,抛开宝剑,奋起余勇,欲要硬当泥球。不料仙碧后发先至,如风掠来,挽着他横飘丈余,泥球堪堪掠过二人身畔,激起一阵狂风,虞照只觉青丝拂面,香泽微闻,纵在千万险危之中,仍不由心湖荡漾,对方才的口出恶言,深深后悔起来。

叶梵撮口长啸,厉如老猿清啼,左手挡开宁凝的“瞳中剑”,左手捏成两枚泥丸,飕飕两声,射中宁、苏二人膻中,两大劫奴顿时跌倒在地,软麻不起,眼睁睁望着叶梵双手忽推忽拨,将泥球驭得如一阵狂风,雷奔星驰,东旋西撞,逼得仙、虞二人甚是狼狈。

这时间,忽听一声轻笑,众人转眼望去,只见远处草木分开,踱出一个人来,不但形容俊逸,襟带潇洒,眼中更是笑意如春,温润和煦。

虞照惊喜交集,叫道:“好兄弟。”那人也笑道:“好虞兄。”叶梵眼神却是微微一变,厉声道:“谷笑儿,你来得好,老子正想着你呢。”

“彼此彼此。”谷缜笑道:“叶老梵,不过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叶梵道:“怎么说?”谷缜笑道:“不想你在‘鲸息功’之外,另外练成了一门厉害神功。”

叶梵倏地住手,向他打量,狐疑道:“什么神功?”谷缜笑了笑,漫不经意道:“我管叫它‘屎壳郎神功’,不知叶老梵你中意不中意。”

众人无不愕然,却是仙碧最先会过意来,忍俊不住,咯的笑出声来,虞照亦是哈哈大笑。

原来屎壳郎本是一种小虫,生有怪癖,爱将牛马粪便团成球状,滚来滚去,叶梵推滚泥球之举,与这行径颇为近似。是以谷缜借来讥讽。

叶梵脸上怒血喷涌,蓦地重重一哼。虞照伤势虽重,见识仍在,见叶梵目光闪烁,分明流露杀机,当即叫道:“谷缜小心……”话音未落,叶梵形如鬼魅,飘然掠出,屈手成爪,拿向谷缜心口,存心亲手捉住谷缜,抽上五六个嘴巴,打得他牙落血流,发泄心中愤怒。

以叶梵的心思,谷缜这等么魔小丑,手到擒来,全不费力,不料一爪拿下,谷缜身子微躬,忽然不见。

博弈 一

叶梵身经百战,绝非沈秀可比,一招落空,猝然收势,带起袖袍,向后拂出。谷缜“猫王步”尚未变足,便觉一股劲气腾空缠来,当即啊呀一声,变幻步伐,又向叶梵左侧攻去。

叶梵身不转,步不移,双脚仿佛钉在地上,左袖飘拂,劲力所至,袍子褶皱厉如刀剑,直指谷缜。谷缜无法可当,急使“猫王步”遁走,不料叶梵右袖飘然拂来,袖上劲力如同蟒蛇,竟然半路拐弯,当空一绕,将谷缜挡了回来。

这么一来,叶梵双袖或是右拂,或是左引,袖风所至,如同两道无形枷锁,遮拦阻截。谷缜每次步法未曾变足,便被袖风带动,左右闪避,渐渐的,竟然从叶梵身后向他身前转去。

谷缜伏怪蟒、擒沈秀,不免志得意满,自以为这“猫王步”虽不说横行天下,也可让任何敌手头痛一时,不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时下眼前,竟受如此戏弄。叶梵却极得意,他被谷缜遁出爪下,心中耿耿,故意不转身抵挡,凭借袖风拦截,将谷缜逼回身前,再从容擒捉。

仙碧见势不妙,飞身扣住谷缜肩膀,径向前推,直撞叶梵左肩,此处不偏不倚,恰是叶梵袖风不能扫到的一处死角,叶梵若不抵挡,必被谷缜撞入,虽然未必受伤,却是大扫面子。

叶梵性子狷介,半点儿面子也不肯丢,因之肩头微沉,左袖拂向右肩,左掌则击向仙碧。

仙碧兵行险着,迫得叶梵出手护肩,计谋得逞,立时拽住谷缜,飘身后退。

这一进一退,均入闪电,谷缜身子忽重忽轻,已脱险境,但觉背脊生凉,汗水长流。

厉啸陡起,眼前一黑,叶梵指掌齐出,腾空压来。他被谷缜讥讽,此番不再滚动泥球,专凭“鲸息功”取胜,劲力时小时大,大如奔象,小如细蜂,精奇飘忽,变化不测。

仙碧独自接了两招,险象环生,忽见谷缜纵身上前,施展“猫王步”,左盘右蹙,不时寻隙进逼。仙碧暗赞此子勇气可嘉,又觉这身法眼熟,但战局仓促,一时想不起来,又见他进如风飙,退如电缩,虽不能伤敌,亦能迫得叶梵分出些微心神。仙碧叫一声好,抖擞精神,下用“坤元”,上出掌指,土湮气奔,周流不绝。

再拆十招,叶梵忽地引唇长啸,呼地一掌,吐中带缩,正是“生灭道”的解数,缠住仙碧内劲,左掌突出,一记“滔天炁”射向谷缜。

叶梵起先立意活捉谷缜,是以屡次掌下留情,此时久斗不下,动了真怒,决意先伤谷缜再说。

掌劲方出,身后锐风忽起,夹杂破空之声。

叶梵心觉不妙,强将射向谷缜的劲力扭转,向后扫出。叮叮几声,那暗器为真气牵引,凌空撞击,坠如急雨。叶梵眼角瞥处,却是许多细小棱锥,他识得来历,吃了一惊,不及后退,仙碧已纵身抢至,挥掌劈来,叶梵挥掌欲迎,忽就觉后颈风起,这件暗器更是突兀,之前几无征兆,天幸叶梵身手奇快,于势子变穷之际,硬生生横移尺许,只见白影闪动,叶梵颈肌微痛,竟被那白影伤了一线,当即纵身再掠,气凝于胸,防备对方强攻。那白光却是动转如电,径直钻入仙碧怀中,仙碧不由发出一声惊呼,叶梵定眼一看,只见仙碧怀中抱了一只雪团也似的波斯猫,猫眼湛蓝,赛似碧海晴空。

仙碧喜极而泣,连声道:“北落师门,北落师门……”说着眼泪忽就流下来。那猫儿历经劫难,重归旧主怀抱,亦是欢欣踊跃,见仙碧落泪,便轻叫一声,跳到仙碧肩上,将她眼泪一一舔去,仙碧被它一逗,又咯咯笑了起来。

叶梵听到那猫儿名号,也是一惊,他自晓事以来,便听说过这西城灵兽,只可惜机缘不巧,未曾亲自会过。心念至此,他胸中忽又涌起一股傲气,心道自己一身神通,纵横四海,除了岛王,又怕谁来,若是畏惧这区区小猫,传将出去,岂不招人笑话。

他心念电逝,耳边却传来急切叫唤:“粉狮子,快回来……”叶梵掉头一瞧,但见白湘瑶母女与施妙妙押着一名年轻男子,并肩玉立,谷萍儿望着那波斯猫,神色惊惶,连连跌足,白湘瑶却叹了一口气,说道:“萍儿,别叫啦,那猫儿是不会回来了。”谷萍儿眼泪汪汪,老大不乐。

叶梵亦喜亦怒,先向白湘瑶施了一礼,转眼间,沉了脸道:“萍儿,方才是你用‘无相锥’射我?”

谷萍儿与母亲、施妙妙久等谷缜不至,颇为担心,便押着沈秀过来。忽见叶梵下重手要伤谷缜,谷萍儿心一急,暗器便出去了。此时见问,才想起后果,又瞧叶梵叉手按腰,气势凶恶,不觉微微害怕。忽听施妙妙道:“叶梵,这‘无相锥’是我发的,与萍儿无关?”谷萍儿芳心一跳,偷偷瞧她一眼,却见施妙妙也投来目光,微微摇头,暗示她不要辩解。

谷萍儿大觉感激,叶梵却露出恍然之色,冷笑道:“我也正奇怪,萍儿怎会向我动手?敢情是你这丫头,哼,难不成,你对这小畜生余情未了?”

施妙妙红了脸,高声道:“谁跟他有情?我只怕你一掌打死他,岛主问起,不好交代。”

叶梵神色稍缓,点头道:“但愿你心口如一。”随即扫视三人,又道:“见到你们,很好,很好……”他言辞怪异,叫人莫名其妙,白湘瑶想了想,笑道:“叶尊主,可有神通的消息么?”

叶梵道:“岛王得知夫人小姐遭遇危险,二话不说,径自寻找二位去了,所幸得天之佑,各位安然无恙,叫人松了一口气。”

白湘瑶目光一转,忽地笑道:“叶尊主,你可知道神通如今最烦恼什么?”

叶梵皱了皱眉,摇头道:“岛王胸中奇峰绝壑,谷邃渊深,叶某愚钝,岂能窥测几微?”

白湘瑶轻叹一口气,说道:“神通秉性正直,偏又极念亲情,是以心中两难,矛盾不解。”

叶梵心念一动,笑道:“夫人的意思是……”白湘瑶道:“你知,我知,不必说出来。”叶梵点头道:“也罢,我将他直接带回狱岛,重新囚禁,前后之事,只当从没发生过。”白湘瑶笑一笑,不置可否,一转眼,只见谷萍儿亦注视自己,眼中透出恼恨之色。

“谷笑儿!”叶梵转过身来,朗笑道,“你是聪明人,还要劳我动手么?”

叶、白二人话中之意,谷缜自然明白,便笑道:“叶老梵,我有一个疑问,还请赐教。”

叶梵道:“但说无妨。”谷缜笑道:“倘若‘鲸息’对上‘千鳞’,却有几分胜算?”叶梵不料他厄难当头,忽发此问,心中奇怪,随口道:“东岛五大神通,原本不分高下,全因习练者修为而定;三百年来,五大流派均有大高手名世,其中‘龟镜’最多,‘鲸息’、‘龙遁’次之,但‘千鳞’、‘一粟’两脉,亦曾屡有异人,横绝一时……”

“说这些废话作甚。”谷缜道,“我只问一句,你与妙妙动手,谁胜谁负?”

叶梵冷哼一声,面露傲色。谷缜笑道:“我明白了,必是妙妙胜了。”叶梵面色陡沉,怒视谷缜,施妙妙也是桃腮蕴红,喝道:“谷缜,你不要挑拨离间,五尊之中,‘不漏海眼’公认第一。”

“羞羞。”谷缜刮脸笑道,“没出息!”施妙妙呸了一声,道:“实力如此,什么出不出息的?”谷缜道:“你二人动过手?”施妙妙道:“没有。”

“这就是了。”谷缜道,“有道是:‘行家一动手,便知有没有’,手都没动过,怎么知道谁高谁低?”

叶梵不觉哑然失笑:“谷缜,我一向当你是聪明人,今天这挑拨离间的法子,却太愚蠢。”

“此事与你无关!”谷缜笑道,“妙妙自己欠我人情,还没还呢。”

施妙妙皱眉道:“你又耍什么诡计……”谷缜笑道:“你欠我救命之恩,如今我这恩公有难,该不该报答。”施妙妙不由涨红了脸,胸口起伏,欲要发怒,但转念又想,谷缜若被捉住,不但重遭囚禁之苦,谷萍儿也与他无缘再续鸳梦了。

博弈 二

自从知道谷萍儿对谷缜的心意,施妙妙数日之中,历经了种种内心煎熬,最终定下心思,决意牺牲自身,成全二人。想到这里,她一咬牙,注目叶梵,慢慢说道:“叶尊主,你今日若放他一马,妙妙感激不尽……”

叶梵目透寒芒,审视施妙妙半晌,忽地漫不经意道:“我若不放呢?”

施妙妙面色苍白,指间多了六枚银鲤,通体散发森森寒气:“叶尊主,妙妙无意与你为敌,还望尊主不要相逼。”谷缜、仙碧见机,各占一隅,三方遥峙,围住叶梵。

叶梵哂了一哂,忽地左迈一步,面朝“同人”,左袖低垂,斜指“大有”;右掌横抬,径向“革”、“鼎”。施妙妙识得这个架势,乃是“鲸息”神通中的“大御天式”,一旦摆出,左来左当,右来右迎,纵使八方风雨骤至,也能应付自如。一时间,施妙妙望着叶梵,捏弄指间银鲤,欲出还收,心中为难已极。

忽听咯咯娇笑,白湘瑶素手猝翻,掌中多了把匕首,抵住沈秀颈项,笑道:“天部弟子,全都出来?”

沉寂片刻,四面草丛中,悉悉簌簌涌出几十人来,正是天部高手。叶梵虽已知觉其人潜伏,但他素来自高,并不将潜伏之人放在眼里,此时见了,也不过一声冷笑,却听白湘瑶说道:“围住施妙妙,不可让她走了。若不然,便给你家少主收尸。”

天部众人齐齐变色,却不敢不从,纷纷展开锦障,将施妙妙拦住。施妙妙一愣,望着白湘瑶道:“夫人……你这是为何?”

白湘瑶妙目流波,盈盈笑道:“妙妙,我也知道,你对缜儿犹未忘情,被他三言两语一说,便难把持。如今只好委屈你这‘天机云锦阵’里呆一阵,待擒了谷缜,便放你出来。”

谷缜本想让施妙妙挡住叶梵,趁机脱身,不料白湘瑶竟以沈秀为质,号令天部弟子,眼见施妙妙神色颓唐??鹚陕洌?偈毙慕胁缓茫?鎏?惰蟪ばφ鸲??坏览队叭谌氡炭眨?ナ永谆鳎?私??础?br />
谷缜闪避不及,后心骤紧,一股大力带得他向后掠出,眼望着叶梵凌空转身,丢了自己,向左侧虚空处扑去。谷缜正觉讶异,叶梵蓦地一个筋斗,倒翻数丈,惊怒之色布于脸上,张口喝道:“乱神妖术?”

喵的一声厉叫,仙碧肩着北落师门,身形忽矮,喝一声“陷”,叶梵四周泥石急旋,足下陡虚。叶梵大喝一声,高高纵起,正要出掌,不料目光与仙碧双眼触及,心头倏地一迷。

所幸他修为已入化境,定力过人,微一失神,便于危急中硬生生拉回神识,横袖拂出,狂飚电走,轰隆一声,劲力所至,在地上划出新月也似一道圆弧,长有丈余,泥土四溅。

仙碧避过这一拂,又喝声“崩”,泥石冲天,比箭还疾。叶梵急运真气阻挡,却被仙碧“乱神”之术扰乱,气机露出破绽,土箭刺中胁下,虽有神功护体,仍然隐隐作痛。

叶梵惊怒已极,不知为何转瞬之间,仙碧神通倍增,疑惑间,又听一声猫叫,定眼望去,北落师门双眼瞳孔忽张忽缩,忽开忽闭,不住变化大小形状。

叶梵心头一震:“灵猫附体,九转通神,那传说难道竟是真的?”不由一扫轻敌之意,翻身落地,凝注仙碧肩上猫儿,神色十分惊疑。

仙碧注视对手,亦觉心惊,得北落师门之助,她神通陡长,虽只两个照面,“乱神”、“绝智”、“坤元”却已发挥至极,谁知均被叶梵化解,仙碧不由寻思:“听说‘鲸息’神通练到极处,心神聚散自如,散御飞龙,聚如枯木,凭陵风雨,无知无觉。这姓叶的若是练到这个地步,着实难以对付。”

二人各怀忌惮,遥遥对峙,仙碧频频施展“乱神”、“绝智”之术,虽然无功,却逼得叶梵分出一半心力抵御,再不敢轻易出击了。

忽听当啷一声,众人循声望去,白湘瑶匕首坠地,谷萍儿将沈秀抓在手里,叫道:“天部弟子听令,撤了阵势,放妙妙姐出来。”

天部弟子听得气恼,一人怒道:“围也由你们,放也由你们,消遣人么?”谷萍儿微微冷笑,抖出一枚钢锥,对准沈秀咽喉道:“放是不放?”

天部弟子面面相对,无奈散到旁边。白湘瑶双颊绯红,娇艳如花,美眸中却似有冷电出入,一字字道:“萍儿,你真要做傻事吗?”

谷萍儿凄然一笑,注视施妙妙,喃喃道:“妙妙姐,你带他走,越远,越远越好……”最末一句,低不可闻,眉眼泛红,几乎便要哭出来。

谷缜见状,大皱其眉,施妙妙却吃惊道:“萍儿……”

谷萍儿不待她说完,别过脸去,沈秀距离最近,忽见大滴泪珠从她眸中滚出,落在草叶上,盈盈欲滴,澄如朝露。

沈秀心头蓦地涌起一股酸意,暗自咬牙:“这姓谷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让你们这些小娘皮又哭又闹、要死要活的,呸,等老子断金锁,走蛟龙,一定叫你们哭一个够……”他心中妒恨,几欲发狂,忽听白湘瑶叹了一口气,幽幽道:“萍儿,你真不听话么?”

谷萍儿眼圈儿泛红,神色却是格外倔强。白湘瑶看她半晌,玉颊上血色退尽,苦笑道:“罢了……叶尊主,妾身倦了,找一个地方歇息去吧。”

叶梵忖度形势:仙碧神通诡奇;施妙妙又被谷缜用诡计挟持;此外还有天部高手虎视眈眈。再说白湘瑶不会武功,混战起来,误伤了她,无法对谷神通交代。霎时间,他权衡形势,徐徐散去神功,退回白湘瑶身边,冷冷道:“记得前方有一座观音庵,夫人若要前往,叶某自当护送。”

“有劳了。”白湘瑶瞥了沈秀一眼,“沈舟虚用心狠毒,胁持我母女,威逼神通。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叶梵长眉一挑,扬声道:“夫人所言极是……”是字出口,一晃而出,只听两声惨哼,两名天部弟子口喷鲜血,纸鸢般飞了出去。

奇变突生,天部众人惊怒交集,抖起绢帛,布下阵势,谁知叶梵如鬼如魅,忽来忽去,顷刻间,又有三名天部弟子鲜血狂喷,看是不活了。

天部众人齐发一声喊,“天机云锦阵”转动起来,彩练横空,丝光飞舞。叶梵长笑一声,双手一分,扯住近前两匹缎子,刺刺两声,断锦裂帛,持帛弟子踉跄跌出,口吐鲜血,委顿在地。

施妙妙瞧得惊佩,这锦帛刚柔兼济,劲弩难破,谁知到了叶梵手里,竟是脆薄如纸。转念间,裂帛声不绝于耳,叶梵左右开弓,又破两道锦障,再伤四名天部弟子。施妙妙见这情形,心念电闪,恍然大悟。

原来,“天机云锦阵”除去阵法巧妙,大半威力都在锦帛里的“周流天劲”,劲力入帛,不啻于“天罗”神通,只因锦帛不比蚕丝,千丝万缕,一个天部弟子的真气无法遍布帛上,唯有两人合力,阴阳交泰,才能令“周流天劲”密布锦帛,发挥威力。

叶梵的“鲸息功”浩大奔腾,无所不至,亦能借锦帛传递。他抓住锦帛,便发觉其中奥妙,是故催劲直进,透过锦帛,先伤了持锦弟子,那锦障自然也就与寻常锦帛无异。“周流天劲”纵然奇妙,但说到内功洪劲深厚,在场弟子无一个比得上叶梵,是以叶梵身入阵中,指东打西,所当披靡,使到兴发,抓起一幅锦帛中段,用一个“陷空力”,将持帛弟子吸在锦帛两端,当作一对流星锤,呼呼呼舞了起来。众弟子欲要反击,又怕伤了同门,患得患失间,那“流星锤”早已撞来,一旦撞上了人,“陷空力”立时转化为“滔天炁”,被撞者不死即残。一时间,惨叫声、闷哼声、骨肉断裂声,此伏彼起,大好一座天部奇阵,被叶梵扫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博弈 三

仙碧心知再不援手,这群天部弟子无能幸免,即刻发声娇喝,上前刷刷两掌,劈向叶梵。

叶梵对她颇为忌惮,哈哈一笑,纵起丈余,手中“流星锤”如长虹贯日,远远抛出,两名持帛弟子为他内劲驱使,身不由主,怦的一下当空撞上,筋骨碎裂,血花迸溅。

叶梵又是一声长笑,半空中一旋身,横移丈余,经过谷萍儿身边时,忽地探手,将沈秀拽在手里,谷萍儿虎口一热,掌中之人已然易手,下意识挥剑砍去,却被叶梵一指弹中剑脊,清音贯耳,短剑突地跳起,反削回来,从谷萍儿鬓角掠过,削断几绺青丝。谷萍儿惊骇欲绝,芳心扑扑直跳,抬眼望去,叶梵已转回白湘瑶身边,挥袖笑道:“夫人满意了么?”

场上横七竖八,天部弟子死伤近半,死者面目狰狞,伤者扭动残躯。众人见此惨景,无不骇然。白湘瑶笑了笑,软语道:“叶尊主神威,妾身十分佩服。”又向天部弟子道,“你们转告沈舟虚,他若要儿子,后日正午,我与拙夫在天柱峰下相候。”

幸存的天部弟子听到这里,无不双拳紧攥,神色悲愤。白湘瑶向谷萍儿笑道:“你还要留在这儿吗?”谷萍儿见那干天部弟子个个双眼血红,直欲择人而噬,微觉害怕,哼了一声,走回白湘瑶身边,施妙妙略一迟疑,也随在谷萍儿身后。

白湘瑶瞧了谷缜一眼,似笑非笑,谷缜却冲她做了一个鬼脸,眼里尽是轻蔑。白湘瑶眼中一寒,蓦地低头笑笑,莲步冉冉,率东岛众人去了。

众人目送叶梵背影,无不松一口气,天部一名金品弟子上前与仙碧、虞照见过,先谢过仙碧援手之德,继而述说沈秀被擒原委,说话时瞪着谷缜,愤怒异常,恨声道:“都是这个小鬼作怪,擒了少主,结果惹来无穷麻烦,二位与我天部一气同心,定要为我们作主,将这小鬼扒皮抽筋,为死了的同门报仇。”

仙碧未答,虞照已冷哼一声,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沈瘸子不要脸,斗不过谷神通,便来绑架人家夼??庵窒铝鞴罴疲?觳坷??媸Φ叵掠兄??堑迷倨?酪换夭豢伞5夭孔菔桥?鳎?锤龈銮灏渍?保?衷趸嵊肷蛉匙鱼戾?黄???骱衔郏俊?br />
天部众人听得又羞又怒,那名金品弟子更是面皮涨紫,只慑于对方威名,不敢发作,两眼盯着仙碧,心存万一之想。仙碧也不齿沈舟虚所为,况且谷缜明知不敌叶梵,舍身襄助,自己焉能恩将仇报,当下微微摇头。那弟子大失所望,寒声道:“今日之事,说不得要源源本本告知部主的。”

“要告状么?”虞照笑道,“沈瘸子有能耐,便寻老子的晦气,虞某照单全收,决不推让。”那弟子悻悻退回阵中,与同伴低语数句,恨恨瞧了这边一眼,抱起死伤同门去了,

虞照目视天部弟子消失,回望仙碧,欲言又止。仙碧却不理他,转身去解宁、苏二人的穴道。虞照大皱眉头,忽听谷缜问道:“虞兄是被叶梵打伤的?”

虞照怒哼道:“那姓叶的鸟贼也伤的了虞某?”谷缜见他神色,心头忽动,皱眉道:“莫不是他?”虞照不置可否,抬头思忖片刻,蓦地哈哈大笑。谷缜奇道:“虞兄笑什么?”虞照瞧他一眼,嘿然道:“我笑世事太荒唐,才和老子打过架,又和儿子交朋友,这难道不好笑?”

“这有什么好笑。”谷缜笑道,“他打他的,我交我的,两不相干,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好个他打他的,我交我的。”虞照击掌赞道,“别人听了,会说你大逆不道;虞某听了,却打心底痛快。”谷缜笑道:“既然痛快,就当痛饮。”只一句,便勾起虞照肚里酒虫,当即咽口唾沫,连连点头道:“对,对。”

话音未落,便听仙碧一声冷哼,声音虽轻,虞照却是脸色大变,转眼望去,仙碧纤腰一拧,便要离开。虞照急叫道:“你上哪儿去?”仙碧冷笑道:“你是马革裹尸、战死疆场的大丈夫,我却是三心二意、用情不专的小女子,理应走得远远的,免得呆在这儿,惹好汉烦心。”

虞照苦笑道:“我刚才的话只是权宜之计,你也当真……”话未说完,仙碧步子更快,虞照着急起来,叫道:“且慢!”追奔两步,见仙碧不肯停步,也不觉一股怒气直冲头顶,喝道:“好,你要走,走便是了……”

仙碧身子一颤,掉过头来,蓝眼中泪光星闪。虞照见她这般眼神,胸口一堵,目定口呆,说不出话来。

仙碧凄然一笑,缓缓道:“姓虞的,今天我才算看清你了。好,我走,从今以后,你我一刀两段,各不相干。”虞照听得心如刀割,许多话只在喉间转动,却怎也说不出来。

眼看一言失和,便要拆散一对情人,谷缜眼珠一转,忽地笑道:“仙碧姑娘,你若走了,可要后悔!”仙碧冷笑道:“你倒说说,我怎么后悔?”

谷缜道:“虞兄说了那些混帐话,大大败坏姑娘清誉,若不辩解明白,传到江湖上去,大家都会说,雷帝子说了:‘地母之女仙碧用情不专,三心二意……’姑娘也知道的,这江湖上人言可畏,这么一传再传,以讹传讹,传到最后,或许就变成了‘西城地部的娘儿们,一个个都用情不专,风流浪荡,专门勾引男人’,要是这样,可就糟了。”

仙碧花容变色,怒道:“谁敢这么乱说,我拔他的舌头。”虽如此说,心中却极为不安:“虞照的话,方才东岛、西城都有人听到,倘若真到江湖上传播流言,坏我清名事小,坏了地部声誉,可是不妙。”再瞥虞照,见他神色不安,眼中流露惭愧之色,不由心中怒火稍抑,寻思道:“这混蛋还有后悔的时候,足见良心未泯。”

忽听谷缜又笑道:“虽说如此,我却有一个法子,可以断绝这些流言蜚语,仙碧姑娘可否听从?”仙碧被他三言两语,撩得心头一乱,只得道:“你说。”

谷缜道:“流言因虞兄而起,也当由虞兄而终。是以最妙不过二位尽释前嫌,重修旧好,做一对神仙眷属,美名播于江湖,这么一来,任他什么流言蜚语,也都不攻自破了。”

仙碧瞪着谷缜,啼笑皆非,蓦地骂道:“你这惫懒小子,出的什么臭主意?这姓虞的恁地可恨,不受惩罚不说,还要我跟他重修旧好,做什么眷侣?难道说,他侮辱人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事,我为此生气,反而不对?”

“惩罚理所应该!”谷缜笑道:“在这之前,虞兄更须向姑娘道歉,收回前言。”说罢对着虞照连使眼色,虞照呆了呆,叹一口气,拱手道:“仙碧妹子,我方才说的都是屁话,臭不可闻。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来日谁若用这些屁话污辱你和地部的清誉,就算远在万里之外,虞某一旦听见,也必然取他性命……”说毕,星目电闪,掠过在场众人,虎瘦雄风在,他虽然伤重,眼中神光依然摄人,众人被他一瞧,无不心生寒意。

博弈 四

仙碧心知再不援手,这群天部弟子无能幸免,即刻发声娇喝,上前刷刷两掌,劈向叶梵。

叶梵对她颇为忌惮,哈哈一笑,纵起丈余,手中“流星锤”如长虹贯日,远远抛出,两名持帛弟子为他内劲驱使,身不由主,怦的一下当空撞上,筋骨碎裂,血花迸溅。

叶梵又是一声长笑,半空中一旋身,横移丈余,经过谷萍儿身边时,忽地探手,将沈秀拽在手里,谷萍儿虎口一热,掌中之人已然易手,下意识挥剑砍去,却被叶梵一指弹中剑脊,清音贯耳,短剑突地跳起,反削回来,从谷萍儿鬓角掠过,削断几绺青丝。谷萍儿惊骇欲绝,芳心扑扑直跳,抬眼望去,叶梵已转回白湘瑶身边,挥袖笑道:“夫人满意了么?”

场上横七竖八,天部弟子死伤近半,死者面目狰狞,伤者扭动残躯。众人见此惨景,无不骇然。白湘瑶笑了笑,软语道:“叶尊主神威,妾身十分佩服。”又向天部弟子道,“你们转告沈舟虚,他若要儿子,后日正午,我与拙夫在天柱峰下相候。”

幸存的天部弟子听到这里,无不双拳紧攥,神色悲愤。白湘瑶向谷萍儿笑道:“你还要留在这儿吗?”谷萍儿见那干天部弟子个个双眼血红,直欲择人而噬,微觉害怕,哼了一声,走回白湘瑶身边,施妙妙略一迟疑,也随在谷萍儿身后。

白湘瑶瞧了谷缜一眼,似笑非笑,谷缜却冲她做了一个鬼脸,眼里尽是轻蔑。白湘瑶眼中一寒,蓦地低头笑笑,莲步冉冉,率东岛众人去了。

众人目送叶梵背影,无不松一口气,天部一名金品弟子上前与仙碧、虞照见过,先谢过仙碧援手之德,继而述瞪蛐惚磺茉???祷笆钡勺殴如牵?吲?斐#?奚?溃骸岸际钦飧鲂」碜鞴郑?芰松僦鳎?峁?抢次耷盥榉常??挥胛姨觳恳黄??模?ㄒ??颐亲髦鳎??庑」戆瞧こ榻睿??懒说耐?疟ǔ稹!?br />
仙碧未答,虞照已冷哼一声,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沈瘸子不要脸,斗不过谷神通,便来绑架人家妻女,这种下流诡计,天部历代祖师地下有知,非得再气死一回不可。地部纵是女流,却个个清白正直,又怎会与沈瘸子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天部众人听得又羞又怒,那名金品弟子更是面皮涨紫,只慑于对方威名,不敢发作,两眼盯着仙碧,心存万一之想。仙碧也不齿沈舟虚所为,况且谷缜明知不敌叶梵,舍身襄助,自己焉能恩将仇报,当下微微摇头。那弟子大失所望,寒声道:“今日之事,说不得要源源本本告知部主的。”

“要告状么?”虞照笑道,“沈瘸子有能耐,便寻老子的晦气,虞某照单全收,决不推让。”那弟子悻悻退回阵中,与同伴低语数句,恨恨瞧了这边一眼,抱起死伤同门去了,

虞照目视天部弟子消失,回望仙碧,欲言又止。仙碧却不理他,转身去解宁、苏二人的穴道。虞照大皱眉头,忽听谷缜问道:“虞兄是被叶梵打伤的?”

虞照怒哼道:“那姓叶的鸟贼也伤的了虞某?”谷缜见他神色,心头忽动,皱眉道:“莫不是他?”虞照不置可否,抬头思忖片刻,蓦地哈哈大笑。谷缜奇道:“虞兄笑什么?”虞照瞧他一眼,嘿然道:“我笑世事太荒唐,才和老子打过架,又和儿子交朋友,这难道不好笑?”

“这有什么好笑。”谷缜笑道,“他打他的,我交我的,两不相干,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好个他打他的,我交我的。”虞照击掌赞道,“别人听了,会说你大逆不道;虞某听了,却打心底痛快。”谷缜笑道:“既然痛快,就当痛饮。”只一句,便勾起虞照肚里酒虫,当即咽口唾沫,连连点头道:“对,对。”

话音未落,便听仙碧一声冷哼,声音虽轻,虞照却是脸色大变,转眼望去,仙碧纤腰一拧,便要离开。虞照急叫道:“你上哪儿去?”仙碧冷笑道:“你是马革裹尸、战死疆场的大丈夫,我却是三心二意、用情不专的小女子,理应走得远远的,免得呆在这儿,惹好汉烦心。”

虞照苦笑道:“我刚才的话只是权宜之计,你也当真……”话未说完,仙碧步子更快,虞照着急起来,叫道:“且慢!”追奔两步,见仙碧不肯停步,也不觉一股怒气直冲头顶,喝道:“好,你要走,走便是了……”

仙碧身子一颤,掉过头来,蓝眼中泪光星闪。虞照见她这般眼神,胸口一堵,目定口呆,说不出话来。

仙碧凄然一笑,缓缓道:“姓虞的,今天我才算看清你了。好,我走,从今以后,你我一刀两段,各不相干。”虞照听得心如刀割,许多话只在喉间转动,却怎也说不出来。

眼看一言失和,便要拆散一对情人,谷缜眼珠一转,忽地笑道:“仙碧姑娘,你若走了,可要后悔!”仙碧冷笑道:“你倒说说,我怎么后悔?”

谷缜道:“虞兄说了那些混帐话,大大败坏姑娘清誉,若不辩解明白,传到江湖上去,大家都会说,雷帝子说了:‘地母之女仙碧用情不专,三心二意……’姑娘也知道的,这江湖上人言可畏,这么一传再传,以讹传讹,传到最后,或许就变成了‘西城地部的娘儿们,一个个都用情不专,风流浪荡,专门勾引男人’,要是这样,可就糟了。”

仙碧花容变色,怒道:“谁敢这么乱说,我拔他的舌头。”虽如此说,心中却极为不安:“虞照的话,方才东岛、西城都有人听到,倘若真到江湖上传播流言,坏我清名事小,坏了地部声誉,可是不妙。”再瞥虞照,见他神色不安,眼中流露惭愧之色,不由心中怒火稍抑,寻思道:“这混蛋还有后悔的时候,足见良心未泯。”

忽听谷缜又笑道:“虽说如此,我却有一个法子,可以断绝这些流言蜚语,仙碧姑娘可否听从?”仙碧被他三言两语,撩得心头一乱,只得道:“你说。”

谷缜道:“流言因虞兄而起,也当由虞兄而终。是以最妙不过二位尽释前嫌,重修旧好,做一对神仙眷属,美名播于江湖,这么一来,任他什么流言蜚语,也都不攻自破了。”

仙碧瞪着谷缜,啼笑皆非,蓦地骂道:“你这惫懒小子,出的什么臭主意?这姓虞的恁地可恨,不受惩罚不说,还要我跟他重修旧好,做什么眷侣?难道说,他侮辱人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事,我为此生气,反而不对?”

“惩罚理所应该!”谷缜笑道:“在这之前,虞兄更须向姑娘道歉,收回前言。”说罢对着虞照连使眼色,虞照呆了呆,叹一口气,拱手道:“仙碧妹子,我方才说的都是屁话,臭不可闻。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来日谁若用这些屁话污辱你和地部的清誉,就算远在万里之外,虞某一旦听见,也必然取他性命……”说毕,星目电闪,掠过在场众人,虎瘦雄风在,他虽然伤重,眼中神光依然摄人,众人被他一瞧,无不心生寒意。

仙碧对虞照终是有情,见他伏输,气便消了大半,旋即又想起当时强敌当前,命悬一线,虞照说出那番话,不过是要激走自己。言语纵然绝情,用心却很良苦,自己这么对他,近乎苛刻。想到这里,心里又原谅了他几分,只是心中虽已释然,脸上却不假辞色,依然冷冰冰的,丝毫不见喜怒。

虞照见佳人冷淡如故,大为忐忑,注目谷缜,流露求助之意。谷缜心中笑翻,却沉着脸道:“方才说过了,先用言语道歉,再施重罚,虞兄,你认罚不认罚?”

虞照甚是犹豫,瞧瞧仙碧,蓦地咬牙道:“好,虞某认罚!”话音方落,忽见谷缜神色诡谲,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这小子古灵精怪,不知要用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对付老子。我好歹也是一部之主,倘若当着众人做出什么丑态,那么从今往后,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想着微觉后悔,但他不轻然诺,一言九鼎,绝无反悔之理,正觉忐忑,忽听谷缜笑道:“既然虞兄认罚,那我就代仙碧姑娘想个法子,好好罚你,嗯那,唔啊……”

他装腔作势,大卖关子,虞照却是雷火之性,不爱弯曲,如此拖延,无异把就地斩首变成了凌割碎剐,难受了何止十倍,当即大喝一声:“要罚什么,快说快说。”

“有了。”谷缜一拍手,笑道,“方才我入山之时,见有一处酒店,美酒甚多,如今便罚你前往,连喝三百大碗,少一碗也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