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博弈 五

虞照惊喜不胜,暗叫:“果然是好兄弟,最懂为兄的心思。”当下一面做出为难之色,叹道,“罢罢罢,这惩罚虽重,但既然认罚,也就不能推脱了,兄弟放心,愚兄纵然醉死,也不会少喝一碗的……”话没说完,仙碧已忍不住啐道:“你想得美?若是要罚,也该罚你三年之内,滴酒不沾。”

虞照脸色微变,沉默片刻,皱眉道:“仙碧妹子,这惩罚太重,改成三月,不,三天如何……”仙碧冷道:“是罚你还是罚我?”虞照一愣,低头不语,仙碧见他如此灰心,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冷哼道:“也罢,三月就三月,少半天也不成…”

虞照喜形于色,仙碧却道:“欢喜什么,这只是惩罚之一,还有之二……”虞照顿时心往下沉,却见仙碧纤指一点,淡然道:“那朵花儿,你采来给我。”

虞照望去,只见草从间,一簇无名红花开得正艳,经风一吹,如火焰跳脱。虞照采了花儿,递到仙碧手中,仙碧瞧了瞧,插在鬟间,破颜而笑。她肤色雪白,这一笑,宛如冰霜融解,雪莲怒放,与那朵红花相掩相映,花光流荡,更添美艳。

虞照一时瞧得发呆,却听仙碧又道:“傻望什么,我来问你,我好不好看?”若是换在平时,虞照明明觉得好看,也要挑剔两句,此时落了下风,不敢杵逆,只得道:“好看,好看……”仙碧白他一眼,忽地按了腰,咯咯娇笑起来,谷缜亦笑。冷不防仙碧飞起一指,在他额头上戳出一个红印,半嗔道:“笑什么?你这臭猴儿一肚皮奸诈,最会玩弄人心。”说完又笑不停。

虞照心中大石到此才算落地,见二人笑个不停,也不觉哑然失笑。

忽然间,仙碧眼角余光到处,见宁凝、苏闻香转身要走,忙道:“二位哪儿去?”宁凝呆然无语,苏闻香却无甚心机,说道:“我找到姚晴的行踪,要回禀主人。”

仙碧喜道:“你找到了姚晴?”忽见宁凝神色古怪,心头一动,又问道:“凝儿,那日农舍别后,你没和陆渐在一起么?”宁凝脸色发白,微微摇头,苏闻香却脱口道:“他和姚晴在一起呢。”

仙碧和虞照对视一眼,神色忧愁,仙碧皱眉道:“闻香兄,你能带我去找他么?”苏闻香颇是犹豫,瞅瞅宁凝,道:“那个,那个姚晴凶得很呢!”

“那也顾不得了。”仙碧叹道,“若我计算无差,只这两日,陆渐的黑天劫便要发作,在他应劫之前,我想见他一面,不负我与他相识一场。”

众人齐是一惊,谷缜将信将疑,宁凝已是面无血色,失声道:“是真的么?”

“哪会有假?”仙碧正色道,“当日在农舍,我便瞧出他体内禁制行将崩坏,故而找到虞照,一同去见谷神通。”说到这儿,谷缜神色微变。

仙碧看他一眼,猜到他心中惊疑,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当年万城主东征,令尊落难逃亡,家父母怜他孤弱,曾经网开一面,放他逃生。我本以为,凭这一点儿香火之情,或许能请动他出手,封住陆渐的三垣帝脉。谁知令尊因为左飞卿伤了赢万城,迁怒我们,虽然没有立下杀手,却放出话来,说是救人可以,我二人必须自废武功,退出西城。”谷缜皱眉道:“这个条件太苛了些。”

仙碧微微苦笑,点头道:“别说虞照是一部之主,便是普通弟子,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情,又怎么做得出来?我本还想凭借父母的面子软语恳求,偏生虞照性子刚烈,受他言语一激,动了火气,三言两语说得不好,便动起手来……”

仙碧说到这儿,心有余悸,略略沉默,方才续道:“起初虞照连发雷音电龙,谷神通只是闪避,让他攻了一十五招,到第十六招上,才还了一招……”

谷缜忽道:“糟糕。”仙碧看他一眼,默默点头。宁凝道:“什么糟糕?”仙碧未及回答,虞照已然面皮涨紫,甩袖喝道:“输也输了,有什么好说的?”仙碧冷笑道:“输也输了,还怕人说么?”虞照哼了一声,再不作声。

宁凝心中关切,忍不住道:“后来呢?”

“后来还能怎的?”仙碧苦笑道,“虞照出了十五招,没有沾着对方的边儿,谷神通只一招,便破了雷音电龙,将虞照打成重伤。”说着注视谷缜,似笑非笑:“令尊武功奇怪,不知是何来历?”虞照亦是目光一凝,盯了过来。

谷缜笑了笑,漫不经意道:“二位没听说过‘天子望气,谈笑杀人’么?”

仙碧、虞照面面相对,谷缜也不多说,问道:“虞兄伤后,二位如何脱身?”仙碧道,“虞照一败,我二人本无幸理,谁知节骨眼儿上,谷神通得讯,沈师兄派人擒了他的妻女。谷神通听说后,立时罢手而去,只命叶梵追击,这么一来,才容我们逃到这里”

谷缜听得情怀激荡,暗赞仙、虞二人义气深重,陆渐得此良友,三生之幸。又想陆渐性命不久,心中忧愁,拧起乌黑长眉,苦思良策,但《黑天书》数百年铁律,谷缜智谋再强十倍,也没想出半点法子。

思忖间,忽见宁凝拉着苏闻香,低声说话。苏闻香初时犹豫,宁凝又说几句,方才点了点头,扬声道:“好,我带你们去找陆渐。”说罢嗅嗅闻闻,当先引路。

众人大喜,随他行了半晌,忽听陆渐叫声,谷缜不自禁加快步子,赶到茅屋,闯将进去。二人劫后相逢,均觉喜不自胜,谷缜见陆渐如此孱弱,欢喜之余,越发难受,虽然如此,却故意说些笑话儿,逗他一乐。放声笑过,才扶他出门。陆渐见了众人,更觉喜悦。

仙碧见陆渐尚能行走,稍稍安心,又见他孤身一人,疑惑道:“姚晴不是与你在一起么?”陆渐道:“她让我等她,她会带救命法儿回来。”

“救命法儿?”仙碧奇道,“她有破除黑天劫的法子?”陆渐摇头道:“她去时,便这么说,我问她什么法子,她却不说。”

谷缜浓眉一挑,忽道:“不好。”众人知他颇负智计,目光均投在他身上。陆渐急问道:“怎么不好?”谷缜叹道:“若我所料不差,她定是去找沈舟虚了。”

众人纷纷色变,陆渐失声道:“她找沈舟虚做甚?”谷缜道:“我看过沈舟虚一封信,信上说道:八幅祖师画像,姚晴已得七幅。剩下一幅,可是天部画像?”

陆渐道:“不错。”

“这就是了。”谷缜道,“自古相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姚晴或许以为,八图中藏有西城祖师的绝世神通,凑齐八图,不止天下无敌,还能破除‘黑天劫’……”

仙碧摇头道:“据我所知,‘八图合一,天下无敌’,说得并非神通。”谷缜道:“不是神通,那是什么?”仙碧见他好奇神情,暗生警惕,不肯明言,只淡淡地道:“这是家母的猜测,不说也罢。”

虞照也道:“别说不是神通,便是神通,又能如何?世间越是厉害的神通,修炼起来越是艰难,就算晴丫头凑齐八图,找到功法秘诀,又岂能在数日中炼成?即便炼成,也未必能破黑天劫。”

陆渐默然半晌,忽道:“谷缜,沈舟虚会害阿晴么?”

“难说!”谷缜道,“‘八图合一’诱惑极大,沈瘸子若要称霸西城,必要从姚晴口中套出七图下落。反之,姚晴也想用这七图钓出天部画像。二人见面,必有一番争斗,谁胜谁负,十分难说。”

陆渐呆了呆,蓦地握紧拳头,大声道:“谷缜,我求你一件事。”谷缜苦笑道:“去找姚晴?”陆渐点一点头。

众人面面相对,仙碧皱眉道:“陆渐你这个样子,找到了她,又能济什么事?”陆渐道:“我将死之人,自然不能济事,可既然八图合一,对黑天书无用,又何苦让她为我冒险?”仙碧道:“便没你的事,那丫头早晚也会为了天部画像去惹沈舟虚。你阻她一时,能阻她一世么?”

陆渐低头默然,谷缜知他外和内刚,骨子里倔强,自己若不帮他,反而激他孤身犯险,当下微一沉吟,笑道:“苏道兄,我等想拜会令主,烦请带路。”

苏闻香点点头,方要举步,宁凝忽叫道:“不成!”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她双颊嫣红,比花还艳,目光迷蒙,只在陆渐左右飘忽。

博弈 六

宁凝叫罢,亦觉失口,那抹嫣红浸染玉颈,益发显得肌肤嫩如脂玉。谷缜看出端倪,瞥了陆渐一眼,面露微笑。陆渐却觉奇怪,问道:“宁姑娘,为何不成?”宁凝低了头,十指交缠,殆因太过用力,玉指色变青白,似欲折断。

仙碧见她神情,心中好不惋惜:“这女孩儿身世极惨,却又不幸爱上陆渐……造化弄人,莫过于此。”想着想着,芳心忽动,升起一个念头,令她自己也觉吃惊。

陆渐见宁凝不答,又问道:“宁姑娘?”宁凝芳心乱如游丝,被他这么逼问,更觉慌乱,痴痴怔怔,答不上来。

仙碧见状,忙转圜道:“宁姑娘是见你身子不好,不宜远行;再说虞照也有伤在身。”陆渐愣了愣,见虞照气色灰败,只因为性子倔强,即便伤重,也不肯稍微示弱,是以生生压制伤势,与众人同行同止,不肯落后。

陆渐素来舍己从人,当下深感不安,只得道:“还是虞兄伤势要紧……”

“姚晴的安危,你也不必挂心。”仙碧忽从袖里取出一枚通体淡黄、幽香流散的檀木小牌,交到苏闻香手里,“你将这枚‘乙木令’交付令主,请他看家母脸面,善待姚晴。若不然,有损天、地二部的和气。”

苏闻香迟疑接过,走了两步,回过头,闷声问道:“凝儿,你真不回去吗?”宁凝脸色惨白,点了无语。苏闻香叹了口气,自行去了。

众人见状,均觉奇怪,仙碧更想到一事,心中惊疑,回望虞照,却见他浓眉剧颤,脸色涨紫,俨然竭力克制伤势。仙碧纵然知他性子刚毅,也忍不住伸手欲扶,不料虞照一有洌???骺??杀唐?保??朐构郑?鎏?菡崭呱?溃骸跋杀堂米樱?夭苛橐┕?嫔裥В?灰徽螅?艺馍耸凭谷缓昧恕??鄙?艉榱劣辛Γ??奕砣跫O蟆?br />
仙碧分明见他伤势转沉,忽又自称伤好,心中好不奇怪,正欲询问,忽见虞照从袖里探出手来,虚空一引,将一枚小石子隔空吸在掌心。仙碧见他伤重之余,忽运玄功,询问不及,便听咻的一声,那枚小石子比电还快,直射远处树丛。

哎哟一声惨叫,那树丛里飒然轻响,草木微微摇晃,一道人影跳将起来,只一闪,便即隐没。

仙碧醒悟过来,心头陡沉,再瞧虞照,额上青筋跳起,面皮紫里透黑,几要沁出血来。仙碧大惊,不及说话,虞照忽地迈开大步,行走在前。

众人面面相觑,跟随在后。虞照一直走进茅屋,方才跌坐在地,吐出一大口鲜血,面色由紫变白,由白变黄,淡金也似。

仙碧忙取一支玉瓶,倾出几粒清香扑鼻的碧绿药丸,给虞照服下。谷缜立在一旁,问道:“方才藏在林子中的,可是叶梵的侍从?”虞照瞑目不语,只是微微点头

谷缜叹道:“叶老梵人如其号,海眼不漏,被他盯上了,必然阴魂不散,不死不休。他既然让弟子追踪我们,那么一旦安置好白湘瑶,势必卷土重来;虞兄方才虚张声势,只能唬他一时,管不了多久。”

陆渐、宁凝听了,始才明白,叶梵派遣侍从跟踪,却被虞照察觉,将计就计,扬言伤势大好,然后聚起余劲,虚空摄物,射伤那人。叶梵倘若知道消息,十九心中迷惑,不敢立马赶来。

谷缜却深知叶梵性情,虞照这一番做作,仅能镇他一时,若被叶梵发觉上当,他气量狭小,报复起来必然更加惨烈。当即忍不住问道:“虞兄的伤势到底如何?”

仙碧摇头道:“怕是三月之内不能痊愈。除非……”谷缜见她住口,不由问道:“除非怎的?”仙碧道:“除非有千年人参、灵芝、何首乌之类,或许能够早几日恢复。”

谷缜略一沉思,忽道“这个如何?”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一枚紫巍巍的灵芝,正是他从怪蟒口中夺来那枚。仙碧看见紫芝,吃了一惊,失声道:“这是哪儿来的?”

谷缜将来历说了,仙碧惊喜不禁,说道:“北落师门跟随历代地母,年久通灵,深谙草木之性。这枚紫芝叫做‘酿霞玉芝’,每一百年生长一分,千年方可成形,这期间若无神物守护,必被禽兽吞噬。然而一旦成形,便可活人肉骨,灵效无比……”说罢将紫芝分作两半,一半给虞照服下,一半却给陆渐。陆渐自知无救,初时不愿白费灵药,却拗不过众人好意,勉强服了。那“酿霞玉芝”天生灵药,虽不能根除“黑天劫”,却有延缓抵御的功效。芝肉入腹不久,陆渐便觉浑身暖热充实,不似方才那般空虚难煞。再看虞照闭目盘坐,面色火红一团,额头晶莹闪亮,渗出细密汗珠。

仙碧心知虞照修为深湛,紫芝入腹,便被他真气炼化,散至脏腑,当即松一口气,步出门外,只见远峰浮青,近野涌翠,屋前几棵老松繁枝怒发,轮囷如云,树旁几块小山也似的巨石,空秀疏朗,天姿错落。

仙碧揣摩地形,忽地有了主意,双手按地,运转“坤元”神通,挪移泥土,左方拱起一座小丘,右方陷落一个凹坑,北边立一块大石,南边移一株苍松,随她神通所至,茅屋四周变得高低起伏,凹凸不平。

片时忙完,仙碧额间见汗,望着变化过后的地势,蹙眉不语。

忽听几下掌声,转眼望去,谷缜立在门首,笑道:“这些木石土山大有法度,莫非藏有什么阵法?”

仙碧道:“这是我地部的‘后土二相阵’,因地设阵。倘若地势合适,所设的秘阵,大可抵御千军万马。”

谷缜笑道:“挡得住千军万马,未必挡得住叶老梵。这样吧,我来锦上添花,在姊姊阵内,再布一重阵法如何?”仙碧道:“你出身东岛,布下的阵势,叶梵或许认识,届时破了,岂不白费力气?”谷缜笑道:“包管他认不得、破不了。”说罢指点四周,请仙碧挪移木石,在“后土二相阵”内再设一重阵法。仙碧颇知易理,见他所设之阵既非八卦九宫,也无三才五行,零零散散,全无章法,端的奇怪之极。

摆完阵子,谷缜又请仙碧在屋前挖一个丈许深坑,挖成后,脱了外衣盖住洞口,又在衣服上薄薄撒了一层浮土。仙碧怪道:“这个坑作甚么?”谷缜笑道:“自然是陷害叶老梵了。”

仙碧大皱其眉,摇头道:“你怎么断定他会从这里掉下去?再说,这等深坑对付虎狼野兽也嫌浅了,又怎能困得住不漏海眼?”谷缜道:“若是深了,反而有些不便。”仙碧欲要再问,他已转入屋内去了。

仙碧见他所作所为形同儿戏,无端费去自己许多真元,心中老大不快,拂袖入门,却见虞照面上红光已退,神仪内莹,头顶白气氤氲,有如祥云围绕。陆渐气色也好许多,正在闭目养神。宁凝则坐在屋角,拈一块尖石着地勾画,勾出人物山水、走兽飞禽,寥寥数笔,尽得韵致,然而不待画完,便又刮去,如此涂抹不定,似乎心神不宁。

屋内一时静荡荡的,惟能听见宁凝尖石划地的沙沙声,想是觉出气氛沉凝,不一阵,沙沙声亦停了下来。宁凝停下尖石,默默起身,踅出门外。

此时日华已颓,暮气西沉,峰巅林梢熔金凝紫,蒸起一片霞光,远坡一畦寒葩,雪白血红,经风一吹,花雨纷纷,再被一卷一荡,落到险坳深谷,再也不见。

宁凝望见落花,不由得自悲身世,但觉山风轻寒,溶溶侵肌,吹在身上,直凉到心底去,正觉凄惶,忽地伸来一只素手,抚过面颊,温润滑腻,一片软玉也似。宁凝看去,仙碧碧眼凝注,隐含怜意。宁凝心儿一颤,秀目顿时润湿了。

仙碧知她心意,叹一口气,将她拉到屋旁坐下,软语道:“傻丫头,若想哭,便哭出来。”这轻轻一句,有如一石入水,在宁凝心湖中激起层层涟漪,刹那间,她心闸崩颓,情潮奔涌,扁一扁嘴,伏在仙碧怀里,喑喑哑哭起来。

自从得知母亲噩耗,又经情变,宁凝身心饱受煎熬,直到这时,得了一个同性知己,才能够宣泄心中悲苦。仙碧年近三旬,已是宁凝姨母一辈,平素又为地部诸女的首领,最解小女儿的心思,听她哭得如此悲抑,顿知她心中藏有莫大苦痛,不由也为之心酸,动了慈母天性,抚着怀中女子丰美乌黑的长发,絮絮宽慰。待她哭得差不多了,才柔声道:“凝儿,陆渐性子太痴,你别怪他。要知男女情爱,从来不能勉强的。他爱你时,刀山火海也阻挡不了,他不爱你时,就算你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他也不会将你放在心上……”

宁凝哭了一阵,心中悲苦稍去,闻言双颊泛红,涩涩地道:“我只是一个小小劫奴,哪配谈情说爱?只是他人品不坏,一想到他活不长,就觉惋惜得很。原想他安安静静的,即便去了,也少受一些痛苦……可,可他一点儿也不爱惜自己,明明自身难保,还要为那人冒险……”说到这儿,眉梢眼角,竟流露出一丝妒意。

仙碧蹙眉摇头,苦笑道:“他便是这个性子。若不如此,就不是他了……”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半晌道:“凝儿,你听说过白蛇娘娘和许仙的故事么?”

第四律 一

宁凝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望着仙碧,神色怔忡,仙碧微笑道:“难道你没听说过。”

“哪儿会呀?”宁凝脸一红,低声道,“我小时候住在西湖边上,每次游湖,经过断桥,就爱缠着主母……商清影给我讲这个故事,可是每次听完,都忍不住落泪。那时候还小,想到白蛇娘娘关在雷峰塔下,便带了锄头,和莫乙、薛耳一起去挖塔基,结果被看塔的和尚发觉,提着棒子追赶呢。后来大了几岁,才知道那些都是传说,当不得真的。”

仙碧见宁凝细语缠绵,妙目澄波,肌肤染了一抹霞色,越发清灵莹润,如珠如玉,不觉更加怜惜,说道:“这女孩儿心如白纸,性子又痴,我那法子迹近算计,对她纵然无妨,但也不够磊落。”一时话到嘴边,竟说不出口。

宁凝见仙碧面色微红,盯着足前,若有心事,正觉奇怪,忽听陆渐在屋内咳嗽,宁凝心生关切,若非仙碧在测,必然起身观望,这时间,忽觉仙碧身子一颤,徐徐说道:“凝儿,你可记得,故事里的白蛇娘娘为救许仙,甘冒奇险,偷来灵芝,又为了见他,不惜毁弃千年道行,水漫金山,犯下大孽,被压在塔下,终古沉沦。可见情之一物,害人不浅哩。”

宁凝心有同感,想到白蛇结果凄凉,又添伤感。却听仙碧续道:“凝儿,你可知道‘有无四律’的第四律么?”

宁凝定眼望着她,摇头道:“我问过沈舟虚,但他从来不说,问莫乙他们,也不肯告诉我,到后来,我也不问了。”仙碧略一沉默,苦笑道:“看来沈师兄自知孽重,良心不安,不好意思告诉于你,唉,只是如此一来,岂不要我来做这个恶人。”

说到这儿,仙碧注视宁凝,目中隐含忧愁,一字字道:“有无四律中,第四律最是恶毒,叫做‘有往有来’。”

宁凝微微一愣,喃喃道:“有往有来?”仙碧叹道:“‘所谓‘有往有来’,便是说父母是劫主,儿女便是劫主,改甘墙倥???闶墙倥?K渌到倭χ鸫?ゼ酰?改肝???蕉??槐玻?倭Ρ闳趿舜蟀耄?俚阶铀锉玻??疟憧赏呀伲??蘼墼醯模?狻逗谔焓椤芬呕鋈???媸乔Ч乓岳醋疃穸镜姆?拧5?步倥??哉庖宦删?巧钜晕?埽?肜茨阄实剿?牵??遣凰担?闶且蛭?飧鲈倒省???br />
说到这里,她见宁凝檀口微张,面无血色,心中既愧且怜,轻轻叹一口气,抚着宁凝面颊,软语道:“西城中人,称我为半个劫奴,你知道原因么?”

宁凝定一定神,道:“听说,听说……”说到这里,涨红了脸。仙碧微微苦笑,看了身后茅屋一眼,说道,“你别怕的,我不会在意。虞照倒是常恨别人说起这事,揭了家母的短处。故而但凡他在,便不容别人议论。可此事家母既然做了,又怎能不让人说。那时候她年少无知,误将家父炼成劫奴,后来机缘巧合,结成夫妇,诞下了我。依照第四律,我继承了劫主真气,又承受了劫奴劫力,真气劫力彼此抵消,才不致遭受侵害,抑且得天独厚,既有家母神通,又有家父劫术,身兼两家之长。是以这第四律对他人来说是极大痛苦,对我而言,却是天降的福气了。”

她说到这里,注视宁凝道:“由这第四律,还能推理出一个极大的禁忌,你要记得明白?”

宁凝面色苍白,目光迷离,点了点头,又摇摇头,神色十分茫然。仙碧硬起心肠,说道:“真气劫力互相生克,主奴结合,生出后代或许无恙。但若是劫奴与劫奴婚配,产下婴儿,父母劫力交合,便会形成全新劫力,这种劫力独一无二,没有相应真气可以解救。三个时辰之内,婴儿必因‘黑天劫’发作惨死……”

仙碧说到这里,只觉宁凝娇躯剧颤,低头望去,只见她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点点泪光。仙碧一时不忍再说,过得半晌,忽听宁凝喃喃道:“原来劫奴间不能婚配,就如白蛇娘娘一样,无论怎样灵通变化,总是异类,与凡人结合,必遭天谴。可是,为什么明知如此,白蛇娘娘还是无怨无悔,始终喜欢那个负心薄幸的凡人,宁愿毁弃道行,遭劫沉沦,想起来,她真傻气得紧……”

她仿佛自言自语,说的是白蛇痴情,仙碧却知道她是借以自况,心中顿时悲喜交集,后面的话堵在喉间,几乎说不出口,怔了好一会儿,才道:“有件事情,原本不当与你说,但陆渐性命危殆,不容耽搁……嗯,你可知道,万归藏城主仙逝后,西城曾经暴发过一次大战?”

宁凝低头道:“可是我妈妈去世那次?”仙碧身子一颤,脸上殊无血色,喃喃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是啊。”宁凝凄然笑笑,“宁不空是我爹爹,越方凝是我妈妈,至于沈舟虚,却是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说到这儿,纵然竭力克制,眼泪却仍是不争气的流下来。

仙碧大觉头痛,皱眉道:“这也不能全怪沈师兄,当时火部之强,西城无两,其他六部若不奋起反击,必被逐一吞并……”说到这儿,忽见宁凝妙目睁圆,神气愤怒,只得道:“也罢,过去的事,多说无益。但陆渐却是令尊所炼劫奴,听说他已回中原,可是当真?”

宁凝心头一动,脱口道:“你要我求他救陆渐么?”仙碧摇头道:“宁师兄的脾气我也知道几分,别说他未必肯救,就算他肯施救,陆渐也必不领情,若不然,他又何苦背叛劫主,惨遭大劫呢?只不过,除了劫主施救,我还想到一个应急法子……”说到这里,住口不言。

宁凝忍不住道:“什么法子?”仙碧深深看她一眼,慢慢道:“依照第四律,你是宁不空唯一女儿,继承了他的独特真气,若能将体内劫力化为真气,便能在紧要关头救下陆渐。只不过陆渐的‘黑天劫’集聚已久,一旦发作,必然不可收拾,若要遏止,借用劫力必多。依照第二律‘有借有还’,你借力太多,必然诱发‘黑天劫’,而你的‘黑天劫’,又非沈师兄不能压制……”

宁凝腾地站起,怒道:“你要我去求那个大恶人么……”仙碧叹道:“经此一事,说不定还能化解前代恩怨……”宁凝涨红了脸,截口道:“他害我妈妈惨死,我,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仙碧一愣,苦笑道:“但他身为劫主,你若杀他,你也没命,你若死了,又有谁来救陆渐呢?方才不是说了白蛇娘娘么?她为心爱之人,不惜毁弃千年道行,终古沉沦。你为了陆渐,就不能忍一时之气,委曲求全么?”

宁凝不由愣住,霎时间,种种亲仇爱恨涌上心头,在脑海中上下盘绕,忽而母亲之仇占了上风,忽而又被柔情充满,两般情愫冲突激荡,难分难解,宁凝忽觉心力俱竭,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仙碧忙抢上去将她扶住,度入真气,却见宁凝双目一开便阖,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须臾便将仙碧的袖口润湿。

仙碧正觉惶然失措,忽听有人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仙碧转眼一瞧,只见谷缜倚在门口,心知方才许多话必被他听了去,顿时变色喝道:“臭小贼,我们女儿家说话,你也敢来偷听?”

“姊姊饶恕则个。”谷缜连忙拱手。

第四律 二

仙碧也无暇多理,见陆渐并未跟出,心中稍安,问道:“你说还有法子?却是什么?”谷缜道:“依照第四律,沈秀是沈舟虚的儿子,也是宁姑娘的劫主了?”

仙碧颔首。谷缜道:“那么说,他的真气也能解宁姑娘的‘黑天劫’?”仙碧若有所悟,说道:“依你所见……”谷缜道:“沈舟虚忒难对付,但他的乌龟儿子却脓包得很,只需逮着他,也不用低声下气,只需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量他不敢不度真气。只可惜,叶老梵那厮多事,竟然将他拿走,着实可恨。”

仙碧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法子才叫无用,既然人到叶梵手里,若不胜过叶梵,怎么抢得回人?”谷缜长眉一拧,方要说话,忽听一声长啸远远升起,清如龙吟,摇荡山岳。三人心神陡震,举目望去,一道蓝影逶迤如电,自对面山坡上一泻而下,叶梵蓝袍长发,伫立阵前。

原来那随从负伤逃回,叶梵听说虞照伤势将愈,甚是意外,心想仙碧已是敌手,加上虞照,势难抵敌。犹豫半晌,忽又觉谷神通那一击何等厉害,虞照短期内岂能康复?这其中必有奸诈,便叫来随从,察看伤势,发觉那枚石子虽然入腿三分,胫骨却很完好,依照虞照往日神通,只这一下,随从这条左腿,理应折断无疑。

心思至此,叶梵越发断定虞照虚张声势,嘴上说是痊愈,实则伤势更重。如今安置好白湘瑶,再无顾忌,正好放手追杀,即便杀不了仙碧,趁着虞照伤重,将他击毙,来日“论道灭神”,也少一个劲敌。

他想到便做,追赶上来,本以为虞照一行必然走远,万不了对头胆量奇大,不但逗留不走,还在坐着闲聊。叶梵惊疑不定,凝神观察,发觉那茅屋四周地形诡谲,怕是对方诱敌诡计,在对面山坡审视许久,窥出端倪,方才长啸现身。

仙碧见他立在阵外,心叫糟糕,知道阵法已被看破。又见叶梵一顿足,蓦地向左方一座土丘掠去。

仙碧一晃身,隐没不见。“后土二相阵”本有藏身化迹之妙,只需深谙阵法,合以地部神通,一松一石,一丘一坑,均可隐藏身形。

叶梵瞧出那土丘便是阵眼,方要出手摧毁,忽觉左侧锐风陡起,不由大喝一声,挥掌迎出,却打一个空。只这一下闪赚,仙碧早已挪移土石,叶梵身边景物起了微妙变化,土丘变矮,阵眼移向它处。

叶梵不料这阵法竟是活的,吃了一惊,凝神再看,只见土耸石立,老松横柯,四周人影全无,静荡荡一无声息。叶梵看似骄狂,本身却是昔年天机宫后裔,精通易数,见状益发不敢乱动,静观阵形,寻找破法。

仙碧却不容他细想,凭借阵法掩护,身如旋风,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不时袭扰。叶梵一不留神,左胁吃掌力掠过,又痛又麻,急忙双掌护身,呼呼几下,扫得松木倒伏,石块满地乱滚。

这一妄动,阵中禁制四起,土石汹涌。然而“鲸息功”遇强越强,叶梵被这逆境激发,也使出了浑身本事,仙碧远在数丈之外,也觉掌风吹面,厉如刀割。此时她与叶梵身在阵内,一明一暗,她能瞧见叶梵,叶梵却不易见她。谷缜、宁凝处在阵外,反而能够通观全局,遥见沙尘蒙蒙,泥石纷飞,裹着红蓝两道人影,如两道惊虹乍分乍合,绚烂神速,惊险处间不容发。二人脚下土地更被“坤元”催动,势如水波跌宕,变幻起伏。

蓦然间,仙碧娇叱一声“着!”,那道蓝色虹影向后电缩。宁、谷二人窥见,各各心喜:“姓叶的受伤了……”念头未绝,红影直掠上前,蓝影忽地一疾,向前迎出,二影交错,北落师门发出凄厉叫声。那红影如飞火流焰,随风飘出,横飞三丈来远,落在一棵大树后,一动不动。叶梵却只一晃,蓦地绕过阵势,向茅屋快步奔来。

胜负倏忽逆转,宁、谷二人均觉不可思议,殊不知叶梵久战不胜,忽出诡招,仗着内功浑厚,运劲于胸,硬受了仙碧一掌,诈伤跌出。仙碧自觉得手,尾随追击,不料叶梵早已蓄足了势,骤然反击。

仙碧一觉对方掌力雄奇,便知中计,仓促间退让不及,只有硬接。叶梵武功原本强于仙碧,仙碧能够纠缠至今,全仗着阵势掩护,避强击弱,此时一旦硬碰,立时见拙,虽然未被“陷空力”当时缠住,却被叶梵真气侵入经脉,半身瘫软,五内沸腾,一口逆气堵在胸口,不能吐出。

叶梵硬挨一掌,护身真气几被震散,胸口隐隐作痛,也是很不好受。他见仙碧如此苦斗,虞照却始终藏身不出,益发笃定他伤势沉重,当即压下血气,一边推演阵法奥妙,一边向茅屋赶来。

“后土二相阵”没有了主持之人,威力减了大半,仙碧眼望着叶梵直奔茅屋,端的心急如火,连转内功,化解入侵真气,谁知越是心急,那股异气越发顽固,眼见叶梵逼近茅屋,几乎急出泪来。

这时间,忽见叶梵脚下一顿,停在离茅屋十丈处,两眼直勾勾望着前方一片石阵,神气颇为古怪。

仙碧瞧出那片石阵正是谷缜设下的阵中之阵,原本见那阵势不成章法,料想叶梵一攻即破,谁知竟然将他难住。仙碧心中怪讶,忙用先天易数、奇门遁甲去套那阵,却始终没有一种道理与之吻合,不由得更加奇怪,但见对手止步,终是好事,当下趁着这个良机,闭目凝神,全力化解入侵真气。

叶梵在“后土二相阵”中吃足了苦头,好容易来到此间,格外谨慎小心,眼见这片石阵东一堆,西一簇,章法零乱,既非九宫八卦,又非三才五行,若说合于北斗天罡、周天星象,却也似是而非。总之任他绞尽脑汁,也推敲不出其中的奥妙,但他先入为主,心想这片石阵既然放在这里,必定是“后土二相阵”的一部,前阵已经那么厉害,后阵只会更加厉害,可前阵厉害,还算有理可循,这片石阵却是诡异无比,若不能发现阵法奥妙,胡乱闯入,必然为其所陷。

想到这里,叶梵冷笑一声,朗声道:“虞照,你自称好汉,怎么尽躲在屋里装缩头乌龟?有本事的,就出来会会。”

他一声叫罢,并无动静,正自皱眉,忽听嗤的一声轻笑,谷缜笑吟吟踱出门来。

若是虞照迎战,倒在叶梵意料之中,谷缜大喇喇抢了出来,反叫他十分惊疑。这小子的斤两叶梵最是明白,他胆敢露面,必然是倚仗了这屋前的阵法。一时间,叶梵戒心更重,越发不敢轻举妄动。

谷缜走了几步,来到阵势中央,嘻嘻笑道:“叶老梵,我就知道,你从来不做缩头的乌龟,只做露头的乌龟,有本事的,就过来会会。”

他学着叶梵的口气,说到“露头”二字时,格外加重口气,叶梵勃然大怒,欲要上前,忽又寻思:“这小子故意激我入阵,必有诡计,这阵子古怪,一旦踏足,再退出来可就难了。”抬眼一瞧,忽觉谷缜所立之处,离自己不过四丈,奋力一跃,大可抵达,叶梵不由露出一丝冷笑,心道:“这小狗男女自作聪明,不知老子的厉害,以为躲在阵里,我便拿他无法。却不知老子脚不沾地,照样可以拿他出气。”

转念间,他仰天长笑,笑声未绝,身子比箭还疾,掠过四丈,向谷缜劈面抓到。

他长笑扰敌,猝然出手,颇为出其不意。但谷缜何等精乖,叶梵才动,他也向后掠出,不料叶梵出手星疾电发,任他退得再快,也难闪避,蓦然间,眼望着叶梵五指逼近,指尖带起五道劲风,犹似五把钢锥,割得面皮刺痛,当即顺着抓势向后力仰。若是换了往日,仍难脱困,但谷缜练成“猫王步”后,矫捷许多,叶梵指尖还差寸许,一纵之势便已用竭,心中羞怒,沉喝一声,左脚点地,正想再探半尺,抓住谷缜,忽觉足底一虚,身子猛然下沉。

第四律

叶梵大惊,急运神功护体,不料那陷阱既无机关,也非极深,瞬间双脚落地,方药借势纵起,忽听谷缜叫道:”虞兄且慢……”

叶梵猝然而惊,煞住势子,寻思:”雷帝子伤势果然大好,伏在一旁,伺机偷袭叶某?如今我在坑中,他在地上,占尽地利,无需痊愈,只需平日里七八成本事,就能制我。”

叶、虞二人修为原本相差微弱,此刻叶梵陷入土坑,地势十分不妙,倘若虞照守在坑边,叶梵贸然突上,半空中无所凭借,必为所伤,要是再让仙碧缓过一口气来,二人合力,叶梵难以生离此地。

一刹那,叶梵心中转了无数念头,恍惚明白上了恶当,虽然这土坑不过丈余,一跃即出,却难保不是敌人故意挖得如此之浅,诱使自己纵出,以便居高临下,狠下杀手。

叶梵越想越惊,不自觉蹲身屈膝,仰望上方,额头上涔涔流下汗来。

仙碧玄功数转,化去入侵真气,当即跳起,飞身赶至。恰见叶梵中计坠坑,不觉又吃一惊,再听谷缜大叫虞照,更觉奇怪。但她也是聪明人物,转念之间,便明白了谷缜的诡计,忖道:”这小子先摆下奇阵,引得叶梵疑神疑鬼,不敢步行入阵。后又笑骂激将,诱他失足落坑,丧失地利。”然后再借虞照威名,唬得他不敢轻易纵起。这里面最妙不过‘虞兄且慢’一句,以虞照迅雷疾电的性子,绝无动手缓慢的道理,故而若说‘虞兄动手’,多此一举,不合他的性子,说到‘虞兄且慢’,却正好显出虞照急于动手,却被谷缜喝住,改为潜伏坑旁,伺机伤敌。如此一来,更叫叶梵捉摸不定了。嗯,是了,他故意将坑挖浅,也是为了勾起叶梵的疑心,倘若挖一个十丈深坑,叶梵必然以为我们武力不足,想凭机关将他陷住,不免铤而走险,一个浅坑,反而显出我方有恃无恐,若不然,似他这等高手,纵有百丈深坑,怕也奈何他不得……”

想到这里,仙碧望着谷缜,暗生戒心:”这小子智勇双绝,天生便是大高手的坯子,如今所差的只有武功。他本是东岛少主,眼下似乎犯了事情,为岛上高手逼迫,不能纵情恣意,来日若为东岛宽宥,武功大成,岂不是我西城空前劲敌?”

谷缜见仙碧注视自己,面色惊疑不定,却不知她转着这等心思,只笑道:”仙碧姑娘……”仙碧点头不语,坑下的叶梵听在耳中,却是大为懊恼,怨怪自己一时犹疑,又来了一个劲敌,若只有虞照一个,舍命一搏,尚有胜机,算上仙碧,可就糟糕之极。

他只顾忧郁发愁,却不料上面唱的竟是一出空城计。谷、仙二人均知眼下情形微妙,绝非长久之计,当即互使一个眼色,齐齐退回屋内,商议后面如何。

才到门前,仙碧、心头忽的一跳,一股杀气扑面而至,这杀气来的突兀,虽不锋利专注,却似乎涵盖八方,无所不至,

仙碧不及转念,挽着谷缜纵身后掠,霎时间,眼前金虹电闪,耳边只听咔察细响,那座小茅屋被齐腰斩断,连者诺大蓬顶,轰然坍塌,然而尚在半空,那到金虹忽又电卷回来,将那半幢残屋圈住,一拖一带,向后退二人当头压来。

仙,谷二人心神齐震,仙碧抬掌一迎,轰隆一声,那残屋支离破碎,化作一天碎叶。蒙蒙尘土中,金光再闪,破空射来,猛然间,谷缜只觉周身旋风激荡,忽听仙碧发声轻喝,那到金虹徒然缩回。

尘挨散定,谷缜定眼望去,只见茅屋正中,立着一名玉面沟鼻的金衣男子,他的左袖盘在臂上,密密层层,右袖却如一条飞蟒,凌空抖出三丈有余,彼锻袖口,被陆渐空纂住。那金衣男子注视陆渐,神色惊异。

“九变龙王”仙碧心头微微一乱,呼吸迫促起来,浑然想象不出屋外阵法如此深严,狄希为何能潜入屋内。狄希那条长袖本是冲着虞照去的,虞照运功正到紧要关头,原本无幸,不料陆渐突然出手,凭者”补天劫手”竟然将那长袖攥住。

金影闪过,狄希身型骤失,陆渐忽觉袖上大力涌至,身不由主腾起丈余,虎口一痛,长袖脱手。然而长袖碎失,先前那股大力却未消灭,经由双臂绵绵而入,直抵肺腑,陆渐胸口一闷,血气只冲咽喉,眼前金影淡如流光,锋锐之气如惊潮涌来。

狄希夺回长袖,便施杀手,长袖吞吐之快,不过瞬息。仙碧正要惊呼,忽见白光一闪,白色烟光去如飞剑,与那金光一交,发出轻雷也似的暴鸣。

金光骤缩,狄希在三丈之外现出身形,长袖拖地,面有惊色。陆渐亦同时坠地,着地时双腿发软,方要跌坐。忽觉一只手从后扶住,掉头一看,虞照已然收功,浓眉飞扬,傲然挺立。

陆渐又惊又喜,正要出声,忽听耳边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道:”别动。”陆渐一楞,却见舆照口唇翕动,那声音便续道:”方才那一招牵动内伤,我眼下乏力。需要你支撑。”

陆渐恍然大悟,耳边话语竟是虞照内力传音,原来他为救自己,提前收功,内伤并未痊愈。陆渐只觉手肘上那只大手隐隐下沉,心知虞照正竭力与内伤相抗,然而转眼望去,却又见他面色如常,浓眉斜剔,嘴角噙着一丝轻蔑笑意。

狄希城府颇深,见状徐徐收袖,一双眸子清光流转,在虞照脸上逡巡不定。陆渐吃过大亏,心知狄希狡狯,当即长细一口气,挺直腰身,但他久受”黑天劫”之苦,身子亦很虚弱,适才又被袖上奇劲冲击,内腑疼痛,只觉虞照手劲渐沉,双腿不由发起抖来。忽听虞照又道:”这姓狄的袖子名为”太白剑袖”,十分厉害,加上‘龙遁’身法,恰是仙碧的克星。他若知道我内伤未愈,大势去也”他说话间,狄希目不转睛注视他的双唇,显然发现穿声之秘,只是未知内容。陆渐心知到了生死关头,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咬紧牙关,凭着一股倔强之气,挺立不动。这时间,由仙、谷、宁三人看来,虞照伤愈,多了一个强手,就算叶梵,狄希联手,也未必会输,狄希瞧了半晌,忽而笑到:”雷帝子素来光明磊落,怎么今天总是说些悄悄话儿,不敢公之于众?”众人闻言,方知虞照用了”传音入密”之术,谷缜转念最快,又见陆渐大汗淋漓,甚是辛苦,立时猜到时下窘境,忽见狄希目透疑色,立时嘻嘻笑道:”狄叔叔,你怎么来的?”狄希见问,心神略分,漫不经意道:”我追一个对头,顺路来的。”谷缜笑道:”哪个对头?”狄希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难临头,还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谷缜笑道:”小弟闲人一个,闲人管闲事,天经地义。狄兄却是大忙人,不知东瀛的鸟铳生意忙的如何?”狄希目光一冷,忽而笑了笑,淡然道:”托福,尚好”话音未落,长袖电射。谷缜一惊,未及躲闪,那袖倏地转折,呼地扫向仙碧。仙碧心知”太白剑袖”贯注狄希真力,利如刀剑,威力绝大,方欲躲闪,那袖忽又嗖的缩回。狄希微微一笑,说道:”果然如此……”谷缜暗叫不好,却听狄希笑道:”久闻虞兄与仙碧姑娘本是爱侣,相互间至为关切,如今虞兄见我向仙碧姑娘下手,竟然一动不动,却是为何?”虞照不料此人恁地厉害,只一下便试出自己虚实,顿时无言以对。狄希注视着他,有笑道:”这么说,虞兄内伤果然未愈了?”说着双袖垂落,脸上笑容不减,眼神却慢慢变冷,冰雪也似。

忽听一身长笑,清朗绝俗。

仙碧心头一喜,举目望去,只见远方树梢上,左飞卿迎风而立,白衣飘飘,如羽化登仙。

仙碧不由檀口微张,几预失声呼喊。虞照见她喜上眉梢,顿时脸色发青,大皱眉头。

左飞卿一声笑罢,朗朗道:"九变龙王,你我胜负未分,就想换对手么?"狄希笑了笑,曼声道:”君侯神出鬼没,狄某捉摸不着,无可奈何,只好向雷帝子讨教了。”左飞卿冷笑道:“左某亦非躲你,只不过你东岛以谷神通为首,恃多为胜。左某寡不敌众,自然不必逞那匹夫之勇。如今你同伙不在,咱们一个对一个,最好不过.”

虞照冷哼一声,道:"少给自己贴金,谷神通要收拾你,何需以多为胜,他只需露个嘴脸,你这假神仙的法术立马不灵。”左飞卿冷笑道”避强击弱,本是武学精要,左某技不如人,自然不会狂妄自大,以卵击石,弄得一身是伤,结果还要女人庇护。”虞照被他说中心病,恼羞为怒,嗔目喝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虞某别说受伤,就是粉身碎骨,也胜过你这夹尾而逃的懦夫。”

左飞卿脸色一沉,方要发作,仙碧已喝道:”够了么,大敌当前,还争什么闲气“左飞卿冷笑道:"仙碧妹子说话,左某岂敢不从,哼,先退外敌,再说别的。"满头白发倏地散开,袖里风蝶乱舞,如云如雾,罩向狄希。狄希飘身一纵,升起丈余,左袖笔直抖出,在地上一拂,袖劲反澈,带着他盘旋而上,竟与左飞卿直面相对,同时左袖疾出,挽一个花儿,扫开风蝶,哩的一下,刺向左飞卿胸口。

仙碧看得恍然有悟:”太白剑袖’竟能借长袖之力,凌空变化,无怪这厮不经‘后土二相阵’,厚来呈经过天上,潜入茅屋。”转念间;狄希长袖越舞越疾,金光两道,十分刺眼,双袖变化委实快极

正文第32章第四律3

忽而右袖拂地,左袖攻敌,忽而左袖拂地,右袖攻敌,甚至于半空,两袖齐出,势如双虹经天,屈曲如意。但凡木石一被扫中,立时分裂。以左飞卿之能,也不敢轻撄其锋,唯有风碟抵隙乘虚,不料那大袖质料奇特,裹成一束,如刀如枪,锋利绝伦,一旦展开,则化为一面软盾,遮天盖地,决难攻入。

陆渐瞧的眼花撩乱,不自觉心斗钦佩:”这太白剑袖果真厉害,无怪那日狄希曾说他若用袖,我接不下三招。”再看狄、左二人,本是一色的风神俊秀

,武功又均足轻零潇洒,见见广袖风伴、纸蝶云吞,袖来蝶去,托着一金一白两位飞天仙人,风飚电逝,绝非人间。明明是生死相搏,落入人眼,却是令人倾倒。斗不多时,日色向晚,山风撕厉,呜鸣呜如响号角。空中二人越斗越快,渐渐至于形影模糊,恍如金、白流光,来回穿梭,但奇的是,两人身法越快,风蝶飞舞亦随之变快,唯独狄希的长袖变得十分舒缓,一发便收,似被某种无形之力拦住,不能将招式使足。

陆渐方觉不解,忽听虞照冷笑道:”姓狄的与左飞唧长空争雄,真是不自量力,难道他不知道风部神通与天风呼应,风势越大,神通越强么?”陆渐闻得心动,定神细看,顿有所悟。原来”周流风劲”决不离风,此时山风大起,左飞卿得了风,便如鱼得了水,神通骤涨,不但身法更快,更引来狂风,牵制对手长袖,扰乱他的招式。

狄希这一路袖招本是”龙遁”九变中的”云龙变”,自以为使将出来,绝无对手,谁料西城神通一得天时,威力陡增,一阵乱风,吹得双袖摇摇荡荡,无法驾驭,几乎儿被风蝶乘虚攻入。要知高手相争,容不得半点差池,狄希情怯,只好收了”太白剑袖”,只凭身法闪转躲避。”龙遁”身法天下独步,若是不求伤敌,但求自保,左飞卿神通虽强,却也无可奈何。

又斗数招,狄希自度不能胜出,心念陡转,哈哈笑遁:”叶兄更待何时?”仙碧心头一凛,她假意关注空战,实则大半心思都在提防叶梵,谁知那坑中始终静悄悄的,一无声息。仙碧心中本就迷惑,听了狄希叫喊,不由暗运玄功,注视土坑,谁知那坑里依旧不见动静。

狄希连叫两声,无人答应,心中不耐,一拂袖,飘身掠过那土坑上方,不由大为吃惊,敢情坑内竟是空空如也,人影也无。狄希分明看见叶梵跌入坑中,此时忽不见人心中极为迷惑,当即双袖拂地,每拂一次,便飘退五丈,形如两条金光闪闪的长腿,大步疾行,拂至第五次,狄希已落在”后土二相阵”外,长笑道:“风君侯,狄某今日落了单,暂且作罢。岛主与沈瘸子约在后日正午,天柱峰前,你若有胆来,咱们大可提前数月,论神灭道。”

左飞卿白发收拢,冉冉落下,冷笑道:”你不过仗了谷神通的威风,真以为左某不敢去么?后日就后日,天柱峰前,一决雌雄。”

狄希目光一闪,哈哈大笑,转身即走,步履看似逍遥,转瞬间背影由大而小,由浓而淡,化作一点金光。左飞卿目视狄希去远,眉峰耸起,神色十分沉重。远方树林中射出一溜青光,直奔虞照。仙碧伸手欲拦,左飞卿却早巳挥袖,风蝶如云护住。虞鼎接过一瞧,却是一块巴掌大的树皮,新剥不久,用锐物刻了两行字迹,”后日午时,天柱峰前,海眼雷帝

死活听天。”落款”东岛叶梵”。

虞照冷笑一声,抬眼望去,树林中似有蓝影闪没。谷缜上前几步,纵下土坑,略一查看,便发现坑壁有一个洞口,可容一人,洞内湿气逼人,黑黢黢不知通向哪里。谷缜稍稍一想,便不由哈哈大笑。

翻上土坑,仙碧问起,谷缜如实说了,笑道:”叶老梵生来最好面子,他被我算计,藏在坑里不敢出来。原本过不了多久,他醒悟上当,自会上来,万不料狄希忽然出现。五尊之中,叶梵居首,狄希次之。叶老梵一贯自负胜过九变龙王,若被狄希发现掉在坑里不敢出来,那还了得?故而叶老梵明知上当,也决计不肯现身,只想着如何遮盖住这桩臭事,于是乎运起玄功,飙轮电转,硬生生在坑底开出一条地道,直通到那边树林。这么一来,不但狄希见不着他,事后说起此事,叶老梵也必然矢口否认,推得一干二净。只不过,他短期内打通这通道,必然消耗不少真元,今日之内,不堪再战。叶老梵何等好胜的人物,竟吃了这种闷亏,怒气自然难平,他见狄希与风君侯约下战期,便也照样画葫芦,向虞兄挑战,力图挽回几分脸面。”说到这里,想到叶梵满身泥土的窘样,不由笑个不停。

仙碧忽道:”谷缜,你方才设的那个阵,到底有什么玄虚?”谷缜笑道:”什么玄虚也没有。”仙碧啐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个鬼阵子,都是你胡乱摆设,用来骗人的。”

“不但能够骗人,而且专骗能人。”谷缜得意笑道,”叶梵家学渊源,天下阵法没有几个他不认识的,唯有不是阵法的阵法,才能将他[狠读小说网精品收藏]唬得住呢。”仙碧瞪着他,嗔也不是喜也不是,最后叹了口气,道:”你这小子,太过奸诈,日后谁做了你媳妇儿,才叫倒霉呢。”她言者无心,却戳到谷缜心底处,不觉笑容一敛,沉默下来。

左飞卿白眉微皱,沉吟片刻,忽地冷笑道:”虞照,叶梵叫阵,你敢不敢去?”“怎么不去?”虞照冷冷道:”虞某输给谷神通,却也不怕他。”左飞卿冷笑道:”死鸭子嘴硬。”虞照怒目大睁,左飞卿却一摆手道:”我懒得跟你罗嗦,你如今的样子,小娃儿一根指头也能将你推到。当务之急是找个隐蔽之处,施展‘风雷转生法’。”虞照露出惊疑之色,仙碧却是惊喜道:”你肯用风雷转生法?”左飞卿正色道:“左某纵然性子古怪,大是大非还分得明白。后日一战,事关西城尊严,并非我一人荣辱。老酒鬼不去便罢了,若是要去,就该闹他个轰轰烈烈,要不这么病怏怏的,还没打架,便先叫人心寒。”虞照面皮紫涨,怒道;”你说的天花乱坠,其实不过怕了谷神通。”左飞卿大怒,俊眼睁圆,瞪着他冷冷不语。仙碧不由苦笑道:”你们两个后天去还是不去?”虞照道:虞某可不是怕死懦夫。”左飞卿亦道:”男儿一诺,绝无反悔。”仙碧一咬朱唇,冷笑道:”既然都去,还争这些闲气作甚?”二人对视一眼,不仅默然,过了半晌,果见山腰上一个山洞。仙碧道:”你二人运功,我来护法。”又对其他三人道:”形式紧迫,须以风雷转生发为虞照疗伤,应对后天之约。待会我要封闭洞口,不能打扰”说道这里,她蓦地住口,望了宁凝一眼,眸子里大有深意。宁凝一怔,地下臻首,十指搅在一起。仙碧知道陆渐生死,只在她一念之间,心中大为忐忑,但知此时说也无用,只得叹一口气,转身将随身革囊盛满清水,以为运功途中饮用,然后运其坤元神通,结土成障,封住洞口。行将封闭时,其他三人偶过缝隙,看见虞照与左飞卿相对端坐,四掌相抵,随着洞口合拢,洞中,发出奇怪响声。陆渐惊道;”这风雷转生法是什么神通?”谷缜想了想,说道:”《易经》中油烟:”刚柔相魔,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一风雨。’说的是雷风相博,刚柔并济,能够造化阴阳,生成万物,周流电劲刚明正直,周流风劲夷冲潇洒,貌似相克,实则相生。这法门叫做风雷转生,顾名思义,便是风雷二部的真气汇合,便能够主那生死,竟成奇功。三人边说边行,山腰间远处山坳中有一亭台,到前一看,倒是为香客开设的一座茶社。

三人讨了三杯清茗,慢品闲聊,各述别情,说话间,忽听笃笃之声,仿佛竹杖点地,陆渐转眼望去,顿时变了脸色,只见宁不空峨冠长袍,拄杖而来,入亭中坐下,讨一杯茶,捧着沉吟。陆渐再看宁凝,见她呆望宁不空,神色茫然。谷缜与宁不空虽未曾谋面,然而看陆渐神色和宁不空的相貌,便已猜到,即蘸茶水,在桌面上写出“宁不空“三字。陆渐方要答话,忽见谷缜摆手示意,陆渐醒悟,也用茶水写一个“是“字。谷缜又写到“三十六计走为上“。陆渐未答,宁凝已经写到“我与他说几句话“。然后站起身来,尚未开口,宁不空忽地说道:“凝儿,我找的你好苦”,宁凝吃了一惊,谷缜心中亦是老大疑惑,望着陆渐,写道“他真是瞎子?”陆渐也是一脸迷惑,写道”不错”,谷缜一皱眉,又写道“老贼有备而来,大大不妙。”忽听宁不空缓缓道:“凝儿,你怎么不说话?”宁凝只觉得心跳变快,玉颊火烧,涩声道:“你,你找我做什么?”宁不空眉头皱起,露出刀刻也似的苦涩皱纹,招手叹道:“孩子你过来。”宁凝一愣,陆渐扯住她的袖口,微微摇头,宁凝轻咬朱唇,蓦地摆脱陆渐,走到宁不空身前。宁不空伸出大手,指间拂过宁凝如玉面庞,一时间宁不空的脸上流露出怅惘之色喃喃道:真像,真像。”说着眉头颤抖,胸口积聚起伏,蓦地咔嚓一声,手中竹杖折成两段。宁凝吃惊道:“你,你”宁不空摇了摇头,苦笑到:”没什么,我蓦地想到你娘,你的样子,和她真是像”宁凝心神摇荡,想到母亲惨死的情形,心中悲苦难抑,不由得脱口叫到:“爹爹”宁不空闻声一震,脸上露出奇怪的申请,沉默半晌,蓦地一拍桌子,哈哈大笑,笑了半晌,叫道:“好,好,我宁不空也有女儿了,妙极,妙极”说罢又是大笑,笑声越见凄惨,如枭鸟夜哭一般。宁凝自幼与父亲分别,虽然重逢,心中却是很不自在,自觉虽有父女之亲,却像始终隔了一层,不能如其他女孩一般承欢膝下。此时听他如此怪笑,更觉别扭。宁不空蓦地止住笑声,森然道:“凝儿,我父女既然重逢,我绝不让你再受半点委屈,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要让你过上公主一样的日子,哼,公主又算什么?给姓宁的提鞋也不配。”谷缜越听越觉得滑稽,听到最后一句,噗哧笑出声来。宁不空面色一沉,厉声喝道:谁在笑?谷缜未及答话,陆渐已抢着道:是我。”谷缜大皱其眉,心道:”陆渐虽是好心,我又怎能让他代为受过。“方要自承其罪,宁凝已道”爹爹,他只是笑笑,你可别怪他。”宁不空脸上怒气未消,面肌抽搐数下,手指却从袖里慢慢退了出来,冷冷道:”也罢:凝儿,有生以来你第一次求我,爹爹就允你一回,若不然,只凭他这一笑,烧成炭灰也便宜他了。”宁凝听得打了个突,忽见宁不空将袖一拂,叫道;”走吧。”宁凝忙道:“爹爹且慢,我还有一事求你。”宁不空皱眉道.”什么’’宁凝道:“陆渐的黑天劫便要发作,我求你救一救他。”陆渐闻言一惊,宁不空脸色却是一沉,冷冷道”凝儿,他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为何替他求我,”宁凝道:”他,他是我的朋友,救过孩儿性命。”宁不空一皱眉,咛了一声,道”很好,陆渐,你过来。”陆渐喝一口茶,道:“我过来作甚”宁凝见状大急,心想仙碧说得不假,陆渐外和内刚,骨子里倔强,即便父亲肯救,他也未必领情。当即向陆渐连使眼色,要他屈服,陆渐却如不见,只是低头品茶。宁不空呆立半晌,蓦地嘿的一声冷笑:”凝儿,你看到了么?这小子自作孽,不可活,你再也不用理他,让他去死。”说着踱出亭外。宁凝心一急,拉住陆渐,转身追赶,陆渐身子虚弱,经她一拽,身不由主随她奔出亭外,不禁喝道:”宁姑娘,你做什么?”宁凝心中有气,俏脸绷紧,抿着小口,默不做声。陆渐欲要挣扎,又觉乏力,被拖得踉踉跄跄,连声道:”凝姑娘,宁姑娘”谷缜从后跟出,见状心里笑翻:”陆渐啊陆渐,最难受美人恩,现在知道厉害了么?”他自嘲笑别人,却忘了自己也是为情所困,比陆渐好不了多少。”宁不空缓缓前行,宁凝拉着陆渐走了时许,宁不空猝然转过身来,冷冷道.”凝儿,你当真要救这小子?”宁凝道:”他是女儿的救命恩人,还请爹爹大发慈悲。”宁不空摇头道:”乖女儿,你这话可说错了。”宁凝怔忡道:”怎么错了?”宁不空冷笑道:”为父心中,包罗万有,唯独没有慈悲,你叫我大发慈悲,岂不是为难我。”

宁凝一楞,低声道:”可是他救过女儿”陆渐忍不住道:”你也救过我,咱们早就扯平了。”宁凝气急秀目大睁,狠狠瞪他,陆渐梗起脖子道:”宁姑娘,你不用低声下气求这恶人,死便死了,我又不怕….”

忽听宁不空冷笑道.”凝儿,你不用理会他,这小子最不知好歹。再说了,哼,他本就是我宁家的狗奴才,奴才救主子,天经地义。“

陆渐蓦然间只觉怒血上涌,大声道:“我若是狗奴才,你不就是狗吗?“他一句骂完,忽又觉口不择言,忙道:“宁姑娘,他是狗,你却不是。”他这一解释,越描越黑,宁凝哭笑不得,谷缜却是暗笑:”这陆渐,斗嘴的本事倒有长进。宁不空脸色铁青,蓦地将身一晃,食指伸缩如电,在陆渐胸口点了一下,猛然间,陆渐只觉得一股寒气透胸而入,直抵身体至深处,身子某处似乎突然碎裂,化为无底黑洞,嗖的一下,将全身精气尽数吸去。

第33章 六识

陆渐大叫一声,眼白上翻,瘫软在地。宁凝骇然已极,抬眼望去,只见宁不空双眉倒竖,脸上透出浓浓杀气,宁凝惊道:“你,你方才做了什么?”“做什么?”宁不空哼了一声,寒声道,”这狗奴才仗了鱼和尚那秃驴的势,以为区区几道禁制,便能抗拒黑天书的铁律,真是不自量力。我今天便将禁制破去,看他怎地?”宁凝不料父亲如此恶毒,非但不救人,更将陆渐仅剩下的一道禁制破去。刹那间,她只觉得眼前发黑,喉咙腥甜,几乎便昏了过去,恍惚之中,只见您不空那张脸阴沉沉,冷冰冰的,竟是说不出的扭曲狰狞。这一劫来得委实太快,陆渐不及挣扎,已然昏厥,黑天劫虽然转动,往日那般怪梦确实一个也无,唯有无法想象的痛苦和空虚汹涌而来,即便昏沉之中,也能清晰感知。纵然口不能言,眼不能张,痛苦之甚,却令他,涕泪齐流,肌肤痉挛,耳边轰隆隆,犹如雷车经过。要知道,黑天劫所以厉害,并非一发即死,而是发作之后,非得经过几个时辰的折磨,方能咽气。这期间,即便刺其心,割其头,也不能将劫奴立即杀死,只需头颅完好,劫奴[狠读小说网精品收藏]便有知觉,黑天劫的痛苦仍然清楚感知,且借力越多,痛苦越大,即便一个时辰,遭劫之人,也如历经千百岁月,可以说世间痛苦,莫大如此。宁凝幼时,也曾见过沈舟虚惩戒一名犯罪劫奴,令其历劫而死,当时情状之惨,宁凝多年来刻骨铭心,常在梦中骇醒,醒来时,往往魂魄悸动,泪流满面。此时眼看陆渐情形,蓦地忆起往事,陆渐之苦如同身受,令她芳心尽碎,痛苦已极;霎时间,宁凝雪玉般的双颊闪过一抹潮红,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宁不空有所觉,浓眉一颤,呓械剑骸蹦???阕鍪裁矗俊蹦??缛粑次牛??勇浇ッ媾樱??窆嶙ⅲ?ο囫娉郑?ㄌ迦粲械??峁猓??鲋械慕倭υ丛床痪???嫫???上讼擞袷郑?认蚵浇ァ?br />
宁不空心中更疑,眉头连耸,蓦地脸色陡沉,喝道:”你疯了么?”说着飘身上前,一指点向宁凝,这时忽觉得身后风起,又急又猛,宁不空不由大喝一声,去势不止,反袖拂出。谷缜见陆渐禁制被破,也极惊怒,但”有无四律”并非智谋能够克服,以谷缜计谋百出,此时也觉束手无策,及见宁凝欲度真气,想到仙碧所说的话,猛然明白,第四律”有往有来”表示劫主、劫奴均能遗传,宁凝的真气性质与宁不空一脉相承,但她劫奴之身,要用真气,便须借力。依照第二律”有借有还”,她救了陆渐,便有历劫之患,是以宁凝此举,分明已有舍身之危。谷缜心中既是感动,亦觉茅盾,然而事到如今,陆、宁二人一生一死,势难两全。眼见宁不空出手阻止,谷缜忍不住施展猫王步,旋身急上,绕到宁不空身后,方才出手,即有一股暖流迎面拂来,谷缜不及转念,便觉身子炙热,衣衫火苗一窜,腾的燃烧起来。谷缜不想”周流火劲”如此厉害,如不灭火,势被烧成灰炭,当即仰倒,连滚数匝,火势才灭,但觉多处肌肤炙痛,已被烈火烧伤。他抬眼望去,只见宁不空一指点在宁凝胸口,宁凝软软倒地。谷缜心急之下,正要纵起拼命,忽觉头顶一黑,一道灰影疾如鹰隼,荡起一股狂风,向宁不空扑去。宁不空觉出来人劲风有异,”咦”了一声,倒退一步,翻掌迎出,两人劲力一交,灰衣人袖袍火光迸起,但燃烧极短,一闪即灭。掌力一交,宁不空便觉出对方来历,脸色陡变,厉喝到”鱼和尚?你还没有死?”一念及此心知”周流火劲”必然奈何不了对手,当即向后纵起,方要射出”木霹雳”,忽又想起宁凝穴道被制,动弹不得,”木霹雳”炸裂,木屑纷飞,难免误伤。稍一迟疑,便失了先机。灰衣人动转如电,左手一抄,抓起陆渐,右手一揽,抱起宁凝,方要转身去抢谷缜,宁不空已怒吼一声,挥舞双掌,扑了上来。灰衣人百忙中将陆渐扛在肩上,腾出一手,翻掌拍出。”啵”的一声,谷缜伏在近旁,只觉上方炎风猛烈,迫的他喘不过气来。宁不空一声冷哼,忽的向后跳出,厉声道”你不是鱼和尚,到底是谁?”此时那灰衣人袖袍火起,连挥两次,方才熄灭,灭火之际脚下生风,奔走如飞,谷缜爬起来,从后望去,那灰衣人僧袍光头,俨然是一个和尚。

宁不空惊怒交进,喝道:”哪里去,”飞身赶上,呼地一掌推出,那和尚脚底不停,仍是反掌相迎,二人掌力凌空交接,”周流火劲”被和尚的无俦真力一裹,倒卷而回。宁不空怒哼一声,双掌微合,齐画一个半圆,向前送出,那火劲未散,又被裹成球状,反送回去,上面更添了两重劲力,密密层层,涌至和尚后襟。哧的一下,后襟着火,焰光进射,那和尚反手一拳,化去火劲,动力收回,又将衣上烈火扑灭,脚下骤然加快,鸿飞雁翔,竟将宁不空落下一丈有余。宁下空三重火劲被破,心神大凛,一声大唱,去势比箭还疾,须臾逼近五尺,紧缀和尚身后,不离不舍。

两人一逃一追,均是去如流星,忽即逝去,谷缜奋足赶过一道山梁,眼前一亮,忽变疏朗,峰峦青青,流云飞逝,山粱下林莽蓊郁、幽谷深深,静荡荡却不见半个人影。谷填心知足力远非二人之俦,已然追丢,呆了好一阵,方才叹一口气,死了追赶之心,放缓步于,沿着山道行去。天柱山本就风光奇秀,这一路行去云海雾较,风喧杯啸,翠屏干重,紫气蒸腾,俄而一道清泉如石髓溅出,泻落百尺,流雪飞银,漱石;中穴,化作珠玉万粒子片,沾上肌肤,凉沁入骨。泉边是一面石崖,宏伟平整,刻满字迹,字体大有数丈,小者也有几尺见方,其中不乏李白遗草,东坡手迹,狂放丰腴,各擅胜场。谷缜不知自己信步所至,竟来到三祖寺西边的”山谷流泉摩崖石刻”,唐宋以来历代文人均有题刻。谷缜赏鉴甚精,下至衣帛水粉,上至古董字画,无不辨识精妙。眼见壁上文赋都雅、五体兼美,顿觉烦恼尽抛,悄然入神,尤其看到”一柱擎天、万岳归宗”八个摩天巨宇,心中下自禁涌起一股清壮,脱口赞道:”不愧是天柱家风!”

叫声未落,忽听有人笑道,”如何是天柱家风,”空谷传音,余韵清绝。谷填心头微沉:转眼望去,沈舟虚推着轮椅,正循一条幽径洒然而来。

谷缜心知他一向大有考教之意思,当下微微一笑,徐徐道:”时有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

沈舟虚轮椅更近:”如何是道?”

谷缜道:”白云覆青嶂,蜂乌步庭花”

沈舟虚道:”如何是和尚利人处”

谷缜道:”一雨普滋,千山秀色。”

沈舟虚道:”如何是天柱山中人?”

谷缜道:”独步千峰顶,优游九曲泉。”

沈舟虚道:”如何是西来意?”

谷缜道:”白猿抱子来青嶂,蜂碟衔花绿蕊间。”

问答到这里,二人相对抚掌大笑,沈舟虚赞叹道:”好小子,了得。”莫乙恰也尾随而至,闻言冷笑道:”这是崇慧禅师的公案,这小子凑巧记得几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谷缜笑道:”说道记性,莫大先生举世无双,区区自愧不如。”莫乙闻言大喜,只是咧嘴憨笑。

谷缜谈笑间目光扫去,莫薛燕苏四大劫奴在沈舟虚身后围成半圆。再瞧附近草间

,细响飒飒,分明有人潜伏,不觉笑道:”沈瘸子,你劳师动众对付谷某,岂非泰山压卵么?”

沈舟虚笑道:”沈某一向胆小,若能泰山压卵,最好不过。”

谷缜道:”要怎地?”

“也不怎的。”沈舟虚道,”只请阁下前往嘉平馆围棋一日,略解山中孤寂。”

谷缜笑道:”人多的是,何必找我?”

沈舟虚道:”凡人太多,解人太少。”

谷缜呸了一声,笑道:”老子一手烂棋,又算什么解人?沈瘸子,你要留下我便明说,何苦这么多弯曲。东岛扣了沈秀,你当留下我,便能和东岛扯平,却不知老子是东岛的不肖子,那儿的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你让我当人质,真是打错了算盘。”

沈舟虚摇头道”令尊若要杀你,当年你犯下罪过,他为何不杀,偏偏将你关入狱岛?足见父子情深,世人难免。”

谷缜瞳孔收缩如针,冷冷道:”你也知道我的事。“

沈舟虚淡然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谷缜容色一缓,忽又道”去嘉平馆围棋么?”沈舟虚道:”是。”谷镇微微一笑,淡然道”不巧得很,老子有事,不大想去。“

莫乙喝道”由得你么,”倏地抢上,不料谷缜身形一转,便失踪影,莫乙吃了一惊,不及变招,后颈剧痛,己被扣住。

莫乙惊得神魂出窍,耳听得一声大唱,褐影闪动,燕未归如风雷至。脚尖方抬,谷缜已嘻嘻一笑,从莫乙腋下钻了过去,燕未归若不收势,势必踢中莫乙,当即无奈收脚。莫乙一得自由,”啊”的一声,便想躲闪,不科谷缜动转如电,抢到左侧,莫乙颈脖一痛,又被扣住。燕未归闪身赶来,手抓脚踢,上下齐攻,谷缜却不抵挡,一闪身,又转到莫乙身后,燕未归怕伤者莫乙,再行收势,一放一收,又慢了时许,让谷缜遁出手底。

说时迟,那时快,旁人眼里,谷缜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围绕莫乙飞转。燕未归紧追其后,看起来明明快过谷缜,却不知怎地,始终不能将他擒住。

唯有沈舟虚看得分明,谷缜身法诡异,缩腰伸颈,手脚齐用,不似人类武功,倒象是禽兽飞纵,每于不可能处突然变怏,大大出乎燕未归意料,且这小子胆大包天,竞将莫乙当作盾牌,借他身子,抵消燕未归的杀着。

莫、燕二人身在局中,也是有苦自知,莫乙穴道并未受制,屡次想帮燕未归擒捉谷缜,谁料抓来抓去,却没抓住谷缜一片衣角,反而一抬腿,二抬脚,均为谷缜利用,作为阻拦燕未归的盾牌。燕未归转了数匝,猛然悟出此理,厉喝道”书呆子,滚开些。”

莫乙早有此心,闻声躲闪,不料谷缜有如附骨之蛆,随他进退,始终不离莫乙左右。燕未归越发焦躁,喝道”臭书呆子,还不滚开,挡手挡脚的。”

莫乙几乎哭出来,说道:”这小崽子缠人,滚也滚不开啊。”燕未归气急,骂

道:”不滚就爬,总之不要碍眼。”

莫乙听得,灵机忽动,一蹲身,从燕未归胯下钻了过去,手足并用,爬了起来。他适才挺身直立,才会成了谷缜的肉盾,一旦伏下,谷缜顿时没了阻拦,燕未归大喜,方要下手,不料谷缜身形变快,欲左还右,眼前一花,肩头陡沉,双眼倏地剧痛,已被谷缜二指扣住。

谷缜始终躲闪避敌,燕未归心存轻视,绝未料到他胆敢反击,不料”猫王步”本就奇特,北落师门凭惜这套诡奇身法,慑伏群兽,啸傲山林,最能以弱胜强、以小敌大。燕未归仓促遇上,顿为所趁,他心中惊怒,但要害被制,不敢妄动,身子僵如木石,愣在那儿,冷汗长流。

第34章

这时间,忽听谷缜哈哈大笑,肩头一轻,对手已然离身,燕未归转眼望去,只见谷缜笑嘻嘻站在一旁,颈上有银光闪动,定睛细看,却是一束蚕丝,连在沈舟虚手上。燕未归方知是主人出手,以“天罗”锁住谷缜颈项,迫他收手,一想到合主奴三人之力,方才擒住此人,燕未归便觉双颊发烫,暗叫“惭愧”。

谷缜却似漫不经心,哈哈笑道:“武林中说到‘天算’沈舟虚,无不称赞足下的智计,如今和我这个小辈交锋,不比智慧,却斗武力,传将出去,岂不坏了你西城智宗的美名?”

沈舟虚亦是一笑,心知他自知武功不敌,便想用话扣住自己,当即收了蚕丝,微微笑道:“说到斗智,下棋算不算?”

“算,怎么不算?”谷缜笑道:“不过既是比斗,就要有彩头。”

沈舟虚颔首道:“这个容易。你若胜了,任你去留,我若胜了,你要陪我弈至后天正午。”

谷缜笑道:“妙极,只不过足下棋道精深,小子却久在深狱,荒疏棋艺,你我对弈,太不公平,不如换一种棋如何?”

沈舟虚道:“什么棋?”谷缜道:“打双陆,九局五胜。”

沈舟虚看他一眼,嘴角浮现出意思古怪笑意,点头道:“很好,就打双陆,无须九局,一局足矣。”谷缜见他神气,心头一沉,暗叫糟糕:“他既然知道我的往事,必也知道我嗜好双陆,依照他的心性,必然早早预备,设下圈套,然后偏要说下围棋,我以为围棋是他的专长,敌长我短,一定不干,十九要求改玩双陆。到这时候,他再不费力气,轻轻答应。这么一来,我岂不是自个儿往绳套里钻么?”

甫一交手,即落下风,谷缜脸上含笑,心中却很气闷,盐碱沈舟虚掉转轮椅,想嘉平馆驶去,边趋步上前,随在一旁。二人均是俊朗从容,谈笑风生,指点暮光山色,飞瀑流霞,妙谈快语层出不穷,外人若是不知二人仇怨,见其这么潇洒自如,还以为二人本是一队忘年之交,接班游玩山景,品鉴风物。

山重水复,几人来到一座石室洞府,巨石累累,古木森森,苍苔碧藓肥厚油滑,斑斓有致,奇花异草暗香微逗,幽艳天然。洞前老松上栖着几只白鹤,为众人脚步所惊,清唳数声,重霄而去,在云蔼中久久盘旋。

沈舟虚笑指道:“当年六祖慧能传法给南岳怀让时曾说:‘汝足下生一马驹,踏杀天下人。’后来怀让收马祖道一为徒,果然应了慧能的预言。马祖道一机锋绝世,佛法空明,以至于当时佛门尽以禅宗为尊,实为六祖之后的禅宗伟人。着嘉平馆本是马祖修道之地,禅那洞天,菩提妙境,你我来这里,也可沾一点先圣的灵气。”

谷缜默默点头,目视眼前陈迹,遥想马祖当年秉心灯,挟机锋,驰骋天下而无抗手的风采,不由神思联翩,为之倾倒。

天色渐晦,暮气四升,四下里弥漫着一股子诡异迷离。走进洞府,只见馆前鱼贯雁行,立了两行天部弟子,“尝微”秦知味也佝偻身形,赫然在列,见了谷缜,眉头连皱,隐有怒色。

谷缜心头不大舒服,心道自身嗜好性情,对方无不洞悉,对手计谋,自己却一无所知,纵然竭尽才智,也料不到沈舟虚下一步的举措,自从脱出九幽绝狱以来,谷缜头一回生出智力不济之感。

又行数步,前方幽暗中,绰约现出议长青石圆桌、一面石鼓小凳,洞府深处,似乎盘坐了一名女子,僵如泥塑,不似生人。

火光骤闪,左右洞壁燃起两排气死风灯,照得洞里亮堂堂的。谷缜定眼望去,吃了一惊,感情那盘坐女子竟是姚晴,只见她双目微合,樱口紧闭,有如戴了一张玉质面具,没有丝毫表情。

谷缜心头微乱,目视姚晴,纵机想像,也想不出他身上发生何事。沈舟虚却笑吟吟的,若无其事,推着轮椅,缓缓去到桌边。谷缜略一沉吟,也上前两步,在石凳上洒然坐定,笑道:“姚大美人怎么了?”沈舟虚微微一笑,道:“我若说静坐参禅,悔悟前非,你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谷缜笑道,“就好比吃饭拉屎,喝风放屁,哪一样我都相信。”

沈舟虚眼中有冷电闪过,嘿然不语。

一名天部弟子神色恭谨,小心翼翼,奉上一面双陆棋盘。那棋盘水晶磨就,呈半透明状,盘上七彩绚烂,珠光辉腾,仿佛画了一幅彩色图画,然而定神细看,那图画既不似人物禽兽、神仙鬼怪,又不象山水草木,日月星辰,却如一团彩烟,只在若有若无之间,缥缈不定。

棋子与骰子也是彩色,明光皎洁,颗颗棋子颜色不同,唯一能够分辨彼此的,即是谷缜一方的棋子之中,镶嵌了点点金星。

谷缜捻起一枚棋子,端详时许,笑道:“这是西方大秦的精金玻璃?可巧,竟在中土见到。”

“好见识。”沈舟虚击掌笑道:“去年犬子出海,巧遇一位大秦匠人,请到家里,熔成一批玻璃棋子,虽然有趣,却只不过是一些寻常玩物,不足挂齿。”

谷缜嘻嘻一笑,心中却自暗骂:“寻常玩物?哼,寻常个屁。”定神再瞧,但觉棋盘上那疑团彩烟随着烛火摇晃,霞涌烟尘,多瞧两眼,便觉一阵头晕,抬头一看,只见沈舟虚眸子幽深,凝注过来,颇有审视意味,不觉心头一跳:“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当即捻起一枚棋子,笑嘻嘻地道:“对不住,小子占先了……”

沈舟虚还未回答,忽听有人道:“洞府里气氛阴湿,先容小奴献上一炉宝香,辟邪驱湿,荡涤尘烦。”说话间,苏闻香捧着一香炉,慢慢腾走了过来。

那香炉是汉代博山炉的形制,铜质极好,玉毫金粟,晶莹映彻,炉上铸有山岳海涛,人物神兽,均是刻画入微,精巧绝伦。谷缜瞧得喜爱,脱口赞道:“蔽野千种树,出没万重山,。上镂秦王子,驾鹤乘紫烟……”

念到这里,忽觉失态,正想打住,沈舟虚却已接口笑道:“下刻蟠龙势,矫首半衔莲。傍为伊水丽,芝盖出岩间。复有汉游女,拾羽弄余妍。”

谷缜不觉莞尔,说道:“沈瘸子,咱们是下棋还是考状元,若是考状元,老子拍马就走,决不受这一股子酸气。”

沈舟虚笑道:“沈某一时兴发,多说了两句,不过这首诗咏的是博山炉,至于这尊香炉,却有些微不同。”

谷缜一皱眉,定神细看,透过花纹空隙,陷陷窥见香炉中心悬了一枚铜球,球上凿了九个玲珑孔窍,幽邃奇巧。

苏闻香燃起铜球下的沉香木炭,蓝焰升起,不多时,铜球随着火势自发自动,徐徐转将起来,每转一匝,球上九孔中便有一孔喷出一股芳气,气息或是浓郁,或是恬淡,或是淳厚,或是清幽,或是袭脑荡魄,或是清心爽神,铜球每转一匝,便能给人不同感受。

历代宝炉,谷缜见了无算,可这只香炉的机关之巧,香气之妙,却是生平仅见,不由得闭眼沉潜,细细品那香气,半晌笑道:“麝香,降真香,檀香……唔,苏合香,没药,丁香……是了,还有一种香,木香?不对,郁金香,也不对……”

他精通香料,越品越觉得那股芳香中融合了各种香料,变幻无方,一时间,忍不住张眼凝视那只香炉,流露出一丝讶色。

沈舟虚含笑点头,徐徐道:“这只香炉名叫‘九窍香轮’,炉中铜球分为里外两层。内层盛水,外层分为九区,每一区藏有一种香料,或是沉香,檀香,或是麝香,丁香。炭火燃起,内层水胆遇热化为水汽,驱动铜球,令外层九区逐一受热,区中香料受热发散开来,经由球内曲管融合,从孔窍中喷将出来,便成异香。因为受热时辰有长有短,香料散发亦是有快有慢,是以香气时而浓郁,时而清淡,铜球每转一匝,即有不同香气浓淡交融,生出各种变化。”

谷缜不动声色听完,蓦的笑道:“奇技淫巧,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沈瘸子你是读书人,不学孔圣人的大道,却一心钻研这些香啊臭的,是可谓丧性败德。将来死了,怕也没脸见你的至圣先师。”

他这话咄咄逼人,沈舟虚却不动气,摆手笑道:“阁下此言差矣。孟子有言‘香为性性之所欲’,足见喜香恶臭,乃是世人天性,圣人不免,沈某一介文弱,又岂能免俗?”

谷缜不料对方恁地机变,一时无话反驳,仰天打个哈哈,心中却自犯疑,寻思沈舟虚此时设下这“九窍香轮”,势必有诈,但诈在何处,却又猜测不出。

苦恼一阵,谷缜抛出骰子,那骰子变是玻璃,落到盘上,叮叮当当,旋转如电,耀出彩芒万千,与棋盘上那团彩烟交相辉映,更添奇彩。谷缜没来由心头一迷,四周景物微微一暗,忽变模糊。

谷缜吃了一惊,忙大吸一口气,定住心神,眼见那枚骰子越转越慢,仿佛融入水晶盘中,异彩涟涟,毫芒四射,任凭谷缜如何瞪眼细瞧,也看不清它的点数,似乎是六点五点,又像是三点四点,越想凝眸注视,越是看不明白。

这等情形谷缜从没见过,忙将目光从盘上挪开,饶是如此,仍觉头眼晕眩,心子噗噗乱跳,暗自寻思:“活见鬼了,到底是棋盘的缘故,还是‘九窍香轮’作怪,是了,苏闻香与秦知味同俦,一个以味觉颠倒众生,一个用香气迷乱世人,难道说这一炉异香中含有迷魂药物,能够致人幻觉?”

沉吟间,忽听沈舟虚笑道:“足下既然占了先,怎地还不落子?”

谷缜见他神态从容,心越发惊疑:“老贼与我一般看棋,闻香,倘若棋盘香炉有鬼,他又怎幸免?莫非他本就服了解药,不怕迷香?”他捉摸不透,但觉今日之局诡异非凡,不论如何设想,都难觅到头绪。

思忖间,沈舟虚猜到他的心思,笑道:“阁下既然不肯占先,让沈某先走如何?”谷缜微微皱眉,寻思:“知己知彼,先瞧他怎么应付。”当即笑道:“好好,请先,请先。”

沈舟虚一笑,食中二指修长白皙,拈起骰子,随手撒出,奇的是,他一拈骰子,棋盘上立时彩烟凝固,局面澄清,骰子转停时,清清楚楚,恰是六点。沈舟虚微微笑道:“承让,承让。”说着拈棋直进。

谷缜心中大奇:“他也嗅了一般的香气,也用同一张棋盘下棋,为何他没事,我偏遇上无数怪事?”一念及此,争竞之心大起,想了想,拾起骰子抛出。谁知骰子一落,那张棋舟光华大盛,彩焰蒸腾,谷缜眼前一花霎时间心头迷乱,隐约看到骰子的点数为一,当即不由自主,提起棋子,前进一步。

沈舟虚见状,漫不经心的应了一着,谷缜亦回一着。这么紧一着,慢一着,下了约莫十着,也不知怎地,只要是沈舟虚提子,盘面上便烟凝霞收,澄净皎洁。但一轮到谷缜,倏忽烟霞四起,变化纷纭,棋盘上的事物立时陷入一片混沌之中。谷缜只觉得眼花心乱,手不应心,心里想的是走一步,落子时却走两步,心中想的是走两步,落子时却走一步。

双陆棋本是棋类中是最简略的一种,棋盘上左右均有边界,一方棋子先过对方边界者为胜。谷缜眼见沈舟虚的棋子不住跳过己方边界,自家棋子却只在边界内打转,骰子点数有时明明足够,落子时却不由自主落向别处。沈舟虚面前那条细细边界就如一道无形屏障,阻着拦着,谷缜屈指弹拨也罢,用力抛掷也罢,使尽诸般法子,那棋子也不能越界半步,就如身在梦中,对面人物分明伸手可及,但无论怎么奔跑追逐,也不能够到对方一片衣角。

这样一来谷缜陷入了有输无赢的窘境,他不知道自身神志已被棋盘上彩光慑住,眼看要输,心中越发焦虑,但越是焦虑,便越发沉溺于幻觉,难以自拔。不知不觉间,那尊“九窍香轮”喷出的香气亦生变化。起初还好,如芝如兰,馨香袭脑;但悄然之间,轻轻一变,有如处子幽香,清灵和美;但这幽香也持续不久,又变得混浊起来,有如妇人暖香,温软中带了一丝腻腻的异味,这一丝异味在鼻尖萦绕不去,越来越浓,渐渐刺鼻起来,臭烘烘的,绝似鲁男子的体气;自此之后,那气味越变越臭,似入鲍鱼之肆,恶臭冲天,又如狐狸的骚膻之气,中人欲呕……

一时间,尘世间所有美恶之气次第袭来,谷缜心烦意乱,正觉难忍,鼻间忽又一堵,一切香臭尽消,再也嗅不到丝毫气味。

谷缜正觉奇怪,忽又见棋盘上彩霞喷涌,金星乱飞,棋子自跳自舞,有如活了一般。这般异象匪夷所思,谷缜呆呆瞧着,心中忽然奇怪起来:“按理说,这一局棋早该结束,怎么偏偏无穷无尽,老是下不完呢?”念头刚起,一阵困倦涌上身来,如处春阳之下,浓阴深处,凉热适宜,昏昏欲睡,所幸他内心深处感觉到有一件要事未了,每次行将入睡,忽又机灵震动,睁开双眼,苦苦支撑。

如此反复数次,忽听沈舟虚笑道:“足下且饮下这一盅‘八味混元汤’,提提精神。”说话间,秦知味提来一樽玉壶,将一只瓷杯递到谷缜面前,壶口倾斜,一股白玉似的浓汤哗哗啦啦注入杯中。

谷缜神志昏乱,来者不拒,茫然捧起瓷杯,凑到鼻间嗅嗅。这本是他饮食的习惯,吃喝前总要先嗅一嗅食物的气味,谁知这一嗅,却觉那汤淡淡的,一点气味也无。谷缜不知“鼻识”已被“九窍香轮”封住,还只当那汤液用料奇怪,无香无臭,当即再无迟疑,一气饮下。

汤一入口,极鲜极美,谷缜正觉惬意,那一丝鲜味倏地消散,化作无数异味,酸甜苦辣咸淡涩麻,八味交融,千奇百怪,无不极情尽致,由着他的舌尖传遍全身,谷缜脑子里嗡的一声,有如神魂出窍,整个人都飘浮起来。这异感足足延续了一盏茶的功夫,身子才由轻转沉,落回地上,嘴里却是木木的,任何滋味也无。

忽听薛耳憨声道:“汤也喝了,再听听我这‘呜哩哇啦’,也能提精神呢。”谷缜心中越发恍惚,不觉忖道:“呜哩哇啦,什么东西?”薛耳却不待他答应,走到对面,怀中抱着一黑黝黝,暗沉沉的乐器,两头尖细,中间鼓起,有弦而不类琵琶,有皮而不似金鼓,有孔却不像长箫短笛,总之不伦不类,古怪极了。

谷缜心中好奇,想问乐器来由,不料方要张口,忽觉舌头僵直,竟然不听使唤。原来,秦知味一盅“八味混元汤”,已封住了他的“舌识”。

薛耳自顾自拨弄起那面“呜哩哇啦”,只听一阵轻吹细打,悠扬升起,有如龙笛吹响,但不一阵,琴瑟鼓锣,箫号琵琶等等乐器声渐次加入进来,繁声汇呈,几个起伏,倏地化为许多不可思议的奇响怪声,已不限于寻常音乐,大至风雨雷霆、征战杀伐,小至虫噪秋声,鸟语春风,粗细虽有不同,静心谛听,每一种都能领略体会。

随那乐声,谷缜眼前的棋盘生出剧变,原来一平如镜,渐渐起了波纹,好似煮沸一般,烟霞汹涌,霞光流射,幻成绚烂七彩,随那音乐中的境界,烟来云去,化为风云雷电,山水奇观,战场铁马,繁花飞禽……般般幻象只一闪,旋又缤纷四射,化作一团彩雾丽烟,这么随生随灭,那团彩烟忽的急速旋转起来,化作一个霞光焕烂的庞大漩涡,谷缜身不由主随那光芒飞速旋转,倏尔一阵头晕,闭目下沉,待到再张眼时,四下景物,悄然大变。

百尺危崖,高耸入云,黑礁兀立,森如利剑,海水翻滚不尽,掀起滔天白浪,撞上礁石,迸作零珠碎雪,漫天挥洒。

“妈妈!”耳边传来一个细碎的声音,谷缜循声望去,一溜儿雪白沙滩,残月般嵌在宝蓝色的海面上,随天远去,延伸无垠。

沙滩上,一个绝美女子赤着白生生的脚,眺望大海,春山也似的眉间,愁意融融,绣衣被长风惊起,飞卷流荡,灿如金霞。

“妈妈?”美妇脚边的小男孩儿拾足了贝壳,笑嘻嘻的。男孩儿极幼小,不过五岁,生得粉妆玉琢,一双大眼又黑又亮,骨碌碌乱转,叫了两声,见美妇未曾理睬,顽皮起来,到海边掬一捧海水,洒向美妇。水花晶亮,在骄阳下缤纷溅开,碎金般泻落在美妇的髻间鬓角。

美妇轻轻一颤,拂去发梢上的水滴,苦笑道:“缜儿,又调皮么?”上前两步,将孩子抱在怀里,小男孩咯咯的笑,在她的怀里拱啊拱的,将拾到的彩贝一个个送到母亲眼前,说道:“妈妈你瞧,这个形状最好看,这个颜色最光鲜,这个好光滑哩,能做酒杯儿……”

美妇默默听着,蓦地眉尖一颤,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滴在小男孩脸上。

“妈妈,你哭什么呀?”小男孩呆了呆。美妇一言不发,泪水决堤流下,温软的双臂亦越圈越紧,小男孩忍不住叫起来:“妈妈,你弄痛我啦。”

“我没法子,缜儿,妈妈没法子……”美妇的喉间发出低低的哭声,呜呜咽咽,俨然忍受着极大痛苦。男孩似乎被吓住了,紧紧攥着手里的贝壳,睁大了眼,一动不动。

极远处,碧海长空,海鸥翩翩向西飞去,一声哀叫,划破青天。

“这妇人的样子好熟,男孩子也像在哪里见过。“谷缜欲要细想,眼前忽地彩光离合,晕眩又生。耳听得一声炸雷,定眼看时,四周浓黑如墨,大雨如注,咔嚓一声,天边掠过一道闪电,电光曲折,映出一座破庙的轮廓。

大殿上哭声一片,一群小丐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雨水从屋顶的破洞泻落,溅在一个年轻女丐的脚前,蓬乱的头发掩不住她姣好的面容,她望着殿门惊恐似乎刻在脸上,两眼失神,泪水一行一行,无声落下。

“丢他妈,就知道哭。”角落里,一个小丐蓦地跳将起来,他脸上黑黑的,尽是泥土,一双大眼却乌溜溜,亮闪闪,有如黑夜里的两粒寒星,“老子说了,独角鬼敢来,我叫他死一百次……”

话音未落,殿外电光一闪,照亮小丐小脸,眉宇间竟有一股子不合年纪的凶狠。

一个响雷在大殿上方炸开,夹杂着一声沉闷的痛呼。

殿内倏尔沉寂,一众小丐蜷缩成团,挤在一起瞪着殿外黑沉沉的夜色,眼睛睁的老大。那大眼小丐却侧耳向外,专注聆听,过了片刻,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喝:“哪个狗娘养的,暗算你老子……”

“丢他妈,这狗东西命硬。”那小丐啐了一口,“大伙儿依计行事,王小乙,拿棒子去香案下面藏起来,胡么儿,去门后……”说着说着,忽然身后全无动静,转眼望去,自那女丐以下,一从秘丐无不两眼瞪着大门,如丧魂魄。

“胡么儿,老子叫你呢。”小丐大怒,狠狠踢向一名小丐,那乞儿脸上露出害怕神气,一边躲闪来脚,一边死命向人堆里缩。

殿外脚步霍霍响起,又重又沉,小丐忽地抢到香案前,抓了一根烛台,拔掉残蜡,露出锐利铁签,丢在地上,翻身坐在上面。

第35章

门前黑影一闪,一个体格壮硕的丑怪乞丐一跛一跛穿过殿门,浑身湿漉漉的,额上一个大肉瘤被钝物打破,血流满脸,益发容貌???br />
那恶丐龇牙咧嘴,厉声道:“谁在庙前埋了竹签子,又是谁把石头搁在门首的。”

殿内静荡荡的,无声无息,那恶丐目光扫过众人,落在那女丐面上,脸上蓦地露出yin亵笑意,顺手扯了一段红布,坐下来包裹脚伤,目光却不离女丐身子,嘻嘻笑道:“小妞儿,老爷说了今晚来睡你,肯定就是今晚,你当打雷下雨,老爷就不会来了?跟你说,每到这时候,老爷兴致最高,包你快活不尽,嘿嘿,先不说嘴,过一阵子,你就知道了……”

那女丐被他目光惊吓,直往后缩,冷不防身旁那名小丐从旁伸出手来,拽住她衣角,哧的一声,那女丐衣衫本就破烂,顿被撕破一片,露出白nen肌肤。

那女丐失声尖叫,恶丐却是两眼放光,死盯着那luo lou肌肤,咽了一大口唾沫,怪笑道:“不错,不错,老爷眼光不坏,你果然不是普通的女娃儿,老爷有福了,有福了……”

忽听那小丐哧哧笑道:“那是自然了,莲儿姐姐以前可是官家小姐雪白粉nen的,保管老爷喜欢。”那恶丐盯着他,目透凶光,但见那小丐笑得天真,心觉有趣,忽又笑道:“你这小狗,人小鬼大的,这么讨爷爷的好,想要什么好处?”

那小丐笑道:“跟着这些女人小孩吃屁喝风的,不但饿肚子,还会受欺负,我老早就想投靠老爷了,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娘儿们好玩,岂不快活?”

那恶丐心中得意,嘿嘿笑道:“小娃儿识时务,好,今后你跟着我,包你吃饱喝足,至于玩女人吗,哈哈,你毛也没长一根,胡吹什么大气。”

那小丐笑道:“谁说我胡吹大气。”蓦地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哧的一声,又将那女丐裤脚撕破,露出雪白修长的小腿,那女丐身子一颤,盯着那小丐,眼里透出愤怒绝望之色。

那恶丐望着那半截小腿,yin心大动,腾地站起,一跛一跛走向女丐,嘴里哈哈笑道:“小娃儿,今晚就让你开开眼,长长见识,瞧一瞧什么叫做玩娘儿们……”那女丐起身要逃,却被那小丐一个虎扑,将她拽住。恶丐怪笑一声,奔将上来,摁住女丐,正要行yin,忽觉一股锐痛贯穿胁下,直直深入小腹,恶丐猝然遭袭,痛吼一声,反身一肘狠狠顶出。那小丐不及拔出铁

签,便被这一肘打飞丈余,爬不起来。

那恶丐摇摇晃晃,站将起来,面容扭曲,形同恶鬼两眼睁得老大,向小丐慢慢走近,小丐仰着脸不住咳嗽,嘴里流出鲜血,脸色煞白如纸,挣扎数下,也没挣起。

那女丐起初恨小丐入骨,此时蓦地明白过来,惊叫道:“小谷儿,小谷儿,你怎么啦……”想要起身,谁知受惊太甚,双腿发ruan,怎么也站不起来。

“小狗……”那恶丐踉踉呛呛,走到小丐面前,咬牙瞪眼,蓦地一声干号,拔出腰间铁签,创口血如泉涌,恶丐痛得眉头拧紧,猛地手攥铁签,狠狠扎来。嗖,锐响刺耳,那恶丐一晃身,似被人迎面打一拳,向后飞跌出去,飞了一丈多远,方才落下,略一蠕动,即不动弹。

哗啦啦,屋漏处雨水如注,淋在恶丐身上,水花四溅,从他的额头腰间引出两道血水,有如两道泉水须臾流了一摊。

小丐挣扎欲起,忽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别动。”一只冰凉瘦ying的大手伸过来,在从胸口摸了摸,来人叹道:“还好,只断了两根肋骨。”

一道电光闪过,明晃晃,白惨惨,归得来人面如冰雪,看他容貌,却是一个四旬汉子,高高瘦瘦,面庞有如刀削,左眉一点朱砂红痣,格外醒目。

“就是你吧?”那汉子望着门外雨帘,幽幽叹了口气,脸上带着一股倦意,“就是你了……”话音方落,轰隆一声巨雷,谷缜心头一迷,风雨中,那男子的背影模糊起来。

雷收雨歇,四下里静荡荡的,暗香幽幽树影扶疏,在微风中轻轻摇动。

“好了。”一个声音甚是落寞,“罪证确凿,毋庸再说,这等重罪,依照先代遗法,只有两个惩治法子。第一是修罗天刑,斩去手足,钉在岛前悬崖上,任由海鸟啄食;第二是九幽地刑,打入九幽地狱,囚禁终身……”

“我选天刑!”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这等衣冠禽兽,应受些刑,好让岛上的人都瞧见,以儆效尤。”

谷缜听得耳熟,寻那声音源头,但那声音时远时近,不可捉摸。忽听“啊”的一声,眼前猛然大亮,露出一座小小花厅,厅中坐着几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正中男子着一袭宽大袍子,似乎困倦至极,以手支额,不见面目。

惊呼的是一个银衫少女,秀目泛红,盯着台下一个少年,目中透着深深恨意。那少年被铁链锁住,满脸是血,衣衫破碎,通身遍布满紫红鞭痕,虽然形容落魄,双眼却极明亮,透着一丝轻蔑,扫过在场诸人。

“怎么了?”一个金衣男子徐徐道,“妙妙,你不同意天刑?”

少女口唇哆嗦,却没吐出声来,蓦地低下头,两点晶莹的水珠由下颌滴落,打在地上,留下点点湿痕。

一个白发老者叹口气道:“那天刑太难看,何况大家跟这小子也算熟人,ri看着他的残骸,未免碍眼,最好眼不见为净,关入九幽绝狱了事。”

那少女闻言,不顾泪痕未干,忙抬头道:“赢爷爷说得是,再说他这么十恶不赦,天刑两日便死,太便宜他了,关入九幽绝狱,受一辈子苦,才能叫人解气。”

“妇人之见。”一个冷面男子哼了一声,瞪着白发老者冷笑道,“赢老头,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瞧中了这臭小子的几个臭钱,这几天跟前跟后,丑态百出。哼,如今又想着饶他小命,等风头一过,你就好去狱岛救他出来,捧他的臭脚,得他的臭钱……”

白发老者脸色yin沉,未及反驳,那蓝袍男子已冷笑一声淡然道:“姓明的,你这么说,是不是当我狱岛是菜园子,想入就入,想救谁就救谁?”

冷面男子轻轻冷哼,不置可否。蓝袍男子腾地站起,扬声道:“敢请岛主下令,将此犯押入九幽绝狱,叶某以脑袋担保,任谁也休想将他带了岛去。”

冷面男子不防弄巧成拙,徐徐道:“湘瑶,你怎么说?”他身旁一个病容美妇叹道:“妙妙说得是,天刑不过是一两日的痛苦,九幽绝狱却是一辈子的苦事,想起来还要难受许多。依我看,既不要天刑,也不要地刑,给他一个痛快,岂不更好,倘若定要用刑,也是爽快些,免得一想他,大家心里难受。”

那金衣男子点头道:“夫人说得是,此人早死,大家也早早安心。”那蓝袍男子摆摆手到:“他罪恶太大,刑罚断不可免,天地二刑,诸位举手表决,先是修罗天刑……”

说到这里,冷面男子、病容妇人,金衣男子逐一举起手来。那宽袍男子又道:“如此说,其他三位,均赞成九幽地刑了?”蓝袍男子瞥了冷面男子一眼,冷冷道:“天刑地刑原本差不多,各有各的难受,但叶某就是听不惯有些屁话,偏要试试地刑……”

冷面男子喝到:“叶梵,你骂谁?”蓝袍男子两眼望天,冷笑道:“骂你又怎地?”冷面男子倏地站起,两人四目如电,凌空交接,厅中涌起一股冰冷寒气。

宽袍男子一挥手,站起身来,徐徐道:“三对三么,我添一票,就用九幽地刑……”

话间方落,那少年凄声大笑,蓦地咬紧牙,盯着那宽袍男子,一字字道:“谷神通,你不要后悔……”宽袍男子转过脸去,大袖一挥:“带下去,明日上船,前往狱岛……“

那少年两眼血红,蓦地厉声叫道:“谷神通,你这个蠢材,谷神通,你不要后悔……”但却当不住两个力士用力拖拽,人渐远去,只余凄声厉叫声,盘旋夜空,久久不绝。

倏尔晕眩又生,四方浓黑,不见五指,波涛细响幽传来,仿佛极远处便是大海,洪波涌起,鱼龙潜跃,然而四周却是黑洞洞的,一片死寂。

“啊”,一声叫喊,撕肝裂肺,“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妙妙,你别走,我是冤枉的……冤枉的……”

那叫声回荡四周,久久不绝,那人叫喊半晌,蓦地呜呜大哭起来。谷缜听到哭声,不知为何,心头悸动,仿佛四周均是冰冷潮湿的石壁,倾压而来,让人窒息。一刹那,孤寂,绝望如怒潮涌至,将他团团包围,谷缜胸中不平之气汹涌澎湃,来回冲荡。

“我是冤枉的,冤枉的。”那人凄声厉叫,“谷神通……白湘瑶……你们瞧着……我一定会出去,我一定会出去……”那喊叫如ye火经风,熊熊燃烧,又如狂飙扫过,激荡着谷缜的整个身心。他胸中那股怒气随着叫喊声,亦是涨到极点,猛然间,他浑身激灵,明白过来。那叫喊的人是自身,自身就是那叫喊之人,一刹那,种种所见所闻掠过心头,男孩,小丐,少年,乃至于这幽狱中的可怜苦囚,无一不是自己的化身,之前所见的各种情事,无一不是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记忆。

谷缜心中豁亮,一股热血直涌头顶,忍不住应着那囚犯的喊声,大喝一声,“一定会出去……”说着全身绷紧,抓起一件物事,向着眼前石壁,狠狠砸去。

天柱

"轰隆"一声金光崩射,如电蛇狂走,谷缜眼前陡然一亮,见见清晰起来,露出熊熊火光,人物轮廓,沈周虚脸色惨白,死死盯着自己,长眉挑动,目中露出不信神色.

谷缜身上湿漉漉凉飕飕,竟然出了一身透汗,方要大笑两声,忽觉脸上肌肉不听使唤,欲要起身,又觉四肢沉重.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欲要说话,却觉舌头僵ying如石.唯独双目仍亮,两耳仍从,心中对这种种怪事困惑致极.

沈周虚面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蓦得探手入怀,摸出一只瓷瓶,倾一丸药塞入口中,秦知味忍不住道"主人,你没事么?"

沈周虚闭眼摇头,沉没半晌,忽得眉头一耸,张目喝道:“九幽绝狱,一定是九幽绝狱…”

莫乙接口道:“是东岛的九幽绝狱?”

沈周虚谈了口气,点头道:“那里至深至幽,无疑是人世间最yin森得苦狱,常人入内,十天半月不疯即傻,而这小子在那里呆了两年有余,非但不疯不傻,反而练成了一身绝佳定力.无怪这"五蕴皆空阵"败尽天下智者,却制不住一个不及弱冠得小子.”

他顿了一顿,注视着谷缜,微微笑道:“我知道你听得见,心里也明白,‘眼,耳,意’三识仍在,只不过‘身,舌,鼻’三识被封。嘿嘿,说起来,这一局算是平手……”说到这儿,他眉头蹙起,说道,“你或许奇怪,说好了斗智,却怎么玩出这些勾当?但你倘若明白智谋的根本,也就不足为奇。兵者诡道,声东击西,能而示之不能,斗智也是如此。你知道我不会老老实实与你斗智,但你万万料不到,斗智本身也是沈某人的幌子。借斗智为名,用这‘五蕴皆空阵’封住你的先天六识,才是我的本意。你猜不到我的本意,这场斗智已经输了,只可惜,我百密一疏,竟忘了你在‘九幽绝狱’面壁两年,心志异于常人,紧要关头,功败垂成。”说到这儿,不觉叹息。

诚如沈舟虚所说,这局双陆只是幌子,嘉平馆中的桌椅方位,火光强弱,人物气氛,乃至于棋盘棋子,均是他精心布置而成,其中暗藏无数玄机。那张棋盘名叫“大幻魔盘”,盘上的彩烟明霞,乃是宁凝以“色空玄瞳”之术用珠光贝精心画成,其中蕴含了极微妙的色彩变化,一旦光线得宜便可幻化万象,迷魂慑神。

沈舟虚常因对手喜好,变化四周光线,将这魔盘幻化为围棋,象棋,双陆等种种棋盘,趁着对手沉迷棋局,不知不觉慑取他的心神。而这慑魂威力,又以双陆为最。打双陆必用骰子,玻璃骰子旋转起来,与“大幻魔盘”掩映流辉,极容易诱发幻觉。是以谷缜第一次掷出骰子,便觉不适,倘若就此罢手,或许能够免劫,但他年少气盛,不肯轻易服输,第二次掷出骰子,立时生出幻觉,坠入沈舟虚彀中。

六识是佛门的说法,指代“眼、耳、鼻、舌、身、意”,乃是人体六大感官。人若一死,六识自然消灭,但要让人体不死,六识无用却是极难,眼瞎耳聋,鼻舌知觉未必尽失,封住鼻舌,身子触觉,心中意念,也未必就此消灭,略有激发,便会猝然惊觉。是以“五蕴皆空阵”虽强,也必须在对手毫无知觉下方能奏功。

沈舟虚为了一件yin谋,决意不杀谷缜,而是封住他的六识,但又唯恐被其猜到本意,假意说是下棋。谷缜猜不到他的本意,一心专注于棋盘上的胜负输赢,中了埋伏也不自知。待他神志混乱,幻觉一生,苏闻香立时乘虚而入,发动“九窍香轮”,秦知味则呈上“八味混元汤”,先后封住他的鼻、舌二识。而后薛耳又奏起“呜哩哇啦”,这件乐器与“丧心木鱼”并称异宝,“丧心木鱼”能发无声之音,“呜哩哇啦”则能发出一切有声之音,模拟天地

间种种奇响怪声,与“大幻魔盘”彼此呼应,由声音诱发幻象,又以幻象增长声音魔力,如此双管齐下,一面封闭谷缜的“眼,耳”二识,一面将他心底最隐秘的记忆诱发出来。到这时候,沈舟虚方才出手,以本身神通潜入谷缜的内心,封闭他的身,意二识。

要知世间聪明之人,多数身具两大矛盾,一是对妙音,名香,mei se感知锐敏,远胜常人,是以遭遇音、气、色的you huo,反而比愚笨者更难克制,容易为之着迷。好比东晋之时,名相放谢安不蓄歌妓,自言“畏解”,即是害怕自身太过了解音乐,由此沉迷,荒废了志气。二是善于揣摩他人,剖析人事,但因为太过专注他人他事,反而忽略自身缺陷,往往机关算尽,反误自身。

以上矛盾,越是聪明,越是难免,若非大圣大德不能克服,是故佛家有“本来,本相”之说,儒家有“吾日三省吾身”的警句,道家也有“存神内照”的心法,均是圣贤们摒绝外物、认知自身的无上法门。这“五蕴皆空阵”却正好相反,专一针对这两大矛盾,先用劫奴神通,幻化出各音,声,气,色,封住对手的“眼,耳,口鼻”,令其灵肉分离,不知自身之存在,从而陷入无涯幻境。这时候,中术者即便目睹亲身经历,也会感到一片茫然,误认是他人所为。这样时辰一久,自然而然意识泯灭,以为自身已不复存在。“身、意”二识由此被封,“六识”也就荡然无存。

谷缜也几乎受困,但他在“九幽绝狱”两年,受尽幽寂之苦,以为石壁之后便是大海,故而凭着绝强意志,一心攻穿石壁逃生。只因这份记忆太过刻骨铭心,乃是他一生最黑暗的经历,故此一见那狱中囚徒,立时与“他”心生共鸣,情怀激荡起来,猛然想到:原来一切幻象均是自身记忆。

谷缜一旦认清自身,领悟本来,沈舟虚的秘术顿时被破,精神遭受极大冲击,几乎作法自毙,反为“五蕴皆空阵”所制。只可惜谷缜入迷太深,纵然冲透“眼,耳,意”三识,“鼻,舌,身”三识仍被封锁,虽然能听、能看、能想,却不能嗅、说、动弹了。

想到此处,谷缜恍然,姚晴也必是被这“五蕴皆空阵”困住,封闭“六识”,无怪乎僵如木石,就如活死人一般。

沈舟虚施展“五蕴皆空阵”,大费心力,说了一阵,便闭目调养,洞中灯笼渐次熄灭,陷入沉寂黑暗之中。谷缜愤怒至极,在心里将沈舟虚骂了千百遍不止,骂词自也是千奇百怪,绝无一句重复。

这样过了数个时辰,洞外早莺语晨,天色渐渐明亮起来,谷缜经过一夜折腾,亦觉困倦难支,蒙蒙胧胧,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传来一声清啸,如风激浪,冲决而来。谷缜陡然

惊觉,张眼一瞧,四下景物悄然生变,日正当空纤云不流,风物潇洒,泉石通明,不远处,一座高峰凛凛如撑天石柱,穿入白云之中,不知通向哪里。

沈舟虚坐在峰前,闭目如老僧入定,五大劫奴在他身后或站或坐数十名天部弟子则站立数行,垂手恭立。

那啸声越来越近,陡然停歇,林中金光闪过,狄希穿林而过,手中提着一人,赫然便是沈秀,狄希跳上一块巨石,一手按腰,朗朗笑道:“沈天算多年不见,可无恙否?”

沈舟虚张开双眼,看见沈秀,目有讶色,亦微微笑道:“狄龙王风采如故,可喜可贺。”

谷缜听得吃惊,暗道:“莫非我睡了一日一夜,一觉醒来,已是双方比斗之时?”原来他“身”识被封,颠簸起伏一律不知,舌识被封,饥饿感觉也丝毫不觉,沉睡了一日一夜,竟不知光yin流逝。

忽觉有目光射来,转眼望去,只见狄希正盯着自己,双眉忽挑,将沈秀穴道一掌拍开,厉喝道:“滚吧!”沈秀望着沈舟虚,满脸羞惭,低了头,犹豫不前。

沈舟虚皱眉道:“狄龙王这是何故?”狄希笑道:“岛王托我先来一步,告知足下:‘谷神通平生磊落,从不捉拿他人妻子,胁迫于人。’”

沈舟虚眼神一变,耷拉眼皮,沉默片刻,蓦地嘿然一笑,冷冷道:“好个谷神通,这么轻轻一句,却比骂上千万句还要厉害。”他抬头扫了沈秀一眼,淡然道:“你过来吧。”

沈舟虚冷笑一声,道:“九变龙王何等人物,即便孤身前来,又岂是你能杀得了的。”他公然说出,狄希微微一愣,沈秀却是满脸涨红,心中羞怒难当。沈舟虚将手一挥,冷冷道:“谷神通故作大方,无非骂沈某yin险小气,也罢,他将犬子还我,我也将他的活宝儿子给他。未归,将这姓谷的小子送上去。”

燕未归应了一声,提起谷缜奔上前去,将近之时,忽道:“接着。”将谷缜高高抛起,高高抬脚,如蹴鞠般将谷缜挑了过去。

狄希只觉谷缜来势沉猛,分明暗藏“无量足”的惊人脚力。当下微微一笑,左脚一挑,将谷缜挑得正面盘坐,右脚探出,竟如踢皮球一般,将谷缜挑了三下,方才嘻嘻一笑,放在地上。

谷缜心急,心中大骂:“反了反了,两个王八蛋,竟将你们老子当作球踢?回头你们的狗爪子一定要烂,烂到肚肠里……”可惜只能暗骂,无法出声,谷缜几欲发狂,眼珠乱转,透出癫狂神气。

狄希见他神色怪异,浑身僵直,不觉心生讶异,运掌按在谷缜后颈,内

力绕其经脉一周,却不觉穴道受制的迹象,想了一阵,忽而笑道:“沈舟虚,你弄了什么玄虚,还请指点一二,也让狄某长长见识。”

沈舟虚冷冷道:“大伙儿只是换人,一个换一个,人是活的便成,至于别的,却不是沈某的事情。”

狄希乌眉斜飞,星眼光转,倏尔笑道:“好个沈瘸子,真有你的,不但吃不半点亏,还老想占便宜,不但占便宜,还要占得有理,啧啧,如此做人,叫人齿冷。”言毕将谷缜放在一边,盘膝而坐,静静养神。

沈秀深知沈舟虚的手段,瞧见谷,姚二人情形,已猜到其中缘故,眼见姚晴就在近旁,伸手可及,不觉心花怒放,血脉贲张,若非老父在前,不敢造次,必然一把搂过,亲怜热爱,饱餐秀色。

沈秀正自望着佳人,绮思绵绵,神为之飞,忽听得一阵琴音悦耳,远远传来,转眼望去,茂林中忽地纵起一人,竟然高出林表,蓝衣闪亮,长发飘飘,不是叶梵是谁。又见他一纵之后,竟不下落,稳稳盘坐半空,手足不动,身子却如风驰电掣,向这方急速飞来。

沈秀瞧得目瞪口呆。要知道,当世高手中,除了左飞卿,无人能够凌空不坠,即便是风部神通,也需要结发成伞,倚仗风力,如叶梵这般一无所借,盘空飞行,委实可惊可畏,有如天人。

叶梵来势奇快,须臾钻出林外,现出全身。沈秀这一看清,不由恍然大悟,暗骂自己愚蠢。原来叶梵下方竟有四名少年男子各踩高跷,高跷走得十分整齐,同齐同落,一步数丈。四人下踩高跷,肩上抗着一副朱红步辇,叶梵盘坐辇上,左顾右盼,得意洋洋。剩下的四名少女骑马尾随,鼓琴弄笙,奏乐助威。只因被树林挡住视线,方才众人不见轿夫,只见叶梵,乍一瞧,还以为他真的凌空飞来,均是吃了一惊,此时无不哑然失笑。又见那四名扛辇少年虽走高跷,却是步伐如一,奔走稳健,即便跳跃飞纵,肩上步辇也不颠簸,叶梵端坐其上,全无起伏。足见为了这么一个小小噱头,主仆五人也费了无数心思。

看到沈舟虚,叶梵冷笑一声,高叫道:“沈瘸子,你胆子不小,不但来了,还来得挺早。”

沈舟虚淡然道:“沈某一介废人,却也不是无胆匹夫,谷神通武功虽高,却也不过是凡夫俗子,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敢来的?”

叶梵素xing骄狂,唯独将谷神通视为神明,闻言脸色陡沉,喝道:“停。”下方四人陡然停止步,叶梵潜运内劲,传到高跷下端,哧哧数声,八支高跷齐刷刷cha ru土中,有如八根细长木桩,将五人稳稳托住。

叶梵见众人均有讶色,心中得意,哈哈笑道:“沈瘸子你有胆无胆,岛

王来了便知。嘿嘿,只不过万归藏一死,西城却真没人了,什么八部九部,都是一群不堪入目的废物。就好你沈瘸子,没有轮椅,就不会走路,连三岁的小儿都不如,虞照名为帝子,不像皇帝的儿子,却活像一个叫花子,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一件。左飞卿倒有点意思,只可惜独来独往,很是凄凉。至于仙碧那个娘儿们,更是不足挂齿了,一身红衣裳土里土气,就似一个乡下来的蠢丫头。何如我东岛群雄,神通盖世,声势煊赫,威风八面,你瞧瞧这踩高跷的轿子,嘿嘿,自古以来,皇帝老子也没坐过。”

他先将今次迎战的西城高手尽情挖苦了一通,绕了老大一个弯子,最终仍是为了自吹自擂。正自唾沫飞溅,西边林子里忽地涌出一团如云白气,掠到近前,呼啦啦竟是千百纸蝶。

叶梵嘿的一声,挥掌扫出,先一记“陷空力”,再一招“涡旋劲”,群蝶为他真气牵引,绕他旋转起来。叶梵又喝一声,正想发出“滔天炁”,将那纸碟尽数震碎,不料蝶群忽地一分为二,一群绕着叶梵,另一群却向四名扛辇少年掠去。叶梵急出掌力阻拦,不料那纸蝶忽东忽西,叶梵掌力一来,便即散走,掌力若去,复又乘虚潜入,但却并不割伤那四名少年,只在其颈上,腋下等处挠动。

那四人为防步辇动摇,挺直腰身,气贯双腿,分毫不敢乱动,此刻但觉奇痒难忍,也一个个瞪眼歪嘴,扭着脖子苦撑。支撑了约摸数息工夫,其中一个率先支持不住鼻子里噗的一声,真气尽泄,另一人紧随其后,哈地笑出声来,剩下两人大受感染,虽不致发笑,也是蜷手蜷脚,带得那步辇东西摇摆,上下起伏,如坐海船也似。

众人本以为叶梵势必坐立不稳,坠下辇来。不料他竟如粘在辇上,任那步辇如何摇晃起伏,始终一动不动。不知底细的自然惊奇,稍有见识者,便看出叶梵是以“陷空力”吸住步辇,只要步辇尚在空中,他便不会向下坠落。

忽听嗖的一声,林子里一枚石块比箭还疾,直奔叶梵。狄希见状,长袖疾拂,将那石块扫开。谁料他长袖方出,林中乌光再闪,一枚黑泥丸后发先至,抢在石块之前。

狄希没料到那石竟是诱敌,泥丸才是杀招,不由得神色一变,左袖如电射向泥丸。谁知袖劲方到,泥丸中仿佛事先藏了火药,噗的一声,纷然迸散。狄希一袖扫空,只见得残泥如箭,疾雨也似罩向高跷。刹那间,木棍断裂声密如连珠,八根高跷节节寸断。那四名少年再也停留不住,撒开步辇,啊呀呀大叫着摔了下来。

叶梵极好面子,至此窘境,仍不肯失了风度,竟而凭着一口真气,牢牢吸住步辇,令其不致下坠,而在半空中不时变化方位,荡荡悠悠,有如一片落叶飘然坠地。

第36章

虽未出丑,高跷抬轿的绝好创意却被破坏无余。叶梵愤怒至极,双眉陡挑,引颈怒啸,啾啾昂昂,怪声迭起,迥非任何音乐人声,禽言兽语。那声音也非极响,却传递至为遥远,四面山峰嗡嗡回响,似也随之摇晃起来。

不一时,众人里修为较低者,便觉那怪声越来越高,越发尖细,锐如钢锥,直贯脑门,禁不住紧捂双耳,口鼻shen yin,脸上流露痛苦之色。这其中谷缜尤为难受,他内功平平,难以抵挡这阵怪声,但偏偏身识被封,不能伸手掩耳,只觉那声音穿破耳鼓,直插脑门,当真痛不欲生。

这时间,忽听一声骤喝,有如晴天霹雳,山鸣谷应。这一喝时机把握极巧,正当叶梵换气之时,那怪声被震得一荡停了一瞬。谷缜头脑顿时一清,难受感也减轻大半,忽听沈舟虚轻轻叹道:“鲸歌天雷,同源异途,‘西昆仑’祖师地下有知,见这一番争斗,不知该当作何感想?”

“鲸息功”本是模仿巨鲸呼吸所创,由此衍生的“神鲸歌”绝似鲸鱼鸣叫,惊心动魄,夺人心志,有欺风啸海之威。“天雷吼”却是雷部神通,全凭一口元气,修炼时,手脚不动,只凭惊雷一喝,将九张悬在空中的黄纸同时喝破,才算成功。是以这门神通在打斗中突然使出,往往能将对手耳鼓一声喝裂,致其癫狂。

这两门神通,均是“西昆仑”梁萧所创,分别流传东岛西城,两百年来,双方高手仗此神通,针锋相对,比拼了不知多少次。是以沈舟虚回顾源头,再瞧眼前,不由得发出莫大感概,狄希也听在耳里,笑道:“西昆仑武功虽强,却是一个无信小人,反复无常,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西城上下将之奉若神明,委实可笑。”

沈舟虚笑道:“这么说,狄龙王便是大仁大义的有信君子了?”

狄希淡然道:“君子二字愧不敢当,但却不算无信小人。”

沈舟虚笑道:“那么杜若芫小姐也这样认为?”狄希愕了愕,笑道:“谁是杜若芫?可否名示。”沈舟虚漫不经心地道:“杜若芫是清河杜家的小姐,两年前不婚而孕,为父母惩戒,投水而死,至死也不肯说出奸夫是谁,你说奇怪不奇怪。”狄希道:“这与我何干?”沈舟虚目不转睛,望他一眼,笑道:“狄龙王说无干,那就无干。”狄希哼了一声,眼中掠过一丝yin云。

谈笑间,“天雷吼”连发三次,“鲸息功”亦被震散了三次。叶梵啸声不畅,蓦地焦躁起来收了怪啸,大喝一声:“姓虞的,给我滚出来。”

一声长笑,林中并肩迈出三人。虞照大步如飞,虎目电射;左飞卿xiao yao如故,衣不沾尘。仙碧却是红衫鲜亮;娉娉袅袅,怀抱北落师门,猫如雪,衣胜火,红白交辉,醒目至极。

谷缜见虞照如此风采,知他必然伤愈,心中亦为他高兴。

虞照尚未走近,忽地哈哈笑道:“叶兄神通盖世,声势煊赫,不但坐轿子的本领与众不同,下轿子的姿势也与众不同。别的人下轿子都是双脚落地,你却是屁股落地噼里啪啦,威风八面,别说皇帝老子,就是他老子的老子也比不上。哈哈,就怕抬得高,摔得重,这一下坐得屁股开花,不太好看…”

左飞卿淡淡地道:“胡说八道,屁股也能开花么?”

“怎么不开?”虞照笑道“若不信,大可让叶兄tuo了裤子给大家瞧瞧,他若不tuo,就是心虚…”

左飞卿道:“他是人,又不是畜生,哪儿能随便乱tuo裤子?”虞照笑道:“是啊,他是人,又是畜生,哎哟,他不是人,又是畜生,啊哈,又说错啦,应该是,他不是人,又不是畜生,咦,那是什么呢?”

左飞卿冷冷道:“还用说么,自然是畜生不如了。”

他二人一个嬉皮笑脸,一个冷淡漠然,一热一冷,极尽挖苦之能事。叶梵脸上阵红阵白,蓦地跳将起来,怒道:“耍嘴皮子算什么本事?有能耐的,一拳一脚,分个高低。”

虞照笑道:“你要找死,还不容易,且待我了结一件事,再与你啰嗦。”说着转过身来,注目谷缜,冷冷道:“狄希,你对他做了什么?”

狄希笑道:“不关我事,都是沈瘸子做的好事。”虞照微微讶异,转眼看向沈舟虚,忽见姚晴的情形与谷缜近似,不由皱眉道:“沈舟虚,你做了什么事?”

沈舟虚冷冷道:“师弟一贯自高自负,聪明绝顶,难道不会自己瞧么?”虞照目有怒色,重重一哼,一猱身,掠向谷缜。狄希微微一笑,双袖齐出,如两中金光长剑,拦住虞照,。虞照瞠目大喝,掌心蓝光萦绕。

忽地身影一晃,拦在狄希身前,只听叶梵厉喝震耳:“雷疯子,你的对手是老子,别弄错了。”一喝出口。两道人影搅在一起噼哩啪啦,旋风般对了二十余掌,电光真气,奔流四溢。

左飞卿见状,眉头微皱,忽一晃身,飘然上前,掠向姚晴,一伸手,交她扣住。沈秀怒道:“狗贼你敢……”话音未落,左飞卿大袖一拂,一股强风灌入沈秀口鼻,沈秀顿时出声不得,后面的话尽被堵了回去。左飞卿再一拂袖,飘身后掠,冷冷道:“臭小子,沈舟虚没教你礼数么?”

沈秀瞪着姚晴,钢牙紧错,面皮涨红。沈舟虚忽地微微一笑:“不打紧,让他夺去,也无用处。”

沈秀先时见姚晴被擒,原本欣喜欲狂,谁料得而复失,恨得牙痒,怒形于色。听了沈舟虚之言,方觉失态,他色心虽重,却也不便在父亲面前表露太过,当即哼了一声,低头不语,心中却疾转念头,想着如何夺回姚晴。

仙碧手把姚晴脉门,查探时许,不觉心疑:“不是点穴,也非中毒,体内一切如常,却是什么缘故?”她猜测不透,忍不住道:“沈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沈舟虚淡淡地道,“不过是封了她六识罢了。”仙碧脸色大变,细看姚晴,果然是六识关闭的征兆,不由又问道:“那么谷缜呢?”沈舟虚微笑点头,并不言语。

仙碧不觉心头一乱,她也曾听母亲说过,沈舟虚天生奇才,独创了一种奇法,能用劫奴神通,封闭对手六训,玄妙至极。谷,姚二人均是心志坚强,按理说不应该堕入术中,不料双双遭了沈舟虚的毒手。只因这法子源于施术者的精神,一旦成功,便叭有施术者能够解开,别人的武功再高,见识再博,统统无用,细想起来,竟与炼奴颇为近似。

想到这里,仙碧咬了咬牙,冷冷道:“沈师兄,你接了小妹的乙木令牌么?”沈舟虚笑道:“接了。”仙碧正色道:“你既然接了乙木令,还封她的六识,岂非不将地部放在眼里。”

沈舟虚笑道:“她又何尝将我天部放在眼里,一来便向我讨天部的祖师的画像,蛮横至极。若不是瞧地母的面子,我定要先逼她交出七部画像,再取她xing命,而今封闭她的六识,不过是怕她胡乱说话,泄露我西城绝密。”

“你有这样好心?”左飞卿蓦地冷冷道,“只怕是想独占八图秘密吗。如今这六识唯有你能解开,任何人将这女子夺走,也如得到一件无生死物,没有半点用处。这么一来,天下除了你沈舟虚,就无人能够得到八图之秘了。哼,计策虽然yin毒,却有一个大大的破绽。”

沈舟虚笑道:“什么破绽?”

左飞卿一拂袖,按在姚晴头上,秀目中杀气涌出,冷冷道:“我若将她一掌毙了,你又如何?”沈舟虚目光一闪,笑道:“你舍得?”左飞卿道:“怎么舍不得,‘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又怎样,左某偏偏不感兴趣。”

沈舟虚笑道:“那么仙碧师妹为何要用乙木令阻我伤她呢?”左飞卿微微一愣,望着仙碧,白眉微蹙。

仙碧寻思道:“姚晴六识被封,不知饥渴,故而不能饮食,不知明暗,故而不知天日,不能思索,故而心窍不开。我若将她留下,要么饥渴而死,要么永沉迷途,丧心而亡。她不但是陆渐的至爱,心中更藏了祖师画像的秘密,若是死了,画像秘密失传,不只对不起陆渐,更对不起西城先代祖师。”

她犹豫半晌,一晃身,抱着姚晴,送到沈舟虚车前,正色道:“沈师兄,记得你方才之言,但瞧家母面子,不要害她。”

沈舟虚一笑点头,方要答话,忽听叶梵一声大喝,跳了开去,高叫道:“姓虞的,你我交手不下十次,大家都没占着便宜。拳来脚往,无甚意趣,今日不如换个比法。”

虞照道:“怎么比?”

叶梵冷哼一声,转眼望去,林木参天,郁郁葱葱。天柱山中多的是千年古松,繁枝密柯,如翠云宝盖,笼罩数丈。叶梵一指那松林道:“你我各纵神通,从这些树上伐木取材,搭成两座擂台,长宽十丈,台高一丈,台面平整,木桩上下得有树皮枝丫残留,谁先搭好谁便胜出,败者引掌自尽,你看如何?

虞照失笑道:“你这厮总是异想天开,先是踩高跷,如今又让虞某陪你作木匠?”叶梵道:“你不敢?”

“放屁."虞照冷笑道。”这世上得事还没有虞某不敢做得。”

二人对视一眼,募得同时奔出,各拣一株老松下手。叶梵左使“滔天*(不好意思,这字我不认识)”右使“陷空力”,左推右收,那课合抱粗得老松吃不住两股大力前拉后扯,喀嚓一下,齐根而断。

众人见状,无不大惊,叶梵募地大喝一声,将老松举起,转用“生灭道”双手一搓,钢鳞铁甲似的古松老皮随他掌力所致,寸寸剥落,粗细枝丫如雨坠下,转眼间,一株百年老松化为雪白光亮得粗大原木。

“呔。”叶梵又喝一声,圆木向下一顿,“漩涡劲”展开,那木柱有如一根极大得钻子破土而入,搅得泥土翻飞,霎时入地六尺,地面上仅余丈许木敢,白亮亮笔直矗立。

断木,制桩,打桩入地,前后不过盏茶功夫,如此大力神速,端的震惊当场。

一声闷响,哑如轻雷,空中白光闪动,一根松木桩如霹雳天降,噗的一声插在数丈之外,入地五尺。

叶梵面色微变,转眼一瞧,却见虞照拍手大笑,这根木桩竟是他凌空掷来的。忽又见他转身挥掌,右手射出一道白色烟光,如龙如蛇,绕上一株百年古松,烟光过处,松根处倏尔焦黑,虞照左掌突出,横击树干,喀嚓一声闷响,松树折断,枝丫树皮如遭火焚,转瞬枯朽,被虞照轮掌一削,簌簌而落,露出白生生一段树干。

原来,"雷音电龙"也分yin阳两种,yin静而阳动,阳龙即是那道如龙烟光,来去倏忽,毁伤物类,若有形质,声势煊赫,yin龙则潜默无形,蕴于人体之中,十步之内,能与阳龙遥相感应,主宰阳龙的走向,令其不致失控。只因yin龙蕴于人体,不能离开宿主,但其威力却是极大,运之手上,焚木裂石,胜似刀斧,抑且随心所欲,只焚松鳞繁枝,不伤老松主干。

原来,"雷音电龙"也分yin阳两种,yin静而阳动,阳龙即是那道如龙烟光,来去倏忽,毁伤物类,若有形质,声势煊赫,yin龙则潜默无形,蕴于人体之中,十步之内,能与阳龙遥相感应,主宰阳龙的走向,令其不致失控。只因yin龙蕴于人体,不能离开宿主,但其威力却是极大,运之手上,焚木裂石,胜似刀斧,抑且随心所欲,只焚松鳞繁枝,不伤老松主干。

园木削成,虞照扛起树干,横转两转,喝声"去",那数百斤的园木窜起十丈,在半空中画一个半圆,直cha ru地,和第一根木桩相距丈许,遥遥相对。

众人暗暗称绝,虞照虽没有“涡旋劲”砖木入土的神通,但yin龙附体,力大无穷,故将松木高高揽起,借其自身重量,树立成桩。

两人各显神通,木桩接二连三竖将来,不多时,两方擂台俨然成形,木桩林立,四四方方,辅上木板即可成功。

二人以生死为注,各将内力催发至极,木桩树好之时,然是旗鼓相当,均又运掌成风,断树分木,将树干剖成木板,以木楔子一块一块,钉在桩上。

叶梵见虞照神通运转自如,始终不落下风,心中不由急躁起来,暮地拨起一根木桩,奋力掷出,轰隆一声,虞照所设擂台,顿时坍塌一角。

虞照惊怒交迸,喝道:“狗王八使炸?”亦拨一根木桩掷出,叶梵已有防备,抬手将飞来木桩接住,哈哈笑道:“多谢多谢。”他掷出一根木桩,台基便少了一根,虞照掷来木桩,恰好补齐先前之数。

正自得意,不料虞照出手奇快,第一根才出,双手早已各拨一根园木,嗖嗖掷来,较之第一根来得更快,抑且一射东边,一射西隅。叶梵分身乏术,挡住东边一根,却听轰隆一声,西边木桩倒了大片。叶梵大怒,手中园木如雷霆掷出,正与虞照第四根木桩撞上,两根园木凌空交缠,声如闷雷,齐齐斩成四段。

两人雷霆火xing,一旦打出火起,顿将比斗初中抛到抓哇国去了,哪还管什么擂台不擂台,纷纷拨出木桩,掷向对方,空中一时间巨木乱飞,蔚为奇观,巨响声声,数里皆闻。左飞卿旁观片刻,转眼盯着狄希,淡然道:“看戏不如演戏,你我二人这样瞧着,未免无趣。”

狄希笑道:“君侯出题,狄某当附骥尾。”

左飞卿道:“九变龙王亦是倜傥之人,对这等蛮牛大战,想来也很不屑。”狄希瞥一眼战场,莞尔道:“这么说,君侯胸有成竹了。”

左飞卿微微眯起双眼,仰视云中孤峰道:“柱擎天,万岳归宗,偌大天柱山,以着大柱风为最,你我不妨以此为注,先登者胜,如何?”

狄希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口中温文对答,身形早已略出,两道金白光芒,风逐云飞,向天柱峰狂奔而去。左飞卿尚未抵达峰下,倏地白发怒张,凌风而起,双袖向后一甩,身法转疾,径向峰顶掠去。

飘飘荡荡,升起约有数丈,眼角边金芒忽闪,电射而来。左飞卿闪身让过,放出一团风蝶,那金光早已缩回,将风蝶衣拂而散,耳听得狄希朗朗长笑,一道金色光华,从身旁疾擎而上。

左飞卿定眼细瞧,狄希长袖疾舞,chan rao崖壁上的凸石孤松,一缠一绕,便升起丈许,如此双袖轮换,如壁虎游龙,奔腾之上,一眨眼的工夫,变将左飞卿拉下数丈。

这套登山本领,乃是九变之一的“倚天变”,任是何种倚天绝壁,狄希凭着一双长袖,均能攀越如飞。左飞卿见状,好生之心陡起,发出一声清啸,风劲所致,满头白发绷得笔直,如一片飞羽,身子几与山峰垂直,脚踏绝壁,如履平地,同时挥出纸蝶,如一团云气,绕着狄希从横飞舞,狄希分出一边长袖对敌,攀登之速,却不稍减。

越是攀上,山势越是险恶,顽石重重,寸草难生。村着灰铁色的石壁,两大高手有如两点弹丸向峰顶劲射。险绝人寰,仿佛随时都有下坠危险,下方众人举头仰望,无不胆战心惊。

初时狄希借双袖之力,奔腾如箭,但随山势所高,罡风渐厉,刮得狄希身形摇晃,去势为之一缓。但风部神通,风力越大,威力越强,才过峰腰,左飞卿已借风势,超越狄希。

狄希见状,急喝一声,长袖束紧,尖枪般向上疾刺。左飞卿一一闪过,不住放出风蝶,劈头盖顶,压得狄希不能全力而上。两人一个上升,一个停滞,此消彼长,狄希渐被落下,左飞卿却乘着一陈旋风,身如陀螺,滴溜溜迎风上游,逼近峰顶。

忽地身后劲风陡疾,左飞卿不及掉头,反掌扫出,托的一声,扫中拳头大小一枚石头。左飞卿掌骨欲裂,半个身子也似木了,低头俯视,只见狄希又自绝壁上扒下一块尖石,身子扭曲,弯如弓背,长袖绷直,劲似弓弦,长袖倏地一放,那块尖石疾如箭镞,嗖地一下,破空射来。

左飞卿吃过苦头,此番不敢托大,匆匆闪过,尖石带起一股疾风,

刮面生痛。狄希得了势,不住屈身若弓,发出矢石,劲疾无比,殊难抵挡。这一招正是九变质一的“缺月变”,取其弯弓如月之意。左飞卿应付艰难,只得召回风蝶,周防自身。狄希少了风蝶压制,急速上行,渐渐逼近。

两人且斗且行,渐近峰顶,一时间流云chan rao,白雾蒸腾,张眼不辨景物,只听得四周罡风怒号,有如千军万马纵声齐呼,其间隐隐夹杂对手上窜破空之声,一时间再也顾不得阻拦对方,各自足神通,奋力攀升。

云更浓,风更厉,两人忽见上方雾气中,影影焯焯有人晃动。刹那间,二人均以为对手抢在前方,此刻离顶已近,胜败生死,只在眼前,于是想也不想,“太白剑袖”与“风蝶之术”同时出手,击向那人。

忽听“咣”地一声,上方那人骤然遇袭,讶然出声。左/狄二人听那声音淳厚异常,并非对手,心中均是一般念头:“峰上还有别人?”又听那人唔了一声,竟似并未受伤,二人不觉骇然:“来的是什么人物?”

倏尔清风袭来,四周上下忽变明朗,苍松怪石,历历可见。左飞卿眼看峰顶在望,飘身一纵,登顶而上,侧目望去,狄希也几乎同时抵达,不觉忖道:“斗了半天,竟是平手……”目光一转,忽见峰顶一块巨石旁,静悄悄立着一个宽袍汉子,年过四旬,眉如飞剑,容貌英挺绝俗,眉宇间却是不胜萧索。

左飞卿心神震动,疾向后掠,纸蝶呼啦一声,自双袖急涌而出,有如两大团云雾,合而为一,笼向那人。

那汉子剑眉一挑,大袖拂出,带起一股小小旋风,形如羊角,激起淡淡尘土。那蝶群伴着罡风,来势原本猛恶,但被那小股旋风一搅,倏尔顿住,纸蝶随着旋风,滴溜溜就地打转,竟不能再进半分。

宽袍人从大袖中探出一只手来,他容貌刚毅,手却莹白修长,宛如羊脂玉雕,食指忽屈,轻轻弹中近身处一只纸蝶。那纸蝶轻轻一颤,波的一声,化为齑粉。紧接着,有如瘟疫蔓延,由第一只纸蝶起始,四周纸蝶次第粉碎,转瞬间,数百只纸蝶化为朵朵白烟,被山风一卷,消失得干干净净。

左飞卿蹈空凌虚,脸上血色也无,方才他情急之下,将身上纸蝶一只不剩尽数放出,谁知竟被此人一招破去,以左飞卿之孤傲,也不由神为之夺,魂为之惊。

狄希长笑一声,抚掌道:“岛王神功,谁人能敌?”

那宽袍人正是谷神通,闻言笑而不语。狄希又道:“岛王怎么来的?”谷神通淡然道:“远远瞧见你二人登山,心有所动,便来瞧瞧。”

左飞卿闻言更惊,谷神通先见而后登,却能后发先至,抢先赶到峰顶,方才自己二人同时向他出手,又被他轻易化解。一念及此,不觉背生冷汗,转身便要下山。

身形方动,右腕蓦地一紧,耳听谷神通笑道:“既要下山,不妨同行。”

左飞卿自负身法迅捷飘忽,当世无双,不料谷神通浑如鬼魅,瞬息近身,竟然毫无所觉。情急间,左飞卿左掌飘飘,翩然拍出,白发亦是屈直无方,刺向谷神通面门。谷神通口中笑道:“何苦如此?”掌袖齐飞,化解左飞卿三十余掌,拂开白发九轮chan rao,左手却始终紧握左飞卿右腕,决不松开。

左飞卿将白发化为武器,“白发三千羽”无法施展,霎时间,两人如陨石星坠,向下疾落。左飞卿掌法、腿法、白发,手段用尽,均被谷神通轻描淡写,一一化解,有生以来,左飞卿第一遭生出技穷之感,眼看山壁松石如箭后射,下方大地越逼越近,一眨眼,距离峰底不足百丈,一片惊呼声从山下传来,其中似有仙碧的叫喊声。左飞卿低头望去,一点红影奔驰如电,向着这方掠来。

“她心里终究是还有我的。”霎时间,左飞卿心头一酸,似喜还悲。他心xing一贯淡泊,此刻不知怎的,心中水镜也似,有生以来的种种悲欢离愁有如梦幻虚影,如电而逝,一时间倍添伤感,抬眼仰望,天穹如一整块苍青色的玻璃,明镜皎洁,浮光微动,白云如细羽缀成,静荡荡流过天际。静听流风,卧看闲云,本是他生平极爱,然而此时此刻,望见风云,却不由悲起来。

忽听谷神通轻轻一笑,说道:“你想于我同归于尽?”左飞卿心头咯噔一下,未及转念,便觉一丝暖流由谷神通掌心透入经脉,左飞卿运功抵挡,不料“周流风劲”遇上那股暖流,竟如冰雪向火,尽被化去。霎时间,那暖流疾行如箭,嗖地钻入左飞卿丹田,就如一点火星落入干柴堆里,砰的一下,左飞卿丹田处腾起一股热气,所练风劲受了激发,不由自主循着经脉冲上顶门。左飞卿头皮一震,满头白发自行张开,将谷、左两人双双承住。

左飞卿本已存有死志,要和谷神通同归于尽,为西城除去这个绝世强敌。谁料谷神通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非但看穿了他的心意,更洞悉其真气运行,以绝顶神通,将一股真气打入左飞卿体内,反客为主,强行驱使“周流风劲”,让左飞卿不由自主使出“白发三千羽”。

荡荡悠悠,两人并肩携手,飘然坠下,不似仇敌,倒似一对挚友。仙碧先前从下方瞧见左飞卿神情,心中不安,隐约猜到他的心意,情急间赶将过来,望见如此情形,微觉错愕,方欲上前,忽听谷神通大笑一声,撒开左飞卿的手腕,朗声道:“梦尘公有子如此,理当含笑九泉。”

左飞卿一愣,道:足下见过家父?谷神同点了点头,叹道:我年少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令尊风采清绝,令人倾倒。当年他有心化解东到西城的恩怨,亲来东岛,与家伯父深谈,原本已经成功,不料返回西城,便为万归葬所算,含恨仙逝。

左飞卿听了,回想前事,不觉默然。原来西城东岛百年争斗,伤亡惨重,双方有识之士渐渐感觉,怨怨相报,永无了时,渐渐有了主和一派。左飞卿之父左梦成绩是主和派中最为积极者,被选为城主之后,便向东岛休战示好。恰逢谷神通伯父谷瑗阳登上岛主之位,亦主和谈,得知他的心意后,要期望东岛一晤。

当时西城中,战和两派上有争议。左梦陈力排众议,前往东岛,与谷远扬一见如故,长谈一夜,决意中介百年来仇杀,并且换剑为盟。左梦陈将梁思琴留下的一口白玉剑增与谷远扬,谷远扬则以震岛之宝——镜天花镜元所留的太阿古剑相赠。东岛众人眼见双方百年恩怨终得善果,大都如释重负,欢欣鼓舞,一百条大船倾岛而出,浩浩荡荡,将左梦成送归中土。

左梦成心愿得偿,喜乐无极,携和议返回西城,谁料就在他一去一回的功夫,西城之中已生巨变,万归藏妙参天道,神功大成,趁机联合主战的水火泽三部,ruanying兼施,注意压服地雷风山四部。左梦成还在途中,西城已经易主。然而左梦成还蒙在鼓里,返回西城,立时大会八部,宣布和议

就在大会之上,万归葬忽然发难,大吃左梦成背祖忘宗,出卖西城。左梦成其出身是错愕,故意不理万归葬,只是询问其他七部,不料要么反对,要么沉默,竟无一人赞同议和。左梦尘方知大势已去,心中却又不甘,立意斩舌头,先用武力制服头脑,其他协从之辈便容易对付。左梦尘本也是风部不世出的奇才,罕逢敌手。但千算万算,算不到万归葬竟然参透周流六虚功,威慑八部,场上再无一人胆敢出头,公推万归藏接替城主之威。

左梦沉死后,左飞卿的母亲叔父乃至两位兄长,军备万归藏借故铲除。左飞卿一则年幼,二则地母温带怜悯,哭求万归葬,保全了他的xing命。左飞卿亲眷尽丧,孤苦无依,又是温带将他收留养大。左飞卿当日亲眼目睹父亲惨死,心知受了极大冲击,从此落落寡欢,不爱言语,除了仙碧虞照再无朋友,但他在武学上悟xing极高,兼之报仇心切,苦练不已,万归藏死时,他的神通已然小城,随后返回f风部,技压同门,成为风部之主。

这段往事刻骨铭心,不堪回首,左飞卿心潮起伏,正要说话,只见白湘窑明艳娇媚,款款而来,左首是施妙妙,姿容如玉,银杉熠熠,通体若有淡淡光芒,右手则是谷萍儿,早换了一身淡墨衣裙,巧笑温柔,媚态天然。

仙碧涧这三女如此并肩而来,掩映流丽,夺尽天下丽色,不由得暗暗攒了声好。

谷神同闻声,温文一下,歉然道:有赢伯伯与明夷兄弟守护,我便不在,想也无甚关系。

赢万城气色灰败,颤巍巍拄着拐杖,由明夷扶着,随在三女身旁,唯那艳光映衬,尤显得精神尽去,仅于一具躯壳,苦笑道:岛王

……岛王太抬举老朽了,我这把老骨头若不丢在天柱山,便已是万幸了。

谷神同一笑,正要说话,谷萍儿步子一疾,已奔到近前,挽住他手,咯咯笑道:是啊。营爷爷这么老了,明叔叔又冷冰冰的,哪里像爹爹,人又俊,脾气又好,武功更是天下无敌,由你陪我们,才算威风呢。

谷神同笑道:你就知道说好话,我哪有你说得好,谷萍儿笑道:我说得还不够好,爹爹比我说得还好十倍呢。谷神同不禁莞尔,捏捏他莹白尖翘的鼻子,说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谷萍儿笑道:你又不是马,我才不拍你呢。

谷神同做势佯怒,方一瞪眼,忽又忍不住笑起来,此时白湘窑亦漫步上前,拉住谷神同衣袖,若嗔若笑,怨怪道:神同,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是这么吓唬人,方才从山上跳下来,吓得人家气也喘不过来(鸡皮疙瘩掉一地)

谷萍儿伸出纤指,刮脸笑道:不羞不羞,马这么大年纪,还跟爹爹撒娇。白湘窑白她一眼,笑道:妈老了,再不撒娇,你爹爹都不记得我呢,只认得你这乖乖女儿,一心疼你,却忘了还有一个妻子。

谷萍儿掩口直笑,谷神同脸露尴尬之色,避开白湘窑勾魂目光(xing生活不谐?)转头道:妙妙,明义。

施妙妙明义齐声应了,移步上前,谷神同淡然道:你二人好好看护夫人小姐和赢伯,待我了结几件俗事。谷萍儿撅嘴道:爹爹要做事,萍儿就不能帮你吗?

谷神同笑笑,扶着她丰美秀发叹道:乖乖的,在一旁瞧着,免得届时误伤了你。

谷萍儿还要撒娇,忽见谷神同笑容渐敛,目透瑞芒,顿时心头一寒,知趣放手,与白湘窑退在一旁,母女二人嘴角含笑,小声嘀咕,谷萍儿嘴里说笑,目光却有意无意,不是投向远处的谷缜。

谷神同笑道:左飞卿,我方才从后出手将你制住,你心中必然不服。

左飞卿轻轻哼了一声。谷神同道:原本梦尘公一代达人,深受我东岛尊敬,你是他的独子,我若伤你,于心不忍;仙碧实地母之女,向日谷某落难之时,她夫妇二人曾经网开一面,放我逃生;顾某铭感五内,日思报答;至于虞照,雷部中人大多嫉恶如仇,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听说他此次西来,大行天罚,许多宵小望风授首,连那昏君的钦差派来才华的元龙子也死在他手里,挂在南京马军校场的旗斗上……

话音方落,忽听洪声长笑,虞照高叫道:哪个在背后说我的闲话?说话间,忽得一掌逼开叶梵,一阵风奔将过来,两手安腰,扬声道:谷神同,前几日输给你,老子心中不服,你来得正好,今天再比一场,不死不休(当真好厚脸皮)

谷神同摇头道:谷某若要杀人,何必多说废话。你三人均是西城小辈中的绝顶人物,前途无可限量,假以时日,必成大敌。天道无常,届时谷某尚若不在,岂不是祸留子孙,遗算无穷吗?

左飞卿冷冷道:那么岛王有何高见?

谷神同微微一笑,道:我的意思,只要你三人自废武功,今后东岛上下决不与你们为难。但若觉得自废太难,谷某代劳,也无不可。

左飞卿和虞照对视一眼,虞照墓地前仰后合,狂笑起来,左飞卿亦是莞尔,一抹笑意凝在嘴角,若有若无,虽为男子,却有一种奇美(虽为男子,偶也好喜欢)。

二人一个狂笑不禁,一个讥笑淡然。谷神同却似一无所觉,背负双手,笑着凝视地上一只蚂蚁,仿佛十分入迷。那蚂蚁孱弱细小,背上一只死苍蝇比其大了数倍,蚂蚁拖拽吃力,停停走走,行走极慢。

众人见他神色奇特,均觉诧异,虞照亦收了笑,目视着生平大敌,漏出好奇之色。谷神同注视片刻,忽得叹道:小小蚂蚁,朝生幕死,却为一只死蝇所累,恁的辛苦。哎,上天造物,再也残忍不过。

说罢弯腰,轻轻将蚂蚁背上死蝇拈起(好恶),蚂蚁骤然失了拖拽目标,茫然打了个转,纤足齐动,一溜烟的爬远了。谷神同慢慢直起身来,轻轻叹道:其实这蚂蚁也太笨,既然如此辛苦,索xing放下,岂非更好?说到这里,目视虞左三人,脸上带着深深倦怠,蚂蚁负的是不过一只死苍蝇,我们武学中人,背负的却是武功,说起来,武功和这只苍蝇,又有什么分别?一旦有了武功,便要争胜负,要争胜负,便要伤人,伤了人,便有仇恨,有了仇恨,便起报复。浮生百年,弹指即过,一旦有了武功,便多出无穷负累,比这负蝇的蚂蚁还要疲惫。既然疲惫,何不放下?”

仙碧不觉莞尔,娇声道:“岛王此言差矣,你劝别人放下,自己怎么放不下?”

谷神通流露出一丝苦笑,仰首望天,喃喃道:“别人不放下,我又怎么放得下?”左飞卿淡然道:“既然都放不下,那也没法子。”

“不错。”虞照也道,“仇恨也罢,复仇也罢,练了武功,躲也躲不开的,要来任他来,虞某决不放在心上。”

谷神通微微皱眉,望天片刻,神色忧虑,忽道:“要起风了。”

这句话如飞来横峰,突兀绝伦,虞,左,仙三人一愣,忽觉凉意漫生,一阵微风扑面而来。

谷神通指着附近一棵大树,叹道:“这棵大树,会被吹落六片叶子。”

话音方落,微风转疾,树叶沙沙有声,荡荡悠悠,落下六片树叶。三人吃了一惊,左飞卿骇然寻思:“这人练了何等神通,竟能洞悉天地玄机?若真让他说中,平白折了我方威风。当即暗捏功决,施展呼风之法,欲要引风动树摇落树叶,好让谷神同无法说中。

不了心法才动,谷神同已转过头瞧来,眼中含笑,墓地抬起一指,徐徐点出,不知为何,左飞卿只觉那一指虽慢,却正正刺入周流风劲为最薄弱处,左飞卿连运两次风劲,均是不能看出破绽,一时间不急多想,飘身疾退。

谷神同笑了一声大大跨出一步,那一指陡然转疾,瞬息间,距离左飞卿眉心不过数寸。

白光迸射,猫叫尖利。谷神通足下土壤拱起,化为一圈土墙,缚住双脚。

谷神通恩了一声,头也不回,反手虚抓,竟将射来的那条无形电龙抓住,那条白烟光若如活物,劈劈啪啪,在他手中扭曲几下,倏尔消灭。

谷神通飘然一纵,漫不经心踏上墙头,那土墙尚未拱到最高,立时急剧下沉,平复如初,竟似被他一脚踏平

“喵。”北落师门惨叫凄厉,仙碧真气混乱,也似被这一脚踏散,俏脸刷地雪白,双腿发ruan,忽觉肩头一痛,左飞卿白发飘飘,拽着她生生提起,掠向半空。

下来。谷神同一声轻喝,左飞卿未看清他动作如何,谷神同便已抢到,手臂一长,攥住左飞卿左脚(占阿飞便宜!)一股无铸真气透脉而入,以破竹之势直透丹田,左飞卿双颊涨红,几欲沁出血来。

咄。又是一喝,声如雷霆,虞照拿住左飞卿右足足踝。一霎那,左飞卿白发跟根直立,冲天而起,谷神同虎口剧震,倏尔tuo手,不觉咦了一声。

左飞卿凌空提着仙碧,仙碧踏着虞照肩头,虞照则握着左飞卿右脚足踝,三人连结成环,如沙杂耍一般。仙碧墓地低声道:当心,这人神同奇怪,似能看出咱们真气强弱,虞照,你还记得吗,谷缜说过,他爹的武功叫做天子望气谈笑杀人。

谷神同背负双手,静静打量三人,脸上倦容挥之不去,他玄功神通,百丈方圆,落叶可闻,听得这话,不觉微微一笑,叹道:天子望气谈笑杀人,那却是抬举谷某人了。说着迈开步子,跨出一步,这一步漫不经心,却已越过丈余。

霎那间,虞照随他迈进,亦飘退丈余,三人姿态如故,却未改变。左飞卿脸上火红减退,慢慢恢复雪玉之色。

谷神通目视三人,倏尔笑道:“风雷相薄,后土灵枢,风雷二主真气融合,竟有互相催生的妙处,再以地部土劲为枢纽,转化风雷二劲,去其戾气,令其混成,如此连接成环,相生相融,委实难以克制。”他说着目视三人,面露微笑,闲适之意,有如观花赏月一般。

三人却是汗如雨下,不知为何,谷神同的目光淡定,射将过来,却似直入灵魂深处。

忽听谷神同:徐徐笑道:雷帝子xing情刚明,但流于鲁莽,以至于武功宏大有余细微不足,奉军后xing情淡薄,但流连细处,进取不足,惯于批亢捣虚却不能险中取胜。至于仙碧,总想事事求全,面面俱到,往往不能当机立断,顾此失彼(说得好!天下好男人一个人占着,忒讨厌)世人生而有xing,xing化精神,精神化娶,你三人是什么xing情,练出的真气也就是什么xing情,攻其心则破其气,破其气则攻其心………”

第37章 谷神

他并不贸然出手,只是口中谈笑,步步进逼,对面三个人却是步步后退,却又不敢变化当前姿态。他三人均是当世高手,见识极高,

方才交手,已看出几分奥妙。敢情古神通的“天子望气术”神奇奥妙,能因对手性格克制其真气,攻其性格薄弱之处,如此循环往复,直至将对方真气心志尽数攻破。

所幸虞、左性情真气,均能互骨咳酰?杀逃稚朴诩婀苏壑校?∧芙?饺诵郧檎嫫?械南嗫瞬糠只?ァJ枪嗜?耸贾樟?谝淮Γ?郧檎嫫??亲猿裳?罚?咳趸ゲ梗??糇颂?槐洌???幢?br />
以古神通的厉害,三人立时便有败亡之患。

三人之中,虞照既要承受二人之重,爱酷小说论坛,又要与古神通相抗衡,心力交悴,尤为辛苦,退了十步,以他惊世神力,居然微微喘息起来。

忽听梵唱之声悠悠传来,古神通陡然驻足,漫不经心掉头望去。只见远道来了一众和尚,有老有少,其中一名高大老僧忽地足不点地,飞奔近前,瞪着姚晴,厉声道:“好妖女,果然是你!”

一声喝罢,但见姚晴闭眼不懂,只当她有意漠视,那老僧心中更怒,喝道:“妖女,你以为伤了人,不作声就算了吗?”说罢见姚晴仍是毫不理睬,顿时怒极,翻手一掌拍将过去。

谷缜遥遥看见,吃了一惊,姚晴六识被封,形同一具空壳,决计无法抵挡外力。正自惊急,忽见青衫一闪,沈秀越过众人,一拳打出。

拳掌相交,那和尚身子骤晃,脸上腾起一股血气,沈秀则倒退两步,拿桩站定,厉声叫道;“哪来的野和尚?胆敢胡乱伤人!”

那老僧接了一拳,亦觉吃惊,挺身道:“老衲三祖寺监寺性明,你是哪儿的小辈?能接我一掌,本领不弱,不妨报上名号。”

“原来是三祖寺的秃驴。”沈秀冷笑道:“小爷姓沈,名秀,绰号你祖宗。”

姚晴在三祖寺大闹一场,用“恶鬼刺”伤了不少僧人,那刺上本有奇毒,非她本人不能解救。性觉等人一筹莫展,将姚晴恨到极处,下令寺中僧人满山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恰好沈舟虚方才从嘉平馆来此,被三祖寺的僧人瞧见,眼尖的发现队中竟有来寺伤人的“妖女”,又惊又喜,火速回寺禀报。性觉闻报,立时尽率寺中好手,追踪而来。

性明火爆性子,一见仇敌,分外眼红,不由分说,便以武力相向。他听得沈秀之言,勃然大怒,左用“雕龙爪”,右使“一神拳”,他身形高大,此时拳爪齐出,声势惊人。

沈秀这些日子受尽屈辱,憋了满肚子的怨毒,正愁无处发泄,见状叫声“来得好”,展开“星罗散手”,批亢捣虚,刷刷刷一轮疾攻,杀得性明应接不暇。

三祖寺的“镇魔六绝”本由“大金刚神力”化来,力大势沉,变化灵巧非其所长,与“星罗散手”一比,顿时见拙。性明左支右绌,斗到间深处,忽听沈秀叫一声“着”,左胸剧痛,吃了一指。性明惊怒交迸,闪身后退,不料沈秀已绕到身后,噗的一声,后心又着一掌。性明喉头发甜,向前跌出,窜时中使出一招“虎尾脚”,如风侧踢,沈秀闷哼一声,突然跳开。

性明趁势转身,前后伤处疼痛难忍,所幸护体神功甚强,未曾受伤。当即不敢怠慢,横掌于胸,盯着沈秀,但见他捂着左膝,一跛一跛,龇牙瞪眼,眉间流露难抑痛色,心知必是自己败中求胜,脚尖擦中他的膝盖。看这情形,即便不是膝盖粉碎,这条腿也不能运用自如了。

性明惊喜不胜,大喝一声,猱身上前,一爪拿出。眼看得手,忽见沈秀脸上现出一死诡笑,性明心头咯噔一下,不及变招,沈秀身法忽地变快,左手拨开性明一爪,右手食中二指并拢,直直点他乳下期门穴。

性明武功虽然可观,但久在寺庙,未谙尘世诡诈,万不料沈秀突用诡招,诈伤诱敌,只觉得中指处一痛,浑身顿时软麻。

沈秀既然下手,决不容情,一手点穴,另一手猝然翻转,拍向性明天灵。这时,只听有人疾喝一声:“闪开。”劲风扑面,沈秀气闭眼迷,只得闪身避让,定眼一看,一个瘦削老僧立在性明身旁,注视自己,神色惊疑,沈秀不由怒道:“老贼秃,你又是谁?”

那老僧皱了皱眉,徐徐道:“我是三祖寺主持性觉。”他与性明不同,眼见在场众人个个气宇不凡,心中已自犯疑,再见沈秀武功,更是吃惊。他眼光老辣,善于识人,眼见沈舟虚气度,便觉他比沈秀来头更大,当即合十施礼,笑道:“敢问足下尊号?”

沈舟虚笑道:“在下沈舟虚,叨扰宝山,十分惭愧。”性觉脸色丕变,吃惊道:“天算先生?”沈舟虚又笑指道:“那位是‘不漏海眼’,那位是‘九变龙王’,着灰衫的是‘雷帝子’,白衣的是‘风君侯’,红衣的姑娘是地部仙碧,至于那位宽袍大袖的先生,便是东岛之王谷神通了。”

性觉越听,脸色越是苍白,支吾道:“善哉善哉,东岛西城在此相会,真叫贫僧意想不到。”说罢瞧了姚晴一眼,皱眉道,“天算先生,敝寺僧众被这个姑娘的毒刺所伤,情状甚惨,若不救治,怕是有死无生。”

沈秀冷笑道:“他们的死活与我们何干?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当世高手在此交锋,你若识趣,快快滚回寺去,不然打起架来,误伤了你的徒子徒孙,须不好看。”

性觉目光一转,扫过场上,但见谷神通负着手,与虞照、左飞卿遥相对峙,不觉付道:“妙极,东岛西城虽然厉害,但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且坐观成败,只需情势一乱,便将这妖女夺走。”心念及此,笑道:“老衲久处荒山野寺,孤陋寡闻,难得一见高人,今日有幸目睹高人聚会,岂非平生至福?贫僧也不贪心,但求远远站着,瞧一眼便好。”

说到这里,忽见沈舟虚目光瞟来,若有深意,虽不犀利,性觉却觉心思竟被看穿,心头一跳,强笑一笑,方欲带着众僧退到一旁。不料叶梵与虞照胜负未分,对手突然离去,自己势又不能与岛王争抢对手。正觉气闷,忽又见这群和尚鬼鬼祟祟,心中不快,忍不住喝道:“有什么好瞧的?此乃我二派了结旧怨,无关之人不得驻留。若要留下,先接叶某一掌,接得下便留,接不下,嘿嘿,自求多福。”

性觉一皱眉,故作吃惊道:“叶施主一代高手,贫僧闻名久矣,何以恁地蛮横?”

“我蛮横又怎地?”叶梵冷笑道,“大和尚,要么留下,要么接我一掌,二选其一,你瞧着办吧。”性觉大是尴尬,“不漏海眼”名动八方,武功之强,他早有耳闻,自忖全力应对,尚能接他一掌,但其他僧人,绝无这个能耐。

心念数转,性觉寻思:“被那妖女一闹,伤亡已多,若再惹翻不漏海眼,只怕三祖寺要落得个全军覆没。”想着叹了口气,道:“走吧。”

转身欲行,忽听一个声音冷笑道:“好没出息,你性觉也算半个金刚门人,竟被这东岛小竖一句话吓得逃之夭夭,白白弱了历代祖师的威名。”

叶梵闻言,浓眉怒挑,转眼望去,远处走来一名缁衣老僧,枯瘦高颀,双颊深陷,看似瘦弱,却是目光如炬,灼灼逼人。

性觉识得来人正是性海,不觉奇怪:“几日不见这厮,怎地一来便出大言?”当即

淡然道:“性海师弟,这几日你不在寺内,又去哪儿了?不告离寺,可是犯了戒规。”

性海笑道:“贫僧不告离寺,不过禁闭一日。方丈师兄有仇不报,放纵仇敌,又当受什么处分?”

性觉见他笑容可掬,神采焕发,爱酷小说论坛,不似往日病蔫蔫的神气,心中疑惑又添几分,说道:“我怎么有仇不报,放纵仇敌了?”

性海道:“这妖女大闹三祖寺,伤我弟子,算不算仇敌?”

性觉道:“自然算的。”性海道:“既是仇敌,你放着仇敌不顾,率众离开,算不算有仇不报,故意纵敌?”性觉摇头道:“时有进退,势有强弱,今日乃是东岛西城了结旧怨,我三祖寺不宜掺杂其中,待其了结旧怨,再捉妖女不迟。”

性海灰白的眉毛向上一挑,蓦地纵声长笑,笑声洪劲,震得众人耳中嗡嗡鸣响。三祖寺群僧无不变色,叶梵亦是眉头微皱,重重哼了一声。

性海笑罢,扬声道:“东岛如何?西城又如何?只须金刚一怒,先覆东岛,再破西城。”此言一出,场中死寂,数十道目光齐齐射向性海,有惊,有怒,更有许多迷惑。

性觉心中惊怒:“这性海素日病魔缠身,胆小畏怯,怎地几日不见,不但了无病容,内功大进,更仿佛变了个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可恶。”略一沉呤,笑道:“性海师弟,东岛西城诸大高手在此,你口出大言,可有凭据?若无凭据,今日只怕难以离开此地。”

“若要凭据,还不容易?”性海微微一笑,步履潇洒,迎着性觉走来,每走一步,硬地上便留下三寸足印,轮廓整齐,有如刀削。

性觉脸色微变,身边的心空和尚见众僧人个个流露惧色,不觉寻思道:“板荡识诚臣,危难见英雄,我此时出头,来日方丈必然另眼相看。”想到这里,利令智昏,蓦地喝叫道:“性海师叔,不论你武功高低,都不该以下犯上,对方丈无礼。”说着纵身上前,反手一掌,狠狠推向性海。

性海望他掌来,笑吟吟并不躲闪,两人身形一交,便听咔嚓一声,心空身子竟如纸糊一般,轻飘飘飞出丈许,哼也未哼一声,便即昏死过去。

三祖寺众僧无不骇异,心头扑扑乱跳,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即便站着不动,也是不能,性海直直走来,前方僧人但凡与他身子碰着,无不跌将出去,闭起昏厥。

霎时间,性海走了五步,撞飞三人,众僧不由自主让出一条路来。性智眼看军心动摇,心头发急,高叫道:“沾衣十八跌,何足夸耀?”

他将性海的神通贬为“沾衣十八跌”,意欲安稳人心。然而稍有见识的僧人,便已瞧出性海的武功与“沾衣十八跌”决不相干,后者凭的是借力打力,借来人之力将其摔出,性海却是全靠本身神力,硬将众僧撞飞。众僧大多自幼习武,马步沉稳,面对性海却是一撞即飞,连刚学步的婴孩也不如。

性海笑道:“既然不足夸耀,师兄试一试如何?”说着走向性智。性智别说内伤未愈,即便身子健康,也不敢与他硬撞,但大言出口,不能挽回,惶急中手腕一翻,掣出一把匕首,嗖地刺向性海心口。

性海动也不动,任他来刺,性海匕首至胸,如中铁板,虎口震得生痛。他心念急转,叫道:“区区铁布衫,也来卖弄。”他心肠狠毒,一不做,二不休,匕首一拧,扎向性海心口。

世上任何神功绝技,也无法将双眼练得坚如精钢。众僧见性海仍是不动,均是失声惊呼。眼看刀将入眼,性海左眼忽闭,那匕首去势微微一阻,便不再前,性智手腕转动推送,面容辛苦,鼻尖沁出细密汗珠。

众人见这情形,无不奇怪,定眼细看,发出一阵惊呼,原来那匕首距眼珠不足分毫,竟被性海上下眼睑牢牢夹住,不得稍进。

性海嘴角笑容不变,屈起一指,向上弹起,当的一声,匕首从中而断。性海魂飞魄散,哪里还敢逞强,攥着断匕往后急掠。性海取下匕尖,一扬手,化作一道白光,直奔性智面门。

性智不及躲闪,劲风忽来,一只大袖凌空一卷,将那匕尖裹住,不料那匕首上蕴含极大劲力,哧的一声透袍而出。来人咦了一声,不及变招,性海蓦地前掠,来势较那匕尖还快,向虚空拍一掌,性智顿觉一股柔和大力沛然涌至,身不由主向后飘出,只听噗的一声,那匕尖插在前足,闪闪发亮。

性智惊出一身冷汗,定眼望去,性海与性觉相距数尺,已然遥遥对峙。

出袖的正是性觉,他一拂未能拦住匕首,不觉双颊发热。然而骑虎难下,今日若不能以武功压服性海,势必威信尽失,当下合十笑道:“师弟武功大进,可喜可贺,性觉不才,请教一二。”

性海亦笑道:“好说,好说,师兄不必客气。”

性觉见他大刺刺的,心中有气,当即长吸一口气,马步微沉,徐徐一拳送出。性海微微一笑,也是马步微沉,挥拳送出。

二人用的均是“一神拳”,招式一般,拳风强弱却是迥然大异,性觉只觉对面拳风如一堵石墙,凌空压来,端的无隙可乘,不觉心头猛震,以左脚为轴,倏地扭转身形,绕过拳风,一爪拿向性海腋下。

这一招乃是“雕龙爪”的杀招,能于不可能的角度出手,当日鱼和尚只传了性觉,乃是性觉的独门绝技,不但角度刁钻,抑且指劲锋锐,专破各种护体真气。

不料他一动,性海亦动,身子如法扭曲,绕过来爪,亦是探手抓向性觉腋下。性觉一惊,右爪抓出,左爪防守,当即迎上。性海见状,也探出左爪。霎时间,两人左爪对右爪,右爪对左爪,十指一碰,只听咔嚓数声,性觉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一缩手,一招“大梵幡”拂向性海。

性海微微一笑,也收爪出袖,二袖缠在一起,性觉运劲一扯,对方纹丝不动,情急间也不顾身份,怒喝一声,一脚飞起,“虎尾脚”撩向对方下阴。

不料脚势方动,性觉就见对面脚影乱闪,性海也已出脚,两脚一对,性觉小腿处传来一股剧痛,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性觉痛得大叫一声,独脚支撑,向后窜出,但断腿之痛委实太剧,人才落地,便骨碌碌滚倒,双眼瞪着性海,头上大汗淋漓。性海也不追赶,收势合十,面露笑意。

三祖寺众僧鸦雀无声,心中震骇无以复加。要知方才二人招式一模一样,结果性觉断指断腿,性海却是若无其事,功力高下,委实不可以道里计。

性觉面如死灰,口唇哆嗦了一阵,蓦地颤声道:“你,你当真练成了?”

性海道:“不错。”

“不可能。”性觉两眼大张,蓦地嘶声尖叫,“鱼和尚,鱼和尚已经死了。”

性海笑道:“人虽死了,法意尚存,如法习练,仍能正果。”性觉面容抽搐,狰狞如鬼,厉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师兄也忒固执了。”性海笑笑,目视众僧,高叫道;“先师鱼和尚不幸坐化于东瀛,生前曾将大金刚遗法传授小僧,小僧秉承先师遗旨,从今往后,便是第七代金刚传人。”

此言一出,群僧哗然,性觉直愣愣地望了性海一阵,蓦地脸色惨变,哇地吐了一口鲜血,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场上沉默了一阵,忽听有人大声道:“佛祖庇佑,金刚一脉终有传人,从今以后,我三祖寺当与东岛、西城三足鼎立,威震武林。”

众人转眼望去,但见性智双手合十,宝相庄严,一边说话,一边上前,向着性海深深作揖,恭谨道:“小僧性智,见过方丈大师。”

他刚才还匕首相向,转眼间便大献殷勤。众僧既惊且怒,自也不肯后人,纷纷躬身施礼,齐声道:“小僧见过方丈大师。”

性海举目扫去,只见阳光下一片光头密密麻麻,油光闪亮。霎时间,他只觉往日所受怨气尽数烟消,一股狂喜涌上心头,不由得志得意满,纵声长笑。

笑声未绝,忽听一声轻哼,有人冷冷道:“先覆东岛,再破西城,可是你说的?”

性海一收笑容,注视叶梵,淡然道:“老衲说了,那又如何?”

叶梵呸了一声,怒道:“放你娘的秃驴屁,先不说老秃驴你有几多斤两,你这句话本身就有毛病。为何是先覆东岛,再破西城?你若不将这话掉个个儿,改作‘先破西城,再覆东岛’,哼哼,叶某人今日便叫你骨肉成泥。”

众人听了,均是哭笑不得,心道:“先覆后覆,还不是一般?”转眼望去,却见性海脸色阴沉,俨然十分震怒。要知道,那晚他从陆渐那儿骗得“三十二身相”的正解,将十多年苦练的“大金刚神力”纳入正轨,数日间武功突飞猛进,一日千里。虽然被浑和尚戏弄一番,心中耿耿,但经过这两日的苦练,又有极大精进,自忖就算前一夜的神秘人再来,也能轻易对付。

十多年来,因为走火入魔,性海胆怯畏缩,自轻自贱,以为永无出头之日,谁想突然间身具神通,有如升斗小民一夜暴富,顿时心性大变,自高自大起来,以为天下再无敌手,连东岛西城的大高手也不放在眼里。却不料他狂妄,叶梵更狂妄。性海新登方丈大位,先挨一顿臭骂,大感颜面扫地,两眼翻起,冷笑道:“西城吗,贫僧还有耳闻,至于东岛,听说早就被万归藏灭了。嘿,既然灭了,谅也无须贫僧动手了。”

“好!”叶梵怒极反笑,“好个嘴硬和尚。来来来,先接你爷爷三百掌,再说其他。”说罢一掌拍将过来。

性海本意先擒姚晴,好叫本寺僧众心服,不料叶梵竟来搅局,心中怒极,见他掌来,暗叫一声:“来得好。”一挥拳迎出。不料招式未交,叶梵手掌猝翻,啪的一声击中性海小臂。性海自负神功,任他拍中。不料叶梵掌劲所至,奇痛彻骨,护体真力竟如虚设。

性海心中大惊:“久闻“鲸息功”之名,还以为传言虚假,不料当真如此厉害。”想到这里,抖擞精神,全力施展“三十耳身相”,一举手,一抬足,无俦巨力磅礴涌出。

叶梵身经百战,内劲奇诡。初时碍于“大金刚神力”的威名,不敢全力施展,斗了数招,便觉性海神力虽有可观,但直来直去,少有变化,立时放下心来,双掌蛇引电缩,六大奇劲交相变化。斗到十招上下,性海忽觉四周巨力奔涌旋转,势如汪洋。自己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手足劲力便被身周劲力裹去,反过来挤压自身;自身劲力越大,反转之力也就越大。纵是如此,

性海也不敢放松,只因拳脚劲力若不使足,叶梵立时近身,但若使足,又被叶梵反借过去,就如溺水之人,若不挣扎,势必下沉,但若挣扎不得其法,下沉或许更快。

一时间,性海陷入两难境地,但觉四周前劲未消,后劲又至,越积越厚,有如城倒山倾,压得他呼吸艰难,眼前影影绰绰,若有几十个叶梵奔走,虚影实形,难分难辩。

又斗数合,叶梵蓦地一声大喝,掌如雷霆击下,正中性海背心,性海向前窜了两步,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嘴角鲜血长流,未及转念,腰脊间又是两痛,立时真力尽泄,瘫软在地。

叶梵三掌废了性海,意气风发,纵声长啸,直透苍穹。

三祖寺僧众听得叫声,无不失色,性智见势不妙,便想开溜,不料叶梵啸声一歇,沉声道:“谁敢走的?先留下双脚。”

性智以下,众僧人无不止步,盯着叶梵,心头惴惴。叶梵冷笑道:“什么大金刚神力,统统都是狗屁。哼,先破西城,再覆东岛,说出来的话,可不能不算。”

性智苦着脸道:“叶尊主,都是性海这厮胡说八道,不关我们的事。”叶梵道:“你们不是认了他做方丈吗?”性智忙道:“那是形势所迫,算不得数的。”

叶梵冷笑道:“既然认了方丈,就是方丈,岂能说了不算?好啊,既然你们三祖寺要灭东岛西城,叶某就先让你们灭一灭。来来来,在场的秃驴和尚,一人接我一掌,接得下就走,接不下的,是死是活,各安天命。”

众僧均是面无人色,忽有两个和尚,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头便跑,两人脚力不弱,须臾奔出十丈。

叶梵冷笑一声,一晃身,赶到东边僧人背后,伸手拿住他的后心,风车般凌空一抡,大喝一声,嗖地掷出。那僧人有如流星赶月,直往西边僧人撞去,还未撞上,西边那僧人便觉巨力压来,躲避不及,不由得失声狂叫。

场中众人不料叶梵言出法随,真下杀手,均是心中骇然。谷神通却是唔了一声,目光一转,投向远处一棵大树。那二僧尚未撞上,就听嗖的一声,大树浓阴中射出一根枯枝,比箭还快,正中东边僧人肩头。那僧人身子一顿,轻飘飘倒飞数尺,扑地跌落,想来余悸未消,嘴里兀自大声号叫。

那枯枝轻飘飘的,不过数两轻重,那僧人一撞却有千斤,不料以小击大,以轻击重,竟将那僧人击落。叶梵心神震动,方要喝问,忽见远处草丛里飒飒一动,也射出一根枯枝,正中大树,只听轰隆一声,火光迸射,大树枝断叶碎,声势惊人。

叶梵吃了一惊,转念间,猛然醒悟:“这不是火不神通‘木霹雳’么?难道火部也来人了?”

“木霹雳”失传已久,叶梵也是闻名,忍不住定睛望去,但见随那一声巨响,大树上纵下一名老僧,衣衫破烂,神态老朽,但却若无其事,掸去身上碎屑,三祖寺众僧见了老僧,各各惊讶,有人叫道:“聋哑和尚?”

叫声方落,那草丛中也徐徐站起一个白衣汉子,双目深陷,阴森森对着老僧,咬牙道:“你逃得掉么?”语气怨毒,似有莫大仇恨。

老僧注视那人,蓦地流露出怜悯之色。白衣人面肌一颤,忽地嘶声道:“凝儿呢?你将她藏到哪里去了?狗和尚,把我女儿还来。”叫喊间面容扭曲,神色间已有癫狂之意。

这白衣人正是宁不空,而这老僧,自然就是浑和尚了。

谷神通察觉宁、浑二人藏在左近,分心别顾,气机浮动,落在对手眼中,不啻于显露一线生机。要知道,从方才起,左、虞、仙三人始终苦苦支撑。外人看起来,谷神通意态超然,仿佛心意不在打斗,然而对面三人身处局中,却深切感到谷神通的神意千变万化,不可捉摸;时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时如嵩山峻岭,重叠压来;有时更如汪洋大海,无所不至。与之对峙,心力体力消耗奇快,不过半响,三人就似与人激斗千招,汗下如雨,意倦神疲。

此时生机一显,三人几乎不约而同,一起出手。刹那间,白影破空,电龙怒啸,北落师门一双瞳子,发出幽幽历芒。

谷神通却如未觉,目光兀自凝在那和尚身上,对手神通行将及身,才将身子一侧。霎那间,三人心头陡沉,均生出怪异之感,左飞卿的“驭风诀”、虞照的“雷音电龙”、仙碧的“乱神”,三大绝学,无论虚实,尽皆撞中一堵软墙,随着谷神通逍遥一转,全被轻轻弹开。

这古怪念头尚未消除,就听谷神通一声长笑,爱酷小说论坛,目光澄澈,襟袖飞扬,拳掌飘飘,挥洒而来。他的招式殊无定规,有如行云流水,又似拈花斗草,仿佛漫不经心,实则举手投足,无不妙合天理。三人攻他,全无一隙可入,他攻三人,却如天坠山崩,殊难抵御。三人的阵行合而复开,开而复合,几度行将崩溃,所幸风雷相薄,亦是暗合天道,左飞卿和虞照二人神通相济,风雷转生,往往能于绝境之中生出莫大潜力,屡屡扭转败势,勉力支持。

赢万城嘿笑一声,说道:“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东岛传了三百多年,高手也出了不少。‘镜天’花镜圆号称无敌,然而年代太远,老夫也没有亲眼见过。但你老爹的神通,老夫却敢打赌,三百年来,东岛之内,无人能及。”

“这话我爱听”谷萍儿先是一喜,继而撅嘴道,“难道这三百年来,东岛的高手都是吃干饭的吗?竟然没有一个人比得上爹爹?”

“不是这个道理。”赢万城摇头叹道,“别的神通,只要天资足够,勤奋刻苦,总有练成之日。但这“天子望气术”,勤奋天资固不可少,但要当真练成,却需要莫大的运气。”

“运气?”谷萍儿微感诧异,“什么运气?”

赢万城将手杖一拄,徐徐道:“萍丫头,你知道屠龙术的故事么?”

“怎么不知道?”谷萍儿笑道,"朱漫平为了学屠龙之术,倾家荡产,花了整整三年,结果练成之后,却发现世间竟然无龙可屠,这门手艺算是白学了。”

“不错。”赢万城道,“屠龙之术之所以无用,是因为无龙可屠;但若有龙可屠,这门本事不是可以大放异彩么?‘天子望气术’所以能够练成

便是因为天地间出现了一条惊天动地的真龙。”

“真龙?”谷萍儿一转念,倏地脸色发白,“万归藏?”

赢万城默不做声,望天半晌,忽地叹道:“萍丫头,你爹这一身本领,实在是万归藏逼出来的,若无当年的万归藏,便无今日的古神通了。”

话音未落,忽听轰隆一声,二人同时一惊,转眼望去,

只见浑和尚木然而立,宁不空却攥着一把枯枝,侧耳凝听,倏一扬手,一根枯枝如电射出。浑和尚头也不回,反袖一拂,轰隆巨响火光飞散。

宁不空大喝一声,双手齐施,接二连三发出枯枝,浑和尚却是随意挥洒,拳挥袖舞,将“木霹雳”一一震开。轰隆之声不绝于耳,浑和尚周身火雨缤纷,飘扬不尽。众人看得骇然,三祖寺僧众更是惊奇万分,心想这浑和尚终日聋哑愚钝,在寺内劈柴为生,寺内任何沙弥杂役均可恣意欺辱。万不料这孱弱老僧竟然身怀如此神通,当真不可思议。在场僧人中,十有八九轻贱过这聋哑老僧,此时念起往事,无不追悔莫及,若非碍于叶梵威势,早就撒开两腿,各自逃命去了。

赢万城瞧得白眉连耸,蓦地沉吟道:“奇怪了,这厮的大金刚神力竟是真的。”

谷萍儿奇道:“难道他也是金刚传人?”

赢万城不答话,苦思半晌,蓦地一拍额头,高叫道:“我想起来了,老夫年少时,金刚门的冲大师曾来东岛拜访,身旁随了一位中年僧人,又聋又哑,对冲大师十分恭敬。当时岛王问起,冲大师曾说道,这聋哑僧本是六安镇的镖师,被仇家陷害,割舌穿耳,垂危之际,冲大师凑巧路过,将他救下。这聋哑汉子事后堪破世情,又想报答冲大师的恩情,执意遁入空门,屈身为仆。想起来,眼下这位就是聋哑僧人了。”说到这里,他眉头拧起,目视浑和尚,心中疑惑:“如今已过六十余年,冲大师之后,金刚一派已传两代,算起来,老和尚的年纪当在百岁开外了。”

谷萍儿忽地好奇道:“赢爷爷,人说大金刚神力一脉单传,怎么今天冒出这么多传人?谁是真的,谁又是假的?”

赢万城冷冷一笑;“学了大金刚神力就是金刚传人么?不见得吧。”谷萍儿撅嘴道:“怎么不见得?难道金刚一派还有别的神通?”

“那倒没有!”赢万城道,“金刚们传了六代,无一不是禅林巨擘、旷世人杰,又岂会被叶梵这小子三拳两脚打倒?至于这聋哑僧么,不过是一介老仆,因为侍奉两代金刚传人,凑巧学了点大金刚神力,虽有神通,但比起两位主子,却是差了老大一截。”

叶梵远远听见,满心不是滋味,高叫道:“他二人若不是金刚传人,谁又是金刚传人?哼,不妨叫来,看叶某打不打得倒他?若是叫不来,金刚一派就算绝了种,断了根,从此以后,江湖除名。”

说话间,巨响忽歇,宁不空枯枝告罄,阴着脸阵阵喘息。浑和尚却一抬足,走到叶梵身前,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在地上写了一行字;“金刚传人,命数天定,正眼法藏,横绝古今?”银钩铁划,入土寸许。

叶梵一怔,忽地笑道;“正眼法藏,横绝古今?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不过奇怪,金龟说你被人穿了两耳,怎么还能听见老子说话?”

浑和尚笑笑,续写道;“耳不闻而心聪,口不言而心辨,鼻不嗅而心香,眼不见而心明。”

叶梵狂悖狠毒,悟性却是极高,若不然也不能将“鲸息功”练到这般地部。见这字迹,心头震动,只觉大有文章,略一沉吟,点头道:“听说佛门六通中有一种‘他心通’,想来和尚你耳朵听不见,心里却能明白我的意思。”

浑和尚点点头,又写道:“檀越根性不弱,可惜戾气太重,蒙蔽性情。还望慈悲为怀,放过三祖寺的僧众。”

叶梵嘿嘿一笑;“老子向来言出必践。老和尚放心,说好了接一掌走一个,老子决不大第二掌的。”说着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浑和尚白眉一挑,神色忽变凝重,写道:“既如此,和尚便代这些僧人迎接足下的掌力。”写罢缓缓起身,目光淡淡有神,注视叶梵。

叶梵一怔,转过眼粗粗一数,笑道:“二十二个和尚,二十二掌,老和尚,你想好了?”浑和尚白眉下压,若有叹息之色,徐徐点了点头。

众僧无不动容。三祖寺中佛法败坏,道德无存,众僧大多欺辱过浑和尚,故而私心猜度:“这和尚心记前仇,必会报复。”万不料浑和尚风骨高峻,以德报怨,众僧一面惊喜,一面却是大感疑惑,只觉不可思议。

叶梵一跷大拇指,赞道:“好和尚,如你所愿。”双肩一耸,沉喝一声,并不出掌,反而足尖点地,绕着浑和尚奔走起来。

浑和尚一掌直竖,一掌横胸,低眉垂目,宛然入定,任由叶梵越转越快,渐渐形影模糊,仿佛化身百人,影影憧憧,连成一道湛蓝光轮,绕着浑和尚流动不绝。见者无不骇异:“九变龙王以身法称雄东岛,而今看来,不漏海眼也不遑多让。”

寻思之际,忽听一记闷响,悠长震耳,叶梵身影忽凝,啵的一声,向后跳出,脸色阴沉,呼吸微微急促。浑和尚却是姿态不变,脸上血色一闪而没。

叶梵目视浑和尚片刻,忽而笑道:“一十三掌,十三个和尚。”

众僧闻言,恍然大悟,原来瞬息之间,二人已对了一十三掌,只是叶梵出手太快,十三掌浑如一掌,掌力交接之声亦太密集,听来仿佛只有一声。

叶梵随手指点,点出十三个和尚。脱身的僧人侥幸者有之,感佩者有之,欺辱过浑和尚的更是多有惭愧,一时乱哄哄的,均不走开,都想观看结果。

叶梵点人时,有意留下几个性字辈老僧,点完了人,大声道:“还剩九掌,老和尚当心了。”吐一口气,沉身运掌,蓦地嘿的一声,身形一纵,双掌推出。

这一掌是他生平绝学,包含“六大奇劲”的诸般变化,一掌之中,前后劲力十重,每一重各不相同,或外放,或内敛,或直击,重叠相生,极难化解,是以论到威力,那十三掌加起来也不如这一掌凌厉。

浑和尚竖掌于胸,夺的一声,二掌相交,浑和尚身子倏晃,一股紫气却从颈下腾起,直透眉梢。

“还剩八掌。”叶梵不进反退,双掌圈转,嗖地拍出。浑和尚举手一拦,却退了半步,刹那间面如血染。但不容他喘息,呼的一下,叶梵第三掌拍来。浑和尚横臂一拦,咔嚓一声,小臂齐肘而折。

众僧一片哗然,均想浑和尚纵使不敌叶梵,也不至于如此不济。叶梵也是面露疑色,敛掌直起身来,高叫道:“老和尚,你怎地只守不攻,瞧不起人么?”

浑和尚随手将断臂接上,双手合十,只是微笑。

叶梵目透怒色,沉哼道:“好。”双眼陡张,咄的一喝,第四掌如雷拍出。浑和尚双拳齐拦,蓦地口角一颤,溢出血来。

众僧见他吐血,一阵哄然,心中更是迷惑极了,不知道浑和尚为何宁肯受伤,也不还击。叶梵注视浑和尚,冷冷道:“老和尚,你若只守不攻,性命可是不保。”

浑和尚攒袖抹去口角鲜血,缓缓屈下一膝,含笑写道:“若是全力攻守,两败俱伤。我本救人,奈何伤人?”

叶梵脸一沉,寒声道:“和尚,你不全力相拼,就是瞧我叶梵不起了。”浑和尚笑笑,并不回应,叶梵目透历芒,喝道:“老和尚,我瞧你撑到几时?”蓦地竖掌如刀,徐徐斩来,掌缘四周,竟无一丝风声。

赢万城脸色微变,脱口道:“裂海斩。”话未说完,浑和尚双臂向上拦住来掌,蓦地身子一震,倒退两步,站定时脸色骤变,一口鲜血如箭喷出。

叶梵不禁动容,沉声道:“老和尚,你真不怕死?”浑和尚摇了摇头,伸出五个指头,目光扫去,望着剩下的五个僧人,面露悲悯之色。

场上倏地静下来,众僧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瞪着这聋哑老僧,身子因为紧张,微微发起抖来。

忽听一声大吼,有如伤虎哀啸。叶梵转眼望去,虞照踉跄后退,面色煞白,左飞卿则从天上飘落,肩头一点儿血迹慢慢扩大。再瞧谷神通,面容如故,左手拎着北落师门,右手食指如锥,抵在仙碧喉间。北落师门桀骜不驯,四爪乱抓乱舞,大声咆哮,奈何颈皮被制,任它如何反抗,均是无益。

叶梵自诩岛王传人,平生以谷神通为偶像,见他打败西城三大高手,自己却制服不了一个无名老僧,心里甚是恼火,蓦地长吸一口气,双掌微沉,徐徐推出。掌力所至,浑和尚瘦小的身子忽如纸鸢抛起,远远跌出两丈,口鼻流血,挣扎不起。

叶梵收势吐气,转过身来,盯着性觉等人,冷笑道:“很好,还剩四个,都是首脑,一个一个来……”话未说完,忽见众僧目现奇光,盯着自己身后,叶梵心中微沉,转过身来,正巧见到浑和尚颤巍巍爬将起来,满脸是血,一步步缓缓走来。

叶梵微觉恍惚,继而怒道:“爱酷小

说论坛,老和尚,这群臭和尚没一个好货,你何苦为了他们,死不服输?”浑和尚仍是笑笑,不置可否。叶梵盯着浑和尚瞧了片刻,脸色渐渐阴沉,点头道:“很好,你要舍身成仁,我成全你便是。”

此时浑和尚伤势沉重,别说四拳,一拳便会送命。施妙妙瞧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向谷神通急道:“岛王还请下令,让叶梵罢手。”

谷神通一皱眉,摇头道:“妙妙,你不知这位大师的苦心。”妙妙奇道:“什么苦心?”

谷神通道:“你听说过‘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的故事么?”施妙妙道:“这是佛门典故,但与眼下有什么相干?”

谷神通叹道:“这两个故事,均是佛教大圣为了点化众生,甘愿将自身付之饿鹰猛虎,任其撕裂吞噬。而今三祖寺佛法衰微,禅风不振,寺内僧众沉迷于名利贪欲,不知本来,不明大道。是故眼下这位高僧,趁此机会以自身性命为赌注,效仿先圣,点化这群迷途弟子。至于这些僧人能否明白他的苦心,那就难说的很了。”

这番话有如晨钟暮鼓,一字一句,敲在众僧心头,尚未脱难的性觉、性明、性智、性海四人均是变色,低头默想,回顾平生,脸上神色明暗不定。

施妙妙忍不住道:“但岛王再不阻止,这位大师便会死的。”谷神通苦笑道:“这位大师堪破生死,死又算得了什么?

我让叶梵停手不难。但若如此,三祖寺僧众沉迷如故,这位大师岂非前功尽弃?”

说到这里,浑大师转过身来,向着谷神通合十微笑,谷神通亦点头示意,悠悠叹道:“生命可贵,大师还请三思。”浑大师只是淡淡一笑,凝立不动。

施妙妙年少情热,不解佛理几微,听了半天,只觉这道理不可理喻,暗暗撅起小嘴,把银鲤扣在指间,寻思:“岛王真不懂事,这位大师菩萨心肠,怎能见死不救?还说什么饲虎饲鹰的怪话,哼,你若不救,我便来救,叶梵再出手,我就用‘千鳞’射他。”想着睁大妙目,一瞬不眨,凝视叶梵。

谷神通的话叶梵字字听得明白,但他心肠冷硬,胜过饿鹰馁虎,平日里折磨犯人,犯人越不屈服,他越是精神抖擞,直要折磨到对方屈服为止。此时浑和尚舍己度人,无比执着,但这分执着,却正挑起叶梵心中戾气。一时间,他望着浑和尚,眸子深处涌出一股狂意,蓦地纵声大笑。

施妙妙深知叶梵性情,知他笑声一歇,便要立下杀手,一刹那,也将“北极天磁功”提到极致。

这时忽听一声佛号,有人道:“且慢。”叶梵转眼望去,只见性觉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到浑和尚身前,深深一揖,转身道:“叶施主,剩下四掌,由贫僧接吧。”

众人见状,无不吃惊,叶梵打量他一眼,笑道:“

你接得下四掌?”性觉为性海所败,伤势甚重,闻言苦笑不答,心道:“接得下如何?接不下又如何?左右是死,不连累这聋哑圣僧就好。”

心念未绝,性明忽地大步走来,盯着叶梵,大声道:“性觉师兄,你接两掌,我接两掌,区区四掌,也不算多。”

性觉甚是讶异,未及答话,忽听性智冷冷道:“贫僧这一掌贫僧自理,要你充什么好汉?”说着走来前来,与性觉、性明并肩而立。叶梵一皱眉,忽而道:“三人四掌,还剩一掌如何分派?”话音方落,便听性海涩然道:“不劳足下关心,剩下一掌,分派给性海便是。”说着步履蹒跚,走到近前,面对叶梵。

这四僧品行不堪,此时忽有此举,三祖寺僧众亦惊亦喜,各自双手合十,口宣佛号,眼中流下两行热泪。

叶梵扫视众人,蓦地哈哈大笑,朗声道:“一人一掌,想得美呢?只一掌,叶某便送你们去西天参佛。”说话间并不作势,身周尘土却无风而动,飞旋起落,叶梵身子一缩,俨然小了一半。

“一空沧海式!”施妙妙心神大震,心知这一式去若沧海成空,在场诸人,只怕唯有谷神通能够正面其锋,但因这一招倾尽全力,出招者本身并无真气防护,自己倘若发出“千鳞”,势必伤了叶梵。想到这里,不觉心生犹豫,矛盾起来。

性字四僧均是有伤在身,眼见叶梵声势,心知他掌力一出,必无幸免,当即不约而同互挽手臂,结成人墙,将浑和尚挡在身后。这四人往日利字当头,勾心斗角,此时却为了一个残废老僧,同心协力,心中一时俱都涌起莫大感慨,回顾以往劣行,无不羞惭。

“咄!”叶梵身形暴涨,双掌推出,性字辈四僧均将眼一闭,暗叫一声:“罢了。”

劲气袭身,来如天坠,这时,忽就听见“啵”的一声大响,余韵悠长,满天劲气,倏尔消灭。

四僧大吃一惊,张眼望去,却见场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少年,双拳紧攥,脸上露出茫然之色。

第38章 破壁

空虚感越发强烈,身子正自一点点融化,融化的痛楚清晰可觉。陆渐也曾听说过千刀万剐,但深信那刀刃寸割之苦,决不及眼下之万一。

正觉难受已极,那融化之苦忽然烟消,陆渐身体陡然缩小,肌骨塌陷,筋骨易位,奇痛奇麻,奇酸奇痒,各种古怪滋味,实非言语所能形容。不多时,易筋错骨之苦忽又消失,朦胧中,眼前白光闪动,陆渐定神一瞧,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长不满尺的婴儿,chi luo娇nen,粉红发亮。举头望去,竟又到了那黑白世界,白光万丈,炽烈无比,向黑暗一方拼命侵蚀、挤压,黑暗一边却越发浓重,那黑色盈盈欲动,似要流将出来。黑暗里,亿万星辰发出刺目奇光,忽听天崩地塌般一声巨响,群星动摇起来,啸响震耳,漫天星斗如万箭齐发,化作千万道星芒,向着陆渐射来。

星箭穿体,冰痛刺骨,远非人类所能忍受,然而星群亿万,数不胜数,坠落纷纷,无穷无尽。陆渐痛不欲生,但又欲死不能。这极刑也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陆渐痛得麻木时,眼前的白光才暗淡下来,倏尔不见,四周陷入不见五指的黑暗,身边似有万钧重压,层层裹来。陆渐几欲窒息,奋力挣扎,然而越是挣扎,压力越大,就当忍无可忍时,眼前忽有光亮闪过,举头望去,那极黑极暗之中,翕约闪烁,若有一点星芒。

霎时间,陆渐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忍受那无穷重压,手足并用,向着那点星光攀去。爬得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慢,光yin在此失去力量。那星光既似伸手可及,又如在太虚深处、宇宙彼端,怎么也无法触及。陆渐几度绝望,求生之念却又无比强烈,促使他从那重压中蠕蠕前行。不知怎地,上攀一分,重压越少一分,陆渐身上的气力也多一分,此消彼长,陆渐越爬越快,身子越来越轻,四肢越发强健,似乎再非chi luo婴儿,随那爬行越长越大,心中求生之望也越发强烈。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点星光忽地明亮起来,陆渐蓦地发现,那里并非星光,而是一个小**口,自己若在万丈井底,那穴口就是向外的井口。

陆渐恨不得欢呼大叫,又爬出时许,头脑一凉,身子没入光亮中,不及欢喜,耳边一声巨雷轰然炸响,陆渐眼前一亮,四周景物渐次明晰起来。

最先入眼的是一张娟秀的脸庞,爱酷小说论坛,妙目微阖,神色木然。尚未明白发生何事,陆渐忽又听见一声巨响,沉闷如雷,仿佛来得极远,经过重重阻拦,到此地骤然爆发,震得四周山壁嗡嗡作响。

雷声贯耳,陆渐浑身激灵,慢慢生出知觉,幻境中的痛苦丝毫也无,却有一种虚tuo如死的疲乏。

忽见那少女秀眉一颤,面容绷紧,流露出极大痛苦。陆渐见状,脑子豁然一亮,之前的记忆点点滴滴浮了上来。

“宁姑娘。”陆渐叫了一声,却觉嗓音细弱低微,几不可闻。知觉从双眼、心口向外扩散,陆渐慢慢发觉自己坐在一个圈圈奇妙虹彩,从上而下,暗紫变为金红,金红变为粉白,粉白化为靛青、靛青化为墨色,宛如一大方墨玉,晶莹透亮,瑰丽无方。

“天生塔?”陆渐陡然清醒过来,远处闷雷渐渐远去,初如爆竹,渐次轻柔,化为剥剥之声,犹如灯花爆响。

陆渐不知这声音来自“木霹雳”,更不知浑和尚与宁不空在天生塔处殊死相搏,也不知那爆炸声越来越远,正是浑和尚将宁不空远远引开。他呆呆听着,直到爆炸声消失,四周重新陷入无边沉寂,方才猝然醒转,这时但觉宁凝身子慢慢ruan了下去,伏向自己肩头,隔着薄薄的衣衫,火热娇躯阵阵颤抖。

陆渐吃了一惊,一抬手,忽觉身子竟能动弹,便叫一声“宁姑娘”抱起宁凝,但觉她的身子柔若无骨,轻如蝉蜕,颤抖一阵一阵,眉间痛色越发强烈。

“她病了?”陆渐努力回忆前情,最后记得的却是被宁不空一指点在胸口,之后便是无穷痛苦,劣诒鸬模?蔷腿?徊恢?恕?br />
陆渐定了定神,见宁凝双颊火红,内中似有一团火,就要燃烧出来,将她身子燃尽,当下忍不住大声叫喊她的名字,但宁凝早已陷入“黑天劫”中,目不能见,耳不能闻,口不能言,心之所觉,只有痛苦空虚,神之所见,只有黑天幻觉。

陆渐本就不是颖悟之辈,遭遇这般奇事,更难领悟,一时间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发生何事,他无法可想,不由寻思:“宁姑娘定是病了,当日我曾以‘大金刚神力’救活阿晴,今日且试一试,看能不能救活宁姑娘。”

他一想到救人,便浑然忘了“黑天劫”之苦,当即起身,默想“三十二身相”,一一使来,他身具劫力,后十六相一旦明白,借力使来,十分容易,使过一遍,陆渐心中灵光一现,豁然明白到无须变相即能运劲的法门,顿时心中狂喜,扶起宁凝,让她与自己盘膝对坐,双手握住她纤纤柔荑,但觉入手凉腻柔ruan,细如精瓷,不自觉想到姚晴,心神微荡,忍不住抬眼望去,却见暮色尽暗,星月浮现,清辉星芒交辉映射下,映照四面晶壁,蓝荧荧玄冰也似,冰蓝色的光华勾勒出宁凝的脸庞,秀丽之外,更添冷艳。

陆渐心神微微恍惚,喃喃道:“阿晴,阿晴……”宁凝昏迷中俨然听见,娥眉微蹙,身子轻轻一颤。陆渐知觉,猝然而惊,方觉出眼前佳人并非姚晴,不由暗自苦笑:“我疯了么?这当儿还胡思乱想。”当即摒弃杂念,借力生出“大金刚神力”,源源度入宁凝体内。

过了半晌工夫,宁凝脸上痛苦渐消,眉宇也舒展开来,蓦地张眼,tuo口叫道:“你做了什么?”话音未落,忽见陆渐眉头紧皱,面容扭曲,原来他方才tuo劫,便行借力,又将“黑天劫”引发,陷入劫中。

这神情宁凝再熟悉不过,不及多想,便依沈舟虚所传的借力法门,与陆渐四掌相对,转化劫力,绵绵注入他体内。然而所借之力既多,黑天第二律“有借有还”效力又生,空虚之感汹涌而至,宁凝正觉难受,忽觉一股炽烈真气自掌心涌入,须臾填满全身,满足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但不多时,陆渐借力已尽,劫数又至,宁凝精力却已圆满,忙又借力转化真气,注入陆渐体内。

这么反反复复,陆、宁二人互救互治,忽而空虚痛苦,忽而无比喜乐,有如冰火骤替,冬去春来,感受之奇妙,除却两人,从古以来,并无一人曾经领略。

月已中天,光华如水银也似,从头顶穴口注入,“天生塔”内冰魄流光,银色的塔壁下浮动这暗沉沉的蓝色。“黑天劫”的生灭越来越快,苦乐转换也越来越频,陆渐、宁凝心惊不已,均想停下来询问对方,以明白到底发生何事,然而不知怎地,二人体内劫力自发自动,欲停不能,已然不再经由二人控制,而是自行转化为真气,源源不绝注入对方体内,劫力化为真气,真气化为劫力,经由二人四掌,来来去去,借借还还,俨然自成一个循环。

二人越发吃惊,欲要分开双掌,但不知为何,四只手掌似被一种无形之力牢牢胶合,二人用力越大,胶合之力也就越大,二人使尽气力,也难分开,欲要张口,那痛苦空虚之感顿时涌现,令人说不出一句话来。

光yin暗换,月渐西沉,冰魄般的银光淡去,冰蓝的辉芒遍洒塔中,浸染着二人的须发眉眼、肌肤衣袂,仿佛置身梦幻,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四下静悄悄的,似能听到两颗心跳动的声音,一颗强劲有力,一颗柔弱细微。一切痛苦空虚、喜乐满足似从身子里抽离,再也无法感知,两人的身心笼罩在一股从未有过的宁静中,神志渐渐模糊,在黎明来临之前,倏忽遁入无思无梦的空寂之境。

沉寂中,陆渐渐忽觉灵机震动,一股喜悦满足之意从内心深外涌起,倏尔清醒过来,忍不住张眼望去,忽见宁凝一双乌黑漆亮的眸子也正凝视自己,见他望来,双颊倏尔绯红,低下头去。

陆渐呆了呆,举目望去,穴口处一方天穹净如明瓦,湛蓝无翳。陆渐心血一涌,冲口而出:“宁姑娘,出了什么事?”话一出口,才恍觉自己竟能出声,所有空虚苦痛,早已消失无踪,再瞧双手,不知何时,已和宁凝纤手分开。

宁凝抬起头来,深深望着他,神色似哭似笑。陆渐更觉诧异,皱眉道:“宁姑娘,你怎么啦?不舒服么?”宁凝沉默一会儿,望望天色,忽道:“这是什么地

方?”

陆渐道:“这里是金刚一门的埋骨之所,浑和尚叫它天生塔。”

“浑和尚?”宁凝沉吟道,“莫不就是那个老和尚?爱酷小说论坛,他从爹爹手里将我们救到这里。爹爹跟踪赶来,他出洞抵挡,也不知胜负如何?”她心中忐忑,既不希望老父有所伤损,又不愿父亲伤了那位好心老僧。

矛盾之际,忽见陆渐站起身来,舒展四肢,蓦地咦了一声,脸上流露惊讶之色。宁凝道:“怎么?”陆渐挠头道:“奇怪,我身子里怪怪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宁凝道:“如何奇怪?”陆渐道:“像是很空,又像很满,劫力进入显脉变成真气,真气却又进入隐脉化为劫力,这么变来变去,好像永远也不会完。”

宁凝默察体内,果如陆渐所说,体内劫力真气自给自足,隐脉显脉连成

一体,自成循环,而又无借力之后的空虚难受。宁凝略一思索,忽然明白其故,心中悲喜交集,眼中酸热难禁。

陆渐见她眉眼泛红,忍不住道:“怎么啦?”宁凝沉默片时,忽地轻轻叹道:“我在想,或许‘黑天劫’已被我们破去了。”

陆渐听得发怔,忽地施展变相,将“三十二身相”陆续变出,变了一遍,再变一遍,但觉流畅自如,呼吸间劫力化为真气,仿佛无穷无尽。陆渐将“三十二身相”使到熟极而流,也不觉有“黑天劫”发作之象,反之真气越发洪劲,在体内鼓荡汹涌,无以宣泄。陆渐不由得纵声长啸,啸声雄劲高昂,在塔内反复激荡,有如巨浪拍岸,春雷滚滚,震得簌簌落下一阵石屑。

宁凝在旁边听着,只觉气血翻涌,心中难受,不自禁捂住双耳,但那啸声有若实质,透过双手钻进耳中。宁凝若非贯通隐、显二脉,修为大增,必被这啸声震昏过去,饶是如此,仍觉心跳加速,血为之沸,四周塔壁也似晃动起来,不由大叫道:“陆渐别啸啦,再啸这洞子便要塌了。”但这喊声汇入啸声中,却如涓滴大海,转瞬即无,哪里能够听见。

陆渐长啸已久,仍是无法泻尽体内鼓涨真气,爱酷小说论坛,蓦地住口,纵身一跳,竟跳起四丈。陆渐未料到自己跳得如此之高,吃了一惊,慌乱中仓促变相,使出刚练成的“扶摇相”,双臂分开,如大鹏展翅,xiao yao一旋,化解下坠之势,再变“龙王相”,脚如龙尾,扫中左侧塔壁,借力上蹿数丈,又变“长手足相”,手脚齐施,撑中右侧塔壁,又向上蹿,中途变“神鱼相”,灵娇翻腾,以“雄猪相”在左侧塔壁上一撞,拧身右蹿。

如此凌空变相,捷如飞鸟,忽左忽右,越升越高,宁凝翘首而望,当真提心吊胆,直看到陆渐纵跃自如,略无滞se,才略略放下心来。

天生塔上窄下宽,塔顶处仅能容人,陆渐变化自如,纵到塔顶,双脚撑住塔壁,伸手探去,却觉塔顶并非通透,而是嵌了一块磨盘大小的晶石,与塔身浑融如一,坚固异常。无怪虽有天光泻入,却没有尘土雨露沁入塔内。

陆渐瞧着,循原路落回塔底,抬头仰望,只觉适才啸声之洪,变相之神,恍如一梦,绝非真实。

怔忡间,忽觉宁凝悄无声息,转眼望去,见她凝注石匣上方六大祖师的本相,皱着眉头,手指在墙壁上勾画。陆渐奇道:“宁姑娘,你做什么?”宁凝道:“这几幅画像各有一种奇特神韵,我想学着画出来,却不能够,也不知当初画画的人用的什么笔法?”

陆渐笑道:“听浑和尚说,这是金刚门六代祖师悟道后留下的本相,至于什么是本相,我却不知。”宁凝想了一会儿,摩娑那幅“九如祖师”的本相,微笑道:“所谓本相,或许就是风格之类的东西,你看这一幅小像,张扬凌厉,世间罕有……”

陆渐随她指点定睛望去,心头蓦地一动,一股奇怪之感油然而生,彷佛自己就是那壁上的九如祖师,九如祖师便是自己。

这奇怪的念头方才生起,宁凝便觉一股浩荡无匹之气从后涌来,她吃了一惊,转眼望去,只见陆渐眉宇上飞,双眼如炬,嘴角一丝笑意动人心魄,俨然貌睨古今,笑傲红尘,呼天唤地,唯我独尊。

宁凝没料陆渐显出如此风范,哪还似那个腼腆老实的后生,正觉骇然,忽与他目光一触,只觉那目光如枪似剑,透过自身双眸,直入内心,宁凝心神陡震,一颗芳心几乎挣破胸膛。

这当儿,陆渐目光忽又一变,浩然霸气消失无影,尽化一团天真,有如无邪赤子,混沌可爱。宁凝循他眼光瞧去,原来陆渐正望着“花生大士”那尊本相出神。随他目光扫去,每瞧一尊本相,气质便随之改易,看罢六尊本相,也就变了六种气度,狂放天真,沉寂潇洒,妙态各具,兼而有之。

陆渐并不知自身变化。看罢本相,心中跌宕,久久难平,好半晌才定住心神,侧目望去,只见宁凝怔怔看着自己,神色极为迷惑,不由问道:“宁姑娘,你瞧我做什么?”宁凝脸一红,不好意思再瞧,转过脸去,低声啐到:“谁瞧你了?”

陆渐脸涨得通红,掉转话头,讪讪笑道:“奇怪,这‘黑天劫’像是真的解啦,方才我用了那么多真气,也没有一点儿发作的意思。宁姑娘,你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宁凝望着他,欲言又止,忽地摇了摇头,双眼一红,泪水夺眶而出。陆渐讶道:“你哭什么?”宁凝泪眼模糊,看他一眼,蓦地恼起来,狠狠一甩袖子,怒道:“你这个傻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她心中气苦已极,蓦地坐在地上,抱着双膝号啕大哭。

陆渐既是不解,又觉委屈,见宁凝哭得伤心,心中固然有无数疑团,却也不敢再问。只是搓手搓脚,嘿嘿道:“宁姑娘,你又不是不知,我这人一贯傻里傻气的,也不知道说错什么话,惹你生气,不过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较真。”

宁凝听得心ruan,不忍见他着急,便抹了泪,好一阵才定下心神,慢慢道:“其实我不是生你的气。”陆渐道:“不生我的气,干吗要哭?”宁凝狠狠白他一眼,大声道:“我生我自己的气,还不行么?”

陆渐一呆,赔笑道:“爷爷常说‘气大伤身’,即便生自己的气,也不好的,啊哈,你瞧我的样子。”说着挤眉弄眼,竭力做出各种滑稽怪相,嘴里说到:“这是狗熊,这是猴子,这个啊,就是狐狸了……”

这些怪相都是当年陆大海做来逗陆渐开心的,只是陆渐xing子沉着,不爱此道,今日迫于无奈,第一次用了出来。宁凝知他一心要哄自己开心,再见他跳来跳去,卖力已极,欲要笑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蓦地起身,冷冷道:“这样子傻兮兮的,有什么好笑?”

不知怎地,陆渐见她难过,心中也不极痛快,悻悻道:“宁姑娘,爱酷小说论坛,我做错什么拉?你这么讨厌我。”宁凝瞪着他,眼圈儿倏又一红,恨声道:“我不但讨厌你,还想恨你呢。”

陆渐皱眉道:“这话忒也不通,恨就是恨,哪有想不想的。”宁凝望着他,心中一阵凄然:“你还不是傻子,竟能明白这个道理,唉,是啊,我虽然极想恨你,可怎么也恨不起来。”她心中乱如柔丝,百转千回,忽又双眼一热,落下泪来,唯恐被陆渐看到,一转身,向着出口走去。

陆渐自告奋勇道:“宁姑娘,我来开路。”说着施展变相,抢到前面,钻入那条天然甬道。

行不多时,便至悬崖边上,陆渐探头一瞧,不觉大惊,敢情两面崖壁上到处都是火焚痕迹,那两条古藤被烧成两条乌炭,不堪再用。如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若无绳索xia chui,两人势必困在此地。

陆渐略一沉吟,忽道:“宁姑娘……”宁凝蓦地冷冷道:“谁是你宁姑娘?”陆渐道:“不,不叫你宁姑娘,又叫你什么?”宁凝冷哼了一声,道:“我叫宁凝,你叫我名字就是。”陆渐笑道:“这么叫,岂不生分?干脆我也学莫乙他们,叫你凝儿吧。”

宁凝怒道:“你敢这么叫我,我,我……”说着伸出手在陆渐肩头一推,喝道:“信不信,我推你下去……”不料略一用力,陆渐便哎呀一声惨叫,向前一倾,手舞足蹈栽下崖去。

宁凝骇然无及,自忖出手虽猛,落时却很轻柔,怎么真将陆渐推了下去?难不成打通隐脉显脉之后,举手投足便有极大力量?她心胆欲裂,扑到崖前,凄声叫道:“陆渐,陆渐……”叫得两声,嗓子便哑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深谷里雾气茫茫,不能物视,宁凝的叫声化作阵阵回音,悠悠不觉,宁凝泪眼迷离,痴痴望着谷底,寻思道:“我竟杀了他,竟杀了他,我真是傻子,本就不关他事,何苦要恨他怨他?若不恨他怨他,也就不会推他下去,纵然不是我的本意,他却因我而死……”想到这里,她悔恨莫及,万念俱灰,站起身来,望着谷底,心想:“也罢,我与他此生终然无望,生不能同衾死后同穴也是一般。”想着纵身一跃,向着崖底落去。

耳边风生,雾气迷眼,就在下沉变快之际,宁凝腰身忽地一紧,被人抱住。她吃了一惊,掉头望去,只见陆渐一手扣住一块凸石,一手抱着自己腰身,脸上满是惊诧之色。

宁凝吃惊道:“你,你没死?”陆渐露出尴尬之色,嘟囔道:“我当然没死,你,你干吗也跳下来?”宁凝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装模作样掉下悬崖,其实却凭着变相,抓住崖上凸石,贴崖吊着,专门吓唬自己。

宁凝羞怒交迸,双拳齐出,雨点也似落在陆渐身上,骂道:“臭贼,臭贼。”陆渐任她捶打,苦着脸道:“我本想假装坠崖,吓你一吓,待你着急时再跳上去,哄你高兴,万不料你也跳下来,若非我手快,可就糟啦。”

宁凝听到这里,募地停了拳,扁了扁嘴,哇地哭了出来。陆渐一惊,力贯手臂,喝声“起”,翻身纵回崖边,轻灵矫健之处连他自己也觉讶异,仿佛不论何时何事,一动念头,身子便能做到,说是心想事成也不为过。

正自惊奇不解,宁凝忽又从后挥拳打来,陆渐大金刚神力已成,宁凝这般捶打,浑似给他挠痒,但无论如何,这少女往日对自己百般怜惜,如今却似与自己仇深似海,变化之突兀,让陆渐心中大不舒服,当下虎起脸道:“你干吗这样恨我?”

宁凝泪如走珠,气苦道:“你,你干吗要活着?要是生来便死,那才好了。”陆渐听得憋气,闷声道:“你既然巴不得我死,干吗又要救我?”宁凝道:“那时侯我还不知……”说到这里,微露凄然之色,摇了摇头,又流下泪来。

陆渐焦躁起来,道:“你这人,又不说缘由,总是哭哭啼啼,若有什么伤心事,我不知道,又怎么劝你呢?”宁凝冷哼一声,道:“才不要你劝。”

陆渐心中有气,说道:“不劝就不劝,如今之计,却是怎么上去。”宁凝道:“我不上去了。”陆渐盯着她,怪道:“你不上去,难道饿死在这里?”宁凝道:“死了才好,活在世上,总是难过。与其那样,还不如死在这里呢。”

陆渐见她秀靥惨淡,美眸黯然,说的似非戏言,怔了好一会儿,才挠头道:“纵然你不上去,我却非上去不可的。”宁凝咬了咬牙,冷笑道:“是啊,上面还有阿晴姑娘,你怎么舍得?”

她句句夹枪带棒,陆渐大感狼狈,说道:“你不还有爹爹吗?宁不空心肠不好,对你却还不坏……”忽见宁凝面沉如水,目透寒芒,陆渐与她四目一交,只觉冷到心里,大觉没趣,住了口,望着上方,忽将宁凝背了起来,宁凝吃了一惊:“喂,你做什么?”

陆渐道:“带你上去。”宁凝怒道:“我不上去。”陆渐懒得和她多说,吸一口气,运劲跌足,一纵十丈,直抵对面山崖,变相出脚,只一撑,有掠了回来,衣袂破空,嗖嗖有声,身若电走,在虚空中画出一个“之”字。

宁凝大急,叫道:“你放我下来。”陆渐此时全凭一口真气,以攀登天生塔的法子登上悬崖,闻声哪能答话?宁凝无力搬开陆渐手臂,又气又急,狠狠一口咬在他肩上

。陆渐痛得将头一缩,几乎岔了真气,所幸至危之中,隐脉劫力又生,于显脉紊乱之际转化为真气,又将真气逼入正轨。

陆渐定住真气,挥袖后拂,一股内劲凝如实质,撞中后方崖壁,去势转疾,化解坠势,但觉宁凝仍然咬着不放,竟似发了狠,要生生咬下自己一块肉来。

陆渐既觉吃惊,又觉迷惑,心道:“她一贯温柔解人,怎地这当儿几句话不投机,就似变了一个人?”当下咬牙忍痛,浑当那块肉没长在自己身上,箍紧宁凝身子,运足一口真气,几个起落,蓦地一个筋斗落在崖顶,又向前冲百步,才将宁凝放开。

宁凝这才松了口气,望着陆渐肩头血红牙印,既是伤心,又觉自责,哭道:“你干嘛救我上来?何不让我死了,岂不干净?”

陆渐肩头疼痛未消,手臂上还有道道抓痕,火辣辣生痛,听得这话,不觉一怔,叹了口气,给她揩去泪痕,苦笑道:“我也不知你难过什么,那么多危难都没有难住我们,天下还有什么事能困住我们呢?你放心,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在,任谁也不能欺负你的。”

宁凝听他ruan语款款,芳心忽ruan,抬起头来,见他目光温柔,刹那间身子火热,什么仇怨悲愁尽皆化为乌有,伸臂搂主陆渐的腰,将脸轻轻贴在他的肩上,朱唇颤抖,轻吻他的耳垂。

陆渐如被火灼,蓦地跳开,后退数步,双颊涨红,吃吃地道:“宁姑娘,你,你做什么?”

宁凝望着他,美眸一转,流下一行泪水,爱酷小说论坛,随即凄然笑笑,站起身,向远处走去。陆渐随在身后,半片脸都火辣辣的,少女朱唇那柔ruan馨香的感觉缭绕不去,然他心跳如雷,脑子里乱糟糟的,半点主意也无。

宁凝走了十余步,慢慢坐下,淡淡地道:“我渴啦。”陆渐听宁凝一提,方才想起,这些日子,自己粒米未沾,滴水未进。但不知怎地,却始终腹满神充,津液泉涌,不觉半分饥渴。他此时心乱如麻,乐得趁机走开,整理思绪,当即说道:“你坐一坐,我找水来。”说着胡乱拣一个方向,奔了过去。

走了好一阵,遥听远处水响,陆渐赶将过去,却是一道溪流,陆渐俯身溪边,以水浇面,溪水冰凉沁骨,陆渐神志为之一清,心中那份异样感觉却始终徘徊不去。陆渐望着水中倒影,蓦地骂道:“你忘了阿晴么?她如今吉凶未卜,你怎能与别的女子胡来?便是宁姑娘,也不成的……”嘴里自言自语,心里那一丝温馨仍是久久徘徊,他虽与姚晴相处日久,这般感觉却是从没有过的。

他越想越乱,伸手一搅,溪中形影流散,化作一片细碎波光。陆渐呆了好一会儿,蓦地想起自己走得匆忙,竟未备下盛水器皿,转头望去,但见溪边一块大石凹如石臼,当即抱起,但觉这石臼看来庞大,抱在怀里却和一只石碗也似,并不如何沉重。却不知这石臼三百斤重,两三个汉子方能搬动,他神力一成,才觉如此轻易。当下洗尽臼中泥土,盛满清水,抱在怀中大步赶回。

回到宁凝坐处,忽见石上空空,人影全无。陆渐微觉吃惊,只恐走错了道,四面瞧瞧,正是宁凝歇息之处,他心中涌起一阵慌乱,不由叫道:“宁姑娘……”叫了几声,林中传来隐隐回声,却没一人回应。陆渐正要寻找,忽见宁泥凝坐过的石块前有新刮泥痕,定睛一看,却是一行字迹:“陆渐,我不想见你,你也不要找我,就当你我从来没见过……”字旁点点青色痕迹,宛若泪痕。

陆渐望着那行字迹,蓦地双手一ruan,石臼下坠,砸中脚背,但也不觉疼痛。

站了许久,陆渐失魂落魄,向前走去,心中始终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黑天劫会被破去,又为何宁凝心xing大变,悄然隐去。他想破脑袋,也不能参透此中玄机,不由深恨自己太苯,想起谷缜来:“若是他在,一定能够猜到其中缘故,唉,也不知到哪儿能够见到他,若是见了,定要问个明白。”想着漫无目的,走了一程,忽听两声尖啸,啸声未灭,又传来几声嘶哑鸣叫。陆渐听出鹤唳,循声走去,遥见一只巨鹤傍依山石,举喙向天,嘎嘎哀鸣,空中两只苍鹰乘风盘旋,锐鸣有声,俨然是遥相对答。

那巨鹤体格极大,十分醒目,陆渐一眼就认出是赤婴子那只坐骑,但不知为何流落至此,双翅毛羽散乱,无力垂落,仿佛受了重伤,不能飞翔。

忽听鹰啼刺耳,东边一只苍鹰身化长电,利爪攥向巨鹤。巨鹤怪叫一声,修颈矫若灵蛇,绕过来爪,长长的鹤嘴狠狠啄向苍鹰右侧。它的颈喙均长,扭动灵活,这一啄威力极大,苍鹰利爪尚未攥到,先被啄中,不由得一声悲鸣,展翅飞远。

巨鹤未及收回长喙,忽觉狂风凛凛,从后掩来;另一只苍鹰急掠而至,双爪如钩,扣住鹤的长颈,利嘴疾举,狠狠啄向鹤头。那巨鹤不料两只苍鹰恁地狡猾,竟然声东击西,只觉颈脖刺痛难忍,呼吸艰难,不及转头,拼命一摆长颈,带得颈上苍鹰向身后大石撞去。

苍鹰尚未啄中巨鹤,便撞在石上,毛羽乱飞,口中哀鸣不已。另一只苍鹰厉啸一声,从天抓落,亦攥住一段鹤颈。鹰类利爪锁喉断骨威力极大,寻常猎物原本一抓便死,但那巨鹤也是长空之雄,未受伤时力搏雕隼,所向无敌,不但体格巨大,力量也大得出奇。此时不甘就戮,一边举喙抵挡鹰嘴,一边摆动长颈,将苍鹰带得撞向巨石。虽然毛羽纷飞,但两只苍鹰四只钢爪始终不曾松tuo。巨鹤力尽技穷,忽地伸颈长唳,唳声中愤怒悲凉,大有英雄末路之意。

陆渐听得心头怜悯,蓦地拈起两枚碎石,屈指弹出,哧哧两声,石子掠过鹰翅,射落几片飞翎,双鹰受惊,双双掠起,盘旋空中,发出阵阵怒啼。

陆渐不欲伤生,只想将起惊走,见其盘旋不去,便又拈起两枚细小卵石,心道:“且射它们的左翅翎毛。”神意所至,忽生异感,双目虽不能见,心中却清楚知觉,苍鹰翎毛根根毕现。陆渐暗自讶异,忽地玩xing大起:“既然如此且,射它们左翅第三根羽毛。”当即瞄准那翎毛,弹出石子,嗖嗖两声锐响,两只苍鹰身上各自飘落一根长翎,不偏不倚,恰是左翅第三根。

两只苍鹰料想知道厉害,双双啼了一声,展翅掉头,向远处飞去。陆渐却沉浸在奇感之中,心绪久久难平。忽听数声哑鸣,转眼望去,那只巨鹤鹤首低垂,颈上鲜血涔涔,点点滴滴。陆渐方知这巨鹤纵然凶悍,也奈不住两鹰齐攻,适才一搏,已受重创。当即抢上前去,欲要察其伤势,不料双手未至,那巨鹤蓦地抬头,狠狠啄来。

陆渐伸出二指,将那长喙拈住,巨鹤纵然使尽气力,也难摆tuo,一双乌黑眼珠溜溜乱转,甚是惶急。陆渐劫力所至,便知巨鹤左翅骨折,瘀肿化脓,料是那日中了苏闻香的奇香,从天坠落所致,颈部亦为鹰爪所伤,不止外伤厉害,更有一处胫骨行将tuo臼,陆渐只消再慢片刻,巨鹤长颈必被鹰爪折断。

既知伤势,陆渐说道:“大家伙,别乱动。”将一股真气注入鹤体,那巨鹤筋骨酸ruan,瘫在地上,发出咕咕哀叫。陆渐先将颈骨扶正,又将左翅断骨接好,抬起一枚尖石,划破肌肤,挤出脓血。然后沉心运气,“大金刚神力”浩浩荡荡,在巨鹤体内you zou数匝,“大金刚神力”既是伏魔神通,亦含佛门慈悲之力,神功所至,巨鹤血止肿消,痛楚也无。全身精力决荡,忍不住曲颈向天,发出数声清唳,双翅乱扑,欲要飞起。

陆渐见它如此情急,不觉笑道:“大家伙,还没完呢。”那巨鹤颇是通灵,明白了陆渐的善意,乖戾之心尽去,垂颈低首,露出驯服神态。陆渐道:“你等一等,我去去便来。”那鹤低鸣数声,宛然如答,陆渐不觉莞尔。他自幼贫贱,伤病后无钱看病,多是陆大海自寻草药煎熬敷治,几次之后,陆渐也颇认得几味止血消肿的草药,当下觑着草木浓茂处走去,攀崖附岩,采得几株草药,用石块捣烂了,缚在巨鹤伤处,再撕衣衫裹好,笑道:“大家伙,这下好了。”说罢转身走了几步,忽听身后嘎嘎有声,转头望去,但见那巨鹤一跛一跛,跟了上来。

陆渐摇头道:“大家伙,我还有事,你跟着我作甚?”那鹤仰颈长鸣,眼神温柔,一副留恋神气。陆渐见了寻思:“是了,它伤势未愈,若是遇上别的猛禽,仍难自保,救人须救彻,救鸟也是一样。”当即拍拍巨鹤背脊,笑道:“大家伙,你跟着我吧,待伤好了,你飞到天尽头也不妨。”那巨鹤乌珠一转,斜睨陆渐一眼,忽地举首向天,发出一声长叫。

陆渐哈哈大笑,赞道:“好骄傲的大家伙。”那鹤叫罢,忽地梳翎挥羽,挺胸曲颈,翩跹舞蹈起来。陆渐不知灵鹤舞蹈乃是服膺自身、甘为驱使的意思,一时瞧得有趣,也应着鹤舞,击节微笑。那鹤舞罢,傍着陆渐,挨挨擦擦,甚是亲昵,陆渐抚着它皎洁翎羽,定眼看去,只见那鹤眼角胸部均有伤痕,不似猛禽抓伤,却似箭伤,一双长脚也多有伤痕,结痂tuo落已久,但细细看来,仍能看出刀剑痕迹。

陆渐默然半响,暗道惭愧:“无怪这鹤见我又啄又抓,原来它屡为人类侵害,怀有极大戒心。唉,说起来,这世间禽兽杀生为恶,但求一饱,而人类为求自身享乐,sha lu无辜,才是真正的可恶。”想着意兴阑珊,叹了口气,走在前面。那鹤不能飞翔,只迈开细瘦长脚,紧随一旁,它一丈来高,昂首挺胸,神威凛凛相形之下,陆渐显得瘦弱矮小,再平凡不过。

行了里许,巨鹤忽地发出一声尖唳,唳声大有愤怒之意。陆渐隐约听出,说道:“大家伙,你叫什么?”说着足下不停,仍向前行,巨鹤忽地探啄,将他衣袖叼住,陆渐一怔,未及明白发生何事,便听远处隐隐传来人语,随即从远处山脚转出三人来,两高一矮,形状滑稽。

陆渐认得来的正是赤婴子、螃蟹怪和鼠大圣。三人也看到陆渐,均是一愣,赤婴子脸上皱纹蹙成一堆,怪笑道:“乖鹤儿果然在这儿,鼠大圣你没有骗我。”

原来赤婴子被莫乙擒住,关在嘉平馆内,鼠大圣驱使群鼠,钻入馆中将之找到,又趁沈舟虚一行不在,与螃蟹怪杀了看守的天部弟子,救出赤婴子。赤婴子一旦出困,便寻巨鹤坐骑。当日巨鹤受伤,为沙天恒丢弃在此间密林,生死不知,赤婴子执意来寻,眼见巨鹤无恙,大为欢喜。

巨鹤为赤婴子劫术所制,受其驱使,骨子里却恨他入骨。此时一见,分外眼红,一扑翅膀,便要扑上。赤婴子目射奇光,巨鹤与之眼神相交,曲颈垂首,发出声声哀鸣。陆渐见状踏上一步,挡在巨鹤身前,将袖一拂,目光如电,向赤婴子射去。

赤婴子不防他插手,恼怒起来,默默将劫术催到极致,眼中奇光更盛,射向陆渐。却不料他目光亮一分,陆渐亦亮一分,如此交替,霎时间赤婴子胸口忽似挨了一拳,热血直冲头顶,不由得倒退数步,面红耳赤,定睛望去,陆渐神完气足,双目清澈,哪有半分失忆之相?赤婴子心中不服,再使“绝智之术”,但与陆渐目光一交,胸口又如遭重拳,难过已极。顷刻间,他施术三次,便如挨三拳,蓦地倒退两步,一跤跌倒,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陆渐本无伤敌之念,只想舍身护那巨鹤,爱酷

小说论坛,万不料赤婴子瞪了自己几眼,便跌退吐血,心中不觉大为迷惑。他怎知道,此番天缘巧合,贯通隐、显二脉,无异于身具黑天、金刚两大神通,修为之奇,为开天辟地以来之所无,心智变得尤为通明坚固,神光朗照,智珠在握,别说“绝智之术”,世间任何迷魂幻术用在陆渐身上,均是以卵击石,不但无法伤他,反而极易遭受反击,身受重伤。

赤婴子作法自毙,脑子里巨响如雷,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起来,不由得又吐了一口鲜血,双目上翻,昏了过去。螃蟹怪见状哇哇大叫,挥舞巨臂,劈向陆渐。陆渐吃过他的苦头,见他来势猛恶,不敢大意,使出“天劫驭兵法”,勾住螃蟹怪手臂,使劲一拨。螃蟹怪顿时发出一声惊呼,身子如陀螺急旋,向着一面山崖撞去,眼看撞到,螃蟹怪蓦地怪叫一声,使出吃奶力气,伸臂扫向山崖,只听咔嚓一声,巨臂齐肘而断,螃蟹怪砰地撞上石壁,所幸这一记“千钧螯”消去大部分的冲力,不至头破血流,饶是如此,螃蟹怪仍觉五脏六腑绞在一起,隐隐作痛,两眼瞪着陆渐,流露恐惧之色。

陆渐不料这一拨威力至斯,心中震惊不在螃蟹怪之下,愣了一下,望着鼠大圣正要说话。鼠大圣见他目光射来,顿时面如土色,双腿发ruan,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一般。

陆渐皱眉道:“你别怕,我不伤你,只问你一件事。”鼠大圣颤声道:“大人请讲,小人知无不言。”陆渐道:“东岛西城约好在天柱峰相会,却是什么时候?”鼠大圣忙答道:“就是今日,我亲眼瞧着沈舟虚出了嘉平馆,向天柱峰去了。”

陆渐吃了一惊,继而又觉迷惑:“难道我与宁姑娘在天生塔中呆了两日?怎的感觉只有几个时辰一般?”他百思莫解,略一沉吟,又问道:“你们来时,瞧见‘玄瞳’宁姑娘么?”

“你说的是那个‘色空玄瞳’?”鼠大圣挠头到,“我们一路上却没见过的。”

陆渐大感失望,点了点头,走上前去,将一股真气打入赤婴子体内,真气雄浑无匹,只一转,赤婴子便即醒来,望见陆渐,露出害怕神气。陆渐拍拍他肩,又上前一步,为螃蟹怪接上断臂,方道:“你们三人从今往后,好自为之,念在大家都是劫奴,再饶你们这次,将来再若助沙天洹为恶,被我遇上,绝无这么好过。”

三人均是点头,陆渐瞧三人一眼,心中暗叹,携着巨鹤向天柱峰走去。

陆渐心念战约,心中焦急,不由越奔越快,那巨鹤随他奔得快了,伤口渗出丝丝鲜血。陆渐怕它伤疲难支,便放慢步子,不时将真气度入它的体内,巨鹤天赋异秉,再得金刚神力,顿时疲态尽去,精神抖擞,放开步子,不离陆渐左右。

奔了数十里,一人一鹤只停下来喝了几口泉水,吃了几枚ye果。陆渐不知怎的,越近那座插天高峰,越觉心神不安,足下转疾,不多时,天柱峰赫然在望。陆渐举目眺望,峰下百十人东一簇,西一簇,抱团站立。陆渐目光锐利,看到谷缜、姚晴均在其间,正觉喜悦,忽见叶梵双掌一挥,向浑和尚和三祖寺四僧拍去。

陆渐心头一震,步子陡疾,蓦地高高纵起,霎时间已到五僧之前,想也不想,挥拳送出。

这一下,双方均用上全力,拳掌未交,巨力先遇,发出“砰”地一声怪响,余波后震,传至陆渐身上,陆渐只一晃,拿桩站住,叶梵却倒退两步,脸上闪过一抹惊色。

陆渐接下来掌,回头望去,浑和尚面色惨白,口角鲜血长流,不觉抢前两步,左膝屈曲,沉声道:“大师,你还好吗?”

浑和尚面孔上闪过一丝笑意,指一指陆渐,并指写道:“很好,很好,金刚一脉,终有传人。”

陆渐一怔,望着浑和尚,只见他布满皱纹的肌肤下隐隐透出透明之色,不似人间颜色。这神色他亦曾在鱼和尚脸上瞧见,陆渐心头一跳,猛地悟及,这颜色正是金刚一门圆寂坐化的征兆。霎时间,一股悲凉涌遍身心,陆渐眼中涌出泪来,颤了数颤,低头写道:“大师传我神功,救我xing命,大恩大德,弟子永志不忘。”

浑和尚笑笑,又写道:“你是出家,还是在家?”

陆渐露出迷惑之色,写道:“何为出家,何为在家?”浑和尚写道:“出家便是出家为僧;在家却是留在俗世,做一位佛门居士。”

陆渐想了想,望向姚晴,叹了口气,写道:“弟子尘缘未尽,还是在家的好。”浑和尚淡淡一笑,写道:“很好,很好。”他与宁不空苦斗一昼夜,已有内伤在身,适才又连接叶梵掌力,至此油尽灯枯,勉强撑到陆渐来此,见他神通大成,心中再无挂碍,写完寥寥四字,便一手竖胸,一手平放膝上,双目xia chui,溘然坐化。

陆渐不想再见此僧,便成永诀,望着浑和尚遗容,心神一阵恍惚,忽听得四面佛号震耳,掉头望去,只见三祖寺僧众纷纷向浑和尚合十作礼,流露惋惜悲痛之色。xing觉蓦地上前一步,施礼道:“陆道友,贫僧不才,有一不情之请。”

陆渐见他眉目端正,气韵冲和,又似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一时不知虚实,眉头微皱。xing觉瞧出他的疑虑,苦笑道:“陆道友,xing觉得这位大师点化,

己皈正觉,日后潜修佛法,再无别念。”

陆渐胸中光风霁月,最不爱记人仇恨,见他说得诚恳,便点点头,说道:“你有什么请求?”xing觉道:“这位大师于我寺恩重如山,我等愧不能报,还请陆道友将大师法体送与小僧,在我三祖寺中安葬。”

陆渐心道:“三祖寺禅宗祖庭,在此安葬,也不辱没浑和尚大师。”当下道:“你有此心,再好不过。”xing觉唱一个喏,抱起浑和尚法体,方要向三祖寺走去,忽听叶梵喝道:“还有三掌未接,便想走么?”

“什么三掌?”陆渐注视众僧,微露疑惑。xing智当即上前,在他耳边小声说明经过,陆渐得知浑和尚坐化,起因全在叶梵,心中一怒,转过身来,高声道:“三掌么,我来接便是。”

陆渐衣衫褴褛,来得又快,接过一拳,便与浑和尚说话,是故叶梵不曾看清他的容貌,此时一旦看清,不觉一怔,哈哈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ken泥巴的小子,哈哈,泥巴好不好吃?”说罢又是大笑。

陆渐当日武功废时,饱受叶梵殴辱,听得这话,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叶梵得理不饶人,逼得他口鼻皆闭。叶梵面色微变,双拳迎出,拳劲掌力均是大得出奇,一撞之下,并非直进,而是屈曲流转,交相摩擦,发出哧哧锐啸。叶梵胸口猛地一热,不由自主,晃身后退两步。

“不要走。”陆渐喝道,“还有两掌呢。”第二拳如蛟龙出穴,直奔叶梵面门。但叶梵打遍江湖,自有其厉害之处,退却时运转六大奇劲,大袖挥洒,接连布下六重气墙,陆渐若要强行攻破气墙,难免锋锐大挫,到时叶梵再施反击,无有不胜。

谁知陆渐“补天劫手”在身,拳头一触气墙,便知虚实,拳劲至半,倏地转折,避其坚实,冲其虚弱,如同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曲曲折折穿透气墙,抑且拳劲转折一次,便加重一次,前劲未消,后劲又至,待到冲透六重奇劲,拳劲亦已叠至七重,凝如金刚巨杵,顶向叶梵胸口。

叶梵不防对手厉害如此,知觉时拳已近身,当即后退一步,双拳合起,奋力挡出。夺的一声,两人同时一晃。陆渐但觉叶梵掌心生出极大粘劲,将拳头牢牢缠住,随即内劲重重,忽轻忽重,忽直忽曲,绵绵消磨自身拳劲。陆渐劲力变化不及,大喝一声,隐脉中劫力一转,真气又生,直向前逼。

叶梵以“陷空力”吸住陆渐拳头,再将“生灭道”运转开来,这门奇劲一旦施展,便如一个无形磨盘,能将天下任何奇功巨劲消磨殆尽,对手劲力一弱,他的“滔天炁”立时反击。只凭这几般变化,无数高手饮恨“鲸息”神通之下。但叶梵算计千万,也算不到陆渐分明来势已竭,忽又无中生有,神力陡增。叶梵只觉巨力如潮,胸口窒闷,噔噔噔连退数步,每退一步,便留下尺许脚印。

接了两拳,叶梵便退了两次,大出众人意料,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呼声入耳,叶梵渐怒交迸,但他身经百战,长于应变,纵在窘境之中,也不慌乱,一边后退,一边运转“yin阳流”,将陆渐的神力卸至脚下,又以“生灭道”不断消磨陆渐拳劲。如此一来,几立于不败之地,只消陆渐神力一弱,即可反击。殊不料陆渐显、隐二脉贯通,气机特异,卓绝千古,显脉真气一竭,隐脉劫力即刻转化,而依“有无四律”第三律,劫力运转“无休无止”。天生塔之后,第一二律虽破,第三律犹存,是故陆渐真气、劫力自成循环,生生不息,但由他心中所想,随机生发,俨然永无休止。

叶梵连退了二十来步,对方神力不弱反强,不减反增,反之他一口真气将尽,浑身血沸,几要破脑而出,心知再不撒手,真气一竭,对手神力冲来,不死即伤。当下只好撤了“陷空力”,施展“涡旋劲”,双掌圆转,身子周旋,将陆渐拳劲轻轻拨开。

他这一招使得挥洒自如,在场行家见状,无不暗暗喝了一声彩。

“第三掌。”陆渐不待叶梵跳开,又喝一声,爱酷

小说论坛,一拳横扫。叶梵吃了苦头,哪敢再接,避开来拳,两记“裂海斩”,劈向陆渐后背。陆渐举手投足,已不拘于“三十二身相”,似相非相,从心所欲,掌风来袭,身法自然生变,低头躬身,有如无形之物,从叶梵掌下漏了过去。

叶梵一惊,他本以为这少年不过内力惊人,万不料身手亦是如此灵动骇异间,陆渐一拳送来,厉声道:“你打我三拳,我还你三拳。”叶梵避过来拳,冷哼一声,双掌一摩,潜运“涡旋劲”,勾住陆渐掌缘,喝一声:“转。”

这一下本想带动陆渐身形,引出破绽。却不料陆渐神通大成,如如不动,略觉下盘虚浮,劫力即刻化为真气,传到双足,牢牢钉住。叶梵一招未能得手,心中陡震,只听陆渐喝道:“你也转吧。”反手一勾,以“大金刚神力”使出“天劫驭兵法”,叶梵身不由主,顿时滴溜溜转了半匝,方要沉马稳住,巨力已排山倒海而来,叶梵避无可避,挥掌迎出。

砰的一声,两人以本身功力ying碰一招,叶梵喉头发甜,向后疾掠,欲要化解陆渐的拳劲,不料陆渐只一晃,如风赶来,较他退势更疾。叶梵不及落地,便觉巨力奔腾,耳边闷雷也似一声喝:“第三拳。”叶梵仓猝间双掌上格,陆渐劫术在身,拳势奇快奇刁,倏地绕过叶梵双掌,正中左颊。

叶梵眼前金星乱进,身子平平飞出。陆渐叫道:“这一拳,是为大师打的。”声到人到,闪过叶梵连环两腿,一拳如电,击在他胸腹之间,喝道,“这一拳是为阿晴打的。”

这一拳力量之大,叶梵被抛起丈许,五脏六腑翻转也似,未及变势下沉,

耳听陆渐喝道:“下一拳,为宁姑娘打的。”叶梵大怒,掌脚齐飞,疾如电发。陆渐随圆就方,闪转自如,有如一阵疾风,打不到,摸不着,倏尔拳如毒蜂吐刺,拨开掌脚幻影,击在叶梵右颊。刹那间,叶梵两眼一黑,口鼻间竟是腥咸之气,未及觉出疼痛,后背一沉,又吃一脚。

叶梵心中惊怒:“臭小子,说好了用拳,竟敢用脚……”心念未绝,已如断线风筝,连翻带滚,远远抛出。但他终究是一代高手,虽然连遭重创,章法却不稍乱,

一个筋斗落地,倒退两步,吐出一摊鲜血,血水中白生生的,竟有几颗牙齿。

陆渐翻身落地,朗声道:“这一脚,是为莫乙踢的。”莫乙惊喜交迸,想到叶梵断臂之恨,心中大觉快意,拍手叫好,不料好字出口,叶梵已然恶狠狠瞪将过来,他此时长发披散,满脸鲜血,身子摇摇晃晃,形同厉鬼一般。但毕竟余威犹在,莫乙被他一瞪,吓得低头望地,不敢作声。薛耳却不知厉害,大声道:“陆渐你偏心么,你帮莫乙踢他,就不帮我?他还拧过我耳朵呢。”

陆渐恨极叶梵,搜肠刮肚,只想找借口多打他几拳,薛耳一叫,正合心意,说道:“好啊,这一拳算你的。”薛耳大喜,眉开眼笑。

陆渐迈开大步,直奔叶梵。叶梵连遭重击,浑身骨骼散架也似,何况先前解数用尽,也不敌陆渐,此刻有伤在身,更觉难当。但他心气高傲,落到如此田地,心中仍是倔强无比:“技不如人,死也活该。只是输给这ken泥巴的小子,叫人气闷。”当下鼓起残力,虎视陆渐,左袖低垂,右掌横抬,摆出一个“大御天式”,只待陆渐出拳,便以死相搏,纵不能同归于尽,也要分个你死我活。

谷萍儿瞧得心跳加剧,说道:“爹爹,叶老梵要糟啦。”谷神通微皱眉头,心道:“这少年神功了得,但这几拳都是手下留情,并不想伤害叶梵xing命。叶梵骄狂自大,屡教不改,今日正好让他晓得厉害。”当下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旁观。

叶梵见陆渐步步进逼,心中不由生出困兽之感,呼吸一促,忍不住左掌圈出,刷的劈出。“大御天式”本是防守招数,敌强则强,后发制人,但叶梵大败之下,乱了方寸,主动出击,大违这一招的本意。陆渐见了,右手“天劫驭兵法”转动,将叶梵掌势引开,左拳直进,奔他左胸。

叶梵一咬牙,正要ying挡,腰身忽地一紧,一股大力涌来,不由得向后掠出。陆渐一拳走空,眼前金光刺目,狄希剑袖如电,刺将过来,陆渐急急低头,但那剑袖来得太快,掠鬓而过,带走一丛发丝,四散飘扬。

狄希左袖拖开叶梵,右袖化剑攻敌,矫捷灵动,攻守自如。他深知陆渐厉害,一占上风,便不饶人,双袖解数连绵而出,卷缠削刺,势如长江大河,铺天盖地,全然将陆渐湮没。

陆渐空手对敌,本已吃亏,狄希又颇乖觉,长袖一击即收,决不沾上陆渐双手,初时尚有缠卷的招数,斗到后来,陆渐出手越快,他出袖亦快,陆渐只剩削刺两种,吞吐矫捷,不容把握。

陆渐忽遇如此奇诡武功,有力难施,几遇险招,他身上衣衫本就褴褛,此时长袖连连擦身而过,陆渐纵然凭着神通化解袖劲,衣衫却抵挡不住剑袖锋芒,被割得片片乱飞,犹如漫天飞蝶。

虞照受了内伤,一旁观战,见陆渐练成如此神通,惊喜不胜,忽又见他受困于“太白剑袖”,顿时眉头一皱,高声道:“陆老弟当心,他的袖招里藏有剑法。”

狄希长袖既名“太白剑袖”,袖招中本就暗含剑招,倘若双袖齐出,便是一路极凌厉的双剑招数,抑且这一双剑袖忽刚忽柔,忽长忽短,忽直忽曲,忽窄忽宽,灵动奇诡远非真剑可比,狄希凭之纵横天下,罕有敌手,只是城府颇深,不似叶梵张狂,是以威名虽逊,真才实学却不再叶梵之下。

陆渐得虞照指点,凝目细看,果然从那袖影中窥出剑招,当即寻思:“如此挨下去,只怕要输。”转眼四顾,忽见身后几杆修竹迎风摇曳,心念一动,向后掠过一竿绿竹时,挥掌横斩,那竹拦腰而断,陆渐握住长竹,奋起神力,呼地一抖,大金刚神力所至,千百竹叶如一蓬小小飞剑,射向狄希。

狄希不敢大意,一袖攻敌如故,一袖飘然缩回,拦住这一阵竹叶剑雨。陆渐却趁此机会,将那竿修竹呼地使将开来。向日他神功未成,便用一根毛竹横扫千百倭寇,此时神通大成,长竹抡将起来,只见翠光碧海,漾漾生波,狄希一双剑袖,就似澹澹海波上两道金虹。

金芒电吐,翠浪横空,两人大开大阖,出手之快,令人不及交睫。陆渐初使翠竹尚显生se,但他“天劫驭兵法”已成,任何兵器到手,均能因其形状杜撰招式,斗到三十合上下,陆渐越发顺手,“三十二身相”融入招式之中,翻腾起落,诡谲突兀,手中长竹收放自如,收拢不足一尺,放纵开来,却能横扫十丈,以至于旁观诸人立足不住,连连后撤。

狄希身负“龙遁”之法,进退倏忽,剑招奇诡,陆渐收招即进,出招即退,来而不知其来,往而不知其往,犹如天魔变化,无形无影。剑招也越发绵密,只在方寸间摆动,陆渐招式稍欠圆融,即刻抵入,势如水银泻地一般,所幸陆渐明悟神通,随圆就方,能御世间百劫,故而每于不可能处避开狄希的杀招,加以凌厉反击。

狄希见陆渐先斗叶梵,再与自己相持百招,气力不但丝毫不衰,反而越战越强,不觉心中骇然,又见那根长竹柔韧多枝,笼罩极广,攻守间罕有间隙,合以陆渐的绝世神力,极难攻破,当下寻思:“看来当务之急,便是夺下他这般兵器。”一念及此,狄希左袖一晃,引得陆渐摆竹右扫,右袖比箭还快,削向陆渐手腕。

这两下说来简单,实则穷尽狄希生平绝学,无论身法剑招,时机节奏,均是妙入毫巅,陆渐避无可避,长竹撒手,在空中画出一道绿影,飞出十丈,没入树林之中。

狄希心头一喜,未及收招,忽觉右袖一紧,凝目望去,右袖已被陆渐抓住。狄希大惊,清叱一声,左袖龙腾,扫向陆渐面门,不料陆渐一招手,又将他左袖拿住。

谷神通瞧到此时,微微动容:“这是什么手法?”仙碧为他所制,不能动弹,气闷难当,眼见陆渐大显神威,心中喜悦,犹如自身所为,听得谷神通的话,冷笑道:“你听说过补天劫手么?”

谷神通唔了一声,点头道:“怪不得。”仙碧见他神色淡淡,俨然不以为意,不由大觉后悔:“不好,我一时高兴,说漏了陆渐的劫术,此人深不可测,心中只怕已然拟出了破法。”

寻思间,场上形势大变,陆渐以双足为轴,拽住长袖,奋起神力,如甩铁饼一般,将狄希滴溜溜甩将起来。狄希不料他出此怪招,一时间身不由主,随他大力所至,凌空飞转,转得数匝,连人带影化为一道金色流光。狄希纵有通天之能,亦觉晕眩烦恶,蓦听得一声大喝,陆渐移步向前,带得他撞向一片山崖。

谷神通远远瞧见,浓眉一挑,身上袖袍无风而动。这时,忽就看那金袍飘起来,陆渐手上一虚,金袍扫中山石,ruan塌塌浑不着力,转眼再瞧,狄希身着中衣立在十丈开外,神色极为尴尬。原来他撞上山崖前,使出龙遁九变中的“金蝉变”,金蝉tuo壳,tuo了那金色宝衣,免受摧筋断骨之苦,但如此金袍一失,一身神通便弱了大半。

蓦听一声娇叱:“看招。”施妙妙双手一挥,射出两蓬银雨。她不愿背后偷袭,故而先行叫出,待陆渐转身,方才出手。陆渐见状,手中金袍一抖,画了一个圆弧,漫天银雨倏尔不见。

施妙妙心中慌乱,一扬手,又射出六只银鲤,陆渐丢了金袍,双手虚空乱抓,有如生了百臂千手,将漫天银鳞抓在手里。施妙妙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神通,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忽见陆渐迈开大步,走将过来,惊惶间抓起几只银鲤,胡乱掷出。

银鲤才散,陆渐纵身直进,双手一分,叮叮之声不绝,那团银光隐没不见,陆渐紧握成拳,掌心咔嚓有声,待得摊掌之时,数百细鳞复又聚为四只银鲤。施妙妙脸色惨白,忽见陆渐冲自己微微一笑,神情甚是友好,一扬手,又将那银鲤抛了回来。施妙妙只觉不可思议,呆呆接过,说道:“你,你干什么……”

陆渐摇头道:“你是谷缜未过门的媳妇儿,我不跟你打。”施妙妙又羞又怒,慌慌张张看看四周,怒道:“你,你这人胡说什么呀,谁,谁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儿。”陆渐被她喝骂,亦觉窘迫,挠头道:“他自己说的,不信,不信你问他。”转头看向谷缜,见他盘膝而坐,两眼骨碌乱转,却不作声。

陆渐心中奇怪,走向谷缜道:“你干吗坐着不动?快起来,我还有话问你呢。”伸手一扶,忽觉他身子僵ying,情知其中必有古怪,当下默运神通,将“大金刚神力”注入谷缜体内,连转数匝,却如石沉大海,全无消息。

陆渐颇感诧异,只当真气不足,于是再加真力,谷缜只觉陆渐真气如蛇如龙,在七窍百脉中钻来钻去,酸麻奇痒,忍不住涕泪交流,双眼骨碌碌乱转。

陆渐见他神色古怪,亦觉不对,歇手问道:“你怎么啦?”谷缜不再流泪,双眼仍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转个不停。

陆渐正自不解,忽听xing觉道:“陆道友,这位施主似要告诉道友一些事情。”陆渐奇怪道:“他嘴巴不能说话,怎么告诉我事情?”xing觉笑道:“嘴不说话,眼睛却能说话。”陆渐道:“眼睛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说的。”

xing觉微微笑道:“眼睛不能说话,却能写字。小僧少时打坐参禅,心xing不定,因有老师父在前,又不敢乱说乱动,日子一久,便想出法子,凭借眼珠转动,写出一个个字来,与同伴交谈。这种法子我与同伴均能领会,唯独看守的老师父不能知道。没想到无独有偶,这位施主也会‘目语’之术,你瞧,他眼珠横移,便是一横,眼珠下移,便是一竖,左转是一撇,右转向下则是弯勾……”

谷缜听得,双眼转动更快。陆渐细看,果然和xing觉说的一般,当下道:“xing觉师父,你能看出他写的什么字?”

xing觉道:“且容小僧一试。”言毕拈起一根竹枝,凝注谷缜双目,循其目光转动,用竹枝在地上译出一行字迹。陆渐一瞧,写的却是:“臭陆渐,武功好就了不起吗,再在老子身上乱注真气,当心我ba guang你的头发,送你到三祖寺当秃驴去。”

xing觉写到这里,面皮微红,不胜尴尬。陆渐却是莞尔,心道:“这倒是谷缜的口气,假冒不得。”当下笑道:“抱歉抱歉,那你说说,怎么变成这个呆木头的样子?”

谷缜又写道:“我与大美人遭沈暗算。”陆渐心一沉,转头望去,见姚晴木然端坐,与谷缜的情形仿佛,不觉沉声道:“沈舟虚,你对他二人做了什么?”

沈舟虚笑不语,陆渐眉毛扬起,向他走来,忽见麻影一闪,燕未归飞身迎上,抬脚便踢。陆渐一招手,便握住他的左踝,燕未归不及踢出右脚,身子一轻,已被甩出。他身手矫捷,翻身落定,方欲纵身再上,忽觉一股浑厚大力从足踝涌起,直冲小腹,顿时双腿酸ruan,站立不起。原来陆渐握住他脚,手中“大金刚神力”自然涌出,只不过二人交手太快,至此方才发作。

此时莫乙、薛耳双双抢出,拦住陆渐去路。陆渐扬声道:“你们两个也要拦我?”莫乙大声道:“你要害主人,姓莫的死也不许。”薛耳浑身发抖,眼泪也流下来,嘴里却道:“对,对。”陆渐与他二人本是患难之交,不忍与之动手,但姚晴在他心中分量千钧,刹那间天人交战,陆渐叹了一声:“得罪了。”双掌一分,按在二人肩头,两人肩头巨力千钧,双腿一ruan,跪倒在地。

陆渐借这一按,飘身纵起,掠向姚晴,天部弟子均想若被他抢了人去,必为天下人耻笑,当下纷纷抢上。陆渐瞪目大喝,抓住一名弟子,旋身一扫,天部弟子便倒了六人,众弟子齐发一声喊,纷纷后撤。苏闻香见状,燃起一支“散魂香”,这种迷香一旦吸入,重则昏睡数日,轻则神魂恍惚。苏闻香施展手法,右手持香,左手轻扇,香火头上的淡淡烟气化作一缕,射向陆渐。谁知陆渐如后脑生眼,反掌拍出,那道烟气犹未逼近,倏尔折返,向着苏闻香射来。

苏闻香体质奇特,吸入烟气,不过头晕目眩,身旁的秦知味猝不及防,大大吸了一口,立时天旋地转,昏了过去。陆渐袖袍再舒,余香四散,涌向四周天部弟子,霎时间扑通之声不绝,十多名弟子吸入迷香,竟相昏倒。苏闻香大惊失色,忙将线香掐灭,余下弟子纵然免劫,但却人人驻足,眼瞧着陆渐抱起姚晴,却无一人胆敢阻拦。沈秀不由满心怨毒,暗地寻思:“这小子得了什么奇遇,数日不见,竟然如此厉害,从今往后,我与他岂不差了十万八千里?”

陆渐转过身来,朗声道:“沈先生,你为民出力,剿灭倭寇,小子原本十分佩服。”

沈舟虚笑道:“得君一赞,沈某幸甚。”陆渐冷哼一声,道:“但你为了私仇,将宁姑娘炼成劫奴,却又十分可恶。”沈舟虚不觉沉默,宁不空却将眉一挑,厉声道:“小子,你瞧见凝儿了?”陆渐道:“瞧见了,她很好。”宁不空道:“她在哪里?”陆渐道:“我也不知。”宁不空面有怒色,喝道:“狗奴才,你就不怕黑天劫么?”

他不提“黑天劫”还罢,提到此事,陆渐顿时想到往日所受的种种欺骗折磨,不由高叫道:“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宁不空面皮绷紧,忽一扬手,射出一根枯枝,陆渐足下不丁不八,待那枯枝射到,随手一拂,这一拂用上“天劫驭兵法”,轻巧绝伦,枯枝中“周流火劲”未被牵动,便掉一个头,嗖地射向宁不空。宁不空出手奇快,一发“木霹雳”射出,后一发早已跟上。两根枯枝凌空相撞,轰隆炸裂。宁不空惊愕至极,后退半步,发生低喝,双手齐挥,两枚枯枝嗖嗖射出。却被陆渐挥手一拂,再度送回,宁不空听到风声,疾发枯枝阻拦,四枚枯枝在他身前丈许炸裂,气浪滚滚,木屑飞溅,弹在身上,不胜疼痛。

宁不空xing子冥顽,双目又盲,更不甘输给往日劫奴,惊怒之际,口中连声大喝,“木霹雳”连连射出。但陆渐“天劫驭兵法”神奇奥妙,加上大金刚神力,因敌制敌,无往不胜。宁不空神通越强,所受反击也越强烈,一时间真应了“玩火自焚”的古语,四周爆炸纷起,宁不空衣衫破碎,皮破血流,左右躲闪,狼狈至极。

陆渐饱受黑天之劫,本想重创此人,发泄胸中怒气,但见宁不空如此模样,心中却微微一ruan:“他终是宁姑娘的爹爹,我受宁姑娘恩惠,伤她父亲,大大不妥。”当下伸出手来,将一枚“木霹雳”捉在手里,劫力所至,已知火劲xing质变弱,“大金刚神力”随之涌至,将其中火劲化得干净。

这一招当日鱼和尚亦曾用过,陆渐此时神通,仿佛鱼和尚极盛之时,举重若轻,犹有胜之。宁不空连发两枚“木霹雳”,却如石沉大海,悄没声息,不由得心中震骇,停了攻势,侧耳倾听,极想听出其中玄机。陆渐却不再理会,将枯枝一掷,高声道:“宁不空,瞧在宁姑娘份儿上,今日就此作罢。”

说罢也不瞧宁不空脸色,径向沈舟虚道:“谷缜与你有夺亲之仇,你先下手为强,也说得过去。”沈舟虚冷笑一声,道:“夺亲之仇?哼,你又知道什么?”陆渐道:“算我不知罢了,但阿晴与你有什么仇怨,你要如此对她?”

沈舟虚冷道:“沈某一贯自行其是,不问缘由。”陆渐心中有气,说道:“你不讲理?”沈舟虚笑道:“原来足下是来讲理的,不是来打架的。”陆渐愣一愣,喝道:“那么得罪了。”右手仍是抱住姚晴,左手虚抬,拍向沈舟虚。沈舟虚袖袍扬起,射出一蓬银丝,如烟罩林,如月笼沙,直奔陆渐浑身要害。陆渐左臂一圈,五指撤开,忽地画出一个圆圈,圆未画尽,四周银丝收拢,尽被他缠在掌上。

沈舟虚吃了一惊,低喝一声,袖里银丝忽曲忽直,绵绵不尽,避开陆渐双手,此他周身要穴。不料陆渐“天劫驭兵法”竟是“天罗绕指剑”的克星,一旦发动,左手就如一具缫车,不住画圆,银丝无论近身与否,均被缠走。起初沈舟虚尚且能掌控蚕丝,但随陆渐左手圆圈越画越快,越来越大,袖里蚕茧嗖嗖嗖尽皆划解成丝,,急速抽离,沈舟虚用劲阻挡,反而被“天劫驭兵法”牵动,双掌飘忽,不能自主。片刻间,蚕丝在陆渐手上裹成老大一团,发出白亮光华。陆渐忽一挥手,银丝寸断,向沈舟虚飘飘罩去。

乱丝障目,沈舟虚眼前一花,陆渐巨力已至。沈舟虚伸臂格挡,只听咔啦一声,轮椅粉碎,沈舟虚跌坐在地。陆渐一步跨上,忽见人影闪动,燕未归再度抢到。陆渐大喝道:“让开。”燕未归斗笠下一双利眼瞬也不瞬,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气。陆渐见他如此忠心,也觉佩服,不忍下手伤他,正想用个两全之法,忽听沈舟虚轻咳一声,慢慢道:“未归,你且让开,瞧他怎么杀我。”燕未归迟疑一下,缓缓让开,沈舟虚望着陆渐,嘴角噙着冷笑,眼里尽是讥讽之色。

陆渐见他神情,越发生气,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真气不由贯注掌上。方要出手,忽听xing觉道:“陆道友,且住手。”陆渐道:“怎么?”xing觉道:“道友请看。”陆渐低头望去,地上又显字迹:“我与姚所中禁术只有沈舟虚能解,他若死了,我二人也不能活。”陆渐发愁道:“那怎么办?”

谷缜又写道:“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姚晴被困,全是为此。”陆渐望那字迹,苦笑摇头:“早知如此,我就不告诉她四幅画像的秘语了。”谷缜眼珠连转,又写道:“你知道画像秘语?”陆渐道:“知道一些。”谷缜道:“很好,沈舟虚若不解术,你就当众说出。”陆渐略一沉吟,点头道:“好……”后面话未出口,沈舟虚突地叫道:“且慢。”

陆渐转眼望去,沈舟虚面沉如水,目光闪烁,不由问道:“你有甚话说?”沈舟虚冷笑道:“我可以解开这女子的六识,但有话在先。”陆渐喜道:“什么话?”沈舟虚吐了一口长气:“那些秘语,你要烂在心里,一个字也不得吐露。”

陆渐微感迟疑,沈舟虚冷冷道:“若不然,这女子六识皆闭,两日必死。”陆渐心中一急,叫道:“好,我答应你便是。”沈舟虚道:“若违誓言如何?”陆渐道:“若违誓言,千刀万削。”

“好。”沈舟虚双目陡张,瞳子里奇光迸出。陆渐忽觉怀中女子娇躯一颤,低头望去,姚晴面涌潮红,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倏尔妙目张开,望着陆渐,迷茫不胜,陆渐喜道:“阿晴,你没事么?”

姚晴六识久闭,意识浑茫,听得这声,诸般知觉才点滴转回,盯着陆渐,面露奇异之色,说道:“你,你怎么,怎么在这儿?”她许久不曾言语,此时说话,吐字亦有几分模糊。陆渐望着她,不知怎地,心口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姚晴忽绽笑靥,抬起左手,掠过陆渐面庞,为他拂去泪痕,说道:“你哭什么,我,我莫非是在做梦么?”陆渐摇了摇头,哽咽道:“不是做梦……”姚晴怔了怔,转头看向众人,心中微惊,欲要挣起,却又ruan麻难禁,一时间,记忆点点滴滴浮上心头,不由狠狠瞪了沈舟虚一眼,说道:“陆渐,怎的这么多讨厌的人,我不想见。”

陆渐与姚晴历劫重逢,胸中悲喜荡漾,闻言点头:“好,不见他们就是。”抱起姚晴,方要举步,蓦地心神一凛,摇头道:“不成,阿晴,我须得救了谷缜,才能走的。”

姚晴望着他,微笑带嗔,忽又露出一丝无奈:“你要救谁,去救就是,干吗问我?”陆渐挠挠头,说道:“你是我最喜爱的女孩子,他是我最要好的兄弟,无论谁有危难,我都不能置之不理。”姚晴听他当众说出自己是他“最喜爱的女孩子”,心底涌起一股柔情mi意,伸手将陆渐鬓角乱发一一掠顺,淡然道:“你的病,好些了么?”

陆渐笑道:“全都好了。”姚晴见他英华外烁、神仪内莹,比起常人还要精神,便疑心他痼疾尽消,此时闻言,心中大喜,笑道:“那很好,只是对头厉害,你千万小心。”说罢探出纤手,与陆渐轻轻一握,陆渐掌心温ruan,胸怀激荡,点头道:“你放心,我去去就来。”

他二人温柔对答,就如丈夫出门、妻子叮嘱一般。姚晴说了这几句,玄功数转,身子生出气力,让到一边。陆渐一转身,向沈舟虚道:“沈先生,你好人做到底,既然放过阿晴,也该放过谷缜吧。”

沈舟虚冷笑一声:“你这句话说得不对。”陆渐道:“怎么不对?”沈舟虚道:“第一,沈某决不是什么好人;其次,这地部的丫头救得,谷家的小狗却救不得。”

陆渐怒道:“怎么救不得?”沈舟虚道:“此事关系我西城兴衰,小子,你就算将沈某一寸寸割了,我也不会救他。”陆渐念头疾转,也想不出谷缜与西城兴衰有何关联,心知十个陆渐加起来也不及这些谋士的心眼,便也懒得细想,大声道:“我不管别的,若不解开术法,今日天部中人,一个也别想离开。”

天部弟子均有怒色,沈舟虚却是一哂,盘膝闭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陆渐见此情形,反觉犹豫,这时忽听谷神通徐徐道:“沈舟虚,你想怎地?”

沈舟虚笑道:“岛王说笑了。沈某一介废人,哪敢有什么念想。”谷神通冷道:“你不必拿腔拿调,我与孽子有一句话说。你如何才肯解他六识?”

沈舟虚击掌三下,哈哈笑道:“岛王果然是明白人。沈某也无什么非分之念,只想点醒岛王一句:当日在吟风阁上,双方约好,九月九日,论道灭神。今日却是几月几日?”

谷神通摇了摇头:“谷某此来中土,只为这个孽子,并非要与西城一战。但风君侯伤了赢伯,未免欺人太甚。”沈舟虚淡然道:“左师弟,此话当真?”左飞卿冷笑道:“不错。但你不妨问问,这姓赢的老头做了什么丑事?”谷神通看向赢万城,赢万城老脸发热,目光闪烁。左飞卿冷笑道:“你不敢说么,那我来说好了。这老头儿专找大户人家下手,装神弄鬼、冒充狐狸大仙,惊吓对方一家老小,待得对方不胜其扰,又装成有道高人,代其驱yao,从而勒索金银,肆其贪欲。赢万城,我说的对不对?”

赢万城老脸涨红,怒道:“这有什么,那些富人的银子哪里来的,还不是从穷人家搜刮来的,爷爷这叫做劫富……”说到这里,倏的语塞。左飞卿不由失笑道:“劫富济贫么?左某跟踪你两日,亲眼见你骗了三家富户。劫富确然有之,济贫么,左某却没瞧见。这么说,赢老龟,你若肯将浑身家当拿出来赈济百姓,左某立马认错,任你发落。”

众人闻言均是吃惊,赢万城面皮酱紫,盯着左飞卿,口唇哆嗦半晌,蓦地将竹杖重重一笃,恨声道:“老夫不与你小娃儿一般见识……”仙碧见左飞卿立此重誓,本自担心,此时不觉心头大宽,忍俊不禁,咯咯笑出声来。虞照亦大笑,由是牵动内伤,边笑边咳,涨的满脸通红。

谷神通眼露无奈之色。他深知赢万城贪财如命,为了敛财,多行不法,瞧他神情,左飞卿所说十九不虚,当下叹气一声,说道:“沈舟虚,今日就此作罢,九月九日,谷某必在灵鳌岛恭候大驾,只望届时西城群贤不要令谷某失望。”他口气虽淡,西城高手却无不心涌寒意,以他今日显示的神通,纵然是八部之主齐至,也未必能够胜过此人。

沈舟虚却是微微一笑,淡然道:“岛王一诺千钧,沈某信得过你。想当年,岛王立誓不攻西城,十多年来果然留驻东岛,不履中土一步,只这一点,便叫沈某佩服。”

东岛众人闻言,无不吃惊。谷神通身负绝世神通,十多年来却始终不曾攻打西城,岛众深感困惑。不料今日方知,谷神通不出岛攻敌,竟是与沈舟虚早有约定,一时各自猜度,莫衷一是。唯有白湘瑶咬着细白牙齿,只是冷笑。

谷神通负手望天,忽地叹道:“清影还好么?”沈舟虚笑道:“她好与不好,你大可自己问去。”谷神通摇头道:“缘分了了,见如不见。”目光一转,落在谷缜脸上,目光一寒,淡然道:“沈舟虚,你要的,我已经给了,我要的,你想如何?”

沈舟虚笑笑,目光一阖即张,奇光外露。谷缜心头一震,浑身已能动弹,但觉腿酸脚麻,揉了几下,方才起身。陆渐又惊又喜,未及说话,谷缜双手将他双肩握住,上下打量。他眸子清凉,直透人心,陆渐被他瞧的不好意思,笑道:“你瞧我作甚,没见过么?”

谷缜笑笑,说道:“这样的陆渐,我倒真没见过。”陆渐道:“什么这样那样,我就是我,又有什么不同?”谷缜笑道:“不错,你就是你,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样。”陆渐亦觉喜乐,握住他手,低声道:“你爹爹肯救你,足见父子情深,你过去跟他好好说话,讲明来龙去脉,定能澄清冤屈。”

谷缜笑道:“父子情深?这四个字听起来有些意思。”他一指沈舟虚,又指了指沈秀,“你瞧这对父子,不但情深,更似一个模子倒出来,一般的卑鄙无耻。”

沈舟虚冷然道:“沈某纵然卑鄙无耻,也总胜过那些奸妹弑母的畜生……”话音未落,谷缜蓦地掉头,厉声道:“沈瘸子,闭上你的鸟嘴。”一声喝罢,目中透出凌厉煞气。

沈舟虚自命清高,与人争论,多是以理服人,从未受过如此辱骂,以他城府之深,也是一愕,但又不愿失了气度,强按怒气,欲要笑笑。谷缜却已冷笑道:“笑什么?别人当你是什么天部之主,西城智囊,在谷某眼里,你不过是个功名无着的臭瘸子,与商清影那yin妇天造地设,恰是一对。”

沈舟虚双腿残废,纵然才如江海,依照大明律例,也无法应试八股,赢取功名,只能以幕僚干政。这一点确为沈舟虚心底至痛。谷缜单刀直入,将这痛处捅个正着,以沈舟虚城府之深,也是变了脸色,颔下胡须微微颤抖,双手攥拳,几成苍白。

“放肆!”忽听一声冷喝,如裂惊雷,谷神通虎目中精芒迸出,刺在谷缜脸上。谷缜笑道:“怎么着,我骂那yin妇,你不高兴?”话音刚落,谷神通一晃身,啪的一声,谷缜跌倒在地,左颊高肿,口角鲜血长流。谷神通一反冲虚淡定,沉声道:“你骂清影什么?”

谷缜嘻嘻一笑,挺身纵起,脸上满不在乎,啐了口血沫:“他不是yin妇是什么?”话音未落,右颊剧痛,又挨了一下,这一下更重,打得他跌出丈许,连滚两匝,爬将起来,右颊已成青紫,唯独目光倔强,死死盯着谷神通,咬着牙,一字字笑道:“商清影就是yin妇……”谷神通目光一寒,左手抬起,谷缜却是双目大张,一瞬不瞬,与他对视。父子对视半晌,谷神通蓦地吐一口长气,倦色流露,放下手来,说道:“我此次来,只想亲口问你一句。”

谷缜笑道:“但说不妨。”谷神通道:“你为何要逃出九幽绝狱?”谷缜笑道:“那鬼地方又黑又湿,少爷我坐得烦了,出来放放风,透透气,喝喝美酒,逛逛窑子。怎么,你老人家不高兴了”

谷神通叹到;“你知道后果么?”

“后果?”谷缜笑道,“是了,东岛岛规,也不知哪个王八蛋定了一条……”谷神通沉声道:“是云虚岛王……”

“是,是。”谷缜笑道。“那云虚说了:‘逃出九幽绝狱者,一旦成擒,当场格杀。’你谷神通铁面无私,料来也不会法外开恩!”

谷神通眼里透出沉痛之色:“谷某少时武功未成,屡战屡败;后来遇上万归藏,连败三次,死里逃生。但这些败绩比起今日,也都算不得什么。”

谷缜笑笑,指着鼻尖道:“你最大的失败,就是养了我这不肖子吧!”谷神通点点头道:“你是我的亲生儿子,由我而生,也当由我而死,我此次西来,便是不想你死在别人手里。”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谷缜亦流露古怪神气:“谷神通,你真要亲手杀我?”谷神通道:“不错,”谷缜笑道:“若我真是冤枉的呢?”谷神通浓眉一振:“可有证据?”谷缜摇头:“没有。”谷神通望着他,跨前一步,衣发飘飘,无风而动。

陆渐听得心摇神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万料不到,谷缜逃出狱岛,一旦不能洗tuo冤屈,竟是自判死刑,无怪那日在萃云楼头,他会交代后事。眼望这对父子相残,陆渐心如刀割,一晃身,抢到谷缜之前。

谷神通皱眉道:“足下有何指教?”陆渐心中空自着急,嘴里却不知怎么说才好,只是道:“谷缜他是好人,你,你不要冤枉他。”谷神通道:“他是好人,有何凭据?”陆渐心念疾转,也想不到半点证据,不由得张口结舌。

谷神通摇头到:“足下既无凭据,暂请退让。”陆渐心情激荡,不知怎地tuo口而出:“总之你不能杀他。”谷神通道:“这是我东岛家事,足下也要插手?”陆渐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声音陡扬:“这是你东岛家事,谷缜却是我的朋友。”谷神通一怔,忽听谷缜哈哈笑道:“什么朋友,分明就是兄弟。”陆渐转过身来,但见谷缜形容狼狈,气度仍是从容,嘴角一丝笑意若有若无,与往昔谈笑并无二致。

陆渐心头一热,高叫道:“不错,就是兄弟。”谷缜伸出手来,二人双手紧握,谷缜笑道:“你是兄,我是弟。”陆渐胸中血沸:“我是兄,你是弟。”两人相对大笑。陆渐一声笑罢,忽地扬声道:“好兄弟,但使我陆渐一口气在,谁也休想害你。”这一句掷地有声,闻者心头均是一震。谷神通不觉微眯双眼,注视陆渐:“你真要护着他?”陆渐大声道:“不错。”

谷神通一言不发,只是宽袍一卷,双目陡张。刹那间陆渐忽生异感,只觉谷神通身上涌起一股气势,如山如岳,高壮绝伦,身后的天柱奇峰与之相比,亦矮了一截,自己在他面前,更如蝼蚁蚊虫,渺小卑微。

这等怪异之感前所未有,刹那间,陆渐汗出如浆,双腿颤抖,斗志半分也无,唯觉谷神通气机越来越强,撑天立地,高拔万仞,不自觉呼吸艰难,几乎便要屈膝跪倒。

旁观众人只见两人遥相对峙,也不见谷神通如何动作,陆渐已然脸色大变,浑身发抖,心中均觉奇怪,惟独虞照和谷神通两度交手,略知奥妙,心念一转,蓦地喝道:“陆渐,可以输人,不可输气。”

他这一声以“天雷吼”喝出,震山动谷,陆渐神志略清,脑海里灵光一现,“咄”的一声大喝,将身一摇,气势陡增。

谷神通微觉讶异,他对陆渐观感不恶,不愿出手伤他,是以现出“天字法相”,叫他不战而屈。这发相一出,对手无不斗志沦丧,即便不就地服输,也绝无这般气势反涨的道理,正觉不解,陆渐又喝一声“咄”,身子在晃,气势更扬。

谷神通不由咦了一声,忽听陆渐再喝一声,握拳嗔目,气势盈涨,上决浮云,下决地纪,倏尔间,竟与谷神通的“天子法相”旗鼓相当,难分高低。谷神通看出这气势来历,心中惊奇,失声赞道:“好一个惟我独尊,如来化身。”

称赞间,二人气势交替攀升,四周众人均然知觉,不由得纷纷后退,各各惊奇:“谷神通绝代高手,武林一人,有此气势到也罢了,这姓陆的小小年纪,怎么也有此气象

?”

陆渐显露的正是九如祖师的本想。九如和尚开创金刚一派,呵佛骂祖,吼啸十方,驰骋禅林,无有抗手,所留本相,大有藐睨六合、惟我独尊的风采,决不屈服于天地间任何人物。是以这一本相被后代门人称之为“唯我独尊之相”。

黑天劫力xing质奇特,能够转化为天下间任何体力、内力、心力,乃至于变化气机,tuo胎换骨,成为另外一人。只是变化气机所需劫力极多,远胜于变化体力、内力、心力,而寻常劫奴受制于第二律,劫力较弱,论理虽能变化气机,却几乎无人能够蓄积足够劫力。”

陆渐xing情质朴端凝,与九如的xing子天渊有别,原本永远不能模拟这位祖师的本相。他初见祖师本相时,就因为劫力不足,几乎走火入魔。后来天缘巧合,破解“有无四律”,成就千古未有之奇功,无须劫主助力,也能将劫力运用自如。

劫力既足,演化气机,已然不在话下。

谷神通施展“天子法相”,几有顶天立地之势,但他气势高出一分,陆渐亦高一分,有如神鹰俊鹘,在云天间比冀竞高,相持不下。

谷神通望着眼前少年,心中暗奇:“这人是何来历?这般年少,气势却已不下一代宗师。足见深山大泽,隐藏龙蛇。谷某久处荒岛,不免小看了天下英雄。”一念及此,认真起来,长笑一声,左掌飘飘拍出。

陆渐面对谷神通,如登天梯,深感其苦,只觉无论怎么努力,对方气势总是高出一线,难以企及,几度想要放弃,但想到稍一退让,谷缜必死,顿时又激起雄心。此时忽见谷神通挥掌拍来,似轻还重,似快还慢,竟分不出来掌的轻重缓急、快慢方位,陆渐心头一迷,微感慌乱。

谷神通挟”天子望气术”,几已无敌于天下,陆渐气势虽足,却不是本身气机,纵然强横,却欠圆满,不像九如和尚可放可收,圆融自在。故而谷神通只一看,便知虚实,这一掌看似平平,却是为陆渐量身定做,专一克制他的气机。

陆渐无法可想,无处可避,情急间灵机再现,气韵神态又生变化,一改张扬之态,眉宇间三分欢喜,七分无邪,出乎天然。不染俗尘,正是花生大士的“极乐童子之相”。

花生和尚机缘天成,一生经历无数魔劫,却始终保有童心,故而他的本想有如不老童子,天真自在。陆渐气机一变,谷神通的掌法顿失所指,心中好不惊讶。只听得陆渐一声大喝,挥拳送来。

两人拳掌相交,陆渐用上“天劫驭兵法”,变拳为掌,运劲一拨。不料谷神通洞悉玄机,因敌变化,陆渐气机一变,他也生变,随形就势,顺手反推,陆渐便觉这一拨落在空处,浑身的劫力真气尽数走空,难过至极,未及变招。谷神通早已因应“极乐童子之相”,变化出一路武功,指掌齐飞,飘洒而来。

陆渐心xing质朴,虽无九如之飞扬,却有几分花生和尚的纯真,无意中暗合“极乐童子相”的本意,一时以神驭气,以气运拳,与谷神通斗在一起,顷刻间拆了十招,不分高下。

东岛众人瞧得骇然。要知道谷神通往日对敌,极少拳来脚往,谈笑之间,任何强敌一击即溃,如陆渐般连接十招而无败象的对手绝无仅有。只见两人出手忽快忽慢,转眼斗到二十来招,谷神通朗笑一声,扬声道:“出之如泉,不知其所来;收之如雨,不知其所止。跳tuo天真,不丧本原,足下何时得了花生大士的法印?”

他寥寥数语,道破陆渐气机,谈笑间,武功发生变化,内力胜似叶梵,身法快过狄希,避实就虚,“龟镜”也要膛乎其后。数招间,陆渐便觉压力重重,纵横挤压,四面八方均是谷神通的影子,“极乐童子之相”渐渐难以施展,当下一旋身,神气忽变清冷,双目深邃,有如万古寒潭。

谷神通越发惊奇,斗得两招,不禁喝道:“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太冲莫胜!”

他法眼如炬,一眼看出这一本相的奥妙。这一相名为“九渊九审之相”,乃是三代祖师渊头陀的本相。渊头陀xing子沉静,多谋善断。所以名为“九渊九审”,则是说世间深渊分为九种,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有浊有清,有动有静,尽管平明如镜,却能法照万物。谷神通的招式虚多实少,极难看破,不料这“九渊九审”的法意融入招式,竟让陆渐神识贯通,眼力大长,从幻影中看出谷神通的真身,拳脚亦随之变化,忽而宏大,忽而细微,忽而冷静,忽而激烈。

谷神通越斗越奇,渐渐生出极大兴趣,存心看这少年还有多少变化,故而瞧出胜机,也不忍立时攻破,忽地纵声长啸,拳脚一紧,寥寥数招,又将“九渊九审之相”克制住。陆渐不得已,神态又变,有如湿灰焦木,生气也无,又如行尸走肉,失魂落魄,然而偏偏死中藏活,败中求胜,往往于绝境之中变化出极奇妙的招式。谷神通不由赞道:“不震不正,死中觅活,大苦尊者当年也不过如此。”

这一相正是大苦尊者的“万法空寂之相”,陆渐被他道破渊源,暗暗吃惊,不知觉间,这一相又被破去。当即低喝一声,脸上死气尽去,重现生机,珠辉玉润,衣带飘摇,犹如山间流风,洗尽万古长空,现出一轮朗月。落在众人眼里,陆渐神态举止,哪还是那木讷少年,分明就是绝代雅士,无双玉人,令人神逸思飞,大生亲近。姚晴更觉心头鹿撞,双颊染霞,心中亦喜亦嗔:“这傻子,何时变得恁的好看?”

金刚一派里,冲大师出身前朝皇族,清雅高华,独步当时,他的本相“明月流风之相”一经展露,连带陆渐出拳出脚,也变得格外潇洒好看。只是好花好景,均不常在,这一相大大违背了陆渐的本身气质,不过多时,便被看破,只得再变“大愚大拙之相”,这却是鱼和尚的本相,出招古拙沉雄,朴实无华中自得天趣。

两人来去如电,百招转眼即过,陆渐越战越强,六大本相交错混施,先一招“唯我独尊”,再一招“明月流风”,招式尚未使足,忽又变为“九渊九审”,气机变化越来越快,好叫谷神通不易瞧破。随着本相,陆渐神情百变,忽如至尊、忽如名士、忽如谋者、忽如童子、忽生忽死、忽巧忽拙,诸般神态如流水泻过,武功招式也随那气机变化,难以揣摩。

众人见状,无不心中狂跳,纵是不甘承认,但也隐隐明白,自万归藏、谷神通、鱼和尚之后,武林中,终又出现了一位绝项人物,只是如此年轻,

当真叫人不可思议。

又拆百招,谷神通蓦地飘身后掠,退在一旁。迎面陆渐却仍是手舞足蹈,对着虚空乱打乱踢,脸上乎喜忽怒,忽痴忽慧,忽而半哭半笑,眉间却又流露出几分癫狂,拳脚招式亦随这些神态,时而灵动,时而沉拙,时而大开大阖。

一众人不胜惊讶,呆望二人,不知发生何事。姚晴心觉不妙,忍不住叫道:“陆渐,你怎么啦?”怎料陆渐魔xing也似,仍是对空踢打,脸上神韵变化生动,偏又不似发自内心,更像是刻意扮成。

姚晴越瞧越觉不妙,纵身上前,去抓陆渐,忽听谷神通喝道:“不可。”话音未落,陆渐一掌斜扫,无俦巨力汹涌而至,姚晴浑身血沸,喉头发甜,欲要后退已是不能。就当此时,左臂忽地一紧,被人拽着向后飘出,姚晴惊魂未定,转眼望去,却见那人宽袍大袖,正是谷神通。

姚晴不料生死关头,竟得此人相救,更不料陆渐恁地无情,竟对自己狠下毒手,一时间又惊又气,叫道:“陆渐,你疯了么?”陆渐兀自不答,谷神通却叹道:“如此下去,疯不疯倒是难说得很。”

姚晴吃惊道:“你说什么?”谷神通见她对陆渐如此关切,心知二人必是情侣,谷神通一生饱饮情场苦酒,最见不得劳燕分飞,见状暗生怜意,叹道:“你可知道,这少年七情六欲尽皆混乱,已然不由自身把握,纵不力竭而死,怕也难逃疯狂。”

姚晴芳心大乱,望着陆渐,心中好不惶惑。原来陆渐为免谷神通看破气机,不断变化六大本相,这些本相之中,若干本相与他自身xing情格格不入,如非极高的禅定功夫不能把握。陆渐神通虽成,定力却欠修炼,起初凭着劫力神通,尚能勉强驾驭,但谷神通“天子望气术”委实太强,无相不窥,无法不破。陆渐为免法相被破,将诸般本相交错混用,变相也越来越快,渐渐难于把握,时辰一久,迷失其中,七情颠倒,喜怒哀乐均已不受自身控制,纵然演尽世间百态,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众人见他这般情形。惊讶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更有许多人大大松了一口气,不胜欢喜,暗想这人纵然少年得意,练成神通,可是一旦疯癫成狂,武功再高,那也不足为惧了。

沉默半晌,谷缜忽道:“谷神通,你可有法子救他?”谷神通瞧他一眼:“能救又如何,不能救又如何?”谷缜道:“你若救他,我这条小命,你尽可拿去。”

谷神通微感错愕,定眼望着谷缜,见他一反嬉戏神采,神色肃穆十分。霎时间,谷神通眼里闪过一丝困惑,徐徐道:“此言当真?”谷缜道:“不错。”谷神通道:“不后悔么?”谷缜道:“决不后悔?”

谷神通深深看了他一眼,缓缓点头道:“好……”话音未落,赢万城忽地叫道:“不成。”谷神通皱眉道:“赢伯有何高见?”赢万城道:“此人武功太强,若是与我东岛为敌,除了岛王,谁能制得住他?他如今与谷缜沆瀣一气,岛王救其人而杀其友,难保将来不成为我东岛强敌。”

谷神通唔了一声,拈须沉吟,谷缜却笑道:“赢爷爷。”赢万城冷哼道:“什么?”谷缜笑道:“你老这话可不对,这人若是疯了,对你大大不利。”赢万城道:“怎么不利?”谷缜诡秘一笑:“你将来的富贵可都在他身上,他若疯了,可就糟糕至极。”

赢万城身躯一震,眼里透出灼灼亮光,口唇颤动,欲言又止。谷缜却已不再理他,向谷神通笑道:“你放心,你是父,我是子,父亲责罚儿子,天经地义,我这位大哥纵然憨直,却也明白这个道理,不会与东岛为敌。”

谷神通点了点头,望着陆渐,叹道:“所谓物极必反,他七情放纵至极,反而忘情失xing,太冲莫胜,天下间能近他身的人物,也是寥寥无几,想要将他制住,谈何容易。”谷缜笑道:“再不容易,也难不住‘谷神不死’。”谷神通沉默不答,瞧了半晌,忽一晃身,飘然纵出,一指如箭,射向陆渐心口。

陆渐七情虽乱,招式却与xing情相合,无不精妙入微,威力绝伦,一遇外力侵入,立生反击。口中嗬嗬,忽地一拳,竟将谷神通指力挡开,谷神通呼啸一声,翻掌拍出,拳掌相交,浩气奔腾,远隔十丈,仍叫人气为之闭。谷神通清啸悠悠不绝,排空冲

第39章 洗冤

忽听那精舍中一个娇nen的声音道:“妈,我要哥哥……”声音柔柔弱弱,颇有撒娇的意思。陆渐听得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诧异间,又听一个低沉的女声叹道:“乖萍儿,不是说了吗,他回岛去啦……”

陆渐见过白湘瑶,但没听她说过话,听到“乖萍儿”三字,便猜到先前说话的女子是谷萍儿无疑。正自胡乱猜度,忽又听谷萍儿娇声道:“妈,我也要回家,与哥哥捉迷藏,还要他给我当马儿骑呢。”白湘瑶叹道:“这里离家好远,一下子怎么回去?”谷萍儿撒娇道:“我才不管,我就要哥哥陪我玩儿,他不陪我,我就咬他,看他怕不怕。”白湘瑶道:“他自然怕,就算他有天大的胆子,又怎么敢得罪我的乖萍儿呢?”

谷萍儿沉默一阵,忽地嘤嘤哭起来,白湘瑶道:“又怎么啦?”谷萍儿抽抽答答地道:“我想哥哥啦,妈,我在天渊阁睡得好好的,怎么醒时就来这儿啦?我要回家,我要哥哥……”白湘瑶说道:“乖孩子,别哭,过了明天,我们就回去。”谷萍儿哽咽道:“回去了,我要吃冰镇西瓜。”白湘瑶道:“好啊,回去了,就让你爹爹去风穴取冰……”谷萍儿道:“不好,我要哥哥取的冰,哥哥取的冰才好吃。”白湘瑶叹道:“傻孩子,谁取的冰不是一样?”谷萍儿道:“才不是,我就要吃哥哥取的冰。”说到这里,她又咯咯笑起来。

白湘瑶道:“你笑什么?”谷萍儿神秘道:“妈妈,我跟你说,岛西边有个石洞呢,藏在那儿,谁也找不到。前两天捉迷藏,我躲在洞里,哥哥和妙妙姐找不到,只当我掉海里,急得大喊大叫的,才有趣呢。妈,你说对不对?”白湘瑶道:“有趣极了,我家萍儿最聪明,谁也比不上。”谷萍儿嗯了一声,咯咯笑道:“妈,我就告诉你一个,你可别告诉别人,妙妙姐也不许,下次我还藏那里,叫他们找不到,又担心又害怕。”

白湘瑶嗯了一声,却不作声,谷萍儿忽地轻轻打个呵欠,慵懒道:“妈,好困呢!”白湘瑶道:“那就睡吧。”谷萍儿道:“我要枕在你怀里睡。”白湘瑶道:“你这么大年……嗯,也罢,乖乖的,别淘气……”只听谷萍儿吃吃直笑,过了一会儿,料是睡沉,再无声息。

陆渐直觉这对母女对白古怪已极,但如何古怪,却又说不上来。这时忽听赢万城咳嗽一声,将杖一笃,说道:“老朽赢万城,求见夫人。”

白湘瑶哦了一声,道:“赢伯有事么?”赢万城道:“有一件要事,想和夫人面谈。”白湘瑶道:“那你进屋来!”赢万城道:“闺房不便,还请出门一叙。”白湘瑶沉默片刻,窗纸上人影晃动,嘎吱一声,门扇中开,白湘瑶倚在门首,亭亭玉立,忽见赢万城身边尚有外人,不觉怪道:“这位婆婆是谁?”

赢万城笑道:“她是老朽寻来的稳婆。”白湘瑶一愣,掩口笑道:“赢伯你真会打趣,难不成这里还有人生孩子?”

赢万城笑道:“她不是来接生的,只是赢某请过来,做个见证。”

白湘瑶放下袖子,疑惑道:“什么见证?”赢万城笑道:“说来话长,夫人想必也知道赢某那点儿微末本事。”白湘瑶道:“龟镜神通大大有名,赢伯太谦了。”

赢万城道:“龟镜神通大大有名,赢某人却不成器,学不到顶尖儿的地步,只会瞧一瞧别人的心思。”白湘瑶眼神微变,蓦地含笑道:“赢伯说笑了,您老不会对我也用龟镜吧?”赢万城笑道:“夫人的‘天狐心法’是个真的,心神多变,小老儿纵有龟镜神通,也不易瞧得明白。”白湘瑶眼中疑惑更深,半边面庞隐没在浓浓夜色之中,不知喜怒,过了半晌,徐徐道:“赢伯,莫非你来这里,就是为说这些?”

赢万城笑道:“不知夫人想我说什么?”白湘瑶道:“赢伯想说什么,妾身怎么知道?”赢万城哈哈大笑,笑到一半,脸色忽地一沉,森然道:“夫人是不是想我说,陷害谷缜的不是夫人?里通倭寇的也不是夫人?”他声色俱厉,白湘瑶不禁一愕,忽地咯咯大笑,笑了一阵,方才叹道:“赢伯说得极是。我怎么会陷害缜儿,又怎么会里通倭寇?”

赢万城将竹杖一顿,冷笑道:“白湘瑶,你骗得别人,骗得过老夫么?谷缜从头到尾都是冤枉的,至于害他的人,正是夫人。”

陆渐听得心头突突乱跳,忽听白湘瑶的笑声一歇,徐徐抬起头来,翘着尖尖下颌,美眸中透出一股决绝狠意。

赢万城哈哈笑道:“你想撕烂衣服,污蔑老夫非礼于你,让谷神通不信老夫的话?哈哈,这个只怕行不通,老夫年过八旬,二十年前便已断了男女之事,美人丑女对我而言,都是一般……呵呵,你想举刀自刺,栽赃给我?这一招曾在谷小子身上用过,一用再用,未免可笑……唔,这个念头还算不坏,你想告诉谷神通,老夫既然知道你陷害谷缜,当年事发之日为何不说?如今说来,分明就是信口污蔑。”

他口中所说,均是白湘瑶心中所想,白湘瑶被他突然发难,道心失守,竟被赢万城窥破心事,此时闻言,急忙收拢心神,运转“天狐心法”,抵御龟镜。

“龟镜”神通源自释天风的“无法无相”和公羊羽的“三才归元掌”。“镜天”花镜圆融会二者,创出这门神通,一度大放异彩。但因为这门神通太过奇特,倘若修炼者心术不正,身周众人可说全无yin si可言。是以久而久之,其他四大流派,各自演化出各种心法,防备龟镜高手窥视本派机密。所幸五流之中,“龟镜”神通最难练成,一代之中练成者不过两三人而已,一旦大成,必为绝顶高手,崖岸自高,多半不屑窥人yin si。

万归藏东征之时,龟镜高手首当其锋,几被灭绝,唯独赢万城贪生怕死,逃得大难,但他天xing贪鄙,将“龟镜”练到五六成,再无精进。可是东岛人才凋零,自他之后,再也无人练成“龟镜”,以至于这老人年过八十,仍然占据五尊之位。

白湘瑶出身“龙遁”,天生体弱,不适练武,但其心智坚忍,练成了本门“天狐心法”,既是媚术,亦是抵御“龟镜”的法门,一旦运转,心思变化无端,赢万城再难把握。但二人大斗神通,极耗心力,白湘瑶体弱不支,渐渐呼吸浊重,se声道:“赢万城,你不要信口雌黄,污蔑妾身。”

赢万城呵呵笑道:“是不是污蔑,夫人自己清楚。”白湘瑶截口道:“我清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说我陷害谷缜,可有证据?难道说仅凭你一面之词?哼,‘金龟’赢万城,怕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夫人说得是。”赢万城笑道,“若无证据,难叫岛王信服。但若有证据呢?”白湘瑶怔道:“什么证据?”赢万城笑道:“不错,夫人身怀‘天狐心法’,我这龟镜又练得不成器,照不出夫人的心思。而且夫人用心缜密,还将‘天狐心法’传给小姐,如此一来,小姐的心思也不好猜了。”

“放肆!”白湘瑶厉喝一声,面笼寒霜,“赢万城你忘了岛规么?龟镜神通,不得乱用,如非岛王允许,更不许用于本岛弟子,违者废其神通,贬为杂役。你处心积虑窥视我母女yin si,难道就不怕岛规责罚吗?”

赢万城哈哈笑道:“赢某眼里,岛规不过是一张破纸。试想一想,既有如此神通,哪个龟镜高手会忍得住不瞧他人yin si?若是龟镜高手都守规矩,为何其他四大流派会创出各种心法,抵御‘龟镜’?”

白湘瑶冷哼道:“这些话你有胆和神通说去。”赢万城笑道:“你不要拿谷神通压人,他光着屁股的时候,我便认得他了。再说你我之间的话,他还是不知为好。呵呵,你不是要证据么?我便给你证据,夫人要不要听听?”

白湘瑶冷冷道:“好啊,你说说看。”赢万城道:“但凡抵御‘龟镜’的法门,不离一个道理,那便是聚精会神,不可动心,心神一乱,‘龟镜’便能乘虚而入。夫人算计谷缜之前,处心积虑,谋划已久,将‘天狐心法’传给谷萍儿,也是防备老夫看破,但这yin谋却有两个破绽,你心机再强十倍,也是无可奈何。”

“两个破绽?”白湘瑶冷哼一声,面露讥色,“妾身倒想听听。”

赢万城嘿了一声,说道:“第一个破绽,便是谷萍儿真心喜欢谷缜。这一点你也深知。你将计就计,哄骗萍儿,说是只要灌醉谷缜,造成夫妻之实,就能嫁给谷缜。萍丫头深陷情网,哪知你用心险恶,当下照办,不料做了你的帮凶,竟将谷缜飞库网送入死地。她原本心爱谷缜,此时自然又惊又悔,芳心大乱,哪还顾得上什么‘天狐心法’,老夫虽然看不出夫人的心思,但当时当地,要瞧破萍丫头的念头,却是十分容易。”

白湘瑶脸上血色也无,左手紧紧攥住门框,纤指变得青白,脸上却强笑道:“既然如此,你当时为何不说,时过境迁,谁会信你?”

“老夫不说,自有老夫的道理。”赢万城笑道,“萍丫头对你十分孝顺,虽然悔恨难过,但也不曾告发你。这一点倒是难得,只不过,她到底是女孩儿家,不似夫人那般feng liu多情。据我所知,呵呵,这孩子当日并不曾shi shen谷缜,被单上的落红,不过是她刺破手指留下的血迹……”

白湘瑶身子一晃,声色俱厉,喝道:“你胡说!”

“夫人不信么?”赢万城心中得意,呵呵笑道,“那日你将谷缜、萍儿留在房里,先向萍儿面授机宜,教她男女合欢之法,却没想到萍儿处子害羞,纵然爱极了谷缜,也不曾依照你的法子,真与谷缜欢好,故而时至今日,仍是处子之身。如此说来,倘若谷缜不曾奸妹,那么也就不会被你撞破,举剑弑母,若不曾奸妹弑母,那么后来的里通倭寇,也就大可商榷了。”陆渐远在树上,听的这番话,不由的心摇神驰。连连点头。

白湘瑶一咬牙,冷笑道:“胡说八道,谁会信你?”

“胡说八道?”赢万城踏前一步,眸子里透出骇人亮光,“那么夫人可有胆子让我证实?”

“放肆。”白湘瑶厉声道,“你一个臭男人,怎能碰我女儿的身子?”

赢万城哈哈大笑,蓦地喝道:“王麽麽。”那老妇战战兢兢,应声向前。赢万城冷冷道:“这位麽麽长年接生,此番前来,为我证实萍儿是否出处子,若是夫人怕赢某弄鬼,老夫大可再将妙妙叫来……”说着一挥手,王麽麽便向屋内走去。

白湘瑶挡住门户,伸手狠狠一推,那麽麽哎呦一声,应声跌倒。赢万城嘿嘿笑道:“怎么,夫人心虚了吗?”白湘瑶胸口急剧起伏,se声道:“这个稳婆我信不过,你,你叫妙妙来。”

赢万城笑道:“你让我去叫妙妙,你好趁机做些手脚?呵呵,谷缜一死,萍儿丫头大受刺激,半疯半颠,前事全忘,心智不过六岁上下,自然由你为所欲为。”白湘瑶沉喝道:“少说废话,去叫妙妙来。”

赢万城冷笑一声,忽地掉头道:“陆渐,你瞧着萍儿,老夫回来之前,任何人等,不得接近于她。”陆渐扬声道:“好,你只管去。”

白湘瑶脸色大变,心知陆渐既在,自己休想再做任何手脚。赢万城盯着她,笑嘻嘻地道:“夫人,那么我去叫妙妙了……”白湘瑶未及答话,忽听一个声音淡然道:“不必了。”

众人眼前一花,谷神通已然立在院里,望着白湘瑶,神色十分落寞。白湘瑶花容惨变,se然道:“神通,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谷神通叹了一口气:“不早不晚,方才的话,我正好听到。”白湘瑶娇躯轻轻晃了晃,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难道说,你我十三年夫妻,竟不如这糟老头了的一番话?”

“十三年?”谷神通举头望天,苦笑道,“十三年又如何?再给十三年,我也猜不透你的想法。”说罢向那王麽麽道,“这老人让你来,给你多少银子?”王麽麽道:“五两。”

谷神通自袖中取出一锭大银,交到老妇手中:“我给你五十两银子,好好查看屋内的少女是否处子,不得有半点隐瞒,若不然,就如此树……”将袖一拂,轰隆一声,陆渐身下古槐齐腰而断,顿时一个筋斗栽了下来。

谷神通冷冷瞧他一眼,向那面无人色的老妇道:“还不快去。”老妇惊了个趔趄,低头便要进屋,白湘瑶手臂一横,厉声道:“滚开。”谷神通面色一沉,长眉陡扬。白湘瑶望着他凄然一笑,脸上流露出一丝yin狠,缓缓道:“这个脏老婆子,也配碰我萍儿的身子吗?”

谷神通摇头道:“你不要逼我动手。”白湘瑶啐了一口,冷笑道:“你不就是东岛之王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别人说你天下无敌,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懦弱狠毒的无耻小人,从头到脚,还不如一个狗屁。”

这句话惊世骇俗,出自素来柔媚的白湘瑶之口,更是叫人吃惊。白湘瑶一声骂过,大感快意,双手捂面,咯咯娇笑起来,笑了一阵,忽地放手,冷笑道:“谷神通,我骂你是懦弱狠毒的小人,你服不服?”谷神通道:“你要这么说,我也无法。”白湘瑶咬牙道:“你不服么?好,我来说。你第一个妻子跑了,屁也不敢放一个,这叫不叫懦弱?”

谷神通沉默不语,白湘瑶又道:“那么,第二个妻子来了,你却让她独守空房,这叫不叫狠毒?既懦弱,又狠毒,你算不算无耻小人?”

谷神通叹道:“这些年我着实对你不起。那时你文君新寡,一心嫁我,我那时也想娶你之后,或许能够忘掉清影,可是,唉,可是我怎么也忘不掉她,害了你,更害了孩子。你说得是,我谷神通空有虚名,其实只是一个无耻小人。”

白湘瑶神色怔忡,呆立了一会儿,忽地喃喃道:“我怎么也忘不掉她……怎么也忘不掉她……”说着说着,凄声惨笑,渐笑渐低,倏尔化作低哑呜咽,呜咽半晌,忽地停下,揪住胸口,喘息道:“难道,难道你就不知道,我打小就喜欢你,只想长大以后,就做你的妻子,相亲相爱,永不分开。我,我嫁给童啸那蠢材,只因为万归藏来了,东岛亡了,我以为、以为你也死了,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孤零零的,没有男人,哪里活得下去……”说到这儿,她惨然一笑,“可你,你竟又回来了,不但回来,还带了一个又傻又贱的臭女人,在我心上捅了一刀不说,还撒了一把盐,哼,那时侯,我真恨死了你!你为什么回来?你若死了,我就能跟那个蠢男人白头偕老,过得快快乐乐。”

谷神通道:“童老弟为人不坏……”

“呸。”白湘瑶啐了一口,“他一个蠢材,连你都不如,叫他向南,他不敢向北,叫他向东,他不敢向西。他若有半分血气,我也不会毒死他了……”

谷神通身子一震,失声道:“你说什么?”白湘瑶咯咯笑道:“我毒死了他,你没听见么?”

谷神通怔了怔,摇头道:“不对,童啸死时我瞧过,乃是死于心病,并非中毒。”

“若是叫你看出来,那算什么本事?”白湘瑶微微冷笑,“告诉你吧,那蠢材爱喝茶,最爱滇南的普洱,我每天睡前便给他泡一壶,茶里下一点‘糊涂散’。你也知道的,那‘糊涂散’本是无毒,但若服药后合欢行房,就会慢慢侵蚀男子阳气,损伤心脉,日积月累,必死无疑。死后还瞧不出来半点痕迹。这么一天一壶,喝完了茶,我便与他欢好,无日不爽,哼,真是便宜了他,过了约莫三月,那蠢材就糊里糊涂地死了,死前还流着泪谢我嫁他,你说好笑不好笑?”

谷神通脸色铁青,半晌方道:“什么时候下的毒?”白湘瑶却反问道:“商清影什么时候离开的?”谷神通举头望天,面露沉痛之色,悠悠叹道:“是我害了童老弟。更可恨的是,我竟鬼迷心窍娶了你。”

白湘瑶冷笑一声,说道:“你娶了我,好好待我也罢,但你只陪了我两天,那两天里,每到纵情极乐之时,你总会叫喊那女人的名字,哼,你只图自己欢喜,可知道听在我耳里,心也碎了……这也罢了,我虽生气,却也没有当真怪你,只想日子一久,我温柔待你,你终归忘了那个贱人。没料到,没料到两天之后,你借口练功,忽然搬了出去,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哼,你们这些臭男人,我算是看透了……”

谷神通道:“这确实是我的错,但你大可报复于我,何必加害缜儿?”白湘瑶露出古怪神气,忽地破颜笑道:“你那么高的武功,平素又不与我同房,我便想害你也不能够呢。谷缜那小子自作聪明,武功平平,收拾起来好不容易。再说了,我怎么恨你怨你,也下不了手害你的,但若能将那贱人的骨肉弄得身败名裂,却是叫人十分快意。”

谷神通摇头道:“你害了缜儿不打紧,这么一来,却又害了萍儿。”

“不错。”白湘瑶冷笑道,“我女儿疯了,是我活该。你却死了儿子,将来见了那贱人,瞧你怎么交代……”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眉间流露出缱绻妩媚之态,叫人望之心动。“赢万城,”白湘瑶咯咯娇笑,“没想到我千算万算,竟会栽在你的手里,只不过,你当东岛内奸只我一个么?”说到这里,她身子一晃,嘴角流出一股黑血。

谷神通脸色大变,失声叫道:“湘瑶……”一晃身抢上前去,将她抱住,运掌度入真气。白湘瑶吃吃而笑,费力伸手,轻轻抚着他脸,叹道:“傻哥哥,来不及了!这是‘阎王丸’,方才捂脸的时候就吞啦,过了这么久,谁也救不了了的。呵呵,即便我死了,我也开心,那、那姓商的贱人抢了我的男人,我,我却害了她的儿子,大家扯一、一个直,两、两不相欠……”

谷神通口唇微动,终究未能出声,“阎王丸”药xing发作极快,白湘瑶手臂身子渐次僵ying,有如铁石,一抹诡异笑容凝在脸上,触目惊心。

陆渐望着白湘瑶,忽觉一阵虚tuo,寻思道:“这女人纵然该死,但她死了又如何?即便死了,谷缜也活不过来了。”想到这里,心头一灰,幽幽叹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身后忽地传来谷萍儿叫声:“妈,你上哪儿去了?萍儿害怕,妈,妈,你去哪儿了,萍儿好害怕……”叫声凄厉,划破夜空沉寂,陆渐心酸难忍,走着走着,忽地就流下眼泪来。

出了寺门,走了一程,忽听前方男女窃窃私语,陆渐方想绕过,忽听那男子道:“妙妙,怎么又哭啦,还是节哀的好。”

陆渐心头一动,纵身上前,拨开树丛,定睛望去,遥见施妙妙坐在一块大石上,呆怔垂泪,狄希立在一旁,从怀里取出一方雪白手巾,伸到施妙妙双颊前,似要给她揩泪。施妙妙忙举手接过,口中道:“多谢狄尊主。”两人交接手帕之时,狄希伸出食中二指,漫不经心,fu mo施妙妙指尖。

施妙妙如遭火烧,忙将手帕收回,抹了抹泪,但觉那手巾带着淡淡幽香,沁人心脾。一抬眼,狄希俊目清亮。盯着自己,勾魂夺魄。施妙妙心中一乱,说道:“狄尊主,你,你也别管我啦。听你劝了两日,我心里好了许多,不会再做傻事。仔细想来,你说得也对,谷缜祸国殃民,确实该死,我为他伤心难过,很是不对。可是,唉,可是不知怎地,我一想到他死前的样子,总就想哭,唉,我真是没用。狄尊主,你代我向岛王说,我不做五尊主好么?”

狄希微微一笑,温言道:“傻丫头,东岛除了你,还有千鳞传人么?”施妙妙一时默然,狄希拉起她纤纤素手,叹道:“妙妙,你放心,将来无论遇上什么为难事,总有我帮着你。”

施妙妙心头鹿撞,忙将手抽回,说道:“狄尊主……”狄希笑道:“干吗老叫我尊主,忒也生分了,我叫你妙妙,你就不能叫我狄希么?”施妙妙双颊发烫,低头道:“狄,狄尊主,我,我心里好乱,你让我一人呆着好么?”狄希点点头,ruan语道:“那你答应我,别做傻事,我便去了。”

施妙妙连忙点头,不料狄希并不依言挪步,仍是双眼含笑,凝注在她脸上,施妙妙被瞧得无地自容,低声道:“你,你,还不走,盯着我做什么?”狄希叹道:“妙秒,其实有些话,我想对你说。”

施秒妙道:“什么话,日后再说不成么?”狄希摇头道:“不成,过了今晚,我或许再没勇气说出来了。”

施妙秒闻言,不觉心ruan,说道:“那好,你说。我听着便是。”狄希曼声道:“妙妙你知道么,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有个女子,可这女子心里没有我,叫人好生难过。”

施妙妙奇道:“狄尊主人俊,心肠又好,武功更不用说,还愁没人喜欢么?”狄希目不转睛望她片刻,忽儿叹道:“只因为那个女子心里装着另一个人,那人虽然不好,却有别样的法子,总能占着她的芳心,即便身在苦狱,也能叫那女子茶饭不思,对镜垂泪。我瞧着她的样子,心里难受极了,却不知道如何为她排解忧愁。唉,我总是想,只要那女子想着那人一日,我便多受一日痛苦,想着那人一年,我便多一年痛苦,若是,若是想着那人一生,我便只好终身受苦了……”

施妙妙听得心儿剧跳,她万没想到狄希说的女子竟是自己,一时惊慌失措,望着狄希,不知说什么才好。狄希笑意融融,伸出手指,指尖掠过妙妙的玉颊,不沾肌肤,只掠起几丝秀发,口中喃喃道:“妙妙,你真要我一生都受苦么?”

施妙秒从未遇到这等情势,不由得身子僵ying,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正觉慌乱,忽听一人道:“九变龙王,你才不的好人。”

狄希目光一闪,转头望去,只见陆渐分开草木,双目如炬,瞪视自己。狄希不觉笑道:“我自与妙妙谈心,足下干吗出口伤人?”陆渐冷哼一声,大声道:“施姑娘,谷缜对你一往情深,他尸骨未寒,你便与其他男人厮混,太也无情了吧。”

施妙妙涨红了脸,斜挑竖眉,羞怒道:“你,你说谁?”陆渐冷笑道:“我就说你。”施妙妙气急欲狂,未及想到说辞,狄希已道:“谷缜自作孽,不可活,难到说死了还要连累妙妙么?”

陆渐呸了一声,道:“谁说谷缜作孽?方才真相大白,谷缜是被白湘谣冤枉,白湘谣yin谋败露,已经当着谷神通的面服毒自尽了。”

那两人均是一惊,施妙妙失声道:“你,你的话当真?”陆渐怒道:“你到这个时候,还不相信谷缜么?谷缜喜欢上你这等轻薄的女子,我真为他不值。”施妙妙脸色煞白,倒退两步,蓦地转身,一阵风奔向远处庙宇。狄希叫道:“妙妙……”方要赶上,只听陆渐喝到:“乘人之危的小人,先吃我一拳。”

陆渐有心为谷缜出气,显露“唯我独尊之相”,一拳送出,拳意铺张十方,狄希射出长袖,拳袖一交,狄希双颊赤红如血,忽借陆渐拳劲,飘身纵上一棵大树,冷笑道:“小子,咱们走着瞧。”一矮身,隐没不见。

陆渐收敛法相,拳意经久不绝,四周草木兀自嗡嗡轻颤,陆渐回望三祖寺一眼,忽地叹了一口气,迈开大步,向着农舍走去。

走了一程,农舍在望。忽见农舍之中,一点橘色亮光若隐若现。陆渐心中狂喜:“阿晴回来了么?”施展全力,流星般赶到屋前,猛力推开门扇,大声叫道:“阿晴,是你么……”叫声未绝,忽地愣住,只见桌上一盏气死风灯,照着一个华服男子,右手摇一柄鹅毛扇,左手把玩一件物事,瞧见自己,嘻嘻笑道:“姚师妹神机妙算,陆兄果然还在这里。”

“沈秀?”陆渐又惊又怒,“你来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么?”

沈秀冷笑道:“武功高了,了不起么?若不是姚师妹吩咐,少爷我才懒得来呢。”

“阿晴吩咐?”陆渐一把扣住沈秀肩膀,“你想骗谁?”他力贯五指,不啻宝刀利剑,沈秀痛得眉头蹙起,却不挣扎,笑嘻嘻地道:“你不信么,且看这个……”说着抬起左手。陆渐这才发现,沈秀把玩之物,竟是一串贝壳项链。

陆渐骇然变色,劈手夺过项链,那项链上的每一颗贝壳,都是他亲手打磨,料是姚晴经年贴身收藏,浸润了美人体气,变得圆润光洁,如珠如玉。

陆渐呆了一会儿,瞪着沈秀道:“这项链,这项链哪来的?”沈秀毫无惧色,嘻嘻笑道:“姚师妹给的,她说了,将项链还给你,你与她之间,也算作个了结。你不是喜欢宁凝么,那就只管喜欢她去。”

陆渐怒道:“胡说八道。”挥拳欲打,沈秀忙道:“这都是姚师妹的原话,绝无半字杜撰,要不然,给我一个天作胆,也不敢孤身前来,冒犯虎威。”

陆渐拳势一顿,心中不胜恍惚,喃喃道:“你撒谎,阿晴在哪里?我要见她。”

沈秀笑道:“她若想见你,何苦让我前来?她还说了,从今往后,再也不想见你,你是死是活,娶亲生子,都和她毫无干系。你想想看,若非姚师妹授意,我怎么知道这条贝壳项链是你们的定情之物,又怎么知道你竟会喜欢我那宁凝妹子?哈哈,恭喜恭喜,宁凝妹子容貌美丽,xing子温和,只可惜是一名劫奴,若不然,小弟真要羡慕死了。”

他嘴里说着恭喜羡慕,脸上却尽是讥讽嘲笑。陆渐心乱如麻,呆立当地,喃喃道:“她当真不想见我?”沈秀笑道:“若不信,你随我去见她,瞧她见是不见。”

陆渐心知姚晴xing子决绝,一经决定,断无更改,抑且如沈秀所言,贝壳项链和宁凝之事,均是至隐至秘,只有他与姚晴知道,若非姚晴亲口道出,沈秀决计不能拿来说嘴。想到这,不觉万念俱灰,叹道:“她,她为何要你来见我?”

沈秀笑道:“那是因为沈某为了姚师妹,一不怕死,二不怕苦,一往情深,决无二念。沈某如此心诚,姚师妹便是个石头人儿,也会动心,哈哈,更何况陆兄移情别恋,伤透了姚师妹的心,害她这两日哭得泪人儿似的,沈某瞧着,也觉心疼,于是自告奋勇,来为师妹了结宿怨,排解忧愁。”

“谁移情别恋?”陆渐急道,“她错怪我了。”沈秀笑道:“是否误会,你自己与姚师妹说去,沈某决不拦你。”他将手一摊,一副大方神气,陆渐见状,反而踌躇起来。沈秀眼珠一转,嘻嘻笑道:“难道陆兄真没在心里想过宁凝妹子?”陆渐不觉心中一乱,暗道:“我的确曾想过宁姑娘,梦里叫过她的名字,心里也时常记挂着她,唉,千错万错,错都在我,阿晴恨我怨我,也是应当。”想着心中一颓,松开沈秀衣襟。

沈秀心中得意,掸掸衣衫,哈哈大笑,提起气死风灯,xiao yao而去。陆渐望着他背影,几欲追上,但终又颓然止住,只是呆呆站着,忘了身在何处。

日起月落,朝露浸衣,如水夜色悠悠而过,陆渐犹似木雕泥塑,眼珠也不曾转动一下。巨鹤见此情形,不知他是死是活,着急起来,展翅拍打,拍到第七下时,陆渐才一晃身,俯身吐出一大口鲜血,凄然望了巨鹤一眼,步履蹒跚,向着山外走去。

他失魂落魄,只顾前行,浑不知走向哪里,巨鹤找来鱼虾果子,他也无论生熟,抓来便吃。又过几日,巨鹤伤势痊愈,渐渐能够纵跃飞举,料想再过几日,便能翱翔青冥了。

这一日,陆渐昏沉之间,忽听尖利鸣叫,陆渐听到巨鹤叫声,但觉其中蕴含极大愤怒,不由张眼望去,只见巨鹤颈上套着一根粗大绳索,四个猎人围着它,钢叉纷举,口中大声呼喝,意带恐吓。

陆渐本是心丧如死,见此情形,不觉心血上涌,喝道:“住手。”喝声中贯注无俦真力,那四名猎人耳鼓破裂,脑门上犹似挨了一记闷棍,纷纷丢了猎叉绳索,蹲在地上,口吐白沫。

陆渐上前解开巨鹤束缚,望着地上四人,一言不发。那四人均露恐惧之色,连叫饶命。陆渐经此一事,神志稍稍清明,四顾道:“这是哪里?”一名猎人勉强站起,说道:“这是紫金山,我们四个见这鹤儿神骏,只当是无主之物,多有冒犯,还望好汉饶恕。”陆渐皱了皱眉,挥手道:“全都滚吧。”四人如得大赦,抱头鼠窜而去。

陆渐心道:“紫金山不是在南京城外么?我竟一路来了这里。”想到这里,心头一动:“哎呀,我只顾自己难过,竟忘了一件大事。”猛地想起当日秦淮河边、萃云楼头,谷缜托付给自己的一件事来,于是打起精神,向那巨鹤道,“大家伙,我要去城里办一件事情。人心贪婪,你最好呆在树上,不要下来。”

巨鹤见他振作起来,亦是欢喜,俨然听懂陆渐言语,拍翅纵到树梢,咕咕直叫。陆渐转身入了南京城,呆到夜间,潜入旧宫城东安门外,他此时身法之强,如鬼魅幻形,宫中守卫正面遭遇,也只觉一阵清风拂面,瞧不见半个人影。

陆渐找到门左的镇门石狮,向东南方走了一百二十步,果见一株老槐。陆渐睹物思人,想到谷缜,心中不胜黯然。他四顾无人,蹲身摸那老槐根部,果然有六条粗大老根luo lou在外。陆渐从正南边那条老根往西数,数到第三条老根,伸手去挖根下,但觉浮土柔ruan,不多时便碰到一个jian ying物事,起将出来,却是一枚尺许见方的铁盒。

陆渐将铁盒握在手里,但觉一阵潮湿冰凉,顺着手心沁入胸臆,眼里酸酸se se,竟是想哭。伤感之际,遥听得宫卫脚步声响,当下收拢心情,将身一纵,由屋顶掠出宫城,随即又越过内城、外城。他身法飘忽,如履平地,偶有守城军士瞧见,也只见一团黑影,倏忽而逝,只疑是鬼怪幻形,吓得张口结舌,不敢动弹。

陆渐回到巨鹤栖息的树下,召唤巨鹤,同到一户人家,在灯下检视铁盒。盒外无锁,盒内有一层厚厚油布,料是防水之物。展开时宝光四射,一玺一环赫然在目,陆渐大为吃惊,不知谷缜是何时将这传国玉玺、财神指环藏在盒里。

再瞧玉玺下压着一封信笺,展开看时,只见笺上写道:“携此指环,前往某地,告知某人谷某死讯,请他另立新主。那人住处地图在信笺之后,循图前往即可。另,传国玉玺转赠与你,此物千古之宝,窥视者多,望君好生收藏,不要落入奸人之手。”自传国玉玺之后,墨迹新鲜,当为后来补上。

陆渐望着谷缜笔迹。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好半晌心情平复,拭了泪,将玉玺、指环揣入怀里,翻转信笺,果见朱笔勾勒了一幅地图,甚是详尽。

陆渐细看那图,当在苏北群山之中,离南京约有数百里路程,于是收起铁盒,携着那只巨鹤,向那地图所指,信步走去。

此前陆渐自怜自伤,身外无物,一旦tuo出哀伤心境,留心四周,发觉不少百姓扶老携幼,拥向南京,无论男女老少,均是愁眉不展,面有菜色。

陆渐暗自奇怪,但他面皮甚薄,不便询问,走到正午,忽见道旁有人僵卧,急忙上前扶起,却是一名老者,皮肉浮肿,两眼圆睁,口角流着长长腥涎,竟已死了多时。陆渐呆怔了时许,挖坑将其埋了,再向前行,离南京越远,流民越多,潮水也似涌向城镇,道边田间,时见倒毙饿殍,多是老弱病残。陆渐沿途掩埋尸首,心中好不茫然,思索良久,蓦地想起那日在沧波巷中谷缜的预言,蓦地惊出一身冷汗,心道:“难道说那大饥荒真要来了?”举目眺望,大好田园杂草丛生,人影也无,陆渐越发纳闷,暗想风调雨顺,无旱无涝,不该有此情景,这么看来,连年倭患兵灾,真叫田园荒芜,民不聊生了。

陆渐一文不名,遇上如此灾祸,也无半点法子。好在那巨鹤伤势痊愈,展翅冲霄,飞行绝迹,然而每到傍晚,无论陆渐身在何地,总会飞回。回来时,爪间总是攥着百斤海鱼、整树果实,乃至于整只幼鹿黄羊,也不知是从几百里外捉来。故而陆渐行走灾荒之地,竟无饥馁之患,但他天柱山之后,精气自足,饮食渐少,一日但喝几口泉水,吃两个果子,也能神采奕奕,便将巨鹤送来的食物周济饥民,纵是杯水车薪,却叫他心中安宁。

旅途无事,陆渐想到天柱山之战,用心推演“金刚六相”,渐次明白其中奥妙。原来,同一门“大金刚神力”,以不同本相施展,竟会生出不同变化,就如六门不同的武功,每一门均有极大的威力。只是这“金刚六相”单用尚可,一旦合并混用,陆渐便觉晕眩心跳,神志昏沉。所幸他天xing不甚好强,既感不适,也就作罢,不料如此一来,反而大合佛门空明之旨,若不然,强行合并六相,势必又如当日一般,走火入魔,以致疯狂。

这日陆渐走在道上,忽闻哭声。他听那哭声悲切,不由循声前往。尚在远处,便嗅到一股粥饭香气,走近了,只见数百农夫围成一团,布衣褴褛,面黄饥瘦。陆渐挤上前去,只见人群里支着一口大锅,锅里白气翻腾,熬了一锅稀粥,锅前立着几十个青衣仆僮,手持刀枪,神情骄悍。

哭的是一名中年妇女,半跪半坐,怀抱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那孩子头大身细,瘦骨伶仃,双眼紧闭,小脸上透出一股青气。那妇人涕泪交流,颤声道:“易老爷,行行好,给孩子一口粥吧,他三天没进一粒米了,再饿下去,可就没命啦……”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道:“要喝粥,成啊,把这地契签了,想喝多少喝多少。”陆渐循声望去,远处凉椅上歪着一个胖大汉子,左右各立一名丫环,一人打伞,一人摇扇,装扮甚是yao娆。那胖汉捧一杯茶,吹开茶沫,眼望妇人小孩,笑眯眯的,一团和气。

妇人脸色畏缩,不敢正眼瞧那胖汉,只是嗫嚅道:“签地契,我,我哪能作主?”易老爷笑道:“你不能作主,你男人能啊。唉,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你这当妈的,就不能劝劝你家男人。别死ying死ying的,画了押,卖了地,一切好说,何苦恁地倔强?”

那妇人惨然道:“易老爷。我家就靠这几亩薄田过活,没了地,来年怎么活啊?”易老爷放下茶杯,身子前倾,肥脸上挤出一丝yin笑:“来年没地不能活,今年有地就能活了?”

那妇人身子一震,张大了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忽听那孩子梦魇一般,嘤嘤哭了起来,眼还闭着,嘴里却细声细气,不住喊饿。那嗓音越叫越弱,农妇听得心如刀割,又想大放悲声,忽听一个沙哑的嗓音道:“甭哭了,这地,咱卖!”

人群里起了一阵sao动,一个农夫分开众人,慢慢踱出,他面皮黧黑,双目无神,走到胖汉案前,缓缓道:“易老爷,村南石口坡十亩三分水田,你给多少价钱?”易老爷嘻嘻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农夫道:“二十担谷子?”

“屁!”易老爷啐一口,“两担谷子,多一粒也不成。”

“两担谷子?”那农夫黑脸里透出一股暗红,额上青筋凸出,双手攥着桌案边缘,身子一阵阵发抖,“易老爷,天地良心,十亩水田,遇上好年成,能收一百担、一百担啊。”易老爷露出不耐之色,屈起一根指头。冷冷道:“一担五……”农夫一愣,眼里浊泪乱滚,咬牙道:“姓易的,你,你太丧天良,要遭天谴的……”眼看那胖汉嘴唇翕动,只怕他又要减价,无奈忍了气,蘸了印泥,在地契上狠狠一按,放手时,只觉心力交瘁,哼了一声,瘫ruan在地。

“好,好。”易老爷抖着那张契约,哈哈大笑,“就这价钱,十亩地一担五,二十亩地三担,卖地的赶紧卖,再往后,哈哈,这价钱还得减。”说着纵声狂笑,四面农夫农妇无不面色惨淡,陆续有人上前,画押卖地。

陆渐再傻十倍,也听出这易姓富户趁着荒年,要挟众人贱卖田地,不觉怒火中烧,蓦地分开众人,走到桌前。易老爷瞧他眼生。便叫道:“小子,你是哪家的,要卖地么,先排队……”陆渐一言不发,抓起桌上契约,双手一分,数十张契约化做片片飞碟,经风一吹,漫天散去。

易老爷又惊又怒,哇哇叫道:“反了反了,来人啊,给我往死里打。”众仆僮哄然答应,持枪弄棒,一窝蜂围将上来。陆渐瞧出这群奴才无甚武艺,不愿伤人,施展”天劫驭兵法”,刀枪近身,便伸手抢夺。众仆僮只觉手心一空。武器既已易手。陆渐随守随扔,有如儿戏一般,众仆僮无不傻眼,易老爷见势不妙,转身便逃,陆渐纵身抢上,轻轻拿住他心口,喝声“起”,将那胖大身躯高高举起,搁在那锅粥上,冷笑道:“狗东西,下去洗个澡吧!”手腕一转,易老爷身子徒沉,离那沸粥不过数寸。

热气扑面,灼灼生痛,易老爷魂飞魄散,杀猪也似惨叫。忽听噗的一声,一股臭气弥漫开来。陆渐抬眼一看,却被这厮惊吓过度,屎尿齐丸流,陆渐只恐秽物流出,坏了一锅好粥,挥手将他掷到一旁,道:“滚吧,再若欺压良善,势必叫你好看。”

易老爷浑身筛糠,话也不答,由众仆僮扶着,跌撞去了。陆渐上前舀一碗粥,吹冷了,送到小孩嘴边,那农妇惊喜莫名,称谢不止。众农夫均是饿得狠了,见状一拥而上,乱哄哄抢那粥喝,为争多少先后,竟然厮打起来。

陆渐瞧得吃惊,欲摇出手阻拦,又怕众人经受不起,一转念,双手按腰,显出“唯我独尊之相”,沉喝道:“全都退开。”法相显露,霸气纵横,众人不自觉停了打斗,望着陆渐,神色惊惶。陆渐扬声道:“大伙儿排队喝粥,小孩妇女在先,老人其次,丁壮男子最后。”众人为他气势所慑,不敢有背,纷纷列队取粥,只是人多粥少,眼看白粥告罄,闻风赶来的饥民却是越来越多,片刻间已不下千人,许多人粒米未进,望着大锅,号哭起来。

陆渐望着黑压压人群,深感无力,心道:“我一身有限,不能周济大众。谷缜若在,可就好了。”想到谷缜,不胜黯然,伤心时许,蓦地心头一动:“我真糊涂了,谷缜自然不在,不是还有那物事么?”从怀里取出财神指环,握在手心,寻思道:“财神通宝,号令夭下。赢万城曾说天下豪商均要受这小小指环的支使。而今形势紧迫,权且一试。”想着询问一个老人道:“方圆百里,可有极富的商家?”

那老人道:“说到富商,莫过盐商,此去不到百里,便是扬州,两淮盐商都在城里。”陆渐道:“那最富的盐商是谁?”老人不假思索:“那还用说,自然是城东丁大官人了!”

陆渐微微点头,扬声道:“各位在此等候,我去扬州筹粮。”也不待众人回答,迈开大步,来到无人之处,方才施展轻功,风飙电掣,五十里路弹指即过。到了扬州,他直入东门,询问路人,找到丁府之前,遥见朱门巨楹,飞檐蔽天,两丈高墙上挑着百十个彩绸灯笼,迎风招摇。门前一字站着几个男女,虽是仆婢,却个个衣锦着绣,气焰高涨。门前人物进出,车马如流,陆渐见这气派,几疑来到皇宫之外,迟疑半晌,方才举步上前。刚到门首,便有一个男仆张臂拦住,笑吟吟地道:“阁下有刺么?”

刺即是后世所谓“名片”,古时候在官场商场厮混,无刺不行,求见权势之家,必先递刺通报。陆渐一介草民,哪知这些规矩,闻言傻愣愣地道:“什么刺?”

众仆婢均笑,上下打量陆渐,见他衣衫敝旧,土头土脑,别说府里的仆僮,就是姨太太房里的猫儿狗儿也比他瞅来顺眼些。一时不论男女,纷纷流露不屑之色,陆渐心想正事,尚自不觉,又道:“我想见丁大官人,烦请大哥通报。”

那男仆也不答话,只是冷笑,旁边一人冷冷道,丁大官人忙得很,哪有闲工夫见人?再说丁家什么地方,什么蠢牛蠢马也能进么?”

陆渐看出众人冷眼,心道:“这些男女只是家奴,一登豪门,便也瞧不上寻常百姓。狗仗人势,莫过于此。”微一沉吟,取出“财神指环”套在指上,一拂衣袖。显出“明月流风之相”,众仆婢只觉眼前一花,陆渐土气尽去,俊朗无匹,衣衫虽然敝旧,神韵却如遗世王孙,清贵高华,生平未见。

众仆婢不料转瞬之间,陆渐tuo胎换骨,变了一人,无不惊怔失色。陆渐一转碧玉指环,朗声道:“烦请告知丁大官人,财神指环主人求见。”

众仆僮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急忙奔入府内。过了约摸盏茶工夫,门内脚步声大作,人尚未到,笑语先至:“谷爷,何事劳你大驾……”说话间,奔出一名壮年男子,体格魁梧,面如冠玉,胸前一部美髯,随风飘洒,他来到门首,左右顾望,目光落在陆渐指尖玉环上,眼里露出惊疑神色。

陆渐心知此人一听财神指环,必将自己当作谷缜,可惜指环如故,人却已非,不由心中黯然,叹道:“阁下便是丁大官人么?”那男子一愣,拱手笑道:“区区便是丁淮楚,敢问阁下尊号?”

陆渐道:“我姓陆,叫我小陆便是。”丁淮楚忙道:“岂敢岂敢,请陆爷入府说话。”

二人并肩入府,沿途碧峰簇簇,怪石穿空,回廊九曲,柳暗花明,不似行走于闹市大宅,却似深入崇山峻岭,不时有艳姬美人穿梭往来,环佩叮当,曼妙如仙。陆渐看得皱眉:“城外饥民哀号,这些豪商却如此奢华,当真叫人心寒。”

“明月流风之相”一显,举手投足,便有龙凤之姿、高华之气。丁淮楚雄躯美髯,华服峨冠,自命扬州魁首,feng liu雅士,但与陆渐并肩一站,却无端矮了半截。只觉这少年明明粗服乱头,通体却如明辉流荡,光照一室,令人油然而生倾慕。丁淮楚生xing多疑,陆渐自称指环主人,他心中原本十分怀疑,此时不觉怀疑尽去,好生叹服:“真名士自feng liu。此人风采,当今之世,只怕唯有谷爷足以比拟。”

入厅对坐,丁淮楚笑道:“陆爷什么时候取代谷爷,做了财神指环的主人?”陆渐本想说:“我暂且保存此环,并非指环主人。”但转念又想:“那些仆婢都如此势利,这些商人更不用说。我若实言相告,只怕这丁淮楚心存轻视,不肯买账。我受些羞辱也罢了,若耽误了千万饥民,岂非大大的罪过。”他平生极少说谎,心中犹豫,欲言又止,忽一抬眼,只见丁淮楚一双眸子凝注自己,惊疑不定。

陆渐心中咯噔一下,捧起茶碗,掩盖窘状,口中慢慢道:“刚刚不久。”他此时化身冲大师的本相,一颦一笑,潇洒不尽,便是举杯饮茶,也有泱泱之风。丁淮楚见他神采,疑念顿消,他心思玲珑,心知陆渐来必有因,便笑道:“恭喜陆爷成为指环新主,但不知陆爷前来,有甚吩咐?”

陆渐定了定神,将来意说了,又道:“还请丁大官人想法子弄些粮食,赈济城外饥民。”丁淮楚沉默半晌,叹道:“丁某也不是全无心肝,忍见百姓遭灾。只是冰冻三尺,非是一日之寒,这大饥荒日积月累,来势凶猛,而今别说官仓告罄,丁某所有的四仓谷米,也尽都放出去了。如今是金银多,稻麦少,拿着银子,也买不到赈灾的粮食。”

陆渐道:“那么从别省调粮如何?”丁淮楚道:“这事已在筹办,却有一些麻烦。”陆渐道:“什么麻烦?”丁淮楚皱眉道:“我召集两淮盐商筹了银子,去山东、湖广、四川等地买粮,前后派了三批人手,去了两个多月,至今也无消息。不只如此,官府筹集的赈灾粮食,途经江西,粮船遭遇水寇,连人带船沉入长江,不曾逃出一人一船。”

陆渐吃惊道:“这样说来,其非有什么古怪?”丁淮楚点头道:“陆爷说得不错,只怕是有人故意设局,不让粮食进人江浙。”陆渐不由怒道:“谁人如此狠毒?”丁淮楚叹道:“近日我也派人打探,谁知那探子却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陆渐想了想,说道:“无论如何,百姓可怜,还请丁大官人想法子筹些粮食。以解燃眉之急。”丁淮楚苦笑道:“陆爷有命,丁某赴汤蹈火,断无不认,从今日起,我便向城中同仁筹集粮食,竭力赈饥,想来支撑一月两月,还是成的。”

陆渐见他答应,不胜欢喜,当下起身告辞,丁淮楚殷勤挽留,均被陆渐婉拒,只得召来车马,将陆渐送到城外,分别之时,丁淮楚忍耐不住,问道:“陆爷,敢问一句,谷爷可还安好么?”

陆渐神色一黯,叹道:“他已过世了。”丁淮楚身子剧震,脸色刷地惨白。陆渐微微苦笑,拱手作别。走出一程,散去“明月流风之相”,回复本来面目,正想取下指环,贴身收藏,忽听一个洪亮的嗓音道:“小子慢着,将那戒指给我瞧瞧。”

陆渐转身望去,只见远处走来一个巨汉,高有丈许,铁塔也似,蓝布衣衫里筋肉坟起,满脸虬髯有如钢针,随他环眼一瞪,根根竖立,嘴边衔着一根粗逾儿臂的黄铜烟斗,烟锅里红光闪闪,白烟如柱,从那大鼻孔里曲曲折折喷将出来。

如此巨人,陆渐生平仅见,更有趣的是,巨人双肩宽阔,左肩上竟坐着一个小老头儿,干瘪瘦弱,须发稀疏,衔着一杆白银烟斗,亦自吞云吐雾。陆渐见那老者模样眼熟,心头一动,蓦地变色叫道:“沙天洹……”

那小老头儿眼皮一抬,两眼迸出灼灼精光,洪声道:“你叫谁?”他人虽瘦小,声音却很洪亮。陆渐本以为打招呼的是那巨汉,如今才知是他,一时颇为惊讶,定神细看,方觉这老者与沙天洹容貌相似,身子却要瘦小许多,眉宇间更多了一股凛凛正气。陆渐自知认错了人,忙道:“对不住,小子眼拙,看错人了。”

那巨汉哈哈大笑,竟如半空中打了一阵响雷。小老头儿的嗓音已让陆渐吃了一惊,巨汉的笑声更吓他一跳。那巨汉望着陆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笑眯眯地道:“小娃儿挺有礼貌,很好很好。猴儿精,你说对不?”

小老头儿两眼一翻:“你这老笨熊若也懂礼貌,孔夫子也要欢喜得活过来。”巨汉笑道:“孔夫子又不是我爹,活过来咱也不养他。倒是你猴儿精当心,听这小娃儿的口气,那王八羔子还没死呢。”

小老头儿唔了一声,面露愁容,低头沉思半晌,蓦地悟到什么,血涌双颊,怒道:“老笨熊,你骂谁是王八羔子?”巨汉嘻嘻笑道:“我却忘了,我骂他就是骂你,骂你就是骂他。也罢,我再骂你一句王八羔子,全当骂他如何?”

小老头儿大怒,举起烟斗,出手如风,在那巨汉头上狠狠敲了一记。陆渐见他出手凌厉,不由失声惊呼,谁知巨汉挨了一下狠的,眼皮也没稍抬。依旧笑眯眯的,吧嗒吧嗒,吞云吐雾,听见陆渐惊叫,顿时乐道:“很好很好,小娃儿有礼貌,良心也好,啧啧,猴儿精,你跟人家比起来,可是差的远了。”

“什么?”小老头儿怒道:“老笨熊,你说老夫不如这ru臭未干的小子?”举起手来,又敲巨汉两记烟斗。巨汉却是动也不动,乐呵呵只管抽烟。陆渐瞧得发呆,只觉这小老头儿出手快狠,生平少见,这巨汉连遭重击,嬉笑自若,更是奇怪极了。

小老头儿怒气稍减,冷哼一声,将身一纵,轻飘飘从巨汉肩头跳下,瞪着陆渐一摊手道:“拿来!”陆渐怪道:“拿什么?”小老头儿翻眼道:“老子要瞧你的戒指,乖乖拿来,少顿板子。”

陆渐见他气势汹汹,心中微微有气,说道:“老先生见谅,这枚指环是我好友的遗物,不能随便给人。”小老头儿脸一沉,说道:“那么你是不给了?”陆渐道:“不错。”小老头儿吹起胡子,巨汉却道:“猴儿精,人家一个小娃儿,面nen心ruan的,你吓唬他做什么?”说罢倒空烟锅余烬,将烟头别在腰间,笑嘻嘻地道:“小娃儿,你这一枚指环,能将大盐商丁淮楚哄得晕头转向的,想必有些来历吧。”

陆渐暗自犯疑,这两人忽然而来,话不多说,便要戒指,莫不是chui xian指环的歹人?当下心生戒备,慢慢道:“是有来历,但二位无干。”

“故弄玄虚。”小老头儿冷笑一声,“当我不知道这狗屁指环的来历么?翡翠之环,血纹三匝,财神通宝,号令天下。若不是财神指环。丁淮楚富甲淮扬,怎么会老老实实听你使唤?”

陆渐无意隐瞒,便道:“老先生说得不错,这戒指正是财神指环。二位若要恃强抢夺,说不得,小子只好奉陪。”

巨汉哈哈大笑,如雷贯耳,小老头儿却冷笑一声:“就你这不成器的娃儿拿这玩意儿当宝,我老人家才没兴趣。我只问你,这指环谁给你的?”陆渐道:“不是说了么,使我好友。”

“好友?”小老头儿皱眉沉吟,“你那好友什么样子?是不是四五十岁年纪,高高瘦瘦,左眉上方有一颗朱砂小痣?”陆渐益发奇怪,摇头道:“那好友与我年纪相仿,不到二十呢。”

巨汉、小老头儿面面相对,小老头儿皱眉道:“奇怪。”巨汉也道:“奇怪。”小老头儿道:“没准这小子说谎骗人。”巨汉摇头道:“不像,这娃儿瞅来老实,跟我老笨熊有得一比。”小老头儿啐了一口,目不转睛打量陆渐半晌,忽然露出沮丧之色:“难道这么些年都白忙活了?”巨汉呵呵大笑,哄孩子似的拍拍他头:“也许瘦竹竿真的死了,都是你多疑。”

“放屁。”小老头儿打开巨掌,两眼上翻,“那厮从小鬼头鬼脑,诡计多端,杀了老夫,我也不信他死得那么容易。”巨汉笑道:“瘦竹竿鬼头鬼脑不假,你也是猴儿成精,半斤八两,都不是好人,还是我老笨熊实心眼儿,老实可靠。”

“你老实可靠?”小老头儿望着他冷笑,“吃饭喝酒怎么就没见你老实了,吃得多,喝得足,穿衣服也要两匹布,哼,左右不是你家的银子,就不知道心痛?不成,再跟你混下去,老子早晚倾家荡产,要散伙,一定要散伙……”

巨汉啧啧道:“猴儿精,何苦这么绝情?不就几两臭银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将来我发了财,一定还你……”小老头儿冷笑道:“发财,这辈子还是下辈子?”巨汉小道:“这辈子最好,下辈子也不赖。”小老头儿道:“不赖?我瞧你是无赖。”巨汉咧嘴憨笑,抽出烟斗,顺手一摸,忽觉烟袋已瘪,当下趁着小老头儿不备,一把从他腰间夺过烟袋,将袋内烟草全倒在大烟锅里,敲火石点着了,吧嗒吧嗒,抽得有滋有味。小老头儿怒极大骂,拳打脚踢,巨汉甘受殴辱,嘴里哼哼,仿佛不胜其苦,一双铜铃大眼却忽闪忽闪,间或掠过一丝狡猾。

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骂骂咧咧,一个闷头抽烟。陆渐但觉生平所见怪人,无出二人之右,一时啼笑皆非,见二人只顾打闹,不问自身,只好转身去了。

第40章 隐士

循那地图走了一日,地势越发起伏,先是丘峦连绵,不久渐入深山,小道蜿蜒,有如羊肠。两旁巨崖摩天,寸草不生,或如巨人头颅,凹眼凸鼻,或如垂钓老翁,佝偻屈曲,忽而一方怪石探出崖壁,形如展翅苍鹰,忽而一道石梁穿空而去,犹似蛟龙升腾。山势越高,道路越陡,两旁岩石形状越奇,将天光挤成窄窄一线,山道之上,晦暗莫名,倏尔间四周全黑,不见五指。

再爬一程,陆渐只觉道路变上为下,似乎登顶之后,转为下山,四周寂寂无声,偶尔传来细微响动,有如蛇虫爬行,饶是陆渐胆大,也觉汗毛竖起,心跳可闻。

又行一阵,前方亮光微露,陆渐紧赶几步,天光乍泄,豁然开朗,两片翡翠也似的山峦青碧发亮,夹着一道小溪,溪水静如不流,倒碧凝云,须发可鉴。

此地四面环山,北风不至,地气温润,四季繁花不断,将溪水两岸点缀得有如锦茵绣毯,绚丽异常。沿溪上溯,不时可见麋鹿漫步,白鹭梳翎,鸟雀啁啾,羚羊对食,无论禽兽。均是一派恬然,见了人来,亦不害怕。走了片刻,遥见一片桃林,桃花早凋,枝头挂着青油油的小桃,林子纵深无垠,走了足足半个时辰,前方水声大作,陆渐定眼望去,一道瀑布白龙倒挂,飞流百尺,独木桥树皮斑驳,飞架瀑布之上,踏足桥上,下方有如虎啸雷呜,动魄惊心。

桥那边是一条狭窄石栈,悬在半山腰上,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黑洞洞的,深不可测。陆渐走了两百来步,到了栈道尽头,眼前倏尔一亮,只见峰回路转,山开谷现,数畦水田围着一座石屋,竹管连缀成渠,自山崖边引来泉水,灌溉田中,石屋左边植松,右侧种柏,屋后几亩茶树,碧油油,绿艳艳,清气袭人。

陆渐不料这深山幽谷竟有如此人家,初时惊讶,继而不胜羡慕。多日来,他在红尘中目睹饥馑杀戮,阴谋不幸,好友惨死,爱人情变,已让他心灰意懒,生出弃世之想,这般桃源幽处,隐士居所,真是梦寐难求。

陆渐叫唤两声,却是无人答应,走上前去,只见房门大开。屋内空荡荡的,只有一方石榻,一张木案,西橱上置放几本发黄古籍,东窗挂一张焦尾古琴,清风掠过琴弦,韵声幽幽,几疑天籁。

望着眼前情形,陆渐痴痴怔怔,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与姚晴隐居于此,忙时耕田纺纱,闲来养鹿拂琴,那是何等惬意。

一念及此,仿佛生出幻觉,田边树下、屋前水边,无一处没有姚晴的影子,或嗔或怒、或喜或忧,或是素手拈花,或是攒袖挥汗,音容笑貌,伸手可及,然而陆渐真的伸手摸去,却又空荡荡的,只有清风拂面,流水微响,鸟语如歌,在耳边悠悠回荡。

霎时间,陆渐心子一阵剧痛,有如千百钢针刺扎。姚晴冷漠眼神历历在目,她的倩影没入暗夜之时,陆渐怎也想不到会是今日结局。那天晚上,沈秀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把刀子,插入陆渐心头,让他痛不欲生,即便黑天之劫,也难比拟。

探手入怀,摸出那条贝壳项链,珠光莹莹,恰如少女娇肤,陆渐眼前浮现出那张芙蓉脸儿,眼眶倏地一热,泪水夺路而出,点点滴滴,沾染得贝壳越发莹润。多日来,陆渐满腔愤懑,无处倾泻,此时身在空谷,旁无一人,不自禁悲从中来,竟似不能克制,蓦然间,他大叫一声,屈膝跪倒,将那项链紧紧贴在胸口,嚎啕大哭,哭声回荡盘旋,惊破一山秀色。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觉一只大手轻轻抚摸头顶,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好孩子,你哭什么呢?”

陆渐沉浸悲伤之中,有人近身,竟然不觉,听到这话,不由得腾身而起,转眼望去,只见身后立着一个四旬男子,青布长衫洗得发白,荷锄提篮,体格高瘦,左眉上一点朱砂小痣,面容棱角分明,虽然不算英俊,但神气空灵,不染半点尘世浊气。

陆渐瞠目结舌,吃吃道:“你是,你是……”青衣人笑道:“这是我家。”陆渐又惊又喜,说道:“你就是谷缜的师傅么?”

那人目不转睛瞧他时许,笑了笑,默默点头。陆渐心生敬仰,拱手作揖。青衣人笑道:“远来是客,不妨入屋一叙。”陆渐这才惊觉自己挡住门户,慌忙闪开,又觉脸上冰冰凉凉,泪痕未干,更是羞赧不胜,攒袖拭去。

那人放下药锄,坐在案前,望着一面空壁,微微出神。陆渐屏息凝神,正不知如何开口,青衣人忽地徐徐道:“谷缜什么时候死的?”

陆渐吃惊道:“你怎么知道他死了?”青衣人道:“我曾与他有约,此生再不相见,他只需活着,便不可见我,但若他先我而死,却可托人报讯。”

陆渐不觉黯然,叹道:“他半月前死在天柱山。”只因谷缜死得太惨,陆渐不忍说出死因,便取出财神指环,搁在桌上,青衣人拈起指环,凝视不语,容色淡淡的,无喜无悲。陆渐本以为他与谷缜师徒一场,得知爱徒死讯,势必极为伤痛,见他如此淡泊,心中好生不解。

青衣人将指环纳入袖中,摘下墙上瑶琴,按宫引商,弹奏起来,沉郁顿挫,尽是商调。陆渐听得心神摇曳,悲不能禁,忽听那琴声响了片刻,铮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将青衣人食指割破,点点鲜血,滴在琴上。

“琴犹如此,人何以堪。”青衣人叹一口气,忽地抓起古琴,掷出窗外,哗然落入水田之中,顺水飘荡。陆渐不由心想:“爷爷常说,琴为心声,这人表面上看不来出难过,但从琴声来听,心里还是难过得很。”

正自出神,忽听青衣人道:“谷缜让你前来,是想让我将这财神指环改传给你,只不过,你担当得起吗?”

陆渐目瞪口呆,连连摇头:“我,我哪担当得起?前辈定是错解了谷缜的意思。”

“不错。”青衣人叹道:“你老实有余,机警不足。的确不是经商的料子。也不知谷缜那小子想些什么?运财有如养虎,智能不足,驾御不周,势必为财势反噬,难道他就不怕害了你么?”说到这里,他又凝视陆渐半晌,忽有所悟,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人不聪慧,但却淡泊财势,能够托付大事。嗯,是了,你方才在我门前哭些什么?”

陆渐脸一红,只觉这人温文可亲,与他交谈,心中不胜安稳,恨不得将所有心事全盘托出。自从姚晴离开,他胸中苦闷无处宣泄,心想这人既是谷缜师长,也就不啻于自家长辈,顿时按捺不住,吞吞吐吐,将情变经过说出。

那人静静听罢,忽而笑道:“世间情孽,大同小异,那女子不是池中之物,别说你应付不来,你那位情敌怕也要空欢喜一场。呵呵,八图和一,天下无敌。有些意思,呵呵,有些意思。”

笑了两声,他轻抚桌沿,闲闲地道:“只你一个人来么?”陆渐不防他突发此问,怔了怔,说道:“是啊。”

青衣人微微一笑,目视屋外,徐徐道:“阁下鬼鬼祟祟,竟是盯梢的鼠辈。”语音清而不散,远远送出,回音沉沉不绝,激荡山谷,直如虎啸龙吟一般。陆渐听得骇然,暗忖自己虽也能吐劲发声,震山动谷,但绝不能这般从容。

话音方落,便听一个声音道:“当真是你。”嗓音洪亮,却是微微颤颤,仿佛颇为恐惧。

陆渐纵身抢出,只见水田对岸站立一人,精瘦矮小,正是路上遭遇的小老头儿。他孤身一人,随从巨汉不知去向。陆渐惊道:“你,你一直跟着我?”

小老头儿却不看他一眼,双眼死死盯着屋内,咬牙道:“你,你果然没死。”陆渐掉头看去,那青衣人负手踱出,青衫磊落,气质冲和,眉眼温润,淡淡有神,瞧了小老头儿一眼,笑道:“山不离泽,陷空已至,将军何在?”

蓦听一声大喝,犹似晴空里打了一个响雷:“瘦竹竿儿,老子在这儿呢。”陆渐举头一望,见那巨汉立在近处高峰之上,双手按腰,神威凛凛,身旁层层叠叠,堆满斗大巨石。

青衣人却不回头,只笑了笑,说道:“你们怎么找来的?”小老头儿冷然道:“你自以为聪明,当别人都是傻子?你我三人一同长大,你瞒得过天下人,又怎么瞒得过我和老笨熊?当年你死之后,我便生疑,十多年来,我和老笨熊无时不在追查此事,天可怜见,终叫老夫发觉,你除了本来面目,竟还是号令天下的大豪商,大财神。哼,三年前,我和老笨熊本已经发现财神指环的下落,不知怎的,我二人赶到江南,那指环复又消失,三年之中,半点儿消息也无……”

陆渐听到这里,心道:“是了,谷缜三年前被关入狱,财神指环自也失踪了。”想到这里,隐隐觉得自己犯了大错,心中大为不安,只听那小老头洪声续道:“都是你作孽太多,老天行罚。我与老笨熊四处寻找线索,偶然游至扬州,发现这傻小子为了赈济饥民,竟然大张旗鼓,将指环在闹市中招摇,我和老笨熊问他,他也说不出个子曰诗云,于是乎,老夫便来了个欲擒故纵,一路追踪而来,果然逮个正着。”

陆渐听在耳里,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向青衣人道:“对不住,我,我……”青衣人摆手道:“你不必愧疚,以我一身,换取千万饥民的性命,倒也值得。”陆渐听得这话,愧疚之感更甚,却听小老头怒啐一口,骂道“你少来装善人,扮隐士,骗得了谁?”

巨汉也叫道:“不错不错,你瘦竹竿儿都成了好人,我老笨狼还不做他***活菩萨了?”他声如阵雷,压过高天罡风,震得群山皆应。

陆渐越听越气,一纵身,拦在青衣人身前,高叫道:“你二人才是可恶,先向我强讨指环,强讨不到,又跟踪于我。如今更对这位老先生无礼,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有意立威,这几句话也用上真力,如雷车滚动,声势之强,不在巨汉之下。小老头儿不料这少年浑不起眼,竟有如此神通,不觉吃了一惊,喝道:“臭小子,这是我门派中的大事,与你无关。”陆渐哼了一声,道:“你若与这位先生为难,便是与我有关,你若惭愧,早早离开,要么休怪我无礼。”

小老头儿暴跳如雷,一跳三尺,骂道:“我惭愧?放你妈的屁,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万……”话未说完,那水田中的泥水蓦地激荡,哗啦一声冲天而起,浇头盖脸,扑将过来,小老头儿猝不及防,灌了满嘴泥浆,将到口的话又堵了回去。

陆渐只觉身周气流一荡,便生奇变,心中颇为讶异,但见小老头儿跌跌撞撞倒退两步,瞪着中年男子,面露惊惶之色。中年男子笑笑,漫不经心踏出一步,小老头儿顿时又退两步,吐出嘴里泥水,叫道:“你别狂,番婆子公母俩也得了消息,随后就到,你,你别狂……”初始声色俱厉,但为青衣人目光所逼,嗓音不觉颤抖起来。

青衣人忽而笑道:“猴儿精,你既然怕我,又来做甚,送死么?”小老头儿面红耳赤,怒道:“怕你祖宗,老子为天下人除害,什么也不怕。青衣人笑道:“若是好汉,站着别动。”说着又进一步,小老头儿不由得又退两步,但觉心跳如雷,血往上涌,忍不住高叫道:“老笨熊,动手。”

叫罢不见动静,举目望去,巨汉站在峰顶,呆如木鸡,小老头儿焦急起来,叫道:“老笨熊,愣着做甚,先下手为强。”那巨汉张耳倾听,面露古怪之色,忽地张嘴大叫,小老头儿见他嘴巴大开大合,耳边却是狂风呼啸,听不到只言片语,不由得心中奇怪,目光一转,忽见青衣人面露冷笑,顿时心中咯噔一下,暗道:“糟糕,这厮神通不减当年,不知用了什么邪法,竟将我二人隔开,我听不见老笨熊说话,老笨熊也听不见我。山泽通气,始见威力,一旦声气不通,威力岂不减了一半。一着失算,满盘皆输,莫非我和老笨熊此番竟是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想着暗悔莽撞,不待援兵齐至,轻举妄动。

陆渐不知这其中玄妙,见那小老头儿忽而烦躁,忽而愤怒,忽而犹豫,忽而沮丧,脸色瞬息数变。正觉奇怪,忽听耳旁一声闷哼,转头望去,那青衣人脸上腾起一股青气,眉间发黑,身子摇晃数下,蓦地两腮鼓起,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陆渐大惊,伸手将他扶住,急道:“你怎么了?”那小老头儿却是一呆,蓦地转惊为喜,哈哈大笑:“妙极,妙极,你果真未脱天劫,天人合一,万物相谐,你一团杀气,又怎能合天地,谐万物,不遭天劫,才是奇怪。哈哈,可笑你虚张声势,几乎将老夫骗过。”

青衣人挣了一下,但觉五内俱焚,全身气血沸了也似,不由叹了口气,苦笑道:“不想造化弄人,竟死在你猴儿精手里。”

小老头儿面露狞笑,向陆渐一瞪眼:“臭小子,不要多管闲事,快快闪开,误伤了你,可不是玩儿的。”

陆渐越听越怒,他对青衣人极有好感,心想他是谷缜的师父,与自己的长辈无异,长辈有难,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当下将身一挺,冷笑道:“你二人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不嫌可耻么?”小老头儿大怒,吹起胡子,喝道:“你小娃儿懂什么,再不滚开,我便代你爹娘教训你了。”

陆渐一言不发,将那青年人扶到一旁,足下不丁不八,双手撑腰,瞪眼喝,显出“惟我独尊之相”,气势盈张,小老头儿远在十余丈之外,也能知觉,心大惊:“这小娃儿什么来历?好了得的气势。”忽见陆渐左手一圈,右拳击向田,霎时禾苗颓倒,霍的一声,泥水激荡,化为丈高水墙,遮天蔽日,压了过来。

小老头儿不胜骇异,这一拳威力虽大,却不似青衣人神通诡谲,来去均无征兆,水墙一起,小老头儿便向后掠,避开泥水,大喝一声:“动手。”

陆渐耳边只有巨汉纵声大笑,笑声未绝,便听青衣人涩声道:“当心。”陆渐未知何意,忽觉恶风压顶,陆渐挥拳急扫,夺的一声,一块巨石斜斜弹出,陆渐倒退两步,半个身子几乎失了知觉。抬眼望去,那巨汉双手各举一块巨石,呼呼两下,一前一后掷将过来。每块巨石均逾百斤,乘高下坠,其势不下万钧。陆渐纵有金刚神力,也不敢硬接,背起青衣人,正要躲闪,却听青衣人叹了口气,道:“躲不开的。”

陆渐此时进退趋止,如鬼如魅,闻言不以为意,一躬身,早已横掠数丈,这当儿,便听一声巨响,后面石块快过前石,将落未落之际,当空一撞,双双化为千百碎块,崩裂四溅,笼罩十丈方圆。那碎石强劲绝伦,胜于箭镞火铳,陆渐忙乱中避开大半,仍被几块打中身子,痛不可当,忽听青衣人失声痛哼,不由惊道:“先生,你受伤了?”

话音未落,身子被迫下坠,哗啦一声,双腿插入水田深处,只听青衣人在耳边低声道:“当心脚底。”陆渐一愣,忽觉双腿骤紧,一股绝大吸力急向下拽,数尺深的水田化为无底深渊,泥浆霎时漫到胸口,陆渐惊恐交迸,举目望去,巨汉双手各举一块大石,作势欲掷。

陆渐双腿被困,无处可避,无疑成了靶子,乱石齐掷,有死无生。这念头有如电光在他心中一闪,陆渐叫到:“先生小心。”就势一沉,扎入泥水之中,巨汉骤然失去了目标,不觉一愣,高举巨石,鹰视水面。

泥浆四面涌来,又腥又粘,将陆渐重重裹住。陆渐屏住呼吸,双手灵觉四面延展,只觉那小老头儿在远处蜷成一团,源源不断的发出怪异内劲,将下方湿泥搅的旋风也似,化为一个偌大漩涡,将自己牢牢吸住。

陆渐既知对手伎俩,心念一动,显出“万法空寂之相”,霎时生机全无,有如烂泥潭中一段枯木。小老头儿身在泥中,亦是不能视物,但他师门却有一种古怪法子,能引泥浆波动,判断猎物数目方位、是生是死。陆渐忽地没了生气,小老头儿心中大感惊疑:“难道这小子不济事么,一下子就憋死了么?”

心念方动,警兆忽生,方要出手,一股巨力早已重叠涌至,小老头儿浑身血涌,几乎昏厥。原来陆渐变化本相,不震不正,不死不生,随那泥浆流动,悄然逼近,本想出其不意,活捉老者,不料小老头儿机警异常,陆渐见他作势出手,立时先下手为强,送出大金刚神力,欲要将其震昏,再行活捉。

小老头儿一身神通全在烂泥之中,身处泥潭,四面泥浆均是他的助力,陆渐拳劲加身,他立时伸开四肢,将来劲转向身周泥水,饶是如此,仍觉气闷,当即躬身便退。陆渐一拳无功,担心背上青衣男子,无心久战,急向小老头儿手腕抓去。他身怀补天劫手神通,这一抓用上全力,天下间能都躲避者寥寥无几,小老头儿自然不在其中,手腕一紧,顿被扣住。

陆渐大喜,正要运劲将其拖来,不料手底一滑,小老头儿手腕嗖地脱出。陆渐自从练成补天劫手,落到手心的物事,从未这般脱出,不由心头一凛,心知小老头儿的内功必有古怪。

小老头儿此时也极不好受,他先运“分劲大法”,勉强卸去陆渐的神力,继而又使“泥鳅脱鳞术”抽出手腕,这两下几乎将他一身真气耗尽,只觉胸腹手腕疼痛难当,竭力远离陆渐,哗啦一声钻出水田,爬上田埂,呼呼喘气。

陆渐怕青衣人闭气而死,随即跳出,刚踏实地,便有巨力压顶而来。陆渐心知又有巨石砸来,大喝一声。陡然纵起,不待巨石交击,以“天劫驭兵法”双手一拨,两块巨石来势稍偏,与他擦身而过。

陆渐行险拨开巨石,双手却剧痛难忍,要知道,那飞石转于百仞峰顶,来势万钧,绝非人力可以抵挡。眼见巨汉大吼一声。又要抓石掷来,陆渐急急跳到一棵苍松前,屈膝弯腰,运起神力,大喝一声,将那树连根拔起。此时飞石堪堪掷到,陆渐舞开苍松,“天劫驭兵法”加上“大金刚神力”,树冠一旋,夺夺两声,竟将飞石荡开。

巨汉不料对手恁了得,又惊又怒,咆哮如雷,将巨石如雨点般掷来,陆渐亦将松树抡得风雨不透,以巧御拙,用“天劫驭兵法”挡开石雨。然而高峰坠石加上巨汉神力,来势太猛,饶是陆渐神通了得,也不能尽消其势,眼看着那树冠如被大斧劈削,越来越小,不多时只剩下一截主干,陆渐双手也是又痛又麻,几无知觉。抵挡之际,忽地足下一凉,又踩入水田之中。陆渐恍然惊悟,巨汉掷出飞石,竟是要将自己再度逼入泥潭。

心念未绝,小腿忽痛,似被利刃刺中,但他身负“大金刚神力”,利刃加身,肌肉立时收缩,弹开锋刃,护住脚筋。陆渐怒喝一声,掉转树干,插入水田,奋力一搅,水田中生出一个极大漩涡,陈年老泥均被翻出。

哗啦一声,小老头儿在泥中存身不住,衔着匕首跳出泥潭,他一身污泥,唯有双眼精光转动,死死盯着陆渐。

陆渐又挡开两块巨石,呼吸渐促,小腿中匕处隐隐作痛,然而上方巨石压项,下方危机四伏,上下交攻,顾此失彼。陆渐自知陷入窘境,除了挥舞树干,别无他法,心知这般下去,败亡只是早晚间事。

他心中焦虑,手上顿时乱了章法,一块飞石未能档开,咔嚓一声,树干折成两段,陆渐全身发麻,喉头微甜,正自惊惶,忽听身后青衣人虚弱道:“打不赢,就跑。”

原来方才泥中激斗,青衣人旧疾复发,被湿泥一灌,窒息昏厥,此时方才苏醒过来,见陆渐一味蛮斗,忍不住出言点醒。陆渐闻言醒悟,心道自己何苦逞强好胜,对手占尽地利,与之争雄,绝无胜理。当下暗骂自身愚笨,忽地比施展身法,向来路飞奔。

小老头儿惊怒道:“直娘贼想逃?”说罢横身欲拦,陆渐化“极乐童子之相”,一拳送出,这一下出手突兀神速,全无征兆,小老头儿闪通不及,横臂硬挡,但觉巨力压体。四肢百骸也似散开,急用“分劲大法”,四肢摊开,如一张风筝向后飘出,着地一翻,化解拳劲。爬起看时,只见陆渐去势比箭还快,已到栈道前方。小老头儿情急之下,大喝一声,将匕首掷向青衣人后心。

青衣人体内气息虽乱,灵觉未失,觉出风声,竭力躲避,奈何此时举手投足,均极艰难,虽避过后心要害,肩头却是一痛,那把匕首齐柄而没。青衣人失声痛哼,陆渐此刻已上栈道,闻声吃惊,转身将他放下,看见匕首,不由骇怒,这时间,忽觉后方风急,当即反臂扫出,“大金刚神力”扫中山壁,山为之摇,石屑簌簌而落。

小老头吃过苦头,不敢硬挡,将身一纵,身如轻烟,掠过陆渐头顶,挡在栈道前方,喝道:“臭小子,爪子挺硬,先吃你爷爷一百掌。”说着双掌飘飘,纵横拍来,迫得陆渐无法分心为青衣人治伤。陆渐只得将青衣人挟在腋下,单手迎敌。小老头儿掌法小巧灵动,极适合在这逼仄之地动手,抑且掌力多位粘劲,缠缠绵绵,后劲无穷,纵不能立时制敌,却能缠住陆渐手脚,叫他不能全力施为。

陆渐只觉那青衣人创口鲜血越流越多,温热湿润,不由暗自着急,低喝一声,显露“九渊九审之相”。他此前一味比蛮斗狠,小老头便以为他徒具神力,智谋不足,万不料陆渐本相一变,招式亦变,精细入微,暗藏后着,眼见陆渐作势欲退,小老头儿不假思索,奋身赶上,不料陆渐忽使诡招,拨开来掌,横臂扫出。小老头儿低头躲闪,不料陆渐伸脚一勾,两人双腿一靠,小老头儿怎敌得过“大金刚神力”,下盘一虚,头下脚上,栽下深谷。

小老头儿魂飞魄散,失声惊呼。陆渐将他打落深渊,便觉后悔,听得呼叫,恻隐之心大起,探身急抓,后发先至,将小老头儿凌空拽住,喝道:“你还打不打?”

小老头儿惊魂甫定,闻言怒道:“怎么不打?”陆渐大觉奇怪,皱眉道:“你就不怕死么?”小老头儿冷笑道:“你有种把老子丢下去,我死了,自然还有人来。”陆渐叹道:“这位老先生已受重伤,你何苦还要为难他?”

小老头儿正色道:“小娃儿,你听说过‘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么,你腋下这人一日不死,被他脱出劫数,便要死更多的人。”陆渐摇头道:“这位前辈不像坏人。”小老头儿怒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好人坏人看得出来么?”陆渐一愣,叹道:“老人家,你年纪老大,我不愿害你,你发誓不再对付这位前辈,我便拉你上来。”

“发你祖宗的誓。”小老头儿啐了一口,拽住陆渐的手臂,飞脚去踢他腋下的青衣人。陆渐苦笑不得,运劲扣他脉门,小老头儿浑身俱软,唯有怒目相向。

犹豫间,陆渐忽听头顶传来怪响,抬眼望去,那巨汉不知何时,已到头顶,手脚齐动,顺着崖壁向下爬来。崖壁原本光溜溜,滑不留足,但不知怎的,巨汉手足所至,石块均裂,露出偌大凹坑,恰容他手足,随他下降,壁上碎屑簌簌而落。

陆渐瞧得骇然,暗忖自己抓破石壁本也不难,但总不免石屑飞溅,声势浩大,如巨汉这般举重若轻,万万不能。想着心生忌惮,喝道:“接着。”将小老头儿提起,呼的一下,掷向巨汉。

巨汉腾出一手,将小老头儿抓住,眼见陆渐纵身欲走,不由喝道:“去。”将手一挥,小老头儿射将出去,翻过陆渐头顶,挡住前途,双手叉腰,微微冷笑。

陆渐一怔,忽听身后一声闷响,地皮震动,掉头一看,巨汉落在身后,咧嘴大笑。陆渐一念之仁,反而陷入前后受敌的窘境,不由得又气又急,只听那青衣人叹道:“孩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此事与你无关,你将我放下,自己去吧。”

陆渐听得这话,热血上涌,心底腾起一股决绝之气,浓眉一挑,沉声道:“前辈放心,你我今日同生共死,谁想杀你,先杀我再说。”将身一挺,显露“唯我独尊之相”,气势雄浑,向前涌出,小老头儿被那气势冲击,心胆俱寒,几乎立足不住,不由得强提真气,大喝道:“蠢小子,执迷不悟么?”运掌拍出,陆渐方要抵挡,忽觉身后大力涌至,心知巨汉亦已出手,当下反足后扫,这一腿蕴含法相,横扫六合,巨汉无处可避,伸臂一拦,只觉巨劲涌至,半身皆麻,身不由主撞向崖壁。他身子狼狈,反应却快,急转神通,将来劲卸到壁上,立时石壁崩摧,豁拉拉塌了一片,巨汉又惊又怒,沉喝一声,奋身扑向陆渐。

陆渐貌似占了上风,实则极不好受,巨汉不但神力惊人,身上更有一股怪劲,透过肌肤,直钻腿骨,令他筋骨酸痛,几欲折断。天幸他神通大成,换在往日,这一较力,非得筋摧骨断不可。他不及吃惊,小老头儿双掌翩然而至,只得出拳抵挡。但小老头儿学得精了,不再与他硬碰,陆渐拳势一出,他飘身即退,陆渐收拳,他纵身直进,一双肉掌批亢捣虚,只在青衣人身周游走。

栈道狭窄无比,下临不测深渊,动则图穷七见,绝少回旋余地。陆渐护着青衣人,神通施展不开,抑且单手迎敌,远不如双手自如。此时力敌两大高手,顾此失彼,渐感吃力。巨汉最为难缠,内劲霸道,出手刚猛当,当此方寸之地,陆渐腾挪不开,唯有以拙制拙,显露“大愚大拙之相”,以神力对神力,以奇劲对奇劲,两人一拳一脚,均是惊天动地。陆渐每接一拳,便觉巨汉内劲钻入骨髓,筋酸骨痛,那巨汉却如铁打的一般,分明打中要害,也不过让他后退两步,旋即发声怒喝,又冲上来。

陆渐不胜骇异,却不料巨汉也极难过,他自从神功练成,身坚如石,寻常武功打中,只当搔痒一般,但陆渐拳脚及身,均是疼痛无比,动摇五脏,护体真气也被打散。但他自知此战重大,纵然死在这里,也不能让那青衣人活着离开,是故每中一拳,便大声怒喝,缓解身上疼痛。

陆渐却只当他越战越勇,越斗越是灰心,气势也是大馁。巨汉知觉,仗着神功护体,身子庞大,肆无忌惮,横冲直撞,他内功奇特,身如顽石,无一处不能伤敌,头顶肩撞,均有莫大威力,但最厉害的还是他的肥大臀部,不但又宽又厚,而且内劲集中,扭臀一压,便如泰山压顶,逼得陆渐后退不迭。

巨汉尝到甜头,溅有心得:“妙极妙极,不枉老子多年来苦练臀功,将内劲集中臀上,无坚不摧,所向披靡,哈哈哈。”想着得意非凡,索性收了拳脚,专门扭臀来坐陆渐,嘴里唾沫飞溅:“臭小子,坐死你,臭小子,坐死你……”

陆渐遇此怪招,大感惊惶,眼前除了巨臀摇晃,竟是别无他物,抑且这肥臀势大力沉,一不留神,便会被他挤下悬崖。陆渐情急间,拳脚用上全力,打得巨汉身形踉跄。巨汉臀肉肥厚,中了拳脚,不似别处疼痛,但却由是牵动大肠,忍耐不住,放出一个响屁。

陆渐只听声如裂帛,继而浊气汹涌,他猝不及防,几被熏昏过去,急急伸手去捂鼻子,这一分神,竟被小老头偷袭得逞,肩上挨了一拳,痛彻心肺。

巨汉怪招奏功,又惊又喜,他性子本就诙谐,当下一面晃动肥臀,一面运功排出肚里浊气,一时异响连连,臭气冲天,逼得陆渐步步后退,连遇险招。巨汉不由哈哈大笑:“臭小子,爷爷的‘神屁功’滋味如何?快快投降,爷爷饶你小命,要不然,爷爷神屁一响,饶梁三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陆渐啐了一口,但见巨臀撞来,只怕“神屁”接踵而至,心中微乱,忽觉身后风急,慌忙扭身,眼见小老头撮掌如刀,劈向青衣人咽喉,当即挥臂挡出。不料小老头儿只是虚招,一发便收,陆渐不及收势,巨汉奋力一臀,狠狠挤来。陆渐这几下变化,势已用老,不由得一声闷哼,两足离地,栽向无底深谷。

小老头儿大惊,急忙伸手去拉,却已不及,不由回头怒道:“老笨熊,你怎么连傻小子也挤下去了?”巨汉将手一摊,苦笑道:“猴儿精你没长眼么,这小娃儿人又蠢,武功又高,若不用些狠的,怎么胜得了他?”小老头儿不由语塞,直起身来,望着下方幽沉深渊,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杀了万贼是功,但害死这少年,功过是非,真是难说得很了。”巨汉唔了一声,望着黑洞洞的谷底,脸上嬉笑全无,眉间皱起一个深深的川字。

陆渐身在半空,只觉耳边风急,阴冷潮湿之气从下涌来,生死关头,他将青衣人负在背上,凌空翻身,使“多手足相”,四肢咯咯暴长,挽向崖壁,“长手足相”与古瑜伽相近,能令手足筋络拉长。陆渐连使两次,均未挽到任何借力之物,直到第三次,左手才碰到一角尖石。

绝处逢生,陆渐惊喜欲狂,借这微薄之力,化身“扶摇相”,双臂分开,翩然贴近崖壁,旋即变“龙王相”,伸脚撑中绝壁,蹿向对面山崖,以“神鱼相”一个翻腾,用“雄猪相”撞中对面崖壁,拧身右蹿。这一串变相,本是陆渐攀登“天生塔”时悟出,只不过当时向上攀登,如今却是向下降落,略加变化,便轻易化解下坠之势。陆渐虽也有心纵返栈道,但连番苦斗,精力俱疲,下坠之势虽缓,逆势而上却是不可能了。

谷底极深,足足降落一柱香的工夫,陆渐眼前越来越暗,忽觉双脚一凉,没入水中,那水奇寒刺骨,陆渐顿时打个寒战,施展“神鱼相”游到岸边,找一块巨石坐下。

青衣人沉寂已久,不知死活,陆渐叫了两声“前辈”也无人答,摸他肌肤,所幸还有余温,脉搏亦有轻微搏动。陆渐松一口气,拔去他肩头匕首,封住血脉,再运“大金刚神力”,度入青衣人后心,神功入体,陆渐只觉青衣人体内藏有好几股极雄浑的真气,刚柔不一,纵横纠结,神力一至,立生凶猛反击,陆渐吃惊不已,若非他神功绵长,几乎压制不住。

陆渐凝神与那怪异真气斗了时许,那真气稍稍屈服,收缩回去,随即便听青衣人唔了一声,苏醒过来。陆渐喜道:“前辈你没事么?”青衣人虚弱道:“这是什么地方?”

陆渐将寡不敌众、坠下栈道的事情说了,青衣人叹道:“这本是一条地底阴河,日久月深,竟将这地方掏空了。”陆渐道:“待我养好精神,便带前辈上去。”

青衣人举目上看,崖壁高绝,青空渺如游丝,似有若无,不觉叹道:“不必急着出去,我对头既多且强,倘若知道我神通大减,尚在人间,势必蜂拥而至。还不如将计就计,让上面两人以为我们已经摔死,心满意足。然后待过了这几天,再行潜出,便可神鬼不觉了。”

陆渐大觉有理,却又疑惑解难,忍不住道:“前辈,那二人如此追杀于你,到底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青衣人道:“也没什么深仇,志趣不合罢了。”陆渐讶道:“志趣不合也要杀人?看他们的样子,我还以为有杀父杀母的血仇呢。”

青衣人冷笑一声,说道:“孩子你不懂,自古以来,因为志趣不合杀人的多了。说远些,秦始皇焚书坑儒,汉武帝罢黜百家,唐武宗崇道灭佛,哪一次不曾杀人?说近些,本朝开国之时,思禽先生与洪武帝志趣不投,结果洪武帝屠灭九科门生,将思禽先生赶到西域不毛之地,郁郁而终。至于从古至今,因为和当权者志趣不合,惨遭贬谪甚至掉了脑袋的文官武将更是数不胜数,苏东坡一代文豪,因为写诗讽刺新政,被投入大牢,严刑拷打;岳武穆盖世武功,只因一意北伐,拂逆了宋高宗求和的心意,竟也冤死在临安狱中。”

这些典故陆渐有的听说过,有的却是一无所知,呆了呆,说道:“即便志趣不合真会杀人。但前辈隐居深山,又对他们有什么妨碍?”青衣人冷哼一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活着一日,他们心里就会害怕。”说罢激动起来,在黑暗中拼命咳嗽,几欲窒息,直待陆渐在他后心度入一股真气,才缓了过来,叹道,“惭愧,惭愧。”

陆渐道:“前辈病得不轻?”青衣人道:“当年练功不慎,留下痼疾,缠绵多年,倒也习惯了。”陆渐怪道:“干么不去医治?”青衣人冷冷道:“我这病古怪得很,岂是世俗庸医治得好的?”陆渐心生怜悯,叹道:“那么有医治的法子么?”青衣人沉默半响,忽而笑道:“你这孩子,恁地好奇?”

陆渐不由面皮一红。却听青衣人长长叹口气,说道:“我练的武功暗合天道,与众不同,你知道什么是天道么?”陆渐想了想,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青衣人咦了一声,甚是惊讶:“这话谁告诉你的?”陆渐道:“谷缜说的,他还说‘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人道不如天道。他还说,商道也是天道,可商人却是俗人。”

“这孩子几年不见,精进多了!”青衣人缓缓击掌,若有憾意,“我当年何尝不是从商道中领悟天道,从而练成武功,只可惜道心得来容易,守住却很艰难。武功本就是恃强凌弱,神武不杀,谈何容易。我武功越强,野心越大,渐渐不能克制欲望,道心失守,坠入人欲之中……”

说到这里,他沉默良久,方才续道:“我道心一失,神通便生不谐,以至于难以驾驭体内的奇门真气,抑且神通越强,不谐越多,体内真气不但难以运用,更有反噬之势,稍有不慎,性命不保。”

陆渐担心道:“那可糟糕至极,那么前辈如何抵御?”

青衣人道:“这武功合于天道,人力再强,又能与天道抗衡么?是以遇上此事,唯有顺天而行,强行抵御,只会更糟,就好比治水,鲧用封堵,洪水越大,大禹疏导,十年成功。我当年自负才智,也曾想出种种抵御法子,不料抵御之力越强,真气反噬之势也就随之越强,捷如影响,屡试不爽。到这时,我才算明白,人力渺小,天道至大,什么‘人定胜天’,统统都是狗屁。”

陆渐叹道:“那么怎么才算顺天而行呢?”青衣人失笑道:“你方才不是说过么?”陆渐心念一动,脱口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不错!”青衣人叹道,“老天爷与人不同,人类尊崇强者,上天却憎恨强者,因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雷必击之,水满则溢,月盈必亏。故而我思索良久,但觉如要化解体内不谐,唯有顺应天道,由强变弱,由有余变为不足。”

陆渐讶道:“如何由强变弱,由有余变为不足?”青衣人道:“有两个法子,第一便是自废武功……”陆渐惊道:“那怎么成?”

“是啊。”青衣人叹道,“我这身武功练来不易,经历了无数辛苦。自废武功虽能治本,但要当真施行,却又十分舍不得。于是退而求其次,用了第二个法子。那便是:自封经脉,不再动武!”

陆渐恍然大悟,点头道:“无怪先生隐居在此,竟然是为这个缘故。”青衣人道:“只可惜这法子治标不治本,反噬之事仍有发作。故而今日对头一来,危急关头,我忍不住破封动武,结果闹得真气大乱,如非你出手襄助,我如今已然做了泉下之鬼。”

陆渐暗呼惭愧,说道:“今日的事由我而起,自当由我抵挡那两个恶人。但除了这两个法子,就没有别的法子么?”

第22卷 柳暗花明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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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 正文 第22卷 柳暗花明之卷
作者:凤歌 [特大 特小]

地底一时沉寂如死,过了良久,青衣人轻叹一口气,缓缓道:“1这些年我静中参悟,也想到一个奇妙法子,只是行起来有些艰难。”

“先生请讲。”陆渐慨然道,“无论什么法子,小子定当全力襄助。”青衣人道:“我仔细想过,当年所以无法御劫,一则天道使然,二则是势单力薄。你想一想,反噬真气是我自己练成,抵御反噬的神通也是我自身练成,如此一来,就好比自己的手打自家的脑袋,要么手痛,要么头痛,怎么打都是痛呢。”

陆渐听到这比方,不觉笑出声来。青衣人也笑:“所以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若有一位绝顶高手依照我的法子,助我御劫,或许能够成功。只是这等高手委实难找,即便找到也未必帮我。”陆渐道:“为何难找?”“第一,”青衣人道,“这位高手须得臻至‘炼神返虚’的境界,若不然,全无用处。”

陆渐奇道:“这是为何?”青衣人道:“所谓御劫,并非助我抵御真气,而是助我抵御心魔,只要心神明照,我就能以神驭气,真气反噬也就不复存在了,但若这位高手没有抵达炼神之境,便无法与我神意相合,助我抵御心魔。只不过,天下间,炼神高手少之又少,与我也无交情,岂会帮我?”

陆渐沉吟道:“炼神高手,近百年来寥寥可数,万归藏,谷神通,鱼和尚,可惜万归藏和鱼和尚大师均已去世,炼神高手,便只剩谷神通了。”

青衣人身子一震,脱口道:“鱼和尚死了?什么时候?”陆渐道:“大师数月前在东瀛坐化,当时我便在他身边。”青衣人吐一口气,悠悠叹道:“自作孽不可活。”陆渐怪道:“你说鱼和尚大师么?”“不是。”青衣人仿佛悚然惊醒,苦笑道:“我说别人。你小小年纪竟知炼神高手的掌故,见识不弱。”

陆渐道:“这些都是赢万城说的。”青衣人点头道:“赢万城贪财如命,但年老成精,见识倒有过人之处。”陆渐默然半响,忽道:“赢万城还说了一句话,也不知真假。”青衣人道:“什么?”陆渐吸一口气,道:“他说晚辈不才,亦是炼神高手。”

青衣人略一沉默,忽地笑道:“你自己以为呢?”陆渐叹道:“我也不知,但这些日子,身上确实出现许多奇怪之处,叫人想不明白。”青衣人淡然道:“譬如幻化他人本相么?抑或隐脉显脉一气贯通?”

陆渐惊地跳将起来,失声道:“你都知道了?”青衣人道:“我初时也只猜测,听你自称炼神高手,方才确定。”陆渐心神少定,自觉失礼,讪讪坐下道:“那么我算不算炼神高手。”青衣人默然时许,缓缓道:“自然算的。”

陆渐欢喜道:“这么说,晚辈就能帮助先生御劫了?”青衣人叹一口气,道:“孩子,你何苦这样热心?”陆渐道:“只要先生病好,晚辈便觉欢喜。”

青衣人呵呵直笑,笑声中殊无暖意,徐徐道:“那么你助我御劫,可有什么条件?世间财富权势,美人佳丽,你想得到的,我便给你找得出来。”陆渐一楞,忽觉心血上涌,愤然道:“前辈小瞧我了,谷缜与我生死与共,情同手足,你是谷缜师长,也就是我的师长,师长有难,做弟子的岂能坐视不理!”

青衣人一时沉默下去,良久方才吐一口气,徐徐道:“好吧,今日你若助我脱劫,我对天立誓,将来你我为敌,我饶你三次性命。”

陆渐听得奇怪,心道:“我怎么会和前辈为敌?这前辈伤得太重,糊涂了么?”正觉迷惑,却听青衣人又道:“你再想想,此番助我御劫,未必成功,若有闪失,你我势必同归于尽。”

陆渐道:“不必多想,救人如救火,我帮前辈,只求心安。”青衣人唔了一声,默然不语。陆渐心急道:“前辈还不传我解救法子?”青衣人笑笑,说道:“你何必着急,吃饱睡足,养好精神再说。”陆渐道:“这里黑咕隆咚,哪有什么吃的。”青衣人道:“你仔细听。”

陆渐凝神细听,倏尔听见一声轻响,分明是鱼儿摆尾。陆渐喜道:“水里有鱼?”青衣人道:“不错,你手上功夫了得,捉他易如反掌。”陆渐听得吃惊,心道此人不愧是谷缜师父,见识了得,自己的本事他都了如指掌。想着跳入水中,抓到一条十斤大鱼,游回岸上。那鱼全无鳞甲,光滑细嫩,血肉融化也似,通体透明,可见内脏筋骨。陆渐看得惊奇,说道:“前辈,这鱼的样子真是奇怪。”

青衣人道:“此地与地底阴河相通,这些怪鱼都是在阴河寒泉中长大,肌理细嫩无比,抑且生来不见阳光,血肉不似地面生物,月久年深,化为无色。要知这阴河水至寒至阴,本来不能活物,此鱼长在玄阴之地,乃是阴中之阳,能够滋补人体元气,对习武之人,效力尤佳。”

陆渐大为欢喜,将鱼肉分为两半,和青衣人分别吃了,怪鱼禀赋寒气所生,腥气绝少,肉质佳美,生吃亦饱口福。两人相对生吃鱼肉,间或抬头互望,不由得齐声大笑。

吃了鱼,陆渐喝了两口阴河寒泉,只觉冷冽入腹,牙床生痛,运起神通方才驱散那股寒气。坐了片刻,问道:“前辈,你为何不问谷缜怎么死的?”

青衣人淡然道:“生就是生,死便是死,这世上无时无刻不在死人,有的老死,有的饿死,有的淹死,有的烧死,有的坠崖而死,更有

的被刀杀死,死的法子千奇百怪,结果却只有一个。既然万法归一,怎么死的,不听也罢。”

陆渐本想青衣人听了谷缜死因,必然极为同情,不料竟被他三言两语,轻轻堵回,正想再说,青衣人忽地斜卧石上,呼吸匀细,倒头即睡。陆渐大感无趣,也只得倒头入睡。

睡了许久,悚然惊觉,抬眼望去,那青衣人早已苏醒,一双眸子灿如寒星,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你醒了么?”青衣人道,“我传你一个心法,呆会儿御劫之时,你依法行功,不得有误。”说罢便将口诀说出,大抵是些收敛元神,以神驭气的法子。陆渐用心记住,依法修炼。他所练的“金刚六相”,本就是六种神意,以这六种神意驾驭“大金刚神力”,亦是“以神驭气”,和青衣人的法子异曲同工,故而陆渐练起来,颇为容易,练了两个时辰,便已大致学会,但觉肚中饥饿,又捉了一条怪鱼,和青衣人生吃充饥。

吃饱之后,青衣人道:“孩子,你如今后悔,还来得及。”陆渐大声道:“前辈小看人了,我虽不是君子,说不来九个鼎的大话,但说出来的话,七个鼎八个鼎还是够的,既然答应为前辈御劫,是生是死,绝无翻悔。”

青衣人略一沉默,颔首道:“好小子。”忽见陆渐扭捏起来,支吾道:“有一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青衣人道:“但说无妨。”陆渐道:“呆会儿也不知是生是死,怕的是,小子死后,仍不知前辈大号,未免有些不敬。”

青衣人略一沉默,笑道:“我自号若虚堂主人,你叫我若虚先生便是。”他始终不以真名相告,陆渐颇感奇怪,但也不愿强人所难,只得点了点头。

青衣人又道:“呆会儿行功之时,你知觉任何异象奇观,均莫理会,无比谨守心灯,不为所动,若被幻象激动,必然前功尽弃。此事关系你我成败生死,莫要忘记了。”陆渐答应了,两人相对静坐,各演心法,不多时,万虑澄空,神意交会。陆渐忽地身子一震,眼前黑暗顿然明亮起来,一时间,陆续涌现高天迥地,广袤无垠,目爽心开,神为之飞。

陆渐大感奇怪,自己分明身处地底阴河,怎会看到如此景象。心念甫动,耳边雷声大作,风云疾涌,万里长空乌云聚合,日月无光,道道闪电裂云穿空,有如金蛇乱走,映得天空忽明忽暗。炸雷一个接着一个,此起彼伏,成千上万,几如一声,同时爆发,震动田地。陆渐心跳也似随那雷声越跳越快,似要挣出胸膛,心跳与雷声混杂,咚咚隆隆,响彻耳畔。

雷电持续不久,忽起龙卷飓风,陆渐忍受片刻,忽觉身子一轻,竟然随风飘起,宛如一羽鸿毛,在狂风里飘飞跌宕,不由自主。闪电道道从天而降,蜿蜒屈曲,汇聚在他身上,肌肤如炙,痛中带麻,仿佛置身天地洪炉。痛苦中,暴雨轰然如注,雨水粗若儿臂,泻在身上,湿意漫生,如处汪洋大海,四周水波万倾,无边无垠。心念方动,景象忽变,雷电风雨如故,身周却已是茫茫大海,洪波涌起,鱼龙潜跃,巨鲸吞舟,老蛟起舞,纠缠咆哮,响彻海空,森森利齿,触手可及,巨浪如雪山银城,横天压来,伟力磅礴,似要粉碎万物。

种种幻境光怪陆离,叫人目眩,尤难受的是,幻境里种种感觉无比真实,陆渐如非多次经历“黑天劫”之苦,心志坚强无比,只怕早就惊骇崩溃。

那海景越变越奇,蓦然间,万籁俱寂,雷静,风息,云散,雨歇,潮退。瞬息工夫,沧海桑田。陆渐踏足实地,不及庆幸,前方大地巨声隆隆,摇动起来,土皮起伏,千峰万岭拔地而起,又见大山分裂,山峰断折,喷出百丈地火,熔岩四流,陆渐身子像火,不胜酷热,几乎便要熔化。

地火正盛,忽又天旋地转,天与地陡然易位,陆渐足下踏空,猛地下坠,茫茫苍穹化为无底深渊,山岭熔岩纷纷离开上方土地,有如大雨泻落,随他越坠越深,直至宇宙深处。

猝然间,陆渐灵机震动,神志忽清,诸般幻象陡然消失,冷风徐来,略带阴湿,四周仍是阴河巨石,森森寒气自下涌来,耳边空寂,偶尔传来叮咚水声。回想幻境,陆渐仍觉心跳不已,不曾想世间竟有如此奇景。心念方转,忽觉一股真气迎面涌来,笔直注入胸口膻中穴,大金刚神力竟然阻拦不住。那真气性质十分奇特,让人身子轻盈,跃跃欲飞,但只一转,便又从小腹“嗖”地泻出,不知去向。随即又是一股沉凝厚重的真气涌来,亦转一转,流出体外。其后不住有真气涌来,或是炽热如火,或是凉如秋水,或如清风过体,或如雷电天殛,或者刚猛,或者缠绵。陆渐数了数,前后共有八股真气,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反复流转,变动不居,八道真气,给人八种感受,轻重麻痒酸痛冷热,各有不同。

陆渐颇是难受,忍不住凝神抵挡,但他抵御之力越强,八股真气也越转越快,初时尚如小蛇,渐次化为洪流,混融入一,仿佛一个绝大气球,在陆渐身体内外滚来荡去。大金刚神力与之遭遇,好似雪崩瓦解一般,蓦然间,那气团向内一缩,猛地四面爆裂开来,陆渐只觉脑子里轰隆一声,两眼一黑,知觉全无了。

不知昏迷多久,忽地花香扑鼻,鸟语啁啾,四周围绕怡人清气。陆渐忍不住张开双眼,只见碧空如洗,瓦蓝澄净,天际升起一抹云气,淡如轻罗,袅袅飘荡,转瞬不见。

陆渐坐起身来,发觉自己躺在一棵古树之上,老根盘结,绿荫蓊郁,粗大枝干盘曲如龙,树下姹紫嫣红,杂花锦簇,异香幽幽,飘荡在空气之中,醉人心脾。

忽听咕咕之声,陆渐抬眼一瞧,那只巨鹤立在高处,双爪攥树,神色倨傲,雪羽乌颈,俊爽皎洁。

“大家伙!”陆渐不觉一呆,默想之前遭遇:相遇若虚先生、巨汉矮叟来袭,坠入阴河,同御天劫……一切经历是耶非耶,恍如一梦。陆渐不由得撸起裤脚,一道红痕赫然在目,痕迹虽浅,却正是矮叟匕首所留,不知何时,已然痊愈,仅留一道浅痕。陆渐至此方才确信,之前的经历并非梦幻,而是确有发生,只是不知道:方才明明身在阴河,四周漆黑,寒水深流,醒来时却是鸟语花香,天光恬然。

疑惑间,忽觉右手食指有异,举手一瞧,陆渐又是愣住,只见指上碧光莹莹,玉环剔透,三缕红丝宛如三条血脉,横贯环身,赋予那枚玉环无比灵性。陆渐抚摸指环,越发惊疑不定,看这情形,必是若虚先生将自己带来这里。但他既然能够从地底阴河脱身,势必已经炼回神通,摆脱痼疾。

思索一阵,陆渐跳下树来,那巨鹤咕咕叫了一声,拍翅尾随,曲颈低头,蹭着陆渐鬓角,模样娇憨亲昵。陆渐失笑道:“大家伙,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怎的我无论到哪儿,你都能找到?”巨鹤咕咕两声,挺胸昂首,似乎颇为得意。陆渐不觉莞尔,抚着它光洁羽毛,目光略转,忽见古木树皮揭去一块,霞卷云舒,刻画几行字迹。

陆渐不由念道:“得君之助,赠君之环,天下之财,随君索取。吾神功初成,还需闭关,破关之日,云纵龙飞,泱泱华夏,永无劲敌。”

字迹以指力雕刻,入木三分,字里行间,充满霸气。陆渐怔怔望着那字,内心深处,怎也无法将那若虚先生和这树上字迹重合起来。最后八字,字字均如飞龙在天,仿佛就要脱出树身飞走。陆渐又念一遍,寻思:“这位若虚先生必是在深山里呆得久了,别的不说,那谷神通也不是好惹的。泱泱华夏,永无劲敌,真是谈何容易。”想着叹了口气,蓦地想起:“这些日子,我都为他人奔走,倒忘了返乡初衷。算起来,离家三年,也不知道爷爷怎么样了?”想到此处,归乡之心甚是急切,一整衣衫,向着北方走去。

此地离姚家庄已然不远,陆渐昼夜奔驰,第二日正午便已到了姚家庄外。越近乡关,陆渐越觉心虚胆怯,只怕一去三年,家中多出许多难以预测的变故。

漫步细软沙滩,海风徐来,丝丝腥咸,分外熟悉。陆渐极目海疆,波翻云涌,水天一色,几只海鸟翩翩来去,在水云间时隐时现,俄尔嘎嘎长鸣,呼应悠悠涛声,令人平生怅惘之意。

走不多时,隐见小屋轮廓,蓦然间,陆渐不觉心跳加快,有如揣着一只小兔,双脚酸软,几乎迈不开步子。还没走近,便听一个尖细古怪的声音道:“陆渐,陆渐。”

陆渐听得耳熟,欲要答应,却不见人,惊疑间,忽又听那声音叫道“陆渐、陆渐。”

陆渐大奇,上前几步,遥见小屋之前,几根竹竿撑着破烂渔网,一个白发老翁坐在小板凳上,身形佝偻,正在补织渔网。竹竿梢头,立着一只红嘴白毛的鹦鹉。老翁不觉有人走近,呵呵笑两声,说道:“好鸟儿,来,再叫两声。”

白鹦鹉甚是听话,又叫道:“陆渐,陆渐。”老翁伸出大手,掌心有几粒谷米,鹦鹉啄了,料是未饱,还想乞食,便又叫道:“陆渐、陆渐……”老翁伸手一摸,口袋里再无谷米,不觉叹了口气,说道:“好鸟儿,够了,够了……”白鹦鹉极不甘心,反复叫着陆渐的名字,老翁叹道:“痴鸟儿,再叫也没米啦,就和我一样,再怎么想着念着,陆渐那孩子,唉,那孩子也不会回来了……”说着嗓子发堵,当下攒袖在眼角揉了揉,又叹道,“只怪我啊,不成器,老爱赌,那孩子跟着我,从小到大,没过一天好日子,吃尽了苦,还没落个好下场。唉,我这心疼着呢,疼着呢……”说着又攒袖去揉眼角,白鹦鹉全无心肝,不知人间悲喜,仍是不住口叫着“陆渐”,只盼主人欢喜,再赐谷米。

老翁痴痴望着大海,亦随着鸟语,喃喃念道:“陆渐,陆渐……”叫了两声,衰朽身躯忽地如风中落叶,瑟瑟颤抖起来。陆渐望着那萧索背影,蓦然间泪如雨落,嗓子一哽,颤声叫道:“爷爷!”

老翁浑身剧震,颤巍巍掉头望来,几疑眼花,使劲揉眼。陆渐道:“爷爷,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渐儿啊。”三年不见,陆大海须发尽白,脸上皱纹层叠,老了十岁不止,乍见陆渐,不由张大了嘴,眼神初时惊恐,继而十分迷惑,随即腾起一股怒气,几步上前,叉开五指,左右开弓,给了陆渐两个嘴巴。

陆渐被打得愣住,陆大海瞧了瞧手掌,又看了看陆渐,蓦地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搂住,哈哈笑道:“活的,是活的,哈哈哈……”笑着笑着,鼻间一酸,老泪纵横,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陆渐正觉手足无措,陆大海又哈哈笑了起来,挥舞老拳,给他肩头几下狠的,不料陆渐神功在身,一遭外力,自生反击,震得陆大海拳头疼痛,不觉惊喜道:“好个小兔崽子,身板儿长结实了。”与祖父劫后重逢,陆渐欢喜得说不出话,只会张嘴憨笑,陆大海瞪他一眼,忍不住又骂道:“他娘的,人长大了,心眼儿还是没长,还是这么憨头傻脑的。”他年纪老朽,禁不起如此大喜大悲,笑骂两句,忽觉心力交瘁,阵阵喘息起来。

陆渐忙将他扶着坐下,听那白鹦鹉还在叫喊自己名字,不觉莞尔,探手取出一个馍馍,捻碎了丢在地上,那鹦鹉顿时闭口,跳到地上,一阵乱啄。陆渐睹鸟思人,心中黯然,轻轻抚着那鹦鹉羽毛,叹道:“白珍珠,三年不见,可还好么?”那鸟早忘了当年之事,只顾低头啄食。

陆大海喘息甫定,拍着身侧招呼道:“小兔崽子,到这边来。”陆渐傍他坐下,陆大海心中不胜欢喜,扶着他肩头上下左右打量,忽而笑道:“高了,壮了,他***,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就算到外边闯荡,也该给我送个信儿。”

陆渐望着他萧萧白发,心中十分歉疚,便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化繁为简,说了一遍,只是他不爱自夸,对学成武功略过不谈,扬威挫敌之事也尽都省略。饶是如此,陆大海仍觉孙子遭遇之奇,罕见罕闻,听罢怔忡良久,还过神来,哈哈笑道:“不管怎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渐问起别后情形。陆大海道:“也没什么稀奇事,不过打打鱼,睡睡觉,有时候闲出鸟来,就去丢两把骰子,输光了钱,再来打鱼。”

陆渐道:“这鹦鹉哪儿来的?”陆大海道:“我也不知,那日一把大火将姚家庄烧成白地,我难过了好一阵子,想找你尸体安葬,怎料满庄的尸体烧得焦黑,天知道谁是谁的。我没奈何,坐在家门前发愣,忽听有人叫唤‘陆渐,陆渐’,一抬眼,这怪鸟儿就歇在竹竿儿上,两眼瞅着我,模样儿十分可怜。这种白鹦鹉我在苏门答腊见过,十分珍稀,我当时又累又饿,本想将它捉了,换些钱吃……”

陆渐听到这里,惊道:“那可不成。”

“怎么不成?”陆大海笑道,“不就是一只鸟么?不料我将它捉住,这鸟儿竟然又叫你的名字,我心中好不奇怪,忽又想起你来,自觉有些心酸,便说:‘乖鸟儿,你再将这名字叫两声。’这鸟儿便又叫了两声。老子一听啊,嘿,忽然有些不争气,洒了两点猫尿,就此心软,不卖它了。自此每天都让它叫你名字,这贼鸟儿也学乖了,一旦饿了,就叫你名字,惹得老子心软,喂它吃的……”说到这里,忽地苦了脸,叹道:“可惜,你好容易回来,家里竟没什么吃的。”

此事本在陆渐意料之中,当下笑道:“不妨事,我去打鱼来。”既无渔船,便折断大树,扎了一个木排。陆大海见他挥拳断树,有如割草,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陆渐扎好木排,补好渔网,嘬口长啸,响遏行云。不多时,一个黑白小点钻出云层,急速掠来,飞得近了,却是一只比人还高的巨鹤,双目如镜,神采飞扬。陆大海从未见过如此大鸟,眼见巨鹤倨傲凶猛,只吓得躲在一旁,不敢上前,但听陆渐发号施令:“大家伙,我要捉鱼,你去瞧瞧,哪儿鱼多,回来报我。”

巨鹤一声清唳,冲霄而去。陆渐向陆大海道:“爷爷稍待,我去去便来。”踏排入海,不用桨橹,挥拳击水,真气凝如实质,有如无形桨橹,搅动海水,催着木排向前。巨鹤在空中巡视一番,发现鱼群,当即盘旋不去,陆渐催船上前,撒下渔网,“天劫驭兵法”转动,水中鱼群身不由己,均被渔网粘住,作了网中之物。陆渐撒了三网,网网皆满,木排上鲜鱼堆满,活蹦乱跳,不少鱼刚出网缯,又跳入海。

陆渐心知再打一网,这木排非沉不可,只得掉转回岸。陆大海早已拿了鱼篓候着,见了这么多活鱼,方觉鱼篓太小,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陆渐说声:“爷爷闪开。”下了木排,一拽一托,那木排平平升起,连排带鱼,均被他扛在肩上,来到屋前,倾斜木排,活鱼雨点般落下,在屋前堆积如山。

陆渐笑道:“够了么?”陆大海搓着双手,一迭声道:“够了,够了。”又走上前来,捏着陆渐肩膊肌肉,啧啧称奇:“乖孙子,你什么时候练成这等本事,真叫我吃了一惊。”陆渐脸一红,讪讪道:“一点儿蛮力罢了,不算什么。”陆大海笑道:“蛮力也好,蛮力也好。”望着满地鲜鱼,又发愁道,“鱼是好的,就是太多,不知拿什么装。”陆渐道:“这个容易。”便去附近招来几根竹子,拍破了,拧成两个半人高的大箩筐,放入鲜鱼,用一根大腿粗细的长竹担起,说道:“爷爷,我去城里卖鱼,你在家等着。”

两筐海鱼沉甸甸的,约有千斤。陆渐担在肩上,却是浑如无物。陆大海惊喜不胜,拍手称奇,他好容易见着孙子,恋恋不舍,须臾不忍分离,便道:“我陪你一道去,若有鱼从箩筐里落出来,也有人捡。”陆渐笑道:“也好,呆会儿我卖鱼,您数钱。”

陆大海眉飞色舞,欢喜半晌,蓦地神色一黯。陆渐瞧见,问道:“怎么?”陆大海道:“乖孙子,你有所不知,市集上那条‘大黄鱼’越发不成话了,打来的鱼如无他的准许,决不能卖,卖鱼所得,都要给他六成,若不然,先打烂鱼,再打伤人,凶得很呢。”

“不打紧!”陆渐笑了笑,“他要钱,我给他便是。”说罢挑起箩筐,大步向城中走去。陆大海跟在一旁,指指点点,絮絮叨叨,诉说陆渐走后的四邻变迁:谁家老人去世了,谁家闺女出了嫁,谁家生了孩子,谁家有遭了横死。小小渔村,本也是红尘一隅,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年复一年在此上演,片刻也不曾耽误,陆渐默默听着,听到喜庆处,祖父大笑他也大笑,听到悲戚处,祖父叹气,他也叹气,祖孙二人仿佛一体,神态模样也相差无几,陆大海说了一阵,忽道:“渐儿,你出去几年,人出息了,年纪也长了。从前嘛,我总担心家里穷,人家瞧你不上,如今凭你打鱼的本领,扛鼎的气力,不出一年,必然丰衣足食。我方才琢磨了一下,你呢,年纪不小,也该娶房媳妇,续续香火了。今天卖了鱼,我便备一份厚礼,托东村周婶替你走一走,看一看,瞧哪家闺女愿意,寻好日子把事儿办了。唔,你还记得北村姜家的二闺女么?小时候你们一起玩过沙呢,今年满十七了,小模样不错,就是黑一点儿,左腿还有点儿瘸。但你也不是什么公子哥儿,找媳妇嘛,不能太挑,能养孩子就是好的……”说到这里,忽见陆渐猝然止步,两眼痴痴望着远处。

陆大海循他目光瞧去,只见乱草荆棘掩着一片断壁残垣,凄清荒凉,叫人目不忍睹。陆大海叹道:“姚家这把火烧了两天才熄,庄里更无一个活人,将山东巡抚也惊动了,派了不少捕快来查。查了好几个月,也没查出缘由,只好定一个倭寇抢劫了事。唔,你那日也在庄里,可知道发生什么事?”

陆渐闻如未闻,只望着废墟后那片树林出神。林木青青,苍烟蔼蔼,林烟深处,似有一个窈窕秀丽的影子,纵剑飞舞,绣衣如雪,身周寒烟淡淡,有如轻纱笼体,俄尔回眸顾盼,浅浅笑容里透着无尽凄迷。

“土包子……大傻瓜……傻子……”声声嗔怪若在耳畔,脆如黄鹂。“它不值钱,它所值的,是一颗真心……”那时候,说话少女的俏脸如一朵雪白牡丹,极清极妍,泪珠滚动,宛如花间朝露。直到此时此刻,陆渐仍能感觉得到泪珠的余温。

海风动树,如诉如泣,陆渐听到风声,陡然间感到一阵寒意,心底里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死去,酸热潮气涌入眼眶,泪水刷地流了出来。

陆大海不觉咦了一声,怪道:“你哭什么?”陆渐忽地抹了泪,叹道:“没什么,被风吹眯了眼睛。”他双眼红红的,脸色却极漠然,陆大海瞧不出破绽,心中十分纳闷,见陆渐低头走路,便赶上说道:“娶妻的事你听到了么?”

“总之怎么都成,”陆渐幽幽叹道,“就算终身不娶,也没关系。”

“说什么话?”陆大海怒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不懂么?”陆渐道:“那么就找个能生孩子的。”陆大海本想娶妻是件乐事,但见孙儿语调低沉,意兴阑珊,不觉大感纳闷,细细看去,陆渐容色惨淡,目光涣散,仿佛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陆大海越发不解,只觉三年不见,自己与这孙儿真是疏远了,竟然摸不透他的心思,一念及此,挠着稀疏白发,好不懊恼。

不多时,便入县城,来到鱼市之中,陆渐刚放下担子,即有六七人围上来,当先汉子身着华服,面皮焦黄,正是渔霸“大黄鱼”黄采,见了陆渐,皮笑肉不笑:“陆大海,你这孙子不是死了么?怎的又活过来了?”他积威所至,陆大海心里发虚,赔笑道:“黄爷,都是小老儿弄错了,他有事出去几年,刚刚回来,只怪临走没给小老儿打招呼,故而生出一些误会。”

大黄鱼冷笑一声,说道:“不告出走,必是做了亏心事。陆家的小崽子,是不是啊?”他当年吃过陆渐一记扁担,虽说早已报复过,猛一想起,仍觉羞恼,说起话来,不免咬牙切齿。

陆渐却只笑笑,说道:“不劳关心。还请黄爷让一让,莫挡了我的买卖。”陆大海闻言吃惊,拉住陆渐衣袖,正要说话,忽瞧陆渐目光射来,微微摇头,不觉将话咽入肚里,心中十分忐忑。

大黄鱼目不转睛打量陆渐时许,见他神色从容,不卑不亢,心中涌起一阵不快,嘿嘿笑道:“小崽子,你几年不来卖鱼,不懂规矩了?也罢,陆大海平日在你黄爷面前跟一条狗差不多,温顺乖巧,专舔老子的口水星子,呵呵,瞧你家狗爷爷份儿上,黄爷我不和你小狗儿计较了。这两筐鱼嘛,老子收了,一文钱十条,价格公道,乌常,陈三,你们将鱼数过了。”

陆大海大急道:“黄爷,有话好说,您瞧这鱼,多鲜多肥,打来多不容易……”大黄鱼两眼望天,呵呵冷笑,任凭陆大海大拱作揖,理也不理。陆渐忽地伸手,将陆大海拉开,淡然道:“爷爷,不打紧,让他数。”他举止沉着,大黄鱼反觉意外,笑嘻嘻道:“小狗儿真能了?嘿,黄爷几天没打人,这拳头忒痒,你再拿眼珠子瞧老子,当心我一拳下去,叫你脸上开花。”

此时那两个泼皮一边数鱼,一边赞那鱼鲜活肥大。要知道,当时官府海禁,片板不得入海,渔民无船远航,只能沿岸网捕鱼鲜,极少能够捕到这么多鲜鱼。物以稀为贵,海鱼稀少,竟成珍品,惹来恶霸垂涎抢夺。大黄鱼听着两个手下报数,心中倍觉舒坦,盘算着转手卖给鱼行,能赚多少银子。不片刻,数鱼完毕,共计两百四十三条,大黄鱼身旁帐房模样的老者摸出二十四文铜钱,向陆渐面前一掷,冷笑道:“数好了。”

陆渐任那铜钱落地,也不瞧上一眼,笑道:“数什么?”大黄鱼两眼一翻,冷冷道:“你数钱,我买鱼,有错么?”陆渐道:“谁说我要卖鱼?”陆大海心头一沉,瞪着陆渐,眼珠子也凸出来。

大黄鱼亦是一怔,打个哈哈:“小狗儿,你疯了?”陆渐似笑非笑:“大黄鱼,你真要买鱼?”“没错。”大黄鱼嘿了一声,眼露凶光,“老子今日非买不可。”“好。”陆渐望着围观人众,朗声道,“大伙儿听好了,这厮说了,他非买不可。”大黄鱼欺身上前,厉声道:“怎么,你敢不卖?”

“卖!”陆渐笑道,“怎么不卖,不二价,一条鱼一两银子。”

大黄鱼面容陡变,也不说话,向身周人使个眼色,霎时间,众泼皮抽出铁棒短刀,撸起袖子,呼一声拥将上来。陆渐哈哈大笑,笑声如雷,穿云裂石,震得一市人无不掩耳,不待众泼皮逼近,陆渐抽出那根当扁担的长竹,刷地抖圆,“天劫驭兵法”运转,长竹应势弯折如环,以大黄鱼为首,十多名泼皮不曾走落一个,尽被竹环夹住,牢牢捆成一团,任其使出吃奶力气来,也难挣开,一时呼爹叫娘,闹成一片。

“大黄鱼!”陆渐笑道,“这鱼你还买是不买?”大黄鱼心胆俱裂,迭声道:“不买了,不买了。”陆渐笑道:“你当众说了,非买不可,很好,我今天也非你不卖,你让人回家取二百四十三两银子,你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大黄鱼眼泪都出来了:“陆爷,陆爷,小人有眼无珠,不知你的本事,小的家里穷,别说二百两银子,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齐二十两银子的。”

陆渐自来心软,不愿强人所难,闻言微皱眉头,面露犹豫。大黄鱼见他动心,心中暗喜,正想再下的说辞,却听陆大海冷笑一声,说道:“你家穷?城里的金来当铺不是你家的,城东那二十顷地不是你家的?还有这里的鱼行,你都有份儿吧?”大黄鱼被他揭了老底,又惊又怒,骂道:“老东西,你血口喷人……”陆渐喝道:“你骂谁?”气贯竹竿,那竹枷骤然一紧,众泼皮痛不可当,纷纷惨叫。大黄鱼急道:“陆爷,我给钱,我给钱,郎帐房,郎帐房……”

那师爷样子文弱,陆渐不曾将他圈入竹枷,此时战战兢兢,靠上前来,大黄鱼向他使个眼色,低声道:“你,你回家拿银子。”那师爷眨了眨眼,一道烟去了,不多时又匆匆赶回,身后跟着几个皂衣官差。

陆大海一见来了官,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当先跪倒。陆渐却是岿然不动,冷冷瞧着来人。那几名官差见他气势,不敢上前,踌躇半响,其中一个老成者上前说道:“这位小哥啊,国有国法,你本领再强,也强不过一个理字。”“你说我不讲理?”陆渐笑道,“好,这里的人都听见了,大黄鱼说非买我的鱼不可,对不对?”

大黄鱼平日鱼肉乡里,众人碍于淫威,敢怒不敢言,此时忍不住纷纷道:“是啊,不错。”陆渐道:“既然非买不可,价格须由我定。这里二百四十三条鱼,一两银子一条,便似乎二百四十三两银子。大黄鱼,你服不服?”大黄鱼见了官差,只觉来了救星,硬撑起来,大声道:“不服,不服。”

那皂隶为难道:“这事着实蹊跷,还须县太爷决断。”

“要见官么?”陆渐笑道,“我随你去见就是。”转身招呼祖父,“我去见官,爷爷你守着鱼,我片晌即回。”又道:“诸位朋友,也请与我见官,做个见证。”说罢一躬身,将那竹枷中十余人尽皆举起,仿佛托着一座肉山,那干泼皮只觉竹枷收紧,筋骨欲断,痛得几乎昏了过去。旁人瞧得,无不面如土色。陆渐却若无其事,朗声道:“走吧。”大步流星,走在前方。

众官差只瞧得双腿发软,哆嗦尾随,不住口埋怨那师爷。

此时大黄鱼一众妻妾闻风而至,见着情形,不敢上前,站在远处哭哭啼啼。陆渐到了官衙前,才将竹枷散开,那十多人早已口吐白沫,昏死多时,陆渐提起大黄鱼,步入衙厅,早有官差入内禀告,惊动县官,众官差持刀拿枪,对准陆渐,陆渐神色坦然,望着刀枪,只是微笑。

那县官早已得过黄家贿赂,装模作样问明缘由,向陆渐喝道:“你这刁民,真是恃强欺人,做生意哪有强买强卖的道理。”陆渐道:“这姓黄的一贯横行鱼市,贱价买他人鱼鲜。既然许他强买,我便不能强卖么?”县官道:“你说他一贯强买,可有证人。”陆渐道:“鱼市中人,都是证人。”县官发牌,命传证人,叫来几个鱼行牙子,卖鱼渔夫,不料这几个人均已受了黄家指使,串通一气,众口一词,都说大黄鱼诚实经商,绝无强买之事。陆渐听得皱眉,忽摆手道:“慢着,我却忘了,还有两个证人,容我请来。”

县官道:“你说是谁,我让差役去请。”陆渐笑道:“那两位脾气古怪,非我亲自去请,不能前来。”说罢大步出门。县官心中焦躁,探首向外顾望,忽听衙门外一声喊,人群躁动起来,蓦地纷纷让开,留出一道路来。那县官定眼一看,只见陆渐双手各举一尊石狮,从容不迫,走上堂来,双足所至,地砖粉碎,留下数寸脚印。

众官差不料他竟将衙门前一对石辟邪扛了进来,均是目瞪口呆,只觉浑身发软,手中刀枪纷纷跌落,陆渐走到堂心,笑道:“证人来了。”县令惊得浑身哆嗦,指着陆渐,颤声道:“你,你……糊弄本官。”

陆渐道:“我哪糊弄大人了,这石狮子就是证人。”“胡说。”县令声色俱历,喝道,“这两快蠢石头,怎能说话?”陆渐笑道:“要说话么,还不容易。”说罢,奋起神力,将两个石狮互相一撞,声如巨雷,石屑乱飞,堂上众人纷纷捂住耳朵,捂得慢的,耳鼓欲裂,几乎被震晕过去。

“县太爷,”陆渐哈哈大笑,“听见了么?这证人正说话呢!若没听见,我再叫它说几句话给你听听。”县官魂飞魄散,连连摆手,叫道:“壮士且慢,我听见了,我听见了。”说罢游目四顾,差役皂隶无不畏缩向后,他也是聪明人,灵机一动,望着大黄鱼寻思:“我宦途不易,何苦为这狗东西害了自身。嗯,最好糊里糊涂,结案了事。”

当即下到厅中,拍拍左边石狮,问道:“这姓黄的是不是渔霸?”问罢侧耳凑近石狮口角,若有所听,连连点头。继而又问右边石狮:“这姓黄的是否强买他人鱼鲜?”说罢侧耳倾听,复又点头。

众人见他举止,无不奇怪,只见那县令煞有介事,转回上方,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古人城不我欺也。我方才问过这两位证人,神明托这石狮告诉本官,这大黄鱼强行贱买他人鱼鲜,乃是一个大大的渔霸。来人啦……给我打他一百大板。”大黄鱼听得着话,几乎昏了过去。陆渐摆手道:“打就免了,你罚他出银子买了我的海鱼就成。大黄鱼,你是愿打还是愿罚。”大黄鱼已然吃过苦头,浑身上下被那竹枷捆得散架,心想再挨一顿扳子,十九活不成了,当即连声叫道:“愿罚,愿罚。”急召家人取了银子,送到陆渐面前。

陆渐收了银子,扛起两尊石狮,放回衙门之前,向那郎帐房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收了银子,就当卖鱼给你,你随我去鱼市取鱼。”郎帐房不敢不应,只是哈腰点头,紧随在他身后。陆渐进出衙门,似入无人之境,那县令气急败坏,但惧怕陆渐神通,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命人稍作阻拦。

来到鱼市,街上众人无不惊佩,纷纷让出一条路来,陆渐举目一瞧,蓦地吃了一惊,却见那两筐鱼尚在,陆大海却已不知去向。

陆渐又惊又怒,转身揪住那帐房,厉声道:“你将我爷爷抓到哪儿去了?”郎帐房脸色惨白,颤声道:“小的哪敢?给,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打令祖的主意。”陆渐一时愤怒,闻言冷静下来,寻思:“不错,以大黄鱼一伙的胆识能耐,岂敢打我爷爷的主意?”想着放开帐房,忽听身边一个相识的渔夫说道:“陆小郎别急,方才你走之后,来了一个瞎子,似和陆老爷子人市,两人亲亲热热说了几句话,那瞎子抓住陆老爷子的手,笑着说:‘来,来,我请你喝酒。’陆老爷子半推半就,跟他去了。”

“瞎子?”陆渐微一沉吟,脸色忽变,急道:“我爷爷叫过那瞎子的名字么?”渔夫想了想,说道:“我隐约听到,陆老爷子叫他宁先生……”陆渐神魂出窍,失声道:“你瞧见他们去哪儿么?”渔夫指着远处一个酒招道:“上酒楼去了。”陆渐不及致谢,匆匆赶到酒楼,楼上楼下看过,并不见人,不由拉住楼下掌柜问道:“掌柜的,你瞧见一个瞎子和一个老人么?”

那掌柜道:“瞧见了,进了酒楼,不吃不喝,便从后门出去了。唔,那瞎眼先生还说,有人问起,便将这张纸条交付。料来他说的就是客官你了。”说着将一张折叠好的宣纸递给陆渐,陆渐展开,一瞧只见纸上写道:“五月二十五日赶到南京城外‘得一山庄’,届时不至,令祖性命不保。宁不空留字。”笺尾尚有火部印戳。陆渐久随宁不空,认得他的字迹,当真又惊又怒,手掌一搓,将那宣纸化为漫天飞灰,转身询问二人去向,有伙计道是向城外去了。陆渐闻言,顾不得惊骇,电驰光转般掠过闹事,赶到城外,仍不见宁、陆二人的影子。陆渐焦急起来,纵声长啸,巨鹤闻声降落。陆渐知它灵通,说道:“你在空中看到我的爷爷,立时报我。”

巨鹤鸣叫一声,纵身飞举,与陆渐一天一地,四野追寻。直到红日平西,暮霭纷起,仍是一无所获。陆渐定神细想,忽道不好:“宁不空诡计多端,赚我出城寻找,他却躲在城内。”急速转会县城,城门已闭,陆渐呼叫戍卒,无人答应,情急之下,陆渐抢到城门之前,神力骤发,双掌一推,铁门杠哐的一声,断成两截。城上兵丁士卒见此情形,魂飞魄散,均是望风而逃。陆渐无暇理会,纵上一处高楼,运起真力,长叫道:“宁不空,你给我滚出来。”声如殷雷滚滚,响彻城中,经久不息,惊得城里男女屏息,婴儿啼哭。

叫了数声,陆渐烦躁略减,寻思宁不空便在城中,听到叫声,也决然不肯出来。但若逐家搜索,又未免唐突扰民,与倭寇恶霸无甚分别。

陆渐沮丧至极,不觉自怨自艾,埋怨自己恃强穷武,一心惩戒恶徒,妄自显露神通,倘若老实卖鱼,祖父与自己一块儿,宁不空又岂能将他掳走。又想陆大海身无武功,落到宁不空手里,宁不空心肠狠毒,又怨恨自己,会不会狠下毒手,折磨于他。

陆渐越想越是难过,酸气涌鼻,恨不得大哭一场。呆呆坐了半响,忽地将拳一握,忖道:“事到如今,多想无益。宁不空既让我前往那个‘得一山庄’,我到南京之前,他理应不会与爷爷为难。”掐指一算,当日已是五月十八,只有七日工夫赶到南京。陆渐只恐误了日期,也不顾夜已深沉,月明中天,纵身跃下高楼,奔出城外,乘着茫茫**夜色*(禁书请删除)*(禁书请删除),向着南京奔去。

陆渐昼夜兼程,沿途只见灾民如潮,拥入山东地界,不时可见饥民插标自卖,或是卖儿鬻女,哀鸿遍野,惨不忍睹。陆渐沿途周济,身上银子转手即空,望着灾民惨状,心如刀割,抵达淮扬地界,扬州盐商受制于财神指环,筹款赈灾,情状稍好,但能支撑多久,却也未知。

陆渐一路走来,深感有心无力,不由忖道:“若能有个法子,叫天下间再无兵灾饥谨,男耕女织,工商乐业,人人和睦,互相敬爱,那该是何等的了不起?”他目睹乱世流离,蒙蒙胧胧生出天下大同的念头,只可惜这念头从古至今,困扰无数哲人志士,却始终不能真正实现。陆渐空负黑天神通,金刚大力,面对如此宏愿,却也只能想象一番罢了。

这日抵达南京,询问“得一山庄”,却在南京城南。陆渐快步前往,只见牛马花红,酒肉乐器满载于道,不少男女衣衫鲜丽,说笑不禁,三五成群,亦向“得一山庄”方向走去。陆渐瞧得奇怪,忽觉口渴,便到路边茶社喝茶,忽听有人大声说话,转眼望去,两个运酒的男子也在茶社里喝茶闲聊。

只听其中年长的说道:“这沈少爷真是豪气,前日派人来店里,只是说‘一百坛久,没酿足一百年的统统不要,届时要看酒封上的年月,少一年的,砸你的铺子’。”

另一年少的嗤笑道:“他是南京一霸,谁惹得起他。娶一次正妻,南京城的好酒都让他买光了,下次娶妾,瞧他还拿什么喝去?听说他还出动几十匹快马,五天之内,从京城、扬州、西安、济南请来十几位名厨,又请了好几支昆曲班子,连鲁王府的乐班子也让他借来了,至于花灯锦缎,金银珠宝,更是多得叫人眼花。哼,那排场可大得很,没十万两银子不能济事。”

“真是造孽。”年长者叹道,“正值荒年,穷人饿死了不知多少,这姓沈的娶媳妇却要十万两银子。难道说人家的媳妇都是肉长的,他媳妇是金子捏的?”

年少者笑道:“不是金子捏的也差不多了,见过的都说,那真是天仙一般的人儿,瞧过一面,连做梦也想呢。”年长者道:“是谁家闺女?”年少者道:“家世却不知道,听说是他什么师妹,姓,姓什么,是了,姓姚,下人丫鬟在外面说起来,都叫她姚小姐,说她不但人美,心也玲珑,是个女张良,雌诸葛,和那沈少爷倒是绝配。”

说到这里,忽听“哐当”一声,两人转眼望去,只瞧一个农夫装扮的青年人神色呆滞,傻愣愣站在左近,一只茶碗在他脚前摔得粉碎。茶博士跳起来,怒道:“你这人,喝茶便喝茶,好端端的,干吗打碎我的碗?赔来,赔来……”说着揪住那年轻人的衣襟,那年轻人任他摇晃,既不言语,亦不动弹。

年长的运酒人瞧不过眼,喝道:“荒岁饥年的,何苦折磨人。这后生想也是逃荒来的,喝一碗茶,也被你这狗才欺负。”茶博士脸色一变,正要回骂,那年长者却啐了一口,摸一文钱,丢了过去。茶博士接过钱,神色略缓,恨恨道:“一个运酒的杀才,有什么了不起?”

年少的也埋怨道:“自己都没钱,还装什么善人?”那年长的瞧了那后生一眼,见他神魂不守,仍不说话,不由心中纳罕:“这人莫非是个傻子,我替他解围,怎也不道个谢字。”不觉哼了一声,将茶饮尽,与年少者驾车去了。

日华如水,悄然流西,人影随着日光慢慢转移,由长变短,短而复长。万物变化如故,陆渐却忘了身在何时,身在何处。前方大道上,喜的,乐的,沸沸扬扬;红的,艳的,满目皆是,而在陆渐眼里,一切色彩,无不是灰蒙蒙的,在他耳中,锣鼓再响,也只不过是世人的嘲笑罢了。

蓦然间,陆渐几乎恨起自己来,恨自己怎么不是聋子瞎子,若是聋了,就不会听见这些伤心的事,若是瞎了,就不用看到这些可厌的人,想要号啕痛哭,却是哭不出来,想要放声大叫,可没有一点儿气力。什么黑天书,什么大金刚神力,此时此地,统统化为乌有,纵然天下无敌,也敌不过心死。

“喂!”茶博士拍了陆渐一下,大声道,“沈少爷设了流水筵席,招待四方,我要赴宴去了。”眼见陆渐不动,心中厌恶,又拍他一下,厉声道:“收摊了,还不走么?”话音方落,忽见陆渐身子一震,捂着脸跪了下去,双肩耸动,眼泪从指缝里如泉涌出,喉咙里发出嘶哑哭声。

茶博士莫名其妙,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敢情是个臭疯子,真他***晦气。”恶念陡起,狠狠踹了陆渐一脚,陆渐身子前倾,脸颊撞着泥地。

“疯子,疯子。”茶博士口中大骂,又狠狠踢了陆渐两脚,陆渐应脚滚了两匝,一头栽到茶社旁的烂泥坑里,那里本是倾倒泥水,茶客小便的地方,陆渐一滚,污泥秽物涂了满脸,但却兀自不觉,蜷着身子,放声大哭。

茶博士平日里受尽他人轻贱侮辱,今日难得轻贱侮辱他人一回,心中痛快无比,瞧见陆渐狼狈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又踢他两脚,方才转身关了铺子,一摇一摆,哼着小调,向着“得一山庄”去了。馊气,臭气冲鼻而来,陆渐略略清醒了一些,呆了一会儿,忽觉四周沉寂下去,勉力爬起身来,掉头四顾,道路上空空荡荡,已无行人,极远处隐隐传来吹打之声。

陆渐踉跄走了两步,但觉双腿发软,脸上肌肉抽搐扭曲,不受控制。

“去不去?”陆渐站在大道中央,心中不胜茫然,“若不去,爷爷怎么办,宁不空说得出,办得到,我已失去阿晴,还要再失去爷爷么?”想到这儿,他攒袖拭去脸上泥污,努力打起精神,向着山庄走去。

越近那喧嚣之处,陆渐步子越发艰难。道路两旁,风光佳秀,青山叠嶂,林烟翠寒,恰似两道青色长眉,杳杳去远,翠浓深处,流云淡淡,绝似眉间泪痕,俄而飘来,环绕在陆渐身边,凄伤之意,丝丝入骨。

这时忽听马蹄声响,有人冷笑道:“又来一个吃白食的,少爷也真是,设什么流水筵席,做什么狗屁善事,白白喂肥了这些臭要饭的。”陆渐转头望去,只见两匹骏马迤俪而来,其中一匹马上坐着一人,正是沈秀的贴身奴仆孙贵,侧目瞥着自己,嘴角挂着一丝讥笑。另一个骑士呵呵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少爷做这些事,不过是哄夫人开心。再说了,这次倒卖谷米,少爷不是狠狠赚了一笔?几百桌菜肴,九牛一毛罢了。”

孙贵却将脸一沉,喝道:“刘荣,你说什么浑化,谁说少爷倒卖谷米了?”刘荣脸色一变,瞧了瞧陆渐,蓦地眼露杀机,长鞭一圈,便向陆渐颈项缠来,不料鞭到半空,斜刺里飞来一鞭,将刘荣马鞭缠住,刘荣回头愣道:“孙贵,你挡我作甚?”孙贵冷冷道:“今日是少爷大喜,不宜见血,料想这个臭叫花子,也不懂什么。”刘荣面露尴尬之色,哼了一声,挥鞭击马,飘然去了。孙贵望了陆渐一眼,见他神色呆怔,不觉嘿嘿一笑,打马随在刘荣身后。

陆渐不觉心潮起伏:“如此饥荒,沈秀还在倒卖谷米,真可谓丧尽天良,尤可恨的是,他还瞒着母亲,假装仁义。如此败类,阿晴怎能嫁给他……”想到这里,不由心如刀割。

走了约莫里许,遥见前方一座庄园,背依青山,柳林环绕,粉白围墙曲折如带,走得近了,但见庄前乱哄哄的,设了三百来席,流民百姓纷纷围坐,争抢馍馍稀粥,身后尚有不少人等候,前者吃罢,后者又来。

陆渐心道:“这不就是所谓流水席么?”当下越过众人,方到庄门,便被庄丁拦住,喝道:“臭叫花子,一边等着。庄子里只接贵客,没有请柬不得入内。”陆渐一皱眉,抬眼望去,但见山庄门户壮丽,左楹柱上以隶书写道:“天得一则清”;右楹柱上写道:“地得一则宁”:门首横书四个打字:“四海淡然”。

正犹豫是否入内,忽听庄内锣鼓鸣响,人声鼎沸,正不知发生何事,忽见那刘荣走出庄门,大声道:“方才胡总督请了圣旨,沈秀沈公子赈灾有功,特赏御酒一瓶,白银五十两,授从五品官。沈公子与民同乐,在场的,再赏一个白面馍馍,两勺稀粥。”

众人大喜,纷纷向着庄内跪拜,恭祝沈家少爷多子多孙,福寿永昌,庄园上空一时嗡嗡声不绝,尽是阿谀奉承之言。刘荣扫视众人,神色既是得意,又有几分不屑。忽听庄内鞭炮声响,不觉喜道:“迎新人了。”转身入庄。

陆渐听到这里,心一急,快步赶上,门前庄丁张臂欲拦,陆渐只一闪,身如无物,早已穿过众人阻拦,到了庄门之内。众庄丁又惊又怒,齐叫道:“臭叫花子,哪里走?”纷纷抢上来捉拿陆渐,不料陆渐身法展开,身在人群,如鱼得水,一扭一动,身周众人便觉身不由己,自然让开一条路来,待得陆渐经过,即又合拢,将一众庄丁挡在外面。

到了人群前方,陆渐举目一瞧,只见沈秀身着珠绣吉服,意气风发,手拽红绸,牵着新人。那新人披大红盖头,霞裳绚美,一双白嫩纤手,盈盈握着半截红绸,步步生莲,仪态动人。

陆渐一见那女子身形,心尖儿也似颤抖起来,泪眼模糊,喉间干涩。转眼望去,喜堂华美无比,大红喜字下,沈舟虚夫妇并肩而坐,沈舟虚仍是一袭青衫,容色淡定,不见喜怒。商清影却一扫素淡,身着盛妆,柳眉杏眼,肤白如玉,风韵楚楚,竟压过喜堂上下一众丫鬟贵妇,惹得堂下客人纷纷猜测,若是新娘子揭了盖头,这婆媳二人谁更美丽一些。

商清影见了爱子,喜上眉梢,只觉儿子风神俊秀,世间男子无人能比;又想到儿子娶了媳妇,势必再无往日那般依恋自己,又不觉有些怅然若失。恍惚间,忽听司仪扯起嗓子,命新人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商清影眼见沈秀下拜,怕他硌痛了膝盖,沈秀双膝甫一着地,便伸手扶起,抚着沈秀鬓发,轻声道:“好孩儿,娶了媳妇,可得好好对待人家。”沈秀笑道:“妈,还用你说么?我不但对她好,更会加倍孝敬娘亲。”商清影心头一乱,眉眼泛红,为掩窘状,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沈秀心中得意,转眼看向沈舟虚,却见他斜眼睨来,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沈秀不觉面皮发烫,忽听司仪又叫道:“夫妻对拜。”急忙收敛心神,更与新人拜过,但听司仪叫道:“共入洞房。”心知大功告成,不由得心头发痒,狂喜不禁,拽着新人,方要转身,忽听有人大叫道:“阿晴!你不能嫁他。”

沈秀掉头望去,只见一个人浑身泥污,有如叫花子,身法却是比电还快,直奔喜堂。几个庄丁拥上阻拦,却被他合身一撞,纸糊也似,纷纷跌开。沈秀一愣神,那人已到堂上。堂上颇有天部高手,见状纷纷上前,数十拳脚齐向那人聚拢,那人浑如未觉,拳脚近身,一扭一闪,身上仿佛涂了一层油脂,拳脚无从着力,纷纷从他身侧滑出,身上空门显露,那人手肘头撞,抵隙而入,霎时间闷哼之声不绝,天部弟子纷纷瘫倒。人群中灰影闪动,来人已到沈秀面前。

沈秀吃了一惊,挥掌便打,不料那人一个筋斗,翻过沈秀头顶,沈秀拳脚落空,慌忙将身一矮,旋风后转,不料那人身在半空,左脚伸出,轻轻点在那大红喜字上,沈秀转身之时,他已凌空翻回,复又落到沈秀身后。沈秀转念不及,那人蓦地凌空出膝,顶在他后心“至阳穴”上,扑通一声,沈秀浑身软麻,形如一个肉垫,被来人跪在膝下。

此人来势奇快,似入无人之境,堂上堂下,没有几个人还过神来,直待新郎官被人打倒,方才惊觉,一片哗然。却见来人衣衫又脏又破,两行泪水不绝滑落,在脸上泥污中留下两道深痕,身子则是不住发抖,蓦地两手抱头,向新娘大哭几声,忽又举头撞地,咚咚做响,喉咙间呜呜咽咽,似乎叫唤某人名字,附近宾客隐约听到“阿晴”两字,均是不胜惊愕。那新娘却似吓呆了,木雕般伫立着,一动不动。这情形无比怪异,众人相顾愕然,但又害怕这怪叫花子武功厉害,无人胆敢上前。

来人正是陆渐,他见婚礼已成,将入洞房,不知怎的血涌头顶,浑忘一切,打入喜堂。可是当真见了姚晴,却有不知说什么才好,哭了几声,难受至极,唯有以头抢地,才能化解心中愤懑。

难受之际,忽觉风来,陆渐只当天部高手来袭,心中暗怒,便想反击,但一抬头,却是愣住,只见商清影脸色苍白,双目睁得极大,伸出左手,扫将过来。这一下,无论主客均是始料未及。沈舟虚看出陆渐身份,忌惮他神通了得,不敢出手,心念疾转,正想对策,不料商清影心系爱子,竟然奋不顾身扑向陆渐。沈舟虚阻拦不及,惊骇欲绝,心知陆渐举手抬脚,威力绝大,妻子柔弱不武,决然挡不住大金刚神力轻轻一击。

大堂上人人屏息,静寂无声,忽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商清影手起手落,打了陆渐一个耳光。陆渐不觉愣住,旁观众人更是骇然,望着二人,心子提到嗓子眼上。忽见商清影一咬牙,喝道:“还不让开么?”举起左手,又是一掌,打在陆渐右颊。陆渐却如不觉,怔怔望着商清影,仿佛痴了一般。

“让开。”商清影推了陆渐一把,却如蚍蜉撼树,哪能推动分毫,眼见沈秀趴在地上,生死不知,心中一急,双拳齐下,打在他双肩眉梢。陆渐却始终一动不动,既不还手,也不抵挡。

商清影原本柔弱,打了十来拳,便觉呼吸急促,浑身发软,忍不住骂道:“你这人真可恶,干吗欺负我的秀儿,你,你再不让,我,我便与你拼了。”说着低头便要来撞陆渐。陆渐无奈,只得起身,伸手去扶,却被商清影拂袖甩开,也不瞧上陆渐一眼,反身扶起沈秀,但见他鼻青脸肿,嘴唇也破了一块,血流如注当真心如刀割,抓起桌上茶水,泼得陆渐满脸。茶水洗去泥污,显出陆渐本来面目,商清影认出他来,咦了一声,怒道:“好啊,又是你。早知这样,上次就该将你送去见官。”陆渐不知怎的,一遇这女子目光,气势便是大馁,怎也无法与之抗衡,听他逼问,没来由眼眶一热,涩声道:“沈夫人,对不住,我也知道不该来,可,可一见阿晴嫁人,我就心里难过,恨不得死了才好。”说到这里,眼泪又流下来。

商清影初时只有怒意,但瞧陆渐神色如此愁苦,俨然遇上极伤心的事情,又不觉心中微软,回头问道:“秀儿,你认得他么?”沈秀面如死灰,躲在商清影身后,闻言忙道:“我认得他,他和孩儿一样,都喜欢姚师妹,但师妹最终垂青孩儿,这人心中不岔,故来寻衅。”

商清影才知这陆渐竟是为情所困,无怪悲愁至此,想到这里,更觉同情,苦笑道:“你难道不明白么?情之一物,不可勉强。姚姑娘只有一身,不能嫁给两人,既然选了秀儿,便会与他白首偕老。你再伤心难过,也没用处,我劝你还是早早离开,若不然,呆会儿官差一到,可就糟了。”

“不行。”陆渐摇头道,“你儿子人面兽心,我不许阿晴嫁他。”

“闭嘴。”商清影玉面涨红,厉声道,“你嫉妒秀儿也就罢了,如此血口喷人,不嫌无耻吗?”陆渐道:“我哪有血口喷人……”他指着沈秀,定一定神,大声道,“他杀害老人,勾引尼姑,趁着荒年囤积谷米,高价卖出,害死无数百姓……”堂上一片哗然,众人纷纷摇头,商清影更觉陆渐胡搅蛮缠,可恶至极,些微好感也丧失殆尽,大声道:“你要诋毁秀儿,也该寻几个好些的理由。你说他杀害老人,真是胡说,秀儿平日最是尊老,见了穷苦老人,都要赠送银两;至于勾引尼姑,更是荒唐透顶,秀儿对姚姑娘的一片痴心,谁会看不出来?至于囤积谷米,更不对了,你瞧庄外,大婚之余,秀儿也不忘赈济灾民,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做得到……”

陆渐道:“他,他……”他不善辩论,一时间不知如何措辞,只涨得面红耳赤,沈秀见状,胆气略粗,扬声道:“不错,姓陆的,你这么污蔑本人,可有什么凭证……”商清影闻言,回头看他一眼,眼里流露怜爱之色,转头再瞧陆渐,冷冷道:“是啊,你有什么凭证?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么欺心枉理的话,你怎么说得出来?”

陆渐明知沈秀底细,说到证据,却是一件也无,空自心中气恼,却无半点儿法子,情急中,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眼瞧着沈秀面露诡笑,心中更怒,喝道:“姓沈的,你还在假话连篇,若不吐实,我,我叫你好看。”

沈秀一惊,急往后缩,商清影用身子将他挡住,瞪着陆渐,眉间透着无比坚毅。陆渐本想动武,见这情形,大感踌躇。这时忽听沈舟虚徐徐道:“世间万事,均说不过一个理字。陆道友,你是金刚传人,当世高手。金刚一脉虽是空门,但历代祖师济事救人,道德渊深,从不胡作非为。你今日擅闯婚堂,强夺人妻,更肆意污蔑劣子。所作所为,伤天害理,金刚一派历代祖师地下有知,不知该当有何感想。”

陆渐一愣,大声道:“沈先生,你这话不对,沈秀做的事,别人不知道,你号称‘天算’,会不知吗?”沈舟虚微微摇头:“我知道什么?我只知么,劣子性子虽有些不好,但重情爱物,心怀慈悲,你说的那些事情,尽都是凭空捏造罢了。”商清影闻言,心中大慰,望着沈舟虚,含笑点头。陆渐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倏一晃身,已至沈舟虚之前,劈手揪住他的衣襟,喝道:“你说谎。”沈舟虚任他拽着,笑道:“怎么,陆大侠,你连我这断腿的瘸子也不放过?也罢,足下既是金刚传人,武功盖世,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陆渐脸色涨紫,道:“我,我……你,你……”蓦地如泄气的皮球,颓然放手,踉跄后退两步,回望四周,只见人人望着自己,无不露出鄙夷之色。陆渐心中茫然无比,掉头望着姚晴,喃喃道:“阿晴,你怎么不说话,你明知沈秀不是好人,为何还要嫁他?”

大红盖头缨络低垂,经风一吹,轻轻摇晃,色泽变幻莫测。姚晴始终一动不动,寂如木石。刹那间,陆渐心底里涌起一股绝望,只觉眼前发黑,喉咙腥甜,蓦地屈膝跪倒,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众人见他吐血,正觉吃惊,忽听庄外锣鼓声喧,唢呐高唱,讶异中,一个庄丁慌张奔入,结结巴巴地道:“不好了,不好了。”沈舟虚皱眉道:“慌张什么?”那庄丁道:“庄外又来了一支送亲的队伍,花轿鼓乐,一样不缺,直往山庄里乱闯。问他们做什么,他们,他们说……”

忽地瞟了沈秀一眼,欲言又止。沈舟虚不耐道:“说什么?”

那庄丁神情似哭似笑:“他们说,是给少爷送新娘子来了。”“胡闹!”沈舟虚脸色陡沉,“新娘子不就在堂上么?”话音未落,忽见人群骚动,让出一条道路,十来个仆婢,轿夫拥着一个吉服女子娉娉袅袅,向着喜堂走来。

沈舟虚眉头大皱,沈秀却按捺不住,跳到堂前,喝道:“哪来的臭贼,竟敢消遣沈某?”话音未落,那新娘嘤咛一声,掀开盖头,媚声道:“沈公子,你好没良心,就不认得奴家了?”沈秀定眼一瞧,不觉心中咯噔一下,额头冒出密密汗珠,原来这女子竟是他在南京私宅里偷养的情人,本是青楼女子,此时全然不顾规矩,趁机掀起盖头,左顾右盼。

沈秀又惊又怒,蓦地脸色一沉,高叫道:“哪来的野婆娘,谁认得你了?”那女子见他一反往日温柔,声色俱厉,不由得心中委屈,双眼一红,滚下泪来,哽咽道:“不是你让人来说,今日娶我入门的么?怎么,怎么突然又不认了?”沈秀气得双眼喷火,若非众目睽睽之下,定要将眼前女子拽将过来,抽上两个嘴巴,当下低吼道:“少胡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若不然,本公子叫你好看。”

话音未落,忽听人群里有人阴阳怪气地道:“沈公子好福气,一天娶两个老婆。”另一人闷声道:“你懂什么,这叫做一箭双雕。”先一人笑道:“一箭双雕固然好,就怕公子爷箭法不行,射上十箭八箭,也未必射得中呢。”沈秀大怒,瞪眼向人群中搜寻,那二人却忽地沉寂下去,一眼望去,尽是人脸,分不出是谁说话。这时间,忽又听庄外锣鼓喧天,沈秀心觉不妙,转头望去,一个庄丁又闯进来,喘气道:“不好了,又来一队送亲的。”

此言一出,堂上宾客哗然,纷纷掉头望向门首,又见七八个仆婢拥着一个吉服新人,冉冉入庄。那女子并未盖头,而是带着珠帘凤冠,绰约看到沈秀,悲叫一声,向他扑来。沈秀急忙让开,女子未能纵身入怀,便扯住他衣袖,哭哭啼啼:“公子你好狠心,半年也不来见我,天幸你还有良心,派人接我成亲。倘若再过几日见不着你,我,我便死给你看。”

沈秀认出这女子是自己养在苏州的情人,心中当真惊怒难遏,忽听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又道:“这下好了,先叫一箭双雕,如今又叫什么?”那个闷闷的声音道:“还用说么,自然叫做连中三元了。”先前那人啧啧道:“三元?三鼋?不就是三头王八么?连中三元,岂不是骂这沈公子做了三次王八,不妥,不妥,大大不妥。”那个沉闷声音道:“那么你说是什么?”

阴阳怪气的声音道:“应该叫做‘三阳开泰’。”那个沉闷声音道:“放屁,男子,阳也;女子,阴也,沈公子一下娶了三个老婆,怎么能叫三阳开泰,应该叫做三阴开泰才对。”先一人笑道:“三阳才能开泰,三阴当是开否,对,就叫‘三阴开否’。”沈秀几乎气炸了肺,但被那女子揪住衣杉,脱身不得,先来的南京情人见状,亦上前来。二女眼看对方均着吉服,惊诧之余,互生恨妒,松开沈秀,对骂几句,互相厮打起来。

梁上君徐徐起身,嘻嘻笑道:“乖后生,再叫我两声前辈听听。”忽地眼前人影一晃,头上一轻,斗笠已被陆渐揭开。陆渐瞪着他倒退两步,满脸不信之色,忽地一声惊呼,上前将他抱住,大叫道:“死谷缜,臭谷缜,你不学好,又来唬人。”叫到后面,已是喜极而泣。

谷缜见他如此激动,心中不胜感慨,俊眼泛红,叹了口气,笑道:“乖后生,我又不是你的阿晴,你抱我这样紧做什么?”

陆渐听得这话,又羞又恼,放开谷缜,狠狠给他一拳,骂道:“你不讲义气,既然没死,怎么也不找我?”谷缜笑道:“我不是找你来了么?还帮你出了一口恶气,给沈秀那小子娶了九个老婆,如今‘得一山庄’闹成一锅稀粥了,真他***过瘾。”陆渐想到方才送亲队伍接二连三的情形,也不由得哈哈大笑,握住谷缜手臂道:“这种缺德主意,亏你想得出来。”

谷缜笑笑,双手互击,从远处树后闪出两人,正是张甲、刘乙。谷缜笑道:“这二位都是我的伙计,这次为沈秀娶亲,都是他们一手操办。”又指陆渐道:“这位便是我常说的陆爷,还不来见过。”张、刘二人含笑上前,拱手道:“见过陆爷。”谷缜笑道:“他二人都是一方大豪,今日随我来此耍宝,真是大材小用。”张甲笑道:“能随谷爷耍宝,该是小材大用才对。”谷缜笑了笑,挥手道:“此间没你们的事了,去吧。”二人躬身施礼,默默去了。

陆渐满腹好奇,眼见二人远去。拉住谷缜,急急问道:“谷缜你怎么活过来的?”“说来话长。”谷缜皱了皱眉,若有心事,“还是去我住所聊吧。”说着走到了路口,一拍手,便有仆人牵来两匹骏马,二人翻身上马,疾驰数里,便见一片柏林,霜皮溜雨,枝干挺拔,密林幽处,隐约可见一所精舍。

谷缜下马入林,将近精舍,便听一个脆声声的声音道:“哥哥回来了。”

墨绿影子晃动,谷萍儿奔出门外,见是谷缜撅嘴不乐。谷缜笑道:“萍儿你来接我吗?”谷萍儿清哼一声道:“我不接你,我接哥哥。”

谷缜道:“我不就是你哥哥吗?”谷萍儿吐出小舌头,做个鬼脸:“才不是呢,哥哥那么小,你这么大,才不是呢。”谷缜神色黯然,叹道:“萍儿,你闭上眼睛。”谷萍儿微一迟疑,闭上双眼,睫毛又长又密,宛如两面小扇轻轻颤动。

谷缜默不作声,抚摩她的细软绣发,谷萍儿娇躯忽地颤动起来,颤声道:“哥哥,是你么……”谷缜仍是默然,将她搂在怀里,谷萍儿眼里忽地流下泪来,反手抱着谷缜,喃喃道:“哥哥真是你啊,萍儿好怕,妈妈不见了,你也不见了,萍儿好怕。”谷缜只是苦笑,仍不作声。谷萍儿蓦地张开眼睛,望着谷缜,神色十分好奇,说道:“真奇怪,你的样子不像哥哥,但是你抱着我,感觉就像和哥哥一样。”

谷缜笑道:“那是什么感觉?”谷萍儿歪头想想说到:“暖暖的,软软的,让人心里舒服。”说着又目不转睛的盯着谷缜,蓦地双颊泛红。谷缜道:“萍儿,你想什么呢?”谷萍儿道:“我想啊,你生的真好看,比爸爸还好。”说完咯咯一笑,挣开谷缜一溜烟奔入精舍,在花圃里采了一朵花,在鼻间嗅着,露出欢喜沉醉之色。

谷缜望着她,心中不胜酸楚,陆渐走上前来,叹道:“她的病还没好么?”谷缜点了点头。陆渐道:“那你有何打算?”谷缜道:“她为了我心智丧乱,我自要照顾她一生一世。陆渐点头道:“理应如此,令尊呢?”

谷缜冷笑一声,摆手道:“不要说他,我不爱听。”陆渐心觉奇怪,又问道:“那么施姑娘呢?”谷缜不作声,步入内室,从桌上拈起一封书信,递给陆渐。

陆渐展开一瞧,素笺上笔记娟秀,写道:“我误会于君,心中悔恨,念及所作所为,无颜与你相见,从此远游江湖,忏悔罪恶,若遭横祸,均是自取。君冤已雪,必能再觅良配,来日大婚之日,愚女虽在天涯,也必祷之祝之,为君祈福。”信笺后并未署名,水痕点点,宛若泪滴。

陆渐放下纸笺,叹道:“施姑娘几次几乎害你性命,心中过意不去,不好意思见你吧。”谷缜冷笑一声,说道:“她欠足了债,想一走了之?哼,想的天真。她这叫欠债私逃,哪一天我将她拿住,非让她连本带利,统统偿还不可。”

谷缜冷笑一声,说道:“她欠足了债,想一走了之?哼,想的天真。她这叫欠债私逃,哪一天我将她拿住,非让她连本带利,统统偿还不可。”

陆渐道:“她走的时候,你为何不拦着她。”谷缜摇头道:“我醒来时,她已走了。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傻鱼儿固执的很,认准一个死理,九头牛也拖不回来,只盼九月九日论道灭神之时她会赶来。”陆渐道:“为什么?”谷缜道:“那时东岛西城放手一决,双方弟子只要尚在人间都会前来。”

陆渐点了点头,又道:“你还没说你是怎么活过来的?”谷缜苦笑道:“这还不简单么?谷神通根本就没杀我,将我当场击毙,不过是做戏罢了。”

陆渐恍然大悟,随即疑惑道:“他为何不杀你?”谷缜道:“这缘由他没说,我也懒的问。但我料想,道理不外两个:其一,他明知我冤枉,但东岛行事,必要证据。既无有力证据,证我清白,便亲手行刑,将我击昏假死,以免让我受那‘修罗天刑’,若不然,他人行刑,我必死无疑。其二,他始终认为我罪有应得,但手下留情,饶我性命,但无论什么缘故,这人都是大大的混蛋。”陆渐皱眉道:“他好意救你,你为何还要骂他?”谷缜道:“他若知我冤枉,当年为何不肯信我,将我打入九幽绝狱受苦?他若认定我有罪,却不杀我,那就是徇私枉法,不配做这东岛之王,再说他这一掌下去,害得萍儿心智丧乱,只凭这一点,我便不原谅他。”

陆渐沉默一阵,叹道:“我却以为,谷岛王对你终是有情的……”谷缜面露不耐之色,摆手道:“不说这个,陆渐你是否见过我那位师父?”陆渐奇道:“你怎么知道?”谷缜道:“我去过南京宫城,不见了树下铁盒。”陆渐从怀里取出财神指环和传国玉玺,放在桌上,将先后遭遇说了。谷缜初时大觉有趣,渐渐露出凝重之色,待陆渐说完,才道:“陆渐你知道那老笨熊和猴儿精是谁么?”陆渐茫然摇头:“他们本事很大,想也不是无名之辈。”

“不是无名,而是大大有名”谷缜双眉紧蹙,“若我所料不差,老笨熊当是山部之主,石将军崔岳,猴儿精却是泽部之主,陷空叟沙天河。”

陆渐心头一震,恍然道:“难怪我看那猴儿精和沙天洹很像,原来他二人本就是兄弟。但这山部之主和泽部之主,为什么要害你师傅?”

“这也是我心中的疑惑。”谷缜站起身来,在室内踱来踱去,越走越快,神色不住变换,眉间透出浓浓忧色。陆渐看得奇怪,忍不住道:“谷缜你怎么了?走来走去,叫我眼都花了。”谷缜蓦地驻足,一掌拍在墙柱上,沉声道:“陆渐,你我只怕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陆渐吃惊:“什么错误?”谷缜道:“我师父,我师父……”说到这里,欲言又止,脸上露出极大的懊悔。

陆渐正想细问,忽听室外谷萍儿喊道:“爹爹爹爹。”谷缜身子一震,抢出门外,陆渐也随之赶出,遥见一个宽袍男子伫立花间,谷萍儿拉着那人衣袖,露出痴痴笑意,原来谷神通多年来容貌未变,谷萍儿纵只有六岁记忆,不认得长大的谷缜,却能认出谷神通的样子。谷神通抚着她头,脸上露出怅然之色。

谷缜脸色一寒,扬声道:“你来做什么?”谷神通瞥他一眼,淡然道:“你在天柱山不告而别,又将萍儿带走,我这做父亲的于情于理,也该来看看。”

谷缜一挑双眉,冷笑道:“我兄妹的事,不用你管。”谷神通仰首望天,微微苦笑:“缜儿,我知道你心理怨恨我。但你倘若置身这岛王的地位,也会明白我的不得已。”

谷缜冷笑一声,高叫道:“三年的苦牢,萍儿的疯病,一个不得已就抹的过去么?”谷神通摇头道:“抹不过去。”谷缜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来打扰我们。”陆渐看他父子二人形同寇仇,大感心痛,忍不住道:“谷缜,无论怎的,他也是你爹,你怎么恨他,也是他的儿子。”

谷缜身子闻言轻震,哼了一声。谷神通目光一转,凝注在陆渐身上,忽然间,他眼力透出一丝惊色,皱眉道:“陆道友,你近日可曾见过什么人?”

陆渐一楞道:“岛王这话什么意思。”谷神通目射奇光,徐徐说道:“莫非你不知道,你中了人家暗算,在你体内藏了一个极大的祸胎。”

陆渐闻言一愣,他与谷神通交过手,深知此人的“天子望气术”能够洞悉天地人三才之气,玄妙无比,他这么一说,必然不假。但陆渐运气内视,并未不觉得不妥,正觉犹豫,谷神通忽地摇头道:“你这样感觉不出的。”说到这里,忽一晃身,运掌拍来。

陆渐但觉谷神通掌力压顶,如山如岳,竟是全力出手,不由得吃了一惊,急急挥拳抵挡。拳掌未交,谷神通招式忽变,化掌为指,点向陆渐胸口,陆渐横臂拦住,左掌劈出。

霎时间,二人兔起鹘落,斗在一处,陆渐只觉谷神通招招夺命,不留余地,自己若不全力抵挡,必死无疑。一时间为求自保,接连变相,将大金刚神力催到及至。斗到约摸三十来招,陆渐方欲出拳,忽觉奇经八脉之中,各自涌起一股真气,八种真气便有八种滋味,轻重麻痒酸痛冷热,变动不居,上下无常,有如仇寇,互相攻占。陆渐气息顿时受阻,眼望谷神通一掌飞来,自己这一拳却停在半空,送不出去。

正自闭眼就死,身周劲力忽消,张眼望去,只见谷神通飘然后掠,负手而立,陆渐得了暇,沉心运气,大金刚神力所至之处,八种真气消散。就似从未有过,继而运气走遍全身,也没发觉丝毫阻滞。

谷神通缓缓道:“陆道友,你体内的祸胎名叫‘六虚毒’隐藏与奇经八脉之中,平时循环相生,与你真气同化,任你如何运功,也不会发作,但若遇上同等高手,生死相搏之时,功力催发至极,便会突然发作,那时候,八劲紊乱,自相冲击,以至真力受阻,大败亏输。”

陆渐脸色微变,心念数转,猛的想起一个人来,脱口到:“难道是他……”

谷神通点了点头,神色凝重,接口道:“那人是否高高瘦瘦,面容清癯,左眉之上,有一点朱砂小痣。”陆渐听他说的模样与若虚先生一般无二,心中惊讶,不由点头。谷神通目光一闪,说道:“他在哪儿?”

陆渐摇了摇头。谷神通低眉沉吟,苦笑道:“劫数,劫数。”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望着天际流云。怔怔出神。

谷神通微露苦笑,望着天际,仿佛自言自语:“当年我也料到他或许没死,但囿于誓言,不能出岛寻他。他那天劫极难解脱,要么终身不动武,要么便须将那心魔一分为二,分由二人承担。这‘分魔’之法艰难无比,我也只是听说,不想当真被他练成。然而即使练成‘分魔’,若无适当人选代他承受那一半心魔,仍是不能脱劫。那人神通盖世,所生心魔也是天下无双,虽只一半,寻常高手与之遭遇,势必随他入魔,经脉爆裂而死。唯有‘炼神’高手,心志坚圆,百魔降伏,方能助他御劫。鱼和尚死后,‘炼神’高手唯有谷某,我和他仇深似海,怎会帮他?只不料你也达到炼神境界,一念之仁,助他逃出生天。看起来,老天爷尚未厌倦争斗,仍是站在他那一边呢!”

陆渐听得心跳加剧,隐隐猜到几分,忍不住道:“谷岛王,你,你也认得那人?”“怎么不认得?”谷神通淡然道,“他是我平生死敌,连我这‘谷神不死’的绰号,都是拜他所赐。”

陆渐倏地全无血色,失声道:“万归藏!”

第23卷 陆渐身世之卷

谷神通默默颔首,但见陆渐怔忡失神,知他心中懊悔,便笑了笑,温言道:“你也无须自责。此人出世,机缘奇巧,足见乃是天意。圣人云:‘坚强处下,柔弱处上’,天道自来不爱强大,眷顾弱小,既令万归藏这等强人出世,也必有克制他的法子。万归藏也不是一介勇夫,深谙天道,谋虑深远,因此缘故,才会恩将仇报,在你奇经八脉中种下‘六虚毒’,防备于你。”陆渐怒道:“他防备我什么?”

谷神通笑道:“万归藏与我炼神之时,均是年近三十。而你年方弱冠,便已登堂入奥,前途岂可限量?假以时日,必是万归藏的劲敌,此人杀伐决断,冷血无情,若非他自顾身份,又感你御劫大恩,只怕tuo劫当时,便不容你活命;据我私心猜测,他当时虽不杀你,也要防范将来,故而才将‘六虚毒’潜伏在你体内,来日你若与他为敌,交手之际,牵动毒气,必然死在他的手里。”

陆渐呆了呆,心道:“传说中万归藏杀人如麻,满手xue xing。倘若他此番出世,仍不悔改,只需被我知道,决然不能坐视。”想到这里,毅然道:“谷前辈,这‘六虚毒’可有解法?”

谷神通看出他的心意,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颔首道:“人算不如天算。倘若你一无所知,‘六虚毒’自然祸患无穷。但万归藏决想不到你会遇见谷某,更想不到谷某的‘天子望气术’能够洞悉六虚,看破他的yin谋。道心惟微,无法不破,既有六虚毒气,自也有破解它的法子。”说到这里,谷神通蓦地住口,眉头微皱,陆渐急道:“什么法门,还望前辈相告。”

谷神通注视他半晌,忽道:“你真的不怕万归藏?”陆渐点头道:“倘若他一味杀人,我拼了一死,也要阻拦。”

谷神通摇头道:“阻拦此人,谈何容易。他外表冲和,内心冷酷,与他为敌,既不能逞强好胜,也不能有半点儿妇人之仁。”他瞧陆渐神色迷惑,心中叹,续道:“所谓‘六虚毒’,其实就是万归藏修炼的‘周流八劲’这八种真气互相生克,既能伤敌,亦会伤己。万归藏练成‘周流六虚功’,自有能为驾驭八劲,别的人不知其法,‘八劲’入体,自相攻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万归藏若要惩戒某人,只需将真气注入那人经脉便是。若要那人多些痛苦,便多给真气,要不然,便将少许真气注入在对方经脉,神鬼不觉。因此道理,破解之法也很简单,你只需依照我教你的法子,将奇经中的八道毒气找到,逼成一个气团,再找一个活人,以大金刚神力将气团逼入他小腹‘丹田’。毒气离体,‘六虚毒’自然解了。”

陆渐吃惊道:“这个法子,岂不是损人利己么?”

“那却说不上。”谷神通道,“你可去大牢里偷出一名罪大恶极的死囚,将真气度入他体内。”

陆渐面有难色,迟疑道:“除了这个法子,还有别的法子么?”谷神通摇头道:“没有。”见陆渐仍是犹豫不决,不由暗叹:“这孩子太多拘缚,即便武功胜过万归藏,也不是那人的敌手。”想着微微摇头,说道:“舍由你,我且传你内照逼气之法。”万归藏多次交手,深谙“六虚毒”的奥妙,当下口说手比,说出心法。陆渐神通已成,领悟极快,须臾便寻到奇经八脉中的毒气,运劲裹成一团,但觉那真气随聚随散,永无定质,尝试逼出,但每到指端,即又缩回,如此再三,方才明白谷神通所言非虚。但如此损人利己的yin毒法子,陆渐怎么也难用上。

陆渐与谷神通对答之时,谷缜始终愁眉不展,一言不发。陆渐心知他得知师父竟是本岛大仇,一时极难接受,但眼下谷神通在侧,倒也不便劝慰。

谷神通教完陆渐解毒之法,默立半晌,忽道:“缜儿,随我出去走走好么?”谷缜抬起头来,方要拒绝,陆渐已道:“谷缜你只管去,有我看着萍儿,包管无事。”谷缜不料他抢先说出自身接口,瞪他一眼,暗骂此人多管闲事。眼见谷神通转身便走,心方犹豫,却被陆渐推了一把,且在耳边低声道:“快去,快去。”谷缜张口要骂,但瞧者陆渐,又觉骂不出口,只好一撇嘴,怒哼一声,跟随谷神通走出院落。

父子二人均不言语,沿着山路行走,不多时,登上山顶,极目望去,苍翠满眼,峰峦如聚,怀抱一条大江,浩浩荡荡,注入大海。谷缜见此情形,心怀一畅,只觉清风徐来,吹得衣发飞举,遍体生凉,谷神通伫立前方,谷缜蓦然发觉,十余日不见,父亲一贯挺拔的身躯,竟有几分佝偻了。

刹那间,谷缜心中一酸,“爹爹”二字几乎冲口而出,然而话到嘴边,忽又想到海底绝狱的苦楚,恨意大起,压过心中柔情。

“缜儿。”谷神通忽地叹了口气,“你可知道,三年前自你入狱,为父便戒酒了。”

谷缜冷冷道:“自古圣贤皆ji mo,唯有饮者留其名。酒是圣人粮食,不喝可惜。”

谷神通摇头道:“子不教,父之过。为人父母,身教甚于言传。当年你母亲离我而去,我心灰意冷,托于杜康,ri滥饮。你耳濡目染,也染酒癖,以至于因酒取败,遭人诬陷。若你那天不曾饮酒,谁又能够陷害于你?”

谷缜笑道:“你若劝我别的还罢,劝我戒酒,那是免谈。”谷神通道:“我知你心中恨我。”谷缜道:“不敢。”谷神通叹一口气,目视苍莽大江,徐徐道:“缜儿,其实从头到尾,我都知你是冤枉的。”

这个疑惑在谷缜心中萦绕多年,谷神通此时突然道出,仍令他浑身剧震,继而怒火陡起,大声道:“好啊,你终究说了,既然知道我是冤枉,为何还要将我打入九幽绝狱。”

谷神通沉默一阵,缓缓道:“二十年前,万归藏接任西城,撕毁和约,率众东征,两次论道灭神,我东岛高手死亡殆尽。我那时武功未成,逃出东岛,颠沛流离,能活下来着实侥幸。后来万归藏遭遇天劫,西城大乱,我岛岛众才得陆续返回,但多的是老弱妇孺,五大流派的精锐高手,已然所剩无几,即便活着,也大多受了暗伤,回岛之后,纷纷去世。岛上人物如此凋零,重新振作,难之又难。你也瞧见了,赢万城贪财自私、叶梵骄狂自大、狄希心怀鬼胎、明夷鲁莽无能,至于妙妙,若非千鳞绝传,以她的修为声望,又岂能位列五尊。”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慢慢续道:“反观西城,纵然也遭内讧,水、火二部削弱,顶尖儿的人物仍在,至于其他六部,更是英才辈出,高手如云。我神通再强,也只一人,万不能以一人之力降伏八部,纵然有心报仇,也只能含垢隐辱。别人多以为谷某愚蠢不堪,被沈舟虚拿话僵住,不能攻打西城,殊不知并非不能,而是不可。万归藏说得不错:‘谷神不死,东岛不亡’。我今日若死,东岛明日便亡。唉,天柱峰下我一意压服四部,本不过是虚张声势,让西城无法窥出我东岛的虚实罢了。东岛上下如此孱弱,便如无羽雏鸟,无毛小兽,经不起半点动荡。唯有镇之以静,才是上策。多年来,我不断调教后辈,但充其量也不过是叶梵、狄希的地步,有资质突破樊篱、领袖群伦人虽有一个,但可惜,这人却对武功不感兴趣。”

谷缜皱眉道:“你是说我?”

“不错。”谷神通道,“你聪明过人,却不曾用在武功上,更为你娘的事,终日与我斗气,只顾使xing尚气,浑不把东岛存亡放在心上。后来索xing逃到中原厮混多年,也不知遭逢什么奇遇,成为富豪,回岛炫耀。我纵想立你为嗣,你这样子,谁人又愿意服你?结果闹出一场大事。知子者莫如父,别人都当你荒yin放纵,无恶不作,我却知道你貌似娇纵,内心实则善良。当时湘瑶等人有备而发,几乎滴水不漏,所有证据无不确凿。我若力压众议,不加惩戒,必然人人离心,偌大东岛,成为一盘散沙。”

谷缜冷笑一声,说道:“所以说,比起东岛团结,我受点委屈也不算什么了。”

“三年苦狱,也算委屈?”谷神通蓦地转身,眼中威棱毕露,“当年万归藏东征,你大爷爷第一个殉难,你爷爷为给妇孺断后,粉身碎骨,你大伯、二伯逼我离开,自己却死在万归藏手里。我流落江湖,为了躲避西城追杀,喝泥浆,吃马粪,与盗贼为伍,整整五年,无一天不活在恐惧之中,三次遭遇万归藏,哪一次不是险死还生?我所以忍辱偷生,不为别的,只为一个念头,那就是‘重振东岛’。你要记住,你不只是我谷神通的儿子,更是我东岛的弟子,为我东岛兴衰,别说三年苦狱,就是千刀万剐,那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番话如当头棒喝,谷缜只觉头中嗡嗡作响,浑身冷汗长流,呆了半晌,大声道:“这些话,你为何不早跟我说?”

“因为你不配。”谷神通冷笑道,“八岁以前,你不过是个胡作非为的顽皮小子,三年之前,你不过是个油腔滑调的轻狂浪子。今日此时,你才算勉强有点样子。”

谷缜道:“当年你是故意让我入狱?”谷神通道:“百炼成钢,若无这三年牢狱之苦,你又岂会尽弃浮华,成为我东岛未来之栋梁?”

谷缜呆了半晌,摇头道:“抬举我了,我武功低微,哪能做什么栋梁?”谷神通淡然道:“你说的武功,不过是拳脚小道,绝顶的高手,永远比的是胸襟气度,智慧眼光。只要胸如大海,智慧渊深,要学武功,还不容易。”

谷缜听到这里,不由得双拳握紧,血涌双颊,胸中情怀激荡,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顶一时沉寂下来,父子二人并肩而立,目视雄伟山川,虽不言语,心中情怀念头,却是前所未有的默契。

过得良久,谷神通长长叹一口气,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谷缜道:“也好,你说。”语气之上,已然柔和许多。谷神通微微苦笑:“缜儿,不要再怪你娘,虽然离你而去,错处却不在她。”

谷缜双眉一扬,冷哼一声。谷神通叹道:“你已成年,那事告诉你也无妨,清影嫁给沈舟虚本是在前,因为乱世分离,无奈中改嫁于我。她与沈舟虚本有一个孩子,后来沈舟虚来寻她,说是找到孩子,又说那孩子与清影离散之后,吃了许多苦头。清影闻言不忍,犹豫许久,只好与沈舟虚去了。”

说罢见谷缜神色冷淡,知他心结仍在,当下叹一口气,正想再劝,忽地心头一动,转眼望去,但见一道人影,奔走如电,直奔山顶,顷刻奔近,麻衣斗笠,正是“无量足”燕未归。

他奔到近前,一言不发,双手平摊,将一纸素笺递到谷神通面前,纸上墨汁纵横淋漓,尚未全干。谷神通瞥了一眼,微微皱眉。

谷缜也定眼望去,只见纸上写道:“谷岛王大驾远来,有失奉迎。山妻牵挂令郎,业已多年。诚邀令父子光临寒舍‘得一山庄’,手谈一局,不论胜败,清茗数盏,聊助谈兴耳。”其后有沈、商二人落款。

谷缜冷笑一声,拿过纸笺,便要撕毁,谷神通忽地探手,在他脉门上一搭,谷缜双手倏热,素笺飘飘,落在谷神通手上,谷神通目光在纸上凝注半晌,忽道:“沈舟虚怎知我父子在此?”

燕未归沉声道:“主人料事如神,无所不知。”谷缜冷笑道:“胡吹大气。”谷神通却一摆手,制住他再放厥辞,缓缓:“清影当真也在?”燕未归点了点头。

谷神通叹一口气:“也罢,你告知令主,就说谷某人随后便到。”燕未归目光一闪,转身便走,势如一道电光,转折之间,消失不见。

谷缜道:“沈瘸子必有yin谋,你干嘛要去?”谷神通道:“我身为一岛之主,不能临阵退缩。沈舟虚既然划下道来,不管有无yin谋,我都不能不去。更何况……”他凝视纸上商清影的名字,那三字娟秀清丽,与纸上其他字迹迥然不同。

谷神通叹道:“你娘这个落款,确是她亲笔所留。缜儿,你们终是母子,良机难得,我想趁此机会,为你们化解这段怨恨。”谷缜欲要反驳,谷神通已扣住他手,不由分说,向着得一山庄大步走去。

到得庄前,人群早已散尽,地上一片狼藉,大红喜字也只剩一半,随风飘动,颇有几分凄凉。几名天部弟子守在门前,见了二人,肃然引入,绕过喜堂,直奔后院。

沿途长廊红灯未取,绸缎四挂,但却冷冷清清,看不到半个人影。谷缜心知眼下情形大半都拜自己所赐,方才在此大闹一场,如今去而复反,自觉有些尴尬。

曲廊通幽,片刻来到一个院落,假山错落,绿竹扶疏,抱着一座八角小亭,沈舟虚危襟正坐,候在亭内,见了谷氏父子,含笑点头,说道:“谷岛王,梁上君,别来无恙。”

谷神通听得“梁上君”三字,微皱眉头,谷缜却是嘿然冷笑,心知自己装腔作势,到底瞒不过这只老狐狸,当下笑道:“令郎与儿媳们如今可好?”他刻意在“儿媳们”三字上加重语调,沈舟虚目中闪过一丝厉色,忽地笑道:“家门不幸,生得孽子,方才被我重责两百铁杖,正在后院休养。”

谷缜拍手笑道:“打得好,打得好。这就叫做‘大义灭亲’。呵呵,不过换了我是他爹,打两百铁杖太费工夫,索xing两棒子打死,好喂狗吃。”沈舟虚不动声色,只笑了笑:“说得是,论理是该打死,可惜慈母护儿,容不得沈某如此做。”谷缜听得“慈母护儿”四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不由得冷哼一声。

谷神通并不知谷缜大闹沈秀婚礼,听得二人言语来去,针锋相对,心中甚不了然,故而负手在旁,一言不发。忽听沈舟虚笑道:“二位既至南京,沈某夫妇,不能不尽地主之谊。岛王畅达,可否与沈某手谈一局,打发光yin。”

谷缜冷笑道:“你倒有闲情逸致,刚刚罚了儿子,立马就来下棋。脸上笑嘻嘻,肚里鬼主意,说得就是你沈瘸子。”

沈舟虚微微一笑,闲闲地道:“二位究竟谁是父,谁是子?我和父亲说话,怎么插嘴的尽是儿子。”谷缜大怒,正要反唇相讥,谷神通却一挥袖,一股疾风直扑谷缜口鼻,叫他出声不得。只听谷神通笑道:“舟虚兄责备得是,若要手谈下棋,谷某奉陪便是。只不过清影何在?她与缜儿久不相见,我对她母子有些话说。”

沈舟虚笑道:“劣子受了杖伤,她在后院看护,片刻便至,谷岛王何须着急,你我大可一边下棋,一边等候。”

谷神通淡淡一笑:“舟虚兄说得是,久闻‘五蕴皆空、六识皆闭’,谷某不才,趁此机会,便领教领教天部的‘五蕴皆空阵’。”说罢含笑迈入亭中,与沈舟虚相对端坐。谷缜望着二人,隐隐感觉不妙,心道:“爹爹神通绝世,这‘五蕴皆空’的破阵理应奈何不了他。但沈舟虚明知无用,还要使用此阵,必有极大yin谋。”

转念之间,亭中二人已然交替落子,忽见苏闻香捧着“九转香轮”,小心翼翼上到亭中,搁在栏杆之上。谷神通笑道:“这就是‘封鼻术’么?很好,很好。”谈笑间随意落子,仿佛那面“大幻魔盘”在他眼里,就与寻常棋盘一般无二。

谷缜见状,心中少安,目光一转,忽见秦知味端着白玉壶走来,壶里汤水仍沸,壶口白气袅袅。谷缜心知那壶里必是“八味调元汤”,当日便是被这臭汤封了自己的“舌识”,不由得心中暗恨,趁其不备,一把夺过。秦知味不由怒道:“你做什么?”伸手便要来抢。

谷缜闪身让过,嘻嘻笑道:“老子口渴,想要喝汤。”秦知味吃了一惊,呆呆望着他,面露疑色,谷缜揭开壶盖,作势要喝,眼睛却骨碌碌四处偷瞟,忽见薛耳抱着那具奇门乐器“呜哩哇啦”,望着亭中二人,神色专注,当下心念陡转,忽地扬手,刷的一声,将满壶沸汤尽皆泼到薛耳脸上。薛耳哇哇大叫,面皮泛红,起了不少燎泡,谷缜乘机纵上,将他手中的“呜哩哇啦”抢了过来,伸手乱拨,哈哈笑道:“呜哩啦,哇哩啦,猪耳朵被烫熟啦。”唱了一遍,又唱一遍,薛耳气得哇哇大叫,纵身扑来,好容易才被众劫奴拦住。

谷缜抱着乐器,心中大乐:“如今汤也被我泼了,乐器也被我夺了,那怪棋盘爹爹又不惧怕,‘眼,耳,舌’三识都封不住了,至于那炉香么,大伙儿都全都闻到,沈瘸子也不例外,就有古怪,大伙儿一个也逃不掉。”

过了半晌,亭中二人对弈如故,谷神通指点棋盘,谈笑从容,丝毫也无中术迹象。谷缜初时欢喜,但瞧一阵,又觉不妙,心道:“沈瘸子诡计多端,难道只有这点儿伎俩?”瞥见那尊“九转香轮”,心道,“以防万一,索xing将那尊香炉也打翻了。”心念及此,举起“呜哩哇啦”,正要上前,忽觉身子发ruan,不能举步。谷缜心中咯噔一下,踉跄后退,靠在一座假山之上,目光所及,众劫奴个个口吐白沫,ruan倒在地。

忽听哗啦一声,数十枚棋子洒落在地,谷神通双手扶着棋盘,欲要挣起,却似力不从心,复又坐下,缓缓道:“沈舟虚,你用了什么法子?”

沈舟虚也似力不能支,通身靠在轮椅上,闻言笑笑:“是香!”

谷神通目光一转,注视那“九转香轮”:“如果是香,你也闻了。”

沈舟虚笑道:“不但我闻了,在场众人也都闻了。岛王原本炼有‘胎息术’,能够不用口鼻呼吸。沈某若不闻香,岛王断不会闻,呵呵,我以自己作饵,来钓你这头东岛巨鲸,倒也不算赔本。”

谷神通道:“那是什么香?”沈舟虚笑道:“岛王大约是想,你百毒不侵,万邪不入,无论迷香毒药,你全然不惧?”

谷神通冷哼一声,沈舟虚叹道:“岛王一代奇才,天下无敌。沈某却只是一个断了腿的瘸子,没什么出奇的本事,唯有比别人多花心思,方能取胜。这一炉香名叫‘无能胜香’,是我集劫奴神通,花费十年光yin,直到近日方才炼成。但凡世间众生,嗅入此香,半个时辰之内,必然周身无力,便是岛王,也不例外。”谷神通眼里闪过一丝凄凉,叹道:“难道十年之前,你就在算计我了?”

沈舟虚眉间亦闪过一丝无奈,叹道:“你救过清影,沈某心怀感激。但你在东岛,我在西城,各为其主,誓不两立。更何况‘论道灭神’将近,我岂能容你自在xiao yao,破我西城?”说着他抬眼上看,漫不经意地道:“时候到了。”

谷神通举目上看,只听喀嚓连声,亭子顶上吐出许多乌黑箭镞,蓝光泛起,分明喂有剧毒。谷神通脸色骤变,耳听得亭柱里叮叮咚咚,声如琴韵,刹那间,机关转动,百箭齐发,将亭内情形尽被遮蔽。

谷缜坐在远处,无力上前,见状肝胆俱裂,失声叫道:“爹爹……”叫声未落,箭雨已歇,谷神通头颈胸腹、双手双脚,插了二十余箭,箭尾俱没,血流满地。谷缜只觉眼前发黑,嘴里涌起一股xue xing之气。

“自古力不胜智。”沈舟虚摇头叹息,“谷神通,你已输了。”沉默半晌,谷神通忽地身子一颤,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嘶哑苍劲,震得亭子簌簌发抖。沈舟虚双目大张,眼望着谷神通缓缓立起,犹似一个血人,沈舟虚脸色大变,失声道:“你没中毒?”

“毒,我中了。”谷神通喉咙被利箭撕破,嗓音异常浑浊,“但你没料到,无能胜香,毒随血走,我血已流尽,毒香何为……”说到这儿,他徐徐抬手,沈舟虚心往下沉,欲要躲闪,但身中毒香,竟是无力动弹,眼瞧着那只染血手掌平平推来,一股绝世大力涌入五腑六脏,霎时间,沈舟虚就如狂风中一片败叶,翻着筋斗跌将出去,轰隆一声,撞倒一座假山,鲜血决堤也似,从眼耳口鼻狂涌而出。众劫奴见状,犹如万丈悬崖一脚踏空,纷纷惊呼起来。

这一掌是谷神通数十年精气所聚,回光返照,垂死一击,手掌推出,再没收回,身如一尊雕塑,凝立当地,竟不倒下。谷缜悲不能禁,泪如泉涌,身旁众劫奴伤心沈舟虚不救,也是放声痛哭。

这时间,忽听有人哈哈大笑,笑声中伴随笃笃之声,谷缜转眼望去,心头大震,只见宁不空、沙天洹并肩而来,身后鼠大圣、螃蟹怪、赤婴子势成鼎足,押着商清影与沈秀,众人之后数丈,遥遥跟着一名少女,青衣雪肌,正是宁凝,她脸色苍白,愁眉暗锁,甚是无精打采。

宁不空走到近前,一挥手,一发弩箭奔出,正中“九转香轮”,将那香炉炸成粉碎,炉中香料熊熊燃烧,须臾化为乌有。谷缜心子突突直跳,但时下眼前,父亲丧命,香毒未解,面对如此强敌,竟无半点儿法子。

“沈舟虚。”宁不空侧着耳朵,yinyin笑道,“你这‘天算’的绰号算是白叫了。嘿嘿,你这么聪明,就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么?”沈舟虚虽受重击,却没即刻丧命,靠着一座假山,胸口微微起伏,脸上忽地闪过一丝惨笑,叹道:“宁师弟未免自负了些,谷神通是龙,沈某是鹰,搏击长空,虽死犹荣,至于师弟,不过是墙角里一只老鼠罢了。”

宁不空脸色一变,竹杖一顿,飘身上前,攥住沈舟虚的衣襟,冷笑道:“死到临头,还要嘴ying?在宁某眼里,你不过是一条死狗。”说着一口唾沫,啐在沈舟虚脸上,然后伸手左右开弓,打得沈舟虚牙落血流,宁不空心中快意,哈哈笑道:“姓沈的,你若想死痛快些,学两声狗叫给我听听。”

沈舟虚呵呵一笑,说道:“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宁师弟听得懂狗叫,想必也是同类罢。”宁不空双眉一挑,面涌杀气,但只一瞬,忽而yin恻恻一笑:“沈师兄果然是条ying汉子,宁某一向佩服。”沈舟虚道:“不敢当。”

宁不空道:“其实你我本是同门,当年各为其主,互相攻战,本也是不得已……”沈舟虚冷冷道:“你不用跟我套近乎,想要天部的祖师画像,不妨直说。”

宁不空干笑两声:“沈师兄果然智谋渊深,无怪连谷神通也死在你手里。好,只要你说出天部画像。宁某便放过你的妻子儿子。”

沈舟虚闭目片刻,忽地张眼笑道:“当年沈某双腿残废,垂死挣扎,是万归藏万城主救我xing命。他为我治伤,传我武功,更教了我三句话,沈某至今牢记在心,宁师弟,你要不要听?”

宁不空神色肃然:“请讲。”

沈舟虚缓缓道:“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天道无情。”

宁不空脸色微变,忽听沈舟虚徐徐道:“自从我听到这三句话,算无不中,计无不成,从此之后,再没输过。宁不空,你说,我会为妻子儿子,屈服于你么?”

宁不空脸色涨紫,呆了半晌,蓦地将杖一笃,厉声道:“沙师弟,砍他儿子一条胳膊。”沙天洹笑道“好。”从袖里抽出一把刀来,嘿嘿笑道:“砍左手还是右手?”

沈秀脸色惨白,蓦地双腿一ruan,跪倒在地,说道:“别动手,我会学狗叫么?我会叫,我会叫。”说罢当真汪汪汪叫了几声。宁、沙等人哈哈大笑,沈秀见状,也随着干笑,转眼看向母亲,忽见商清影望着自己,眼里透出沉痛鄙夷之色,忙道:“妈,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劝劝爹爹,不要逞强。”

商清影叹了口气,摇头道:“秀儿,人无骨不立,做人什么都可以丢,唯独不能丢了骨气。事到如今,你学你爹爹,放豪杰一些,不要给沈家丢脸。”

沈秀又羞又怒,将心一横,高叫道:“有骨气就能活命吗?爹结的仇,就该他自己了断,干么害得我们跟他受罪。说什么无亲、无私,无情,分明没将我们放在心上,早知这样,我宁可作狗,也不作他的儿子。”众人又是大笑,商清影气得双目眼泪乱滚,口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宁不空笑道:“沈师兄,你可养了个好儿子。”沈舟虚冷冷道:“不敢当,犬子不肖,早在意料之中,宁师弟若要代我清理门户,沈某求之不得。”

“你想得美么?”宁不空冷笑一声,“我偏不杀你这个活宝儿子,留着他现世,丢你沈瘸子的人。”说罢嘿的一笑,转身喝道:“凝儿,过来。”宁凝一呆,移步上前,宁不空道:“沙师兄,把刀给她。”宁凝接过短刀,不明所以,却听宁不空道:“凝儿,你还记得你娘是怎么死的?”

宁凝眼圈儿一红,喃喃道:“双腿折断,流尽鲜血而死。”宁不空点点头:“今日便是你我父女快意恩仇的时候,沈瘸子害得你娘惨死。你是不是该为她报仇?”宁凝道:“是。”

“好!”宁不空森然笑道,“你拿这把刀,将姓商的贱人双腿砍断,再在她身上割一百刀,也让她尝尝流尽鲜血、慢慢死掉的滋味。”

宁凝花容惨变,望着商清影,握刀的手阵阵发抖。商清影掠起双鬓秀发,风姿楚楚,不减往日,向着宁凝微微苦笑:“凝儿,你动手吧,这是舟虚造的孽,他害死你娘,又将你炼成劫奴,沈家负你太多,夫债妻还,今天我也活得够了,只望你杀了我,不要再杀别人。你一个清清灵灵的女孩儿,双手不该沾染太多血污。”

宁凝望着她,点滴往事掠过心头,倏尔泪涌双目,握刀之手抖的越发厉害。薛耳见状,忍不住叫道:“凝儿,主母是好人,你不能害她的。”螃蟹怪听见,将眼一瞪,喝道:“狗东西,闭嘴。”抢上前来,狠狠一脚,踢得薛耳口吐鲜血。鼠大圣拍手大笑:“踢得好,踢得妙。螃蟹怪,天部劫奴一向自以为是,上次害得我们出丑,这次机会难得,索xing将他们全都杀了。”螃蟹怪点头称是,赤婴子却yin恻恻地道:“杀了多没趣味,废了他们的神通才有趣呢。”

鼠大圣奇道:“怎么废?”

赤婴子道:“‘听几’耳力过人,那就扎穿他的耳朵。‘无量脚’腿力厉害么,那就折断他的双腿,‘尝微’那条好舌头,也该活活拔了,‘鬼鼻’吗,鼻子割掉最好,至于‘不忘生’嘛,说不得,砍掉他的脑袋,才能济事。”

众劫奴闻言,无不失色。螃蟹怪哈哈笑道:“赤婴子,你这叫做公报私仇,你输给人家,就要砍人家的脑袋。”说着一瞅燕未归,想到上次输给此人,不由心头恨起,赶上前去,对准燕未归双腿,举起巨臂,方要砍落,忽觉背心一凉,浑身气力尽泻,低头望去,却是一截刀尖,螃蟹怪心头迷糊,未明白发生何事,宁凝已然拔出短刀,螃蟹怪扑倒在地,转眼死了。

谷缜一旁瞧得吃惊,宁凝方此刺死螃蟹怪,身法之快,有如鬼魅,谷缜也曾见过她出手,决无眼前这般快法。

沙天洹又惊又怒,厉声道:“臭丫头,你做什么?”宁凝冷冷瞧他:“这五个人都是我的朋友谁动他们,我便杀谁。”沙天洹被她目光所逼,凶光渐敛,流露惧色,忽地转怒为笑:“贤侄女,莫要生气。不就是一个劫奴么?你想杀就杀,也没什么了不起。”

宁凝目光扫过赤婴子和鼠大圣,二人也露畏惧之色,缩身后退。宁凝微一咬牙,一步步走到商清影面前,将刀尖抵在她心口,se声道:“妈妈的仇,不能不报,就这一下,我不想你多受痛苦……”

商清影眉尖一颤,凄婉笑道:“凝儿,多谢……”说着闭上双眼,但觉刀锋寒气透过衣衫,逼得肌肤刺痛,那刀尖微微颤抖,越颤越急,蓦地当啷一声,跌落在地,继而传来呜咽之声,商清影张开双眼,只见宁凝泪如泉涌,一手捂口,喉间发出嘤嘤哭声。商清影柔肠婉转,暗生怜意,伸手掠过宁凝额前乱发,将她揽入怀里,柔声道:“乖凝儿,别哭,别哭……”

宁凝本就矛盾已极,但觉商清影怀抱温ruan,言语轻柔,字字打动心扉,刹那间,一切怨恨尽都烟消,就似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忽然看见母亲,忍不住抱紧商清影,放声大哭。

宁不空侧耳倾听,初时尚且忍耐,至此大为暴怒,厉声道:“凝儿,你忘了你娘的仇恨么?”宁凝心儿一颤,轻轻推开商清影,抹去眼泪,望着父亲道:“爹爹,我下不了手,我从小孤苦,都是主母一手待大,她真心爱我护我,我不能害她。”

宁不空怒道:“你,你叫她什么?主母,哼,这婆娘爱你护你,不过是她市恩的手段,好叫你乖乖为沈瘸子卖命。好啊,你下不了手,那就让开些,我来下手。”

宁凝神色数变,蓦一咬牙,露出倔强之色,昂首道:“我也不许你动手。”宁不空面皮抽搐数下,嘿笑两声,一拂袖,一支箭射向五大劫奴。他本想声东击西,引开宁凝,再对商清影下手,不料宁凝目光一转,“瞳中剑“出,轰隆一声,“木霹雳”凌空爆炸。

一转眼的工夫,宁不空低喝欺近,五指成爪,绕过宁凝,抓向商清影面门。宁凝出手奇快,反手勾出,父女两只手绞在一起,宁不空左掌拍出,又被宁凝右手缠住。宁不空运劲一挣,但觉宁凝内劲如春蚕吐丝,绵绵不绝,一丝一丝,将自己手臂越缚越紧,怎也无法挣tuo,不由怒道:“凝儿,你竟为仇人跟我动手?”

宁凝眼里泪花乱转,大声道:“她不是仇人,沈舟虚才是。”

“那还不是一样。”宁不空厉喝一声,蓦地狠起心肠,一振臂,宁凝衣袖顿时着火,一道火线顺着手臂,直向她脸上烧去,宁凝若不放手,立时便有毁容之祸。

宁不空一旦出手,便觉后悔,但那火劲易发难收,但觉宁凝仍不撒手,不由慌乱起来。这时间,商清影忽地涌身上前,抱住宁凝手臂,双手拍打,将那烈火打灭,霎时间,一股皮肉焦臭之气弥漫开来。宁凝急急放手,转身扶住商清影,定睛一瞧,商清影白nen双手已变焦黑,心中不由好生感动,眼泪又流下来,不料宁不空却是铁石心肠,一旦tuo身,运掌如风,向商清影头顶拍来。

“宁不空。”忽地一声大喝,有如晴天霹雳。宁不空吃了一惊,出手稍缓,但觉巨力天降,慌忙反掌拍出,但与来人拳劲一较,便落下风,宁不空立足不住,一个筋斗向前窜出,落地之时,惊怒道:“臭小子,又是你?”

宁凝不用眼看,便知来者是谁,不由得心弦震颤,慢慢抬头望去,只见陆渐立在不远,背着谷萍儿,左手则挽着陆大海,掉头四顾,神色迷惑。

原来陆渐留在柏林精舍,陪伴谷萍儿。他闲来无事,思念姚晴,心中十分苦恼。但谷萍儿心智失常,只记得六岁以前的事情,xing子天真,有如孩童,看陆渐坐在门前愁眉苦脸,便拉他一块儿玩泥巴。

陆渐xing子平和,来者不拒,抑且受了谷萍儿笑声感染,心中闷气也消散不少。两人玩了一会儿,谷萍儿忽生顽皮,抓起一把泥巴,抹在陆渐脸上,立时抹了个大花脸。谷萍儿拍手大笑。陆渐也不生气,见她高兴,也挠头傻笑,偶尔还蹙额掀鼻,做上几个鬼脸,谷萍儿只觉这位叔叔一举一动无不滑稽可笑,心中喜欢,咯咯笑个不停。

玩闹中,忽听笃笃之声,有人敲门。陆渐只当是精舍中的仆人,起身开了院门,却见空无一人,门前放了一个麻袋,里面动来动去,似有活物。正自奇怪,谷萍儿也赶出来,看得有趣,便拾了一根树枝,去捅那袋中之物。刚捅一下,便听袋中有人骂道:“姓宁的狗东西,又来折磨老子,老子操你祖宗。”

陆渐听这骂声耳熟,猛的醒悟过来,急忙伸手撕破麻袋,从麻袋中立时钻出一个人来。陆渐喜道:“爷爷。”谷萍儿却是奇道:“麻袋变成白胡子公公了。”陆大海见她手里树枝,怒道:“女娃儿,刚才是你捅我?”谷萍儿道:“是呀,我还以为麻袋里是狗狗呢,老公公,你在袋子里作甚么?捉迷藏吗?”

陆大海听得有气,骂道:“我捉你老……”母字尚未出口,便被陆渐捂住了嘴,低声道:“爷爷,这女孩子头脑不大清楚,你莫跟她较真。”

陆大海瞅了谷萍儿一眼,心中疑惑,点了点头。陆渐将他扶起,进了院子,问起陆大海何以到此。陆大海道:“你那天去衙门理论,我守着鱼摊等候,不料宁帐房忽然过来,跟我招呼。我久不见他,心中奇怪,又见他眼睛瞎了,甚是可怜,心生同情,便说:‘宁帐房,你等我一会儿,待我卖了鱼,请你喝酒。’那姓宁的却笑着说:‘怎么能要你请酒,我请你老才是。’说罢攥住我手,说也奇怪,我被他一攥,便觉浑身发ruan,身不由主随他向前,想要说话,却有一股气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叫不出来。宁帐房拖着我在城里东转西转,最后到了一个黑屋子里,也不知他使什么yao法,用指头在我后脑戳了一下,我便两眼一黑,人事不知了。”

陆渐道:“那不是yao法,是点穴。”

“点血?”陆大海神色疑惑,“血倒是没流,就是昏沉沉的,醒来时却在马车里面……”陆渐恍然大悟:“原来宁不空是用马车将爷爷运走,我可真笨,只顾观看行人,却没搜查过往马车。”当下又问道:“后来呢?”

陆大海道:“后来么,那宁帐房凶巴巴的,对我不大客气。我猜到他绑架老子,必有诡计,于是设法逃了一次,但逃了几百步,便被捉回来。姓宁的也不打我骂我,只是将手放在我后心,我浑身上下就跟着了火似的,十分难过,只好求饶。他问老子还逃不逃?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自然说不逃了,再问他为何要捉老子,他却只是冷笑,一句话也不说。我只好老老实实坐了几天马车,停下来时,已到南京了。那姓宁的将我关在一座石头房子里,呆了半天,姓宁的又来看我,这次身边跟着一个小丫头,生得蛮俊,叫那姓宁的爹爹,哼,原来姓宁的居然还有女儿。不过小丫头比他老子客气,不但问我名字,还亲自给我送来好酒好菜,不过奇怪的很,我喝酒吃肉,她却在一旁流泪。我问她缘故,她也不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姓宁的都这么神神秘秘的,好不晦气。那丫头既然不肯说,老子也不多问,只管吃他娘,喝他娘,吃饱了就地一躺,呼呼大睡,谁知道一觉醒来,就在麻袋里了。他***,你说,这几天的事情,象不像做梦。”

陆渐听完,点头道:“我知道了,宁不空绑架你,宁姑娘救了你,送你来见我。”陆大海挠头道:“宁不空?宁姑娘?谁啊?”陆渐道:“就是宁帐房和他女儿。”

陆大海哦了一声,问道:“你认识他们。”陆渐点点头。陆大海道:“宁帐房绑架我,也和你有关?”陆渐道:“宁不空是我的对头,宁姑娘却是我的朋友。”陆大海立时眉开眼笑,睨了陆渐一眼,说道:“朋友?呵呵!那姑娘嘛,人生得俊,xing子又好,对我老人家也很尊敬,和她老子倒是大大不同。”陆渐点头道:“宁姑娘为人很好。”陆大海一拍大腿,叹了口气:“可惜,要是能做我孙儿媳妇,那就更好了。”陆渐听得这话,顿时面红耳赤,作声不得。

陆大海沉浸遐想之中,呆了一会儿,又问道:“是了,宁帐房和你有什么过节,干么要捉我?”陆渐摇头道:“我也不太明白。”陆大海想了一会儿,皱眉道:“我却是隐约听到他和女儿议论,说要设计对付一个姓沈的,杀他老婆儿子。小丫头看样子不太乐意。后来两人出……你发楞作甚么?”

陆渐猝然惊醒,拍桌道:“不好!”陆大海道:“什么不好?”陆渐道:“宁不空引我来此,是想利用我对付沈舟虚,我见阿晴与沈秀成婚,必然按捺不住,与天部大起冲突,天部无人敌得住我,倘若大伤元气,宁不空便能趁虚而入,他与沈舟虚仇深似海,斗将起来,只怕要死许多的人。”

说罢转眼一看,只见陆大海盯着自己,两眼瞪圆,俨然从不认得,陆渐不觉苦笑,一时不便解释,问道:“爷爷,你听宁氏父女议论,什么时候对付那姓沈的?”陆大海挠挠头,皱眉道:“好像就是今天。”

“糟糕!”陆渐脸色大变,“我须得去趟得一山庄,制止双方,若是晚了,只怕死伤惨重。”说罢起来便向外走,陆大海忙道:“乖孙子,我同你一起去。每次你一离开,我就倒霉,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说着老眼通红,几乎落下泪来。

陆渐不由暗叹,心想自己与祖父两次分别,均是惹出许多变故,留他在此,确不放心,便点头道:“好,一同去便是。”又瞧谷萍儿一眼,心道:“我向谷缜承诺照看她,也不能将她独自留下。”当下招来马匹,陆大海一匹,自己与谷萍儿共乘一匹,赶到得一山庄,便听爆炸之声,陆渐听出是“木霹雳”,心知双方已然交手,心一急,将谷萍儿背起,一手挽住祖父,纵上房顶。陆大海只觉耳边呼啸生风,眼前景物向后电逝。不由得又惊又喜,心想这孙儿出门几年,竟然练成一身惊人艺业,比起传说中的剑仙侠客,怕也不遑多让了。

陆渐赶到爆炸声起处,正瞧见宁不空对商清影狠下毒手,当下嗔目大喝,先声夺人,随即出拳,将宁不空震飞。落到地上,一瞧四周情形,只惊得目定口呆。

“爹爹……”谷萍儿蓦地跳下地来,向谷神通尸身奔去,陆渐眼见谷神通身上血污漆黑如墨,心知有毒,一把拽拉住谷萍儿,掉过头来,厉声道:“宁不空,怎么回事?”宁不空冷哼道:“关我什么事,都是沈舟虚的手笔。”

陆渐一皱眉,目视谷缜,谷缜眼眶酸热,恨声道:“不错,沈瘸子yin谋诡计,害死我爹。”

陆渐bo然大怒,瞧瞧谷神通遗体,又看了看沈舟虚,心中对这文士痛恨已极,蓦地长啸一声,高叫道:“谷缜,我来帮你报仇。”一晃身,抢到沈舟虚身前,出掌如风,向他面门拍落。

“住手!”掌劲未吐,耳边传来一声娇喝,陆渐听出是宁凝的声音,他真力收发由心,应声收掌,转眼望去,说道:“宁姑娘,你叫我么?”

宁凝伸手捂着心口,俏脸上犹有余悸,颤声道:“陆渐,天下人都可以杀他,唯独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不能?”陆渐甚是迷惑。宁凝凄然一笑:“你可曾听说,做儿子的能杀父亲么?”

这一句话如平地惊雷,在场众人,无不震惊,场上寂静如死,呼吸可闻。陆渐呆了呆,摇头道:“宁姑娘,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这傻子,还不明白么?”宁凝眼圈儿微微泛红,幽幽叹道,“沈舟虚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你若杀他,就是这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比起这句话,天底下任何语言也不能让陆渐更加吃惊,只觉心头乱哄哄的,千头万续,理不明白,转眼望去,四周一张张面孔要么惊讶,要么疑惑,目光转动,落到沈周虚脸上,见他凝注自身,若有所思,陆渐顿时大感别扭,在瞧谷缜,眉头紧蹙,似愁还怒。霎时间,一股怒气直冲陆渐头顶,他面红耳赤,大声道:“宁姑娘,你骗人!我纵有一百个不好,有岂会和这等yin谋害人的恶徒扯上关系?”

“若是骗你,那还好了。”宁凝神色凄楚,“即使我骗人,有无四律也不会骗人。第四律有来有往,说的是父母是劫主,子女也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子女也是劫奴,劫主劫奴代代相传,传罢三代,才能了结。”

陆渐一时怔住,半晌问道,:“那又如何?”宁凝苦笑道:“既然主奴之分,代代相传,那么家父是你的劫主,我也是你的劫主,按理说,倘若黑天劫发作,只有我能救你,你不能救我,对不对?”

陆渐想了想,恍然道:“无怪那日我黑天劫发作,后来又无故痊愈,竟是宁姑娘救我。”

宁凝叹道,:我那时见你名在须臾,心头一急,借了自身的劫力,转为真气,拼了黑天劫发作,也要救你……”

陆渐听到这里,心里莫名的感动,tuo口道:“宁姑娘,我,我……”嗓子却似堵住了,无数感激之言,到了喉间,却是无法吐出。

宁凝知道他心中顾忌,没来由一阵心酸,眼眶泛红,叹道:“你不用谢我,父债女还,爹爹将你练成了劫奴,本来就不对,我来救你,算是代父还债,减轻他的罪孽……”

笃的一声,宁不空将竹杖狠狠一顿,厉声道:“蠢y头,谁要你做好人?谁要你代我还债,?这狗奴才不知好歹,也值得你舍命相救么?

陆渐怒道:“宁不空,今日若不看在宁姑娘的面子,我定与你不客气。”宁不空冷笑道:“好呀,那便试试。”

陆渐心头怒起,但看到宁凝,转念间有按捺住了,说道:“宁姑娘,在天生塔里,你的黑天劫也曾发作,那时我用了大金刚神力,想要封住你的三垣帝脉,后来虽然成功,却也侥幸的很,但这又和第四律有什么干系?”

宁凝摇摇头道:“大金刚神力练到绝顶处,固然能够封住隐脉,但这只是治标,不能治本。那天你能救我,与大金刚神力全不相干。依照第四律,只因为,你,你不但是我的劫奴,也是我的劫主,我的真气能救你,你的真气也能救我……”

陆渐听得满头雾水,目定口呆,一时转不过念头,却听宁凝轻轻一叹,说道:“还不明白吗?有来由往,劫主劫奴代代相传,我的爹爹是你的劫主,我便是你的劫主,你的爹爹是我的劫主,那么你也是我的劫主。唉,真是造化弄人,你我互为主奴,真气劫力相生共长,竟将隐脉一举贯通,破了有无四律,永远不受黑天劫之苦。”

宁凝说的本来是喜事,然而神情却极愁苦,泪光星闪,盈盈欲出。

陆渐已然听得痴了,瞧了瞧宁不空,又看看宁凝,目光数转,终于落到沈舟虚脸上,但见他面色灰败,眼里却泛起涟涟神采,猛然间,陆渐心一空,后退两步,回望谷缜,眼里尽是哀求之意。谷缜神色数变,忽地叹了口气,缓缓道:“陆渐,宁姑娘说得对,依照‘有无四律’,你就是沈舟虚的儿子。”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双肩锐疼刺骨,已被陆渐紧紧扣住,抬眼望去,陆渐神色惨白,眼里尽是狂乱之意,嘴里低吼道:“你骗我,你也骗我么……”谷缜心里泛起无比苦se,徐徐道:“陆渐,我恨不得将沈周虚碎尸万段,何必诓你是他的儿子?但我骗人,‘有无四律’却不会骗人……”

陆渐呆呆望了他半晌,蓦地松开双手,直起身来,喃喃道:“你们说的话都是一样的,都是合着伙来骗我……”猛地揪住头发,狠狠摇头,似要从这梦魇中挣扎出来。

往事

忽听商清影se然道:“陆公子,能让我看看你的胸口么?”陆渐身子剧震,注目向她望去,但见商清影目转泪光,注视自己,一手扶着大树,身如秋蝉,瑟瑟发抖。

陆渐见她神情,不知怎地,心中一热,不由自主掀开衣衫,在他胸口肌肤上,赫然刺着一个“渐”字,年久日深,颜色转淡,那自己更是潦草混乱,足见刺字者十分仓促。

商清影望着字迹,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蓦地紧闭双目,泪水顺着苍白双颊缓缓淌落。

陆渐心中惘然一片,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商清影睁开双眼,步子沉滞,向着亭慢慢走去,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宁不空等人畏惧陆渐,任她往前,不敢阻拦,一时间,十余双眼睛,尽都凝注在这美妇身上。

离谷神通不到一尺,商清影止住步子,望着眼前的男子,眼泪决堤也似流了下来,纤指颤抖,慢慢伸出,似要fu mo尸身面庞。谷缜脸色一变,蓦的喝道:“住手。”

商清影身子轻颤,转头望去,喃喃道:“缜儿,我……”谷缜眼里射出凌厉的凶光,恨声道:“你不配碰他。”

商清影眼里山过一丝痛楚,素面上涌起浓浓霞色,过的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是呀,我不配碰他,也不配做你的母亲。”她台起头目视天空流云,只觉变幻莫测,一如平生,这么瞧了半晌,她忽的幽幽道:“那年春天来的早,庄外的桃花也开的格外鲜艳。也在那时候,我第一次有了孩子,坐在桃树下,跟着庄里的麽麽学做小衣小裤,小鞋小袜,还有虎头帽和围兜,那孩儿爱动,总是在肚里踢打,想到他过不多久便要出生,我的心里呀,真是又害怕又欢喜…

“是啊。”沈舟虚叹了口气,流露追忆之色,“那时真是难得的安宁……”

商清影却不理他,自言自语:“秋天的时候,附近闹起了倭寇,烧了许多的房子,杀了许多的人。那时他的腿还是好好的,听说之后,十分气愤,说要‘为国出力,誓清海疆’,当天便召集了庄客乡勇,带上弓箭刀枪去了。这一去,一连四天,也没消息。我忧心忡忡,每天在阁楼上眺望,望啊望啊,到了第四天夜里,终于回来了两个庄客,一个断了手,一个腹部中刀,气息奄奄,快要死了。断手的庄客说,男人们遇上倭寇,打不过,都战死了。那时候,庄子里已没有了男人,只剩一群妇孺,一听这话,哭的哭,叫的叫,带了细ruan金帛,一哄而散。偌大的庄子变得空荡荡、yin森森,一点儿灯活也没有。我害怕极了,只知道哭,所幸身边还有一个嬷嬷,我们商量去附近山里躲避,可是还没出庄门,那孩子迟不动,早不动,这当儿忽然动起来,我痛得死去活来,没奈何,又只好转回庄里,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头,天亮时分,总算将孩儿生下来。因为尚没足月,算是早产,那孩儿虚弱得很,我呢,想必是忧伤太过,竟没了奶水。我和嬷嬷望着这小小婴孩,都很发愁。嬷嬷说,看来是养不活了,世道又乱,将他扔了吧。我心里明白她说得不错,但看孩儿那么小,那么弱,皮肤又红又nen,眼睛也睁不开,连哭的声音也没有,我一想到要将他一个人丢下,心里就如滴血一样,抱着他只是哭,怎么也不肯松开。嬷嬷说,再不走,可就完了。我没法子,跪下来说道:‘我这样子,走不了啦,这是沈相公唯一的骨血,你受了他许多恩惠,怎么忍心让沈家断了香火?我将孩子托付给你,请你好好养大。’她听了这话,半晌没作声,一会儿才说,那么你给孩子做个记号,倘若不死,将来也好认领。我心想这孩子的父亲出征之后,没有回来,可为‘夫复不征’我虽生下他,但他如此孱弱,未必能活,算是‘妇孕不育’,这两句正应了《易经》中‘渐’卦九三的爻辞,于是就用绣花针在他胸口刺了一个‘渐’字……”

“果然!”宁不空得意地笑道,“陆渐,当日在船上我说得不错罢,你这个渐字,大有玄机。”可陆渐已听得痴了,定定望着商清影,哪还听得他的言语。

商清影叹了口气,续道:“刚刺完毕,前庄就鼓噪起来。我们吓坏了,忙向庄后逃命,我生育不久,虚弱极了,跑到厨房附近,着实跑不动了,就让嬷嬷抱着孩子先走,她却说:‘这孩子快死了,还是丢了罢。’我一听着了急,说到:‘好嬷嬷,你答应我收养他的。’她听了这话,忽地生起气来,说道:‘一个半死的孩儿有什么好养的?我冒着一死,陪你生下孩子,已算报答主人的恩惠,后面的事,老身再也管不着了。’说罢将孩子抛给我,飞快走了。我没办法,只好抱着孩子,挪进厨房,将门闩住。听着远处的人声叫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裙子都被鲜血浸湿了,眼前白光连闪,似乎随时都会昏倒。这时候,忽就听门外的脚步越来越近,还有许多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的心跳顿时也急起来,心想听说这些倭寇杀起人来,连婴儿也不放过,我和孩子在一起,母子两人都不能活,若我出去,他们抓住了我,或许不会再来寻我的孩儿?小到这里,眼看灶洞里火已燃尽,十分冷清,便将孩子藏在里面,然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陆大海始终皱眉聆听,听到这里,蓦地接口道:“沈夫人,贵庄可是在嘉定县的西南方?”

“不错。”商清影吃惊道,“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那就对了。”陆大海击掌叹道,“实不相瞒,陆渐这孩子是我捡来的。捡到这孩子的地方,正是嘉定沈家庄厨房中的灶洞里。”

陆渐如遭雷击,失声道:“爷爷?”陆大海招手道:“你过来。”陆渐心中迷糊,怔怔走到他面前,陆大海按住他肩,指着商清影,说道:“给她跪下。”陆渐不敢违抗,只得跪下。陆大海沉声道:“渐儿,这位就是你生身母亲,决然不假。”

陆渐急道:“你不是说了,这个‘渐’字是胎记吗?”

陆大海摇了摇头,叹道:“你听我说。爷爷当年做过海客,对不对?”陆渐点点头。陆大海道:“当年我出海之时,遇上倭寇的贼船,货物被抢,又逼我入伙,替他们使船卖命。为了保命,我只好虚与委蛇,假意答应,上岸之后,趁其不备,逃入附近深山。这一躲就是三天,只饿得两眼发花,到了第四天上,我实在忍不住,从躲藏处潜将出来,寻找食物。不料一路上只见男女死尸,房屋都被烧得精光,别说食物一粒米也没有留下。这么走了好一程,才见一个庄子,料是倭寇刚刚经过,又去别处劫掉了,是以放了火,火势却还甚大。我饿得急了眼,也不顾危险,抢入火里,找到厨房,指望抢出一些米面。谁料找了半晌,一无所获,眼看火借风势,越来越大,正觉着急,忽听灶台下有东西哼哼唧唧,我起初还当是个耗子,心想没有粮食,捉只耗子充饥也好,于是屏息上前,向灶洞中一瞧,却见一个婴儿,皮肤赤红,俨然刚生不久。我当时吓了一跳,再摸鼻息,那孩子竟还活着。我见这婴儿瘦小孤弱,不由大起怜惜之意,抱着他冲出火海,躲开倭寇队伍,向北逃去。孩子没奶,我便一路老着脸向人讨奶吃,是以这孩子竟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这么一直流落到了姚家庄,当时姚家庄名震东南,倭寇不敢轻犯,于是我便带了孩子在庄子附近住下,一住便是二十年。”

说到这里,陆大海又向陆渐道:“我本想你父母必然遭了倭难,早已送命。怕你知道难过,故而没有多说。至于你身上的文字,我也说是胎记,就是怕你追问之后,得知真相,徒自伤心。”

陆渐愣在当地,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商清影却是大为动容,敛身施礼道:“老先生大恩大德,妾身粉身难报。”陆大海摆手道:“这算什么恩德?一个小娃娃都不救,我陆大海还算是人吗?”他不居功德,商清影越发相敬,却听陆大海问道:“沈夫人,你落到倭寇手里,如何tuo身?”

商清影苦笑道:“那些恶人捉了我,见我尚有几分姿色,便将我绑起来,拖着向前,见我产后迈不开步,便拿枪柄打我,一边打还一边笑。我苦不堪言,恨不能就此死了。这时间,忽然走来一个人,腰挎倭刀,戴着倭寇常戴的恶魔面具,用汉语冷冷说道:‘她有伤,不要打她了。’其他恶人不听,回头咒骂,不料那人一挥刀鞘,将他们全都打倒了,还说道:‘若不服的,再来比过。’其他倭寇都露出害怕神情,有人问道:‘你是谁,怎么从没见过你?’那人说道:‘我新来的。’问者便说:‘谁知你是不是奸细。’话未说完,刀光一闪,问话的人就掉了脑袋,鲜血流了满地。其他倭寇人人露出敬畏神气,都说:‘他用我们的刀法,怎么会是奸细呢?’那人也不说话,将我报起,大步前行,沿途遇上倭寇,要和他争我的,都被打倒了。我见这鬼面人这么凶悍,心里害怕极了,但又没有气力挣扎。鬼面人抱着我走出很远,蓦地驻足,掉头望去,这时我才发现,那庄子已燃成一片火海,刹那间,我想到孩子,当即两眼发黑,昏死过去。”

“醒来时,我已躺在一个帐子里,鬼面人坐在不远处,默默看着我,他的眼睛又黑又亮,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忧伤,见我醒来,便起身道:‘近来吧。’说完进来两个老妪,端着热水汤药,鬼面人却退出帐子。我那时心如死灰,迷迷怔怔,任由老妪摆步,不料她们只是看顾我的伤势,并不加害。我心里奇怪,询问她们的来历,她们自称是被倭寇抢来的百姓,我便猜想,鬼面人必是倭寇的大头目了,想到这儿,我越发害怕,趁其不备,抢过剪刀便想自尽。老妪惊叫起来,鬼面人应声抢入,见状一招手,不知怎地,剪刀便到了他的手里,饶是如此,我的脖子上仍然划出一条口子,流了许多的血。”说到这里,她轻抚颈侧,神色凄楚,众人定眼望去,雪白肌肤上,果然有一条浅淡伤痕,若不细看,竟不能见。

“我自杀不得,又昏过去。”商清影悠悠说道,“醒来时,脖子上已缠了绷带,身旁仍是那两个老妇,见我醒来,都很高兴。我想他们不让我死,定是想待我伤好,再行污辱,心头着急,又想挣起寻死,无奈全身无力,不能动弹。正着急的时侯,忽然闯进来两个倭寇,二话不说,便将两个老妪砍死,挟着我向外就走。我不由惊叫起来。刚到帐外,忽见鬼面人快步赶来,左手还提着一篮食物,见状问道:‘你们做甚?’两个倭寇粗声粗气地说:‘滚开,大王要她。’鬼面人点了点头,说道:‘本想多留你们几个时辰。你们自己寻死,那也无法。’说完丢开篮子,拔出长刀,白光一闪,两个倭寇便掉了脑袋。众倭寇见状,纷纷叫喊起来,鬼面人将我负在背上,四周人潮不住涌来,我眼前尽是血光,耳边都是惨叫,xue xing之气扑鼻而来,我惊惧万分,吓昏过去。醒过来时,却发觉身在山洞,鬼面人坐在远处,满身是血,静静望着我,目光里透着几分倦意。我忍不住问道:‘那些倭寇呢?’他说:‘都死了’我吃惊道:‘怎麽死的?’他说:‘是我杀的。’我心中好奇,又问:‘你不是倭寇吗?’他没作声,只是哼了一声。

“其后每天晚上,他都会出洞一阵,走的时侯便用一块巨石封住洞口,回来时再推开大石,带回饮食补药,甚至很好看的衣裳。我只当他将我囚禁起来,图谋不轨,起初十分害怕,可他每晚睡觉,总是离我远远的,躺在洞口,如非必要,也从不与我多说一句话,只是坐在角落里,呆呆出神。我见他这样,越发奇怪,忍不住拿话问他来历,他不作声,眼中的忧伤却更浓了,连我看着,也觉难过。就这麽过了七八天,我的身子渐渐好起来。这一天,他出洞不久,我便听见巨石滚动,转眼望去,那巨石移开一条缝隙,鬼面人跌跌撞撞奔进来,似要对我说些什麽,话没出口,便吐了一大口鲜血,摊倒在地。我见状吃惊,忍不住掀开他的鬼脸面具,这一看却更是吃惊。先前我见他这麽深沉忧伤,年纪必然很大,不料面具下那张脸竟十分年轻,眉目英挺,脸色煞白。鲜血从他口中止不住地涌出来,我不知怎麽办好,急得直哭。料想他听到哭声,又醒过来,握住我手,说道:‘别怕,别怕。’说完这两句,又昏过去。

我很奇怪,这人受了这麽重的伤,为何不说别的,偏偏叫我别怕?见他伤成这样,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唯有守着。他的身子时冷时热,脸上一会儿火红,一会儿惨白,神志不清,嘴里胡乱叫喊,叫爹爹,又叫妈妈,还叫大哥二哥,叫声十分凄厉,叫着叫着,眼角就滴下泪来,那样子,唉,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每次醒来,他都大口吐血,我束手无策,只知道哭,他却总说:‘别怕,别怕。’到后来,洞里的储粮清水都用光了,我决意去洞外寻找,那时他已说不出话,却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放,眼里淌泪,不愿我离开。我便安慰他说,我去洞前采几个果子,立马就回,他这才放了手,又指那把长刀,示意我带上。山里ye果很多,我都认不明白,听说ye wai的果子是有毒的,所以我都事先尝过,选好吃的捣成果酱,喂给他吃。我怕ye兽咬他,每次采到果子,便匆匆赶回。有时也会遇上狼和狐狸,我就拿刀吓唬它们,也不知是否佛祖庇佑,最后总能侥幸tuo身……”

她说得漫不经意,众人却觉心中发憷,想她这麽娇娇怯怯,又是产后虚弱,在ye wai独自求存,真不知经历了多少险难。商清影说到这里,神色变得空茫悠远,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不能自拔,眼中的悲伤也渐渐淡去,流露出一丝温婉笑意。

“过了十多天,那是一个傍晚。我采了栗子回来,忽见他竟然醒过来了,靠在石洞前,看见我,便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那时侯,太阳还没下山,四周染了一抹金色,连他的笑脸也染得金灿灿的,好看极了……”

沈周虚听到这里,忽地叹了口气。商清影却似不觉,脸上仍是温馨恬淡,娓娓说道:“……他见我捧着东西,上前来接,不料腿一ruan,竟跌了一跤,磕在石块上,将嘴角也磕破了。我埋怨他,他却只是笑,他以前冷冰冰的,从没这麽欢喜,我就问他为什麽事开心,他说因为看见我了。我见他口角轻薄,生起气来,就不理他。他自觉没趣,好半晌才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仍不作声,他就说,我姓谷,名神通,排行第三,你要是嫌我名字太长,叫我谷三也成……”

谷缜虽已猜到这年轻人就是父亲,但由商清影亲口说出,仍觉心子(没错)猛地一跳,忍不住大声道:“谷神通是你叫的麽?”

商清影身子一震,怔怔望着儿子,泪如走珠,慢慢滑落。陆渐心生不忍,说道:“谷缜,你让她说完好麽,要不然,她会受不了的……”

“她受不了什麽?”谷缜大声道。“若不是看见她的署名,爹爹一定不会来,他不来,就不会死。她害死爹爹,却来假惺惺的,说什麽往事,真不要脸……”他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也流下来。

商清影回望沈周虚,既是愤怒,又是轻蔑,沈周虚却是一派漠然,看不出半点儿喜怒。商清影忽地轻轻吐了一口气,望着围墙边翠藤上的一朵凌霄花,痴痴出了一会儿神,又道:“他说出名字,我忍不住问,你既然是华人,为什麽不学好,偏做倭寇。他说,我没做倭寇,那一天我实在没法子,才杀了一个倭寇,穿了他的衣服躲在倭寇队伍里的,不曾想就遇见了你,足见上天待我不薄。他说这话的时侯,直直盯着我,瞳子黑黝黝,亮闪闪,似要将人洞穿。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便转开话题,说道,怎麽会没有法子呢,定要躲在倭寇队伍里。他叹了口气,望着洞外出神,许久才说道,我有一个大仇人,十分厉害,我的家人都被他杀了,我好容易才逃出来,他派出追杀我的人,要麽被我杀了,要麽被我打败,那仇人于是决意亲自追杀我。接连两次,我都几乎被他杀死。那天被追得急了,只好在倭寇队伍里躲藏,那仇人知我疾恶如仇,万不料我为了保命,不惜自垢自污,藏身于自己最瞧不起的倭寇之中,这麽一来,竟然侥幸逃过一命。不料那些倭寇也太可恶,我见他们为恶不已,忍不住将他们全都杀了。这麽一来,惊动了那大仇人,他知道我在这一带,便来搜寻,我那天去镇上给你买药,被他堵个正着。前两次我能够逃tuo,全因为那仇人心存轻视,未尽全力,这次相遇,他一心杀我,竟然用上全力,若非我在紧要关头看穿他的一个变化,反击tuo身,一定回不来了。纵然这样,我也受了极重的伤,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死了,可一想到我死了以后,你孤零零的,无人照看,便又努力活了过来。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竟握住我的手。我也不知说什麽才好,便告诉他,我有丈夫儿子,又说了他们怎么死的。他听得发呆,直听到那孩子藏在灶台下面,忽地跳起来,问我怎么不早告诉他,我说那时候你那么凶,我当你是倭寇,怎么敢告诉你呢?他听了连连叹气,见我落泪,越发自责,待到伤势略好,便与我前往沈家庄,可惜那里已被烧成白地。我对着废墟大哭一场,他也陪着我落泪。后来,他打听到抗倭的民兵并未全死,就说或许我的丈夫尚还活着,即便以死,也当找到尸骸安葬,不料寻了一遭,既不见人,也不见尸。”

“那时候,他一心躲避仇人,我又无家可归,两个人昼伏夜出,好不辛苦。渐渐地,我觉得他为人很好,同情弱者,憎恶强权,虽在难中,却常常做些劫富济贫的事情。他心里明明爱极了我,却始终对我守之以礼,见我思念丈夫儿子,他心里难受,却总对我说,一旦有我丈夫的消息,就带我寻他。慢慢地,我便有些依赖他了,他不在的时候,总会想他,见他欢喜,也就欢喜,见他伤心,也跟着难过,他说那位大仇人死了,他可以回家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忧伤,问我愿不愿和他一起回去。那时候,唉,我已经离不开他,也没多想,就答应了他,一同去了东岛。本以为,就此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不料所谓的平平安安,不过是人世间一场大梦罢了……”

沈舟虚冷哼一声,说道:“你大约怪我死而复生,坏了你二人的好事。”

商清影凄然笑笑:“我不怪你死而复生,拆散我与神通父子,也不怪你让秀儿假冒亲生儿子,欺骗于我。你以我做人质,逼迫神通发誓不出岛报仇,这些事我都知道,但也没有当真怪你。但你为何要以我的名义骗他来此,将他害死?神通为人机警,唯独对我不能忘情,若是没有我的亲笔署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无怪你昨日让我在柬上留名,说是为了秀儿的婚事,原来竟是要害神通的yin谋,沈舟虚,你,你真是天底下最狠毒的人。”

沈舟虚闭眼不语,胸口微微起伏,脸上黑气越来越重,仿佛侵入骨里,过了半晌,叹了口气,缓缓答:“那一天,我率庄客乡勇出战,连胜数仗,在河边与倭寇势成相持。不料倭人狠毒,竟将掳掠的百姓当作前锋突阵,我不忍伤害百姓,稍一由于,竟被倭寇从两翼包抄,杀了个一败涂地。我带着败兵撤退,倭寇紧追不舍,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有的逃了,有的死了,直退到一处悬崖边,前面是乱石深渊,后面是千百强敌,可谓进退无路。不料这时,身边几个亲信的庄客突然密议,要将我活捉了送给倭人,腆颠乞命。我不知yin谋在侧,还想着拼死一战,直到那几人突然发难,方才醒悟过来,我不甘被擒,更不愿成全那几个竖子,将心一横,跳下悬崖。天可怜见,我被半山腰的树枝挂了一下,没有摔死,却由此断了双腿。”

陆渐听得心头一震,望着沈舟虚空荡荡的裤腰,心道:“他的腿竟是这么断的?想他年少之时,也是热血刚烈,为何变得如此冷血?”

却听沈舟虚幽幽一叹,说道:“我在乱石堆里躺了一天两夜,一动也不能动,天色暗沉沉的,乌云压顶,一点儿星光都没有。四下里yin冷潮湿,不时传来蛇虫爬行的哧哧声。夜猫子在上方咕咕地叫,我心里想,它一定在数我的眉毛吧,听说它数清人的眉毛,人就会死。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里忽然有些悲哀,心想这天地间到底怎么了?悠悠上苍,为何不佑善人?我四岁发?(看不清),五岁能诗,六岁能文,乡里称为神童,长大后诗文书画、医卜琴棋无不精通,连我结发的妻子,也是闻名遐迩的才女。纵然如此,我却屡考不中,到了二十岁时,也不过中了一个末等的举人。这考不上的道理也很简单,别人考举人,考进士,谁不巴结考官、拜师送礼,要不然就是同乡本土的交谊。我自负才华,却总想仗着满腹学问,登黄榜,入三甲,出将入相,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时,明知官场规矩,但却不屑为之,一昧ying着头皮,大撞南墙,结果自然撞得头破血流了。打倭寇时,我怕伤着百姓,贻误军机,大好局面下一败涂地,不但送了自己xing命,连后方的妻子也保不住,必要遭受倭寇侮辱。我一心信任的庄客临阵倒戈,竟然合谋捉我送给倭寇。我越想越气,忍不住大骂起来,骂老天,骂神仙,骂皇帝,骂奸臣,骂倭寇,骂一切可骂之事,麻一切可骂之人。我骂了酗酒,中气越来越弱,五脏六腑空荡荡的,断腿的地方正在漫漫溃烂。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这时候,忽听有人哈哈大笑。我张眼望去,只见乱石尖上立着一人,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的面目,隐隐只见襟袖当风,飘飘然有如仙人。我问他是谁,他说你先别问我,我来问你,这次打仗,你为何会输?我听他如此问话,十分奇怪,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战败的事情,难道自我打仗,他便跟着我么?于是警惕起来,便说不知。他笑了笑,说道,所以会输,只因你不懂得天道。我问何为天道。他说到,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天道无情,倘若你能做到无亲、无私、无情,那么就能无所畏惧,无往不胜。我心里糊涂,一时间不能领悟他的意思。他见状,便说道,打个比方,若为取胜,你肯不肯杀死自己的妻子?我吃了一惊,说道,不能。他摇头说,吴起杀妻求将,却是千古名将。又问我,若为取胜,能不能杀死自己的兄弟?我说不能,他却说,唐太宗杀兄弑弟,却是千古明君。又问我若为取胜,能不能害死自己的父母?我听得神魂出窍,连说不能。他听了大为失望,摇头叹道:楚汉相争,项羽欲烹汉高祖之父,逼迫汉高祖投降,高祖却说,我父即尔父,分我一杯羹。试想当时高祖若拘泥于孝道,投降了项羽,哪有汉朝四百年江山?”

“他见我沉没不语,便说,这些道理你仔细想想,想通了,就跟我说。我自己想想,觉得他说得不错,我家财不菲,小心讨好一下考官,早就金榜题名,那时云从龙,风从虎,不愁作不出一番大事,倘若叫我打仗是不顾百姓死活,,一心求胜,不等倭寇冲近,早就将他们射成筛子;要是我不和那些庄客同生共死,而让他们做替死鬼引开倭寇,我岂不是能够逃生保命,卷土重来?

“而世间许多事情,均不过在一念之间,那人似乎看穿我的心思,拍手大笑,说道,我本是追杀一个对头,追了七千多里,竟又被他逃了,正觉气闷,谁知遇上你这个人才。你这人智力有余,心意却不够坚定,不知道天到微妙。只要你听我的话,从今往后,保你有胜无败,长赢不输。说罢就跳下来,治好我的伤,带我离开险境。这人我不用说,大家必也猜到,正是万归藏万城主了。我tuo离了之后,心存侥幸,请万城主带我回沈家庄,不料却只见一片残垣断壁。我心知你母子必然无幸,心如刀绞,深很自己无能,于是痛定思痛,决意如万城主所说,从今之后,做一个无亲无私无情之人。凭着一股怨气,我刻苦用功,练成田部神通,做了天部之主。可既然身入西城,就当为西城尽责,故而我炼劫奴,灭火部,前往东岛,将你夺回,用你做人质,迫使谷神通十多年不能履族中土。这一次,若不是为他的宝贝儿子,料他也不会离岛半步。至可惜,唉,他武功太强,终究是我西城大患,一日纵敌,数世之患,只要有机会,我岂能容他活在世上?”商清影定定望着他,苦se之意爬上眉角叹道:你真是变了。沈周虚小笑了笑道:虽然变了,却不后悔。商清影缓缓道:你可知道,和神通在一起的第六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沈周虚眉间透出一丝落寞:我知道。

商清影凄然苦笑:这十三年来,你我都在这里做戏罢了。说罢两眼一闭,泪如雨下。母子连心,陆渐见她伤心,亦觉黯然,忽听沈周虚se声道:陆渐,你过来。陆渐掉头望去.沈周虚正向自己招手,不觉心生犹豫。陆大海叹道:渐儿,他总是你爹

陆渐只得走上前去,单膝跪倒。沈周虚从发髻上抽出一支白玉发髻。颤巍巍地个陆渐,陆渐怔忡道:这是什么?

沈周虚道:这枚发髻,是我天部信物,从今往后,你就是天部之主。此言一出,宁不空纵声大笑,说道:笑死人了。沈瘸子

你疯了吗?天部是我西城智宗,怎能传给一个天生蠢材?陆渐也很吃惊,说道:这髻子,我不能收。

沈周虚道:你若不收,这些劫奴将来靠谁?陆渐一怔,转头望去,只见众劫奴眼巴巴望着自己,满眼期待,沈秀却是双目血红,狠狠盯着陆渐,脸上不胜怨毒

正是踌躇,忽听沈周虚大笑道,朗声道:“没想到,没想到,沈某临死之前,竟能看见亲生儿子,足见上天,对我不薄。孩子,你姓沈,名叫沈萧……”

陆渐微微皱眉,摇头道:“不,我姓陆,名叫陆渐……”沈周虚一愣,目涵怒意,随即释然,笑了笑,叹道:“也罢,也罢。”说完吐出一口长气,瞳子扩散,再无生气。原来,他中了谷神通一掌,生机已绝,全凭一口元气护住心脉,残留至今,而今生气已了,寂然而逝。

陆渐才知身世,生父便已去世,刹那间,心里涌起一阵凄凉,嗓子也似堵着了,出不得声。宁不空听得沈周虚再无生气,心中大急,顿着竹杖怒道:“沈瘸子,你这没说完,怎就死了?天部画像呢?画像在哪儿?”若非忌惮陆渐了得,早就扑上去,搜索沈周虚的尸身。

宁凝却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爹爹,他已死了。”宁不空额上青筋迸出,厉声道:“胡说,这瘸子诡计多端,必然装死唬弄宁某。”

“他真的死了。”宁凝苦笑道:“人死万事空,他死了,我的恨也平了……”说罢深深看了陆渐一眼。宁凝心酸无比,心知再不离开,势必失态落泪,于是咬咬嘴唇,转身即走。宁不空纵然乖戾,也拿这女儿无法,又忌惮陆渐了得,心知即便留下,也没什么便宜可占,心想来日方长,夺取画像,还需再设巧计。如此心念数转,他狠狠一顿脚,也随在宁凝后面,忽听沈秀大声道:“宁先生,我也随你去。”

商清影闻言一震,失声道:“秀儿,你……”沈秀却不理她,向宁不空跪倒在地,说道:“还请先生收留。”

宁不空哼了一生,道:“我为何要收留你?”沈秀咬牙切齿:“沈瘸子不仁,我也不义。他不拿我当儿子,我也不拿他当老子。从今往后,我与天部再无瓜葛,全凭宁先生支使,先生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是么?”宁不空yinyin一笑,:”既然如此,你权且做我火部的记名弟子吧。”沈秀喜道:“多谢宁先生。”宁不空森然道:“先不要谢,你即使我部弟子,就要遵守我部规条,若是违我号令,我一把火把你烧成炭灰,到那时,哼哼,可不要后悔。”

沈秀道:“决不后悔。”说罢起身,恭恭敬敬立在宁不空身侧。商清影见状,心也似乎化为碎片,惨声道:“秀儿,你,你别走……”沈秀冷笑一声,道:“你不是有儿子了么?还要我做甚?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你我之间,全无干系。”

商清影不料他得知身世后,竟变得如此决绝,眉梢眼角只有怨毒仇恨,那还有半点温柔顺从的样子。刹那间,他只觉喉头发甜,眼前金星乱闪,身子摇晃,便要栽倒。陆渐见状,慌忙上前,将她扶住,怒道:“沈秀,她对你情义深重,你怎地这样绝情?”

沈秀望着商清影,微露犹豫之色,但只一转念,心中又被怨毒填满,一咬牙,重重哼了一声,将袖一拂,随宁不空一行匆匆去了。

这时间,谷缜忽地一声大喝,跳将起来。原来时辰已到,“无能胜香”失去效力。谷缜一能动弹,大步走向谷神通,tuo下袍子,将尸体裹住,横抱起来。商清影欲要上前,不料谷缜喝道:“滚开。”耸肩将她撞开,铁青着脸,走到谷萍儿面前,说道,“走吧。”

谷萍儿望着尸体,十分恐惧,忍不住倒退两步,颤声道:“爹爹,爹爹怎么啦?”谷缜按捺心情,se声道:“你别怕,爹爹只是睡着了。”谷萍儿皱眉道:“妈妈睡着了,爹爹怎么也睡着了?”

谷缜心中一酸:“如今她在世上,便只有我一个亲人了。”当即吸一口气,强笑道:“爹爹妈妈。自然是一起睡的。”谷萍儿将信将疑,但瞧谷缜笑容和煦,心头一暖,恐惧也消散了几分,点了点头,向陆渐招手道:“叔叔,我先走了,下次再找你玩儿。”说罢跟着谷缜向外走去,边走边歪着头,瞧那尸体面容。

陆渐将母亲夫在怀里,不知如何是好,望着陆大海,面带乞求。陆大海久经世事,紧要关头,到底老辣一些,说道:“你先送母亲回屋歇息,令尊的后事,我来张罗。”陆渐答应,只见五名劫奴也站起身来,便吩咐五人协助陆大海料理丧事,又让燕未归召来庄内仆婢,照顾商清影。

夜半时分,尚清影方才醒转,不吃不喝,也不言语,只是望着陆渐,死死抓住他的手,说设么也不放开。陆渐无法,只能守在床边。母子二人默然相对,不发一言,直待玉烛烧尽,商清影总算心力交瘁,沉沉睡去。

陆渐这才抽出了手,推出卧室,来到庄前,但见喜堂虹彩搬尽,白花花立起一座灵堂。望见灵柩,陆渐心中凄凉。父子二人方才相识,便成永诀,本也无多少情义,况且沈舟虚的所作所为,陆渐赞成者少,厌恶者多,虽然如此,一想到生身父亲就在那座棺中,又觉血浓于水,终难割舍,瞧了半晌,眼前不觉模糊起来。

五名劫奴看到陆渐,纷纷上前行礼。陆渐抹去泪水,问道:“我爷爷呢?”莫乙道:“老爷子十分疲惫,我让他入内休息去了。”陆渐点了点头。忽听莫乙又道:“还有一事,尚请主人定夺。”陆渐摆手道:“主人二字,再也不要提起,从今往后,你们叫我陆渐便是。”众劫奴面面相对,均不作声。陆渐到:“我不是劫主,你们也不做劫奴,莫乙、薛耳更是与我共过患难,算是朋友,朋友之间,理应直呼姓名。”

众劫奴仍不作声,过了半晌,燕未归闷声道:“让我叫主人名字,万万不能。”秦知味也道:“主,主人是主人,奴,奴才是奴才,小奴卑贱,岂敢亵渎主人大名。要不然,我和狗腿子、鹰钩鼻子仍然叫主人,书呆子和猪耳朵自叫主人姓名。”薛耳怒道:“厨子太奸诈,你们都叫主人,我们怎么能不叫。”

秦知味道:“你,你是你,我是我,无主无奴,秦某不能不讲规矩。”说罢向陆渐扑通跪倒,凄声哀求道:“主,主人慈悲,还,还是让小人叫您主人罢。”燕未归、苏闻香从来少言寡语,见状也不说话,双双跪倒磕头。

薛耳又气又急,哇哇大叫:“这三个混帐东西,只顾自己讨好主人,却让我们大逆不道。”说罢屈膝跪倒,连磕两个响头,砰砰有声。莫乙神色疑虑,也要跪倒,却被陆渐伸手扶住,说道:“莫乙,你见识多,且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叫我主人就成。”

原来沈舟虚城府极深,翻手yun yu,喜怒哀乐都因形势而定,又时常爱说反话,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可是众劫奴稍有轻慢,立时便有黑天之劫。此时旧主去世,更换新主,陆渐少年质朴,谦和宽容,和沈舟虚的作派全然不同。但沈舟虚积威所至,众劫奴对劫主敬畏惯了,只觉这位新主子的言语奇怪,只怕说的又是反话,心想要是答应了,难免不会惹恼此人,将自己当作立威的靶子,是以陆渐说得越是诚恳,劫奴们越不敢相信,唯独莫乙、薛耳和陆渐有些交情,知道他的xing子,但见众人如此,也不由疑神疑鬼,不敢标新立异。

是以莫乙听了这话,大为踌躇。陆渐正色道:“莫乙你知道,我以前也是劫奴,吃过黑天劫的苦头。”莫乙这才放下心来,点头道:“老主人临终前将劫主之位传给了您,我们不叫您主人,叫您部主好了。”

陆渐摇头道:“我只是接了玉簪,并没有答应作这天部之主。”莫乙道:“你若不肯坐部主,我们只好仍叫你主人了。”陆渐见地上四人均露畏惧之色,心想若不依莫乙的话,只怕他们不会罢休,只得叹道:“罢了,部主便部主吧。”

莫乙大喜,向同伴道:“你们还不见过部主。”那私人瞅着他,犹豫半晌,稀稀落落,各叫了几声部主,方才起身。陆渐问道:“莫乙,你说又是让我定夺。却是什么事?”

莫乙道:“老主人是总督幕僚,他这一去,必然惊动官府。若不拟个说法,胡大人问将起来,怕是说不过去。”陆渐大感头痛,问道:“你有什么主意?”莫乙道:“我想了想,且报个夜里暴卒,就说昨日婚礼上因为沈秀之事,大为震怒,引发痼疾,中风去世。但这理由须由主母出面来说。”

陆渐也无别的法子,点头到:“这是就这么定。”莫乙又道:“还有一事。请部主随我来。”说罢秉持蜡烛,当先而行,陆渐至得随莫乙弯弯曲曲,来到书房,书房极大,典籍满架,也不知有几千几万。莫乙走到东面书橱前,抽出几本书册,露出一面小小八卦,莫乙拧了数匝,八卦退开,露出一间密室。

陆渐大为惊奇,忽见莫乙招手,便即上前。却见密室南墙上又有一面八卦,莫乙再拧,八卦退开,露出一间三尺见方的暗格,格中叠满书册。莫乙捧着书册,递给陆渐。

陆渐奇道:“这是什么?”

莫乙道:“这是天部的机密文书,这一本是天部弟子名册,部主若有这部名册,即可召集本部弟子。这一本是天部庭册,有了这部笔记,到了紧要关头,不容这些人不俯首帖耳,乖乖听命。”

陆渐听的好奇。对着烛火,将那笔记翻了几页。瞧见上分士、农、工、商、皇族、武林六卷。各卷记载许多人名,其中不乏种种凶yin恶毒之事。

陆渐翻了数页。不胜厌恶,径自翻到武林卷,上面记载了某门某派,某省某县的武林任务,及其生平厌恶,其中不乏道貌岸然,实则凶毒之辈。陆渐大多不识,一直翻到西城部,当先便是万归藏,条目下方均是溢美称赞之词。其下条目。则是八部重要任务,想是避讳。均只写了xing情优劣。不直书其事。陆渐匆匆瞧罢。在瞧东岛卷。谷神通一条下方写了他生平事迹,大抵与陆渐听到的相符,最末评语是“号称不死,其实不然,为情所困,取之不难。”

陆渐看着这评语,不觉感慨。在瞧下去,却是谷缜。略写其为财神指环主人,“财神”二字以朱笔勾勒,批注不详。又写其轼母yin妹,被困绝狱。

陆渐瞧得心头一跳,注目下看,看到狄希一条,忽的愣住,只见姓名后写道

精于“龙遁”镜术,号“九变龙王”,xingyin沉,yin邪多诡,疑与谷神通后妻白氏有染,协同倭寇,涂炭东南。其所图不明,似恋钱财。

批语后又写了狄希杀人越货,yin人期女的事实,足有八条之多,最末一条提到谷缜冤情,朱笔批注,疑为此人。

陆渐瞧得心子扑扑乱跳,遍体汗出,想了想,将这一页撕下,揣在怀里,向莫乙道:“这本笔记揭人yin si,倘若不慎落到恶人手里,借此要挟他人,大大不妥。”

莫乙道:“这本笔记,我早已记在心中,部主若感不妥,可以烧掉,将来但有疑问,尽可以询问小奴。陆渐叹道:“如此也好,是了,莫乙,沈先生明知狄希这么多恶xing,怎么不予揭露?”莫乙道:“我私心揣度,狄希恶xing越多,老主人越不会说,说不定还会替他隐瞒。”陆渐怪道:“为什么?”莫乙道:“狄希越坏,留在东岛,祸害越大。老主人秉承万城主的志向,誓灭东岛,东岛既有祸害,老主人求之不得,岂有揭发的道理。”

陆渐怅然谈到:“这心思也忒毒了。”更定决心,找来蜡烛,将那本笔记烧成灰烬。

再瞧帐目,却见里面近十数万两银子的出入,陆渐颇为诧异,询问莫乙缘由。莫乙道:“这些银子大多是商场上转,官场上花。而今朝廷内斗激烈,不用金枪银马,休想杀出一条血路。胡总督全镇江南,每年少说也得花十多万两银子,才能将上方一一打点,皇帝、太监、妃嫔、严阁老、锦衣卫、东西长、各部尚书御史,或多或少,都要表示,稍有不周,便有弹劾奏折出来,惹风惹雨,一个不好,官位不保,xing命也悬。每到年中、年尾,皇帝诞辰这些时节,老主人都为银子头痛。这帐薄上的银子看来很多,但都是少进多出,上个月为寻白兽、白禽、龙涎香,就花了四万两银子,因此缘故,如今也没剩多少。”

陆渐叹道:“这朝廷如此败坏,真是叫人丧气。”莫乙道:“老主人也这么说,但他又说,大明还没坏到骨子里去,当今皇上虽然荒yin,但威慑福由己,权柄独握,宦官权臣只能横行一时,掀不起什么大浪,皇上死后,若有明君贤臣接替,大明朝还有中兴的机会。”

陆渐默默点头,看了看密盒,说道:“这里怎么没有天部画像?”莫乙摇头道:“画像的事,从没听老主人说过。”陆渐心道:“或许天部画像不慎丢失了。”他只是随口问问,既无画像,也就作罢,便将天部名册和账册交给莫乙,说道:“这些事情我不大懂,全由你来掌管。”

莫乙笑道:“小奴生来便是做这些事,这名册、账册我都已记熟,部主不如仍是放在盒内,要用时,只管询问小奴。”

陆渐点点头,说道:“莫乙,日后咱们你我相称,不要自称小奴,我听着不欢喜。”莫乙眼眶一红,蓦地转过身去,攒袖抹眼。陆渐奇道:“你怎么啦?”莫乙道:“没,没什么,眼里进了沙子。”

二人出了书房,在灵堂上守到天亮。陆渐返回后院,看着商清影已然转醒,便将莫乙的建议说了。商清影沉思片刻,说道:“还是莫乙想得周全,这种好孩子."

陆渐摇摇头,说道:“他诛般都好,就是有时爱赌,就是有时爱赌,害得我们常哦肚子.”

商清影道:“人无完人。坏在明处不要紧,就怕坏在暗处。若没有昨日的婚礼,我也不知道秀儿竟市那种人,可叹我,我以往还当他是个菩萨心肠的好孩子……”沈秀是他一手养大,虽不是亲生,情深爱重,尤胜陆,谷二人,知道沈秀真面目后,心中伤痛无以复加,说着说着,又不禁泪如雨下。

陆渐愤然道:“沈秀变成这样,都怪沈舟虚纵容。养不叫,父之过,他明知沈秀做恶,却不加以调导,反而串通起来,隐瞒于你。”

商清影抹了泪,苦笑道:“那是因为他从没将秀儿当做儿子,说到底,秀儿只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秀儿若是好人,怎么会帮他去做坏事?”说到这里,她握紧陆渐的手,说道:“我知道你瞧秀儿不起,但他变成这样,也是你父亲的过错。将来他若和你作对,你宽宏大量,不要取他xing命。”

陆渐愣了愣,但见商清影目光殷切,泪痕未干,又不觉心ruan,苦笑道:“您放心,我不杀他就是。

商清影秀眉舒展,流露一丝喜色,又。。(看不清,谁看清了在着复制后再发发把)问起陆渐少时故事,一点一滴都不放过,听陆渐说到姚晴,商清影忽又沉默下来,半晌说到:“那位姑娘不台一般,秀儿说要娶她,我本也不大赞成。后来拽不过他苦求,只好应了。没想到你和她也有如此深渊,竟肯为她前来闹婚。”说着伸出手来,轻抚陆渐脸颊,柔声道:“昨天我一时着急,打了你,现在还痛么?”

陆渐自幼孤苦,从未得到父母疼爱,看见别的孩子被母亲宠爱,心中不胜羡慕,此时蓦地又多了一个母亲,温婉可亲,世间少有。但觉那双温ruan的手抚过脸颊,心中即温暖,又害羞,支吾半晌,才说道:“打在脸上,一点也不痛(谁说的。。??),就是心里,有些难过。”

商清影听得胸口一堵,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张臂抱住陆渐,泪如雨落,陆渐猜不透母亲心意,

只有任她搂着,一时间想到了身世,也随着泪落。

这时忽听一阵豪声大笑,却是陆大海来了,母子二人方才分开。陆大海进屋看见两人模样,明白几分,说道:“沈夫人,你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越到这个时候越要定心。”

商清影点点头,说道:“我母子劫后重逢,全拜您老所赐,您老请受妾身一拜。”说着便要跪倒,

陆大海连忙扶住,说道:“不敢,不敢。”又道,“如今渐儿认祖归宗,我老头子也算是功德圆满,

从今往后,他便改姓沈罢。”

商清影摇头道:“不成,渐儿仍随您老姓陆,将来结婚生子,若有两个儿子,再让一人姓沈,延续沈家灯火,艺人姓陆,延续陆家灯火。不但如此,妾身也想认您为父,叫您一声爹爹,终身侍奉。”

说罢屈膝又拜,陆渐也跟着跪了下。陆大海慌手慌脚,连连推辞,但商清影母子执意不改,陆大海拧不过二人,只得放手,任商清影拜了三拜。他嘴上虽然推辞,心里确很欢喜,寻思自己一个孤老,本应该孤苦而死,如今能有如次结果,真是老天开眼,想着心中大乐,笑得合不拢嘴。

沈舟虚死讯传出,胡宗宪以下无不震惊,纷纷前来祭奠。商清影屡经磨难,外貌温柔,内心却着实坚毅,不同寻常妇人,此时孝服出遵,端庄婀雅,走来送往,不失礼数。来宾问起沈秀,便托词被沈舟虚责罚,离家出走,昨日婚事众所目睹。商清影这般说法,并未喏人起疑。

沈舟虚生前仇家甚多,陆渐率众劫奴暗自警戒,好在从午至夜,并无异常,只陆续来了不少天部弟子,均由燕未归引入,拜见陆渐。众弟子都知道“有无四律”,见陆渐收服六大劫奴,必是沈舟虚亲生儿子无疑,又知他是金刚传人,神通奇绝,故而他做部主,均无异议。

陆渐打心里却不愿、做这天部之主,但莫乙劝说道,眼下沈舟虚刚死,天部人口众多,无首不行,陆渐不做部主,为争部主之位,众弟子必起纷争,多有死伤。陆渐无奈,只得ying着头皮接收天部弟子拜见。心里却想等风波平息,再召集众部,另立新主。

莫乙又代陆渐筹划,留下金银二品弟子,镇守庄子。其余紫青二品弟子,跑去江湖上传告沈舟虚去世的消息。

入墓时分,忽有弟子来报书房被窃。陆渐赶到书房,却见密室已破,暗盒也被撬开,名册帐本丢了一地.莫乙细细查看,但觉来人并未取走书籍,名册帐本也一页未动,便道:好险,多亏部主昨天烧了老主人的笔记.随即召集众弟子,询问可曾发现窃贼,一名银带弟子道:我刚才在庄子南边巡视.听见头顶有响声,一抬头,就看见一个人影掠过墙头去了.我追赶一程.

却没赶上,看背影,到像是个女子.“女子”?莫乙不觉皱眉,陆渐却猜到几分,随那弟子描述,一个窈窕身影悠悠荡荡浮上心头不自觉神思翩翩,沉吟良久,叹道:这事就此作罢,不再追究了,

至于名册帐本,暂且由我来保管.又问莫乙道:沈先生也是西城的首脑,他去世了,怎么不见西城各部前来祭奠?

莫乙道:老主人是万城主的心腹,天部以外,另七部对万城主又恨又怕,故而与老主人不太投机。不来祭奠,也在意料之中。说话间,一个弟子匆匆赶来。施礼道:有个人自称鱼传,说有要事禀告部主。陆渐正担心谷缜,闻言大喜,赶到庄前。却见一个灰衣人立在阶下,正是鱼传。两人抱拳行礼,陆渐问道:鱼兄,有谷缜的消息么?鱼传道:小纳正是谷爷所谴,请你入城。陆渐点点头,将庄内事务托给莫乙,随鱼传入城。到了南京城里,已然入夜,长街寂寥,行人渐稀。鱼传领着陆渐,七弯八拐,来到一条小巷,巷子里一家小酒馆尚未打佯,星星灯火,映照馆中醉人。

只见谷嗔歪戴头巾,斜披长袍,身前放了七八个酒坛身子绻得醉猫似的,一碗一碗,没完没了。

陆渐远远瞧着,一股惆怅从心底泛起来,呆立许久,掉头看时鱼传不知何时,早已去了。陆渐叹一口气,走上前去,在谷嗔对面坐下。谷嗔抬眼瞧见,咧嘴一笑,拖过一只碗来,注满了酒,笑道:“你来啦,来,陪我喝酒。”

陆渐举起酒碗,凑到嘴边,酒气冲鼻,陆渐忽觉心里难过,说道:“谷嗔,别喝了,你喝的够了。”

谷嗔哈地一笑,说道:“够个屁,今晚老子非把南京城喝漂起来不可。”又瞪陆渐一眼,恶狠狠道:“你别劝我,你敢劝我,我先撒一泡尿,将你淹死在说。”(呵~~``笑)

陆渐不禁默然。谷嗔喝罢一碗酒,抬头仰望东升的明月,斜月如钩,切开暗云千层空中流风,蕴藉着一股凄伤韵味。

“活着真好。”谷嗔悠悠吐一口气,醉醺醺地道,“你看,这月是弯的,云是动的,风是凉的,酒是辣的,若是死了,都会感受不到,所以啊,还是活着的好。你干嘛愁眉苦脸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可我爹爹就不明白,他一辈子就活得累,总给自己找心事,找罪受,大约活得累了,明知道沈瘸子有yin谋,还是将小命送上去。你说他傻不傻?呵呵,瞧你这种神情,我还没哭,你哭什么?还有傻鱼儿,她也活的真***累(我的妙妙啊~~~!!!),那些事都过去了,被打的人是我,被骂的人也是我,我都不计较,她有什么好计较的?这世上经过的事,就像喝过的酒,撒泡尿就没了你说是不是?倘若只喝不撒,还不活活憋死了。萍儿么,诶,这孩子也真傻,她喜欢我,我知道的,可她干嘛要疯呢,这么年纪轻轻的,疯疯癫癫的,将来谁肯要她?她总想一辈子跟着我,这下子可是称心如愿了,不管怎么说,只要活着,就是好的,能看见天上的月亮,能品出酒的味道,还有这风,吹得人真舒服呀,还是活着有意思呢。大哥,你说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放下酒,揉了揉了眼,放下手时眼睛红红的。陆渐心里发堵。但又无处发泄,揩去眼角的残泪,端起酒碗,闷头大喝。

至此两人再不说话,你一碗,我一碗,直喝到四更天上,梆子声夺夺直响,谷嗔一碗酒尚未送到嘴里,忽地酒碗倾倒,扑在桌上。这下当真醉过去了。

陆叹了口气,付了酒钱,将古嗔背到背上,心道:“还是沧波巷吧”想着步蹒跚,走出小巷。

长街凄清,冷月无声,一排排撞子在地上投下黑沉沉的影子,远处城头刁斗声声,随风飘来意境悠远。几个醉人彼此搀扶,迎面踏歌而来,歌声时断时续,却听不清到底唱的什么。刁斗歌声远远而来,又悠悠而去,长街之上,复又寂静下拉,虽是丰都大邑,陆渐却如行走在荒ye郊外,寂寥无声,分外凄凉。

“爹爹~~```”背后谷嗔忽地喃喃道:“~``~`````爹爹不要我,妈妈也不要我,妙妙也不要我,师傅,师傅是我家的大仇人``````大哥,我,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你了````````”听到这句,陆渐肩头湿漉漉的,传来淡淡水气,猛然间,陆渐只觉眼角酸热,走到街尾,眼泪已止不住留了下来。

到了沧波巷,陆渐巧打门环,鱼传迎出,将二人引入内室,陆渐讨了热汤,给谷嗔熏洗过了,又替他换一身干净衣裳,才让他躺下,又恐他起夜呕吐,便让鱼传搬来一张小榻,放在谷嗔床前,自己闭目小憩。

睡了一阵,灵机微动,陆渐弹身而起,却见谷嗔已然醒可,坐在床边,一双眸子明亮如星,满含笑意。

陆渐道:“你什么醒的?”谷嗔笑道:“有一阵子了。”站起身来,推开窗扇,窗外鸟语清新,绿竹扶疏,翠叶如剪,将晴空白云剪#得天然奇巧,爽目清心。

陆渐也来到窗前,两人并肩而立。望着近竹远空,陆渐忽地叹道:“谷嗔,对不住”谷嗔怪道:“对不住我什么?”陆渐道无论怎地,沈舟虚也是我的生父,他害死谷岛王,我

谷嗔摆了摆手,笑道:“我大醉一场,前事尽都忘了。起初确实伤心,但仔细想想,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没,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人生几何,不过百年,再过百年,如今的人谁有能活着?”

他想得如此通tuo,陆渐始料未及,愣了一会儿,道:“你真不想为你爹爹报仇?”谷嗔道:“沈舟虚死了,我向谁报仇去?除非父债子还。”

第24卷预告:

万物归藏,西城主谋者何物?

谷计苍生,东岛王对策安出?

姚晴无情,逼取天部图。

地母有义,奠祭沈天算。

敬请关注《沧海24》——天道无情之卷。

沈天算已死,那么神通亦亡,东岛王会是何人?难道谷缜已经登上岛王之位?然东岛并非表面那么团结的,恐怕谷缜这岛王之位也坐不稳。

西城主另有所图,我们意外的发现万归藏已然破关而出,他重返西城的道路竟亦非众人所认为的困难重重。那么此次是以武力压制各部吗?然而还有一众反万志士,西城是否因万归藏归来陷入空前的分裂?

姚晴无情,逼取天部图像。然天算已去,图在何处?陆渐?清影?沈秀?众劫奴?

变故接踵而至,疑虑重重……

第24卷 天道无情之卷

陆渐听得心头血涌,大声道:“好,你狠狠打我一顿,出气也罢。”谷缜望着他,似笑非笑,忽地伸手,在陆渐肩头不轻不重打了一拳,笑道:“父债子还,这下你我两清。”

陆渐奇道:“就打一下?”谷缜哈哈大笑,笑了片刻,握住陆渐的手,收敛笑意,缓缓道:“陆渐,说真的,我如今什么也不想了,只想和你做一辈子好兄弟。”

陆渐与他目光交接,心中暖洋洋,酸溜溜,不由点了点头,慢慢道:“你跟我本来就是兄弟,今生今世,都不会变。”

谷缜一笑,说道:“我这人贪心得很,不止今生,若有来世,我还要跟你做兄弟。”陆渐心头一热,大声道:“好,来生还要做兄弟。”说罢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大笑。

笑了一阵,陆渐想起一事,从怀里取出笔记中撕下的那页纸,递给谷缜,谷缜看了,说道:“这是哪里来的?”陆渐说明出处。谷缜道:“那么你怎么看?”陆渐道:“我怀疑狄希和白湘瑶串通一气。”

谷缜颔首道:“不必怀疑,原本就是。白湘瑶死后,我爹在天柱山召集岛众,只有两个人没来,一是妙妙,一是狄希。妙妙留了条子,说是无颜见我。狄希却是不告而别。料想他知道白湘瑶死讯,怕白湘瑶供出自己,索xing溜之大吉。如今想来,南京城楼上的蒙面人是他,农舍里下战书的人也是他。但他当时不曾杀我,如今想必十分后悔。”

陆渐愤然道:“这人十分可恶,还想对施姑娘无礼。”便将天柱山上狄希对施妙妙的作为说了。

谷缜冷笑道:“这个九变龙王,清高是假,自负是真。自以为是,贪得无厌,不但要胜我,还要武功、智谋、情场,处处胜我,才能称心。若非他这分贪婪,只怕我当真活不到今天。”

陆渐道:“既知他是内奸,就当捉他正法。”谷缜道:“我爹已派了叶老梵和明夷一起拿他,只不过‘龙遁’身法独步天下,打架未必厉害,逃起命来,却是一等一的了得。鲸息、鲨刺虽强,却未必奈何得了他。”说到这里,谷缜忽地摆手道:“不说这个。陆渐,沈瘸子给了你一根白玉簪吧?”

陆渐道:“不错。”说着取出玉簪。谷缜道:“让我瞧瞧。”陆渐递给他。谷缜拿着,对着天光照了照,忽地转身,背着陆渐鼓捣一阵,又转过身来,将玉簪还给陆渐。陆渐奇道:“你做什么?”

谷缜笑道:“以防万一。”陆渐莫名其妙,将簪子收好,问道:“萍儿姑娘怎么样了?”谷缜道:“她就在宅子里,我雇了一个嬷嬷照看她。”说到这里,眉间隐现愁意,沉默半晌,忽道:“陆渐,还有一件大事,十分棘手。”

陆渐道:“什么事?”谷缜叹道:“我遇上敌手了。”陆渐奇道:“是武功么?”谷缜笑道:“我这点儿三脚猫功夫,敌手满天下都是。这敌手么,却是商场上的对头。”陆渐“咦”了一声,甚是惊讶。

谷缜道:“江南的饥荒你也见到了?”陆渐精神一振:“这件事我正想和你商量,你计谋多,或许能想个法子。”

“我指的敌手,正是这个。”谷缜道,“这些日子,我也曾想法从外地买粮,运入东南,但却遇上两个难题。”陆渐道:“什么难题。”谷缜叹道:“第一是买不到米。第二是买到了米,也运不进来。”

陆渐吃惊道:“怎会买不到米,难道其他地方也受了灾?”

“不是。”谷缜摇头道,“去年风调雨顺,山东、湖广、安徽、四川,都是丰收。调粮救灾本也不难,但不知怎地,暗地里出现一股庞大财力,从去年秋天起,便暗中收购各地余粮,不但价钱奇高,而且只进不出,当时我在九幽绝狱,全不知情,出来之后,查看各地帐目,虽觉古怪,也只当是奸商囤积货物,并未十分留意。直到如今买粮救灾,才发觉各省余粮,竟已所剩无几。”

陆渐想了想,说道:“农户家里大都自留古米,我们不妨提高价码,高价买入。”

谷缜叹道:“我起初也这么想,但仔细一想,却发觉大大不妥。倘若我高价买粮,正好中了对方的奸计。那时不但是东南危急,闹得不好,便要天下大乱。”

他见陆渐神色迷惑,便道:“你认为那些人收购粮食,所为何事?”陆渐道:“自是囤积居奇,提高粮价了。”

“不是。”谷缜摇了摇头,缓缓道,“他们的目的,是要祸乱朱氏天下,覆灭大明天下。”

他见陆渐神色惊疑,便取出一副地图,在桌上铺开,指点道:“湖广熟,天下足。东南各省,亦是天下粮仓,自古便有太仓美誉。而今苏,浙,闽,赣,两粤,遭受倭寇肆虐,连年不收,天下粮仓,荡然无存。如此一来,最好就从湖广调粮,但湖广的余粮已被收尽,对方还不知足,仍以高价收购农户自留粮食。我要收粮,便须和对方竞价,看谁出的价更高。我刚tuo牢狱之灾,眼下所能支使的,唯有扬州盐商,徽州茶商,绸缎商以及走私海货的商人。先不说这些人未必都肯出力,即便出力,对方只须不断抬高粮价,任我手上有多少银钱,也会耗尽。

陆渐道:“若是如此,也没办法。人命总比银子要紧。”

“即便我肯倾尽财力,也未必能够济事。”谷缜苦笑道,:"再说对方买通江西盗贼,固守水陆要津,买到湖广的粮食,也无法运入东南。然而对方与我这一番竞价,势必令湖广粮价徒涨,农户一见有利可图,必然争相卖粮,却忘了银子虽好,终归是不能吃的。待到粮食卖光,饥荒自会悄然而至。不止湖广,徽州、山东、四川以及其他各省,均可以此类推。说来说去,对方便是要借东南诸省这场大饥荒做引子,将天下粮食搜刮一空,闹得全天下的老百姓都没有饭吃。”

陆渐目瞪口呆,半晌道:“这么说来,不买粮,苦了东南的百姓,买了粮,却要苦了天下的百姓。到底是谁,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

谷缜脸色微沉,冷冷道:“这法子以虚引实,以无转有,深谙天道,滴水不漏,我想来想去,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想得出来。”

陆渐心念数转,倏地脸色发白,失声道:“万归藏!”

一时间,二人沉默下来,过了半晌,陆渐疑惑道:“你不是他的传人么?这件事他怎么没跟你说?”

谷缜叹道:“万归藏何等人物,我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他还不看穿了我?他心里知道,我虽懂经商,但诀不会做出这等不义之事。故而索xing将我绕开,远召西财神进入中原。”

“西财神?”"陆渐颇是诧异

谷缜道:"有件事我不曾与你说。老头子手下的财神并非只我一个,昆仑山以东,由我做主"昆仑山以西,另有其人。若我所料不差,如今四处收购粮食的,必是西财神那婆娘无疑。

“奇怪。”陆渐皱眉道,“万归藏扰乱天下,为的什么?”

谷缜笑了笑,说道:“起初我不大明白,如今大约猜到一些。你试想一想,他已有了天下无敌的武功,富可敌国的财富,还有什么是他未曾得到的呢?”

陆渐想了片刻,摇头道:“我想不出来。”

谷缜微微一笑,一字字道:“他未曾得到的,只有一样,那就是举世无双的权势。”

“权势?”陆渐心神大震,“难道说他想做皇帝?”

谷缜叹道:“老头子本是不甘ji mo的强人,只因受制于天劫,无奈隐忍,如此无所事事,比杀了他还要难受。若能安坐不动,扰乱天下,那又何乐不为呢?如今皇帝昏庸,奸臣当道,若是天下饥荒,势必流民纷起,动乱连绵。等到了天下大乱、万民无主的时候,有道是‘民以食为天’,万归藏手握无数粮食,即便自己不能露面,也大可找个傀儡操纵操纵。说起来,他一旦入主天下,小小的东岛西城又算什么?武功再高,也不过数百人,又怎么敌得过几十万大军?那时便有仇敌想杀他,只怕也不能够了,更何况,他tuo劫成功,单打独斗,谁还胜得了他?”

陆渐一想到自己误救了万归藏,便觉得面红耳赤,气愣了半晌,一拍窗台,怒道:“他说什么无亲,无私,无情也还罢了.说道无私还真是自吹自擂!”

"那倒未必."谷缜笑了笑,说道,“老头子文韬武略,多谋善贾,比器嘉靖老儿才干强了何止百倍.他做皇帝,未必不是天下百姓的福音.如此看来,他说无私为民,也不算错.就是夺取填写的法子卑劣了些,但想一想,自古改朝换代,除了黄袍加身的宋太祖,哪个不是流血千里,浮尸百万.由乱而治,又战而和,本来就是天道,百姓喜欢太平安逸,如非对时事绝望而至,谁又愿改朝换代.”

陆渐听的不是滋味,皱眉说:“你怎么尽帮万归藏说话.”

谷缜苦笑道:“我这是实话实说.我是老头子教出来的,他的心思我多少知道些.论武功,我爹和他相差无多,可论到计谋深长,经营四方,他连老头子一个零头也比不上.你别忘了,他的弟子不止我一个,沈周虚算一个,还有西财神哪个婆娘,也是十分男缠.我三人的xing情全然不同,老头子却能因材施教,兼容并包,委实不负归藏二字.”

陆渐听得头大,想了想:“不管怎么说,若让万归藏得逞,不知要死多少百姓.”

谷缜瞧瞧他半晌,忽而笑道:"我说了老头子那么多厉害,你仍然不怕?

"怕什么?"陆渐摇了摇头,决然道;“这件事,我定要阻挡.”

谷缜默想片刻,忽而轻轻击掌,叹道:“也罢,明知胜算不大,也陪你玩这遭吧.”

陆渐喜道:"什么计谋?

"什么计谋也没有."谷缜苦笑道:“惟有见招拆招,步步为营.只不过,我们也不是全无机会.”

陆渐道:"什么机会?"谷缜取出怀中财神戒指,笑道:“财神分为东西,戒指却只有一枚.谁得到戒指,谁就是老头子的传人,西财神五年前输给我,耿耿与怀,这次东来,必然旧事重提.无欲则刚,但有所求,我就有法子克制它的法子.至于老头子,你不是说他神功尚未圆满,还在闭关么?若能抢在他出关前制住西财神,或许就能化解这场大劫,但这闭关时间有长有短,不是人谋所能济事的,还要看天意如何.”

话说间,鱼传送来午饭.谷缜当即闭口,待鱼传去了,才低声说:“鱼传鸿书,都是老头子的老伙计,若要和老头子作对,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

用完饭,陆渐叹了口气,说道:“谷缜,你还是去见见妈吧。唉,那人,那人始终挂念着你,当年离开,也有不得已的地方。你气量宽宏,就不要和她斗气了。你一日不肯原谅她,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谷缜笑了笑,移目看向窗外,眉宇间流露出一丝萧索,半晌徐徐道:“还是不去了吧。”陆渐道:“你不是说过么,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你能原谅我这仇人之子,就不能宽宥自己的生身母亲么?”

谷缜哑然失笑,说道:“好家伙,甚时候做了商清影的说客了?”

陆渐道:“我虽然笨,却也看得出来,你对别人都很宽容,唯独不肯原谅母亲,全因为你和她感情太深,一旦她舍你而去,你便无法容忍。”

谷缜皱眉道:“这话不对。”

陆渐道:“若是不对,你当初为何要不顾一切,来中土寻她?”

谷缜不禁语塞,陆渐字字句句,无不戳中他的心病。回想多年以来,他对商清影爱恨交织,复杂难辨,爱之深,恨之切,每次张口骂她,快意之余,又何尝不深深痛心,自己又何尝愿意相信她就是抛夫弃子的yin奔妇人,只因不愿相信,方才痛心,只因痛心,才会痛恨。这一份矛盾心境,始终挥之不去,可是梦境之中,却又时常可见她的身影,历经多年,眉梢眼角,依稀还是当年站在东岛沙滩上、母子嬉戏的样子。

谷缜心头微乱,不由站起身来,来回踱了数十步,蓦地停下,望着陆渐,露出无奈神色:“陆渐,你口才越发好了,罢了,说不过你,我随你走一遭吧。”

此言一出,陆渐便知他多年心结终于解开,心中真有不胜之喜欢。咧开嘴呵呵直笑。谷缜心结一解,也觉如释重负,神朗气清。

说笑几句,二人一起出门,穿过几道曲廊,便听女子嬉笑,转过月门,便瞧谷萍儿正拿一面白缎团扇,穿梭花间,扑打一只花纹绮丽的大蝴蝶。人面、花朵、蝶翼三方掩映,流辉溢彩,更显得花间女子娇艳动人。

谷萍儿看到谷缜,便弃了蝴蝶,纵身扑到谷缜怀里,娇声道:“昨晚我做恶梦啦”谷缜道:“梦到什么?”谷萍儿道:“梦到妈妈和爹爹,他们都在风穴边站着,我叫他们,他们就对我笑,我走上去,他们突然不见了。我心里一急,就哭醒啦。”

谷缜沉默半晌,柔声道:“萍儿,今天我带你去见一个阿姨,又美丽又温柔,你可要听她的话。”

谷萍儿道:“萍儿听话,听她的,也听你的。”谷缜眼眶微红,抚着她如瀑秀发,叹道:“好萍儿,这辈子哥哥对不起你,若有来世,今生欠你的,我都还给你。”谷萍儿定定望着他,神色茫然。谷缜自觉事态,拉住她手,向陆渐道:“走吧。”

谷萍儿这是才觉陆渐来了,展颜笑道:“叔叔,你也来啦。”伸出团扇,拍打陆渐脸颊。陆渐并不躲闪,微笑而已。谷萍儿向谷缜笑道:“这个叔叔看起来傻乎乎的,很好相与,怎么逗他,也不生气。”

谷缜不禁莞尔,心道:“陆渐身为金刚传人,天部之主,气度上却没半点儿威势,即便妇孺,也能欺负他一下呢。”想着拉起谷萍儿,出了府邸,叫一辆马车,快马如风,不久便到“得一山庄”。

弃马下车,燕未归正在庄前张罗,见了三人,目瞪口呆。陆渐道:“夫人呢?”燕未归道:“在灵堂里。”陆渐想想,说道:“谷缜,你先去庄后,我请她来见你。”

谷缜淡然道:“沈瘸子已经死了,活的时候,我便不怕她,还怕死的么?诸葛亮尚且凭吊周瑜。我没有孔明的气度,倒也见贤思齐。”说罢径直入庄,来到灵堂。

商清影本是坐着,乍见谷缜,面露震惊之色,站起身来,谷缜也停在阶前。母子二人隔着一座灵堂,遥相对视。飒飒微风,掠地而过,卷起纸花败叶,聚而复散,一如飘零人生,无常身世。

谷缜忽地笑笑,撩起长袍,漫步而入。商清影随他步步走近,不禁发起抖来。谷缜走到近前,伸出手,将她纤手握住,但觉入手冰凉,满是汗水。

商清影蓦然间明白过来,胸中一恸,柔肠百转,多年的委屈,尽皆化作泪水,夺眶而出,忍不住张臂抱住谷缜,泣不成声。

十三年来,谷缜第一次拥抱母亲,心中百感交集,饶是他千伶百俐,此时竟也没了言语。过了好半晌,眼看商清影仍不止泪,方才笑道:“妈,你几十岁的人了怎的还像个孩子。”

商清影闻言羞赧,这才止了泪,放开爱子,叹道:“缜儿,你不怪我了?”

谷缜未答,陆渐已接口道:“他心里早就不怪了,只是嘴里总不服ruan。”谷缜回头瞪了他一眼,骂道:“就你多嘴。”骂罢又笑起来。

商清影虽然失去丈夫,却接连得回朝思暮想的爱子,一失一得,均是突然。喜出望外之余,深感世事无常,再见这对儿子人品俊秀,和睦友爱,又自觉悠悠上苍,待自己真是不薄,不由得双手合十,闭眼默祷,暗自感激神佛庇佑。

谷缜知道她的心意,便住口微笑,直待她默祷完了,才开口道:“妈,我这次来,是有一事相托。”拉过谷萍儿,说道:“这是萍儿,白姨的女儿,也是我的妹子。她幼时你也见过,前几日在天柱山遭逢变故,心智尽丧,本当由我照看,但近日我要办一件大事,不知是否有命回来,我将她托付给您,您代我好好照看。”

陆渐听得心头咯噔一下,谷缜此来,一则认母,一则竟是托付后事,料想他深知此次对手非同小可,生死难料,故而提前为谷萍儿准备归宿。一念及此,陆渐心情也是凝重起来。

商清影更是诧异,她本想好容易母子相认,自应长年厮守,尽享天伦。但听谷缜的意思,似乎又要去办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再看陆渐神情,只怕他也卷入此事。商清影多年来历经离别生死,道这时候,心中虽然苦se无比,但也不愿拂逆儿子的心思。默然片刻,叹一口气,抱过谷萍儿,嘘寒问暖,但听谷萍儿言语幼稚,果如谷缜所言,心中好不惋惜。谷萍儿似乎与她十分投缘,在她怀里一扫顽皮,恬静温柔,眼里流露依恋之色,说道:“阿姨,你真像我妈。”

商清影道:“ni ma妈…”忽见谷缜连连摇手,心知其中必有缘故,便笑了笑,住口不问。

坐谈时许,忽听庄前喧哗,陆渐眉头一皱,站起身来。只听薛耳大声道:“你来做什么?出去,出去……”话没说完,忽然失声惨叫。陆渐纵身掠出,定眼一瞧,心神大震,只见姚晴俏生生立在阶下,四周围满天部弟子。薛耳则被一根孽缘藤缠住双脚,拖倒在地,面无人色,看到陆渐,忙道:“部主救我。”

陆渐道:“阿晴,你放了他吧。”姚晴瞧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向薛耳道:“你还敢不敢对我无礼?”薛耳生怕那藤上长出刺来,忙道:“不敢了,不敢了。”姚晴这才散去神通,向陆渐道:“我有事找你,你跟我出去。”

陆渐稍一犹豫,转头望去,却见商清影和谷缜也闻声出来,谷缜笑道:“大美人,什么体己话儿不能当众说。倘若你想做我嫂子,大可吹吹打打,迎你进门,这么偷偷摸摸,男女私会,不合礼数。”

姚晴脸涨得通红,啐道:“你这只臭狐狸也配谈什么礼数?倘若见了你的妙妙姑娘,怕是比疯狗还疯呢。”

谷缜脸色微变,说道:“你见过妙妙?”姚晴冷笑道:“见到又怎地?你惹恼了我,我便告诉那傻丫头,说你寻花问柳,下贱无耻。让她一辈子也不见你。”

谷缜无言以对,强笑道:“最毒妇人心,果然不假。”姚晴微微冷笑,又向陆渐道:“你随不随我去?”

陆渐道:“好。”姚晴纤腰一拧,纵身而出,陆渐展步,不即不离,尾随其后。

两人行了十余里,姚晴四顾无人,缓下身形,转眼注视陆渐,神色喜怒难辨。陆渐一见着她,便觉六神无主,说道:“阿晴,你,你还好么?”

“好什么?”姚晴冷笑道,“都被你气死了。”陆渐想到闹婚之事,面皮发烫,说道:“虽说让你生气,我却并不后悔。”

姚晴沉默半晌,忽道:“我也想不到,沈丹虚竟是你亲爹。他那样的聪明人,竟生了一个傻儿子。真是虎父犬子。”

她这话说的刻薄,陆渐听得苦笑,问道:“你也知道了?”

姚晴冷冷道:“那天我有事未了,没有远离庄子,见你和陆大海入庄,便跟在后面,故而那天的事情我都瞧见了。哼,你不对那个宁凝大献殷勤,就不怕她怨你怪你,不和你相好吗?”

陆渐胸中波翻浪涌,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叹了口气,说道:“宁姑娘与我同为劫奴,同病相怜,她的一举一动,总叫人十分怜惜……”姚晴听到这里,轻哼一声,咬得朱唇微微发白。

但听陆渐续道:“宁姑娘不如你聪明,也不如你美丽,但与她一起,我心里十分平和安宁。后来她舍身救我,又让我好生感激,故而她若有难,我陆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算为她死;也不后悔。”

“够了。”姚晴捂住双耳,眼里泪花乱滚,大声道,“这些话,我一句话都不想听。”

陆渐微微苦笑,续道:“宁姑娘虽然很好,但不见她时,我只是担心,却不曾难过。而不见你时,我心里确实难受得要命,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但每次想见到你,我又十分害怕…”

姚晴虽然捂住耳朵,却偷偷放开一线,凝神倾听,听到这里,又气又急,放手喝道:“害怕什么,我是鬼么,是yao怪么?”说着踏进两步。陆渐为她气势所迫,后退两步,苦笑道:“只因一旦见你,我总怕自己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行差踏错,让你瞧不起。”

姚晴听到这里,神色稍缓,冷哼道:“谁叫你笨头笨脑,不求上进。”

陆渐道:“我人虽笨,却也有喜悲,知道爱恨。每次和你分别,我都难受极了,心也似乎碎了。每到生死关头,一旦想到你,我都想竭力活着,信箱唯有活着,才能见你。我能为宁姑娘而死,却,却只为你一个人活着。”

姚晴微微一怔,蓦地转过身去,。背对陆渐,双肩微耸,好半晌,才转过身来,眼圈儿潮红,摊开素手,说道:“拿来。”

这话甚是突兀,陆渐皱眉道:“什么”姚晴道:“天部画像。”

陆渐苦笑道:“敢情你来见我,仍是为了这个?”姚晴轻哼一声,咬牙道:“不为这个,难道是听你胡说八道?”

陆渐只觉一股辛酸从心底泛起,直冲眼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好半晌才平复下来,说道:“我也不知画像在哪儿。”

姚晴道:“这些日子我几乎搜遍‘得一山庄’,全无画像踪迹。八部画像,代代相传,试想沈丹虚何等精明,既传你部主之位,又岂能不将画像给你。”

陆渐道:“我确实不知。”姚晴道:“那么我向你讨一样东西,你给是不给?”

陆渐道:“什么?”

姚晴一字字道:“沈丹虚的玉簪。”

陆渐一时默然,抬眼望去,姚晴一双秀目灼灼闪亮,不由叹一口气,从怀中取出玉簪,在掌心里握了良久,直待玉质温热,才摊开手掌,送到姚晴面前。

姚晴拈起玉簪,嗓子发se,手指微微颤抖,蓦地转身,向着远处奔去。

她越奔越快,只怕稍一停留,便会忍不住回头,一旦回头,便会看到陆渐绝望的延伸,那双眼里,射出的仿佛不是目光,而是千针万刺,一根根扎在她的心上,令她芳心粉粹。

两旁的碧树云石如飞后掠,连连绵绵,似无穷尽。姚晴渐感呼吸艰难,双腿酸ruan,蓦地双腿一冷,踩入水里,举目望去,才见一片湖泊,湖平如镜,波光渺渺,飘渺白云翻卷如龙,从天下注,至湖面化为霭霭苍烟,随feng liu荡,掩映群峦。湖畔芳草萋萋,连天而碧,几朵红白ye花点缀其中,宛如凌晨寒星,明亮之余,又带着几分落寞,几分凄迷。

姚晴双腿一ruan,重重跪倒在湖水里,扶着一块湖石,放声大哭,自母亲死后,她仿佛从未哭得如此悲恸,哭到恸处,心也似要呕将出来。

“我干吗那么对他,干吗那样对他?”她反复询问自己,却不知如何回答。玉簪握在掌心,似乎犹有陆渐的余温,抑且越来越热,竟有几分烫手。姚晴手里紧攥玉簪,心里却是迷迷糊糊,湖水的寒气经过石块,泌入肌肤,冰冰凉凉,似乎直冷到心里去。

这时间,忽听到一声叹息,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姚晴悚然一惊,转头望去,不觉脸色煞变,腾地站起身来。

天色不知何时已然暗了,日薄晻嵫,蒸起天际一片紫霞,火烧也似。湖水烁金,波光绚烂,湖心一点浓金,俨然湖底着了火,自下方慢慢烧上来,将对面美妇的一头金发,也映得格外绚丽。

金发美妇年纪已然不轻,风姿纵然不减年少,如雪肌肤上却已爬上如丝细纹,一双眸子湛蓝如湖,明亮沉静中,刻画着沧桑的痕迹。

“师父!”姚晴蓦地倒退两步,湖水漫到双膝。

金发美妇站起身来,白衣飘飘,随风而舞,金发飞扬,仿佛融入落日余烬。

刹那间,孽因子道了姚晴指间,消没声息,射入湖畔尘土,真气从脚心涌出。土皮突地一动,簌簌簌十多条蔓藤破土冲天,每根蔓藤上均有尖刺,起初只有一分长短,转瞬长到数寸,再一转眼,便长到一尺,刺身上密密麻麻布满小刺,或是笔直,或是弯曲,见风就长,不住变长,随其变长,又生小刺,如此刺上加刺,十余根蔓藤纵横交错,化为一张庞大刺网,kuang ye扭曲,向着金发美妇迎面罩去。

金发美妇目视刺网,一动不动,忽地轻轻吐了口气,也不见她如何动作,苍绿色的藤蔓上,千百尖刺裂开,变戏法也似喷出无数白花,花瓣晶莹如玉,玲珑剔透,抑且越长越大,直至大如玉碗,迎风轻颤。蔓藤一失kuang ye之势,好似驯养已久的灵蛇,温顺婉转,披拂在金发美妇身上。白花绽开不尽,密密层层,几将那美妇遮蔽,繁花吐蕊,花蕊也是雪白的,隐隐透出莹白光泽。

姚晴深知师父厉害,此番放出“恶鬼刺”,并不奢望能够伤她,只想挡她一挡,方便逃命,眼看白花其变,心中骇然,忽见那花瓣轻颤耸立,似要飞动,心知要遭,一躬身,潜入湖里。

金发美妇娥眉挑起,云袖飘拂,藤蔓离身,婉转升腾,罩入湖水,花瓣受了振荡,纷纷tuo离枝头,只见落花缤纷,飘零如雪,数里湖水,无所不至,又不似寻常花瓣漂在水面,却似受了某种大力牵引,竞相沉入水中。

姚晴生在海边,水xing精熟,凭借一口元气,片刻间潜出数丈。正当此时,忽见身边湖水中白影晃动,就如千百水母,飘飘冉冉,从四面八方聚来,

似慢实快,须臾近身。

姚晴暗暗叫苦,她熟读《太岁经》,知道这“天女花”的厉害,每一片花瓣都附有“地母”温黛的精气,乃是“周流土劲”的克星,除了温黛本人,遇上任何练有“周流土劲”的地部高手,“天女花”同气相求,就如铁针向磁,向其聚拢。这花瓣看似柔弱,实则附有地母神通,坚韧难断,有如皮革,加之数量众多,一旦近身,即可瞬间封住对手七窍四肢,令其失聪、失明、窒息、失语、失去动作之能。只因这奇花受的是对手本身“土劲”吸引,对手所练“土劲”越强,吸力越大,“天女花”的威力也就越大,故而越是高手,败得越快,除非能够使出“坤元”,地遁不出,方能躲过。然而若用地道,地母有更厉害的神通,令其进退两难。

姚晴深知厉害,故而不敢地遁,改用水遁,只盼“天女花”被湖水托住,不能下沉。谁知弄巧成拙,那花瓣丝毫不受浮力阻碍,深入水中。

姚晴不甘就擒,深潜高凫,力图摆tuo花阵,然而她身在湖中,便如一块硕大磁石,玄功运转越快,磁力越强,源源发出磁力,将方圆数里的天女花纷纷吸来。到此地步,只有姚晴自废武功,散去真气,方能逃出花阵,但如此一来,和束手就擒,无甚两样。

霎时间,姚晴只觉花瓣片片贴身,前者撕扯未开,后者飘然而至,层层叠叠,先封口鼻,再裹四肢,姚晴呼吸不能,动弹不得,耳边只听嗡嗡水响,但只响了几声,双耳忽地一堵,万籁皆无。姚晴眼前金星乱进,浑身无力,悠悠荡荡,向湖底沉去。

这当儿,手腕足踝忽地一紧,四股大力分从四个方向拉她出水,“天女花”有如蛇蜕,纷纷萎落,浸在水中,转瞬泯灭。

姚晴呛了两口大水,张眼望去,但见温黛坐在一块湖石上,风雅如故。缠住自身四肢的,却是四根粗若儿臂的“孽缘藤”,如龙如蛇,活摇活摆。只这一番纠缠,日已落尽,天光半黑,湖水暗沉沉的,悠悠凉意,浸山染林,四周湖畔,涌着一股淡淡水汽。

“画像呢?”温黛的声音甚是清冷。姚晴咬了咬嘴唇,道:“烧了.”温黛皱眉道:“到这时候,还要说谎?”

姚晴道:“我说谎作甚?画像的秘密我已洞悉,尽都记在心里,还要画像做什么?”温黛轻轻哼了一声,说道:“这倒是你的作风。”

姚晴默运玄功,想要挣断四肢蔓藤,但觉那蔓藤中潜力绝强,远非自己所能匹敌,只好断了逃跑念头,笑道:“师父,你放了我,我告诉你画像中的秘密好么?”

温黛瞪了她一眼,说道:“你这丫头,诡计多端,又想骗我?哼,我才不上你当。你这么胆大妄为,好啊,先浸你三天再说。”

姚晴吓了一跳,心想在这湖水里浸泡三天,即便不死,也要tuo一层皮。她知道温黛外宽内紧,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精明多谋,眼下斗智斗力,都不是她的对手,唯有动之以情,温黛素来慈悲,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想到这里,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温黛一时生气,说出狠话,听她一哭,又觉心ruan,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这丫头,就是心眼太多,逞强好胜,总爱记仇。如今你烧了祖师画像,论罪当死,我也不杀你,这样吧,你撑过三天,我便饶你。”

姚晴落泪道:“我虽然得罪同门,偷盗画像,忘恩负义,有一百个不是,但心里对师父却始终感觉。师父为我解毒,救我xing命,师姐们欺辱我时,也是师父为我主持公道。晴儿母亲为奸人所害,自幼孤苦,无人怜惜,内心深处,早将师父当作亲娘一样。”

温黛道:“既然这样,怎么还背着我盗走画像。”姚晴道:“我只是不忿仙碧师姐,她总是瞧不起我,给我白眼,况且当年若不是她,我爹也不会烧死。我便想,既然如此,我就集齐八部画像,练成天下无敌的本事给她瞧瞧。”

温黛叹了口气,说道:“思禽祖师曾道,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其后又说,万不可集合八图,切记,切记。足见八图合一之后,虽有奇功,也有流毒,有大利也有大弊。《黑天书》祸害百年,不就是现成的教训么?”

姚晴一时无话可答,不由撅起小嘴,不以为然。温黛瞧出她的心思,说道:“你别不服气。你说你当我是你的亲娘,怎么一见面,二话不说,就使出‘恶鬼刺’?化生六变,恶鬼最毒,倘若我应付不周,岂不就要死在你手里?”

姚晴面皮发烫,抗声道:“师父神通绝顶,自有法子破解,我也只想挡你一挡,是以出手之后,便跳水逃命。”

温黛瞧她半晌,微微摇头:“你这丫头,说起话来,半真半假,叫人无法信你。”

姚晴原本心中委屈,大放悲声,听到这里,蓦地将心一横,暗道:“连你也不信我,那就作罢,不就是在湖里浸上三天么?我拼死熬过去,无论如何,再不向你求饶。”想着止了泪水,紧咬朱唇,眼里透出倔强之意。

温黛见她眼神,心头微沉,正想教训,忽听身后有人叹道:“黛娘,这孩子xing情刚烈,宁折不弯,她肯流泪求你,足见对你依然有情。你怕是误会她了。”

姚晴定眼望去,只见温黛身后林中走出一个玄衣乌髯的老者,鼻挺目透,面容清癯,步履xiao yao,飘然而至。姚晴心头一动,暗道:“师公极少离开帝之下都,怎也来了?”

温黛叹道:“太奴,你不知道,她方才出手,气机中充满怨毒之气,依她这般xing子,便是修炼‘化生’,也难登绝顶。”

太奴拈须道:“那是为何?”

“这还不简单。”温黛轻哼一声,说道,“她骄傲自负,满心想着自己,不懂如何爱人,也不知如何领受他人的好意。”

太奴笑笑,叹道:“这么说起来,你少年时候,却和她有些相似。”

温黛不由得瞪了他一眼,说道:“你这老头儿,越老越不正经。”太奴笑笑,说道:“先别骂我,你看她的眼神,恁地倔强,和你当年就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温黛呆了呆,望着姚晴半晌,说道:“可是,可是……”太奴接口道:“可你有我仙太奴,她却没有所爱之人,是不是?”

温黛白了她一眼,默默点头。仙太奴道:“她心中对你尚有依恋,倘若你当真浸她三日,任她还有多少善念,怕也消磨尽了。”

温黛沉默半晌,叹道:“你这老头儿,总是想着人的好处,看不到人的坏处。”仙太奴笑道:“人这东西是个怪脾气,老想着他的好处,说不定他真会变好,总想他的坏处,说不定他真会变坏。更何况天道唯微,善恶无常,有时又怎么分得明白。”

温黛望着他,半嗔半笑:“又跟我说大道理啦。”仙太奴淡然道:“我知道:你怕她合并八图,遗患将来。这个容易,我用‘绝智之术’,将她那段记忆灭去便了。”

姚晴听得又惊又怕,紧闭双眼,不敢去瞧仙太奴的眼睛,嘴里大声道:“师父,八部秘语我已得了七部,若是没了,岂非对不起思禽祖师。”

温黛“咦”了一声,说道:“你得了七部,了不得了。还有哪部没有得到?”姚晴留了心眼,不肯说出玉簪之事,只是道:“还有天部,沈丹虚太奸猾,我费尽心力,也无法得到。”温黛皱眉道:“无怪前些日子,听说沈师弟的儿子要和你成亲,原来又是为了画像。”

姚晴心知师尊不好愚弄,索xing不答,来个默认。温黛气道:“真是不象话,终身大事,也能儿戏么?”姚晴愤然道:“天下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嫁给谁人,不是一样。”

温黛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还有理了,小小年纪,又懂什么男人。也罢,瞧你师公面子,我饶你这次。至于画像秘密,你说的不错,思禽祖师留下八图,自有深意,不可毁在我的手里。”

说罢一招手,孽缘藤翻转,将姚晴抛上岸来。姚晴心中一阵温暖,破涕为笑,说道:“师父,我就知道,你不会当真怪我。”温黛心中既恨且怜,白她一眼,伸手掠起她额前乱发,说道:“我可不是宠着你,我年纪已然不轻,化生之术仍无传人。你无师自通,当真有些天分。我不过是怜才罢了。”说着把她脉门,沉吟道,“奇怪,‘周流土劲’得于先天‘坤卦’,乃是纯yin之气,你的体内怎么却又一股丰沛阳流,难道说,你这点儿年纪,竟然练到至yin反阳的地步。嗯,但又不像,这股阳气并非阳和,却是六爻乘刚之象,若不然,再给你六年工夫每页不能突破长生藤和蛇牙荆,一举达到‘恶鬼刺’的地步。”

姚晴耳中听着,心中却甚明白,知道这股阳流必是当日陆渐注入的大金刚神力,无意中消了自己的天劫不说,还让自己达到‘至yin反阳’的境界,无怪这段时光接连突破瓶颈,连成新招。想到这儿,忍不住问道:“不知怎地,我练到‘恶鬼刺’之后,再也难进一步。后面的‘菩提根’、‘天女花’、‘三生果’,怎么修炼,也不得要领。”

温黛正色道:“你说说,我地部的宗旨是什么?”

姚晴道:“一智一生二守四攻。地部的宗旨是生。”

温黛指着湖畔杂草,说道:“你能让这些杂草开出花l来么?”

姚晴一怔,微微摇头。温黛将袖一拂,姚晴只觉一股洋洋暖流充盈四周,须臾间,满地杂草竞相抽枝、结蕾、绽放、吐蕊,片刻间,草地上多出数十朵小花,赤橙蓝紫,争妍斗彩。

姚晴瞧得痴了,如今已是四五月的光景,有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百花已然凋零,能让落花再生,真是夺天地之造化的奇景。

温黛徐徐道:“化生六变,名如其术,‘长生藤’是痴人大梦,‘蛇牙荆’是毒蛇尖牙,‘恶鬼刺’为地狱诅咒。这三者是痴气、怒气、怨气所钟,修炼者越是心怀怨怒妄想,这三种变化威力越强,你能短短数月登堂入室,一来是你内功精进,二来么,则是你心中满怀怨毒之气,心与气合,正印合了这三变的法意。可惜这三变只是‘化生’的下乘,你天分虽高,却只懂‘化生之术’,没有领悟‘化生之道’。不能练成后面三变,也是理所当然了。”

姚晴呆了呆,问道:“什么是化生之道?”

温黛笑了笑,说道:“方才不是问了你地部的宗旨么?”姚晴恍然道:“难道说,‘化生之道’也在于这个‘生’字。”

温黛点头道:“虽不中也不远矣。‘菩萨根’是慈悲之心,需要广施慈悲;‘天女花’是大爱之形,需要动之以情;‘三生果’是舍身之魂,需要无畏气量,这最后一变,也最艰难,但凡化生高手,一生之中,也只能用上一次。”

姚晴奇道:“那是为何?”

温黛举目凝望长空,悠悠叹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xing长存。这一变是我辈精魂所聚,一旦使出,千木为城,坚不可摧,威力虽大,修炼者却会耗尽浑身精血,一旦用过,也就活不长了。”

姚晴听得发呆,忽听温黛道:“太奴,不能杀她,又不能让她失忆,应该怎么对她才好?”仙太奴道:“带在身边就是。”

温黛点了点头,说道:“也好,省得她仍想着合并八图。方才来的路上听说沈师弟去了,我们和他虽不投缘,但终有一点香火之情,人既已死,也当去祭奠祭奠。”仙太奴道:“今日已晚,明日一早去吧。”

姚晴心中叫苦,暗想方才伤了陆渐的心,又要和他见面,叫人如何搁得下面子,想着暗暗发愁。

她念头虽动,脸上并不流露,仍是嬉笑自若,一路和温黛谈论“化生”。温黛道:“要连成后面三变,不在内力强弱,神通高低,而在心境修养。你若放下仇恨,开阔胸襟,这三变不练自成;若仍是小心眼儿,爱记仇怨,就算你再练一百年,那也没用。”

姚晴听得气闷,轻哼一声,说道:“人生在世,若不能快意恩仇,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温黛瞥她一眼,不觉喟然。

入夜时分,三人在一所客栈住下,温黛与姚晴共宿一室,仙太奴独处外室。姚晴心知和这二人同行,以自己的本领,逞强逃走,决不能够。要么天赐良机,要么便是武功陡进,出奇制胜。心念数转,忽然想到八部秘语,心中泛起一阵狂喜:“我若能合并八图,练成天下无敌的神通,师父师公再厉害,也拦不住我。嗯,师父待我不薄,师公也是难得的好人。我神通一成,也不伤害他们,从容走掉便是。”

想到这里,暂且隐忍,挨到半夜,借口小解,转道床后,燃起红烛,取出那枚玉簪,对着烛光细瞧。那玉簪玉质上乘,被烛光一照,晶莹通透,唯独正中有一丝暗影,细如人发,有似瑕疵。姚晴凝思片刻,双目忽地一亮,拈住暗影上下两端,轻轻旋转,略一尝试,便觉松动,她心头一喜,运劲一拧,簪子应手分为两截。

原来看似玉簪,实则却是空心玉管,上下两截以细密螺纹嵌合,精巧绝伦。姚晴拧开玉簪,定眼一瞧,却是火炭落到冰窖里,冷透了心:玉簪空空如也,并无半点物事。

姚晴犹不死心,又瞧半晌,看不出那玉簪还有别的玄机,又怕过得太久,引得温黛生疑,当下收起玉簪,转回床上,心里却是突突乱跳,再也睡不着了,寻思道:“这玉簪中空,分明藏有东西。沈丹虚临终交给陆渐,这东西必然记载了画像下落。知道玉簪的人不少,宁不空、谷缜、天部劫奴。天部劫奴可以忽略,谷、宁二人却是奸猾之徒,我想到玉簪,他们未尝不能想到。臭狐狸对画像并无兴趣,宁不空却是chui xian已久,但若ying夺,又不是陆渐的对手。只是他那女儿却很难说。宁不空不敢ying夺,便让女儿假扮可怜,向陆渐讨看玉簪,趁机偷走簪中的物事……不错,必是如此……”

姚晴越想越气,心头妒火熊熊燃烧,竟然压过失望之情。一时间辗转床榻,彻夜难眠,先前她还怕见了陆渐,无颜面对,此时却是气势十足,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马飞到得一山庄,抓住那个三心二意的臭小子,叫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次日清晨,三人动身。温黛见姚晴秀目通红,似乎彻夜哭过,心中怜惜,悠悠叹道:“晴儿,你别怕,只要你乖乖听话,再不胡作非为,我也不会害你的。”

姚晴心中别有隐衷,但听了这话,心中却有些感动,默不作声,手拈鬓发,瞧着脚前愁眉不展。温黛心中奇怪,避开姚晴,低声问道:“太奴,你用‘太虚眼’瞧一瞧,看她有什么心事?”仙太奴笑道:“你这做师父的不称职,猜不透弟子的心思,还要我这做师公的偷看么?”

温黛见她神情,恍然道:“难道,难道说她有了心上人了?”仙太奴微笑点头,温黛又惊又喜,凝神看去,姚晴眉间凝愁,目带幽怨。不由心头暗笑:“这丫头如此刁钻,竟也会为情所困?她是心气极高的人儿,也不知何等聪俊的后生,才能让她如此发愁。难不成是沈丹虚的公子?”

师徒二人各怀心事,不久来到得一山庄。莫乙、薛耳正率天部弟子在庄外巡视,看到三人,均是一呆,继而趋步上前,拱手齐道:“小奴见过地母娘娘。”温黛笑道:“好啊,几年不见,你们都还好么?”仙太奴也笑道:“二位小友,只问候地主,不记得我啦?”

哪里会。”莫乙、薛耳一起跪倒,“老先生别来无恙。”仙太奴扶起三人,说道:“免礼,免礼。令主身故,新主人待你们可好?”薛耳咧嘴憨笑:“我们的新主人,可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对我们和气极了。”

仙太奴奇道:“沈丹虚向来心狠,不料他的儿子竟是如此人物。”薛耳忙道:“这个儿子不是过去那个儿子,过去的儿子是个混蛋,现在的儿子却是个好人。”

他说得夹缠不清,温黛夫妇面面相觑,十分诧异。温黛问道:“什么过去现在?难道说沈师弟有两个儿子?”薛耳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这话说来长了……”抓耳挠腮,不知从何说起。莫乙笑道:“让他说,十天半月也说不清楚,地母娘娘、太奴先生,还请入庄说话。”

仙太奴看了他一眼,笑道:“记得你从前总是叽哩咕噜,不敢大声说话,如今可变多了。”莫乙道:“新主人让我做管家,我不大方一些,可就对不起他了。”仙太奴见薛、莫二人谈到新主,均是一脸儒慕,心中越发好奇,颇想早早见到此人,当下笑笑,迈步进庄,姚晴也要跟上,薛耳却狠狠瞪着她道:“小贱人,你又来做什么?”

“大耳贼。”姚晴大怒,一伸手将薛耳耳朵拎住,冷笑道:“你骂我什么?”薛耳耳根欲裂,踮着脚连连呼痛。温黛不悦道:“晴儿,你干么欺负人?”姚晴气道:“师父,你没听到他骂我么?”又质问薛耳道:“你还骂不骂人?”薛耳道:“我不骂人。我骂小贱人。”姚晴面色一寒,目透杀机,温黛却觉奇怪,不知二人怎么结仇,眼见姚晴要下杀手,忙伸出手来,在她腕上轻轻一拂,姚晴立时半条手臂不听使唤,无奈松开薛耳,嗔道:“师父,你怎么净帮外人。”

温黛道:“他骂人不对,你拧人耳朵也不对。”薛耳道:“是呀,小人动手,君子动口,骂人的是君子,动手的是小人。”话音未落,眼前一花,吃了姚晴一记耳光,眼前金星乱进。姚晴冷笑道:“喂,君子兄,小人的耳刮子好不好吃。”说罢还要动手,温黛哭笑不得,好歹劝住,拽着姚晴进了庄子,薛耳捂着脸,在后面连吐口水。

进了灵堂,商清影在座,莫乙上前为双方引见。商清影久闻地母大名,温黛也隐约听说过商清影的身世,此时照面,均觉对方和善可亲,各生敬意。温黛夫妇拜过沈丹虚灵位,寒暄两句,温黛问道:“沈夫人,令郎不在灵堂么?”

商清影道:“他这两日身子欠安,在后面将息呢。”说话间,目光投向姚晴,姚晴心头一跳,无端烦乱起来,目光游弋,不敢与她目光相接。

温黛奇道:“令郎生病了么?温黛粗通医道,去看看可好?”商清影面露难色,欲言又止,终究叹了口气,将三人引入内堂。温黛抬眼望去,堂前古槐老桂,绿yin森森,映得人须发皆碧。堂上一对年轻男子,正在对打双陆,左边一人俊朗风雅,王孙不及,右边那人却是身着布衣,有如农夫村汉,大不起眼。

温黛目光凝注在那俊秀男子身上,暗暗点头:“好聪俊的儿郎。也只有这等男子,才能让晴儿牵挂落泪。”温黛百般皆好,却有个以貌取人的毛病,生平最爱俊秀风雅之辈,一时间,对那左边男子连连打量。

到了堂前,那两人见来了人,双双起身出迎。商清影方要引见,温黛已笑道:“这位便是令郎么?”目光只在俊秀男子身上逡巡。不料那青年拱手笑道:“晚辈谷缜,见过地母娘娘。”温黛奇道:“你不姓沈?咦,你认得我?”

谷缜笑道:“我不姓沈,也不认识前辈,不过前辈这头金发少见的很。再说了,能让姚大小姐服服帖帖的,当今之世,除了地母,还有谁呢。”

姚晴怒哼道:“臭狐狸,你闭上嘴巴,又不会死。”温黛见她二人说话,颇似小情侣斗嘴,心中越发欣慰,忽见那质朴男子亦上前来道:“晚辈陆渐,见过地母前辈。”

温黛眼里只有谷缜,闻言嗯了一声,敷衍还礼。不料仙太奴看到陆渐,双眼徒张,奇光迸出。陆渐但觉那目光有如立锥,直入本心,立时不由自主,凝聚精神,将身一挺,显露“九渊九审之相”。

二人目光相对,神色齐变,众人正不知发生何事,忽觉仙、陆两人脚底生出两股旋风,凝若有质,越转越疾,吹得众人衣发飘动,遍体生凉。温黛不料陆渐貌不惊人,神通如此高强,不觉脸色微变,手握印诀,正要使出“化生”。

谁知就在此时,仙太奴眼内奇光徒然一暗,慢慢淡了下去。他目光淡一分,陆渐身上气势便弱一分,待得仙太奴眼里神色散尽,陆渐也回复了朴质端凝的神气。

温黛瞧得心惊:“遇强则强,已是极高的境界,这少年遇弱则弱,更是不易。难道说他小小年纪,便已能不拘胜负,返璞归真?”沉思间,忽听仙太奴缓缓道:“补天劫手,金刚传人,错不了,山泽二主说的少年,就是他了。”

温黛心中咯噔一下,她深知丈夫的“太虚眼”洞悉几微,善识人物,既如此说法,必不会错,当下忍不住审视陆渐,见他神色茫然,不由问道:“足下近日可曾见过三个人。一个魁梧巨汉,一个瘦小老者,还有一个高高瘦瘦,左眉上方有一点朱砂小痣。”

陆渐露出一丝苦笑,点头道:“我都见过。”温黛脸色大变,失声道:“这么说,山泽二主说得不错。那么你没有死,万归藏也必然活着。”陆渐面红耳赤,支吾道:“他,他不但没死,我一念之差,还助他tuo了天劫。”

温黛脸色惨白,回望仙太奴,眼露惊惶。仙太奴皱了皱眉,摇头道:“崔岳和沙天河自称杀死万归藏,我原本不信。而今看来,大势去也。”

陆渐心中愧疚,忍不住大声道:“二位放心,我放他出来,就不会袖手旁观。”仙太奴注视他片刻,摇头道:“恕我多言,阁下武功虽强,比起那人,怕仍有不足。”陆渐未答,忽听谷缜笑道:“奇怪,你们西城中人,怎么也会害怕万归藏?”温黛看他一眼,心头一动,说道:“你姓谷名缜,难道说是……”说道这里,住口迟疑。谷缜知她心中所想,接口笑道:“地母娘娘猜的不错,先父正是谷神通。”

“先父。”温脸色微变,“谷岛王难道去世了?”

谷缜笑容收敛,轻轻叹道:”他和沈舟虚同归于尽,我已焚化他的尸骨,眼下就在南京城里。”温戴夫妇相视默然。过了半响,仙太奴摇头道:“祸不单行,本想谷神通若在,合东岛之王、金刚传人之力,或许能够克制那人,现如今…咳…"谷缜道:“二位如此忌惮万归藏,莫非和他有仇?”

温叹一口气,说道:“诸位还请入座,前因后果,容我夫妇细细说来。”

众人入厅坐定,姚晴悄立温黛身后,看到陆渐目光投来,不觉心中暗恼:“你这三心两意的臭贼,若不是师父在此,非打你十个耳刮子不可。”想着紧攥拳头,冷冷淡淡,目不斜视。陆渐见她如此冷淡,不觉灰心之极:“她待我真是比冰霜还冷。”

温黛沉默半晌,定住心神,说道:“思禽祖师坐化之前,曾与八部盟誓:‘西城之主由八部公选,十年一换,违背者,八部可共击之。’故而历代城主,大多品行高洁,深得人心,至于务工,未必就是西城第一。但到了万归藏这儿,突然一变,他自恃武功,违背祖训,杀害公选城主,强行统领八部。是以八部之中,除了天部,其余七部都是貌似臣服,心中气愤,只因为敌不过他的神通,忍气吞声罢了。而这武力夺权的先例一开,各部的奸邪之徒也都动了心思,不惜伤天害理,修炼某些禁术。尤其几个水部弟子枉顾天理,修炼水魂之阵这等恶毒神通,被人察觉,告到万归藏那里。”

“依照前代规矩,惩戒这几个不肖弟子,警示其余,也就够了,谁想万归藏为了立威,不问青红皂白,竟然将水部弟子残杀殆尽。如此一来,其他六部人人自危,只因畏惧周流六虚功,心里害怕,也不敢当真如何。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明白,周流六虚功纵然厉害,却又个极大的祸胎,并非人人都能免灾。当年思禽祖师之所以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而不合并传授,并非祖师不愿,而是不能。因为这种武功十分奇怪。周流八劲,虽然相生,亦是相克,驾驭得当,八劲相生,所向披靡,驾驭不当,八劲相克,则会祸害自身,死无葬身之地。两百年来,多有弟子试练这门神功,但往往练到两种内劲,便遭反噬,要么水火相煎,要么风雷互击,要么天地反复,总是死的凄惨无比。万归藏之前,也只有一位燕然祖师练成山、泽、水、风四劲,但在修炼周流电劲时,却不慎引来天雷,粉身碎骨,化为飞灰。”

谷缜道:“难道思禽祖师就没有留下驾驭八劲的心法?”

温黛略一迟疑,说道:“留是留了。”谷缜道:“既然留了,怎会无人练成?”温黛叹道:“这心法虽说留了,却和没留一样,因为这心法只得一字。”谷缜奇道:“一个字?什么字?”温黛道:“一个谐字。”谷缜浓眉一挑,若有所思。

温黛道:“自古以来,不知多少西城弟子对着这个谐字想破脑袋,却没有一个人能够领悟

其中真意。也不知万归藏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堪破谐字奥妙,练成八劲。做城主之初,他

手段虽狠,通身却又一种从容自如、无懈可击的气势,叫人痛恨之余,又生敬畏。然而他

杀人越多,xing情也越发古怪,忽而从容温和,忽而残暴不仁,春温秋肃,判若两人。而让

人最吃惊的还是他的ye心,起初他召集部众,打的是‘灭掉东岛’的旗号,大败东岛后,

他却并不知足,下令火部大造火器,又以兵法约束各部,还说:‘大明天下是思禽祖师送

给朱洪武的,天道无常,姓朱的做了这么多年,也当让给别的人来坐一坐了。’又说:‘

东岛是家恨,思禽祖师和洪武帝的恩怨却是国仇,祖师含恨而终,我们这些后辈弟子,岂

能无所作为?’”

“听他这么说,大家无不惊恐,但看到水部狭长,又怕一旦反对,便有灭顶之灾。就在大

家无计可施的当儿,忽然来了机会,那一年,万归藏打败和尚回山,料是那场赌斗引发了

天劫,会议时他突然流露痛苦之色,当时除了沈舟虚和水部,六部首脑都在,大家瞧在眼

里,均不作声,就我心直,问了一句,不想万归藏暴怒起来,将我赶出掷枕堂,这么一来

,各部首脑还不心领神会么?到得次日,万归藏大集部众,誓师东征,说要一举灭绝东岛

余孽,不料刚说完这句话,他忽地躺倒在地,双手抱头,癫痫也似颤抖起来,六部高手见

状,不约而同,一齐使出平生绝招。万归藏来不及抵挡,就被打了个粉身碎骨……”

陆渐吃惊道:“既然如此,他怎么又还活着?”

“如今看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yin谋。”温黛叹道,“若我猜得不错,万归藏事先算到天劫,也知道西城各部貌似臣服,内怀忌恨”

等到天劫当真发作,自己就算上天入地,也难逃活命。故而想来想去,让他想出一个极险的法子,在天劫未发之时,先将一具和自己形貌相仿,衣衫相同的尸首埋在脚下,然后假装天劫发作,诱使各部高手围攻,他那时神通仍在,趁着水火齐至、飞沙走石的当儿,巧用手段,将各部神通引导那具尸身上,自己则趁着混乱土遁逃走,从此隐居深山,安心应付天劫。各部看到衣衫碎片、血肉残骸,都以为这个大祸害死在自己手里,欢喜之余,哪里会想到其中玄机。也因此缘故,万归藏才借口监视东岛余孽,不让沈师弟参与集会。沈师弟对他至为忠心,人又极聪明,一旦发觉万归藏有天劫发作的征兆,必会设计防备我们,如此一来,万归藏可就假死不成了。但也因为这一破绽,引起了山泽二主的疑心,崔沙二位师弟最恨万归藏违背八部公选,一旦起疑,便满天下查证……”说道这里,想到二人功败垂成,不觉住口,长长叹气。

陆渐颓唐道:“只怪我不当心,创下大祸。”温黛摇头道:“这也不能全然怪你,万归藏待人好时,无所不至,狠辣起来,也是天下少有。你只看到他温和的样子,必然将他当作好人。”

温黛还未回答,谷缜已经笑道:“制人而不制于人。万归藏处于天劫之中,xing命攸关,又怎会将小命交到别人手里?”温黛点头道:“说得极是。”姚晴涨红了脸,冷哼道:“就你聪明,都是瞎猫捉死耗子。”温黛想到前途难料,神色黯然,仙太奴伸出手来,握住她手,苦笑道:“黛娘,别犯愁了。是躲祸不过,操心也是我用。你我活到这把年纪,尽也够了,万归藏要算旧帐,咱们将命给他就是。”

这话说得十分泄气,姚晴听到,越发气闷,她一心收集画像,便是要练成神通,威震西城,报仇雪恨,但眼下情形,万归藏和西城七部均有深仇,他一报仇,哪还轮得到自己威风。况且此人一出,“八图合一”固然还未绝望,“天下无敌”,却是多出老大一个疑问。

他越想越气,不由怒视陆渐,心中气苦:“都怪他不分青红皂白将那姓万的怪物放出来。唉,我真命苦,这辈子怎么竟会遇上他?这个傻子,真是我命里的魔星!”

陆渐放出万归藏,惹来种种麻烦,心中本已憋闷,忽又见姚晴小嘴出自沧海吧微抿,冷冷看来,目光凛冽中带来一丝轻蔑,陆渐更觉心如针刺,难受至极。

这时间,忽听谷缜笑道:“大家先别发愁,万归藏虽然厉害,但也并非全无对付他的法子。”众人闻言,心中大喜,齐声问道:“什么法子?”

谷缜笑了笑,说道:“万归藏算不算天下无敌?”温黛道:“还用说么?”谷缜道:“万归藏固然天下无敌,但有一样东西,也是天下无敌。”

温黛一愕,心念数转,皱眉道:“你是说‘八图合一’?”谷缜笑道:“不错。”目光一转,凝注在姚晴身上。姚晴这一气非同小可,啐道:“臭狐狸,你瞧我作甚?”谷缜起身拱手,笑道:“恭喜大美人,贺喜大美人。”

任他如何极口谩骂,也比这么恭恭敬敬叫姚晴安心。见他如此作派,姚晴心头一慌,暗想这小子笑里藏刀,必然没有什么好事,不自觉后退半步,妙目连转,说道:“我有什么好恭喜的?臭狐狸,你有屁就放。这么假惺惺的,叫人恶心。”

谷缜盯着她,皮笑肉不笑:“有道是‘八图合一,天下无敌。’恭喜大美人合并八图,将来不久,便要天下无敌了。”

姚晴一愣,大声道:“你胡说,我哪儿合并八图了。”

“不承认么?”谷缜道,“那我就来所说,说得不对,你就摇头,说得对,你就点头。”姚晴冷哼一声,道:“好呀,你所说看。”谷缜笑了笑,说道:“你从西城偷出地部画像,对不对?”姚晴点了点头。谷缜又道:“在翠云古寺,你挟持仙碧,逼迫风、雷二主,得到风、雷二部画像,是不是?”温黛闻言,瞪视姚晴,姚晴面皮发烫,但事实确凿,仍是点头。

谷缜笑道:“水、火、山、泽四部画像落到宁不空手里,宁不空将画中秘语传给陆渐,陆渐又转授给你,是不是?”姚晴冷哼一声,说道:“怎么算起来,就只有七部呢!”

“别忙。”谷缜摆手道,“沈舟虚将天部之主传给陆渐,天部画像代代相传,那么昨天傍晚,你找陆渐又做什么?”姚晴一愣,暗恨陆渐将此事泄漏出去,狠狠瞪他一眼,咬着朱唇,一言不发。谷缜微微笑道:“大美人,怎么不说话啦?你找陆渐到底作甚?”

姚晴面色涨红,大声道:“我找他作甚,与你有什么相干?”谷缜嬉笑如故,温黛目光却变严厉,说道:“晴丫头,敢情你又在说谎,天部画像,你已经拿到了吧?”

姚晴急道:“我才没有。”温黛怒哼一声,玉手挥出,姚晴不及抵挡,便被点中心口“膻中”。温黛探出她怀,搜到那枚玉簪,动容道:“这是天部之主的信物,什么时候落到你手里?”姚晴心虚,低头不语。

温黛轻哼一声,定眼审视玉簪,仙太奴忽道:“这簪子是空的。”温黛目光微凝,转头向陆渐道:“沈师兄当真将天部之主传给你么?”陆渐叹道:“不错。”温黛道:“既然如此,这部主信物,你怎能轻易给人?”陆渐满面羞赧说道:“这个,我,我,她,她……”但这其中牵涉儿女yin si,众人之前,怎么也难出口。

温黛察言观色,猜到几分,心中好一阵失望:“难道他才是晴儿的情侣?晴儿那么娇气挑剔,所爱之人理应聪俊机灵,怎么恁地木讷呆气?更怪的是,沈师弟深谋远虑,临死前怎么犯了糊涂,竟将西城智宗之位,托付给一个智力平庸之辈?”她百思不解,将玉簪交给陆渐,说道:“你瞧瞧,里面的东西可曾丢失?”

陆渐接过玉簪,目视姚晴,见她神色气恼,不由大感迟疑,谁料谷缜伸手抢过玉簪,轻轻旋开,笑道:“空的。”将中空玉管示与众人。

温黛越发气恼,盯着姚晴道:“里面的东西呢?”姚晴又气又急,叫道:“里面什么都没有的。”温黛秀眉挑起,喝道:“你这丫头,还要撒谎?再不说真话,休怪我不客气。”姚晴眼圈儿一红,大声道:“师父,你若不信,就杀了我吧。”温黛厉声道:“还要嘴ying?”心中怒极,抡起手来,重重打她一个耳光,姚晴面颊火烧,心中更是委屈,眼鼻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陆渐见状吃惊,方要起身,肩头却被谷缜按住,只听他笑道:“姑娘何苦生气,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温黛不解道:“开什么玩笑?”谷缜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寸许长的纸卷,笑嘻嘻地道:“簪里的物事在这儿呢。”姚晴一瞧,气疯了心,大声道:“死狐狸,你,你故意冤枉我的?”温黛也是不悦,说道:“足下这是什么意思?”

谷缜道:“我也没什么意思,只想让大美人吃吃苦头,好叫你知道,你让别人难过,我自有法子,叫你加倍地难过。”姚晴听到这话,方知谷缜竟是为陆渐出气来的,一时羞怒交集,转眼瞪向陆渐,这一瞪,愤怒中却又生出一点儿宽慰:“敢情他并没将簪里的物事送给宁姑娘,我却是错怪了他。”想到这里,怒气稍平,隐隐多了几分歉疚,但这歉疚也不过一霎工夫,想到陆渐将簪内物事给了谷缜,却将空簪送给自己,又觉气愤难平。

谷缜摊开纸卷,笑道:“祖师八图,大美人以得七幅,加上这条天部密语,今日便可八图合一。”他将眼一抬,注视温黛,笑道,“地母娘娘以为如何?”温黛皱眉道:“据我猜测,八图合一,未必就是神通。”谷缜道:“是否神通暂且不提,但冲这‘无敌’二字,不妨瞧瞧,说不定能够找到对付万归藏的法子。”

温黛和仙太奴对视半晌,均不言语,谷缜笑道:“姚大美人,看你的了。”姚晴恨他入骨,撅起小嘴,神气冷淡。谷缜笑道:“你不原八图合一?也罢,这张纸条我撕了便是。”将纸条一揉,便要撕毁。

姚晴辛苦得来七图密语,没了天部密语,必然前功尽弃,当下按捺不住,急声道:“且慢。”谷缜当即住手,笑嘻嘻地道:“大美人果然舍不得。”

姚晴和他斗智,处处都落下风,心中气急,冷冷道:“你真要我写出那七条密语?”谷缜道:“不错,不错。”姚晴道:“你是做生意的,以一换七,太不公道了吧?”谷缜笑道:“帐不可这么算,算起来你也是以七换八,多赚一条,不算亏本。”

姚晴恨得牙痒,心想自己为了这七条秘语出生入死,费劲心机,事到临头,却被谷缜不劳而获,占尽便宜。然而八图合一,缺一不可,姚晴纵然恨怒,权衡之下,也唯有如谷缜所说,以七换八,才是明智之举。

戚继光喜获绝世教头、无双军师,练兵所需巨款从何而来?

鸳鸯阵初露锋芒,千古名阵能否当的起经世一击?

东西财神千里相会斗宝,财神指环最终落入谁手?

第25卷 东西商站之卷

练兵

戚继光道:“我近日在外练兵,兵没炼成,未能出战。”顿了顿,又道,“二弟,你还记得当日我兵败之后,与你说的话么?”陆渐道:“记得。你说了外省多有弊端,要根除倭寇,非得本乡本土的父子兵不可。”

“然也。”戚继光笑道,“承蒙胡总督与沈先生采纳此策,近日与我钱粮,前往义乌召集本乡百姓,训练一支子弟精兵。”

陆渐精神一振,问道:“有多少人?”戚继光道:“三千有余。”陆渐皱起眉头,说道:“可惜,太少!”

“不少了。”戚继光哈哈大笑,“兵不在多,贵在精练。古时有一位将军,只率三千人马,十四旬平三十二城,历四十七战,所向无前,吓得百万敌军,望风而逃。”

“名军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谷缜郎声吟罢,笑道,“戚将军说的可是白袍陈庆之?”

“正是。”戚继光喜出望外,“谷老弟也读史书么?”陆渐奇道:“白袍陈庆之是谁?”谷缜道:“他是南北朝名将,擅长用兵,爱穿白袍,横行河南之时,敌军一见白袍,便会逃之夭夭。”

“元敬不才,也愿效慕古人。”戚继光慨然道。“三千丁勇虽少,但若训练得法,荡平倭寇,绰绰有余。”

谷缜一转眼珠,忽地笑道:“既然如此,戚将军不在义乌练兵,到南京来作甚?”戚继光微微苦笑:“我来南京,是做叫花子呢。”陆渐奇道:“这话怎讲?”

戚继光道:“胡总督请来的饷银,只有二千多两,别说作军饷不济,就是兵器盔甲也置办不起。如此下去,这练兵之举,必成泡影。我来南京,就是为讨钱来的。方才见过胡总督,他也犯愁,说是今年闹灾荒,银钱短缺,人人都老要银要饷,给我的多了,别的将领必然记恨,况且练兵之事,成效未着,多拨银子,其他人必然不服。总之话说了一大堆,钱却没给一文,看来这一趟我只有空手而回了。”

谷缜听到这里,哈哈大笑。戚继光皱眉道了:“足下何以发笑?”谷缜笑道:“我笑这大明朝的官儿,做得真是有趣。清客总督、叫花子参将,肥了中间,苦了两头。”

戚继光道:“此话怎讲?”谷缜道:“胡宗宪和沈舟虚都是明白人。练兵是长远之计,关系国家安危,他们岂能不知?是以给你的粮饷必然只多不少,决计不只二千两,只不过总督府拨下来,都司、佥事、镇抚、知事、总兵一干人,大雁眼前过,岂能不拔毛?不但要拔,一根也不能少。这些还只是常例,另有一些不常之例,掌管文书的都是师爷幕僚,写账簿的时候,大笔一挥,几十两的零头老实不客气都进了自家口袋,这么七折八扣下来,十两银子,落到将军手里,能有二两三两,也算不错了。”

戚继光往日不曾独当一面,故而也不太明白军需财务,此时听谷缜这么一说,不由恍然大悟,重重一拍桌案,怒道:“如此贪贿,胡总督就不知道么?”

谷缜摇头道:“胡宗宪何等精明?他不是不知,而是全知。只可惜官场这地方,知道的越多,忌惮就越多。他那些下属,人人都有后台,看似一个小官儿,说不定就是尚书的同年、阁老的门生、王爷的奴才、御史的连襟,从你这扣来的钱,十有八九都上缴进贡去了。胡宗宪追究起来,还不满朝树敌么?所以事到如今,也没奈何,唯有假装糊涂,跟你打马虎眼儿。”

陆渐皱眉道:“这事胡总督欠考虑了,为何不直截了当拨给大哥?”

“你有所不知。”谷缜道,“这朝廷虽乱,军饷拨发却自有一套规矩,须得自上而下,层层转拨,层层监督,以防有人拥兵作乱。你说,自古打仗打的是什么?兵法?谋略?非也,非也,打的都是钱粮。当皇帝的用兵打仗,不必亲临战阵,只需握住银根粮道,就能运筹帷幄,遥制万里。胡宗宪政敌不少,若不按规矩办事,直截了当把军饷拨给戚将军,今日拨了,明日就有人给他扣一顶‘养兵自重’的大帽子。”

陆渐倒抽一口凉气:“倘若这样,还怎么带兵打仗?”谷缜站起身来,叹道:“官场文章不好做,做事的时候,绕过官场,往往能够事半功倍。唉,这句话我实不愿说,若是沈舟虚还在,以他的幕僚身份,此事必然好办。但他这么一死,胡宗宪不啻断了一臂,将来官场之上,必然多出无数凶险。”他说到这儿,见戚继光目含愁意,当下顿了顿,笑道:“大明官场积垢纳污,层层相连,就似一张无大不大的蜘蛛网,触一发则动全身。戚将军得有今日,凭的是世代军功,对于这些牵扯,或许不甚了然。是了,将军手上还有多少银子?”

戚继光道:“二百多两。”谷缜道:“我有一个法子,戚将军愿意采纳么?”戚继光道:“什么法子?”谷缜道:“戚将军这二百两银子交给在下,在下拿到生意场上周转周转,为你凑足军饷如何?”

“好啊!”戚继光惊喜道,“但不知要周转多久?”谷缜笑道:“不久不久,但将军须得答应我两件事,若不然,这生意就做不成了。”戚继光道:“请讲。”谷缜道:“第一件事,我如何周转银钱,将军不得过问。”戚继光想了想,说道:“这个容易,但须不违国法。”谷缜笑道:“《大明律》虽漏洞百出,我要想违背,也不容易。”

戚继光听得一愣,谷缜不待他明白过来,笑道:“如此将军答应第一件事了?”戚继光只得点头。谷缜道:“第二件事,则是让我做你的军需官,贵军一切兵器粮草,全都由我购买,无论好歹,将军都要接纳。”

戚继光失笑道:“戚某如今光杆一个,只要是粮草兵器,无不笑纳。”

“成了。”谷缜一击掌,笑道,“戚参将何时返回义乌?”戚继光道:“军务甚多,今日便要动身。”谷缜站起身来,说道:“很好,陆渐,咱们也今日动身,去瞧瞧戚将军的新兵。”

陆、戚二人同时一惊,陆渐道:“这样急么?”谷缜神色一肃,颌首道:“急,十万火急。”陆渐瞧他一双眸子清亮如水,神采焕然,霎时间心领神会,点头道:“好。”戚继光听这对答奇怪,颇为疑惑,但一想到二人愿往义乌,欣喜之情又盖过疑心,当下拍手笑道:“好,好,若得二位相助,何愁功业不成。”说罢又是大笑。

陆渐忽地皱眉道:“谷缜,走之前,要和妈说一声。”谷缜道:“你只说出趟远门,再布置天部高手看守山庄,至于这方圆百里,我已安插许多人手,眼下暂可无忧。”陆渐心知谷缜这般安排,是唯恐树下大敌,危及母亲妹子,只不过,此行若是当真落败,后果却是不堪设想。

于是二人同向商清影告辞,谷缜谈笑自若,陆渐的心思却是刻在脸上,商清影看出必有大事发生,口中却不挑破,只反复叮嘱二人一路小心,留意寒暖。

陆渐安排好庄中守卫,但因“黑天劫”之故,劫主劫奴不能久离,故而五大劫奴俱随他同行。陆渐心虽不惯,“有无四律”却违背不得,只得带上五人。

离庄之时,商清影一直送到庄外数里,陆、谷二人好容易才将她劝住,策马走出数里,陆渐回头望去,仍见道路尽头那道素白身影,倚着一株柳树,遥遥挥手。想到此行凶险,这次分离或是永诀,陆渐心中一痛,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谷缜知道他的心思,一时间也收敛笑意,轻轻叹一口气。戚继光均都看在眼里,但他xing子深沉,不爱说三道四,二人不说,他也不问。

南行路上,长空如洗,极目皆碧,盛夏绿意仿佛延伸到天边。三人一路奔驰,挥鞭指点沿途胜景,谈笑不禁。戚继光文武双全,辩才无碍,谷缜博学广闻,口角feng liu,两人对答诙谐,机锋迭起,陆渐话语虽少,但谈到大是大非,却往往能一语中的,引得众人会意微笑。

驰骋良久,暮烟四起,苍山凝紫,衔着半边红日,一条江水被暮色浸染,涌血流金,凛凛江风吹得岸边花草摇曳开合,如嗔如笑。戚继光既得知己,又获强援,心中快慰,见这佳景,雅兴大发,不禁朗声吟道:“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

“好个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谷缜赞道,“这两句沉郁顿挫,真有杜工部的遗风。”

戚继光与他交谈多时,大致明白了他的xing情,当下笑道:“你只说后两句,前两句怕是不入法眼。”谷缜摇头道:“前两句不是不好,但有些奴才气。”戚继光道:“为臣死忠,为子死孝。难道说一提到‘主情’二字,便有奴才气么?”

谷缜道:“我相信天道至公,天生万民,本来平等,上下尊卑,不过是后天所致,谁又生下来就比谁强了?皇帝老儿一张嘴巴两只耳朵,我也是一张嘴巴两只耳朵,不见他比我长得多些。”

戚继光皱眉道:“谷老弟这话虽说新颖,却有些大逆不道。”谷缜笑道:“就是大逆不道,嘉靖老儿贵为天子,兴土木,求神仙,炼金丹,yin童女,信任宵小,骄奢yin逸,闹得官贪吏横,民不聊生,上逆苍天好生之德,下逃祖宗守业之道,也可算是大逆不道呢。”

谷缜虽是诡辩,谈的却是时事,戚继光竟是反驳不得,不由默然半晌,说道:“皇上虽然不好,百姓却是无辜,元敬生为臣子,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谷缜点头笑道:“天底下的官儿倘若都和将军想的一般,皇帝老儿就算尾巴翘到天上,那也无所谓了。”戚继光摆手道:“惭愧。元敬十七岁领兵,征战沙场十余年,北方鞑虏肆虐,南方倭患如故,空负报国之志,却无报国之才,真是惭愧。”

谷缜笑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志者帅也,才者军也,三军易得,一帅难求。将军已有报国之志,何愁没有报国之才?区区倭寇,跳梁小丑,弹指可平,何足道哉。”

戚继光双目一亮,笑道:“谷老弟,你风骨特异,倘若投身仕途,必能成为国家栋梁。”

“免了。”谷缜笑嘻嘻地道,“要做大明的官儿,先得写八股,考进士,那些之乎者也,想想都觉头痛,要我在纸上写八股,不如让我在墙上画乌龟呢。考武举嘛,骑马射箭也不是我的专长,一马三箭,箭箭落空。我还是做我的陶朱公,买东卖西,走南闯北。不过呢,这也不是最要紧的。”

戚继光道:“哦,那什么才最要紧?”谷缜道:“最要紧的是,我大好男儿,自当纵横四海,无拘无束,怎能自甘堕落,去做皇帝老儿的狗腿子?”戚继光不禁苦笑:“老弟这一句,可将我也骂了。”谷缜道:“戚兄是戚兄,皇帝是皇帝,我宁可做戚兄的军需官,也不做皇帝的狗腿子。”戚继光失笑道:“老弟真是少年意气。”

高谈阔论,不觉光yin流逝,入夜时分,一行人觅店宿下。用罢晚饭,谷缜正在喝酒,忽见五个劫奴探头探脑,在门口张望,不觉笑道:“你们做什么?”

五人忸怩而入,忽地齐齐跪倒,唯有燕未归略有迟疑,但也被秦知味拉倒。原来五人私下商议,当初为沈舟虚出力,和谷缜实有杀父之仇,而今换了新主,陆、谷二人交情如铁,谷缜对五人却很冷漠,倘若想报私仇,略使手段,五人就算不死,也难免黑天之劫。在山庄时,五人对谷缜尚有回避余地,而今一路随行,欲避不能,惊惶之余,决意来向谷缜请罪。

谷缜瞧见五人模样,猜到他们心中所想,问到:“你们害死我爹,怕我报仇吗?”五人连连点头。谷缜道:“犯法有主有从,主犯已死,从犯从宽,况且你们身负苦劫,不能自主。也罢,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五人听见,脸色发绿。谷缜扫视五人,挥手笑道:“别想岔了。我说的活罪,是陪我喝一顿酒。”当下叫来五坛烈酒,笑道:“一人一坛,喝完了,大家一笔勾销。”

五劫奴均不善饮酒,此时无法,只得各领一坛,苦着脸饮下,加上谷缜殷勤相劝,不多时,五人醉得一塌糊涂,燕未归登墙翻梁,满屋乱飞;莫乙高声背诵《大藏经》、薛耳用“呜哩哇啦”大弹艳曲;苏闻香鼻子贴着地皮,边爬边嗅;秦知味则伸出舌头,将碗筷舔得干干净净。谷缜在一旁拍手大笑,连哄带赞、助长其势。直待陆渐听得吵闹,前来制止,才将五人带回歇息。

次日起来,五名劫奴宿醉未消,头痛欲裂,愁眉苦脸,跟在三人后面。谷缜却是说到做到,经此一醉,和五人嫌隙都消。秦知味和谷缜本是故交,当先重叙旧好,无话不谈,其他四人见状,也各各释然,更被谷缜天天拉着喝酒,稀里糊涂几天下来,还没到义乌,五人两杯酒下肚,和谷缜比亲兄弟还亲了。是夜抵达义乌,次日早晨,戚继光召集部众,在东阳江边列阵点兵,只见清江如练,长空一碧,远方白云青峰,森然如城池耸峙。江岸上一带平沙,黑压压站立三千将士,鼓声雷动,旗帜飞扬,戚继光令旗一挥,呼声冲天,有如一阵雷鸣,激荡山水。

陆渐定眼细看,阵中除了军官穿戴甲胄,士兵都是农夫打扮,皮肤黝黑,衣不蔽体,脚下蹬着草鞋,手中拿着木棒竹枪。装备虽然简陋,阵势却极齐整,一呼百应,丝毫不乱。陆渐、谷缜瞧在眼里,均是暗暗点头。

戚继光点兵已毕,向陆渐道:“这些军士多是附近矿山采煤的工匠,质朴有力,甚有纪律。这些日子,我依照东南地势,对比倭人战法,想出了一门‘yin阳’阵法,二弟要不要见识见识?”

陆渐笑道:“求之不得。”戚继光一笑,扬声道:“王如龙。”阵列中应声走出一个汉子,个子中等,但体格壮硕,双目有神,直如吞羊饿虎,浑身是力。

戚继光盯着他,似笑非笑,说道:“王如龙,你平日自以为力气大,武艺精,谁也瞧不起,是不是?”

“哪里话?”王如龙咧嘴直笑,“我这辈子也有一个瞧得上的,那就是戚大人您了。”他这一开口,嗓子洪亮,铜钟也似。谷缜不觉莞尔,心道:“这厮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

但听戚继光道:“你先别说嘴,今天我请来了能人,你有没有胆子跟他较量?”王如龙道:“好啊,我王如龙本事不大,却有胆子。”戚继光转头向陆渐笑道:“你瞧他这狂态,代我好好教训教训。”

王如龙觑着陆渐,嘴里不说,心里却犯嘀咕:“这少年貌不惊人,瘦瘦弱弱,能有什么本事?”当下解开衣衫,摩拳擦掌。戚继光道:“你做什么?”王如龙奇道:“不是要较量吗?”戚继光道:“较量是真,却不是一个对一个,你领十个弟兄,摆好yin阳阵。”

王如龙一呆,蓦地叫道:“什么?十一对一,还用阵法?”戚继光道:“不错。”王如龙一跳三尺,哇哇叫道:“不行不行,这不公平。”戚继光皱眉道:“你小子不知厉害,少说废话,还不领命?”

军阵中议论纷纷,嗡嗡声一片。王如龙瞪着陆渐,两腮鼓起,蓦地将头一甩,大声道:“戚大人,小的有个请求。”戚继光将脸一板:“军法如山,你敢违抗?”王如龙脖子梗起,说道:“您不答应,砍我脑袋便是。”戚继光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也罢,你有何条件,且说一说,若没道理,瞧我砍不砍你脑袋。”

王如龙指着陆渐道:“我要和他比气力,他胜了我,我就带兄弟和他打。”

“比气力?”戚继光道,“怎么比法?”王如龙咧嘴笑道:“筑石塔,谁高谁赢。”此言一出,群声哗然,三千多人,尽都拍手鼓噪,纷纷叫道:“对,对,筑石塔,筑石塔。”千人同声,势如滚雷。

戚继光始料未及,微微皱眉,回望陆渐,陆渐尚未答话,谷缜已说道:“比就比,山不比不高,水不比不深。”陆渐本来不愿太露锋芒,但谷缜如此一说,不便和他相左,只好点一点头。

王如龙tuo guang上衣,露出虬结肌肉,大步走到江边,江水数百年侵蚀,将岸边石崖切割破碎,石块大大小小,散落岸上水中,大者千斤,小者也有百斤左右。

王如龙走到一块比人还高的巨石前,一沉腰,沉喝一声,巨石应声被他扛了起来。军中彩声轰响,陆渐也是动容,寻思:“这巨石怕不有千斤上下,此人气力好生了得!”

王如龙走了七八步,将巨石稳稳放在岸边,转身又扛来一块较小石块,垒在巨石之上。一时间,来来去去,连垒三块,三石相叠,笔直如塔,比王如龙双手举起还要高出两尺。这时间,只见王如龙抱起一块四五百斤的巨石,走到塔前,马步一沉,嘿地吐气开声,双臂向上一抬,那块巨石高高飞起,啪嗒一,搁在石塔顶端。

“乖乖。”谷缜吐出舌头。“这一下可不是天生的本事。”陆渐微微点头,心道:“这位王将士内外兼修,竟是一位武学高手。”

说话间,王如龙又抱来一块巨石,向上一托,又将那石块高高抛起,啪嗒一声,叠在石塔之上。要知道,扛抱巨石,凭的或是本力,但将巨石抛在半空,一半凭的是气力,另一半凭的则是腰胯胸腹的内力巧劲,更难得的是,石块抛起后,不高不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石塔顶端,抑且方位轻重无一不巧。若不然,搁得偏了,石块不稳,势必滚落,抛得低了,必然碰着下方石块,撞垮石塔。是以王如龙一抱一托看来轻易,谷缜、陆渐却是行家,一眼就看出其中奥妙,心中不胜惊奇。

一时间,只见王如龙不住托送巨石,将那石塔越垒越高,半晌工夫,已然高及四丈,笔直耸立。但石塔越高,托送石块越发不易,稍有偏差,便有坍塌之患,是以王如龙所抱石块越来越小,由四百来斤减为一百多斤,托送起来也更加吃力,渐渐汗如雨下,面色血红,额上青筋贲张,突突直跳。

第九块巨石刚刚垒罢,王如龙脚底踉跄,后退两步,一跤坐倒,说道:“就这样啦,我不成了。”众人惊佩万分,纷纷鼓掌喝彩。王如龙瞥着陆渐,意带挑衅。戚继光也望着陆渐,嘴里不言,眼里却有担忧之意。

陆渐不动声色,走到石塔近前,笑道:“借如龙兄石块一用。”不待王如龙答话,默运大金刚神力,双掌齐推,咔的一声,垫底巨石急如弹丸,跳将出去,上方塔身猝然下沉,但却不摇不晃,纹丝未动。

这一下惊世骇俗,王如龙两眼瞪圆,脸色大变,其他军士更是目定口呆,偌大操场,落针可闻。

喀的一声,陆渐双掌再推,垫底巨石再度跳出,上方石塔依然未动。一时间,只看陆渐搓骨牌也似,将下方巨石一一推走,那石塔由下而上,眼看见矮,最终九块巨石分落九处,重新散开。

“石块借到。”陆渐说道,“小子献拙,也来垒一座石塔。”当下抱起最小最轻的石块搁在地上,再将次轻者垒在其上,之后石块逐次加重,恰与王如龙相反,王如龙垒塔,石块下重上轻,下大上小,十分稳当,陆渐却是上重下轻,上大下小,直将王如龙所垒石塔颠倒过来。那塔越筑越高,伸臂不及,陆渐便用王如龙的法子,抱起巨石,托上塔顶,然而一块大过一块,一块重过一块,比起王如龙难了何止十倍。先前王如龙筑塔之时,每托上一块巨石,众将士便出声喝彩,这时候却是人人屏息,鸦雀无声,望着巨石飞起,无不惊心动魄,喘不过气来。

陆渐将“大金刚神力”融会“天劫驭兵法”,神力巧劲无不登峰造极,此时巨石嵌合,丝丝入扣,既快且稳,层层叠高,不多时,陆渐双臂一送,第九块千斤巨石有如飞来山峰,腾起数丈,啪嗒一声,沉沉压在塔顶,整座石塔看起来就如一把倒立石锥,将垫底石块深深压入土里。这时间,众将士才算还过神来,掌声雷动。戚继光走到陆渐身前,拉住他手,仔细打量半晌,笑道:“二弟,你这本事,真乃神人也。”

陆渐面皮发烫,忙道:“哪里,说好了筑石塔,谁高谁赢,如今都是九块,我不算赢,如龙兄也不算输……”话没说完,王如龙已跳起来,连啐两口,叫道:“屁话屁话,我说谁高谁赢,那是下面大,上面小,正着垒塔,公子爷这么上面大,下面小的筑塔本事,我王如龙万万不及。”说罢磕头便拜,陆渐忙将他扶住,说道:“如龙兄,你拜我作甚?”

王如龙道:“公子爷你不知道。我小时候遇上过一个华山道士,他传了我两月功夫,后来有事离开。临走时曾说,他这功夫叫做‘巨灵玄功’,出自玄门,只要用心修练,十年后必能力大无穷,罕有敌手,只不过,将来若是遇上会“大金刚神力”的传人,千万不可逞强,定要恭恭敬敬。公子爷如此了得,想比就是金刚传人了。”

陆渐听得惊讶,点头道:“不错。”王如龙大喜过望,又要磕头,却被陆渐挽起,笑道“如龙兄,有话将来再说,军令如山,我还是见识你的yin阳阵法吧。”

王如龙精神一振,从人群里拖出一根长大毛竹,竹子上密密层层,布满枝丫。另有两名军士出列,共持一根毛竹,与王如龙势成犄角,毛竹之前,均有军士手持木盾木刀,毛竹之后,各有两支竹枪,一支镋钯。阵势以毛竹为首,左右展开,形如飞鸟展翅。

谷缜一瞧。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戚继光听到,回头道:“谷兄弟笑什么?”谷缜笑道:“这阵法威力不知如何,但这样子么,真是不大好看。”戚继光笑道:“谷兄弟有所不知,凡事实用必不美观,美观则不实用,这阵法看着虽丑,却很有用。”谷缜跷起大拇指,赞道:“好个实用则不美观,美观则不实用,这两句话,真是千古格言。”

陆渐审视阵势半晌,迟疑道:“大哥,这竹子……”戚继光道:“这竹子正是从二弟那根竹子化来,远守近攻,十分好用,是这yin阳阵的门户,缺它不可。我给这大竹起了一个名字,叫做‘狼筅’,狼是凶狠之物,筅是扫帚之意。”

“好名字。”谷缜拍手道:“就用这把如狼似虎的大扫帚,将那些倭寇盗贼一扫而光。”

戚继光含笑点头,王如龙却是不耐,高叫道:“公子爷,快挑一件兵器,大伙儿开打。”陆渐摇头道:“我先不用兵器试试,看这阵法有多大威力。”

换作旁人,王如龙必然当他拖大,陆渐这么说,他却打心里觉得应该,寻思:“没错,用兵器的,那还是金刚传人么?”当下问道:“戚大人,这一阵怎么算赢?”戚继光笑道:“你打中陆兄弟便赢。”王如龙哈哈大笑,蓦地大喝一声,摇动狼筅,直扑陆渐。

陆渐见两根狼筅扫来,伸手欲拨,身下风声忽起,却是那两名刀牌手滚地而来,挥刀横斩自己双腿。陆渐才知道狼筅凶猛,却是虚招,为的竟是掩护刀牌手的偷袭,当即纵身跃起,双脚齐出,踢向两面盾牌,双手一分,呼呼两拳,将那狼筅拨开。

蓦地锐风扑面,两杆长枪红缨如血,翻起斗大枪花,分刺陆渐上下两路。陆渐避开长枪,眼见狼筅用老,收回不及,当即纵身抢入两根狼筅之间,不料刀牌手趁他闪避枪势,早已缩回,盾牌前顶,挡住陆渐前进之势,刀作剑用,从盾下探出,刺向陆渐胸口。陆渐受阻遇袭,屈指两弹,夺夺两声,正中刀脊,刀牌手虎口疼痛如裂,若非陆渐手下留情,木刀必然tuo手。

陆渐情急间用上大金刚神力,心中暗叫惭愧,蓦地眼前光闪,脚底风生,两只镗钯上下攻来,陆渐向后一仰,双脚蜷起,一个筋斗翻在半空,好胜之心陡起,沉喝一声,双拳左右送出,两道凌厉劲风如山如城,向众军头顶压来。

他本以为拳劲一出,众人势必难挡,故而出手之际,还留了一半功力,只想打倒众人作罢,不料他方才跳起,王如龙喝一声:“分。”阵势忽变,以两支狼筅为首分为两队,左右掠开,陆渐拳劲走空,击中沙土,漫天扬尘。众军士闪避之际,却已绕到陆渐两侧,狼筅、盾牌齐出,封住陆渐躲闪方位,四支尖枪则从竹枝间穿出,左右袭来。

这一下变化凌厉,陆渐躲闪不及,情急中使出“天劫驭兵法”,双臂一圈,缠住四条长枪,方要夺下,忽见刀牌手进如疾风,翻滚上前。陆渐心念疾转:“我若夺枪取胜,不能看出阵法优劣,但这一下逼得我使出‘天劫驭兵法’,当真厉害。”当下放开长枪,翻身闪开双刀,不料狼筅、镗钯已然绕至身后,两前两后,犄角杀来。狼筅舞开,竹枝漫天,犹如长云xia chui,坚城突起,陆渐竟被闹了个手忙脚乱,几被乘虚而入的镗钯扫着。

一时间,旁人只见陆渐身法飘忽,如鬼如魅,动转之际,令人不及转念。“yin阳阵”几次将被击破,不料那阵分合变化,一忽儿分为两队,一忽儿分为三队,一忽儿正面横冲,一忽儿分进合围,筅以用牌,枪以救筅,短刀救长枪,镗钯则如刺客杀手,每每突出伤人,五种兵器攻守循环,奇正相生,每每于不可能处生出奇妙变化,避开陆渐的杀招,更生凌厉反击。

众将士瞧得眼花缭乱,心中更是忐忑,既不愿阵法被破,又敬服陆渐神功,唯恐他被扫着,损了一世英风。故而眼望双方攻守,心也随之起伏不定,患得患失。

戚继光知道陆渐功夫了得,起初还怕苦心创出的阵势被他轻易击破,见此情形,真有不胜之喜,便在点将台上挥洒指点,与谷缜谈论阵法,说道:“此阵的兵器有五般,长短有如yin阳,数目比拟五行,枪金,筅水、盾土、刀木、镗火。用之得法,如五行之相生,决不可破,用不得法,则如五行之相克,不攻自败。这其中的生克变化,一言难尽。这五般兵器均为双数,为的是骤遇强敌,可以中分为yin阳两仪,一刚一柔,左右犄之,继而应变三才,合而围之,敌人阵脚耸动,则觑其虚弱,三才归一,并而攻之。”

谷缜点头道:“yin阳三才五行之变,人人知道,但自古以来,活学活用的人却没几个。”说到这儿,他笑了笑,说道,“戚将军,恕小子多嘴,这阵法虽好,名字却不佳。”

戚继光一愣,道:“怎么不佳?”谷缜道:“yin阳二字太过笼统,不知道的人听起来,还当戚兄是算命先生、画符道士,岂不是天大误会?”戚继光不由大笑,说道:“那么你说取什么名字?”

谷缜道:“我看此阵中分两翼,开合不定,犹如飞禽展翅,乘风翱翔,不妨就以禽鸟命名,禽鸟之名,包含yin阳雌雄的有两个,一是凤凰,一是鸳鸯,将军方才说了,美观则不实用,实用则不美观。凤凰鸟中之王,毛羽华丽,此阵朴实无华,贵在实用,二者可谓不相干。依我之见,此阵就名鸳鸯阵,鸟虽平凡,情意却很深长。”

“好名!”戚继光拍手道,“从今往后,这阵法就叫做鸳鸯阵吧。”

说话间,陆渐已看出“鸳鸯阵”的优劣虚实,大举反击,“大金刚神力”施展,一拳一脚,劲力当空,军士略被拂扫,便是足下踉跄,摇晃不稳,忽听咔嚓一声,一根长枪被陆渐扫中,破空而出,戚继光浓眉一扬,高叫道:“李同先,你队东边策应。”

一个高大汉子沉声答应,率本队结成鸳鸯阵,逼近陆渐。两支小鸳鸯阵左右穿插,奇正合变,立时化为一个大鸳鸯阵,五行轮回,虚实不定,阵法威力强了一倍。

阵法变强,陆渐亦强,神力奔腾间,隐隐透出金刚法相,拳掌间更带上“天劫驭兵法”,斗不多时,左手一圈一横,将两根狼筅绞在一处,仓促间无法分开。戚继光见状,再调一队,亲自指挥,一时间,只见三队鸳鸯阵两前一后,成三才之势,一合一分,再变两仪。

陆渐越斗越觉心惊,但觉身周兵器影影绰绰,飘忽不定,数十般长短兵器备按五行,相应相生,与自己的“天劫驭兵法”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天劫驭兵法”因为“补天劫手”,能将几十般兵器融合如一,当成一件兵器运用,眼下这些兵刃却是凭借“鸳鸯阵”的奇妙变化,长短相应,五行相生,也能融合如一,发挥意想不到的威力。

陆渐不料这军阵妙用至斯,一时间竟被那阵法圈住,束手束脚,施展不开,心头一急,发出一声长啸,“大金刚神力”与“天劫驭兵法”同时运转,转身之际,夺下一根狼筅,旋身一扫,逼开身周军阵,长竹一搭,又夺下两根狼筅,方要横扫,刀牌手早已滚地杀来,陆渐待其将至,忽如长箭离弦,纵起两丈,两队刀牌手收势不及,撞在一起,咔嚓之声不绝,木盾中刀,顿时粉碎。

陆渐身在半空,六七根狼筅长枪或扫或刺,冲天而来,陆渐手中狼筅盘旋,下方狼筅、长枪均如铁针向磁,被他吸走,唯有王如龙凭借神力,夺回狼筅,呼呼呼舞得有如一阵旋风,势要迫得陆渐不能落地。

戚继光见状,正想再调人马。陆渐忽将狼筅在王如龙筅端上一点,翻身飘落阵外,举掌喝道:“大哥,够了。”戚继光闻言挥手,遣散诸军,叹道:“这阵法还是困不住你。”

陆渐摇头道:“这阵法已然十分厉害,只有两个破绽,若能补齐,即使如我,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戚继光道:“什么破绽?”陆渐道:“一是使狼筅的的军士力气不足,如龙兄之外,都是两人一筅,进退变化不灵活,不能全然发挥狼筅威力。二是少了弓弩、火铳,若能在阵法中加入弓箭鸟铳,我方才身在半空,势必成了靶子。就算侥幸挡开箭石,下方的狼筅长枪也应付不了。”

戚继光沉吟道:“气力是天生的,勉强不得。”陆渐笑道:“大哥,气力的事就交给我吧。”戚继光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转身向众军士朗声道:“这位陆兄弟自今日起,担任我军教头,大家可都服了么?”军士们对陆渐武艺十分佩服,听得这话,不胜惊喜,齐声答道:“服了,服了。”欢呼之声,震天动地。

当日,陆渐、谷缜各领其职。陆渐鉴于“三十二身相”并非人人能练,自己劫力在身,方能履险如夷,寻常军士易出偏差,沉思良久,从“三十二身相”中变化六式:骑龙式、勾开式、架上式、闸下式、中平式、拗步退式。这六式姿态简易,心法明了,既是锻炼神力的内功,亦是攻守进退的招数。他想好招式,才从军中挑力大之辈,一并传授。狼筅本为“鸳鸯阵”之门户,一切变化均因这件兵器展开,一旦由两人一筅变成一人一筅,全阵攻守进退,越发凌厉。陆渐又以“天劫驭兵法”推演揣摩刀、盾、镗钯、长枪的招式,精简变化,去芜存菁,与狼筅六式相配合,至此,“鸳鸯阵”两仪相合,五行相生,生生不息,再无破绽。

陆渐出身寒苦,与众军士身世相近,xing情相投。当下日夜住宿兵营,与士兵大锅同食,大被同眠。众军士见他身为教头竟不辞劳苦,与自己同甘共苦,心中更生敬意,无不努力习练武艺。

如此专心练兵,与谷缜不免疏远,这一日,陆渐偶尔想起,去看谷缜,不料帐中空无一人,询问卫兵,才知谷缜这些日子不在营里。陆渐心中纳罕,但军务繁忙,转头工夫,又将此事放下。

这日傍晚,陆渐正与戚继光操练阵法,忽听牛叫马嘶,转眼望去,营门前行来大队牛马。正觉奇怪,忽听见一声朗笑,一名白衣骑士越众而出,笑嘻嘻的,正是谷缜。他向二人招手致意,随后挥舞马鞭,指点民夫卸下货物。戚继光上前查看,却见货物中盔甲兵器,无所不有,均是锻铸精良,寒光射人。戚继光又惊又喜,审视之间,又见运输队伍陆续赶到,有的装载粮草,有的驮运营帐,更有数百口庞大木箱,拆开看时,一排排尽是簇新鸟统、火药铅弹。

戚继光、陆渐瞧得眼花缭乱,只怀疑自己正在做梦,方要上前询问谷缜,又听见牛马嘶叫,转眼一瞧,但见数十辆牛马大车,拖拽弗朗机火炮迤俪而来,那炮管乌黑油亮,令人望之胆寒。大车后还有数百匹骏马,健壮高大,鞍辔俱全。

谷缜御完货物,方才下马,笑吟吟走了过来,说道:“还有五十艘快舰,停在海边,不能驶来。”戚继光皱眉道:“谷老弟,这些……都是你买的么?”谷缜笑道:“是啊,够不够?”戚继光道:“够是够了,但这些物事价值惊人,当日我不过给了你二百两银子,就算在生意场上周转几百年……”谷缜笑道:“戚将军,记得你我约法第一章么?”戚继光道:“记得,你让我不问银钱来历。但这么多的军械粮草,匪夷所思,倘若不知来历,戚某岂敢……”谷缜笑道:“约法两章第二章,但凡买来,无不笑纳。戚将军可是答应过的。将军以诚信治军,岂可自食其言。”

戚继光方知谷缜事先料到今日,早已设下圈套,一时间当真无可奈何。但瞧这些军心粮草,有如雪中送炭,足可武装一支无敌大军,戚继光心中一喜,便将疑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次日,谷缜在营外搭起一座茅屋,长住在内。自茅屋搭建之日起,便不断有人拜访,来的人均是富商打扮,排场极大,屋前雕车竞驻,道上宝马争驰,金翠耀目,罗绮飘香,进出茅屋,络绎不绝,相望于道,神秘万分。

戚继光以下,营内官兵无不好奇,有人趁来客没走,前往探看,却见来客在旁,神色恭谨,谷缜坐在案边,左手拨打算盘,右手书写帐簿,口中说笑不禁,见到来人,还抬头招呼,举酒属客,虽然一心数用,却能面面俱圆,宾主尽欢。

陆渐也觉奇怪,询问谷缜,谷缜却顾左右而言他,胡乱说笑。陆渐知他行事自有城府,既然不说,必有缘故,当下也不多问,一心协助戚继光练兵。但自谷缜返回之后,军械物资任由戚继光调度,永无匮乏,自此之后,戚家军兵甲火器、马匹战舰特精,不特冠绝江南,更是甲于天下。光yin荏苒,转眼已至八月,这天士兵放假回家,营中冷清。三人恰好无事,谷缜邀戚、陆二人泛舟江上,喝酒说话。其时明月高悬,涛声在耳,断岸耸峙,层林萧疏,三人喝得耳热,说笑不离本行,论起兵法。谷缜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消说,用兵之要,首在资粮。楚汉交兵,汉高祖百战百败,始终不曾困绝,全部因为关中安定,萧何转运资粮,馈饷不绝,今日败北,资粮若在,明日又成一支大军。项羽粮道却为彭越、英布所断,资粮匮乏,虽然百战百胜,但垓下一败,则永不复起也。”

戚继光连连摆手,说道:“谷老弟此言差矣,兵以义动,用兵之要,首在道义。圣人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资粮虽重,却为利也。将士眼里若只有利,那么有利则战,利尽则散。项羽用兵如神,但生xing暴虐,所过残灭,坑杀秦军二十万,尽失人心,故而一蹶不起,自刎了事。高祖约法三章,民心所向,故能屡败屡起,终有天下。唯有仁义之师,方能由弱变强,先败后胜。自古名将,戚某最服岳武穆,岳家军‘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那是何等了不起。”

谷缜道:“戚将军这么说,若无资粮,难道要将士们拿着竹枪木棒、饿着肚子打仗?”

戚继光道:“古人揭竿而起,竹竿尚能打仗,何况木棒竹枪?”

谷缜大笑,问陆渐道:“你以为呢?”陆渐道:“我以为戚大哥说的对,唯有为天下百姓而战,才能理直气壮,心中无愧。”戚继光拍手笑道:“说的好,好一个心中无愧。”

谈笑间,忽然见岸上一灯悠悠,飘忽而来,须臾便到近处,一个生ying的男子嗓音道:“谷少爷在么?”

谷缜扬声道:“谁找我?”那灯火猝然一亮,一时间,燃起十余支松脂火把,照得河岸形如白昼。三人定眼望去,只见河岸上左右两队跪着八名胡人,均是金发碧眼,chi luo上身,手足佩戴粗大金环,银腰带上镶嵌红绿宝石,在火光下闪闪发光。

八人肩头,扛着一座檀木步辇,辇上斜倚一名胡女,黑发如墨,肌肤胜雪,面上笼着轻纱,露出一双碧蓝眸子,妩媚流荡,勾魂夺魄,四周分立十多名随从,也是胡人,手持火把,男女皆有。

戚继光与陆渐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胡人,均感奇怪。谷缜却似尽在意料之中,笑道:“各位找我,有何贵干?”辇上胡女瞧着他,好一阵目不转睛。谷缜笑道:“美人儿,你这样瞧我做什么?挑情人呢?还是相老公?”

那胡女咯咯咯掩口直笑,半晌叹道:“东财神果如传言,少年轻狂,还生的一张俊脸,迷死人不偿命呢。”

谷缜莞尔道:“迷死了你,我可舍不得。”胡女嘻嘻一笑,翻身下辇,双手捧着一个镶满宝石的金匣,冉冉走到岸边,说道:“我奉主人之命,请足下本月十五,前往江西灵翠峡一晤。”

谷缜起身撑船,来到岸边,接过匣子,瞧也不瞧,哗啦一下丢在胡女脚前江中。胡女眼神大变,错步后退,一时间,只听得江水中嗤嗤有声,似有细小锐物射出,片刻方尽,借着火光瞧去,那方江水已如墨染。

戚继光与陆渐均是变色,陆渐喝道:“好奸贼,这匣子里藏了暗器。”涌身欲上,谷缜却将它拦住,笑道:“雕虫小技罢了,那婆娘也就这点出息。”

那胡女强笑道:“主人听说你擅长开锁,本想考一考你,瞧你如何打开匣子,既能取到请柬,又不触动毒水机关,却没料到你竟想出这等法子。只可惜,这么一来,匣子里的请柬可就毁了。”

“不会”谷缜微微一笑,“请柬若毁,那就不是你家主人了。”那金匣子经江水一淘,毒水散尽,露出本色。谷缜方要去捞,陆渐抢先一步,伸手捞起,但觉入手极沉,竟是纯金,匣面雕刻人物鸟兽,惟妙惟肖,精巧绝伦。

陆渐劫力所至,匣中情形已然尽知,转向谷缜说:“匣中机关失效,再无古怪了。”谷缜笑道:“那是自然,那婆娘当真杀了我,可是一桩亏本买卖。”当下揭开匣子,只见其中躺着一方白金请柬,拨如蝉翼,上有数行血红字迹,陆渐定睛一瞧,忽地倒吸一口凉气,敢情这红字竟是许多颗粒均匀的红宝石镶嵌而成,请见四周,各镶一粒祖母绿,每一粒都环绕绮丽花纹,细微精妙,似透非透,也不知以何种法子雕成。

仅这一匣一柬,已然价值连城。谷缜目光扫过请柬,笑道:“除了金银,就是宝石,几年不见,那婆娘还是恁地俗气。”说罢合上匣子,向那胡女道,“告诉你家主人,谷某按时抵达,不见不散。”

那胡女笑道:“那么妾身告辞。”谷缜到:“不送。”胡女坐上步辇,八名胡人扛辇起身,随其远去,火把渐次熄灭,仅剩一点火光,摇曳不定,隐没在冥冥夜色里。

谷缜虽然不说,陆渐也已猜到几分,望着来人去远,忍不住问道:“谷缜,那是西财神的信使么?”谷缜笑了笑,说道:“那婆娘被我抄了后路,沉不住气啦。”

陆渐奇道:“你怎么抄她后路?”谷缜道:“这还不简单。那婆娘来我中土捣乱,我便去她西域捣乱。这两个月里,她在波斯的牲口死了一半,天竺的香料船沉了十艘,那婆娘损失不轻,不得已约我会面,做个了断。”

陆渐又惊又喜,恍然道:“无怪你这些日子总是会见富商,竟是为了这个。”谷缜微笑点头。陆渐说道:“你既能在生意场上对付她,何必再去见她?”谷缜摇头道:“她钱财吃亏,粮食却在手里,方才请柬上说了,我若不去,她便烧个干净,这女人说道做到,不是玩儿的。”说到这里,目视戚继光,半带笑意,“戚将军,我军能否开往江西?”

“老弟何出此言?”戚继光皱眉道,“若无朝廷圣旨,本军决不能擅自离浙,调往外地。”谷缜笑道:“这个容易,我已经请了一道圣旨,这两日也该到了。”戚继光愕然片刻,笑道:“谷老弟说笑么?”谷缜笑笑,再不多说。

次日上午,戚继光练兵之时间,忽听说胡宗宪自杭州派人带人圣旨。戚继光赶往大帐接旨,圣旨大意为,倭寇自闽北窜入江西,肆虐猖獗,水陆不通,命戚继光即日率义乌新军弛往援江西,荡平此寇。同时还有胡宗宪手谕,命戚军火速赴援,不得羁留。

戚继光心中吃惊,送走传令将官,将所接圣旨看了又看,玺印俱真,绝无虚伪。他思索片刻,派亲兵请来陆渐、谷缜。二人入帐,戚继光将圣旨手谕付与二人过目。陆渐也觉惊讶,谷缜却只是微笑。戚继光踱了几步。蓦地呛啷一声拔出剑来,盯视谷缜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谷缜笑道:“我姓谷名缜,戚将军不认得我了?”话音未落,眼前寒光闪过,剑尖抵住咽喉,寒气刺骨,只听戚继光沉声道:“元敬待友以诚,但绝不以奸邪为伍。”

谷缜望着长剑,笑吟吟的,眼睛也不眨一下,戚继光见他如此镇定,亦觉迟疑,此时陆渐按下长剑,说道:“大哥,我以xing命担保,谷缜绝非奸邪之辈。”

戚继光冷道:“他若不是奸邪,岂能一介白身,左右朝廷,调动兵马?”陆渐也觉不解,目视谷缜。谷缜拿起圣旨,笑叹道:“戚将军真是法眼如炬,不好糊弄,这圣旨么,的确是我费尽周折,花了三万两银子,向皇帝身边的司礼太监买来的。”

“果然。”戚继光面沉如水,“你到底有何逆谋,若不说个明白,今日大帐之中,必要血溅五步。”

这一兄一弟陡然闹翻,陆渐大皱其眉,说道:“谷缜,你到底如何谋划,都告诉戚大哥吧。”谷缜瞧他一眼,叹道:“我之所以买来圣旨,乃是为了一件大事。只因要做成这一件事,非得保有三则,要么无以成功。”

陆渐道:“你说哪三则?”谷缜扳指说道:“一则是敌国之富,二则是绝世神通,三则是素练精兵。财富有我,神童有陆渐,至于素练精兵非得戚大将军手下这支新军不可。”

戚继光将信将疑,说道:“这三则条件如此苛刻,到底是什么大事?”谷缜道:“陆渐,还是你说吧,眼下我说,戚将军未必信得过我。”

陆渐点点头,将江南饥荒的缘由说了。戚继光如闻天书,好不惊奇,但他深信陆渐,见他如此郑重,心知此事必然不假,一时收好长剑,负手沉吟。谷缜又道:“敌国之富对付的是西财神,绝世神通对付的是对方高人,至于素练精兵,则是应付皖、赣、闽、粤四省寇匪。三者缺一不可。”

戚继光道:“若是真的,的确不可思议,但事关天下安危,元敬义不容辞。”目光一转,注视谷缜道:“你行的事固然不算坏事,但行事的法子,却很不对。”

谷缜笑道:“我生平嗜好就是让坏人做好事。人说狼子ye心,养虎为患,我却偏爱养虎蓄狼,利其贪欲,为我出力,这些司礼太监平素糊弄皇帝,无恶不作。这回多亏有我,不但得了银子,还做了好事,积了yin德,一举三得,利人利己。嘿嘿,又说到利了。戚兄是正人,行事道义为先,区区是商贾,凡事利字当头,那是改不了了。”

戚继光本想趁机训导这位小友,喻之以德,不料谷缜擅长诡辩,三言两语,竟将他想好的说辞堵了回去,一时无可奈何,只得放弃说教之念,蹙眉苦笑。

谷缜又道:“事贵隐秘,为防敌方知我计谋,我三人分开行走。我和陆渐先走,戚将军率军后行,我给戚将军一幅行军地图,十五之前,务必赶到地图标示之处,尽量昼伏夜行,不要大张旗鼓。”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幅地图,交给戚继光,戚继光展开一瞧,乃是一幅江西地图,上有朱红色的行军线路,皱眉瞧了一阵,说道:“二位放心,我整顿兵马,准时赶到。”

谷缜哈哈大笑,伸出手掌,戚继光亦是一笑,与他双掌互击。

(四十八、练兵完待续四十九、斗宝)四十九、斗宝

谷缜雷厉风行,安排已定,即日告别戚继光,与陆渐打马西行,五大劫奴自也随行。feng chen仆仆走了数日,进入江西,是日来到长江边上,一艘画舫已经等候。二人弃马登舫,逆江上溯。舫中客厅、书房、卧室一应俱全,谷缜白日看书,入夜下棋喝酒,间或与陆渐凭栏眺望,指点两岸风光,一派从容神气。

陆渐却知谷缜xing子奇特,越是面临大敌,越是从容镇定,反之亦然。故而这般从容自若,对手必定十分难缠,忍不住担心道:“谷缜,这西财神究竟给你出了什么题目?”

“老题目罢了。”谷缜笑道:“她约我在灵翠峡临江斗宝,决定财神指环的归宿。当年南海斗宝她输给我,心里不服,如今新仇旧恨,正好一并清算。”

陆渐道:“什么叫斗宝?”谷缜笑道:“就是比富的意思,看谁宝贝更多更好。”陆渐道:“那你可有准备?”谷缜笑道:“有些准备,却无太大把握。”眼看陆渐流露愁容,不由拍拍他肩,笑道:“大哥,这世上必胜的事本就不多,戚将军说得好,兵以义动,道义为先,你我既为百姓出力,必得上天帮助。”陆渐精神为之一振,点头道:“你说的是,我多虑了。”

船行两日,忽而改道,离开长江,转入一条支流。河水清碧,翠山对立,水道甚窄,仅容三艘画舫并行。又行一日,忽见两面青山,夹着一座山谷。

转舵之间,画舫靠岸,谷缜、陆渐弃船登岸。只见谷中草木成yin,树林中矗立一座楼台,木朽土落,凋敝已久。庙前一方空地,站立百余人,均是华服绣冠,商贾打扮。陆渐认得其中几人,如南京洪老爷,扬州丁淮楚均在其列。谷缜笑道:“这些都是一方豪商,我来为你引见。”与陆渐并肩上前,与众人攀谈。一到商人群里,谷缜如鱼得水,拉拉这个,拍拍那个,与这个谈两句生意,又和那个说几声笑话,谈吐feng liu,显露无遗,卓立人群,有如帝王。

陆渐却不惯这些应酬,略略接洽,便与众劫奴立在一旁等候。站了片刻,忽见河上驶来一艘小船,乌蓬白矾,所过之处,碧水生晕,涟漪如皱,须臾到了岸边,鱼贯走出三名老人,二男一女,均是鹤发童颜,形容高古,有如画中仙人。

谷缜见了三人,越众而出,拱手笑道:“三位前辈可好?”三老瞧他一眼,默默点头,走到神庙前,盘膝坐下,谷缜笑道:“怎么?陶朱公没来?”

那老妪叹一口气,说到:“他日前过世了。”谷缜一呆。流露惋惜之色,说道:“如此说来,今日裁判,只剩三人了?”另一名老翁道:“不然,听说他临死前将此事托付一人,不久便到。”说话间,又来一艘乌蓬小船,须臾抵岸,船中走出一个半百老者,面色蜡黄,如有病容,双眉水平,有如一字。

老者走到三老身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上,一名老翁接了看了,向那老者道:“你就是陶朱公说的计然先生么?”那老者一言不发,点了点头。老翁道:“请坐请坐。”那老者仍不作声,走到一旁,盘坐下来。

陆渐问谷缜道:“这四位老人是谁?”谷缜到:“他们都是此次比试的裁判。从左数起,第一位是吕不韦,第二位是卓王孙,第三位是寡妇清,第四位本应是陶朱公,但他死了,由这位计然先生代替。”

陆渐沉吟道:“吕不韦,陶朱公,这两个名字仿佛听过。”莫乙道:“陶朱公是春秋巨商,吕不韦是战国奇商,但都死了两千多年了。”陆渐惊道:“那这两人怎么还叫这些名字?”

谷缜见他吃惊神奇,不觉莞尔:“这四位老先生当年都是卓有成就的巨商,归隐之后,不愿别人知道本名,故而便取古代奇商的名字为号,却不是真的陶朱重生,不韦还魂。”至于卓王孙、寡妇清、计然先生,也都是古商人中的先贤,这几人借其名号,掩饰本来身份罢了。”

此时忽听寡妇清开口道:“东财神,西财神怎么还没到?让我老婆子等她,真是无理。”谷缜笑道:“清婆婆,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若不做足排场,必不现身。”

寡妇清冷哼一声,望着谷缜,眼里透出一丝暖意,说道:“孩子,你有取胜的把握么?”谷缜笑道:“小子尽力而为。”卓王孙道:“你我都是华夏商人,此次比试,亦关乎我华夏商道的兴衰。虽然如此,此次比试,我四人都会持法以平,不会有所偏向。”

谷缜笑道:“那是当然。”这时间,忽听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谷缜转眼望去,只见上游一个黑衣人无舟无船,踏浪而来,来势奇快,端的急如飞箭。

陆渐见此情形,亦是动容,以他的神通,虽能水火不侵,但无论怎的,也不能这般踩踏波涛,如履平地,更奇的是,这黑衣人从头至尾,均未动过。

黑衣人须臾逼近,众人方才看清,他脚下踩着一根细长竹枝。陆渐不觉恍然,明白来人不过借竹枝浮力,顺水逐流而来,虽然如此,若无极高轻功,又深谙水流之xing,决计不能如此飘行。况且此地流水平缓,此人来得如此快法,仍然不合常理。

正觉不解,黑衣人纵身离开竹竿,甩手射出一根细小竹枝,竹枝入水,一沉即浮,黑衣人左脚点中,身如飞鸟,飘然落在岸上。只见他容貌冷峻,面白无须,身披一件羽氅,尽是乌鸦羽毛缀成,漆黑发亮。

黑氅男子目光如冷电扫过众人,然后从袖里取出一管火箭,咻地向天打出,在空中散成无数焰火,星星点点,绚丽异常。

打出响箭,黑氅男子负手傲立,他体格瘦削匀称,站在那儿,有如一只独立乌鹤,孤傲绝伦。

不多时,便听鼓乐声响,激扬悦耳,却不是中土韵律。随那音乐,河口转过一艘巨舰,舰宽塞满河道,舰长不可计量。舰体镀金,映着日光,金碧辉煌,形如一轮朝阳从天而降,落在河里,将满河碧水也染成金色。船首雕刻一头怪兽,与中土传说中的应龙近似,面目却要狰狞许多,颈长腹大,背脊骨刺嶙峋,蝙蝠也似的双翅舒展开来,与那舰身一般宽大。

怪兽头顶上,影影绰绰站立一人,体态窈窕婀娜,金发随着河风飞舞不定,分明就是一个女子。

谷中的人目光均被那巨舰摄住了,目定口呆。谷缜忽地笑道:“陆渐,你知道那舰首的怪兽是什么么?”陆渐摇头道:“我不知道,但这样子好不凶恶。”谷缜叹道:“这就是西方传说中的魔龙,乃是大恶魔幻化,贪婪恶毒,吞噬一切,连日月星辰也不放过。”

陆渐心头微动,转头望去,但见谷缜目视巨舰,若有所思。陆渐再掉头时,忽见魔龙头上的金发女郎已然不见,巨舰顺流而下,停在河心,并不靠岸,嘎啦啦一阵响,舰身上露出一道圆月形的门户,徐徐吐出一道镀金长桥,仿佛一道长虹,连接舰船河岸。

乐声更响,一行男女从圆门之中漫步而出,前方是四名女郎,衣衫艳丽,脸戴轻纱,衣衫面纱均与如云长发同色,分别为黑、红、金、褐,体态曼妙无比,撩人遐想。女郎身后,十六名胡人男子扛着一座纯金大轿,轿上雕满精巧花纹,轿门前垂挂莹白珠帘,帘上珍珠大如龙眼,颗粒均匀,散发莹白微光。轿子之后则是数十名俊美男女,弹琴吹笛。

岸上众人见此排场,均是惊叹。谷缜笑道:“可惜叶老梵没来,若是看见这般排场,羞也羞死了。”陆渐心中不胜反感,唔了一声,皱眉不语。

金轿落地,导前四女分列轿侧,裙裾当风,飘渺若飞。

谷缜踏上一步,笑道:“艾伊丝,久违了。”轿内一个清ruan的声音道:“我不想跟你闲话,早些比过,拿了财神指环,我还要赶着回去。”

谷缜笑道:“比试之前,我有个条件。”艾伊丝道:“什么条件?”谷缜道:“你若输了,须将所有的粮食交给我,并且开放水陆关卡,准允粮食进入江南。”

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搜集粮食是市府师父的意思,你跟我捣蛋,就是反对师父,我没找你算账,已是便宜你了,你竟然还敢惹我?好啊,既然来了,我便跟你赌一赌。”

谷缜道:“赌什么?”艾伊丝道:“不算财神指环,今日你胜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胜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以为如何?”谷缜笑道:“包括粮食?”艾伊丝道:“当然。”谷缜笑道:“妙极,妙极。”

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妙什么?你可想清楚了,你若输了,连你本人都要归我处置。”谷缜笑道:“你还不是一样?只可惜,我对你本人却没兴趣。”艾伊丝怒道:“臭谷缜,你说什么?”谷缜笑道:“我说的是,你若输了,除你本人之外,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金轿中一时沉默下来,珠帘颤抖,隐隐传来细微喘息,过了半晌,艾伊丝徐徐说道:“谷缜,你当心些,落在我的手里,我一定阉了你,叫你连男人也做不成。”她声音清ruan如故,说的话确实额度无比,在场中土商人,无不大皱其眉。

陆渐心中气恼,方要上前,,谷缜却一伸手,将他拦住,笑嘻嘻地道:“别光说嘴,先比什么?”

艾伊丝道:“先比美人。”

话音方落,四名蒙面女子齐步上前,纤纤素手,摘下如烟轻纱。

霎时间,灵翠谷中数百道目光被那四张面孔牢牢吸住,不忍挪动半分。那四女均是生的玉艳花娇,窈窕万分,不仅容貌奇美,抑且修颈窄肩,细腰丰tun,婀娜生姿,俯仰勾魂,更奇的是,四人除了眉发眼眸颜色不同,容貌身段十分肖似,宛如一母同胞,俏立当场,囊括天下秀色。在场的商人多是色中饿鬼,异域夷女已是一奇,貌如天仙又是绝妙,四女同貌,更是奇中之奇,妙中之妙。只恨造物偏心,点化如此奇迹。

谷缜拍手笑道:“妙极,四位妹子生得这么好看,敢问芳名?”

四女见问,落落大方,毫无窘态,黑发美人笑道:“东财神要听中国名儿,还是西洋名儿?”谷缜认出她就是那日东阳江边送请柬的女子,不觉笑道:“小子孤陋,还是听中国名儿吧。”黑发美人轻绽红唇,微露贝齿,轻笑道:“小女兰幽。”谷缜笑道:“好个空谷幽兰。”红发美人亦淡淡道:“小女青娥。”她声音柔媚动人,谷缜不觉道:“秦青讴歌,韩娥绕梁,都不及姑娘声韵之美。”红发美人深深看他一眼,双颊泛起一抹羞红。

金发美人笑道:“小女名娟。”谷缜微微一笑:“秀女娟娟,,果然美好。”褐发美人道:“小女名素。”谷缜笑道:“素女多情,妙极妙极。”

兰幽俨然四女之首,咯咯笑道:“东财神,我们姐妹有一个把戏,请你品评品评。”谷缜笑道:“你们不耍把戏,已经迷死人了,再耍把戏,还不把人迷死?”兰幽微感愕然,笑道:“这有什么两样?”谷缜笑道:“没有什么两样。”兰幽一愣,笑道:“东财神说话真是好玩。”

艾伊丝冷哼一声,说到:“兰幽,你太老实,不知道这小狗肚里的弯曲。他这话说的是你们再美,也只能迷死人,迷不了活人。”四女闻言,均有恼色,谷缜笑道:“艾伊丝,我肚里的弯曲不如你嘴里的弯曲,你这条舌头不但会拐弯,而且能分叉。”艾伊丝道:“你骂我是蛇么?”谷缜笑道:“笑话,蛇哪毒得过你?”

艾伊丝一时默然,珍珠帘却是瑟瑟发抖,忽听她哼了一声,说道:“行了。”

兰幽闻声,身形妙转,一股奇特幽香,顿时弥漫山谷。胡人少年弄弦吹管,乐声悠扬,伴随丝竹,青娥口中发出细细歌声,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清美无比,余音绕梁,混不似来自人间,而似来自仙阙。

歌声中,四女脚下腾起ru白烟气,如云似雾,半遮半掩,衬得四女飘飘如仙,不似身处尘世。众人方自惊疑,乐声忽起,柔媚多情,转折之际,烟雾中火光一闪,璀璨焰火腾地而起,霎时俊彩星驰,金银云流,般般火树,满天喷洒,将四名女子遮盖无遗。

人群中惊呼四起,生恐火星流焰伤着美人。不料那云烟火星一瞬绽放,一霎湮灭,奇香氤氲,弥漫山谷,倏尔焰火散去,隐隐露出四女轮廓。美人如故,衣裙暗换,一刹那工夫,四人已换了一身奇装异服,香肩微露,玉腿暗挑,白如羊脂,nen如醴酪,若隐若现,与流光争辉,同烟云竞彩。

众人目眩神迷,几疑身在梦境,这时轻轻一声爆鸣,火光再闪,银白焰火如百鸟朝凤,明灭之间,簇拥四名佳人,四人转身之际,妙姿顿改,衣裙又换,烟云笼罩中,竟不知何时换成,但见长裙冉冉,飞如流云,裙衫质地明如水晶,银光照射下,曼妙tong ti,隐隐可见。

乐声悠悠,焰光变幻,每变一次,女子衣衫姿态也随之幻化,要么飞扬不拘,要么含羞带怯,要么明丽照人,要么幽艳天然,千娇百媚,妙态纷呈,衣香鬟影,如真似幻,一曲未毕,众女在焰火之中已然变化百种妙姿,换了数十身奇丽衣裙,衣裙制式无不精巧,与美人神姿、焰火喷涌、乐声起伏丝丝入扣,浑然天成。

乐声渐高,烟光转淡,俄尔那乐声高到了极处,竭力一扬,戛然而止。峡谷中一时寂静无声,人人沉浸在方才的美人妙态之中,沉潜回味,难以自拔。这时间,忽听得“啪啪啪”击掌之声,虽然稀落,此时此地。曲尽烟消,焰火亦同时散尽,四名女子复又悄然而立,轻纱依旧,衣裙如故,随着淡淡和风飘扬不定,众人瞧在眼里,只觉方才的妙态笙歌、jue se繁华恍如南柯一梦,竟似从来没有发生过。

峡谷中一时寂静无声,人人沉浸在方才的美人妙态之中,沉潜回味,难以自拔。这时间,忽听得“啪啪啪”击掌之声,虽然稀落,此时此地,却是分外清晰。

众人转眼望去,却是那计然先生,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拍手。吕不韦亦点头道:“了不起,了不起。艾伊丝,这美人寻一个都难,你找来四人,真是神奇,至于这焰火舞蹈也别有趣味,让人耳目一新。”

卓王孙道:“这四女相貌如此相似,难道是孪生姐妹?”寡妇请摇头道:“若是孪生姐妹,头发眼睛的颜色必然一样,艾伊丝,这四人你是怎么找来的?”

艾伊丝咯咯笑道:“我怎么找来的你不用管,怎么,还能入你法眼么?”她口气跋扈,寡妇清听得微微皱眉,艾伊丝心中得意,又笑了两声,说道:“谷缜,你以为如何?”

谷缜笑道:“有一样不好。”艾伊丝道:“什么?”谷缜道:“四位姑娘衣服换得太快,真是遗憾。”此言一出,大合众商人心意,这些人多是俗人,当即纷纷叫道:“是啊,是啊。”“不错,不错。”

“下流。”艾伊丝怒哼道:“姓谷的,你的美人呢?”

谷缜道:“我的美人眼下不在。”艾伊丝到:“哪有这种道理,来比美人,美人竟然不在?”谷缜道:“是啊,才不久她与我闹了别扭,不知逃到哪去了。”

艾伊丝怒道:“我知道你的,你比不过我,就想混赖?”谷缜笑道:“天地良心,我哪里混赖了?我那位美人可是举世无双,别说你这四个美人,就是四十个,四百个美人加起来,也抵不上她的一根小指头的。”

“胡吹大气。”艾伊丝冷哼一声,“她叫什么名字?”谷缜笑道:“她芳名施妙妙,绰号傻鱼儿,别号母老虎,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我眼里,她就是天下第一美人,谁也比不上的。”

“胡说八道。”艾伊丝怒道:“有种的叫她来比。”谷缜笑道:“不是说闹别扭了么?她不来,我也无法,这样吧,有道是‘远来是客’,你不远万里而来,我让你这一局,算是送你一件大礼。”

艾伊丝哭笑不得,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中土诸商见谷缜一派镇定,只当他必有高招,个个翘首以待,不料等了半晌,等来如此结果,顿时好生失望。四名评判也是各各惊奇,寡妇清道:“东财神,你想明白,斗宝五局,一局也输不得。”

谷缜微微一笑,淡然道:“清姥姥,我想明白了,我媳妇儿没来,这一局不比也罢。”四名评判面面相对,均露错愕之色,卓王孙沉声道:“东财神,口说无凭。你说施姑娘美貌无比,我们未曾瞧过,不能定夺。这一局,我判西财神胜。”说罢举起左手,吕不韦、计然先生也举左手,寡妇清却举右手。吕不韦怪道:“清姥姥,你这是何故?”

寡妇清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天下男子多半负心薄幸,贪恋mei se,见一个爱一个,教女子伤心。谷缜专一于情,认为所爱之人为天下最美,为此宁可输掉xing命攸关的赌局,如此情意,岂不叫世间男子汗颜么?冲他这份心意,无论输赢,我都要举右手的。”

谷缜笑道:“多谢。”艾伊丝见他笑脸,却是气得七窍生烟,心里暗骂:“姓谷的小狗,狡猾透顶,无耻已极。”原来谷缜此举看来荒唐,影响实则深远,此番斗宝,除了宝物好坏,便瞧四位评判的心意,寡妇清当年也为情所伤,最恨负心薄幸之辈,敬重情思专一之人。谷缜看似不比胜负,一番说辞却将她深深打动,尽得老妇人欢心,后面四局,这老妪必然有所偏向。艾伊丝费尽心思,找来这四位绝世佳丽,演出这“火云丽影”的妙相,别说施妙妙不在,就算在场,论及体态容貌神韵之美,也是大为不及,这一局艾伊丝可以说胜券在握,不料谷缜虽然输掉此局,却凭着几句空话,换来一张旱涝保收的死票,一失一得,大可互相抵消了。

这些微妙关系,场上人群虽众多,也只有寥寥数人能够领会。沉寂时许,吕不韦宣布道:“美人局三比一,西财神胜。”话音方落,胡人群里发出一阵欢呼,乐伎也奏起曲子,韵律欢快流畅,尽显心中喜悦。

卓王孙招手示意众人安静,面向谷缜与艾伊丝道:“下一局比什么?”艾伊丝没答话,谷缜已笑道:“我中华锦绣之国,即在我国斗宝,美人比过,就该赌赛锦缎了。”卓王孙点头道:“说得是,西财神以为如何?”艾伊丝冷笑一声,心道:“不知死活的小狗,想要扳回这一局么?哼,瞧你狗急跳墙,还有什么能耐?”当下扬声道:“好,就赛锦缎。”

谷缜摊出手来,笑道:“赵守真。”身后商贾手捧一只玉匣,应声上前,正是那桐城首富赵守真。谷缜展开玉匣,捧出薄薄一叠绸缎,谷、赵二人各持一端,轻轻展开,那锦缎长数丈,宽数尺,质地细如蛛丝、薄如蝉翼,上面连锦绣满鲜花云霞,花瓣片片如生,经明媚天光一照,花间露水晶莹剔透,宛然在花瓣上轻轻滚动,花朵四周红霞如烧,紫气纷纭,仿佛美人醉靥,明媚动人。

这幅锦缎质地之轻薄,花纹之细腻,均是世间所无,场上众人均是屏息,生恐一时不慎,呼出一口大气,便将缎子吹得破了。谷缜伸出五指,抚过如水缎面,笑道:“这缎子名叫‘天孙锦’,是唐末五代之时,一位织锦名匠以ye蚕丝夹杂南海异种蛛丝,花费三十年光yin织成,长五丈,宽四尺,柔韧难断,轻重却不过半两。为织这幅锦缎,那位匠人几乎耗尽毕生心血,成功之日,竟然呕血而死,大家看,这锦上花朵无不鲜艳,惟独这里有一朵黑牡丹……”众人顺着他指点瞧去,果然右下角一朵牡丹蓓蕾,黑中透紫,处在姹紫嫣红之中,分外显眼。谷缜叹了口气,说道:“听说这朵黑牡丹,是那位前辈匠人心血所化,故而这‘天孙锦’又名‘呕血锦’,自古锦缎,无一能及。”说罢将“天孙锦”在日光下轻轻转动,随他转动,锦上花色、霞光均生变化,忽地有人惊道:“哎呀,这黑牡丹能开。”

众人闻声惊诧,定睛望去,果然那朵黑牡丹竟随日光变强,徐徐绽开,吐出青绿花蕊,谷缜再转,黑牡丹所承日光减弱,复又慢慢合拢,直至回复旧观,变成一朵花蕊。

一时间,惊呼之声久久不绝,众胡人也无不流露惊叹艳羡,交头接耳。四名评判沉默半晌,吕不韦叹道:“久闻‘天孙锦’之名,本以为时过数百年,早已朽坏亡失,不料上苍庇佑,竟然还在人间。今日看来,不亏为我中华至宝、绝代奇珍。东财神,古物易毁难得,你还是快快收好吧。”中土商人听的此话,无不面露喜色,谷缜一笑,将“天孙锦”叠好,收入匣中,举目望去,却见众胡人虽然神色好奇,却无半点惧色,谷缜不禁心头一沉:“这群人见了‘天孙锦’的神妙,还能如此镇定自若,莫非……那婆娘还有更厉害的后着?”

思索间,忽听艾伊丝冷笑一声,说到:“就这个么?我还当是多么了不起的宝贝呢。”众人闻言,均是色变,谷缜笑道:“这么说你的宝贝更加了不起了?”艾伊丝冷哼了一声,说到:“那是自然,拿出来。”

话音方落,两名胡人越众而出,怀抱木炭,堆在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红蓝火焰腾起,一股淡淡幽香弥漫开来,令人心爽神逸,思虑一空。原来那木炭竟是沉香木所制,一经燃烧,便有香气,但众人又觉奇怪,既是比试锦缎,为何要燃篝火。正想着,只见金发美人娟姑娘走出行列,手捧一面金匣,与她金色秀发一般,金光流荡,上下辉映。

展开金匣,娟姑娘取出一幅雪白锦缎,与素姑娘各牵一头,徐徐展开,足有十丈,五尺宽窄,通体素白如雪,不染一尘,似有淡淡流光在锦上浮动,除此之外,再无特别之处。

人群中响起嗡嗡议论,众人均不料艾伊丝大言炎炎,结果却捧出一面寻常白绢,一时颇为不解,惟独谷缜凝视那白绢,乌黑长眉微微皱起。

兰幽手持一只水晶碗,移前一步,将碗中明黄液体泼向白绢,敢情尽是黄油。白绢捧出,已然出人意料,此时更为油脂所污,一时间群情哗然,中土商人之中响起低低讥笑之声。

就在这时,娟、素二女微微躬身,将那白绢送入篝火,一分一分经过火焰,油脂入火,燃烧起来,不料那白绢经过如此焚烧,不仅毫无伤损,色泽竟不稍变。

众商人吃惊不已,纷纷议论,有人道:“是火浣布!”另有人摇头道:“火浣布我见过,这白绢是细丝织成的,分明是缎子,不能算‘布’!”

陆渐见那白绢入火不燃,已觉惊奇,听到议论,忍不住问道:“谷缜,什么叫‘火浣布’?”谷缜注视那白绢,神思不属,随口答道:“那是从岩石中抽出的一种细线,纺织成布,入火不燃,别名‘石棉’。过去有人将石棉布做成袍子,在宴会上故意弄脏,然后丢入火里,袍上的秽物尽被烧掉,袍子却是鲜亮如初,仿佛洗过一般。别的布料都是水洗,这布却是火洗,故而又称‘火浣布’。”

陆渐听得啧啧称奇:“这白绢也是火浣布么?”谷缜微微摇头,道:“不是。”陆渐道:“那是什么?”谷缜微微冷笑:“这东西的来历我大约猜到,却没料到那婆娘神通广大,真能找到。”

说话间,白绢上油脂烧尽,从篝火中取出,鲜亮如新,犹胜燃烧之前,绢上光泽流动,越发耀眼。二女手持白绢,来到岸边,侵入江水,白绢新被火烧,虽不曾坏,却甚炽热,新一入水,水面顿时腾起淡淡白气。

待到白气散尽,二女仍不提起白绢,任其在水中浸泡良久,方才提起,冉冉送到四位评判之前。四位评判均是神色郑重,fu mo白绢,不料双手与那白绢一碰,均露出诧色,原来白绢在水中浸泡良久,此时入手却只是凉而不沁,干爽已极,殊无湿意,仿佛从头至尾都不曾在水中浸过。四人发觉此事,无不惊讶,寡妇清道:“这匹白绢入火不燃,遇水不濡,难道真是那件东西……”

吕不韦亦皱眉道:“那东西传说多年,难道真有其物?”计然先生冷冷道:“错不了,这匹白绢不灼不濡,上有寒冰错断之纹,正是传说中冰蚕丝织成的‘玄冰纨’。”

卓王孙吃惊道:“冰蚕深藏雪山无人之境,与冰雪同色,以雪莲为食,十年方能长成,得一条难如登天。抑且此物一生之中,所吐蚕丝不足一钱,这幅白绢重达数斤,要多少冰蚕吐丝,才能织成?”计然先生冷冷道:“若非如此,哪能显出‘玄冰纨’的宝贵?”

其他三人均是点头,寡妇清叹道:“无怪这缎子全是素白。冰蚕丝水火不侵,天下任何染料也无法附着,故而只能用其本色。唉,其实这人世间最妙的色彩莫过于本色,玄冰纨以本色为色,冰清玉洁,正合大道。”吕不韦亦点头道:“不只如此,这缎子做成衣衫,冬暖夏凉,任是何等酷暑严寒,一件单衣便能足够。”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去,与卓王孙交头接耳,商议时许,说道:“‘天孙缎’固是稀世奇珍,但终是凡间之物,‘玄冰纨’为千万冰蚕精魂所化,实乃天生神物。我与吕兄商议过了……”说罢,卓,吕二人同时举起左手,计然先生亦举左手,寡妇清面露迟疑,看了谷缜一眼,忽地叹了一口气,也将左手举起。吕不韦道:“四比零,锦绣局,西财神胜。”此言一出,中土商人一片哗然。艾伊丝却是咯咯大笑,媚声道:“不韦前辈,‘玄冰纨’的妙处你还少说了一样呢。”吕不韦道:“什么妙处?”

艾伊丝道:“这段子不仅风寒暑热不入,对陈年寒疾更有奇效,前辈向来腿有寒疾,行走不便,这幅‘玄冰纨’就送给你好啦。”

第26卷 东西财神斗宝之卷

谷缜笑道:“小子穷酸的很,没有珠玉为楼的气魄,只得了小小一方玉石,还请诸位品鉴。”众人听的此话,心中均是好奇,暗想天下间还有什么玉石,能和这座汇聚无数珍宝的楼台媲美。

思忖间,谷缜探手入怀,取出一方玉印,玉质莹白,式样古朴,看上去并非如何出奇,而且还非完璧,印角破了一块,乃用黄金弥补。

众人见这玉印,无不大失所望,艾伊丝只是冷笑,唯独四名评判目射奇光,凝注着那方玉印,过了一阵,卓王孙徐徐道:“东财神,这东西是真是假?”谷缜笑道:“是真是假,一瞧便知。”说罢双手捧上。卓王孙接过,审视片刻,神色凝重,递给吕不韦道:“古董你最精通,这东西像是真的。”

吕不韦凝视片刻,叹道:“建文失踪后,这宝物也随之隐没,不料今日竟然重现人间……”感慨之色,溢于言表。沉默良久,还给谷缜,向寡妇清和计然先生道:“二位还有什么高见?”那二人摇了摇头。吕不韦点点头,站起身来,说道:“鄙人宣布,今日斗法,东财神胜!”

此言一出,群情哗然,中土商人又惊又喜,艾伊丝却是脸色涨红,厉色道:“为什么是他胜?难道我的‘万宝楼台’还不如一方破印?”

吕不韦道:“你知道这方玉印的来历么?”艾伊丝道:“这等玉我多的是,我哪知道它的来历。”吕不韦叹道:“你听说过和氏璧么?”艾伊丝脸色微变,定眼注视谷缜手中玉玺,蛾眉微微蹙起。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吕不韦道,“自秦始皇以来,这枚玉玺就是我中华传国之宝。万宝楼台不过耗资亿万,三年而成。这枚传国玉玺却见证我中华千年兴衰,为了它,流血万里,伏尸千万。你说,相比之下,是三年长久,还是千年长久?亿万资财,又比得上亿万人的xing命么?”

艾伊丝默默听着,面无表情,纤指紧拽,指节亦成青白。寂然半响,她蛾眉一舒,身子忽地松弛开来,神色怡然,冷冷道:“输就输了,有什么了不起的。”谷缜笑道:“既然认输,那就需履行赌约。”艾伊丝忽地咯咯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谷缜亦不打断,微笑而已。艾伊丝笑了一盏茶功工夫,才道:“谷缜,你傻了么?谁跟你有赌约。”

众人齐齐变色,谷缜皱眉道:“怎么,你说了不算。”艾伊丝笑道:“我若胜了,当然要算。我若败了,一切作废。姓谷的小狗,你不记得师傅经常说过的一句话么?”

谷缜笑道:“无奸不商?”艾伊丝笑道:“你既然知道,还跟我提什么赌约?”陆渐心中怒起,扬声道:“你这是言而无信。”

艾伊丝冷笑一声:“言而无信,你又能将我怎地?”陆渐一紧拳头,挺身欲上,忽见艾伊丝打个响指,众胡奴吹起号角,霎时间,从那金色巨舰里冲出数百来人,个个身披坚甲,手持长矛弯刀,彪悍至极,峡谷上方山顶,也似雨后春笋,呼啦啦出现无数人头,手持长弓锐剑,指定下方。

卓王孙变色道:“艾伊丝,这次临江斗宝,乃是文斗,你暗藏武备,意欲何为?”艾伊丝冷笑道:”你们四个老东西,真是又迂又蠢,做了半辈子商人,却不懂什么商道。”寡妇清怒极反笑:”我们不懂,你懂了么?难道耍无赖也是商道?”艾伊丝冷冷道:“能耍无赖,才算本事。我们经商为什么?为的是富国强兵,一旦兵甲精强,我的货物想卖哪国,就能卖到哪国,想卖给谁,就卖给谁。哪国不买,我灭其国,谁人不买,我灭其家。经商者若无武备,财富不保,武备者若无商财,甲兵必弱。老婆子,如今大势已去,你想耍无赖,怕是没有机会了。你们四个,偏心偏意,一心帮着谷小狗赢我,呆会儿落到我手,定叫你们好看。”

吕、卓、清三老闻言,直气得的浑身发抖,唯独计然先生气色冷淡,不见喜怒。谷缜却是叹了口气,笑道:“艾伊丝,你的对头是我,不要迁怒他人。”

艾伊丝瞅他一眼,冷笑道:“比起这几个老头老太,你倒是强一些。你嘴里说的好听,心里的主意还不是一样?你在前,戚继光率兵在后,料想今日斗宝你若输给我,也必然施用武力,逼我就范。”

谷缜笑道:“到底瞒不过你的眼睛。”艾伊丝冷笑:“可惜,我既然知道,岂会容你得逞?姓戚的人马不过三千,我在沿途布下一万精兵,设下圈套,等他一头钻入。现如今,哼,只怕你那位戚参将全军覆没、死无葬身之地了。”陆渐惊怒交迸,大喝一声,飞身纵出,心道:“敌众我寡,擒贼擒王,将这毒妇拿住再说。”心念电转,身法却是比箭还快,已到艾伊丝身前,方要出手,忽觉有异,一股yin寒之气从左侧冲来,那气机古怪异常,陆渐不敢ying接,急急闪身,一股银白细丝擦身而过,拂过胁下衣衫,凉沁沁若有湿意。

陆渐一旋身,正要反击,不料胁下潮湿处一股凉意直钻肺腑,经脉为之酥ruan,拟好的招式,竟然使不出去。陆渐大惊,向后掠出,“大金刚神力”运转一匝,方才驱散那股yin寒之气,这是忽听“咦”的一声,陆渐举目望去,只见丈许远处立着那个乌氅男子,眼中透出惊讶之意。陆渐心头一沉:“暗算我的果然是他!”

那乌麾男子见陆渐并不ruan倒,还能退走,心中已是惊讶,再见他神气如常,更觉吃惊。忽听艾伊丝道:“仇先生,你尽力施为,不必留手。”乌麾男子背负双手,微微点头。

谷缜听到“仇先生”三字,心头一动,笑道:“阁下姓仇,莫不是‘江流石不转’?”乌麾男子眼里杀机涌出,冷冷道:“不才正是仇石。”谷缜叹道:“不料水部之主,竟在人间。”

陆渐听得心跳加剧,刹那间心中掠过姚家庄内yin九重大施yin威的情景,水部神通诡异狠毒,在他心中印象极深。仇石闻言,眼中却是流露出出一丝凄凉,叹道:“水部仇石早就死了,仇某人只是江湖中一介废人罢了。”说罢一拂袖,吐出一股细细银丝,射向陆渐。

陆渐屡次与西城八部高手交手,深知周游八劲均需借物传功,才能显现威力,这股银丝分明是一股水箭,传递“周游水劲”。当下沉喝一声,双掌一分,显露“唯我独尊之相”,浩气排空,水箭迸散,化为千点万滴,但为“大金刚神力”所隔,尽皆外向,反朝仇石罩去。

仇石轻哼一声,身法忽地变快,化为一道黑色闪电,撞入水花之中,这一下,就似烧红的铁块掷入冷水,漫天细小水滴哧的一声,尽皆化为水雾。仇石呼呼两掌,水雾划开,笼向陆渐。

陆渐向日亲近yin九重与宁不空交手,均以水流为武器,不了仇石化水为雾,雾气叉叉,益发飘渺不定,水劲蕴藏其间,端的无孔不入。陆渐施“明月流风之相”,掌劲流转,漫如清风,以柔克柔,雾气一旦飘来,即被拂走,抑且寓攻于守,拂散雾气之余,时时加以反击。

仇石但觉劲风扑面,来如山岳,退如潮水,心中好不吃惊:“这人什么来路?”想着怪啸一声,身法转急,仿佛一道黑水,流转不定,雾气自他身上丝丝溢出,越发浓重,敌我双方均被笼罩,有如云中闪电,忽隐忽现。

这雾气名叫“玄冥鬼雾”,迥异其他水部神通,有形之水破,无形之水难防。仇石将水流化为雾气,铺天盖地,无所不至,对手沾着一点,吸入一丝,雾气中附着的“周流水劲”立时随之侵入,在所难防,十分yin毒。若非陆渐“大金刚神力”如如不动,万邪不侵,早已着了他的道儿。饶是如此,陆渐仍然不敢大意,拳脚飞舞,不令雾气沾身,双手则感知仇石方位,蕴势蓄劲,待他逼近,蓦地大喝一声,陡然从“明月流风之相”转为“大愚大拙之相”,一拳送出。

仇石挥掌一迎,即觉不妙,攸而转动“无相水甲”,化解来劲,不料陆渐拳劲既刚且猛,水甲随聚随散,如竹笋一般层层剥落,仇石退到江边,水甲已然耗尽,陆渐拳势兀然不歇,只得将身一纵,哗啦一声,落入水里。

江水浸体,仇石双脚飞踢,带起两股水箭,若有定质,明晃晃,亮晶晶,射向陆渐。陆渐呼呼两掌,水箭受阻,迸散开来,下了一阵暴雨也似。不料两道水箭才散,仇石身在江中,又催水流射来,前后相接,生生不息,有如两条腾空水龙,摇头摆尾,竞比威势。陆渐虽有法相护体,被这两条水龙左右缠住,竟也无法tuo身,唯有挥掌击水,和仇石势成僵持。

艾伊丝见机,娇呼一声:“动手。”众伏兵挺身上前,谷缜将手一挥,中土商旅纷纷撕开外套,露出明晃晃的铠甲,藏在袍子下方的兵器也尽数取出,丁淮楚腰间系了一口ruan剑,洪老爷则是一对金瓜流星锤,呼地抖将开来,足有丈余,那日闹婚的张甲、刘乙均也在内,料是师出同门,均使一对银枪,枪尖寒光,灼灼逼人。原来这群商人均是谷缜特意挑出,并非寻常商旅,而是精通武艺、以一当百的好手。

众评判至此方才明白,这斗宝双方,名为斗宝,实则早已打定主意,各逞武力,一决雌雄。想到这里,无不露出苦笑。

甲胄鲜亮,弓弦扯满,恶战一触即发,这时忽见江水上流驶来一条快船,来势如飞,船头一人,满身血。艾伊丝看到,忽道:“且慢。”将手一挥,止住属下,注目来人,面色奇异。

那船靠岸,船头那人跳上岸来,向艾伊单膝跪倒,艾伊丝心中吃惊,皱眉道:“怎么闹成这个模样,不是让你堵截戚继光吗?”那人俯着身子,颤抖半晌,呜咽道:“小的奉了号令,设下埋伏,等那姓戚的入伏,不料他兵到半途,忽然改道,直奔九江。”

艾伊丝花容惨变,失声道:“什么?”那人道:“我们看到之后,立时追击,不料姓戚的狡诈,反客为主,在马当山设下埋伏,只一阵,只一阵,便……”艾伊丝心急如焚,喝到:“便怎么,快说……”那人道:“便将我们一万弟兄杀得全军覆没,逃命的不过几百个……”说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扑到在地,号啕大哭。

艾伊丝脸色煞白,喃喃道:“一万人?三千人……”蓦地面有怒色,飞起一脚,将来人踢翻,厉声道,“一万对三千,三个打一个,怎么会输?”来人支吾道:“我也不知,那姓戚的摆了奇怪阵子,有人拿毛竹,有人拿叉叉,有的拿枪,有的拿棍,看着不起眼,一旦陷进去,十个兄弟,活下来的不到一个。”艾伊丝一愣,心神一阵恍惚,蓦的掉头,怒视谷缜,咬牙道:“你,你敢情知道。”

“我当然知道。”谷缜笑道,“艾伊丝,当年南海斗宝我就说过,这一辈子我就是你的克星。呵呵,再说了,你将一半粮食藏在九江,船来船往,动静甚大,我若不知,不是聋子瞎子?我还知道,你雇了四省贼寇守卫粮仓,人多势众,不易对付,故而我将计就计,借着斗宝的机会,声东击西,将你的人马分成两股,一股设伏对付戚将军,守粮仓的人马自然少了许多,正方便戚将军各个击破。料想明日清晨,义乌兵就能抵达九江粮库,此次我雇了六千艘大船,顺江东下,一天工夫便能装粮上船。嘿嘿,艾伊丝,你平时吝啬的很,不了这一回如此大方,女人一大方嘛,连模样儿也好看多了。”艾伊丝几乎气昏过去,粮食丢了还罢。由此坏了其师大事,如何负得起,一时间眼圈也不禁红了,但此时变计,已然不及,一咬牙,大声到:“那又怎样,我丢了粮食,你也活不成。”方要下令厮杀,忽听一声大喝,响如霹雳,转眼望去,只见陆渐双掌一交,两股水龙撞在一起,被”大金刚神力”裹住,化为丈许水球,呼的一下,掷向仇石。

仇石运掌一挡,但觉水球中传来一股大力,冲得胸口痛闷,真气不纯,只恐陆渐还有后招,急急向后一仰,钻如水中。

不料陆渐一招逼退仇石,闪身如电,已然掠到艾伊丝身前,举动之快,在场之人无一看清。陆渐伸手抓出,这一抓,天下间能够避过者寥寥可数,何况艾伊丝武艺寻常,肩头一痛,已被陆渐抓在手里,提将起来。仇石身在水中,唯有远远看着,救援不及。陆渐一举擒住艾伊丝,恨她狠毒,本想给她一些厉害尝尝,但瞧她娇nen模样,又觉不好下手,便道:“西财神,让你属下立时退走,要不然……”威胁之语未及出口,手背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陆渐自艺成以来,不止神功大成,灵觉也自惊人,绝无旁人靠近、毫无知觉的道理,更不用说被人神鬼不觉拍中手背,转念未及,只觉来人手上一股奇劲透体而入,手臂酸ruan,大金刚神力陡然涣散,五指一松,顿将艾伊丝放开。

陆渐大惊失色,反手一肘,撞向来人,不料那人轻轻伸出手,只一招,便将陆渐手肘托住。陆渐这一肘之力,数千斤巨石也是一撞即翻,被人如此轻易托住,端的不可想像。不由得转眼望去,但见一名中年汉子背负双手,立在艾伊丝身旁。陆渐心中吃惊,tuo口叫到:“计然先生……”

计然先生一言不发,右手在脸上一抹,抹下一张人皮。艾伊丝见他本来面目,呆了一呆,蓦地欢然叫道:“师父……”陆渐却是惊道:“万归藏。”吕不韦、卓王孙、寡妇清纷纷起身,露出震惊之色,纷纷垂首躬身,叫道:“主人。”谷缜却是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早该明白。陶朱公是商人的祖师爷,计然却是陶朱公的师父,天下敢以‘计然’自称的,除了老头子,还有谁人?”艾伊丝纵入万归藏怀中,咯咯娇笑。万归藏任她撒娇弄痴,脸上一丝微笑若有若无,笑了时许,忽地扬声说道:“仇师弟,不打招呼就走么?”

仇石是万归藏掌底游魂,忽见大敌,不觉魂飞魄散,潜水欲走,听到万归藏出声招呼,知他已有察觉,再无逃走机会,只得ying着头皮纵身上岸,站在远处,呆呆愣愣,一言不发。

万归藏也不瞧他一眼,目视谷缜,似笑非笑道:“你见了我,有何感想?”谷缜苦笑到:“我第一个念头,便是脚底抹油,能泡多远跑多远,一股脑儿逃到天涯海角,让你找不到,寻不着。”万归藏哈哈大笑:“你这小子,一贯口是心非,信你不得。”谷缜也笑道:“见了师父,我哪敢胡说,这些话字字出自真心。”

万归藏笑道:“你若还以我为师,明知受粮食是我的主意,怎么还要和艾伊丝捣乱?”谷缜笑道:“我们小孩儿胡闹,哪能当真。”万归藏蓦地脸色一沉,冷冷道:“那么戚继光的义务兵,也是假的?”

谷缜见他神气,心知此番抵赖不掉,不觉眼珠乱转,急想对策。忽听万归藏徐徐道:“仇师弟,听说你做了四省盗贼的首领,了不起啊。”

仇石浑身湿漉漉的,面色苍白,有如水里浸过的死尸一般,闻言道:“落到你手里,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万归藏笑了笑,说道:“有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想不想要?”仇石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嘴里却淡淡地道:“请讲。”万归藏道:“你率所有属下赶往九江,全歼义乌兵。倘若你做得到,我准你返回西城,重建水部,并且传你周游六虚功,让你继我之后成为西城之主。”

仇石初时神色冷淡,听到最后两句,不由得双眼发亮,双手颤抖,se声道:”此,此话当真?”万归藏笑了笑,说道:”当着这么多人,我会说谎么?”仇石听到这里,不由得双腿一ruan,跪在万归藏之前,沉声道:”若是如此,仇某任凭城主驱遣,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很好,很好。”万归藏点了点头,“大家在商言商,以利言利,痛快得很,远胜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大道理。倘若义乌兵精锐难当,我允许你使用‘水魂之阵’。”

仇石听得浑身一振,想当初万归藏就是借口“水魂之阵”覆灭水部,一时间仇石只怕自己听错了。万归藏瞧出他心中困惑,微微一笑,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你我都是历劫重生之人,过去的事,就过去罢了。”仇石心领神会,蓦地举头,发声长啸,峡谷上方的弓箭手纷纷缩回头去,仇石一纵身,踏上那叶飞舟,二度发出长啸之声,脚下转动水劲,那舟无桨而动,飞也似的直奔上游,啸声未绝,他已连人带船转过河口,再也不见。

陆渐浑身发抖,几次欲要上前阻拦仇石,但万归藏足下不丁不八立在远处,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陆渐却是心生异感,自觉无论如何也无法冲过,故而心中明明想着举步,双脚却一寸也跨不出去。

忽听万归藏又道:”艾伊丝。”艾伊丝退出他怀,冉冉拜倒。万归藏淡然道:“你这次斗宝败北,还中了对方奸计,坏我大事,按理须有惩罚。”艾伊丝娇躯一颤,露出恐惧之色。万归藏说到这儿,神色却缓和了些,伸手轻轻将她扶起,说道:“如今让你将功折罪,以‘魔龙’巨舰封锁长江江面,不许一只粮船进入江南。”

艾伊丝点头道:“徒儿领命。但,但这里的事呢?”万归藏大袖一拂,负起双手,悠然道:“这里的事么?全都交给为师。”艾伊丝不禁默然,转头瞧了谷缜一眼,神色复杂难明,但只瞥了一眼,便垂下眼睑,率领众胡人,向那艘金色巨舰走去。

陆渐只觉心里一热,再也按捺不住,大喝一声,双拳齐出,万归藏大飘起,两股劲力当空交接,陆渐身子一晃,噔噔噔连退三步,气血翻腾,奇经八脉均有麻痹之意。万归藏笑道:“孩子,你对我有恩,我说了饶你三次不死,说话算数,今日就算第一次好了。”说着目光一转,注视谷缜,徐徐道:“人说养虎伤身,果然不假,你到底是谷神通的儿子。”

谷缜目光一闪,哈哈笑道:“你明知我的身份,为何还要收我为徒?”万归藏笑道:“能让仇人的儿子给我卖命,岂非一种乐趣。但听说谷神通死了,这天下间又少了一个对手,当真叫人ji mo。”说着xiao yao迈步,缓缓向前,“九月九日,西城八部齐聚东岛,论道灭神,东岛灭亡可待。只可惜,你父子二人终究瞧不见了。”说着目视谷缜,面露微笑,谷缜亦笑,二人笑容眼神,如出一辙。

万归藏谈笑自若,陆渐却知觉他心中杀机,方欲上前,却被谷缜拉住,霎时间,忽觉谷缜十指飞动,在掌心写道:“速速屏息。”

陆渐虽然不解,却不违拗,当即屏住呼吸。万归藏若有所觉,目视二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就当此时,他脸色忽地一变,目光陡转,目视远处,但见苏闻香手里,不知何时燃起一束线香,香气如线,弥漫开来。

扑通之声不绝,苏闻香四周众人纷纷ruan倒,万归藏身子亦是一晃,蓦地张口长啸,如风疾退,去势无比惊人,场上众人尚未还过神来,他已翻身一纵,落在山崖顶端,消失无踪。苏闻香见他消失,才敢掐断线香,然而场上众人已是尽数ruan倒,唯有五大劫奴、谷缜、陆渐七人事先屏息,才能挺立如故。

谷缜呼出一口大气,连道可惜,说道:“老头子真不是人,中了‘无能胜香’,还能逃走。”陆渐听得此话,心中疑惑方才解开,望着苏闻香手中线香,讶道:“这香哪里来的。”谷缜道:“自然是沈瘸子做的,可惜香料稀有,制作极难,花费十年工夫,才制成两炉,一炉用来对付我爹,另一炉制成线香,可惜方才这一阵,竟然烧了一半。”

陆渐看看谷缜,又瞧瞧众劫奴,恍然道:“原来你们早有商量。”谷缜微微一笑:“老头子出山,不能不防。”说罢掉头道:“苏兄,万归藏的气味你闻到了么?”苏闻香道:“闻到了。”谷缜颔首道:“请你带路。”陆渐道:“去做什么?”谷缜笑嘻嘻地道:“老头子中了‘无能胜香’,虽不当时ruan倒,但瞧他去的如此匆忙,竟不及报复你我,足见他也中了香毒,急于觅地抗拒。这机会千载难逢,稍纵即逝,咱们快快赶去,即便杀不死他也能打打落水狗。”

说罢命薛耳、莫乙、秦知味照顾中毒众人,燕未归则背负苏闻香,当先急奔,陆渐挽住谷缜,飞奔在后,苏闻香闻气长嗅,约莫行了二十多里,忽道:“就在前面了。”方要上前,陆渐伸手拦住道:“前方危险,苏兄不会武功,难以自保。燕兄!”

燕未归应了。陆渐道:“你带苏兄在此等候,我若输了,立时逃回,招呼大伙儿各自逃命。”燕未归一愣,陆渐叹道:“燕兄、苏兄,对不住,此行关系天下安危,恕我不能善待自身,连累你们了。”

燕未归目光一暗,苏闻香抽抽鼻子,眼圈儿通红,陆渐微微苦笑,转过头来,说道:“谷缜……”谷缜冷笑一声,接口道:“你若要我走,看我抽你大耳刮子。”陆渐知他xing情,势必会和自己同生共死,不觉默然,再无话说。谷缜向苏闻香讨了“无能胜香”,说道:“以防万一。”将香燃起,和陆渐屏息向前。走了百十步,忽见前方山崖森翠,草木青青,环抱一个小潭,陆渐不见有人,正感迷惑,忽被谷缜捅了一下,顺他手指望去,但见那小潭边草木倒伏,分明被人践踏过了。

陆渐恍然大悟:“万归藏在潭下。”心念一动,俯身拿起一块尖石,凝注潭水,方要掷下,忽听哗啦一声,潭水溅起,一股巨浪如水晶墙壁,腾空压来。陆渐挥拳送出,劲气排空,哗啦一声,水花飞溅。谷缜却是猝不及防,被那水浪一扑,有如撞上铜墙铁壁,不由自主向后跌出,重重靠在山崖之上,只觉脏腑翻腾,头晕眼花,勉强站起身来,却发觉手中“无能胜香”全被浸湿,再无效力了。谷缜又气又急,禁不住破口大骂。

漫天水花中,青影乍现,破水而出,只一闪,便到崖壁之上。陆渐不料万归藏身中毒香,仍是如此矫捷,一时好不惊愕。谷缜喝到:“他毒香未解,快快动手。”陆渐闻言,飞身赶上,呼的一拳,劲气滔天,冲向万归藏。万归藏勉力闪开,劲气击中崖壁,碎石乱飞,打在万归藏脸颊之上,隐隐作痛。

转念间,陆渐已然赶到,万归藏无奈,左掌送出一道劲气,他积威所至,陆渐不敢大意,闪身让过。万归藏得了空,手足并用,向上攀爬。陆渐欲要追赶,不料万归藏手足所到之处,顽石如霰,纷纷落下,陆渐抬掌反击,不料崖上老藤忽地生出新芽,见风就长,眨眼化为一根长藤,将他手脚死死缠住,一股烈火顺着枯藤烧来。陆渐第一次遇上这等本领,心中吃惊,暗道:“这就是周游六虚,法用万物么?”奋力挣开火藤,抬眼一瞧,只见万归藏襟袖凌风,如大鸟飘摇直上,只一纵,已到崖顶。

陆渐见他一味逃遁,心知必是香毒未解,精神一振,当即大喝一声,只两纵,便上崖顶,眼见万归藏奔行在前,尚未去远,当下纵身赶上,显露极乐童子之象,拳脚纷出。万归藏躲闪不得,反掌抵挡,两人劲力一交,而万归藏拳劲及身,却不过将身一晃,随即无事。

陆渐暗惊,大喝一声,翻脚踢出。万归藏一旋身,复又闪开,左手探出,勾住陆渐左腕,陆渐只觉一股奇劲利如钢锥,钻入足踝,直透经脉。陆渐急用内劲,腿势却不停止,万归藏未能全然化解腿劲,一晃身,纵身后掠,血气上冲,一张脸涨的通红。

陆渐试出万归藏神通果然未复,又惊又喜,方要乘胜追击,不料拳劲方出,奇经八脉蓦地腾起一股酸ruan之意,拳到半途,竟然送不出去。陆渐一愣,定眼望去,但见万归藏满头大汗,目光炯炯,凝视自己。陆渐心中奇怪,举步掠上,万归藏双目一瞬不瞬,身子却是随他后退,陆渐大喝一声,方要出招,不料奇经八脉中酸ruan又生,这一招仍然不能发出。

霎时间,陆渐心头闪过一个念头:“六虚毒?”为了印证心中所想,他拳劲再出,万归藏应势再退,陆渐奇经之中异感再生,这一拳又是半途而废。陆渐明白缘故,心道:我与他未曾交手,六虚毒竟会发作,难道说,这老贼竟能身在远处驾驭这股毒劲?

他想得不错,无能胜香香如其名,天下间无论何种人物,一旦嗅到,均难免劫。万归藏一则机警,嗅入甚少,二则超凡入圣,神通奇绝,虽然嗅入毒香,竟未如谷神通一般当场ruan倒,绕是如此,毒香入体,仍是难当,万归藏不得已,分出大半神通于这奇香抗衡,此时于陆渐交手,一身神通只余三成仅能小御万物,拖延敌人。不料陆渐亦是当世高手,来去如电,全不被外物阻碍,万归藏无奈之下,唯有使出绝招。以自身精气引动“六虚毒”。“六虚毒”本是从他体内真气化来,与他一身”周流八劲”同气相求,能够互为感应,抑且大劲驭小劲,万归藏本身真气强于陆渐体内的“六虚毒”,以大驭小,扰得陆渐难以聚集真力。

一时间,二人各有忌惮,遥相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陆渐空自着急,眼下却没半点法子抵御体内毒劲。这时谷缜爬上山崖,见这情形,明白几分,忍不住大声道:“陆渐,让他解了毒香,我们统统完蛋。”

说话声中,展开猫王步,直奔万归藏。他师徒二人一旦反目,均是决绝,一心置对方于死地。万归藏见状,疾站身法,绕到一棵大树之后,谷缜飞身赶上,两人树前树后绕了一匝,忽地一根树枝骤然发芽,生出一根nen枝,刷地一下缠住谷缜。谷缜几乎被绊倒,扯断树枝,定眼望去,陆渐与万归藏又斗在一起,此番被谷缜一岔,万归藏一时无法会聚精神,牵引陆渐体内毒劲。惟有凭借巧劲妙招化解陆渐的疾攻。

两人进退如风,拳来拳去,凶险紧凑,罕见罕闻,谷缜立在一旁,只有瞪眼观看的份儿,一根指头也插进不去。

斗了二十来回合,忽听陆渐叫道:“着。”一个“大愚大拙之相”,奋力送出。万归藏抬臂一挡,身子摇晃,犹似被这一拳之力高高抛起,到了树林上方,一个翻身,钻入林中,消失不见。

陆渐自觉这一拳开山断岳,不料打到万归藏身上,仍似落在空处,又见万归藏毫无受伤之态,当即赶上。此时谷缜亦奔过来,陆渐说出了心中所想,困惑道:“不知怎的,无论多少拳,都伤不了不他。”谷缜亦露忧色,叹道:“听说‘周流六虚功’在身,天下间任何外力内力均不能伤,我之前还当有人说笑,不料竟是真的。”陆渐惊道:“这么一来,岂不成了不死之身。”

谷缜咬咬牙道:“无论怎的,抓到他再说。”两人钻图林中,追踪时许,陆渐忽觉奇经一跳,脉中毒劲蠢蠢欲动,陆渐心生警兆,不及转身,身后劲风早已压来,陆渐疾提真力,反身一拳,拳拳相接,万归藏掌力奇大,直往陆渐体内猛钻。陆渐忍不住大叫一声,翻身后掠,落在丈外,浑身气血翻腾,万归藏却借一拳之力,没入林中,一角青衫凌空一闪,倏尔不见。

谷缜闻声赶来,眼见陆渐坐在地上,牙关咬破,一缕鲜血从口角流下。而万归藏消失之处,却是静荡荡,烟霭浮动,云雾之后,透出一股子yin森之气。忽听陆渐道:“谷缜,不知道怎的,方才一掌,他的内力忽然变强,我几乎抵挡不住。”谷缜微微变色,寻思:“陆渐伤不了老头子,老头子神通恢复却很惊人。再说他行事不择手段,一味藏身偷袭,不好对付。糟糕,这么一来,万归藏立于不败之地,我和陆渐留在这里,和等死毫无分别。”

想到这里,拉住陆渐衣角,低声道:“走”。陆渐不解。谷缜却不作声,拉着他只是飞奔。陆渐沿途询问缘由,谷缜说了。陆渐大为发愁,说道:“可有杀死万归藏的法子么?”谷缜摇头道:“即便是有,你我也必然不知。”

奔出数十里,陆渐脸色忽地一变,步子变缓,目透惊色,谷缜怪道:”怎么?”陆渐看他一眼,缓缓道:“他追上来了。”谷缜吃惊的向后望着,陆渐道:“你看不见的,我能感觉道,他离我越近,我的奇经八脉就越不对头。”谷缜忍不住询问缘故,陆渐便将“六虚毒”发作的情形说了。

“遭了。”谷缜脸色发白,“同气相求,你的”六虚毒”和老头子体内真气遥相呼应,任你逃到哪里,他都能找道。”陆渐惊道:“那可如何是好。”谷缜叹道:“先逃再说,或许离的远了,气机呼应变弱,能够逃tuo。”说罢二人相对苦笑,方才还是两人追杀归万藏,转眼功夫,竟已掉了个个儿。谷缜道:“无能胜香的效力将逝,若不乘机逃走,万归藏一旦回复神通,就是你我送命之时。”说到这里,二人加快步子,谷缜内力较弱,陆渐将他挟起,奋起力气,纵身狂奔。不多时,天色渐暗,红日沉西,星月渐明,陆渐忽地止步,脸色煞白,摇头道:“谷缜,逃不掉了,他来的好快。”

谷缜脸色微变,沉默半响,忽道:“陆渐,我有一个计谋,或能出其不意,让老贼吃个大亏。”陆渐喜道:“什么法子。”谷缜道:“老头子身在远处,不能见人,仅凭六虚毒分别你我。况且他心中只是忌惮你,并不将我放在眼里。倘若你将六虚毒转入我的体内,万老贼势必将我当作是你,我在前面做饵,你则藏在暗处,待老头子来时,给他一下狠的,老头子来不及运功化解,必然受伤。”

“那怎么成?”陆渐皱眉道,“谷岛王曾说过,六虚毒一旦传给他人,那人必死无疑。”谷缜摇头道:“无妨,你将解毒的法子给我,带得打败万归藏,我再传回给你不迟。”陆渐听的满心糊涂,谷神通当日仅说过六虚毒能够传出,并没说传出之后能否传回,陆渐尚未思索明白,谷缜依然催促起来,陆渐亦觉体内六虚毒如婴儿将生,在母腹躁动不安,分明是感应加剧,万归藏必然香毒已解,正向这方飞奔而来。

以谷缜之镇定,也是着急起来,急道:“陆渐,对手太强,不冒险无以取胜,再拖下去,你我一个活不了。就算你不想活命,难道就不为妈和戚将军作想么?”

陆渐本就心乱,闻言更觉彷徨无据,略一转头,顿时与谷缜四目相接,谷缜眼里,分明透出决然之意。霎时间,陆渐心中剧痛,眼下如此取舍,真是再也残酷不过,一边是亲生母亲、结义大哥,以便却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谷缜见他尚有犹豫,低声道:“大哥,就算不想妈和戚将军,就不想想江南饥饿的百姓么?”

陆渐身子一震,长叹一声,两眼微闭,眼角隐隐闪动泪光。刹那间,他双目陡睁,向谷缜道:“谷岛王的逼毒心法你仔细听好,牢牢记住,千万不要忘了。”谷缜见他答应,松一口气,微微笑道:“你放心,但有一线生机,我也想好好活着。别忘了,我还没见过那只母老虎,狠狠打她的老虎屁股呢。”陆渐闻言,想要笑笑,可面肌抽搐,怎么也笑不出来,但觉万归藏越来越近,情急无奈,惟有默运神功,运转谷神通所传心法,将”六虚毒”裹成一团,逼到掌心,倏地按上谷缜小腹丹田,那“六虚毒”凝如有质,嗽的一下,离体而去,钻入谷缜丹田,谷缜脸色惨变,身子一僵,坐倒在地。

陆渐ying起心肠,将他扶入草中藏好,自己藏在一棵大树之后,施展”万法空寂之相”,敛去生机,屏息以待。

夜色朦胧,寒雾凄迷,那雾气忽地翻腾起来,四面散开,一道人影形如鬼魅,透过茫茫夜色,悄然而至,青衣暗淡,正是万归藏,他目视谷缜藏身的那片草丛,眼中亮光一闪而没。陆渐的“万法空寂之相”一旦施展,身子犹如木石,以万归藏之能,竟亦未能察觉。

万归藏身形忽转,足下如按机簧,凌虚飘飘,射向草丛,一刹那,已将后背露给陆渐。陆渐忍受内心煎熬,蓄势待机,就为此时,立时奋起神功,全力扑出。

万归藏一心以为陆渐藏在草中,故而防备在前。陆渐忽从后方袭来,叫他始料未及,勉强闪了一闪,砰的一声,陆渐双掌打在他左背之上。万归藏身如曳电流星,弹射而出,撞断一棵大树,去势稍缓,撞到第二棵大树时,他忽地伸出双手,抱住树干,身如纸鸢,飘飘然旋了一匝,双手所至,树干如遭斧劈,木屑纷飞,万归藏旋到第二匝时,已将陆渐神力尽数卸到树上,喀擦一声,大树居中折断,树叶纷落。万归藏大袖一挥,狂风陡起,千百树叶被风一鼓,竟如千百羽箭,嗖嗖嗖射向陆渐,锋利如刀,摧割肌肤。

陆渐本在追击,被这叶阵一拦,去势顿缓,疾使“补天劫手”,双手乱舞,拈那叶片。忽而眼前一迷,猛然抬头,万归藏不知道何时,已到头顶,呼地一掌向下拍来,无俦劲气凌空下压。陆渐翻掌一挡,二人掌力相交,“周流六虚功”陡占上风,大金刚神力倏然甭解。陆渐闷哼一声,落回地面,双脚深深cha ru泥土,万归藏的真气顺他身子疾走,嗖地传入土中,泥土聚拢,化为石枷泥锁,将陆渐双脚牢牢缚住。

“周流六虚功”一旦练成,天地万物,均可化为对敌的武器。万归藏鼓风吹叶,不令陆渐追击,结土为枷,将他双脚缚住,陆渐变招不及,万归藏身子翩折,凌空一指飞来,来势飘忽莫测,陆渐眼前一花,心口一痛,已被点中要穴。万归藏知道陆渐身有劫力,这一指不但封了显脉,抑且封了隐脉,陆渐想以劫力解穴,亦有不能了。

万归藏飘然落地,伸手捂口,轻轻咳嗽,这一战虽然侥幸制住陆渐,但方才收他一击,仍叫万归藏受了内伤。他转眼望去,但见陆渐形如雕塑,睁圆两眼,眼里透出悲愤之意。万归藏微一沉吟,一挥袖,草木偃伏,露出谷缜身形,此时已然面容扭曲,不成模样。万归藏又咳两声,轻笑道:“果然,谷小子,你跟我赌命,无怪我会受伤。”

说到这里,注视陆渐,笑道:“是你将‘六虚毒’度给他的么?难道你不知道‘六虚再传,必死无疑’吗?‘六虚毒’有如蚕虫,以你的体内元气为滋养,与你气机连通,除却对敌时扰乱气机,对你本无太大害处。可一旦传给他人,就如化茧成蛾,威力增长何止十倍,抑且此番入体,再也不能逼出。呵呵,谷缜聪明一世,不曾想竟死在最要好的朋友手里。”

陆渐听的心如刀割,欲要挣扎,却又无力,心中悔恨交迸,不由得流出泪来。万归藏笑了笑,又道:“本想亲手杀死谷小子,但他如今这个死法比我杀他难过十倍,罢了,任他去吧。陆小子,你于我有恩,我答应饶你三次不死,今日仍不杀你,只是将你带在身边,以免你这小子莽撞无知,坏了我的大事。”说罢抓起陆渐,瞥了草丛中的谷缜一眼,轻轻叹一口气,忽地身如大鹤,破空而起,大袖飘飘,不借外物,驭风飞行,融入茫茫夜色。

“六虚毒”一入体,谷缜便觉不妙,那真气就如一点火星落入油里,浑身精血真气,都要随之燃烧起来,若不燃尽,决不罢休。继而生出酸、麻、痛、痒、重、冷、热八种异感。酸痛痒麻深入骨髓,那滋味不消多说,轻时身子则如空壳,重时头顶如压山岳,冷如身处冰窖,热时如在火炉,半响工夫,种种滋味谷缜已尝了个遍。

虽然痛苦,却又不得便死,故而陆渐偷袭失败,万归藏一番言语,谷缜均有知觉,听到万归藏抓走陆渐,心中虽急,却也毫无办法。

万、陆二人一去,万籁俱寂,虫息鸟伏,清风拂面,微有凉意。谷缜到了这种地步,反而镇定下来,急想求生之法。他历经磨难,意志坚强,稍有生机,决不放过,当下忍耐“六虚毒”的折磨,默想谷神通所传的心法,依法存神内照,初时无甚效果,但时候一长,忽地心生异感,有如山重水复,豁然开朗,陡然看出那六虚毒的样子。

原来,谷神通传给陆渐的观气心法,正是“天子望气术”的入门功夫。“天子望气术”先内后外,须得看清自身之气,再能看穿敌手之气。谷缜聪明绝顶,亦曾练过东岛内功,虽不精熟,但与谷神通一脉相承,后来服食“餐霞紫芝”,千年灵物,不但补人元气,还有滋长灵智的奇效,诸般助力,致使谷缜不甚费力,便悟通这“内视”之法。

经由“天子望气术”瞧去,”六虚毒”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分为八种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纠缠扭动,此消彼长,忽而赤光大盛,黑气奄奄衰弱,忽而橙气遽强,白气消弱殆尽。八气之中,总有一气至强,一气至弱,其他六气也各有消长,只是不太明显。

看清“六虚毒”的气机,谷缜忽发奇想:”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我何不用这至强之气,补这至弱之气。”他武功上见识虽差,但精通商道,深谙通有无、冲盈虚的道理,眼看白气变为最强,当即存神默想,鼓起绝大心智,引导那股白气,不料这么一试,那白气竟然动了一动。谷缜引动白气,喜不自胜,隐约猜到tuo困关键,当下运起全副心神,引导白气,徐徐注入衰至已极的那股青气,青白杂糅,一时融合,随即又分出青白两色,不分强弱,继而蓝气又强,黄气又弱,谷缜又引蓝气,去补黄气。

如此以强补弱,以实盈虚,以有余补不足,转到第八转时,体内痛苦已然减轻若干。这么经历了一周天工夫,谷缜依然隐隐约约明白其中道理。

“六虚毒”本源正是“周流八劲”,也就是这八色真气。修炼“周六六虚功”,练成八劲极为凶险,一旦练成,倘若不明其道,又是极难控制,以至于万归藏将这八劲当作击败对手的工具。要知道,三百年来,西城泱泱之众,唯有万归藏深谙其道,余者均难窥其涯际,八劲骤然入体,根本不知如何驾驭。八劲练全,本是极难,入体之后,倘若明了其道,深通驾驭之法,便可将“练劲”这一难关轻易度过。但“六虚毒”八劲纠缠,难分难辨,若非“天子望气术”这等神通,决难窥破其分际,窥破之后,又不知如何去强补弱。

如此一来,练劲已是极难,望气也殊为不易,但最难的却是最后“悟道”这关,世人大多自私自利,乃至于崇拜强权,欺凌弱者,故而“人之道损不足补有余”,极少有人能明白“损有余补不足”的天道,即便明白,又未必能够通过前面的“练气”、“望气”两大难关。

因此缘故,三百年来“周流六虚功”无人练成。梁思禽写出“谐”字,却不愿点破其中”损强补弱”的道理,也是为了让后代自行领悟。因为“周流六虚功”威力太大,若被歹人误打误撞修炼成功,必然祸害极大,以梁思禽寻思,自行悟出这一道理的人,不是道德高深的隐士,就是惩强扶弱的大侠,练成神功,也不会危害世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梁思禽纵有盖世才智,也料不到后世弟子中竟然出现了万归藏这等怪才,竟从世人不耻的商道中明自了冲盈虚、通有无、损强补弱、以实盈虚的道理,一举练成“周流六虚功”,但因商道之中,常又包含人欲,故而万归藏神通虽成,但却留下后患,以致天劫来袭,几乎送命。

这些道理,谷缜当此生死关头,也不能尽皆明白,只是一味遵循“损强补弱”的道理,缓解体内痛苦。初时他仅是取八劲中的至强之气补至弱之气,渐渐心有余力,分辨其他六气的强弱,取强补弱,取有余补不足。到后来,索xing将这八道真气当作八种货物,买卖流通,如此一来,不免将万归藏当年所传“经商之道”融入心法,运转真气。万归藏练成“周流六虚功”本就得益于商道,练成之后,又将武功与商道彼此印证,二者均有进益,他传授谷缜的法门,看似商道,用在此处,却是丝丝入扣,似为“周流六虚功”量身定做一般。什么“贵极反贱,贱极反贵”,“取则与之,与则取之”,“财币欲其行如流水”,“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

谷缜运转八劲,渐渐痛苦烟消,倏忽间,自觉八劲运转间,多出一股真气,色彩驳杂,不似八种真气中任何一种。谷缜不假思索,仍依“补弱”之道,将其纳入八劲中最弱的一劲。自此之后,“损强补弱”每行一周,八劲之中便生出一股新劲,谷缜随生随补,尽数纳入八劲,数周天后,八劲越来越强,渐渐经脉鼓胀,精气充盈。

谷缜念头数转,陡然明白,自己此番为求保命,误打误撞竟然窥破“周流六虚功”的奥秘。如此损强补弱,八劲互补,每行一个周天,便有精气生成,如此生生不息,“周流八劲”自然越来越强,就好比卖货生钱,生钱买货,买货补货,然后再卖再赚,再赚再补,以钱生钱,长此以往,生意自然越做越大,本钱自然越赚越多,最终成为巨贾豪商。这道理放在“周流六虚功”上,以气生气以劲生劲,真气内劲日积月累。年岁一久,自成一代高手。

谷缜因祸得福,欣喜不胜,然而运功一久,又觉不妥。原来“周流八劲”伴随人体血气升降,此强彼弱,变化不休。“损强补弱”虽是妙法,能够令真气周流,不至于危害自身,但却不能叫真气暂停运转,因此缘故,务必时刻存意凝神,稍有懈怠,八大真气立时变成要人xing命的毒气,是故真气毒气,是生是死,当真只在一念之间。

明白此理,谷缜暗暗叫苦:“倘若这样,岂不走路、吃饭、睡觉都要运气,走路吃饭还好,睡觉时却很难办,难道说练了这‘周流六虚功’,就再也不能睡觉做梦?倘若这样,还不如死了的好。”

他越想越是沮丧,可是仔细回想,当年跟随万归藏经商之时,老头子衣食住行一切如常,并非从不睡眠,足见这“周流六虚功”还有奥妙未曾解开。想到这儿,谷缜不觉暗暗叹息,既为眼下处境烦恼,又赞叹当初创造此神通的前辈智慧高妙。

僵持一夜,东方发白,谷缜一动也不敢动,只觉腰背酸麻、心力交瘁,寻思:“动也是死,不动也是死,与其躺着渴死饿死,不如一拼。”想到这里,尝试起身,不料手脚一动,气血变化,体内八劲轮转,忽然生出一股真气,钻入“手太yin肺经”,此时谷缜双手按地,那股真气经由手心“劳宫”穴传出,谷缜只嗅到一股焦味,手掌附近的枯枝败叶腾地燃烧起来。

谷缜大吃一惊,急忙抬手滚开,这一分神,体内气机又变,一股真气从尾椎“鸠尾穴”涌出,身子四周平地生出一阵旋风,火借风势,呼的一声,越发猛烈,熊熊火焰将谷缜包围起来。

谷缜连声叫苦,心中明白,方才一时不慎,传出的内劲带有“风”、“火”二劲,引发大火,若不躲闪,必被活活烧死。那火势来得极快,须臾烧到谷缜身前,衣裤着火,谷缜慌忙就地一滚,靠着一棵大树,心念电转:“水能灭火,倘若逼出水劲,或许能够将火扑灭。”想着强行催逼水劲,不料如此一来,大违“损强补弱”之道,八劲立时紊乱,在经脉中纵横乱走。

谷缜胸口窜闷,几欲叶血,无奈断了念头,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躲避火势。不料他身子甫动,一股真气便从足底“涌泉穴”涌出,地皮霎时一动,古树老根纷纷破十而出,缠的缠,绊的绊,谷缜猝不及防,踉跄跌倒,方要伸手去扯藤蔓,陡然头顶一热,一股真气涌出“百会穴”,想是真气中带有“周流天劲”,气贯发梢,满头长发无不竖立,活了也似,簌簌簌缠住上方树枝,谷缜下被树根绊住双脚,上被树枝缠住头发,进退不能,眼望着那烈火烧将过来。

“周流六虚功”法用万物,本是盖世的神通,以往修炼之人,如梁思禽、万归藏均是逐一修炼八劲,修炼时历尽艰险,故而能够深悉“周演八劲”的变化,和合分散,驾驭自如。谷缜却是机缘巧合,一次得足八劲,虽然仗着聪明巧悟参透运转玄机,不致“六虚毒”发作,对八种真气了解甚微,更遑论领悟其中变化。“周流八劲”xing质奇特,有如洪水猛兽,寄生人体,若不为人所驾驭,势必反制寄主。

谷缜此时情形就是如此,不能驾驭八劲。反被八劲所控制,一举一动,体内真气喷涌,引发种种怪事,但觉身后热浪滚滚,肌肤灼痛,心知火已烧至,不由心叫苦也,然而足底根须,头上发丝,均是他自身发出,就如多长了几只手脚,只不过这些手脚不听使唤,反将主人拽住绊住,不使动弹。

正值绝望,谷缜头顶忽地传来冰凉晶沁之感,抬眼望去,头发缠住的树枝不知何时沁出点点水珠,顺着发丝源源流下,越流越多,越流越快,转眼间,淅沥沥竟如雨落泉涌一般,那棵大树却是眼见枯萎,青绿褪尽,露出枯死之色。

谷缜刻意运功,水劲不出,不曾动念,那水劲却不请自来,自然激发,顺着发丝将树中水分吸将出来,引得甘霖下降,流遍谷缜全身,烈火近身.尽皆湿灭。谷缜通体冰凉,心中却是迷惑极了,但既然死里逃生,立时按捺心神,存意收纳八劲,真气有了归置,树根分散,头发垂落,谷缜一身湿漉漉的,使个懒驴打滚,滚出火海,回头望去,只见烈焰腾腾,浓烟滚滚,须臾工夫,已有焚山燃林之势,谷缜吃过苦头,再也不敢乱动,眼睁睁瞧着青烟红火,竟无半点法子。

破敌茫然之际,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呼叫,隐约竟是“谷爷”二字,此起彼伏,俨然来者不少。谷缜身处险难,闻声不胜惊喜,当即高声答应道:“我在这里……”叫了两声,忽见滚滚浓烟中奔来六道人影,定眼望去,来的依次是洪老爷、丁淮楚、张甲、刘乙,另外二人均配单刀,一个谷缜认得是山西大贾连仲则,一口雁翎刀十分了得,另一人却很陌生,高鼻深目,不像中土人士,却似混血胡种,一双眸子英华外烁,腰挎一口无鞘长刀,刀身狭长,透出暗红光芒。

六人见谷缜如此狼狈,均露讶色,洪老爷眼珠乱转,扫过四周,忽地嘻嘻笑道:“谷爷,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他拿腔拿调,笑意莫测,谷缜本是一腔喜悦,见这笑脸,心头不觉微微一沉,目光扫去,却见那六人并无上前搀扶之意,反而有意无意站成半弧,将无火一方的去路尽皆堵死。

谷缜心中明白几分,一面凝神运转八劲,一面徐徐起身,缓缓说道:“你们怎么来了?“丁淮楚手抚美髯,微微笑道:“谷爷有难,小的怎敢不来?”谷缜笑道:“丁兄好义气,谷某眼拙,以前没能看得出来。”丁淮楚面肌抽搐几下,勉强笑笑,说道:“实不相瞒,谷爷,我们几个这次前来,是想向您借样东西。”

谷缜道:”借什么?”丁淮楚与洪老爷对视一眼,笑道:“借你项上人头送给老主人,求他宽恕我等罪过。谷爷,您一贯大方,想必不会拒绝。”谷缜听了。哈哈大笑,六人也笑,林中一时笑声冲天,压住ye火烧树的噼啪之声。

原采苏闻香、燕未归看到陆渐、谷缜败走,慌忙转回灵翠峡,告知众商人,叫其各自逃走。丁淮楚初时也颇惊慌,但他号令两淮盐商,亦不是寻常之辈,只一瞬便冷静下来,定心思索,自己跟随谷缜,早晚要受万归藏的清算,不但地位财富不保,xing命也是堪忧,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积极进取,而今唯一之计便是戴罪立功,帮助万归藏对付谷缜,若能杀死谷缜,必能得到万归藏的信任,保得自己叱咤商海,屹立不倒。

丁淮楚主意已定,心忖一人力薄,便与相好商人商议,很快得到洪老爷四人赞同。五人密议已定,向苏闻香问陆、谷二人去向,苏闻香不知有诈,随口说了。五人怕陆渐厉害,又请来一名高手入伙,凑足六人,在深山中赶了一夜,远远看见火光,便出声叫唤,不料谷缜果真答应,六人喜出望外,急忙赶来。

谷缜笑了一阵,见六人嘴里大笑,眼中凶光却是遮掩不住,当下目光扫过众人,徐徐道:“丁淮楚、洪运昭、张季伦、刘克用、连仲则,我待你们一贯不薄,你们得了今日地位,靠的是谁?”

“自然靠的是谷爷。”洪运昭笑嘻嘻地道:“谷爷对咱们恩重如山,大伙儿铭刻在心,不敢或忘,只是今日地位难得,没有谷爷的人头,万万不能保全。谷爷一贯待我们不薄,不妨好事做到底,再帮这回,呵呵,将来小洪我一定给谷爷设一台上好香案,ri烧香告祝,保佑谷爷早日超生,来世和今世一样威风。”他yin阳怪气,一边说,一边咯咯怪笑,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谷缜往日驭下甚严,这些商人受制于一少年,心中本就不服,无奈对手机智百出,多次挑战败北,为有死心隐忍,今日眼见谷缜落难,从心底里感到无比快意,听洪运昭这么一说,纷纷大笑,极尽嘲讽。

谷缜心知大势已去,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戚将军说得对,以利相交,有利则战,利尽则散,当初有利之时,这群人自甘轻贱,任我驱使,一旦无利,立时翻脸相向。唉,谷某死则死矣,死在这群竖子手里,却是叫人气闷。”丁淮楚为人最是枭果狠辣,眼见火势甚大,墓地沉声喝道:“说够了,动手吧。”ruan剑一抖,刷地刺向谷缜,剑尖未至,一口雁翎刀从旁挑来,当的一声,刀剑相交,只听连仲则吃吃笑道:“丁爷,砍头用刀才对,怎么用剑?”

丁淮楚脸一沉,冷冷道:“事先说好,大伙儿一起立功,你难道要独揽功劳?”连仲则笑道:“独揽不敢,但有一样事物还没说清。”众人互相对视,洪运昭道:“你说的是财神指环。”

连仲则点头道:“是啊,谷爷死了,这东西归谁。”丁淮楚道:“外人不知究竟,你我还不明白吗?财神指环只是老主人的信物,老主人不认可,这指环不过是一枚戒指,全无用处。”连仲则笑道:“既无用处,不如交给连某,做个留念也好。”

“留ni ma的念。”张季伦冷哼一声,森然道,“姓连的,你别当大伙儿都是蠢材,财神指环要是没用,你拿了做什么?我看你是想拿去讨好西财神,谷爷一死,下位指环主人非她莫属。”

连仲则笑而不语,单刀却不挪开。丁淮楚眼霹凶光,ruan剑颤如灵蛇,嗡嗡作响。洪运昭见状忙道:“二位且慢,杀人分赃,谷爷的人头大家有份儿,谷爷的宝贝也该平分,万莫为此伤了和气……”目光一转,忽地笑道,“看吧,谷爷要逃了呢。”

众人一听,纷纷转眼望去,但见谷缜跳将起来,转身奔向火中。原来他趁着内讧,看清形势,而今三面受敌,唯独起火一方无遮无拦,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火势越大,越好逃生,当即不顾体内真气,径向火中奔去。

众商人见他直奔火海,微觉意外,但这几人无不狡猾多智,只一霎,便明白谷缜的心思,立时放弃争执,纵身赶来。洪运昭看似肥胖,跑起来却是脚底生风,一转眼冲在最前,抖起流星锤,大喝一声:“疾!”那锤去如长电曳地,画出明晃晃一道精光,到了谷缜身后,去势衰减,将要落地,洪运昭忽地手腕一抖,那锤活了也似,锵啷啷圈转过来,在谷缜左踝缠了两匝。

“给老爷趴下。”洪运昭手上运劲,谷缜此时体内真气乱走,自顾不暇,脚下大力一至,应声扑倒,就当此时,丹田处倏地分出一道真气,疾传到踝,锤链与脚踝间蓝光进发,洪运昭只觉虎口一阵酥麻,经臂肘直传到胸口,心尖儿也痛麻起来,不由得大叫一声,撒手丢开铁链,重重坐倒在地。

原来谷缜生死关头,无意间发出“周流电劲”,锤链为精铜锻铸,传递电劲最为方便,洪运昭武艺虽然不弱,但平素酒色熏陶,内功早已荒废,怎受得了如此电击,当即浑身麻痹,瘫ruan不起。

众人见了,无不惊奇,谷缜一心逃生,也不知身后发生何事,但觉足踝上锤链松弛,当即双手撑地,便想爬起,不科丁淮楚早已赶到,ruan剑如毒蛇吐信般宛转刺来,哧的一声,正中谷缜后背。

谷缜后心一凉,剧痛难当,然而剑方及身,体内真气早变,一股沛然之气势如闪电,流遍全身。丁淮楚本以为这一剑定能将谷缜钉死在地,不料剑尖入体,仿佛刺中岩石,剑身曲如弯弓,却难寸进。丁淮楚啊呀一声,心道:“不好,这厮练了横练功夫?”

谷缜本当必死,谁知对方ruan剑竟然不能入体,心中亦是惊奇,这时情急拼命,反手抓向丁淮楚。丁淮楚剑刺不入,心中震骇,一不留神,被谷缜扣住手腕。丁淮楚方要挣扎,忽觉一股真气从谷缜手心钻入体内,霎时肩膊剧痛,骨骼咔咔作响,半身骨骼竟然节节寸断。

要知谷缜此时“周流山劲”灌注全身,浑身有如岩石,刀枪难入,比起寻常的横练功夫还要神妙。抑且这股“周流山劲”并非只能防守,发出体外,亦能分裂顽石,加于人体,能碎断入骨,谷缜胡乱一抓,山劲从手心涌入丁淮楚体内,将他半生骨骼尽皆震断。

这断骨之痛超乎想象,丁楚淮不由嘶声惨叫,ruan剑撒手,身子ruan绵绵如一条死蛇,被谷缜抓在手里,挡在身前,恰遇连仲则一刀劈来,刀光一转,竟将丁楚淮拦腰截断。

血流遍地,脏腑横流,丁楚淮尚未就死,惨号越发凄厉。谷缜此时内外交困,行事全凭本能,见到丁淮楚如此惨状,也是微微一愣。身边张季伦见他发呆,自觉有机可乘,挺枪而出,噗地刺向谷缜左胁。

谷缜体内山劲鼓荡,这一枪自然无法刺入。张季伦的枪法叫做“六龙回收枪”,他在这对银枪上浸yin已久,应变奇快,右枪不入,左枪抖出,直奔谷缜面门,谷缜仰首避过,右手攥住张季伦的右手枪。

那枪看起来银灿灿,光闪闪,其实并非金铁,而是白蜡木杆涂抹一层银漆。谷缜一拧不断,体内一股灼热真气透掌而出,银枪火光迸出,连缨带杆燃烧起来,火随劲走,一股火线去如疾电,烧到张季伦虎口,顺手上行,张季伦半幅衣衫腾地烧了起来。

如此咄咄怪事,张季伦生平未见,狼狈间,左手枪不及变招,又被谷缜捉住,一股逆风顺着枪杆涌来,火被风激,炎焰更张,张季伦遍身着火,竟成了一个火人,哪还顾得着使枪杀人,只是惨叫一声,撒开枪杆,满地乱滚。

刘克用见这情形,吓得呆了,忽见谷缜舞着燃烧双枪扑了上来,不知怎的,勇气尽失,双腿发ruan,发出一声大叫,丢枪便逃。洪运昭惨遭电击,这时刚刚缓过一口气,见势哪敢落后,手脚并用,紧随刘克用身后。他肥硕如狗熊,逃起命来,却是狡如狐,捷如兔,和刘克用一前一后,赛跑比快。

连仲则胆气稍强,却也心中惶惑,色厉内荏,瞪眼叫道:“好yao术。”边叫边将雁翎刀舞起一团刀花,护着全身,嘴里连叫“好yao术”,刀风在谷缜身前掠来掠去,却不敢当真劈出一刀。

谷缜虽然连退强敌,体内痛苦却没减弱半分,体内真气乱走,强弱变化极快,易放难收,吓走刘克用之后,再不敢动弹,靠着一棵大树,低眉垂目,存意凝神,竭力调理体内真气。

那挎刀胡人原本自重身份,不愿恃众围攻,故而始终冷眼旁观,这时见状,忽地开口说道:“连师弟,你且退开。”

连仲则反身后跃,刀横胸前,se声道:“裴师兄当心,这厮会yao术。”

“你懂什么。”那胡人冷冷道,“他的招数来自帝之下都,西城高手,我久欲一会,可惜总无机会,今日得见,那是很好。”说着抬起手来,徐徐握住刀把,凝注谷缜道:“在下和田裴玉关,领教足下高招。”

谷缜耳目仍聪,闻言心惊:“‘百日无光’裴玉关是西城第一刀客,和姚大美人的老爹姚江寒齐名,只是此人从来不履中土,今日来做什么?”

原来连仲则酷爱刀法,早年游商西域,拜在裴玉关师父门下,和他有师兄弟之谊。臼前邀请裴玉关到中土游玩,恰好裴玉关久在西域,收倒请柬,也动了游兴,便采中土看望师弟,到了山西,听说“临江斗宝”的趣事,也来观摩,但因本身不是中土商人。不便就近观看,只在远处眺望。连仲则此次要害谷缜,怕陆渐在侧,不易对付,便邀这位师兄一道前采。裴玉关听了他们的主意,心中不以为然,但他见过陆渐神通,心中佩服,颇想与之一会,便是不胜,也可增进自身修为,是故答应连仲则同来。他看重师门情谊,虽不助纣为虐,见众人围攻谷缜,却也不加干涉,直到一众奸商死伤逃窜,方觉古怪,只怕师弟吃亏,挺身而出。谷续此时调理真气到了紧要关头,耳中听到,嘴里却不好吐气开声,裴玉关通名之后,见谷续垂目如故,一言不发,不知他体内天翻地覆,无暇出声,只当他自负神通,倨傲无礼,心中微微有气,扬声道:“那么恕裴某无礼了。”

话音未落,那口狭窄长刀红光剧盛,势如血红匹练,向谷缜迎面泻落,声势煊赫,刀气如山,比起五名奸商,真有天壤之别。

谷缜连遭厄运,如此关头遇如此高手,别说内气纷纭,就算平素安好,也挡不住如此刀法。裴玉关所以号称“白日无光”,正因为其刀法煊赫凌厉,气势盛大,此番又忌惮谷缜深通诡异,蓄势而发,故而刀锋未至,灼热刀气已然奔流而来。

谷缜欲逼真气迎敌,不料体内真气各行其是,不受掌控,反而东西流窜,令他动弹不得。谷缜空有一身真气,不能使出,比起常人尤为不如,眼见血红刀光逼来,计穷势尽,心道一声罢了,正要闭眼受死,不料刀气及体的当儿,体内纵横乱走的八道真气陡然内缩,倏忽一转,生出一股气劲,向外吐出,霎那间谷缜衣袍鼓荡,浑身一轻,足不抬,手不动,凌虚驭风,飘然疾退。

这一退全由真气操纵,绝非出自谷缜本意,故而举动十分突兀,裴玉关刀法虽强,竟也落空,但他这一刀甚是凌厉,谷缜避开刀锋,却避不开刀上之气。裴玉关的“炎阳刀”是内家刀法,丈许外发刀,刀气所至,能一下破开三张羊皮,抑且刀气炎烈,能令第一张羊皮无火自燃。谷缜胸腹为刀气劈中,那股灼热劲气凶猛无比,破开护体山劲,直透内腑。谷缜喉头一甜,一口血涌到嘴边,就在此时,体内八劲陡然转动。要知道,天下任何内力真气,无一能够逃出“周流八劲”,裴玉关刀上炎劲与火劲相通,一入谷缜体内,便被算作火劲,如此火劲增强,水劲最弱,霎时间强弱互易,谷缜体内气机又归平衡,便是胸腹肌肤,中刀之初灼痛无比,红肿一片,八劲周流之后,立时血色转淡,疼痛全无了。

裴玉关一刀无功,心中大凛,他不知谷缜体内变化,直觉此人委实艺高胆大,刀将及身,方才退走,但如此做派,分明有些瞧自己不起,想到这里,心中大怒,呔的一声大喝,纵身赶上,又是一刀向谷缜劈落,这一刀比起前一刀尤为迅捷,谷缜飘退不及,刀锋正中肩头,那口朝阳刀本是宝刀,山劲护体也难抵挡,刀切入体,谷缜身子忽地一扭,肩头肌肉收缩,裴玉关但觉手底一滑,刀锋一偏,竟从谷缜肩头滑了过去。

裴玉关不知这一下乃是“周流泽劲”的妙用,心中骇异之至。要知道泽劲加身,滑如泥鳅活鲤,能卸各种内劲兵刃,与山劲刚柔并济,乃是天下第一等的护体神通。裴玉关却只当谷缜有意玩敌,心中既惊且怒,更隐隐生出几分忌惮,不敢锐意强攻,刀法内收,攻中带守,带起如山刀影,滚滚向前。

谷缜此时被周流八劲所挟持,趋退进止,不由自主,忽地袖袍鼓荡,忽地头发竖起,chan rao树干,跳到高处,忽而身如大鸟,纵横飞舞,又似蝴蝶翩翩,上下游弋。裴玉关刀势虽强,却每每差之毫厘,无法伤敌,炎阳刀气,也尽被谷缜八劲化去,有时更电劲外放,激得裴玉关半身酥麻,若非内功了得,几乎不能抗拒。

第27卷 天人交战之卷

谷缜一惊,忽觉体内八劲转动起来。这股阴寒毒气本是仇石自身精气,潜伏水鬼体内,变化虽然诡奇,却仍属“水劲”,一入谷缜体内,对周流八劲而言,不过水劲变强,没有什么稀奇,周流八劲就如一尊无大不大的八卦仙炉,损强补弱,略略一转,便将水毒炼化,归于八劲。

谷缜化解水毒,抬眼望去,四周水鬼汹涌而来。原来仇石被他冲破大军,心中恨急,召集水鬼,一心叫谷缜死得奇惨无比。谷缜身当险境,勇气不减反增,大喝一声,纵马向前,挥刀刺入一名水鬼胸口,钢刀入体,不见血流,却有汩汩清水涌出,活了也似,顺刀身涌向谷缜虎口。谷缜掌心浸湿,那股阴毒之气侵将过来,谷缜八劲再转,炼化毒气,继而分出一道电劲,涌出掌心,电随水走,顺钢刀传到那名水鬼身上。那水鬼忽而两眼上翻,筛糠般抖了数下,仰天栽倒,寂无生息。

谷缜不及转念,其余水鬼已然拥至,道道水剑击在谷缜身上,周流八劲自然护身,山泽二劲交替变化,化解水剑冲击,水劲入体,又被八劲炼化。谷缜固然无碍,坐下马匹却抵挡不住,悲嘶倒地。谷缜栽下马来,就地一滚,挥刀乱刺,每刺一刀,体内电劲便随之涌出,水鬼中刀,无不僵仆倒地。

仇石见谷缜不但不怕水毒,更能刺杀水鬼,心头惊骇无以复加,不由得一声怪叫,飘身赶来,抬手射出两道水剑,击中谷缜胸口,渊渊有声,不像击中人体,倒像打中岩石。仇石心头一动:“这小子难道是山部高手?”眼看谷缜被水剑冲得向后跌出,当即发声长啸,纵身赶上,出爪如风,扣住谷缜咽喉。谷缜窒息,伸手去扳,当此生死关头,体内八劲鼓荡起来,仇石只觉谷缜手上一股真气涌出,所到之处,浑身痛麻,寒毛陡竖。

“周流电劲?”仇石心念一闪,手底顿时软了,谷缜缓过气来,不自觉一拳打出,拳劲拂过仇石羽氅,那鸦羽哧地燃烧起来。原来这一拳谷缜无意中带出了周流火劲。

仇石又是一惊,急催附体之水扑灭火势,要知创派以来,西城极少有人将八劲练成两种,但此时两人交手数招,谷缜便用了三种气劲,变化之奇,匪夷所思,其中的“周流电劲”更是水部克星,仇石越想越惊,渐渐脸色发白,再无血色。

谷缜一招得手,胆气陡增,长笑道:“妖人,再吃你爷爷一拳。”展开猫王步,绕到仇石身侧,方要出拳,仇石忽地向前纵出,急如狂风,一溜烟奔到山坳之中,黑影忽闪,隐没不见。

众水鬼全赖仇石掌控,仇石离开,立时东倒西歪,纷纷委顿而死,余下盗贼见状,更是斗志全无,抱头鼠窜,戚军将士追亡逐北,杀伤无数。经此一役,四省盗贼元气大伤,一蹶不振,直至数年之后被戚继光、俞大猷全部歼灭。

谷缜瞧见便宜,也想率部追杀立功,这时忽听有人叫到:谷老弟.转眼望取,戚继光手提长剑,快步赶来.谷缜只得驻足想迎,定眼打量,只见戚继甲胄上血迹斑斑,双颊凹陷,两眼布满血丝,眉间透出一丝难言疲惫.谷缜心生感慨,叹到:戚将军,辛苦你了.

戚继光摆摆手,问到:二弟呢?谷缜道:一言难尽…不及多说,炮声忽起.二人掉头望去,只见魔龙号驰骋江面,耀武扬威,向岸上连连发炮,打伤不少将士.

戚继光面有怒容,令岸上架起大炮,发炮反击,炮弹击中魔龙舰身,当当作响,魔龙岿然不动,炮弹却如雨点似的,纷纷落入江中,戚继光见状,大皱眉头.

"戚兄."谷缜道,这战舰上覆盖铁甲,前后左右大炮百门,足以攻灭小国,威慑七海,只能智取,不可力敌.

数日交战,戚继光最头痛的除了水魂之阵,便是魔龙战舰,闻言问到:老弟,听你的话,莫非有克制这战舰的妙计?谷缜笑到:算不得什么巧计,不过声东击西罢了!戚兄以大队船只佯攻,我乘一叶轻舟,出其不意冲至战舰下方,到了那时,我自有办法.戚继光看了他一眼,慢慢道:军中无戏言!谷缜笑到:绝无戏言!戚继光注视他半晌,忽地抚掌叹道:谷老弟,我最佩服你无论何时,都能笑得出来!谷缜笑道:天性如此,那是改不了啦!戚继光亦菀尔.继而浓眉又锁:若是炮战,我方战舰必然沉没,这笔帐如何算呢?谷缜笑骂道:哪有这么小气的将军,战舰沉了,我赔你就是.戚继光摇头道:你若回不来呢?谷缜笑道:一定回来.戚继光正色道:军中无戏言,谷缜笑到:要么击掌为誓,二人伸出手来,重重互击,戚继光蓦地手掌一紧,握住谷缜手掌,沉声到:这一去,好比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谷老弟,你定要活着回来!谷缜笑到:关云长温酒斩华雄,戚兄不妨也温两坛好酒,待我回来,大家喝个痛快.戚继光心头一热,郎声到:如君所愿.二人均是豪迈男儿,不喜多说,深深对视一眼,谷缜将袖一拂,纵声长笑,迈开大步,向江边走去!

天人交战之卷2

戚继光默默望他的背影半晌,咬牙转身,发出号令.号炮鸣响,六艘战船从东西南三个方向驶向魔龙,双方横江大战,火炮轰鸣,道道火舌自炮口吐出,魔龙百门大炮分作三轮,连环轰击,威力惊人,抑且明军火炮打不穿铁甲,魔龙却能轻易击毁明军舰身.半晌工夫,戚军三艘舰船相继沉没,船上水军纷纷逃生.谷缜独乘一叶扁舟,亲掌船舵,鼓足风帆,借着硝烟掩护,穿过戚军船队,直奔魔龙而去!忽听轰隆一声,一艘明军战舰舰首粉碎,摇晃中,又中一炮,舰身露出一个大窟窿,冰冷江水汹涌而入,战舰急速沉没.谷缜心惊未已,又听见几声炮响,炮弹流星似的,刮起一股灼热气流,从他头顶猛烈刮过,只听见身后咔啦一阵响,呼叫声震耳欲聋,谷缜无须回头,也知第六艘战舰中炮沉没.

朝雾散尽,大江寥廓,一轮红日照的天地清宁,是时戚军战船尽没,谷缜一叶小舟格外惹眼,魔龙号也发现这条小船,集中炮火轰击而来。此时离魔龙号还有百步,谷缜凝注炮口,耳听八方,奋力摆舵,左右躲闪,身侧炮弹纷落,水花四溅,激的小船飘来荡去,有如疾风暴雨中的一叶浮萍。

戚军将士均立在岸边,注视那孤舟,呼吸紧张,心子乱跳.只见谷缜忽左忽右,去势却不稍止,忽向东转折,驶入魔龙炮火不及的一处死角,纵舟直进,去如飞箭.魔龙船坚炮利,但形体庞大,远不如谷缜灵活,不待它掉转炮口,小舟去势奇快,已到魔龙号舰首下方,舰身至此,向下内收,任何炮火均不能及.谷缜取出肩上缆绳,刷地缠住舰首魔龙雕像的一只利爪,矫如猿猴,攀援而上,须臾爬到雕像下方.戚军将士一颗心总算落地,惊喜不禁,齐声欢呼,有如春霆迸发,响彻江上.这时间,魔龙骤然向前猛冲,到了一排粮船之前,忽然摆舵,舰首雕像横扫过来,扫中一排桅杆,哗啦啦声不断,桅杆纷纷折断.这下冲力极大,谷缜才爬到魔龙翅膀下方,此时首当其冲,身边木屑裹着劲风,割肌刺骨,疼痛无比,眼看一根桅杆迎面撞来,纵有山泽二劲护体,谷缜也是站立不住,身子一晃,从魔龙上栽了下来.岸边众军见状,齐声惊呼!不料谷缜身在半空,丹田天劲涌出,长发陡然伸直,活物一般,千丝万缕缠住魔龙利爪,将谷缜生生悬住.魔龙号上众水手以为抛下谷缜,再无隐忧,调转舰身,又向岸上驶来。谷缜却借着战舰转舵之势,长发晃荡,将身子抛将起来,此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堪称绝境,于是乎周游天劲自然涌出,谷缜袍袖当风,鼓荡起来,身如一面纸鸢,因着江风,飘飘然翻落在魔龙左翅上方,双脚着地,立时发足飞奔。舰上众人分明看到谷缜坠江,忽然见他现身,均是愕然,还醒之时,谷缜已然逝如轻烟,跳上魔龙。众人慌忙扑上,谷缜猫王步展开,东转西奔,刀剑落空,一道烟奔到人少之处,谷缜抬眼一瞧,艾伊丝正在数丈之外,面露惊容。谷缜心中暗喜,一躬身让过两把弯刀,似像左扑,还向右纵,陡然纵深腾空,向艾伊丝当头坐下。但这猫王步使到一半,谷缜忽有感觉不妥,心想这一招对付男人还好,艾伊丝纵然可恶,却是女子,若被男子骑在颈上,岂非莫大侮辱。心念及此,谷缜急忙拧身变招,但招式用老,变换不及,半空中中心陡失,合身撞在艾伊丝后备,将她重重压在身下。艾伊丝嘤咛,呼声痛楚,娇楚不胜,一旁侍奉的绢,素二女情急之下,拔出两柄细长软剑,迅如闪电,直刺谷缜后心。剑尖将至,谷缜忽然翻转,抓住艾伊丝挡在上方,二女大惊失色,亏得剑术了得,千钧一发收回软剑,左右分开,躬身去刺下方谷缜。谷缜却将身子缩成一团,拽住艾伊丝衣衫,将其当作挡剑牌,左来左迎,右来右迎,二女投鼠忌器,生怕伤了主人,软剑吞吞吐吐,总是不能刺下。艾伊丝此时却觉难过至极,不但后心剑风掠来掠去,激得寒毛直耸,更与谷缜一上一下,颠来倒去,耳鬓厮磨,肌肤相触,少年男子的浓浓气息不住涌来,令她心跳如雷,浑身发软,几乎便瘫倒在谷缜身上。

谷缜亦觉艾伊丝肌肤娇嫩,滑如凝脂,体态丰满,凹凸有致,不觉心中纳闷:“几年不见,这小丫头竟也便成大姑娘了?”想到这里,大觉不妥,扼住艾伊丝的咽喉,跳将起来,娟、素二女见机,双剑齐出,刺向谷缜肋下,剑尖及身,谷缜体内“泽劲”发动,二女手底一滑,浑不着力,软剑双双擦着谷缜肌肤掠过,哧哧划破衣衫,留下两道浅淡红痕。

二女大惊,方要收剑再刺,谷缜已带艾伊丝向后跳开,厉声道:“谁再上来,我便掐死她。”娟、素二女面面相对,主意全无,此时船上众人纷纷赶到,黑压压将谷缜围住,握刀挺矛,均露愤怒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