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龙 三部曲

第二十二章

首都:哈尔丹的公寓

殡仪员瓦—盖索尔紧张得忘了呼吸。这地方有瞎子阿夫塞就够糟的了,皇宫的高级官员通常都很难伺候。但现在国王本人也来了。当着这些大人物,盖索尔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迪博站在阿夫塞身旁——他们俩实在靠得太近了,近得让人看着都不舒服。盖索尔本希望能溜进屋子,卷起尸体,搬上他停在公寓外的大车,然后离开这个地方,但是有人——盖索尔猜他是这幢公寓楼的管理员——对他说不要移动尸体。

这一次的确不同寻常。

突然间,盖索尔只觉得恐惧弥漫到了他的指尖。国王本人正对他打手势。一开始,盖索尔站着没动,但国王的胳膊挥得越来越不耐烦了,逼得他不得不做出反应。他匆忙迎上前去,同时留神避开散落在地板上的镜子碎片。

“你是殡仪员?”国王问道。

盖索尔飞快地鞠了一躬。“是的,嗯,陛……陛……”

“陛下。”迪博心不在焉地说。

“是的,陛下。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你认识萨尔—阿夫塞吗?他是我的学者和顾问。”

“当然,我知道他是谁。”盖索尔结结巴巴地说。他朝盲贤者弯了弯腰,随后才想起,道:“我……我在向您鞠躬。”阿夫塞的鼻口转向他,但这是他仅有的回应。盖索尔觉得自己活像个傻瓜。

“你是谁?”迪博说道。

盖索尔已经完全糊涂了。“我,嗯,是殡仪员。对不起,我以为您要——”

迪博生气地说:“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叫什么?”

“噢。盖索尔,瓦—盖索尔。”

迪博点点头。“哈尔丹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盖索尔对着桌子做了个手势。“她的喉咙被一片碎裂的镜子割开了。”

阿夫塞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镜子?这就是原因?”

盖索尔点点头。“是的,镜子。那是,嗯,背后涂有水银的玻璃。你能在里面看……看到你的影像。”

阿夫塞的语气十分平淡,似乎已经习惯于听到类似的解释。“谢谢你的解释,盖索尔,但我不是一生下来就瞎了。我知道镜子是什么。”

“对不起。”盖索尔说道。

“镜子怎么能割开人的喉咙?”

“是这样,这块镜子已经碎了,”盖索尔说道,“碎片的边缘很锋利——像刀刃。我认为其中的一大块划过了她的喉咙,而且速度相当快。”

“我无法理解。”阿夫塞说道,“是她摔倒了吗?我用我的拐杖试着找过障碍物,但是没找到。”

“绊倒,大师?不,她没被绊倒。事故发生时,她可能正坐在凳子上。”

“那么,是镜子从墙上掉下来了,没被安好?今天发生了小型地震吗?”

盖索尔摇了摇头。“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大师。它还在那儿。是一幅静物画。”

“静物。”阿夫塞点点头,“那么,事故是怎么发生的?”

盖索尔感到自己的瞬膜在快速眨动。“这不是一次事故,大师。”

“你是什么意思?”

一位像阿夫塞这样的天才怎么会这么迟钝?“萨尔—阿夫塞大师,哈尔丹是被谋杀的。很可能是被一个闯入者故意杀死的。”

“‘谋杀’。”阿夫塞缓缓说道,仿佛从未听说过这个词。他嘟囔着这个词,在嘴里来回翻动它,仿佛在吃一块口感糟糕的肉。“你是说谋杀?”

“是的。”

“谋杀。有人夺取了她的生命?”

“是的,大师。”

“肯定是在达加蒙特的情况下吧——进入了地盘争斗挑战,一种本能反应。”

盖索尔摇了摇头。“不。这是事先计划好的,大师。我们收集了所有的镜子碎片。它们没能组成一个完整的矩形。可能从哈尔丹的背后接近,出手很快,割开了她的喉咙。镜子的一部分仍然嵌在木头镜框中,这既增加了镜子的刚性,也使得攻击者有手抓的地方,以免割伤她或他自己的手。”

“谋杀。”迪博的神情相当不安,“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我也从未听说现代社会中发生过谋杀。”盖索尔说道,“但我还是个殡仪学徒时,我的师傅教过我一些东西。当然,她说我并不需要掌握这些知识,只是了解一下历史罢了。是的,古时候发生过谋杀的事,在有关鲁巴尔教派的传说中。”

“谋杀。”阿夫塞轻声道。几次心跳之后,他接着道,“但它是怎么发生的?肯定是魔鬼作祟。不管凶手是谁,他怎么能打开门,潜行到哈尔丹身边?她肯定能听见有人来了,并且会转过头去,面对攻击者。”

“这正是令人费解之处。”盖索尔说道,“但是我能肯定死因。我是说死因很明显。”

“好吧,”迪博说道,“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找到做这件事的人。”阿夫塞坚定地说。

迪博慢慢点了点头。“怎么找?我不知道谁有经验,能处理这种事。”他转过身去看着盖索尔,“你知道怎么调查吗,殡仪员?”

“我?我根本无从下手。”

阿夫塞柔声道:“我来干。”

迪博的声音同样柔和。“我的朋友,即使你——”

阿夫塞的爪尖伸了出来。“我来干。她是我的女儿,迪博。如果我不管,谁来管?”

“但是阿夫塞,朋友,你是个……盲人。我会指派别人来负责这件事。”

“派给别人,这就成了一项任务。而我……我无法解释我此刻的心情。她和我,我们血脉相连。我从来没有体会到这种联系的重要性。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之间没有关系,我们是否仍能成为朋友。出于偶然,她才知道我是她的父亲,她是我的女儿。但我现在感觉到了,迪博,一种……一种对她的责任。”

迪博点了点头。盖索尔看出国王和这位大学者是老朋友,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停止与他争执。“很好,”国王说道,“我知道,一旦咬上一个问题,你是不会罢休的。”

阿夫塞接受了这个评价。盖索尔看得出来,这个评价只是在陈述事实,某件他们两人都知道的事实。随后,大学者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坚毅。“我发誓,”他说,“在找到凶手之前,我决不放弃。”

石柱区

落日的余晖照耀着石柱区。鲍尔—坎杜尔骑在一块古代的大石头上,长腿垂在地上,欣赏着眼前的景色。这样的时候是极少见的,在这种时刻,他深深地为阿夫塞感到惋惜,因为他看不到这番景色。太阳不再是个小小的、耀眼的白色圆盘,它膨胀了许多,颜色也变成了紫色。从这儿的古代巨石中看过去,太阳会在齐马尔火山的西面落下。大大小小的火山口被染成了深蓝色,有的呈锥形,有的呈不规则的环形。在太阳的上方,沿着黄道——这个词还是阿夫塞教他的——能看到三轮新月,它们发亮的边缘向上弯曲着,形状就像喝酒用的碗。

无需更多提示,爬行宠物高克就知道夜晚即将来临。它已经蜷缩在阿夫塞的脚边,睡着了。它的身体紧贴着大师的腿,以便让他知道它的具体位置。阿夫塞坐在平常的那块石头上,他的脸碰巧正对壮观的落日,可惜他看不到。时候不早了,他得回家了。

“我不明白。”阿夫塞慢慢地说道,打断了坎杜尔的冥想。

连阿夫塞都搞不明白?当然,坎杜尔想,这种情况下他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他还是开口问道:“什么事?”

阿夫塞的头歪成一个奇怪的角度。“是谁,”他最终开口说道,“想杀死哈尔丹?”

坎杜尔盼望阿夫塞能放开这个问题。看到阿夫塞这么难受,他心里难过极了。“我不知道谁会有杀人的念头。”坎杜尔说道,张开双臂,“我的意思是,我可能时不时地会对别人发脾气,但打一趟猎就能驱逐这些想法。这对我很有效。”

“没错,”阿夫塞说道,“但确实有人愤怒到足以去杀死我的女儿。”

像往常一样,夜幕很快降临了。头顶上方出现了星星。

“我从没听说过有人杀过人。”坎杜尔说道。

“不,你听说过。”

“谁?”

“我,”阿夫塞轻声说道,“我从前杀过一个人。他叫诺尔—甘帕尔。他疯了,完全处于达加蒙特中。这件事发生在十六个千日前,在我乘坐戴西特尔朝圣的途中。”

“达加蒙特不能算,”坎杜尔马上说道,“你没有选择。”

“我知道。但我没有哪天不会想起它,它留给我的负担不轻。”

“你承受得很好。”

“是吗?”阿夫塞听上去吃了一惊,“或许吧。”他沉默了几下心跳的时间,“或许吧。这件事也能带来些许好处。我无法彻底原谅迪博国王下令把我的眼睛弄瞎,但是我知道,他一直为这件事感到内疚、难过,就像我为甘帕尔的死感到内疚难过一样。我无法原谅迪博——我试过,但做不到。但是我知道,如果他能重新选择一次,他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就像我不会杀死甘帕尔一样。”阿夫塞的鼻口皱了起来,“对不起,坎杜尔。我不想用我的过去让你不安。”

坎杜尔鞠了一躬。“与你分享是我的荣幸……朋友。”

“‘朋友’,”阿夫塞惊奇地重复道,“我们认识了很长时间了,坎杜尔——凡是我知道容貌的,我都算作我的老熟人——但这么长时间来,你从来没叫过我‘朋友’。”

坎杜尔看着阿夫塞,黑暗中几乎只能看出个大致轮廓。“但这并不代表我对你没有感情,阿夫塞。这一点你也清楚。对我来说,你一直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意义。但你毕竟是位大学者,你能读书——”他突然停顿了一下,“对不起,你过去能读书。我们的地位不同。”

“我们是朋友,坎杜尔。”

“是的。”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子。

“你真的相信,”坎杜尔终于开口道,“哈尔丹是被谋杀的?不可能是自杀?当然,我也没听说有什么人产生过这种念头,但是——”

“不,你知道,我的朋友。我动过一次念头,就在我想到‘上帝之脸’的真相会带给我们的人民何种灾难之后。当时我在戴西特尔号前桅杆的顶部,负责瞭望。我曾想,还不如跳到下面的甲板上摔死算了。”

“哦。”坎杜尔的语气显得很平淡。

“不,盖索尔描绘了镜子划过她喉咙的方式。这只能发生在哈尔丹坐在工作台前的凳子上的时候。有人从她背后干的。不是自杀。”

坎杜尔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阿夫塞再次开口了。“我曾经考虑过自杀的事增添了你的不安?是吗?”

当然,坎杜尔本来可以撒谎的,因为阿夫塞看不到他的鼻口,但是他没有,他从来没有撒过谎。“是的。”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让你烦恼。”

“我猜我对你的了解还很不够。”

“朋友应该坦诚,坎杜尔。”在黑暗中,阿夫塞的躯体向坎杜尔的方向弯了弯,“抱歉我没有早告诉你。”

“你的秘密在我这儿是安全的。”

“我知道,坎杜尔。我们一起经历过的太多了。我完全信任你。”

“我在鞠躬。”

“我需要我能信任的人,坎杜尔。我需要有人帮助我。”

“我总是会帮助你的。”

“是的,你总是这样。我想说我很感激你,尽管我不是经常提起。因为——对不起,因为,我觉得我心里有一种怨愤,我一个人无法承担。我需要你的陪伴。真的很谢谢你。”

“我知道你的想法。没必要说出来。”

“有的时候,”阿夫塞缓缓地说,“我会想你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来照顾我。起先,我能理解。你认为我是鲁巴尔预言过的‘那个人’。我很少对有关我是‘那个人’的宣称做出评论,但是,坦白地说,坎杜尔,你得知道这不是真的。”

“我知道,这没关系。你在努力拯救我们的人民。除了屠宰和处理动物之外,我没有别的技能,而这些也并不是什么稀有的才能。帮助你,我就能参与拯救昆特格利欧种族这件大事了。”

阿夫塞点点头。“你是个好人,坎杜尔。”

“谢谢——我乐意帮助你,阿夫塞,你是个伟人。”

“我猜有人会这么说。但和你一样,我也只有一种才能。我会解难题,这是我最擅长的。”

“除了打猎以外。”

阿夫塞又点了点头。“除了打猎以外。”月亮照耀在头顶上空。“现在,坎杜尔,我有一个难题要解决。我发过誓,要查明谁应当为哈尔丹的死负责。要解决这个难题,我必须听取很多人的证词。人们可以对我撒谎,坎杜尔,我看不到他们的鼻口。我需要一个完全信任的人来告诉我听到的东西是不是实话。我要求你陪伴我完成这个任务,充当诚实的仲裁者。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坎杜尔沉默了几下心跳的时间,随后开口道:“你究竟发过什么誓?”

“在发现杀害哈尔丹的凶手之前,我决不放弃。”

坎杜尔站起身来。“跟我去礼拜堂,阿夫塞。我要站在鲁巴尔的雕像前发同样的誓。”

第二十三章

戴西特尔号

巴布诺知道这个时刻终将到来,她已经担了好几天的心。她在戴西特尔号的前甲板上,穿着极地夹克,干着分配给她的活:系紧船帆下桁和攀爬网连接处上的无数绳结。

托雷卡从后甲板处走过来,走上连接他舱室的舷梯。当他从戴西特尔的两只菱形船体的连接处走过时,巴布诺禁不住猜想:他究竟发现那个蓝色物体不见有多长时间了。他是不是考虑了好几天该怎么办?也可能他刚刚发现它不见了?他问过别人了吗?他会不会直接怀疑到了她头上?

她弯下腰,重新系绳结,假装没有注意到他过来了。头顶上方,高高在上的灰色云彩点缀着紫色的天穹。

“你好。”托雷卡说道,停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一阵浓浓的白雾伴随着他的话从嘴里涌出。

巴布诺紧紧地拽着绳子,没有抬头。“哈哈特丹。”

“我想和你商量点事。”托雷卡说道。

她指了指攀爬网。“我还有很多活要干。能晚点再谈吗?”

“不,我认为现在谈最好。活可以等等再说。”

“克尼尔要我赶紧干完。”

“在航行中,克尼尔得为我服务。”托雷卡以少见的坚定语气说道,“我的命令比他的更重要。”

她停止系紧绳结,站直身体。“当然。”

“我舱室里的那个东西不见了。”托雷卡道。

“哪个东西?”巴布诺假装无辜,重复了一遍。

“在弗拉图勒尔省找到的物体,带有奇怪手柄的蓝色半球。”

“哦,”巴布诺说道,“你是说它丢了?”

托雷卡的手指蜷缩着,一种震惊的反应,是本能地伸出爪子的前奏。他明白了她的策略:巴布诺正把自己从被询问的地位转变成询问者。这是这场舞蹈的第一步,是避免被人直接询问尴尬问题的常用手段。在这一刻,他知道这件事和巴布诺有关,他最担心的事得到了证实。

“是的。”托雷卡说道,希望能将舞蹈接着往下跳一两步。“我是说它丢了。”

“你一定吃了一惊?”巴布诺说道。

“是的。”

“你问过克尼尔吗?看他是否知道——”

“巴布诺,”托雷卡突然高声道,“我必须问你这个问题。”

要求直接回答是最不礼貌的行为。“你为什么要问我呢?”她说道。

托雷卡没有理会她。“我,”他再次重重地说,“要问你这个问题。”

“我真的得去干活了。”巴布诺说道,抓住了攀爬绳,扯了扯,寻找松动的绳结。

“你拿了那物体了吗?”托雷卡坚决地问道。

舞蹈出现了中断,暂停了一小会儿。在阳光下,昆特格利欧无法掩藏谎言。而且,尽管类似的直接确认很少发生——大家都不愿让其他人觉得自己退无可退——但舞蹈总会有收尾的一步。在最后的一刻,想避免做出回答的一方会被迫撒谎,期盼他或她的鼻口奇迹般地没有变色。

托雷卡耐心地等待着。最后,巴布诺终于低下头。“是的,”她说,“我拿了那物体。”

托雷卡转身注视着灰色的波涛。“谢谢你,”他开口说道,“没有对我撒谎。”他的心一阵剧痛。他这么喜欢巴布诺,可偏偏是她犯下了如此出格、如此严重的错误,深深地伤害了他。托雷卡对地盘没有兴趣,但他看重自己的私人空间,这两者有显著的不同。“如果你要借用那个物体,你大可以跟我说一声。”他说道,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发现它不见了之后,我真的急坏了。”

“对不起。”巴布诺说道。托雷卡高兴地看到,说对不起时,她的鼻口没有变蓝。

“我知道。”他说道,“那东西现在在哪儿?”

“托雷卡——”

“巴布诺,它在哪儿?在你的舱室里?”

“不在我那儿。”

“那么,它到底在哪儿?”

“托雷卡,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托雷卡的爪子伸了出来。“哪儿?”

“它消失了,托雷卡,这样做对你我都好。它掉进了水里。”

托雷卡闭上双眼,重重地喘了口气。“哦,巴布诺,”他摇着头,“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

“我不是不小心,”她说道,“我是故意把它丢下船的,从你舱室舷窗扔出去了。”

托雷卡一下子坐在了他的尾巴上。即使巴布诺突然出手攻击他,他也不会感到这么震惊。“丢了?可是,巴布诺,为什么?为什么?”

“它是个不洁之物。它——缺乏善良。”她将鼻口直接对准了他,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毫无疑问正看着他。“上帝肯定希望它被深深埋藏,”她带着挑衅的口吻道,“所以她才会用石头镇住它。”

“哦,巴布诺,”托雷卡的声音沉重到极点,“巴布诺,你……”他迟疑了,仿佛不知该怎么结束这句话,但最后,微微一耸肩后,他还是说出来了。“你这个傻瓜。”他向后退了几步。在他的记忆中,这是他首次从她面前往后退,而不是迎上前去。“你找我加入地质勘探队的时候向我保证过,留下你不会让我们后悔。但是,我现在后悔了。”他摇了摇头,“你知道那物体是什么吗,巴布诺?它是我们的救星。它是上帝的礼物。她把它放在我能发现的地方。如果你认为我随便在石头上凿凿就能发现她想隐藏的东西,那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强了。巴布诺,那东西是一条线索,一个暗示,一种建议——一种建造机器的全新方式。实心的块状结构也能发挥功用!柔软透明的连接线,和我们想像中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那个物体可能是把钥匙,能及时带领我们离开这个即将毁灭的世界。你丢下船的不仅仅是它本身,你丢掉的是我们最好的生存机会。”

巴布诺为自己抗辩道:“但你自己也说过我们不了解那个物体……”

“我不了解它。你也不。但其他人也许可以。我们结束这次航行之后会回到首都。在那儿,我会把这物体交给娜娃托。她和其他一些最聪明的人会检查它,他们或者下一代中最聪明的甚至再下一代,总能彻底弄懂它,总能了解它背后隐藏的原理。”

托雷卡对自己也气得要命。他本该托别人把这东西带回到首都,而不是随身带到船上。但他希望能多和它相处一段时间,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在由他本人亲自把它交给母亲时,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我太自负、太自大了!他的尾巴“啪啪”地拍打着甲板,用如同利爪子般锐利的语言,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巴布诺身上。“以鲁巴尔爪子的名义,食草动物,你怎么能这么干呢?”

她看着木头甲板,上面到处是脚爪扣出来的小裂口。“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我看到——看到你对它这么着迷,看到它把你的魂都给勾跑了。它像是个漩涡,托雷卡,把你的善良都吸走了,把善良吸入了空荡荡的、没有灵魂的深渊。”她抬起头,“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巴布诺,但是——”他叹了口气,一声长长的、低沉的叹息,呼出的空气在他鼻口边形成了白色的雾气,“地质勘探的全部目的就在于学习新东西。我们不应该害怕。”

“但有些东西还是不要去了解比较好。”她说道。

“任何东西都值得去了解,”托雷卡说道,“任何东西。我们要做的是拯救整个种族。只有知识才能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摆脱我们的迷信和恐惧,就像蛇蜕去它的皮肤一样。我们不能在新发现面前充当懦夫。看看阿夫塞!其他人在‘上帝之脸’下都是懦夫,害怕得浑身发抖,但他却进行了逻辑推理。他发现了真相,就在这艘船上!我们不能——绝不能——输给他。我们不能害怕,因为一旦我们害怕了,那么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死。”

巴布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对不起,”她说道,“真的很对不起。”

托雷卡看出她是多么难过,多么害怕。他希望能靠近她,关心她,但他知道,这么做只会使她更害怕。最终,他轻声说了句:“我知道。”

她抬起鼻口,想看着他的双眼。“现在怎么办?”

“南极探险结束之后,我们会暂时返回首都,装载给养,那时我会向娜娃托报告。然后,我们会返回弗拉图勒尔省的岸边。”

“可是,我们在那儿的工作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本来是结束了。”托雷卡恶狠狠地说,随后立即控制住了自己的语气,“结束了。但现在我们必须回去,勘探、勘探、再勘探,直到找到第二个物体。还有你,巴布诺,以在你头顶上方照耀着的太阳的名义,你必须发誓效忠于我们的事业、效忠于地质勘探、效忠于我,否则,除了把你留在首都之外,我没有别的选择。我需要你,巴布诺。而且,我——我希望你成为小队的成员。但这种事情决不允许出现第二次。我们在迅速成长,巴布诺——我是指我们的种族,必须抛弃童年时代的恐惧。效忠吧。”

她举起左手,伸出第二根和第三根手指的爪指,叉开了第四根和第五根手指,大拇指紧扣在手掌上:远古时期鲁巴尔表示效忠的敬礼。

“我接受你的效忠。”托雷卡说道,语气不再苦涩。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接着系你的绳子吧,巴布诺。干活时别忘了祈祷。”

“祈祷?”她问。

他点点头。“祈祷那物体不是惟一的一个。”

被限制在船上足以使几乎所有的昆特格利欧都脾气暴躁。除了朝圣航行,船只一般很少会离陆地那么远,而且平常的航行总会隔几天靠一次岸,好让船上的人上岸打猎。

前往南极的旅行是一次漫长的航程,中间无法停靠。是时候释放在航行过程中积累的能量和情绪了。是该打猎的时候了。

潜水者是南极最常见的动物,但它们决不是惟一一种。从望远器中便能看到,这里还有其他好几种生物。这很幸运,因为潜水者对于昆特格利欧来说太小了,连一个人的一顿饭都不够,更无法满足整个饥饿的群体。

戴尔帕拉丝的尾巴拍打着戴西特尔的甲板,神情中充满期待。“啊,又要打猎了。”这位勘探队员道,“终于来了。我的爪子疼了好几个十日了。”每个词都伴随着一片白雾。她转身面对倚靠在船舷栏杆上的托雷卡,“你一定得和我们一块儿去打猎,托雷卡。准备好了吗?”

托雷卡看着船舷之外,注视着灰色水面上的相互撞来撞去的小冰块。“不,谢谢。”

“这么长时间了!该出去打打猎了。”

“我祝你一切顺利。”托雷卡说道,转过脸来看着戴尔帕拉丝。

“我们已经认识好几个千日了,”戴尔帕拉丝道,“可我还没能了解你。”

托雷卡正想着巴布诺。“有人能真正了解其他人吗?”

戴尔帕拉丝摇了摇头。“你知道我的意思,”她转动鼻口,看着托雷卡。“你可以杀死一只动物,因为对它的构造感兴趣。但你不愿为了食物杀生。”

“我用尽可能快、尽可能没有痛苦的方式杀死用于研究的动物,但在打猎过程中,动物往往死得很痛苦。”

“怎么会这样?”戴尔帕拉丝说道,“要知道,你的父亲是阿夫塞。”

“是的。”

“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猎手。”

托雷卡转过身去,看着船舷外面。“阿夫塞已经——有多久?——十六个千日没有打猎了。”他轻声说道。

“那当然,”戴尔帕拉丝不耐烦地说,“他瞎了。”

托雷卡耸了耸肩。“即使在那之前,他也只打过一两次猎。”

“但那是多么伟大的狩猎啊。所猎杀到的最大的雷兽;还有在这条船上,碰到的水生爬行动物卡尔—塔古克!直到今天,他们仍然在谈论他的技巧。”

“是的,”托雷卡说道,“直到今天。”

“他是‘那个人’,鲁巴尔预言过的伟大猎人。”

“或许吧。”

“你不打猎,会使你的父亲蒙羞。”

托雷卡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戴尔帕拉丝。“别跟我说什么我对我父亲负有责任。对父母的责任,你和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理解这一点。”

托雷卡大步离开了,穿着隔热鞋的脚重重地踩在甲板上,发出轰雷般的响声。

戴尔帕拉丝呆呆地站在原地,内眼睑不断眨动着。

第二十四章

观察者的冥想

杰佳齐沿着我铺设的星际通路前进。

这一轮的宇宙不但不欢迎生命,还对高速运动有诸多限制。我极力预测,任何一种出生在此的生命可以承受何种形式的星际旅行。这个宇宙的原子反应形式看来提供了问题的答案。但是,携带长途旅行所需的燃料依然是个大问题。如果沿途能采集到燃料,事情就会简单得多。

磁场吸附式发动机可以利用电磁场采集星际间的氢,为核聚变反应炉提供燃料。从理论上说,以这种方式驱动的飞船,它的速度可以接近这个宇宙的极限——光速。不幸的是,要使这种方式奏效,星际间的可用氢粒子平均浓度必须达到一定的水平,但该水平却是普通星际间实际浓度的一万倍。如果这还不算糟的话,还有更致命的一点:这儿星际间的氢粒子大多数以氕的形式存在,而这种氢的同位素只有在恒星深处才能进行核催化反应。

然而,在我的存在与暗物质结合之后,我拥有了些许控制引力的能力。我关注着两条通道:连接着熔炉太阳和杰佳齐太阳的通道,以及熔炉太阳和我打算植入新生命的恒星系的通道。经过好几百万年的时间,我这两条通道中吸引了足够多的氢粒子,形成了浓度合适的、持续的氢粒子带。只要沿着这两条通道,磁场吸附式核动力飞船就能进行长途旅行。

吸附式发动机必须非常结实。用来吸引星际间氢粒子的电磁场的强度相当强,甚至能摧毁一艘完全由钻石制成的飞船。另外,飞船的船体还必须能够承受星际灰尘的侵袭。哦,当我提出这个难题以后,我的杰佳齐证明了他们的聪明才智。他们发明了一种蓝色的材料,称为“克特”,它的强度是钻石的一百倍。在结晶为坚硬的固体之前,克特可以像塑料一样注入模具中,它的诸般优点使它渐渐成为最流行的建筑材料。

我铺设的道路只能通向我心目中的目的地,这对杰佳齐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我不这么认为。他们希望发现其他生命形式,我为他们铺平了道路。他们一直盼望能够航行星际,我为他们创造了机会,旅行所花费的时间刚好等于他们那极其短暂的一生。

熔炉是个美妙的世界,有绿色的大地、蓝色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和宽广的海洋。当年,在我采集杰佳齐的祖先时,所有陆地都连在一起。现在它已经分开了,大陆板块正在相互漂移。

恐龙已经存在了一亿三千万个熔炉年了。不幸的是,它们的多样性近来有所减少,只剩下了大约五十个种类。其中有暴龙类、犀角类,还有一些长着厚厚装甲的恐龙,也有长着华丽的头冠、嘴像水鸟的鸭嘴龙类,更有的类型体型苗条,像不会飞的鸟。从体型上来说,有长着望不到头的锥形脖子和尾巴的庞大四足兽,也有长着大眼睛和利爪的在黄昏和黎明时活动的小猎手。

剩下的恐龙种类不多,从某种角度说,可以说这是一件幸事,我的杰佳齐采集每个种类样本的工作变得相对容易了。他们还收集了一些海生爬行动物。当然,生态圈内剩余的物种也必须带上,以保持食物链的完整性。

方舟船队离开了熔炉,向着目标世界进发。其中的一些方舟——装载着蓝藻和绿藻等微生物——被磁场吸附式飞船以最快的速度送往目的地,并马上在那儿开始改造世界。其他方舟在飞出太阳系后,立即进行了内部密封。通过暗物质柔和的牵引,我轻轻地带着它们划过星空。完成整个航行,需要一个千年纪的时间。杰佳齐船员知道我的做法,知道他们实际上相当于被传送到了未来。但从我第一次现身起,他们就开始了对我的崇拜,这种崇拜一直持续至今。我不缺少志愿者。

目标区的恒星是一颗年轻的白巨星,比熔炉自己的黄色恒星年轻得多。有八颗行星围绕着它旋转。最靠里的三颗和最靠外的两颗,是小型岩石行星。第四、第五和第六颗行星与熔炉自身太阳系内最大的行星类似:巨大的气态行星,周围有许多卫星。

第五号行星上布满翻滚的甲烷和氨气云带,到处是白色的涡状飓风。由于旋转的速度太快,行星看上去略微有点扁平。它的赤道上点缀着一些黑色的圆盘,那是围绕着它旋转的十四个月亮中的一些在它表面投下的阴影。在这个距离上,本地恒星系的太阳像是个小小的耀眼的圆盘。

这颗大行星的十四个月亮中,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特点。有一个被粉红色的云彩包围着,另一个表面有深深的裂缝,第三个上头有许多活火山,不断朝着空中喷出硫磺。还有一个干脆是颗石球。

我感兴趣的是第三个月亮。它的体积几乎与熔炉一样。表面90%的部分被水覆盖,大部分是液态水,只在两极部分留有冰帽。和熔炉自己惟一的那个月亮一样,这个月亮的位置也被锁定了,总是以一面对着它所围绕的行星。它上面有两块大陆,位于背对着行星的那一面,骑跨在赤道两侧,所以,在陆地上看不到那颗巨大的气体行星。

你或许能够理解,它并不是我最中意的目标。但在这个贫瘠乏味的宇宙中,它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一个。

在第一艘装载着蓝藻和绿藻的方舟到达之前,这个月亮的大气中充满了二氧化碳和水蒸气,几乎没有氧气。藻类发挥了作用。接踵而至的方舟从轨道上炸掉了月亮上的山峰,制造了土壤,并且植入了苔鲜、地衣、蘑菇、树木和其他一些熔炉生态圈中最近才进化出的新物种:开花的植物和最早出现的草类等。终于,空气中出现了昆虫的嗡嗡声,青蛙、蜥蜴、蛇和乌龟也很快建立了各自的地盘。遍布世界的大洋,出现了浮游生物、海草、鱼和珊瑚。

仅仅过了几年时间,这些生物便开始在世界各地茁壮成长。终于,最后一艘方舟就要到了,它带来了恐龙、翼龙、沧龙,还有飞鸟。

它们的新世界已经准备好迎接它们的到来,杰佳齐马上就要释放它们了。

第二十五章

鲁巴尔神庙

据说,首都的猎手是大地上效率最高的杀手。但他们自己知道,这种说法并不准确。真的不对。大地上效率最高的杀手是黑死兽。从它的嘴到尾巴末梢,长度相当于六个中年昆特格利欧长度之和。它奔跑时如同石柱般砸在地上的后腿,比最老的昆特格利欧还要高。两条后腿的下端各长着一只三趾脚,脚上的爪子能轻松地划开世上最厚的皮,如同石子落入水中一样轻快。

它脸上突起的是一束束咀嚼肌——黑死兽甚至能咬断铁棒。牙齿的构造和昆特格利欧的一样,但体积大了好几倍。最长的一些从牙龈到牙尖有昆特格利欧的一只手那么长,还长着锯齿状的边缘。它脱落的牙齿,通常是皮匠们最宝贵的工具。

如名所示,黑死兽的皮的确是一片黑色,比最黑的夜晚还黑,爪子的白色反光和嘴巴内部的深红色,与它的黑皮形成了强烈对比。它的皮很粗糙,上面有很多卵形花纹。它的后背有一排小突起,一直长到尾巴的末梢,从侧面看上去,它的脊背像一截破楼梯。

它的眼睛和昆特格利欧的一样,也是黑色的,像在黑檀木般的脑袋上长出了两滩墨水池,只有眼睛反射着太阳光时才能看到。它的脖子既灵巧又强壮,雄性黑死兽的脖子上还垂着一块像煤一样黑的赘肉。黑死兽的呼吸令人作呕,酸酸的,如同腐烂的肉。

如果黑死兽身上还有什么可以称之为小的话,那就是它的上肢,看上去又小又脆弱,末端还长着两只蜷曲的爪子。黑死兽一般不怎么用它们。它喜欢用牙齿杀生,用嘴巴把肉从骨头上扯下来。

一句话,它是人们避之惟恐不及的那种动物。但是今天,在皇家猎队队长鲁巴—加尔普克率领下,一支狩猎小队离开了首都,专门去捕猎一头黑死兽。这次行动不允许新手参加,加尔普克只带上了几个最有经验的老手,而她本人,作为阿夫塞的女儿——仍有人称他为“那个人”——继承了她父亲大名鼎鼎的狩猎技能。

黑死兽很少见,比昆特格利欧更具有地盘性。在首都附近,可能好几百人也碰不上一只。加尔普克在几十天前就选定了小队成员,随后一直坚持定期训练,等待机会。

终于,一支商队轰隆轰隆进了城,他们声称在途经齐马尔火山那一侧的鲁巴尔神庙废墟时,曾经近距离接触过一头黑死兽。

加尔普克立刻召集起她的小队。黑死兽这种大型动物,一天之内可以行进好几个千步。他们只能希望这个家伙最近刚捕过猎,填饱了肚子,正处于蛰伏期。(事实上,加尔普克的一个队员就因为处于大吃一顿后的蛰伏期而不得不退出了这次行动。)

前往鲁巴尔神庙最快的方式是乘奔跑兽骑行,但小队的东西太多,奔跑兽带不了。这样的狩猎是极其罕见的,不仅仅是因为它有个愚不可及的目的:对付一头黑死兽;还因为没有哪个昆特格利欧能够不借助工具而捕获它,而《圣卷》又禁止食用依赖工具获得的猎物,也禁止非食用目的的猎杀。两种限制加在一起,此次黑死兽狩猎似乎成了无法完成的命题。

但今天的狩猎与往日不同。加尔普克想活捉一头黑死兽。

小队的装备装在长车上,由大鼻子角面拖拽。这种角面其实不应该称为角面,虽说这种四足兽与那一类动物长得很像,但它们的脸上并没有长角,只在嘴的前端长着一个硕大的突起物,一个像门把手的瘤子。它们脑袋后面同样长着巨大的盾形骨头,保护着脖子;它们锋利的喙可以重创对手,但由于没有角,它们决无可能杀死黑死兽。不过,只要能捕获一头巨型猎食者,加尔普克情愿牺牲几头家畜。事实上,出发前的最后一项准备工作就是——宰杀一头小铲嘴。

被杀死的铲嘴还处于它的青年期,比加尔普克本人大不了多少。小队把它从围栏里放出来,它笨乎乎地四足着地缓缓走了出来,随后直起身子,向后靠在肥厚平坦的尾巴上,嗅着周围的空气。它的头上长着一个半圆形的骨质冠。它的脸很长,往前缩成一只扁平的、没有牙齿的嘴。跟许多草食动物一样,这东西总在放屁,浓重的甲烷味道熏得加尔普克晕头胀脑。

她向着这头动物走去,拍拍它粗糙的灰色皮肤,随后,以十分流畅的动作,她闪身钻进它的肚子底下,一口咬住它的脖子下方。

濒死的铲嘴发出一声尖叫。叫声在场地上空回荡着,几乎震聋了加尔普克的耳朵。与此同时,鲜血从开口处喷涌而出。鲜血的滋味刺激了加尔普克的感官。她不禁想到,以后可以将这种杀戮作为狩猎仪式的序幕。

随后,她和助手开始演练她从父亲的朋友坎杜尔那儿学来的一项技能:屠宰。她们用锋利的长刀剥下了这畜生的皮,从脖子底部开始,直到尾巴末梢,剥下一张平整的、厚厚的、带着一层脂肪的皮。皮的外表面是灰色的,内表面是蓝色、白色、红色和黄色的隔膜、结缔组织、血和脂肪。地面浸透了鲜血,血和泥土在她们脚下被踩成了一团烂泥浆。皮子很快拿到了装载着设备的车上。其他车辆早已装满了,其中一辆还装着一个巨大的球形物体,上面覆盖着皮子。

育婴堂的老师领着婴儿前来观看这次伟大狩猎的开拔过程。最近的孵化没有进行筛选,孩子们一共有五六十个。加尔普克示意他们走上前来吃铲嘴的肉。他们羞怯地接受了邀请,蹒跚着接近无皮的铲嘴尸体。“别等了,”加尔普克说道,“吃吧。”先是一个婴儿,接着是另一个,最终,所有人都围着尸体吃了起来。加尔普克一直觉得这种场面非常可爱,看着小孩子抓着、咬着、撕扯着大骨头上的肉,鼻口转来转去,想绕开碍事的骨头。她满意地磕了磕牙,向车队走去。她踩着鞍子上的脚套——用来防止她的脚爪刺穿大鼻子牲畜的皮肤——爬上自己的座位,发出了一声响亮地吆喝:“驾!”命令坐骑起步。

一只角面可以轻而易举地驮起四位大个子乘客,但加尔普克主力小队中的十只驮兽每只身上只驮了一个人。他们排成单行队列,向西方的进。太阳挂在紫色天空的半高处,发出耀眼的白光。天上还能看到一朵朵白云和三个苍白的日间月,其中两个是新月,第三个几乎是满月。

天际处,加尔普克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翼指,在空中忽上忽下。这么大的翼指通常以鱼或是水生蜘蝎为食,但也有少数会一连好几天跟着一头黑死兽,等着它猎杀动物。它知道,这些黑色庞然大物中,即使是最饥饿的那些也会在动物尸体上留下大量的肉。或许远处这只翼指,正跟踪着那只加尔普克和她的小组想捕获的黑死兽。

笨拙的角面也跟铲嘴一样爱放臭屁。加尔普克在前头带路,承受了所有十只动物的废气冲击,因为白天的风向一直是从她的身后向前刮。加尔普克之所以被任命为猎队队长,因为她属于很少见的那类女人,总是处于发情期。而现在,她的体味被吹到了队伍前方,而不是其他猎手身旁。真是太浪费了:这种气味本来可以提高猎手的敏感性。

从这儿看过去,齐马尔山各座山峰排成了一条参差不齐的线,仿佛是张撕得不好的纸。加尔普克回想起火山十六个千日前那场大喷发之前的样子。它现在的模样有时仍然会让她害怕,最左面那座山峰的一侧已经完全坍塌了,中间有一座山峰的高度只是它原来的一半,还有一座由于剧烈喷发留下了一个满是褶皱的伤口。

加尔普克真的不喜欢骑行。角面的背总在一起一伏,弄得她很不舒服。但她得为接下来的工作存储体力。她扭过头去看了看后面,另外九头角面笨拙地跟在她身后,每头上面都骑着一个昆特格利欧,其中四头还同时拉着一辆车。它们身后是步行前进的二线小队。

太阳在以不易察觉的速度缓缓上升。昆虫嗡嗡地叫着。小队继续前进。齐马尔群峰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耸立在小队眼前,仿佛一块块黑色和灰色的大积木。它们的表面是纯粹的全石构造,偶尔出现一簇植被。崖壁的断层处,小型瀑布顺着曲折的岩壁蜿蜒而下,山脚下聚积着黑色的沙石。角面的圆形蹄子踢起了灰色的岩尘。加尔普克刚才看到的大翼指仍然在空中盘旋,从容不迫地划着一个个大圈,偶尔号叫两声——一种高频率的哀号,叫声仿佛漂浮在空气的热流之上。

夜幕降临了。她们继续前进。第二天一早,经过丘陵地带时,二线小队的成员停了下来,原地待命,但加尔普克的主力小队成员仍在继续前进。最后,她们来到了纪念五猎手之一鲁巴尔的神庙废墟。

十六个千日之前发生的那场大地震破坏了神庙。迪博的母亲伦茨死前不久曾企图挖掘这个地方,但那次火山喷发冒出的岩浆结结实实地封住了废墟,任何挖掘都只能是纸上谈兵,继任的国王迪博只好放弃了这个奢望。这地方整个是由岩石构成的灰色光滑平面,看上去就像拂晓时分的平静水面,在她们面前伸展开来。建筑物的顶部戳了出来,就像一半沉在水里的船,但顶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扭曲着,似乎在岩浆喷发时的高热中,它们的一部分熔化了,最后冷却成奇怪的形状。五猎人殿的尖顶是张开的上帝之手的手指——鲁巴尔、梅克特、卡图、霍格和贝尔巴就是由这五根手指生成的——可现在只有两根手指保持完好,像从玄武岩地面上戳出的标枪。另外三根手指折倒在地,碎成了锥形的石头柱子。看上去,这三根手指仿佛是一半埋入火山岩的脊柱。

一切都静止不动,被凝结的岩浆牢牢锁住,成为那次差点摧毁首都的火山大喷发的遗迹。三天之前,就在这儿,有人见过一头黑死兽。可那野兽现在在什么地方?它在哪儿?

加尔普克抬头看去。冀指在空中盘旋所围绕的中点几乎正在她头顶上方。如果它真的在跟踪那只野兽,那么,黑死兽可能就在离此不远的地方。但这只巨大的飞行动物也可能早就放弃了追踪黑死兽,转而选择了猎队本身,作为它下一顿食物的来源。加尔普克懒懒地想,如果翼指突然向她猛扑下来,她应该采取哪种方式自卫。翼指毛茸茸的大翅膀拍打着,尖尖的喙一张一合。

加尔普克慢慢地从她的大鼻子驼兽的肩部下到地面。脚爪踩在灰色的玄武岩上,“咯咯”作响,长着老茧的尾巴的下表面在平整干燥的岩石表面顺畅地拖动着,她往回走到拉车驼兽中的第一头那儿,示意骑在它上面的助手福斯下来帮帮她。福斯滑到地面,与加尔普克会合。两人一起爬上车子,揭开罩在宫廷首席工程师甘—普拉达克特意为此次狩猎制造的机器上的防护罩。机器的正中央是一副长着管状头冠的铲嘴骨架,在太阳下反射着白光。太阳此时早已越过了最高点,开始往下滑落。这副骨架,加上那个巨大的向后长的冠,比加尔普克的双臂伸展开的长度还要长。工程师用黏土封住了头骨的耳孔和眼窝,并连上了一只巨大的风箱,由位于头颅后的一根木头棍子支撑着。

加尔普克和福斯抓住风箱的上臂,借助他们两人的重量,把它拉下来。风箱把空气输进头冠,骨架鼻孔中传出一声如雷的轰鸣。加尔普克和福斯接连不断用风箱打气,其他猎手纷纷捂住耳朵,角面则发出痛苦的叫声。重复十次之后,他们终于累了,停了下来,但人造的铲嘴叫声仍然在群山之间回荡了好几下。加尔普克抬起尾巴以驱除炎热,福斯脖子上的赘肉在微风中晃动。

诡计至少骗到了翼指。它的飞行高度大大下降了,显然认为刚才那重复的吹气声表明——一头铲嘴正处于极度的困境之中。

缓过些劲之后,加尔普克和福斯又开始操作风箱,把空气泵入铲嘴的头颅,强行挤出头颅的主人生前曾经发出过的最强音。一次接着一次,直到——

它终于来了。

笨拙地从南面来了。

黑死兽。

它站在那儿,正好位于那两根完好的上帝手指中间。它的整个身体真是太黑了,在明亮的紫色天空下,看上去像是个剪影。

加尔普克听到福斯倒吸了一口凉气。

魔鬼站立着,高昂着头,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这幅场景似乎让它有点迷惑,它原本可能真的希望能看到一只铲嘴。但这些小不丁点的昆特格利欧也不错,看上去像美味的小点心,大鼻子角面则是唾手可得的美味。或许大鼻子角面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它们立刻开始互相推撞。加尔普克冲着骑手做了个手势,骑手们轻拍这些动物脖子后的肉褶子,希望以此使它们平静下来。

当然,上述一切假设有个前提:黑死兽正处于饥饿期。但它现在看上去并不饿。魔鬼的头左右转了转,仿佛在估量猎队的每个成员。几下心跳之后,它半转身子,准备离开。看来昆特格利欧和他们的坐骑并没有引起它足够的兴趣。

加尔普克靠在自己的尾巴上,大叫起来。

她发出的是又响又长的尖叫声,音频极高,比铲嘴头颅发出的声音更加刺耳。叫声起了作用:黑死兽转过身面对着加尔普克,紧盯着她不放。加尔普克没有回身向后看,直接举起双手,每只手上竖起两根手指,以猎手的肢体语言命令小队的一半人员进入战斗岗位。随后她张开双臂,竖起四根手指发出命令,让手指所代表的四名猎手散开成一条散兵线,加尔普克位于散兵线的中央。

这个黑魔鬼长得真像昆特格利欧。加尔普克为此惊奇万分。噢,当然,它的肤色不一样,而且鼻口与头之间形成了一个斜面,额头部位并没有向外突起,以增大脑容量。还有,和它的身体相比,它的上肢小得可怜(尽管以绝对体积来说,它的一只上肢几乎与加尔普克本人差不多大),上肢末端只长着两根手爪,而不是五根。它的眼睛位于头部前方,双眼能形成交叉的立体视野,但就身体比例而言,那双无法从黑色皮肤中分辨出来的眼睛比昆特格利欧的小得多。除了这些不同之处以外,它总体的样子和身体各部位的比例与加尔普克自己的分别不大。加尔普克认为它这种模样倒也合情合理,上帝不正是把它和昆特格利欧都设计成了高效的猎手吗?

黑死兽仍然显得兴趣不大,看样子它并不饿。但是,它为什么会被人为的铲嘴叫声吸引过来?或许它对铲嘴特别感兴趣。一个如此强壮的猎手,对吃什么食物当然会有所挑剔。

魔鬼仍然在五十步以外。加尔普克可以听到,身后的猎手正用温柔的低语抚慰着他们的角面坐骑。她转过身来,示意他们开始准备诱饵。猎手们匆忙登上一辆车子,钻入车上的皮质覆盖物下,消失在视野之外。毫无疑问,在那底下待着肯定会呼吸不畅。

加尔普克开始慢慢地、毅然地向黑死兽走去。通过手势,她命令她左右的两对猎手与自己一同前进。这头愚蠢的野兽会不会始终都不感兴趣?

昆特格利欧和黑死兽之间的距离只有三十来步了。黑死兽那么傲慢地看着他们接近,似乎认为他们不值得它做出反应。加尔普克被深深地激怒了。她继续接近,但这野兽似乎对她的存在毫不在意。事实上,它的眼睛——很难从它黑檀木般的皮肤中分辨出来——或许压根儿没有看着她。她现在离它已经足够近了,能看到它的腹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太阳已经落在这头野兽身后,很难把它黑色的身躯和它投在身前平整的玄武岩地面的阴影区别开来。

加尔普克恼怒地击了一下掌,但声音马上消失在微风中。她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至于到底是一块火山熔岩还是神庙废墟的一角,她无法辨认。她把它扔向黑死兽。石头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打在它肚子上,弹了回来。黑死兽低下鼻口,似乎吃了一惊,随后用它细小的左上肢轻轻挠了挠被石头击中的地方。

她离这只巨兽只有二十步了。它矗立在她眼前,黑色的身躯像一座休眠火山。问题在于,它什么时候会爆发?

另一个阴影划过眼前这一幕。加尔普克抬起头。头顶正上方的低空处,出现了那只巨大的翼指。滑翔着经过此地时,它长长的蛇一般的脖子微微晃动着。

加尔普克稍稍转过身,张开双臂,恶狠狠地做了个手势。剩下的五名主力小队成员又出现在视野中,意味着那张皮子底下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她决定再向前迈出一步,让黑死兽看清楚,它的地盘已经被侵入了。她放下脚,脚爪轻轻扣在玄武岩上,随后——

野兽被激怒了——

大地在震动——

它肩膀向前,冲向那两根完好的上帝手指。巨大的臀部擦过时,右边的那根手指摇晃了几下,沿着几千个千日前的拼接处断裂了。它掉在地上,摔成了几块,成群的碎石块飞了起来,一大团灰色的尘土浮在空中。加尔普克最左面和最右面的两个猎手以半圆形的路径奔向猛兽,加尔普克本人则面对着它,倒退着向后跑去,奔跑的同时小心地避免被自己的尾巴绊倒,并不时击掌,以吸引野兽的注意力。

一刹那间,野兽便几乎追上了她。长腿只迈了两个大步,便跨越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加尔普克转过身,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车队奔去。其他猎手已经准备好了。两个之前钻入车子上的皮蒙布底下的猎手现在拉开了皮子,现出蒙布下隐藏的诱饵:整张被剥下的铲嘴皮,皮子被翻了个面,皮里子暴露在外。皮子上仍然带着鲜血,在炎热的天气下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皮子里包了一个大圆球,从皮子的接缝处能看见构成圆球的黄白色物质。球的大小几乎和站在它旁边的昆特格利欧差不多,铲嘴皮子上的爪子和尾巴打成结,把皮子牢牢绑在球上,看上去像是一件不太合身的外套。

看到高速奔来的黑死兽,大鼻子角面害怕了——它们应该害怕。它们的缰绳已经卸下,猎手们让它们自由行动。其他的昆特格利欧重复着加尔普克的动作,上下跳动着,呐喊着,拍击手掌,以保持黑色杀手的注意力。他们都移动到装着大球的车身之后,将大球塞在他们与飞奔而来的猎食者之间。

黑死兽弯下腰,它的头刚好能碰到地面,巨大的嘴迅速地咬合了一下,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加尔普克勉强逃离了它的咬合范围。

它的嘴又咬合了一次。

加尔普克设法在废墟里穿行,那个巨大的动物必须绕来绕去地避开障碍物。这样,她又夺回了领先的地位。

装着大球的木头车子离她只有几个身长那么远了。加尔普克跳上车子,车底的木板发出了“吱呀”声,抗议她的冲击。铲嘴皮发出的气味非常强烈,木头底板浸染了鲜血,变得有点粘脚。加尔普克想用脚爪扣住底板以保持平衡,但冲力带着她向前摔去,重重地砸在木板上。

疼痛撕扯着她的身体,耳内隆隆作响。她没敢停顿,甚至没往后看一眼,她清楚黑死兽的嘴已经接近了她的尾巴,一下子咬掉了它的最后一截,大概有两只手掌加起来那么长。几乎在摔倒的同时,她就爬了起来,跳下车子,跑向车子的另一面。多数昆特格利欧都站在那个地方。

大鼻子已经被驱散了。其中两头跑进一片参差不齐的死树林中,其余的则畏缩在废墟建筑物后面,那些建筑物仍然屹立在玄武岩平地上。

黑死兽发出一阵响亮的、令人胆寒的吼声,随后,在极度的屈辱中,加尔普克看到它吐掉了刚从她尾巴上撕扯下的那块肉,仿佛根本不屑于把它吞下去。他们之间隔着一辆车子,车子上的大球包裹在反射着阳光的皮子里。黑死兽的嘴里,红色的肉和白色的牙齿时隐时现,在巨大黑色身躯的衬托下,它的嘴仿佛是一个飘浮在夜空中的没有身躯的怪物,加尔普克用双手急速做了个手势,其他人立即静止不动——除了福斯之外,他的尾巴来回摇动,暴露了内心的恐惧。

黑死兽离加尔普克太近了,几乎能感觉到它呼出的热气。它的头歪向一边,显然闻到了铲嘴皮发出的气味。

这情形不会维持很久。即使像黑死兽这么笨的生物也能很快意识到它能绕过车队,直接向猎手发起攻击——甚至径直向车队前进,在前进过程中把车子踩得粉碎。它低下鼻口,嗅着那个球,随后轻轻碰了碰皮子。抬起头时,它脸上沾满了黏稠的血迹。

加尔普克冲着右面的一个猎手微微点了点头。他立即用自己的嘴咬住一根粗粗的绳索。绳索“啪”的一声拉直了。底下装着弹簧的木头车子底板对准黑死兽,“嗖”的一声弹了起来,把大球弹到空中,正中黑死兽的喉咙。但球随即被反弹出来,掉在地上。

黑死兽被激怒了。它把咽喉张得大到了极限,露出咽喉底部的蓝色隔膜和巨大的白色锯齿状牙齿。一般的匕首比起这种牙齿来,就像小鹅卵石放在大石头旁边。这生物的大嘴呼出恶臭,弥漫在每个人周围。接着,接着,接着——

黑死兽低下头来,咬住那个血乎乎的巨大圆球,牙齿轻易地划开皮子,越咬越深,越咬越深,直到碰到球体内部柔软的材料,那是从好几百棵树和植物上采集的树脂、树液、橡胶等类似胶水的黏性物质。大怪物想咆哮,但它的牙齿被牢牢地粘在球上。它小小的双爪疯狂地在嘴里乱掏,但无法抓牢那个球,不能把它从嘴里驱逐出去。它巨大的颚越是用力,牙齿在球上粘得越牢。

“动手!”加尔普克叫道,同时在车子之间蜿蜓前进。她刚才召唤的猎手们猛地冲向黑死兽后方,迅速跳上野兽的背部。加尔普克也开始行动了。现在有六个、七个、八个,不,总共是十个昆特格利欧跳上了野兽的脊背,握紧拳头连续敲击着,想迫使野兽跪在地上。大怪物拱起脊背,想把昆特格利欧甩下来。有一个昆特格利欧真的被抛在空中,摔在远处,晕了过去。但是一会儿之后,她又站了起来,再次跳上黑死兽的背部。大怪物在十个昆特格利欧的重压下,显得有点步履蹒跚。它开始转起大圈,腰部以上的身体弯了下来。猎手们仍旧牢牢地骑在它身上,野兽每转一圈,阳光便在他们的黑眼睛内反射一次。黑死兽蹒跚着,东倒西歪,腹部急促地起伏着。

它的头在左右甩动,嘴里黏乎乎的大球比猎队成员更令它恼怒,因为大球干扰了它的呼吸,而且剥夺了它最有力的武器。最后,它向前伸着头,抬起右脚,希望用脚爪挖出那个黏乎乎的大球。加尔普克和她的队友一起摔倒在黑死兽身上,最后,它的右脚又踩回地面,掀起一阵灰尘,呛得大家受不了。

二线小队从山脚下的藏身处蜂拥而来,其中有大约五十个昆特格利欧工程师和建筑工匠,仿佛是一道绿色波浪,涌过神庙的废墟。他们扔出一张大网,网由许多互锁的铁钩子连接而成,半盖住大怪物。

一个昆特格利欧一时疏忽,忘了黑死兽的上肢只是相对于它自己的身体才显得有些瘦小。加尔普克惊恐地看着上肢挥舞而出,撕开了一位男性工程师的肚子。内脏倾泻而出,像献给鲁巴尔神庙的祭品。

但剩余的昆特格利欧的重量足以使黑死兽无法再次站立起来。昆特格利欧们冒着触发地盘性狂暴的风险——但面对大怪物赤裸裸的恐惧暂时克制了他们的本能。很快,黑死兽被捆了起来,腿上被绑了几道,皮绳子绑住了它的上肢和尾巴。

加尔普克站在这头野兽的鼻口前:一个短粗的黑色形状,在这么近的地方看过去,甚至能看清它脸上的疣子。光是鼻口本身就和她的身体一样大。她发出信号,命令其他人带给她一副手套。她戴上手套,手套的尖端有挖开的小洞,好让她的爪子伸出来。

带着恐惧,她偷偷朝着黑死兽的脸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抓住黏黏的树液的底部,树液是从它鼻口的边缘处渗漏出来的。她弄掉黑死兽那巨大的、引人注目的鼻孔处的树液,以保证它在回到首都的漫长旅途中可以自由呼吸。那东西的大眼睛盯着加尔普克,含着大圆球,喷出一股长长的鼻息。

已经到了深夜,天空被五个月亮点亮了。黑死兽终于被装入一只巨大的笼子。加尔普克的人找回了三只大鼻子来拉车,另两只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任务完成之后,第二小组的大多数成员必须尽快解散。近距离接触的时间如此之长,每个人都到了爆发的边缘。许多人跟着加尔普克的几位猎手,前去试试夜晚狩猎的手气。其他人则各自顺着自己挑选的道路回到首都。

在五个月亮的照耀下,加尔普克缓慢地步行在被捕获的猎食者旁边。随着呼吸,它那山一般的外表皮时起时伏。

她一点儿也不羡慕迪博和其他人的处境,一点儿也不。

第二十六章

观察者的冥想

我对时间的感知有可塑性。如果我把自己分散得很开,信号在我身体不同部位之间传递,便需要更多的时间。当然,我本人完全感觉不到这种延迟,只不过觉得外部宇宙突然加速了,因为我的感知对它的采样次数在减少。同样地,如果我把自己压缩在一个较小的区域内,我的想法就会以更快的速度来传递,这时的外部宇宙便好像放慢了运行速度。

我将自己的部分感知延伸到了熔炉系统外部的小行星带中,小行星带离熔炉太阳的距离大约为五分之一个光熔炉年。利用我的引力调节,我轻轻推动一个彗星核。它开始向太阳系内部飞去。

进程很是缓慢。过了350,000个熔炉年之后,彗星才完成了到达第九颗行星轨道的航程(本来是第八颗行星的月亮,但正如我的预料,它的确挣脱了它的引力)。我将自己扩张得很薄,好让时间快点流走。

漫长等待的过程中发生了短暂的插曲,一件令人心痛但又不完全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在这个巨大而又空旷的宇宙中,我惟一的伙伴杰佳齐发现了他们从未梦想过的能量来源。战争爆发了。我和他们通话,乞求他们停下来,但主要语言区内的某个狂人向那些说不同语言的人发起了猛烈攻击。不顾我在空中发出的乞求,在极短的时间内,杰佳齐自我毁灭了,他们的家园和殖民地被夷为平地。我至今仍在怀念他们。

从第九颗行星的轨道上,彗星只需二十六年的时间就能到达熔炉。到如今,彗星移动的速度已达到每秒五公里。我收缩了我自己,放慢了时间的脚步。

离撞击只有一年的百分之四十的时间了,彗星——现在以每秒十八公里的速度呼啸而去——穿过了这个恒星系的小行星带。

它穿过第四颗行星的轨道。离撞击只有百分之九年的时间了。熔炉上的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无疑在夜空中看到了它,因为烤星的头部现在闪闪发光,身后还拖着一道透明发光的尾巴。

我再次收缩,部分原因是想观察到每一个细节,另外也想集中我的引力影响,进行必要的航线修正。彗星穿过熔炉月亮的轨道。它的速度达到了每秒三十公里。撞击时间:八分之一天。

随后,随后,随后……

以每秒六十七公里的速度,不到两秒的时间内,它便穿透熔炉的大气层,在它身后留下了一个真空洞孔。

撞击发生了。从撞击点发出的致命冲击波波及了半径一千二百公里的巨大范围;彗星和撞击点的大多数物质一下子蒸发了,它们的电子壳层被破坏,形成了超热的等离子气体。大部分等离子气体被吹出大气中的空洞,随后,在几分之一天的时间里,在同温层上方封住了整个世界。行星陷入了黑暗。

大气中的氮气被点燃了,产生了强酸雨水。

陆地上的所有森林都燃起了大火。

陆地上的植物死去了。海面上需要光合作用的浮游生物都断了气。

食物链断了。

而且,就像我所计划的那样,在很短的时间内,陆地上所有体重超过二十五公斤的动物都死了,其中包括所有的恐龙。

熔炉上,哺乳动物的金光大道已经铺好了。

首都:殡仪员的办公室

盖索尔习惯于孤独。他毕竟是个殡仪员。

人们并不害怕死亡——不是真正的害怕——但人们也不会经常思考它。殡仪员是个不错的工作。整个首都省总共只有七千个昆特格利欧,其中一半在首都居住。需要盖索尔服务的机会很少,尽管他必须察看每一处死亡现场。死亡通常发生在狩猎的过程中——一支猎队愚蠢地跟踪了一只食肉动物,而不是食草动物;或者从前方、而不是后方攻击了——一只角面。在这些事件里,如果幸存者最终打到了猎物,在收拾起尸体送到帕拉斯①之前,盖索尔还能吃到猎队捕获的新鲜肉食。

【① 昆特格利欧悼念死者的地方。】

但这些天里,盖索尔一点也不孤独。自从哈尔丹被谋杀以来,他在这个位于城市神圣区域的小建筑物内接见了许多访客。今天,萨尔—阿夫塞本人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助手,瘦长的鲍尔—坎杜尔。

“我相信,我们可以确定犯下谋杀罪行的这个人的几个特征。”阿夫塞没有任何客套,开门见山地说。他摸索着想找一只凳子。“例如,根据他或她割开哈尔丹脖子的角度,就可以断定他或她的高度。对吗,盖索尔?”

没有回答。

“盖索尔,你在吗?”

殡仪员终于开口了。“请原谅,萨尔—阿夫塞。是的,我在这儿。对不起,像您这样的大学者会来问我问题,我吃了一惊。”

阿夫塞朝盖索尔声音的方向挥了挥手。“你是死亡事件方面的专家,盖索尔。我不是这个领域的大学者。”

“是的。噢,不,我是说……”

阿夫塞抬起手掌。“尽管回答问题,就当它是由一个小孩、一个学徒提出的。还有,请称我为‘阿夫塞’。我相信,使用正规的全名只会增加你的不安。”

“‘阿夫塞’,只有您的密友才能这么称呼您。”

“他们中有些人干脆称我为‘傻瓜’。”阿夫塞说道,鼻口处出现了一道意在消除疑虑的皱纹。“但喜欢我的人直接称我‘阿夫塞’。”

“阿夫塞。”盖索尔说道,似乎在掂量这个名字的分量。随后,他又叫了一声“阿夫塞”。盖索尔的声音颇为惊诧。殡仪员显然没料到这次见面会这么非正式。

“是的,盖索尔。现在,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对不起,当然。没人能踮着脚尖这么做。假设玻璃是这样拿在手里的——”

“我看不见你,盖索尔。请描述你的看法。”

“对不起。我假设玻璃同时拿在两只手里,手臂是张开的。谋杀者握住的无疑是仍然保留着木框的那一端,每只手各抓住木框的一端——镜子很重,一只手可能不足以使它保持平衡。谋杀者肯定把它举过了哈尔丹的头顶,让破碎、锋利的那一侧对着她,随后割在她鼻口的下方,切开了她的脖子。为了这么做,为了能达到这个切口的角度,谋杀者的身高必须至少有一百八十个厘步。”

“也就是说,他的年龄至少有十六个千日。”

“是的,如果杀人者是女性,她的年纪还得再加上一个千日。但请不要太过于相信这些判断——这只是粗浅的估计。”

“十六个千日,很年轻啊。”

“这个年纪死去也够早的。”盖索尔说,但马上为把这个想法说出口后悔不已,“对不起,请原谅。这也是哈尔丹的年纪,是吗?”

“是的。”

“年轻人,”盖索尔说道,“甚至还没有参加过朝圣。”

“这个年纪的人,手臂会长到足以把玻璃举过哈尔丹的头顶吗?”阿夫塞问道。

“当然,每个人的手臂长度都不一样。嗯,如果你能原谅我的无礼,坎杜尔,我想以你为例。照我看,你的臂长比你这个年龄段的正常水平要长得多。你的四肢非常长。一个身高一百八十厘步的人能做到吗?假设杀手的臂长属于平均水平,是的,但余地不会太大。另外,我发现哈尔丹鼻口上部没有伤口,因此谋杀过程肯定干脆利落。当然,杀手也可能比一百八十厘步更高些,年龄也相应地更大些。一百八只是一个范围的底线。”

“哈尔丹看到了玻璃在她眼前划过吗?”

“当然,”盖索尔说道,“她可能还扭过头去看了看谋杀者。事实上、她的扭头动作,和谋杀者的挥动一样,都可能造成脖子上的开口。但在哈尔丹临死之前,她很可能看到了杀害她的凶手。”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玻璃是怎么回事?”

“我以前说过的,那是一面镜子。不是很好——光学质量不怎么样,从碎片上看,金属背面也不平整。不过首都并不产镜子,这地方的玄武岩太多,石英沙却很少。那么大的一面镜子可能是在楚图勒尔省制造的,但商人们每个千日都会把很多镜子贩卖到世界各地。”

“没办法进一步判断它的产地?”

“倒也不是。”盖索尔说道,“至少,我能想到一种方法。镜框没有装饰,只是块平常的木头。”

“什么木头?”

“我认为是哈马达佳。”

“雷兽的饲料,”阿夫塞指出,“八个省份都有这种树。”

“是的。”

“有没有生产者的标记?”

“如果镜子上印有标记,肯定没印在我们这儿剩下的碎片上。”

“或许娜娃托会有些想法。”坎杜尔提议道。他转身看着盖索尔,补充道,“她过去做望远器时经常与玻璃工打交道。”

“当然,”盖索尔说道,“这镜子是不完整的。一大片镜子,用于杀人,完事后被摔在桌面上,碎了。但凶手带到哈尔丹公寓的并不是整面镜子。”

“没人听到玻璃摔碎的声音吗?”阿夫塞问道。

“哈尔丹公寓的墙壁很厚,”盖索尔说道,“声音不会透过隔壁。不然的话,肯定会引起地盘争斗本能。请原谅我这么说,可要不是敞开着大门,您自己呼救的声音都不可能被人听到。还有,犯罪发生在一天的正午时分,那时很少会有人在家。”

阿夫塞点点头。“你知道这镜子缺失了多大一片?”

“嗯,如果它是正方形的,那么缺失的并不多。但大多数家庭用的镜子的长度是宽度的两倍。我怀疑缺失的部分,至少和我们在现场收集的部分一样多。木质的镜框是被锯子锯开的,但镜子却是用蛮力弄碎的。”

“那么,我们要做的就是去寻找一个人,这个人记得那天看到有人举着大镜子走在大街上。”坎杜尔说道,“或者,更简单,半面镜子。”

“事情能这么简单就好了。”盖索尔说道,“但我们在哈尔丹的公寓内还找到了一张皮子,从它的折痕和破损情况来看,凶手显然是拿它包着镜子到了这里。一个扛着包在黑色皮子里的东西的人,这种人大街上恐怕并不少见。我怀疑是否会有人留意到他。”

“真不幸。”阿夫塞说道。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子。

“阿夫塞。”最终,盖索尔开口了,他仍然觉得用简称有点别扭。

“什么?”

“请原谅,找出谁是凶手,最有效的办法是判断谁想杀害哈尔丹。”

“的确如此。”阿夫塞说道,“但为什么竟会有人想去杀死其他人呢?”

“你真的不知道,是吗?”盖索尔问道。

“是的,我不懂。”

“过去也发生过谋杀。”盖索尔说道,“这种事不常见,一点也不,可还是会发生。凶手总有他的理由。”

“什么样的理由?”

“嗯,从过去那些案例来看,理由通常是一样的。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是为了霸占另一个人的财物,或是防止另一个人揭露第一个人竭力维护的秘密,或者纯粹出于恐惧。”

“恐惧?”

“是的,”盖索尔说道,“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是因为这个人怕那个人;怕那个人杀死或伤害自己。”

阿夫塞的尾巴左右摇晃着。“谁会害怕我的女儿?”

“会是谁呢?”盖索尔问道。

第二十七章

南极

戴西特尔号从船侧放下了两艘登陆艇,人们奋力划着小艇朝着冰原前进。其中一艘艇上载着戴尔帕拉丝、比尔托格和体型庞大的克尼尔,另一艘艇上乘坐的是巴布诺、斯拜尔顿和托雷卡。尽管托雷卡并不打算真的参加狩猎,他还是决定跟着看看他们能打到什么样的动物。

在第一次前往冰帽的远足和这次行动之前的间隔期间,船员们设计出了能锚定登陆艇的特殊的铁锚:长长的铁链上拴着铁钩,铁钩能深入冰层下方。一旦登陆艇抛下铁锚,六个昆特格利欧将走下小艇。

根据克尼尔的报告,此时的温度大约为零下十四度。覆盖着冰面的雪地又硬又脆。没人真正了解雪是怎么形成的。放在手里,它似乎会融化成普通的水,但它的质地与被它覆盖的冰层有很大的不同,在某些地方,它的结构非常松散,足以被风刮得飘荡在空中。

六个人都穿着有夹层的皮外套和雪裤,脚上还穿着底子特大的鞋子。克尼尔船长本人亲自领导此次狩猎。在猎手的肢体语言中,每个手指代表猎队内不同的成员,他用这种方式与猎队成员沟通。克尼尔脱下左手上的手套,丢进了一艘登陆艇中,登陆艇在冰冷的灰色水面上下浮动着。

他们一直等到下午过了一大半才出发来到这里。此时太阳低垂在天际,雪地上反射的光线已经不那么耀眼了。

克尼尔用裸手做了个手势,六个人从岸边向内陆进发。在白雪覆盖的陆地上,追踪相对来说简单得多,但他们的推进速度很慢,脚时不时会陷入雪中。在结了冰的路面上行走比较危险,托雷卡好几次差点滑倒。

白色的地面还是能看出高低起伏,但没有明显到足以根据地形判断出前方到底是山包还是山谷,大家只能对近在眼前的地形做出大致判断。猎队经过冰面上的一个大洞,洞的周围懒洋洋地挤着好几百只潜水者。看到了冰洞,又看到冰洞里的水,托雷卡不禁停了下来。他们脚底下不是坚实的陆地,而是一块浮冰,各地方的厚度千差万别。这儿的厚度可能足以支撑那么多潜水者,但其他地方也许不会结实到足以支撑几个昆特格利欧的体重。空气本身还没有冷得足以致命,但是冰冷的水的确构成了巨大的威胁。两天之前,斯拜尔顿走出登陆艇时不慎滑倒,跌入水中。他从头到尾都冻白了,托雷卡甚至以为他会就此死去。

潜水者显然从上次与昆特格利欧的遭遇中吸取了教训。它们立即滑入水中。水温对它们来说显然不算很低,潜水者的圆形银色躯体看上去就像滴滴水银,被冲入了排水沟。

风刮在脸上,寒意刺骨。他们继续向前走着。托雷卡发现克尼尔的动作有点冲动,显得很不耐烦。他的肢体语言仿佛在咆哮:那儿有值得猎杀的猎物。前方肯定有大东西。

他们在一个小谷地中突然撞见了它:一头在冰面上笨拙移动的巨大生物。它与托雷卡曾经见过的任何动物都不一样,它的体型是一个成年昆特格利欧的三到四倍,白色毛皮覆盖着巨大的圆形躯干。短短的双腿叉开在身后,身体靠两侧的两只长长的、精巧的上肢支撑。它的脑袋圆圆的,脑袋前端那肉乎乎的鼻口躺在冰面上。

呼啸的风声妨碍了那个生物听到他们渐进的脚步声。托雷卡觉得,自己的嗅觉仿佛已经在寒冷的空气中丧失了功能,鼻孔中的隔膜似乎被冷空气冻结了。或许那头生物也遭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尽管它所处的位置在他们的下风处,它看上去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不断接近的猎手。

事实上,有那么一小会儿,托雷卡还以为那是具尸体;但紧接着,在刺眼的反射阳光下,他注意到它的躯体在一起一伏,而且频率很快;这是个明显的标志,表明它是个活着的温血动物。

克尼尔举起左手,手上的五根手指叉得很开,以此唤起猎队成员注意。随后,他以另一个手势指挥猎手们沿着一条小小的冰脊边缘散布开来:巴布诺和斯拜尔顿在他的左面,比尔托格和戴尔帕拉丝在他右面。托雷卡尾随在后,眼睛紧紧盯着那个生物。

克尼尔的手迅速做了两下下劈的动作,示意猎手开始攻击。所有五个猎手一下子跃了起来,开始进攻。那生物刚才显然在睡觉,反应很迟钝,但它很快从地上抬起头,眼睑内翻,肉乎乎的鼻口上方出现了两个面对前方的金色眼窝。

生物张开了它的嘴。它锋利的牙齿上有些很不寻常的东西,但在现在这个距离上,托雷卡无法分辨那是什么。巴布诺趔趄了一下,仰面朝天摔倒在冰面上,冰面稍稍有点倾斜,那生物又刚好站在坡底的位置。她徒劳地挥动四肢,竭力避免自己滑向那个生物。其他人正在沿着冰坡小心地前进,得花上比她长得多的时间才能接近那个生物。

克尼尔看到了眼前这危险的一幕,他立刻肚子着地,头冲下滑下冰坡。一转眼间,斯拜尔顿也跟着他做了同样的动作,他们三个——体型巨大的克尼尔、年轻很多的斯拜尔顿和四脚乱蹬的巴布诺——向那头生物俯冲而去。克尼尔解开雪衫上的鼻口罩,嘴巴张得大大的,显然已经准备好了接触时的咬合攻击。

但紧接着,那只生物的两条腿站了起来,它的躯干比克尼尔木桶般的身躯还要大,随后——

出于惊愕,托雷卡的瞬膜不断眨动着,把接下来的整个场景剪辑成了一幅幅照片。

那个生物瘦长的前臂正在打开,先是打开了一长截,然后又是一截。这两截前臂原先是折叠在一起的,就像建筑师用的折叠尺——

细长的上肢看上去像是昆虫的节肢,现在的长度已经三倍于它的躯干了——

克尼尔、巴布诺和斯拜尔顿仍然在滑向它,与它的距离只有十来步远——

长长的上肢以横扫一切的态势向下扫去,接触到了地面。上肢末端本应长爪子的地方长着一个宽大平整的肉垫,看上去肉垫只是微微地陷入雪地之中——

接着,那生物的躯干升了起来,不断升高、升高,最后升在空中。它的腿离开了地面,自由地悬挂在它的躯干下,多节的上肢将它的身体越撑越高。

几个猎手中体重最重的克尼尔率先到达,他用两只手臂关节撑着冰面充当刹车,但还是滑过了那生物原来所处的位置。老水手现在就像巴布诺一样忙乱地挥舞着四肢,想让自己停下来。

第二个滑到的是巴布诺,看上去像要撞到那两根多节上肢中的一根。上肢看上去那么纤细,托雷卡预计在撞击之下,它会像屋檐下的垂冰一样被撞得粉碎。但那生物抬起上肢,躲开了巴布诺,并用另一根上肢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同样地,巴布诺也采取了刹车措施,但没有效果。她和克尼尔一起撞在一条雪堤上。

这时,其余猎手也来到了坡底,滑行中的斯拜尔顿设法停住大头朝前的猛冲,比尔托格和戴尔帕拉丝也站住了。他们抬头盯着这只雪地怪兽,嘴巴张得大大的——不是要攻击,而是因为实在太吃惊了!

生物悬挂在身体下的双腿伸直了,分别抓住两只长长上肢的中点,形成了短短的对角支撑。它双脚的末端长着五个适于抓握的脚趾,脚趾握住纤细的上肢,随后——

那生物开始行走,它的短腿控制着伸长的上肢,上肢则充当两副高跷。它迈开大步,在狂风肆虐的白色地面上越行越远。

克尼尔显然为自己撞上了雪堤而羞愧万分。他立刻站了起来,开始追赶那生物,包裹在雪衫锥形附属筒中的尾巴在他身后上下翻飞。脚踩在雪地里,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沿途激起一阵白色的雪雾。

过了几下心跳的时间,其他人才反应过来,随后也开始了对上肢行走者的追赶。

这场追逐似乎看不到希望。昆特格利欧习惯于在坚硬的地面或是岩石上奔跑,却不习惯柔软的雪地或是滑溜溜的冰面。他们很快便碰到了一条冰缝。那生物——高跷,托雷卡已经在脑海中给它取好了名字——轻易跨了过去,但是克尼尔——他的长腿使他遥遥领先于其他猎手——直到跟前才看见这条冰缝。他赶紧刹车,竭力避免掉进去。摔在裂缝底下坚硬幽蓝的冰面上,肯定会折断他的脖子。

克尼尔滑向冰缝,尾巴和右腿已经挨着缝隙边缘。高跷停止了奔跑。意识到现在已经安全了之后,它反而转过身来,兴味盎然地看着克尼尔。船长继续向前滑行,穿着鞋子的脚找不到任何支撑。

托雷卡和其他人赶到了,但冰缝周围的冰面太滑,他们不敢在这儿冒险。能拯救克尼尔的东西只有他那只没戴手套的手,手上的爪子扣住了冰层。但他继续向着冰缝开口无情地滑过去,爪子后留下了几道划痕,白色的冰粒在划痕上飞舞着。

托雷卡紧跟在巴布诺身旁。“把手伸给我。”他要求道,但声音消失在狂风之中。她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随后用另一只手使劲推搡她的肩膀,把她推倒在冰面上。现在他们俩都躺了下来,他这才伸出手去够克尼尔。

巴布诺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发疯般向戴尔帕拉丝做起手势,要她抓住自己的另一只手。托雷卡回头看着戴尔帕拉丝。她愣愣地站在那儿,那被诅咒过成千次的地盘争斗本能再一次成了她的负担,愚蠢的本能阻止她伸手与其他人接触,即使眼前一个生命正受到威胁……

“抓住巴布诺的手,你这棵蔬菜!”他叫喊道,侮辱性的语言把她从迷茫中唤醒了。她扔掉手套,牢牢地抓住巴布诺的手,随后自己也倒在冰面上。比尔托格和斯拜尔顿紧随其后,连成了一条生命之链。

托雷卡的尾巴离克尼尔很近,如果克尼尔能够从冰面上抬起他那只裸手,他完全能抓到它。但这么做无异于自杀。如果拉力太大,尾巴会与身体断开,克尼尔也就会抓着断尾,滑人他的死亡之渊。

托雷卡在冰面上转动着身子,使劲伸出他那只自由的胳膊。他以相同的速度与老水手一起滑向冰缝。巴布诺理解了他的意思,她奋起全身之力,把自己也拉到了悬崖边上,并拖着身后的四个昆特格利欧和她一起滑行。

近了,非常近了。

抓住了!

托雷卡的手掌和克尼尔的抓在一起。六个人组成的链条把他们拖离了悬崖。

冰缝另一边的高跷肯定以为自己仍然可以高枕无忧,它就站在那儿,躯干位于瘦长胳膊的高处,向下看着因为成功拯救了克尼尔而欢呼雀跃的昆特格利欧们。

随后,克尼尔发现冰缝源头离他差点掉进去的地方只有十来步距离,他又启动了,沿着冰缝前进,到达了不费力就能跨过冰缝的地方,随后跳了过去,继续朝高跷奔去。高跷意识到自己再次陷入了麻烦。它立即开始逃跑,长长的步伐是它通往安全的门票——

但它前面大约三十步远的地方有另一道冰缝,这条冰缝太宽了,即使它长着长长的胳膊,也无法跨越过去。

终于,克尼尔赶上了它。一小会儿之后,巴布诺、戴尔帕拉丝和斯拜尔顿也赶到了。托雷卡闭上眼睛,避免看这一幕杀戮场景,避免看到嘴巴的撕咬,避免看到深红色的鲜血流淌在冰面上……

高跷死了之后,托雷卡走上前去,其他人正从尸体上扯下大块的肉。尸体已经在寒气中变得有点僵硬了。

戴尔帕拉丝停止撕扯,昂起头,咽下一块刚扯下的肉。她冲着托雷卡大喊一声,声音响到足以盖过呼啸的风声。“还是拒绝不了新鲜肉食吧,嗯?”

“我不想吃,”托雷卡回喊道,“我想看看它的胳膊。”

克尼尔吞下一块肉之后,喊道:“胳膊上没多少肉,托雷卡。你今天表现得最出色,有权选择最好的肉。快吃吧!”

托雷卡没有理会他,而是从雪衫兜中取出手术刀,剖开了高跷的整只左臂,露出里面的骨头。

这并不是一条手臂,真正的手臂部分在第一个关节处就结束了。剩余的那极长的、用于行走的附属肢其实是由四根加长的指骨组成的。

托雷卡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指骨!

他试着用手掰断其中的一根指骨,但没有成功。最后他把那根骨头踩在脚下,用尽全身力气向上弯折。骨头断了。它几乎是实心的,但中间有个小小的洞孔,里面填满稠密的棕色肉质或是骨髓,进一步增加了骨头的强度。

头在哪儿呢?还有那肉乎乎的鼻口?巴布诺正在劈开那野兽的脑壳,想寻找里面可口的脑浆。鼻口只是一层包裹着角质鞘的覆盖物,牙齿也不是真正的牙齿,而是鞘的锯齿状延伸:一种本来没有牙齿的动物所采用的变通方法。

托雷卡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克尼尔的神情却非常高兴——带着厌恶的表情,托雷卡把自己的鼻口埋在那东西的躯干中,扯下了一小块肉。

不出所料。

它吃起来像是块翼指肉。

第二十八章

首都

国王走进皇宫餐厅。他穿过公共区域,向高级顾问们点头示意,随后进入餐厅后部的私人区。

令他十分惊奇的是,骨瘦如柴的阿夫塞也坐在那儿,面前没有摆放任何食物。

“嗨,阿夫塞。”迪博说道,弯腰坐在桌子对面的凳子上,“很高兴见到你。”

“等我告诉你我来这儿的目的之后,你就不会这么想了。”阿夫塞说道。

“哦?”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红色工作服的屠夫走进来。她带来了一只银质大浅盘,盘子上搁着一只小铲嘴的后腿。

迪博看着她。“我看,这东西对阿夫塞来说足够了,但你最好为我宰杀一只成年铲嘴。”

阿夫塞深深吸了口气,把他瞎了的双眼对准屠夫。“和我要求的一样吗?”他问道。

“是的。”她回答道。迪博觉得她有些紧张。

“好吧,你可以下去了,富塔布。随便做些休闲活动,打发今天剩余的时间。”

她匆匆点了点头,急忙转身离去了。

“等等,”迪博对阿夫塞道,“我吃什么?”

“这就是你的。”

“肯定不够。还有,你吃什么?”

“这也是我的。我们两个人分享。”

“分享这个?这不过是一份小点心罢了。”

“足够两个人吃了,迪博。从现在开始,直到战斗结束,你必须和我一块儿吃饭,而且必须和我吃同样的分量。”

“我是国王!”

“同时也是个胖子,我的朋友。我们必须使你在战斗前达到良好状态,首先从节食开始。”

“你不能给我下命令。”迪博说道。

阿夫塞张开双臂。“不,当然不能。我只是个顾问。但我强烈建议你这么做一少吃点。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话,你的腿脚得相当敏捷才行。”

迪博狐疑地看着那只后腿。“它没有多少肉。”

“它的营养足够了。”

“但是,阿夫塞,你的身体之瘦和食量之小早已闻名世界。我能不能和鲍尔—坎杜尔或德特—耶纳尔博吃的一样多?”

“他们比你老多了。我和你一样大,和你一样高。来吧,我还算是大方的呢。这东西的一半也比我通常吃的多。”

“如果我待会儿觉得饿了怎么办?”

“你可能会觉得饿,到那时你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哈,这还差不多。”

“条件是,你所吃的必须是你自己猎杀的。在长草里追踪对你有好处。”

“阿夫塞,你是个苛刻的工头。”

“不,”阿夫塞说道,“我只是你的朋友。我想让你赢。”

迪博嘟囔一声,随后把鼻口埋进肉里。

每个奇数天,迪博都会在皇家法庭上度过三个分天的时间。他趴在御用板床上,高级顾问坐在长凳子上,分列在他两边。任何公民都可以约见迪博,这是他的主要改革措施之一,取代了他的母亲和前任伦—伦茨那种孤立、专制的统治风格。

有时,人们会前来请求推翻司法系统做出的判决。迪博当然有权推翻任何判决,而他又以心肠软而著称。其他的时候,学者和发明家会前来寻求皇室资助。在这种时候,迪博会变得非常实际:如果该提议有助于出逃项目,即便是刚刚擦个边,提议者通常都能带着一份盖有迪博印章的文件离去。但任何其他项目都很难引起他的兴趣,尽管有时他也会资助一些音乐家。音乐一直是国王的至爱。迪博一向不要求直接的贡品,他从来不是个财迷。然而,要是有人奉上可供育婴堂内的小宝贝玩耍的玩具,此人的要求通常会得到满足。

现在,他正倾听着一位来自楚图勒尔省的年轻女性的抱怨。她觉得人家为她选定的职业不适合她。但她的抱怨被一个名叫威特孚的初级侍从冲进来打断了。

迪博知道下属不会没有理由就来打扰他。他期待地看着威特孚。

“又发生了,”侍从说道,“又一次谋杀。”

“哪儿?”迪博从御座上站起来,从板床基座上走了下来。

“还是在一座公寓楼内,帕克塔制革厂附近。”

“受害者是谁?”

“亚布尔,一个数学家、自然学家。”

“哈尔丹的兄弟。”迪博说道。

“哈尔丹的什么?”

“兄弟,”迪博不耐烦地说道,“同一父母所生的不同子女。”

“哦。我以为——”

“怎么发生的?”

“和上次一样,”威特孚说道,“亚布尔的喉咙被切开了,很恐怖,显然是被一片镜子碎片切开的。尸体周围到处是镜子碎片。”

“知道了。”迪博说道。

“应该派人把这个消息通知信使,让他们各处传达。”迪博的某位助手提议道。

“还没到时候。”

“陛下英明。”

迪博道:“还有其他人需要马上通知到,比如他的主管。”

“当然,”威特孚说道,“我会处理的。”

“还有他的父母。”

“请原谅,你说的是……”

“他的父母。阿夫塞和娜娃托。”

“哦,明白了。”威特孚说道,“好吧,也交给我了,国王陛下。”

“不,我要亲自去。”

威特孚鞠了一躬,“国王不应该承担这种任务。”

“我说了我去。”迪博抬起头来,看着屋子远端矗立着的伦茨塑像,“只有我才能理解失去……失去家庭成员是多么痛苦。”

戴西特尔号

这个世界角落并不只有潜水者和高跷两种脊椎动物。随着时间一天大过去,托雷卡和巴布诺设法收集到了很多其他物种。

它们都各不相同。

但它们全都有一个共同点。

它们都是——它们中的每一个——基于翼指的身体形态发展而来。

这是个偶数夜晚,轮到托雷卡值日。但日落之后甲板上实在太冷了。他坐在他的舱室内,察看他的笔记和他匆匆画下的草图,身旁的油灯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踏板车”没有了翅膀,它们用强壮的后腿推动自己在冰面上前进。

“披肩”又高又瘦,站在那儿就像生长在冰面上的树木。它们用厚厚的、毛茸茸的翅膀做斗篷,覆盖全身。

“清道夫”利用它们的翅膀在冰面上滑翔。离地的高度没有多高,但在风力帮助下,它们能滑出极远的距离。在滑翔时,它们的嘴张得大大的,吞下在雪地上蹦跶的昆虫。

“枪骑兵”长着非常长的爪子,爪子间没有翼膜。它的最后一根指骨逐渐变尖,最后变成一个锋利的枪头,以闪电般的速度,“枪骑兵”把它们当做梭镖,刺杀游行在冰水表面的鱼。托雷卡曾经见过“枪骑兵”的左右梭镖上各叉了一条鱼,然后这边一口、那边一口地啄食仍然在叉子上挣扎的鱼。

“铁锚”——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它们的喙和冠使这种动物看上去像船上的锚锭——已经完全没有了前肢,但它们的胸骨表明,它们仍然属于翼指一族。

翼指。每一只都是。

它们是怎么来到这儿的?这一点很清楚……

……但要是深入思考一下呢?

毕竟,翼指可以飞,所以可能是从陆地直接飞来的,可能是在好几千个千日之前。

但是……

但是这些翼指中的很多种并不会飞。铁锚没有翅膀;潜水者用鳍状肢代替了翅膀;“高跷”、“披肩”和“踏板车”长着对飞行毫无作用的前肢。

好吧,假设它们是游到这儿来的。

但“高跷”无法办到。就托雷卡的观察来看,它们几乎不会游泳。而且,如果这些生物能游这么远的距离,为什么它们中会没有一种再次回到陆地上?为什么以前从没见过这些动物?

它们肯定是飞到这儿来的。

肯定是。

随后,它们——

它们改变了。

改变!

托雷卡摇摇头。疯了!动物不可能从一种形态变化到另一种。

但是……但是……但是……

它们的确发生了改变。

他被难住了。但他会弄明白的,他会的。

他朝舷窗外望去,舷窗表面结上了霜花,皮窗帘卷了起来,就像是一只飞翔中的翼指的翅膀。

新的一天的黎明已经到来了。

首都

迪博发现最近自己已是连续第二次登上石柱区了。今天的天气挺暖和,昆虫在空中发出嗡嗡的叫声,翼指在头顶上方盘旋。一层银色的薄雾几乎把天空染成了蓝色。走近巨石阵时,迪博的爪子不由自主伸了出来。

阿夫塞、坎杜尔,甚至连高克都俯卧在地。短短的一瞬间,迪博以为他们同样被谋杀了,但一贯警觉的高克抬起头来,用它分叉的舌头品了品空气中的味道。一会儿之后,坎杜尔也醒了,打了个哈欠。随后他迈着大步向国王跑来,离阿夫塞躺着的地方有几个十步那么远。

“他在睡觉,”坎杜尔低声道,“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睡得这么香。”

迪博仰起头,看着瘦长的坎杜尔。“又发生了谋杀。”他直截了当地说。

坎杜尔的尾巴“嗖嗖”地甩动着。“谁?”

“亚布尔。”

“我去叫醒他。”坎杜尔说道。

“别去,或许他应该睡觉。他做不了什么。”

坎杜尔摇了摇头。“请原谅,陛下。这是狩猎,如果等到野兽的踪迹过时之后才出发,猎物也就逃脱了。如果不马上告诉阿夫塞,他肯定会生气的。”

站得离正在醒来的人太近可不是什么好事。坎杜尔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大喝了一声:“阿夫塞。”

威胁?挑战?即使站在这儿,迪博和坎杜尔还是能看到阿夫塞的爪子露了出来。大学者抬起头,张开嘴,露出里面锋利的牙齿。等这一过程结束之后,他的爪子又缩回鞘中。“坎杜尔?”

“阿夫塞,迪博国王来了。他要和你说话。”

阿夫塞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仍然觉得有点头晕,于是在尾巴上靠了一会儿,使自己保持平衡,随后才向印象中坎杜尔的声音来源处走了过去。正常情况下,阿夫塞的听力无与伦比,但由于刚刚醒来,他迷迷糊糊地走上了正确线路的切线。坎杜尔和迪博上前截住他,当然,每个人之间的距离不会少于五步。

“嗨,阿夫塞,”迪博说道,“很荣幸见到你。”

“我也很荣幸见到你。你要见我吗?”

“是的,我的朋友。靠在尾巴上站稳了。”

阿夫塞照办了,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架姿态。

“阿夫塞,又发生了谋杀案。你的儿子亚布尔死了。”

阿夫塞微微晃了晃,但尾巴支住了他。“亚布尔……”他说道,“手段一样吗?”

迪博点点头。“是的,一样。”

“我必须检查谋杀现场。”

“当然,”迪博说道,“你准备好了吗?”

“这种事永远无法准备好,”阿夫塞轻声道,“但必须去做。”

三个人安静地回到城市,高克跟在他们后面。

两次谋杀在细节方面有所不同,但整个场景差不多。亚布尔躺在大理石日用板床上,板床挂在他工作台的斜上方,工作时用板床支撑他的躯干,脖子和头伸在板床外头。他的脖子被人从旁边切开了,泛滥的鲜血淹没了整个桌面。这次用于谋杀的镜子碎片小一点;上面虽然有裂纹,但仍然是完整的一片,躺在桌子表面。镜子表面点缀着一片薄薄的干血迹。一段木框连接着镜子相邻的两条边。木头的质地看上去和上次一样,好像是哈马达佳。

亚布尔被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能是昨天,甚至有可能是前天。地板上的血迹中有几个脚印,但被这儿扫来扫去的尾巴给破坏了。

去亚布尔公寓的路上,阿夫塞、坎杜尔和迪博得经过盖索尔的办公室,于是把他一块儿带来了。

盖索尔用爪子把镜子从血迹中勾出来。“我们挺走运,”他说,把镜子举在灯光下。“这一回上头有制造者的印记。‘胡—诺迪斯,楚图勒尔省’。”

“楚图勒尔省。”阿夫塞道。

“对,”盖索尔说道,“就像我怀疑的那样。”

坎杜尔、盖索尔和迪博继续搜索屋子,以期发现更多的线索。阿夫塞则站立在原地,认真倾听他们的解说。

“这一回的谋杀不像上次那么容易。”盖索尔说道。

“什么意思?”阿夫塞问。

“是这样,上一次的案子中,哈尔丹坐在一张凳子上,面对着墙壁,她的后背是暴露的,从后面接近她不是很困难。但现在这张日间板床差不多位于屋子正中,因此亚布尔的视野应当相当开阔。要么他完全沉浸在他所写的东西之中——中指的爪指上有墨水,明确告诉了我们他临死之前在做什么——要么就是攻击者的接近方式极其隐蔽。”

“亚布尔在写什么?”阿夫塞问道。

“恐怕我们再也无法知道了,”盖索尔说道,“他那片书写皮子已经完全被鲜血覆盖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的墨水瓶打翻了,皮子上泼满了墨水。他可能在全神贯注地工作,但我们无法确认。”

“如果他不那么专心致志,那么杀手——”

“杀手是潜行着接近他的,”盖索尔说道,“你知道,像个猎手。”

“猎手。”阿夫塞重复道。

“没错。”

“我无法想像一个猎手会去谋杀他人,”坎杜尔道,“打猎本身已经驱逐了体内的暴力和攻击倾向。”

“通常是这样。”阿夫塞道,或许记起了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狩猎——伟大的狩猎。他循着盖索尔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你是说一个猎手?”

盖索尔点点头。“有这种可能。”

“一个猎手,”阿夫塞又重复了一遍,在大脑中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个问题,“有其他可能性吗?”

“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的。”

“他在——”坎杜尔开口道。

“是的,我在撒谎。”盖索尔道,“对不起。我只是害怕大声说出这个假设。”他紧张地看着迪博的方向。迪博的身子靠在尾巴上,正认真地听着。

“你说的话决不会传到这屋子外头去,”阿夫塞说道,“而且,相信我,我是最后一个会因为你说出一个不受欢迎的想法而对你横加指责的人。”

“好吧,”盖索尔说道,“你是否想到过,凶手可能是个心怀怨气的血祭司?”

“没有,”阿夫塞说道,“从来没想到过。为什么会这么想?”

“请原谅,”盖索尔说道,“但是,我听说过有关你的八个孩子都被允许活下来的故事。血祭司认为你是鲁巴尔预言会出现的‘那个人’。或许,到了现在,嗯,某位血祭司觉得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于是试图纠正这个错误。就是这么回事。”

“杀死我的孩子?”

“只是个想法。”

“一个心存不满的血祭司。”阿夫塞陷入了沉思。“但是现在,皇家血祭司全都不见了——”

“根据历史记录,杀人犯通常会逃走。”盖索尔道,“皇家血祭司是美克—麦里登,是吗?”

“是的。”屋子另一端传来迪博的声音,“但是麦里登已经离开了首都。”

“哦。您派给了他一项任务?”

“不是,”迪博说道,“只不过,他屋里的东西都不见了。”

盖索尔点了点头。“请原谅,陛下,但是,嗯,这并不意味着他肯定离开了首都。或许他只想制造自己已经离开首都的假象。”

迪博转身面对阿夫塞。“假如他真的对孵化我和其他皇家婴儿的骗局负有责任,”他说道,“那么,在人民眼中,麦里登已经是个罪犯。如果他已经犯下了一个罪行,为什么不会犯下第二个呢?”

阿夫塞看上去正在思考他的话。“美克—麦里登,”他轻声说道,“或许吧。”他看着盖索尔,“你还有什么想法?”

“没了。”殡仪员道。

“你的鼻口……”坎杜尔说道。

“我不能说出这个想法。”盖索尔说道。

“说吧,”迪博说道,“不管是什么,大胆说出来吧。”

盖索尔摇了摇头。

“只不过是表达一个想法而已,没什么好怕的。”阿夫塞道,“说吧。”

“我不能,因为……”

“因为什么?”阿夫塞说道,“因为——因为国王在这儿,是吗?”

“你可以在我面前说出你想说的任何话,盖索尔。”迪博说道,“我赐予你这个权利。”

“可您会生气的……”

“也许吧。但我不会因为你的话惩罚你。”

“没什么,”阿夫塞说道,“告诉我们吧。”

盖索尔咽了口唾沫,尾巴左右扫来扫去。“是这样,阿夫塞,在你的孩子出生之前,皇族是惟一有亲戚存在的家族。”

“是的。”

“请原谅,陛下,但是,那的确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优待。或许皇族中有人因为这种特权被授予了别人而心怀不满。”他匆匆看了迪博一眼,随即低下了头。

“这没什么,殡仪员,”迪博说道,“这是个很有根据的想法。”国王转脸看着坎杜尔和阿夫塞,“我没有谋杀任何人。”他把这句话说得很响,说话时还把头转来转去,好让别人能看清他的鼻口。“难道是那些据说是我的兄弟姐妹的家伙们干的?”

“他们都会来参加与黑死兽的决斗,”阿夫塞说道,“有几个已经到了。”

迪博点了点头。“只要在这个千日期内的第666天之前到达就行。但是,是的,代普洛德和斯班瑞斯已经到了。”

“斯班瑞斯,”阿夫塞道,“她是楚图勒尔省的省长继承人,是吗?”

“是的。”迪博道。

“用来杀人的镜子就来自楚图勒尔省。”

“的确如此。”坎杜尔说道,“但是,楚图勒尔省离首都很近,尤其是走水路时。她到得早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其他人都还没来吗?”阿夫塞问。

“当然,还有罗德罗克斯,”迪博说道,“就是挑起这场风波的那个人。”

“是的,”阿夫塞说道,“他的内心肯定充满了仇恨。”

“而且他还公然藐视国王,已经触犯了法律。”

“是的。”阿夫塞说道。他沉默了一阵子,“先是哈尔丹,然后是亚布尔。”

“意味着,”坎杜尔一字一句地说,“不管凶手是谁,你的其他孩子仍处于危险之中。”

“我会下令让皇家卫兵保护他们。”迪博说道。

阿夫塞点点头。“谢谢。”

坎杜尔甩动着尾巴。“杀手肯定是个疯子。”

“是的,”阿夫塞道,“一个疯子。”

第二十九章

戴西特尔号

她来到他的舱室,主动来的,托雷卡并没有邀请她。

和其他昆特格利欧不同的是,托雷卡从来不会被爪子敲击在门牌上发出的声音吓着,今天早晨从舱室门外传来的轻微扣击声也不例外。但是,他的心脏还是微微颤动了一下。门外站着的人只可能是那几个人中的一个,可能是勘探队员中的一个,也可能是克尼尔或比尔托格。

还有可能是巴布诺。

他立刻喊道:“哈哈特丹。”显得有点过于迫切,声音也有点太响了。

但有可能是她在敲门。

门开了,发出“吱呀”一声,刚好配上木头船体发出的“吱嘎”声。“早上好,托雷卡。”她说道。

“早上好,巴布诺。你睡得好吗?”

“不好,我大半个夜晚都醒着。我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和这个地方发现的生物有关:潜水者、‘披肩’还有‘高跷’。”

托雷卡显得很高兴。“我们两个是同一类人,巴布诺。过去的几个晚上——还有白天——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指了指桌面上的草图和笔记。

她朝着屋子里迈了一步,转了个身,关上身后的舱门,随后靠在尾巴上。“它们都是翼指。”她说道。

托雷卡点了点头。

“可是——我不是个专家,托雷卡。跟我解释解释吧,为什么它们都是翼指?为什么这儿没有其他种类的动物?”这间阿夫塞曾经用过的舱室相当窄小,巴布诺尽量站在远离托雷卡的地方。事实上,过了一会儿之后,她转过身去,背对托雷卡。这是过于拥挤时的常见反应。她注视着多瘤的舱室木板墙壁。

“好吧,”托雷卡说道,“我试试——但我还不是完全确定。这么说吧,我们的世界有一片大陆,它刚好位于赤道上,是这个世界最热的区域。绝大多数生活在那儿的动物,不管是温血动物还是冷血动物,要么长着鳞片,要么只有赤裸的皮肤。换句话说,它们身体几乎全都没有隔热层。”

“隔热?”

“一层外部的覆盖物,防止冷气进入或是热量流出,就像我们在这儿穿的那些厚厚的雪衫。回到陆地上后,我们当然并不真的需要隔热。那儿的气候总是那么暖和,多数温血动物的体型又相当大。”

“我听不大懂,托雷卡。”

“体型越大,每个单位体积上的皮肤面积越小。动物是靠皮肤来流失热量,所以,如果你是个缺乏隔热层的温血动物,体型大对你来说是件好事。体积以三次方量级增长,而表面积的增长量级只是二次方。”

“你把我弄糊涂了。”

“对不起,”托雷卡磕了磕牙,“我忘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聆听我父亲的教诲。物理学原理在这儿并不重要,你只要接受这个事实就行:体型大的动物——与蜥蜴和蛇之类的动物相比,我们昆特格利欧算是很大的——对于隔热的需求并不强烈。我们的体积帮助我们维持了恒定的体温。”

“好的。”

“但翼指相对来说体型较小。是的,它们的翼展可能非常大,但它们的躯干却很小。至于翅膀,可以说有巨大的表面积,但体积却很小,因而它们会以极高的速度向外流失热量。虽然翼指和我们一样,也是温血动物,但如果没有隔热层,它们的热量会很快流失殆尽。”

“毛皮!”

“正确。翼指的毛皮帮助它保持体温。现在,再来考虑这一点:南极这个地方,气候非常寒冷——”

“说的没错。”

“事实上,这地方是如此之冷,甚至根本找不到蜥蜴或蛇之类的动物。仅有的冷血动物是昆虫和水里的鱼。冰原上也没有冷血的脊椎动物。这很容易理解,因为冷血脊椎动物需要来自太阳的热量,但你也看到了,这地方提供不了多少热量。”

“我懂了!”巴布诺说道,“翼指既拥有从陆地来到这儿的手段——通过飞行——又有毛皮来保持自己的体温!”

“完全正确。只有翼指才能在这儿生存。冷血脊椎动物根本没有机会。陆行脊椎动物根本到不了这儿,即使到了这儿,也会因为热量流失而死。世界上所有的动物中,只有翼指适合在这地方生活。”

“但我们发现的生物不是简单的翼指。”

“是的,它们不是。”托雷卡指着桌子上的笔记说道,“我就是这一点还没有想通。翼指确实是飞到了这儿,毫无疑问是在无数个千日——无数年——之前,发现了这个没有其他大型动物生存的环境。它们在这儿没有天敌。它们中有的完全放弃了飞行,开始在冰面上生活,其他的更进一步,学会了潜水。肯定存在什么东西,促使原先普通的翼指演变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各种动物。陆地上有黑死兽这种动物扮演主宰角色,但南部冰原却没有这种角色。翼指抓住了这个机会,填补了这个空缺,不仅成了空中的霸王,也成为陆上和水里的主人。”

巴布诺将冲着墙的脸转了过来,看着托雷卡。她的牙齿上下磕碰着。

“有什么好笑的吗?”托雷卡问道。

“真是个有趣的故事,我的朋友,”她说道,“但不可能是真的。动物不可能从一种形态转化到另一种。你简直是在信口开河。”

“我开始相信动物是可以改变形态的。”托雷卡说道。

“怎么变?我从来没见到任何一个动物改变过。是的,我见过蝌蚪变成了青蛙,蛹变成昆虫,但这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变化。”

“是的,不一样。”

“你说的是一种彻底的改变,从……一个……变成了……另一个……”

“物种。”

“从一个物种变成了另一个物种。”

“是的。”

巴布诺的牙齿再次磕在一起。“但这怎么可能?翼指自己不能决定把翅膀变成鳍状肢,就像我不能决定把自己的手臂变成翅膀一样。一个东西原来是什么样子,它就该是什么样子。”

托雷卡的声音很低。“请原谅,亲爱的巴布诺,你见过你在镜子中的样子吗?”

巴布诺的语气突然间变得和周围的空气一样冰冷。“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的鼻口上长着一只角。”

自卫的口吻。“是的,那又怎样?”

“你想过它为什么会长在那儿吗?”

巴布诺叹了口气。“无数次了。”

“它就是一种变化,一种新鲜事物,以前从未出现过的事物。你拥有你父母所没有的特征。”

“这是上帝的旨意,”巴布诺说道,她的鼻口跟平常一样,高高地昂着。“我只能尽量接受。”

托雷卡想告诉她这东西是多么醉人,多么好看,多么令人着迷,但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反应。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说道:“不要生气,巴布诺,我认为它和上帝没有任何关系。我开始怀疑变化一直在发生。通常情况下,这种变化不会带来这样或那样的价值:你保留的胎角既不会给你带来不便,也不会对你有所帮助。只是一个纯粹的变化。然而,有的时候,变化却是不受欢迎的。例如,万一你的角完全遮挡了你的视线,这对你来说就是个可怕的不利因素;另一方面,在极少数情况下,变化会成为一种优势。如果你的角长得再长点,放置的位置再合适点,它会成为一件有力的狩猎武器。”

“角就是角,”巴布诺说道,仍旧带着自卫的口吻,“没有那么多说法。你这么谈论我的外表,我很不舒服。”她再次转过身去,脸冲墙站着。

托雷卡立即为把她当作例子感到后悔了。“对不起,”他说道。他想伸出手触摸她一下,抚慰她受伤的心灵,“让我们——让我们只谈翼指好了。想像一下,有一只翼指到了这儿,它身上的毛皮比它的同伴更厚,于是它比它的同伴更具有生存优势。同样地,一只长着短粗翅膀的翼指——或许对于飞行来说没什么用——可能会发现它的翅膀更适合在水中划行。”

巴布诺仍然面对着墙壁。“可能吧。”

“所以,我们就能作出推测:这儿的生物实际上全都是由翼指变化而来的。”

“或者,”巴布诺说道,“上帝从一开始就把它们造成了这样。”

“但形态为什么和翼指一样?”托雷卡问道。

“为什么不呢?”

“因为这种设计的效率不高。”

巴布诺的语气表明她仍在生气。“先尝试,再定型。我觉得这种方式效率挺高的。我们的造船工人就这么干。”

“但翼指的这种设计除了飞行之外,其他方面的效率都不高。看看潜水者的鳍状肢吧,它们比鱼鳍的效率差远了。”

巴布诺抬起一只手,捂住她的角。“上帝的手工是完美的——从理论上说。”

“但这儿的生物并不完美,”托雷卡说道,“它们有缺陷,只是利用了现成能利用的东西。也就是说,我们见到了上帝手工之外的造物。”

巴布诺转过身来看着他,脚下的船在左右摇晃着:“从一个东西变到另一个东西?”她说,“托雷卡,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想融入社会,尽管我的外表很奇特。”她的语气像猎手的爪子一样锋利,“但是现在,你却跟我说,这意味着我不是一个完美的昆特格利欧?”

托雷卡立刻站了起来。“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已经太晚了。

巴布诺冲出了舱门。

首都:礼拜堂

新的礼拜堂和以前那个不同。以前的那个反映了拉斯克的世界观:一条水渠把它分成两半,代表从前那个认为岩石陆地漂浮在大河之上的观点;它的尾顶是一个高高的半球圆顶,上面油漆着错综复杂的彩条,代表“上帝之脸”。

上次大地震中,那个礼拜堂被毁坏到了无法修复的地步。这个新的是在迪博的号令之下建造的,建造时并没有遵循过时的创世说。每个人都必须理解和接受这个新看法,即世界是个被水覆盖着的月亮,围绕着一个巨大的气体行星旋转。做到这一点对出逃项目非常重要。因此,新的礼拜堂不能与这个事实相左。

幸运的是,昆特格利欧的宗教信仰远比相对而言年代较近的拉斯克先知教派的内涵复杂得多。新的礼拜堂重现了许多古代信仰。礼拜堂的正中央是描绘上帝的雕刻,展示了拉斯克时代之前上帝的形象,看上去和一个庄严安详的昆特格利欧没什么区别。上帝没有胳膊,胳膊在肩部和肘部之间被咬断了。

圆形大厅四周放置着十个壁龛,每个壁龛内都供奉着最早的十个昆特格利欧——五位猎手和她们的配偶——中的一个。这儿并不直接膜拜最初的五个猎手,但她们以及她们之后的五个男性仍然被尊为上帝最初的子民,是她的手指幻化而成。壁龛被放置在刚好触摸不到的地方。沿着大厅的四周有一条环形的水带,在水中踏步前进仍然是昆特格利欧最主要的礼拜方式,但水不再被认为是神秘大河的代表。

阿夫塞从二层门廊进入了大厅,拱形门廊上点缀着打磨过的玛瑙瓷砖。门廊的位置就在供奉着猎手卡图和第一个手艺人乔斯塔克的两个壁龛之间。

“德特—博格卡斯?”阿夫塞冲着大厅内喊道。声音在石墙之间回荡着。

过了一小会儿,在圆形屋子的远端,博格卡斯祭司出现了。他从一个隐蔽的门廊里走出来,看上去仿佛变成了环形墙壁上华丽的浅浮雕的一部分。通向他密室的入口,位于猎手和血祭司始祖梅克特——以及最初的神职人员圣人德图恩的雕像之间。

“能允许我进入你的地盘吗?”阿夫塞说道。

“哈哈特丹。”博格卡斯说着,朝阿夫塞的位置瞥了一眼,“是你吗,阿夫塞?光线太暗了,我几乎看不到你。”

“你的视力仍然比我的好。”阿夫塞说道,并为自己的幽默感磕了磕牙。他向屋子深处走去。“是我。”

博格卡斯又向他走近几步,但只前进了一小段距离——一种不会唤醒地盘争斗本能的和平举动。“很少能看到宫廷大学者大驾光临礼拜堂。”

阿夫塞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嘲讽。

“你需要慰籍吗?”博格卡斯说道,“当然,我听说了哈尔丹和亚布尔的事。我和他们不怎么熟,但我知道他们是你的朋友。”

“他们是我的孩子。”阿夫塞坦白道。

“别人也是这么说的。坦白地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对这种事真的一点也不懂,但我知道失去朋友是什么感觉,我认为哈尔丹和亚布尔就是你的朋友,不管他们是不是你的孩子。”

“是的,是的,他们是我的朋友。”

“那么,接受我的哀悼吧。我已经为哈尔丹去了帕拉斯,并准备再次前往,超度亚布尔的灵魂。”

“非常感谢你。”阿夫塞说道,“他们两个都经历过洗礼,但是,他们的死因很不寻常——”

“哦,他们肯定会进入天堂的,阿夫塞,如果你为此担心的话。”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但是,不,我担心的不是这一点,不是。”

“那是什么?”博格卡斯问道。

“我来问你是否知道任何有关美克—麦里登失踪的消息。”

“阿夫塞,我是圣人德图恩教派的祭司,而麦里登是梅克特教派的血祭司。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宗教领域。”

“麦里登是皇家血祭司,”阿夫塞说道,“你是所有祭司的首领,同时又是国王的首席祭司。你们两个肯定经常接触,很熟悉对方。”

“阿夫塞,你曾经受过训练,要成为一个占星学家,这是一门科学。难道你就因此而自动结识了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冶金家帕斯—哈奈尔?他也是个科学家。我们神职人员并不比你们的学者社区更团结。”

“事实上,我的确认识哈奈尔,尽管不是很熟。”阿夫塞摇晃着自己的尾巴,“你肯定也应该知道血祭司的一些事。”

“是的,当然,我认识麦里登,但我们之间接触很少。不,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但我必须说,要是我做了他那些被人指责的事——在皇家筛选过程中捣鬼——我也会逃离这个城市的。”

“我们有理由怀疑麦里登没有离开这儿。”

“什么?为什么?”

忽隐忽现的灯光中,阿夫塞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直接说了出来。“我们认为他可能与谋杀有关。”

博格卡斯的牙齿嘲弄地磕了磕。“麦里登?谋杀?阿夫塞,首先,他已经非常、非常老了。其次,他很宽容。”

“好吧,”阿夫塞说道,“我能接受其他意见。你知道任何有助于发现凶手或凶手们的方法吗?你在工作中学到的任何东西?”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子。或许博格卡斯正在思考。“没有,阿夫塞,没什么东西。”

鲍尔—坎杜尔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在撒谎。”

祭司突然间转了个身,白色的长袍跟着他一起旋转,爪子在黯淡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多么无礼的行为!”博格卡斯斥道。

“请原谅,”阿夫塞说道,“但我的助手说你没有说实话。”

“没有。他才在撒谎呢。”

“坎杜尔不会对我撒谎。”

“坎杜尔,是吗?那个屠夫?你宁可相信屠夫的话,也不相信一个祭司?”

“坎杜尔已经不是屠夫了,他是我的助手。我相信他,胜过任何人。”

“但我说的是实话。”博格卡斯说道。

“你想对我撒谎,”阿夫塞简单明了地说,“一个瞎子看不到你是否在撤谎。但在这些事情上,坎杜尔是我的眼睛。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知道任何有关杀死我女儿和儿子的凶手方面的消息吗?”

博格卡斯看着阿夫塞,又看了坎杜尔一眼。“在礼拜堂内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个人隐私。”

“是吗?当我还是个学徒时,无论我在礼拜堂内做了什么,你的前任德特—耶纳尔博总会在事后告诉我的师傅塔科—萨理德。”

“萨理德和耶纳尔博早就死了。你那时肯定还是个孩子。”

“还没有进行首次狩猎。这有关系吗?”

“当然。”

“哈尔丹现在的——生前的——年龄比我那时还要大一点。她在三个千日前才完成了朝圣之旅。还有亚布尔,当然,他的年龄和哈尔丹的一样。”短哲的停顿之后,他接着道,“不管这么多了,我有国王授予的权力来进行这项调查。”阿夫塞不需要带上一份迪博签署的文件来证明这一点;他的鼻口宣布了他权威的真实性。“回答我的问题。”

博格卡斯似乎在考虑,最后开口道:“有关哈尔丹和亚布尔,我知道得很少。但你的另一个孩子,那个在码头工作的孩子……”

“德罗图德。”

“是的,德罗图德。最近他经常来这儿,走着赎罪圈,一遍遍地绕着大厅转。”

“你问过他有什么事吗?”

“赎罪是不能干扰的。如果有人在正常时间段之外进入、离开礼拜堂,我会注意到,但我一般不会和他们交谈。即使在这儿,地盘争斗本能多数时间也占有支配地位。”

“但你不知道哈尔丹或亚布尔的事,只知道德罗图德?”

“是的。”

“为什么要提这件事?”阿夫塞间道,“他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博格卡斯耸了耸肩。“你告诉我好了。”

第三十章

戴西特尔号

勘探南极冰原需要围绕着它航行一周。幸运的是,它的面积不大,此次环冰原调查只花费了几个十天。

继续往东航行意味着戴西特尔号很快就要到达世界的另一面,能看到“上帝之脸”。

船上所有的人都至少看过一次“上帝之脸”,那是在他们踏上朝圣之旅进入成年期的时候。但是在世界底部看到的壮观景象,与他们在赤道上见过的有显著不同。

在赤道上,脸是从上到下逐渐盈满,在这儿则是由左向右。在朝圣旅途中,黄色、棕色和白色的云带垂直地缠在“脸”上,在这儿却呈水平状围绕着“脸”。从温暖的水域中望过去,“脸”好像被压窄了,长度比宽度大。在这儿,在南极,它呈现出扁圆形,显然在垂直方向被压缩了。

人们认为这个全新理念——世界是个圆球——还是挺好理解的。一个站在南极的昆特格利欧实际上与站在赤道的昆特格利欧是互相垂直的,因此彼此所选的空中参照物也会旋转九十度。事实上,在看到了“上帝之脸”的两个形象之后——一种是在赤道附近的眨眼形象;另一种是这儿冰原上的月洞门形象——人们再也不会怀疑世界是个圆球这种说法了。

但在这么南面的地方,大部分“脸”总是位于地平线下。就托雷卡的理解,这是因为世界围绕脸旋转的轨道平面与这个世界的赤道面相重合,所以在靠近南极点的地方,他们相当于站在与世界半径相等的高度上向下看那张“脸”。这就意味着,当“脸”呈现新月形时,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弯曲兽角,从地平线上升起,一路爬向最高点,仿佛一只巨兽潜伏在天边,正在向上爬升。

极光帘布在“上帝之脸”旁边舞动,没有什么景象比它更美丽了。托雷卡一直急于离开这里,回到温暖的气候中,和其他学者交流他的理论;但此刻,即使是他,也希望能永久停留在这里,融入这迷人壮观的场景中。

戴西特尔号开始了它漫长的回家之旅。冰山从南方的地平线上消失了,每个晚上都能看到越来越多熟悉的星星。托雷卡记录了猎手座的位置(曾经也被称为“先知星座”,但现在已经不再使用这个名字了)。它挂在北方的地平线处,随着戴西特尔号朝着陆地不断前进,每天晚上,它的位置都比前一天更高。

托雷卡和巴布诺仍然分属睡觉时间不同的两个组,但他今晚没睡,想去和她谈谈。日落后,她去甲板欣赏星空。太阳没入波涛之后,夜晚的气温仍然会降得很低,在甲板上待不了一分天的时间。托雷卡看到了她。她靠在菱形船体后部的船舷上。他向她走去,浪涛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对不起。”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没有任何礼节性的客套,不让她有机会溜走。

她抬起头,被吓了一跳。她穿着雪衫,但没有戴上兜帽,他能清楚地看到她充满灵性的乌黑的眼睛;她优雅的、几乎是锥形的鼻口;还有她的角,那个伤害了他们两人的黄白色的锥体。

“我也应该说对不起。”她终于开口道。他走到船舷旁,也靠在上面。两人一起欣赏着美丽的夜色,空气似乎也不那么冷了。

瞭望吊篮里传来一声叫喊。

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到陆地了吧?托雷卡抬起头。只见似乎把坐在桅杆上的篮子里当成了终身职业的比尔托格匆忙爬出吊篮,沿着攀爬网迅速下滑。他在叫嚷着什么,但托雷卡听不清——

“——甲板!”比尔托格叫喊道,“离开甲板!”

托雷卡扭过脸,目光越过低矮的戴西特尔号后甲板船舷。他看不清——噢,上帝……

一个巨浪正朝戴西特尔号打来,浪尖是一片宽阔的、咆哮着的白色,浪身则是一堵蓝灰色的愤怒之墙。

“离开甲板!”比尔托格再次叫道,“到下层去!”

托雷卡不需要更多的督促。他奔向最近的下降通道,其他人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船员们疯狂地逃向舱门——

巨浪撞击着船体。

船向右舷倾斜了。位于甲板下方的小步行梯上的托雷卡死死抓住梯子,爪子抠进了木头中。一只小蜥蜴爬过地板表面。他听说过,和其他船只一样,戴西特尔号上也有一定数量的蜥蜴出没,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它们。船体的木头发出痛苦地呻吟。托雷卡感到自己的胃都快翻转了。他看到巴布诺趴在下方的地板上。

戴西特尔号继续倾斜着,越来越厉害。步行梯的一块板子被撅成了两段,梯子现在几乎变成了水平方向,整艘船可能已经侧躺了下来。

随后——

船晃了回去,开始向左倾斜,角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托雷卡扭伤了手臂,船的木板在压力下再次发出呻吟。

船身终于稳定下来。

克尼尔船长沿着走廊来回走动着。“这次算挺过去了。”他用沙哑的嗓音喊道,“回到你们的舱室,躺在地板上。可能还会再来两三次。”

托雷卡走完了剩余的楼梯。

巴布诺也站了起来。“那是什么?”她对走过的克尼尔喊道,“发生什么了?”

“地震,”老水手说道,“现在该相信世界就要毁灭了吧,即使你在开阔的水面上也无法逃脱。快,回你的舱室,余震就要来了!”

返航的日子里,托雷卡总是在戴西特尔号的甲板上来回踱步,从船首到船尾,再从船尾到船头,心中思考着问题。

一种动物变成了另一种,飞行的翼指变成了游泳能手。

变化。

进化!

这个想法需要一个名称,他找不出比这更好的名称了。在普通语境中,这个词表示“展开”或“渐变”,把它用在这儿显然挺合适,表示从某种生命形式转变到了另一种。

而且,变化必须是渐进的。翼指不可能一代时间就把飞行膜连接在拉长的趾上,变成游泳的鳍。不会这么快,应该是每次改变一点。一开始,翼指可能是盘旋在水面上空,那些长着厚翼膜、拥有最好的鳍的一类,能够吃到的鱼也更多。所以,在一个游泳比飞行能带来更多好处的环境中,厚翼膜显然比薄的有更多的生存优势。

而有生存优势的会活得长一些,孩子也会多一些。

而孩子往往会继承父母的特征,就像、就像、就像……

就像罗德罗克斯省长和迪博国王继承了伦茨女皇的特征,或者、或者、或者……

或者像我继承了阿夫塞和娜娃托的。

在接下来的每一代中,有利的特征会越来越集中,直到最后变成正常标准。

一个长着鳍状肢而不是翼膜的翼指种群。

或者长着高跷,而不是翅膀。

一个由环境施加的选择过程:自然选择。

托雷卡继续踱步。

巴布诺已经有十八个千日了。

托雷卡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知道这个数字代表的含意。

一年大约等于十八个千日。

因此,巴布诺此时的年纪大约为一岁。

托雷卡想到这个数字背后的含义,不禁感到一丝兴奋。

性成熟。

长大,进入发情期。

很快,巴布诺就会需要一个配偶。

很快。

自从他们俩相遇后,托雷卡一直想跟巴布诺待在一起。到了现在,他再也无法压抑这种情感了。她就在他身旁不远处,站在戴西特尔号甲板下方那狭窄扶梯的底部。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她必须从他身边挤过,才能前往她想去的地方。当然,按照惯例,她会在入侵他的地盘的短暂瞬间转移目光,以避免接触。他也应该做出同样的举动。

越来越近了,近了,只有几步远了。

他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体味,所有昆特格利欧都有这种体味。随着发情期临近,她的女性特征变得越来越明显。托雷卡从那微妙的气息中察觉出她近期没有进食;他还能感觉到她在不得不进入别人的领域时刻意压制的呼吸。

她将头扭向一边,开始和他并肩而行。

托雷卡抬起胳膊,动作从来没有这么轻盈。她经过时,他的手背轻轻擦过她的腰肢。

她的爪子伸了出来,暴露在白天的光线中。但她没有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托雷卡又开始在戴西特尔号的甲板上踱步了,他的理论一直困扰着他。

是的,进化可以解释在南极生活的那些源自翼指的奇怪动物。是的,自然选择机制可以解释它们对鱼类资源丰富的水生环境的奇异的适应性。

这又说明了什么?

进化与陆地上的动物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他从书签层的化石记录中发现,所有形式的生命都是同时出现的:爬行动物、鱼、两栖动物,还有翼指。它们都是一下子就出现了。

举个例子,一条鱼自然地长出了一个新器官,让它能在离开水面后再存活一小段时间。然后,这个特性经过数代时间的累积和集中,最终形成了两栖动物。

如果进化是这么发生的,那就能解释得通了。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鱼和两栖动物同时出现在化石记录中。进化与它们的到来毫无关系。

到来。这个词有点怪,但却挺合适。

托雷卡恼怒地踩踏着甲板。他会找到答案的,他知道他会。

而且,他也明白了另一件事:除了愚蠢的狩猎技能,他这种分析能力是来自他父亲的礼物。

比尔托格再次担当起在瞭望吊篮执勤的任务。

而且,他再次发出了叫喊声:“陆地!”

这次真的是陆地,而不是一大片冰山。事实上,“陆地”这个词——它被写成字体向左、而非向右的象形文字①——特指这片巨大的、五十个部落赖以生存的赤道地带。

【① 相当于昆特格利欧的大写文字。】

戴西特尔号的船帆在由东向西刮的信风中猎猎作响。托雷卡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声音,还有船体木板发出的“嘎吱”声,爪子在木头甲板上的刮擦声,浪头拍打在船体上的声音。他已经习惯于听到它们,很少会留意到它们的存在。他担心上岸后的前几天,听不到这些声音可能会很不习惯。

他们是从弗拉图勒尔省出发的,但现在正前往首都,至少会在那儿停上几天。趁此机会,他们可以补充给养,托雷卡也可以和皇族的领导——又是个向左的象形文字——还有自己的家人见个面。

戴西特尔号向岸边驶近。首都省岸边的岩石悬崖和弗拉图勒尔省的很像,但是不如那儿壮观。悬崖在他们面前耸立着,悬崖背后,隐约可见齐马尔火山那锯齿形的火山锥。

码头正以可以觉察出的速度向他们靠近。

戴西特尔号发出表明身份的声音:先是五记响亮的钟声和两记震耳欲聋的鼓声,然后再重复一遍,声响稍稍降低;接着再响亮地重复一次,然后又是一轮声音较小的……不断重复之后,这艘大船滑入离它最近的船坞。

家,托雷卡想。

终于到家了。

第三十一章

观察者的冥想

在这个宇宙中,智慧生命需要的帮助远远多于迄今为止我所提供的。至少,乘着方舟的杰佳齐是这么说的。他们学会了透视物体的内部结构,看到了控制生命的那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螺旋型酸分子链。

在所有存在于熔炉上的恐龙中,有那么几种具有进化潜力。杰佳齐特别欣赏一种小型的两足恐龙,它躯干的生长方向与地面平行,靠着一条硬硬的尾巴保持平衡。它长着大大的黄色眼睛,能提供交叉的立体视野,还长着一双手,每只手上有三根手指,其中一根手指与其他两根可以对握。我同意这些家伙有可能会进化出智慧,并下令将它们送往另一个条件不是很好的世界。但我很怀疑它们的机会能有多大,因为在熔炉上,它们的数量已经在急剧下降,暗示着它们并不像第一眼所见的那样适合踏上通往智慧的征程。

我最看好的恐龙是霸王龙:体型巨大、半直立、长着大脑袋和锋利牙齿的食肉动物,部分原因是它们作为一个物种,已经创造了长期成功生存的历史。只有一个问题:这个物种的几乎整个历史中,它们的上肢一直在萎缩,现在萎缩成了两只无用的手,手上只长着两根带有爪子的手指。

杰佳齐人检查了这些生物的基因密码,找到了能生出第三和第四根手指的指令。这些指令在胚胎发育初期就被关闭了。在那些被选中要移居的个体身上,杰佳齐人破解了关闭程序。

杰伴齐人自己那两根杯状触手末端各长着六个小小的触角,他们因此认为,六根手指是最佳设计。他们搜寻了很长时间,但最后只找到了埋藏在霸王龙基因中早已失效的控制第五根手指的指令。它们的四足祖先很久以前就长着五根手指。杰佳齐人也激活了这条指令。他们还想继续深入,人为地加入第六根手指的指令。我没有同意。

五根手指,加上足够的时间,应该可以满足要求了。

帕拉斯

戴西特尔号刚在首都港口泊定,托雷卡就被告知了他的姐妹哈尔丹和兄弟亚布尔的死讯。其他任何事情——甚至包括从船上卸下他在南极精心收集的标本——都被抛在一边,他立即出发前往帕拉斯。

帕拉斯位于首都的西南方,是个专门用来悼念死者的地方,离首都有半天路程。这地方的地面由熔岩锥构成,但曾经是液态的熔岩已经失去了活力,变得又黑又冷,不再泛出红光。每个熔岩锥的顶部比托雷卡的脚大不了多少,呈多边形,侧面与地面垂直。它们中多数有六个侧面,也有一些的剖面呈五边形或正方形。每个锥体的高度都与相邻锥体不太一样。在有些地方,一个低矮的六边形被六个高个子包围着,包围圈中盛满雨水。

在这地方的南部外围,巨大的熔岩锥高高地指向天空,它们的基座周围四散着从高处剥落后掉下来的黑色碎石。

在熔岩锥的缝隙之间,时不时地夹杂着凌乱的绿色和棕色植物。很多熔岩锥上覆盖着淡蓝色、淡绿色或是淡粉色的苔藓。

哈尔丹的尸体早已消失了,肯定是被某种食肉动物在夜间拖走了。

亚布尔的尸体两天之前被送到了这儿。

翼指在头顶上方盘旋。

和在黑色石头上穿行的食腐蜥蜴一样,它们也有机会来分享死去的欧特格利欧。猎手也是食物链上的一环,亚布尔的尸体最终会回归大自然。

但现在还没到时间,所有想说再见的人都还有机会。

托雷卡在石头间行进,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落脚点。这是一片很难行走的土地,但首都的人们长久以来一直选择这儿作为殡葬场所,连拉斯克的尸体也曾被放置在这儿。

看到有人站在尸体旁边时,托雷卡并没有觉得太突然。他手搭在眼前,遮挡住阳光。是戴纳克司,剩余的两个姐妹中的一个。她肯定是听到消息之后,从楚图勒尔省赶来的。

玄武岩地面的地势有点倾斜,因此托雷卡站在一个相对较高的位置,向下注视着他的姐妹,注视着兄弟的尸体。戴纳克司背对着他,但她独特的棕色和蓝色饰带,加上哈马克和德尔本①这两门学科的标记,使得她很容易被认出来。亚布尔的尸体被雷兽皮紧紧包裹着,雷兽皮可以阻挡昆虫和食肉动物,直至五天的追悼期结束。

【① 作者杜撰的两门学科。】

托雷卡的视线被盆地对面岩石上移动的身影吸引住了。那是德罗图德,他的另一个兄弟,从东面赶来。站在尸体旁的戴纳克司抬起头来。德罗图德首先向戴纳克司的方向行了个让步礼,随后又向托雷卡行了一个,表示他知道这两个人先于他来到了这儿。还没有意识到托雷卡也来了的戴纳克司转过身,看到托雷卡之后显得有点吃惊,随后,她向他鞠了一躬。

真奇怪,托雷卡想,他们三个刚好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

但是,真的很奇怪吗?我们毕竟有内在的联系。

他不知道他的兄弟姐妹们在想些什么。他们都认识亚布尔,即使他们不是同一父母所生,可能也会来到这里,致以最后的敬礼。

但是,他与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是个重要因素吗?对托雷卡来说,答案是肯定的。但是地盘争斗本能迫使他们相互站开。戴纳克司先在尸体旁致哀,然后轮到托雷卡,最后才是德罗图德。

每个人都默念着自己的想法。

第三十二章

首都

地面在轻微晃动。和所有的昆特格利欧一样,托雷卡感到了恐惧,因为地面的震动可能预示着大地震的来临。他扭过头,恐惧随即转变成了牙齿的轻磕。正在慢跑着前进、尾巴飞扬、肚子刚好擦着地面的原来是陛下本人,国王迪博。

即将举行挑战黑死兽仪式的竞技场是一座现代建筑。这很自然,因为频繁发生的地震,很少有建筑物能维持一到两代人时间。但它的建造遵循着古代的规矩,使用了乔斯塔克卷轴中注明的传统的石头切割技巧。

竞技场地呈菱形,和船体的形状一样。菱形长轴的长度是短轴的一倍半,长轴位于南北方向。沿着菱形东边的那两条边排列着一层挨着一层的看台包厢。两座看台的延长线在竞技场的中心处相交成钝角。每个包厢都大到足以容纳体型最大的成年人。包厢的后部是敞开的,这么设计不仅方便了出入,而且因为开口冲着来自东方的信风,保证了观众的体味能从竞技场上方刮走,而不是滞留在他们的身后。

每个包厢内都放着一块倾斜的日用板床。板床的位置很靠后,使包厢之间的墙壁能够充分发挥作用,防止使用者看到临近包厢,甚至另一座看台上的包厢。在这样一个包厢里,人们既可以舒适地观看一次长达几个分天的体育比赛,又能给他们带来遐想,以为自己身处安静祥和、与世隔绝的状态中。

所有这一切都得向阿夫塞详细解释。他来自一个小部落,以前从未去过一个竞技场。他用手抚摸着一个木制的建筑模型,脑海中形成一个印象之后,他、鲍尔—坎杜尔和高克沿着场地的长度和宽度方向各走了一遍,然后沿着它的周长转了一圈又一圈,好让阿夫塞能更好地体会整个场地的状况,从而为迪博设计出更好的攻略。

省长罗德罗克斯和他的助手帕德—奥罗走进首都市政广场,商人们在广场上正进行各种交易。“这地方可真挤啊。”罗德罗克斯评论道。

奥罗赞同地嘟囔了一声。

安排托雷卡在新皇宫中迪博的办公室内向国王作简短汇报。这是一间陈设简单、注重实用的屋子,没有任何夸张的装饰。迪博的办公桌放在屋子的一个角落中,桌子上堆满了凌乱的纸张、书写用皮子和卷轴。娜娃托和阿夫塞也出席了这次会议。他们当然知道他们与托雷卡之间的血缘关系,但即使这种关系对他们有什么特殊意义的话,他们也掩饰得很好,从表面上看不出来。

“很荣幸见到您,陛下。”托雷卡对国王说道。迪博鞠了一躬,表示回礼。托雷卡以同样的方式和娜娃托和阿夫塞打了招呼。他们的地位比国王低,娜娃托和阿夫塞于是重复了托雷卡的问候语,以此回礼。四人慢慢走向屋子的四个角落,尽可能地拉开距离。迪博坐在悬于他凌乱书桌之上的日间板床上,阿夫塞向后靠在了尾巴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娜娃托坐在一张小凳子上。

“你要报告什么新发现?”瓦博—娜娃托问道。

“是这样,”托雷卡缓缓地说道,“最有意思的是一个——一个人造物体,一个由异常坚硬的材料制成的装置,该材料的硬度比钻石还高!”

阿夫塞抬起鼻口。“不会有东西比钻石更硬。”

托雷卡点点头。“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个——这个东西所采用的某种蓝色材料的确比我检测箱中的钻石硬。它被埋在岩石里很长时间,表面却没有任何破损的痕迹。这种材料几乎可以说是无法摧毁的。”

娜娃托的身子往前探着。“太妙了!”她转身看着迪博,“听到了吗,陛下?这正是我希望在地质勘探中能发现的东西:能使我们的出逃计划更容易实现的新资源。”她扭过鼻口,看着她的儿子道,“托雷卡,那东西在哪儿?”

他眼睛盯着地板。“丢了,从戴西特尔号上掉下去了。”

“托雷卡!”娜娃托的声音震惊不已,“你的鼻口变蓝了!”

“对不起,”他说道,“我是说,它被扔下了戴西特尔号。”

“谁扔的?”

“我的助手,巴布诺。”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觉得首名相同的巧合会让母亲生气似的,“瓦博—巴布诺。”

“她肯定疯了,”娜娃托道,“我要换掉她。”

“不要。”托雷卡说道,嗓门显得过于大了。接着,他又强调了一遍,“不要。她和我讨论过这件事。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我保证。”

娜娃托似乎不太相信,但仍点了点头。“照你的意思办吧。”她察觉到自己已经将对话引入了不愉快的氛围,于是主动转换了话题。“还有其他什么有价值的发现吗?”

“还有,南极就像传说中的那样,除了冰雪之外没有其他有用的东西。我们绘制了它的沿岸地形图,但图的价值不大,因为它的轮廓会随着冰山的破裂和融化发生改变。所以,不幸的是,那儿没什么东西会直接有助于我们离开这个世界。那儿没有任何东西,除了在那上头定居的生命之外。”

托雷卡等着其他人充分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生命?”娜娃托和阿夫塞同时说道。过了一小会儿之后,迪博也开口了,“生命?”

“是的。”

“什么样的生命?”娜娃托问道。

“翼指,”托雷卡说道,“但那些翼指不能飞行。”

迪博,而不是大学者本人,因为抓住了他话中的毛病而沾沾自喜。“那么,它们就不可能是翼指,”他说道,“根据定义,翼指肯定能飞行。”

“嗯,请原谅,陛下,”托雷卡说道,“分类学家的定义不是这样。翼指基本上属于爬行动物,和我们一样,也是温血动物;和我们不同的是,它身体表面覆盖着绒毛。翼指的解剖学特征——它决定了一只动物是否是一只翼指——在于它手爪的结构。如果某个动物最后一根指骨的四块骨头伸得很长,能被用来支撑翼膜,那么,这动物就是一只翼指。”

“好吧,”迪博说道,听上去对于托雷卡成功反驳了自己而感到有点失望,“那就当它们是翼指好了。但如果它们不能飞行,它们又是怎么去的南极呢?”

“这是个非常有深度的问题,陛下。怎么去的?我的猜测是它们以前会飞。”

“你的意思是,”迪博说道,“你发现的翼指又老又虚弱?”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它们的祖先会飞,但是,经过好多代之后,它们丧失了飞行能力,把它们的长指骨用在了别的地方。”

阿夫塞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子也从尾巴上直起来了。“你是说,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了变化?”

“没错。”托雷卡说道。

盲学者的声音像耳语。“奇妙。”

迪博一向是个实际的人。“这对出逃有帮助吗?”

“没有,”托雷卡说道,“至少不会有直接帮助。但是,我从那儿带回了很多动物标本。各种各样的翅膀结构和设计,应该能帮助娜娃托研究飞行的原理。”

“我相信它们会有帮助的,”娜娃托说道,“而且,我必须说,这个发现本身也非常有启发性。”

“的确如此。”阿夫塞说道。

“等等,”迪博说道,他终于听懂了托雷卡刚才的意思,“你是说一种动物会变成另一种?”

“是的,陛下。”托雷卡说道。

“不可能。”

“请原凉,陛下,但我相信我的看法是正确的。”

“但这种说法有违天理。”

托雷卡张开了嘴,似乎要反驳,但是三思之后,他还是把嘴巴闭上了。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最后,他眼睛着着地面道:“您说什么就是什么,陛下。”

阿夫塞向前走了一步。“不要害怕,托雷卡。迪博已经从过去吸取了教训,不是吗,迪博?他不会因为学术争论惩罚你。”

“什么?”迪博道,随后继续道,“嗯,不,当然不会。我只建议你不要在祭司跟前说这些话。”

托雷卡着着他瞎眼的父亲,很多个千日之前,父亲的眼睛在迪博的命令下被弄瞎了。“我会听取您的建议。”他轻声说道。

与托雷卡的简短会议结束之后,阿夫塞和迪博向餐厅走去。阿夫塞为迪博点的食物永远不会有很多肉——至少以迪博的标准来说不是很多。今天他们吃的是角面臀肉,算不上好肉,但也不算太糟。阿夫塞说过,重要的是,迪博必须明白一点:食物只是获取营养的方式,而不是一种感官享受。

尽管这个话题可能不是最好的餐间谈话内容,和平时一样,他们的对话自然而然转向了哈尔丹和亚布尔的谋杀案。

“你得承认谋杀是有规律的。”迪博说道。

“谋杀的对象都是我的孩子?”阿夫塞说道。

“不可能是巧合。”

“是,我也这么认为。尽管他们两个都是学者——”

“有这种可能,”迪博说道,“他们被一个想害你的人杀死了。”

阿夫塞枯萎的眼睑奇怪地眨了几下,这是他能做的最接近眨动瞬膜以表示惊奇的动作了。“害我?”

“你有敌人。我敢说比我的还多。你熄灭了上帝头上的光环,你启动了出逃项目,不是所有人都支持这个计划。某些鲁巴尔仍然视你为‘那个人’,但他们中也有人认为你和拉斯克一样是个假先知。”

“我是个瞎子。如果有人想让我死,应该不会太难办到。”

“或许吧。也可能只是想恐吓你。”

“他们成功了。”

“或者,它也可能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或者娜娃托才是关键。他们也是她的孩子,而且她正领导着出逃项目。”

“说得对。”

迪博沉默了好一阵子。随后,他缓慢地说:“你对娜娃托的了解究竟有多深?”

阿夫塞的爪子伸了出来。“我不喜欢这个问题的口气,迪博。”

“你当然不会喜欢,我的朋友。但我必须问这个问题。就像你经常说的那样,一个领导对自己必须做什么很少有选择的权力。我再问一遍,你对娜娃托的了解究竟有多深?”

“非常深,我不会怀疑她是谋杀犯。一点也不。”

迪博耸了耸肩。“我也没有怀疑到她。”他说道,“我的想法是,我必须怀疑任何人,她显然与被谋杀的死者有联系——确切地说,存在亲缘关系。”

“她应该被排除在嫌疑对象之外。你也可以问问我是否应当为谋杀负责。”

迪博轻声道:“阿夫塞,如果我认为你有能力——我是指身体上的——做出这些野蛮的行为,是的,我也会问你。我不会低估你的能力。我知道你在狩猎方面的威力。我现在虽然正在接受与黑死兽战斗的训练,但我仍然认为自己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可你确实瞎了,这两起谋杀案中的作案手法不是瞎子能办到的。”

“有一种东西叫信任,迪博。有些人你不会去怀疑,在你的潜意识里,你完全信任他们。”

“是的,我的朋友。对我来说你就是一个;我能将生命托付给你。我知道你信任坎杜尔,希望你同时也能信任我。但是,请原谅,老朋友,你在有关信任的问题上同样也是个瞎子。你怀疑杀手是偷偷接近被害者,但你忽略了最明显的推断。”

“哦?”

“是的。最明显的推断是,哈尔丹和亚布尔认识这个杀手,而且非常信任他或她,允许他或她接近他们。”阿夫塞的表情极为震惊,但国王无法分辨阿夫塞的震惊是因为他话中的内容,还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迪博继续道,“他们两个显然都让杀手进了屋子。他们显然没有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而感到恐惧,事实上,他们甚至没了地盘争斗本能。”

“有什么人值得他们这么信任呢?”阿夫塞说道。

“哈,这就是我的观点!”迪博说道,“哈尔丹和亚布尔可能会信任各自的同伴,但他们的职业不同,他们的同伴也不会有交迭。他们可能会信任各自的邻居,但他们住在城市的不同地段,同样,邻居也没有交迭。但是,他们的确同时信任他们的父母,你和娜娃托。”

阿夫塞沉默了,消化着迪博的话。最后,他开口说道:“别忘了相互之间。”

“嗯?”

“他们之间也互相信任,亚布尔和哈尔丹。事实上,我所有的孩子之间都互相信任。毕竟他们是育婴堂的玩伴。育婴堂的玩伴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但一个人怎么会想去杀掉他的兄弟姐妹呢?”

“我的兄弟,”迪博说道,“想杀了我。”

阿夫塞再次陷入了沉默。

“你得面对它。在原先提出的怀疑对象血祭司麦里登和其他一些名字之后,你必须加上瓦博—娜娃托和你剩余的孩子。请相信,我的心情和你一样难受。”

“你强迫我接受这个让人难受的观点?”阿夫塞说道。

迪博磕了磕牙。“我们的角色互换了,朋友。你以前强迫我和其他昆特格利欧接受了‘上帝之脸’不是真神。”

他们又一次沉默了。最后阿夫塞开口道:“我会考虑你的建议,迪博,但我仍然偏爱这个看法:杀手偷偷接近了我的孩子。”

“当然,”迪博说道,暗自决定不要再逼他了,“当然。”他停顿了一下,从骨头上撕咬下一块肉,企图转变话题,“顺便问一句,阿夫塞,你知道你女儿戴纳克司已经到了首都吗?”

阿夫塞抬起头。“我还没听说。她来了吗?”

“是的,她来了。从楚图勒尔省过来,来得很快。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楚图勒尔省。”阿夫塞重复道。

“醒醒,我的朋友。戴纳克司住在那儿,你忘了?”

“我知道。”阿夫塞说道,“只不过,用来杀死哈尔丹和亚布尔的镜子是在楚图勒尔省生产的。而你又说戴纳克司来了这儿。”

“是的,来向她死去的兄弟姐妹致敬。”

“这么快就到了?我在想,不知她到这儿多长时间了……”

托雷卡再也不会因为地面的震动吃惊了。他,以及其他住在皇宫里的几乎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迪博的训练。国王跑过他附近时,托雷卡注意到,国王的肚子与地面之间的距离比以前大多了。他冲着国王喊道:“今天跑了几圈?”

响起迪博的声音,夹杂着吃力的呼吸声。“五圈。”

托雷卡的眼睑眨动着。他怀疑自己是否能跑这么长。

“坎杜尔,”阿夫塞说道,他们正沿着首都内一条鹅卵石路前进,路两旁排列着土坏房子。“你认识我的女儿加尔普克。”

“是的,没错。一个伟大的猎手!她的小队抓到那只黑死兽的方式——太精彩了。”

“是的。那么,你见过她打猎?”

“哦,是的。一个千日前,我有幸和她一起打过猎。她从你那儿继承了很多动作和狩猎技巧。”

“她在追踪方面的本领怎么样?”

“非常好。她在我之前很久就发现了猎物的踪迹。”

“在追踪时,她会惊扰猎物吗?”

“不会,她追踪时很安静。”

“潜行。”阿夫塞说道。

“什么?”

“潜行。盖索尔用这个词来形容偷偷接近亚布尔的凶手。潜行。”

“明白了,但是——”坎杜尔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停住脚步,“我们最好别再朝前走了。”他说。

阿夫塞马上停住脚步,他的拐杖在面前的石头路面上划出一道弧线。“为什么不?有什么不对吗?”

“太拥挤了。那儿至少有八个或十个孩子。”

“孩子?”阿夫塞道,“我喜欢孩子。”

“但是太多了!”坎杜尔说道,“他们长得很快,现在已经快到我的腰部了。”

“孩子没什么体味,”阿夫塞说道,“我应该可以穿过这么一群人。”

坎杜尔异常焦躁。“但我不能,阿夫塞。我能看到他们下一个路口那儿有三个成年人也停了下来。他们同样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坎杜尔的尾巴在石头地上狠狠地拍打了一下,“该死的!这地方已经挤得让人无法忍受了。”

第三十三章

首都,码头附近

托雷卡希望跟每个兄弟姐妹保持密切来往,他们中间,有些人比其他兄弟姐妹更乐意接受这种血缘关系。托雷卡没有刻意选择,但他的确更喜欢和那几个乐意接受他们之间这种关系的兄弟姐妹相处。

但是有个例外。跟别人在一起时,他的兄弟德罗图德似乎不太自在。奇怪的是,这反而使托雷卡更愿意见到他,可能是因为德罗图德和他一样,是个孤独的人。托雷卡的孤独源于没人分享他希望与人亲近的愿望,但德罗图德似乎更自闭一点,他仿佛刻意保持自己与其他兄弟姐妹之间的距离。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造成了德罗图德与其他兄弟姐妹之间的生疏。托雷卡是个地质学家,他的姐妹戴纳克司是个医生,兄弟克尔布是数学权威。但德罗图德在学习方面一直不怎么在行。他在首都的码头工作,帮人装船卸船。如果没有血缘关系,他们的生活可能根本不会有交点。尽管如此,每次到首都来,托雷卡总会拜访兄弟姐妹中的几个,而且总是包括德罗图德。

德罗图德的家离港口非常近,船上的钟声、鼓声和盘旋在码头上方的翼指发出的高频叫声混合在一起,成了这地方的背景噪声。托雷卡走进土坯房的门廊,用爪子敲了敲门旁的铜质门牌。德罗图德回应了一声,声调像往常一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随后他打开门,让托雷卡进去。

“我给你带来一份小礼物,”托雷卡说道,从饰带上靠近臀部的口袋中取出了个东西,“这儿。”

正确的赠送礼物的方式是把礼物放在桌子上或其他家具上,随即后退,好让礼物的接受者走上前来取走礼物。但托雷卡把礼物放在自己的手掌中。他想为这份礼物索取一个小小的回报,那就是,礼物的接受者得从他手中把礼物取走。德罗图德走上前来,拿走了礼物。这么做的时候,他的手指与托雷卡的手匆匆触了一下,随后,他急忙走到屋子对面。

这是一块打磨成凸圆形的宝石。宝石呈金棕色,中间还埋着个白色的四角星。是块相当可爱的宝石,托雷卡想着,尽管在大陆西部的宝石交易商那儿很常见,但在这儿还是件稀罕东西。通常,他给阿夫塞、娜娃托和其他兄弟姐妹带的东西会比较有趣,能激发研究兴趣,例如一块奇怪的水晶或是迷人的化石。但托雷卡知道,这种东西对于德罗图德来说没什么价值,尽管这个工人似乎同样不怎么喜欢宝石。

“谢谢你。”德罗图德说道,手里来回把玩着宝石,观察着光线在它表面的反射。

“来自阿杰图勒尔省,”托雷卡说道,“离阿夫塞出生的地方不远。”

“阿夫塞。”德罗图德重复着。他们俩有默契,从来没有称他为父亲。“我不常见到他。”

“我刚开完一个会,他也在会上。有关地质勘探的进展汇报。”

德罗图德点点头。“当然,”短暂的停顿之后,“他提到我了吗?”

“他提到了他所有的孩子,态度很慈祥。”托雷卡道。

德罗图德看着地面。“他的确很慈祥。”

托雷卡发觉他兄弟的神情中有一段忧郁,但他不知道忧郁的来源。“你好吗,德罗图德?”他终于开口问道。

“好,”他说道,“我挺好的。”

“你——决乐吗?”问出了这个问题,连托雷卡自己都觉得奇怪。

“我有工作,还有这个小房子供我居住。为什么不快乐?”

“我不是想窥探你的隐私,”托雷卡说道,“只是有点担心你。”

“我也担心你,兄弟。”

托雷卡有点迷惑不解。“真的?”

“当然。你的工作总使你漂泊在远方,去那些危险的地方。”

托雷卡看肴窗户外。“我想你说得对。”一次心跳之后,他接着说,“自从上次见面以来,你有什么变化吗,德罗图德?”

“我的变化?我从来没什么变化。你的生活才丰富多彩。”语气中没有嫉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跟我说说,你有什么变化吗?”

托雷卡张开嘴,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把嘴巴闭上了,一个字都没说。他能跟德罗图德说什么?重叠原理?化石?南极冰山上奇怪的生命形式?他有关进化的新理论?德罗图德所受的教育很有限,注定不会对这些话题感兴趣。最后,他终于开口道:“我交了一个新朋友。”

这句话引起了德罗图德的兴趣。“是吗?”

“一个女性。她叫瓦博—巴布诺。我们在一起工作。”

“巴布诺,这名字真少见。它的意思是‘孤独者’,对吗?”

托雷卡吃了一惊。“真的?我以前从来没碰到过这个名字。”

“真的,我敢肯定——孤独者。也可能是流浪者的意思。育婴堂老师给她起了个怪名字。”

“从某种角度来说,”托雷卡说道,“这个名字和她挺相配。”

德罗图德礼貌地点点头,但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会喜欢她的。”托雷卡说道。

“我相信我会的,”德罗图德回答道,“她多大了?”

托雷卡觉得有点尴尬。“十八个千日。”

德罗图德磕了磕牙,他理解这个数字背后的含义。“我明白了。”

托雷卡想假装吃惊,想半开玩笑地对德罗图德的话中含意作出反击。但过了一会儿,他同样磕了磕牙。“你了解我,德罗图德。”

码头工人点点头。“当然,”他淡淡地说,“我们是兄弟。”

第三十四章

首都

托雷卡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巴布诺了。终于,他在皇宫看到了她的身影。他跑过去。午后的阳光从天空照下来,院了里的草被一对四处游荡的甲壳背啃得短短的。

“巴布诺!”托雷卡叫喊道。

她抬起头,但脸上的表情并不是托雷卡希望看到的。“你好。”她轻声说道。

“我正想你去了什么地方,”他说道,“你好像在回避我。”他磕了磕牙,表明刚才的话只是个玩笑。

“对不起,”巴布诺说道,“非常对不起。”

“没什么,看到你就好。”托雷卡说道,“你收拾好东西了?戴西特尔号明天启航去弗拉图勒尔省。”

巴布诺的头扭在一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她开口说道:“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去。”

托雷卡的声音充满关切。“出什么问题了?”

巴布诺的鼻口上显示出一丝蓝色。“没什么,”她看着别的地方,“真的没什么。”

托雷卡一直盼望能走近她,缩短两人之间的跟离,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跟我们又要开始搜寻那种人造物体有关,是吗?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说好——”

“跟搜寻毫无关系,托雷卡。”她说道,这次鼻口没有泛出蓝色,“只是……是一些我不愿意谈论的事。”

托雷卡的尾巴甩动着,感到受了伤害。“好吧,”他说道,“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忙——你知道,我还是有点影响力的。”

她微微鞠了一躬。“我知道。但我恐怕即使迪博国王本人——或是任何其他在这场疯狂战斗中获胜的继任者——都无法减轻我的烦恼。不用担心。我会没事的。”她的鼻口没有变蓝,托雷卡觉得稍稍宽慰了一些。“我只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

“你打算去哪儿?”

这是直接提问。巴布诺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道:“我不知道,或许是善品丘陵。”

“丘陵!从来不会有哪个部落去那儿,全是烧焦的土地和玄武岩。”

“没错。”

“就你一个人?”

“对。”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托雷卡无力地说。

“是的,”几下心跳之后,她回答道,“是的,我知道你不懂。”

她转身离去,尾巴悲伤地甩动着。

阿夫塞和娜娃托第一次见面时,娜娃托正在供奉着猎手霍格的神庙废墟内的一间小屋子里工作。尽管瓦尔—克尼尔和其他一些水手珍视她的望远器,但多数人觉得她的工作并不重要。娜娃托家乡的杰尔博部族——位于遥远的弗拉图勒尔省——容忍了她的发明,因为尽管她的望远器不能带来什么生意,但水手们的造访意味着会有大船来到他们这个小小的港口,带来一些原本稀缺的东西。

现在,她住在首都。在这里,她是出逃项目的指挥官,内阁成员,国王的朋友。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有一间小办公室.而是拥有一整幢办公楼,是所有政府部门中职员最多的部门,职员数量多得令人吃惊,足有十个之多。

娜娃托成为迪博的内阁成员之后,她被授予了一个新图饰。图饰精细地雕刻在她工作间的门上,上半部分是望远器的侧面,望远器下面是展示宇宙真相的图案——大地是月亮背面的一块大陆,月亮围绕着巨大的气体行星旋转,行星表面上覆盖着云带。再下面是一艘船,有两个菱形的船体,船正飞向宇宙深处。图饰外围通常会包裹着椭圆形的轮廓线,但为娜娃托雕刻图饰的艺术家故意在轮廓上留下了缺口,表明娜娃托的工作不会被世上的传统界限所束缚。

以团体形式进入任何狭窄地方都不是明智的举动,类似的入侵行为会触发地盘争斗本能。所以,阿夫塞一个人走到娜娃托办公室门前,在门牌上敲了几下,在获准后才进入屋子。

“你好,阿夫塞。”娜娃托说道,从日间板床上站了起来。

“你好,娜娃托。”

桌子上放着翼指和昆虫翅膀的草图,到处都是用木头和碎皮子制作的翼指小模型。有些模型看上去相当精致,另外一些可能是早期制作的,现在只被用作镇纸。一面墙上用木炭画满了复杂的鸟类化石草图。办公室四周的桌子上,放置着托雷卡从南极带回的动物群标本和骨架。

娜娃托匆忙挪开堆在办公室中央地板上的一堆书,免得阿夫塞被它们绊倒。“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她热情地说,“当然,这永远是一种荣幸。我没想到你会来。”

阿夫塞的语气有些不自在。“我想向你提一个问题。”

“当然,什么事都行。”

“坎杜尔应该加入我们这次谈话。”

“卡德利也在这儿?”“卡德利”是娜娃托给坎杜尔起的绰号。“坎杜尔”的意思是“奔跑兽猎手”,而“卡德利”的意思是“长腿”,与坎杜尔的身体特征刚好吻合。“我一直想见见他。你一定得让他进来。”

阿夫塞走向门口,喊了一声坎杜尔。过了一小会儿,他出现了。

“卡德利。”娜娃托叫道。

坎杜尔行了个让步礼。“见到你很荣幸,娜娃托。”

“我很高兴你们两个能上我这儿来。”娜娃托说道,“协调出逃项目实在太忙了,很抱歉我最近没有去拜访你们二位。”

“能看到你真好。”阿夫塞说道。

“对不起,阿夫塞,”娜娃托说道,“我的话太多了。你说你有个问题?”

“是的。”

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娜娃托微笑地磕磕牙。“这片沉寂是因为我在期待地看着你,亲爱的。”

“对不起。我的问题是……”阿夫塞迟疑了,他的尾巴紧张地左右摇晃,“问题是,你杀了亚布尔或哈尔丹吗?”

“现在的这片沉寂,”娜娃托说道,“表示我正盯着你。你为什么会问这么一个问题?”

“促使我问这个问题的原因是,”阿夫塞说道,“对于真相的渴求。”

“还有,坎杜尔——”不再用友好的绰号了——“在这儿干什么?”

阿夫塞的声音很低。“他在这儿看你是不是撒谎了。”

娜娃托的语气中有一种阿夫塞从未听过的愤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夫塞想了想,最后道:“我这么做是出于……出于对孩子们的感情。”

“那你对我的感情呢?”

阿夫塞的语气中带着惊奇。“这还用说吗?”

“还用说吗?那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阿夫塞顿了顿。“坎杜尔,你能离开我们一会儿吗?”

“不,”娜娃托讥讽地说,“留下来。你带上他的原因很明显,阿夫塞,就是为了证明我的话是真实的。”

阿夫塞点点头,随后转过鼻口,面对他的助手。“留下,坎杜尔,但不是为了那个原因,而是因为朋友之间应该分享一切。我不会把我对娜娃托的感情看作秘密。”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搜索合适的用词,随后又将鼻口转到娜娃托声音传来的方向。

“娜娃托,我不是乞求怜悯,但我想,你不知道一个盲人是多么不容易。”他的尾巴缓慢地左右晃动,“睡觉——对我来说是件奇怪的事。”他向她的方向指了指,“对你,还有坎杜尔,睡觉就是从光明进入黑暗。你闭上眼睛,把世界关在外面,然后慢慢地失去意识。”

他再次停顿了一下,在脑子里组织着他想说的话。“但我总是生活在黑暗之中。当我从清醒进入睡眠时,感官上没有发生真正的变化,没有经历世界被关在外头这一过程。我——我需要别的东西,能代替眼皮覆盖在眼球上的动作,来使我完成从白天到黑夜的转换。对我来说,每天晚上帮我入睡的东西是对你的思念,娜娃托。”

阿夫塞的声音充满温情,但却带着一丝忧郁。“当我躺下,想要入睡时,我会回忆你的脸。哦,我记住的是你在十六个千日之前的那张脸,也是这辈子我第一次看到的你的脸。尽管我记住的那张脸肯定比你现在的更年轻、稚嫩,但它终究还是你的脸。”他停顿了一下,“直到现在,我仍然可以详细地描述你的脸部特征。我对其他影像的记忆已经淡忘了,但决不会忘记你的脸,不会忘记你鼻口的轮廓,不会忘记你眼睛的形状和耳孔的美妙曲线。就是这张脸每天晚上陪伴着我,帮助我卸下白天的压力,让我在那么一小段的时间里,忘记自己是个瞎子。”

他弯下腰,行了个让步鞠躬礼。“对我来说,你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娜娃托,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发现了宇宙的真相,还有我们之间的真情——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实上也是惟一真正幸福的时光。”

他摇了摇头:“伤害你等于伤害我自己,问这个问题同样也使我感到非常痛苦。但是有人怀疑你。我并不怀疑你;我还想告诉你,有人提到你名字的时候,我的反应并不体面。不是因为我对你有些许怀疑,而是因为其他人竟然怀疑你会犯下如此残忍的罪行,即使这种怀疑只持续短短的几天,我也无法忍受。我之所以这么问,目的是想证明你的无罪,而坎杜尔会对外宣布你的回答——不是对我,因为我无需证明你的诚实,但是其他人需要——彻底扫清对于你的怀疑。”

娜娃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呢,阿夫塞?如果我受到怀疑,你肯定也跑不了。”

“毫无疑问,你说得对,尽管有人说过瞎子不可能用这种方式杀人。从另一方面来说,尽管没人提及,我已经有很多个千日没有打猎了,我们毕竟需要通过狩猎来发泄我们心中的愤怒。或许,像我这么一个人,年轻时是个了不起的猎手,但已经许久没能参加狩猎小队了,可能需要其他释放愤怒的方式。”

“那么,我会问你同一个问题,由坎杜尔充当我们俩回答的见证人。”

“我很乐意。”

“很好,再问一遍那个问题。”

“你,瓦博—娜娃托,是否杀了哈尔丹或亚布尔?”

“没有。”

“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知道。”

“很好。”

“你不问问坎杜尔我的鼻口有没有变蓝?”

“我知道,”阿夫塞说道,“它没有变蓝。”短暂的停顿之后,“现在问我吧。”

娜娃托的语气相当柔和。“对不起,阿夫塞。我不是真的怀疑你。对我来说,你同样是个特别的人。”

“你应该问,还没有人问过呢。”

“我——”

“把它当做一种善意的举措好了。”

娜娃托咽了一口唾沫。“你,萨尔—阿夫塞,是否杀了哈尔丹或亚布尔?”

“没有。”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子。最后,娜娃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吧,”她说道,“我很高兴这一切都结束了。”

“我希望它结束了,”阿夫塞悲哀地说,“恐怕我还得去问问其他我同样关心的人,同一个问题。”

巴布诺和托雷卡说再见的时刻到了。她背了一个由雷兽皮制成的背包,背包里放着一些她路上可能会用到的东西。食物不是问题,她可以沿途猎取所需食物。

耀眼的白色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升起。巴布诺鞠了一躬。“我会在一百天左右之后与你在弗拉图勒尔省会合。”她说道。

一开始,托雷卡什么也没说。他望着一只金色翼指飞过紫色天空,随后道:“不要走。”

“我必须走。”

“不,”他说道,“别走。”

“你不明白,”她说道,“我……”她咽下了后半句话。

“你变了,”托雷卡说道,“你马上要进入发情期了。”

她扭过鼻口,面对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年纪,你的行为。”托雷卡羞怯地耸耸肩,“你的体味。”

巴布诺低下鼻口。“那么,你应该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走。”

“不,”托雷卡说道,“我不理解。”

她眺望着远处。“无论如何,我做出了决定。我不需要向你解释。”

“不,你要向我解释。”托雷卡的语气非常温柔,“我是你的朋友。”

巴布诺终于点点头。“好吧。你说得对,我很快就会感受到需要交配的压力。”

“是马上,我更正一下。”托雷卡说道。

“对。但是我不想交配。”

托雷卡的内眼睑眨动着。“为什么不?”

巴布诺张开双臂。“看看我,看看我!我是个丑八怪。”短暂的停顿之后,“一个畸形人。”

“我不知道什么——”但托雷卡没有往下说,他感到一阵暖流流过他的鼻口,预示着鼻口即将变蓝。他换了种说法,“我不觉得你长得难看。”

“我是个怪物,”巴布诺说道,“自然界的怪物。这个‘该死的’鼻角。”她说了一个人们很少会用到的诅咒词。

“我认为它……”托雷卡搜寻着合适的词,“……很迷人。”

巴布诺又昂起鼻口。托雷卡终于理解了这个动作——并非表示她的傲慢,而是她在潜意识中想减小角在别人眼中的明显程度。“带着这个缺陷生活,这可不能称为迷人,托雷卡。”

托雷卡点点头。“当然,我不是想贬低你的痛苦经历。”

“你自己也告诉过我那些在蜥蜴身上做的杂交试验,”她说道,“试验表明,身体特征可以遗传。”

托雷卡没有任何表示。

“你还不明白吗?我的后代可能会有同样的缺陷。我不能冒险。我必须走,一个人待着,直到发情期过去。随后我就能回来,再和其他人待上一整年——也就是十八个千日。”

“你一个人不可能彻底安全。我的母亲被阿夫塞吸引与他交配时,她只有十六个千日大,远远没到她的首次发情期。”

“其他时候的风险很小,但是现在才是最紧急的时刻。”她又停顿了一下,随后无限惆怅地说,“我必须离开,马上。再见,托雷卡。”

“不,等等。”他说道。

她迟疑了一下,有那么一阵子,她似乎真的不想走了。

“你不是个怪物,”托雷卡说道,“你只是有点特殊。”

“特殊。”她重复道,仿佛在掂量这个词的分量,但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听着,”他说道,“你知道我的进化理论。那些使我们着上去一样的东西并不能增加我们的生存能力。有用的是我们之间的差异,我们的独特性。”

“我知道的和你现在所说的不太一样,”巴布诺说道,“新鲜事物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坏的。变异实际上是——更有可能是一件坏事。”

“根据定义,任何一种允许个体存活到生育年龄的变异都是有益的,至少是无害的。”他现在的口吻像是位老师,“人为地把你自己从育龄妇女中剔除出去,这是非自然的行为。”

“我们所有的选择都是非自然的,托雷卡。血祭司承担着自然界无法承担的功能:选择谁该活下来,谁该死。只是因为所有婴儿都长着胎角,部落中的血祭司才没意识到我身上有缺陷。我现在做的,只是尽力弥补筛选过程中的差错。”

“你在担心血祭司的筛选?”托雷卡说道。

“我估计很多人都有这种担心。七个人死了,我才活了下来。只有你,你从来没有经历过筛选,于是不会产生由那个过程带来的自我怀疑。我怀疑这才是人们不愿意谈论血祭司的真正原因。我们回避这个话题,不是因为它的血腥——毕竟我们自己就是食肉动物——而是因为它让我们经常想到,我们自己真的就是应该活下来的人吗?”

托雷卡自己也常常想像血祭司的筛选过程,想像自己没有在筛选过程中活下来。但他没有说出这种想法,他觉得自己与巴布诺之间贴得更近了。

“但你是特殊的,”他再次说道。随后,他的声音变大了,“对我很特殊。”

她抬起头,一脸困惑。

“我喜欢你,巴布诺。”

“我也喜欢你,托雷卡。”

“我的意思是我非常喜欢你,我希望我们能在一起相处得更久一些。”

“我们每天的好几个分天都待在一起,托雷卡。比我与其他任何人相处的时间都长,而且,说实话,也到了我能承受的极限。我们需要自己的私人空间。”

托雷卡摇摇头。“其他人需要私人空间,我不需要。”

她的内眼睑疑惑地眨动着。“我不懂。”

他耸耸肩。“我不会因为其他人在身旁而感到压抑,我不会感觉受到了威胁,不会感到落入了包围。”他指指两人之间的距离,“我没有地盘争斗本能。”

巴布诺歪着脑袋。“真的没有?”

“没有,从来没有。”

“但那是——请原谅——一种病态。”

“可我感觉很好。”

“你是说你没有地盘争斗本能?”

“没有。”

“那是种什么感觉?”她说道。

“我无法将它与其他感觉做比较。”

“是的,我猜也做不到。但是,如果你旁边有人,你会有什么反应呢?”

“如果是我喜欢的人,我希望能与他们更靠近一点。”

“但他们却躲开了。”

托雷卡忧郁地叹了口气。“是的。”

“这时是什么感觉?”

“伤心。”他轻声说道。

“我无法想像。”巴布诺道。

“是的,我觉得没有人能理解。”

“你想靠近我吗?”

“特别想靠近你,”他往前走了一步,“现在我们之间的距离大概是七步。”他又向前走了一步,“现在是六步。”接着又是一步,“五步。”

巴布诺站直身子,身体从尾巴上抬了起来。

“我还会继续靠近你。”他说道。

“有多近?”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接着勇敢地再迈进一步。“非常近。”

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三步了。托雷卡感到他的心脏正急速跳动。三步,比传统规矩所允许的近得多,同时也是个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抬起左脚,又走近了一步。

巴布诺的爪子伸了出来。“不要再靠近了。”她说道,语气激烈。她摇摇头,“你说的我听不懂,我们大家都不了解。”

托雷卡轻声道:“我知道。”

巴布诺显得很不舒服。她往后退了两步。“我得走了。”

“不要走,”托雷卡说道,“留下来。”

“很快,”她说道,“我的身体就会需要一个配偶。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必须一个人待着。”

“你本人没有任何错误,”托雷卡说道,“脸上长角?这有什么?”他张开双臂,“我也没有任何错误。我看到了地盘争斗本能对我们的人民都做了些什么。如果能从本能中解脱出来,我们只会变得更好。”

巴布诺什么也没说。

“留下来。当你需要一个配偶时,来找我。”他直视着她,“我会感到非常荣幸。”

巴布诺仍旧沉默着。

“我听说血祭司的名声现在出了点问题,但即使他们重新上台,我们的后代中也只有一个能够存活,我确信他一定是最特殊的一个。或许他一生都会长着一只角,或许他的地盘争斗本能和其他人比起来不强。这些都是最奇妙的事,而不是必须回避的缺陷。”

巴布诺的尾巴微微晃动着。“你的话很有诱惑力。”她最后说道。

“那么就留下吧!留在这儿,留下来陪我!”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太阳躲入了银色的云层之后。

“对不起,”她终于开口道,“我必须做我认为是正确的事。”她转身离去了。

托雷卡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起伏的山峦之中。

在他一生中,他第一次感到了打猎的冲动。

第三十五章

首都

阿夫塞躺在宫殿外的草地上,太阳暖融融地照在背上。高克躺在旁边,厚实的尾巴与阿夫塞的尾巴放在一起,阿夫塞希望想像出地面的全貌,但时间隔得太久了。草地,当然是绿色的;还有太阳,耀眼的白色;天空,极有可能是紫红色,根据太阳晒在背上的暖和程度来判断,天上也没有云彩;日间月呢?当然,今天是这个千日内的第590天。他做过计算。“大个子”应该高挂在天空,处于由亏转盈阶段。“奔跑者”的位置应该低得多,它应该几乎是满月。

尽管上次看到这些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但只要需要,这番景象仍会出现在他脑海中。但是颜色到底有多真实,细节有多接近事实,他却再也无法判断了。

声音显得更真实一些,还有气味和触摸。他能听到昆虫鸣叫——头顶上有一小群蜜蜂,另外一个方向传来一阵阵唧唧声,闻得到飘来的花粉,还有拴在附近的家养食草动物啃断的青草味儿。此外,他还能感到腹部下方坚硬的土地和青草叶子那毛糙的边缘,还有大腿下压着的鹅卵石,不是很舒服,但还没难受到想换个姿势的程度。

地面微微颤动。有人走近了他。阿夫塞抬起头。

“是谁?”

“是我,迪博。”

“迪博,”阿夫塞放松了,长长的下巴搁在地面上,“你的脚步声比以前轻了。”

“是的。”国王说道,从声音的方位判断,国王已经换了位置,向阿夫塞右边移动了几步。

“感觉怎么样?”阿夫塞问道。

“我觉得太神奇了,”迪博说,“感觉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但我得告诉你,等这一切结束时,我会吃下整头角面,当作对我自己的奖赏。”迪博停顿了一会儿,“当然,那是说,如果我赢了的话。”

阿夫塞的尾巴竖在空中,他无精打采地甩动着它以驱赶昆虫。“想法要积极点,我的朋友。还有,你可以想想那只角面,如果这么做能够提高你的战斗力的话。”

他们安静了一阵子,是老朋友之间那种令人舒服的安静,没有人想打破沉默。远处的昆虫仍然唧唧叫着。

“阿夫塞?”

“什么,迪博?”

“与罗德罗克斯相比,你对我有什么评价?”

阿夫塞伸手抚摸高克,手沿着高克的皮肤来回移动。“我从来没看到过罗德罗克斯。”

“是的,你没见过他,但你肯定有个观点。”

高克的皮肤被阳光晒得很暖和。如果这头爬行宠物独自待着,阿夫塞肯定它此刻已经躲进了树阴,但高克总是不愿意离开它的主人。阿夫塞站了起来,沿着地面由扩张的根系构成的微微突起走到临近的树阴下。高克在他旁边轻轻走着,满足地喘着气。树阴下很凉快。“罗德罗克斯的嗓门很大,而且好战。”阿夫塞最后说道。

“而我不是。”迪博说道,仿佛没有做到这两点是个失败。

“你很平和,易于相处。”

“他比我强壮,阿夫塞。即使经历过这些训练之后,我仍然认为他比我强壮。”

高克蹭着阿夫塞的腿。“从体能上说,是的。”

“阿夫塞,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对你的才智敬仰不已。我知道我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阿夫塞什么都没说。“如果我既不是最强壮的,也不是最聪明的,那么罗德罗克斯可能是对的,或许我真的不适合担任领导。”

“还有其他需要考虑的因素。”

“除了智力和体力上的技能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因素?”

“还有仁慈,迪博;还有清廉与正直;还有在逆境中依然坚持做正确的事。这些都是你的优点,迪博。而且,好的领袖应该其备的正是上述这些素质,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

迪博沉默了一会儿。“谢谢,”他说道,随后继续道,“但现在,和肌肉与大脑比起来,这些素质没什么价值。我真的有希望在与黑死兽的战斗中胜出吗?”

“如果天上有上帝,你会赢的。”

迪博发愁地说:“这句话,从一个将上帝揪下神坛的人口中说出来,我没有感觉到丝毫安慰。”

阿夫塞的面部表情是精心掩饰的空白。

黑死兽已经被关了好几个十日了。关它的围栏很大,位于竞技场的北方,围栏壁由石块匆匆搭建而成。事实上,围栏自身比竞技场大得多。黑死兽曾想爬上石壁,但却失败了。尽管它以后也偶尔试过几次——或许忘了前几次失败的尝试——但总的来说,它现在基本上已经安于囚禁生活。

围栏壁南端与菱形竞技场的一个顶点相连。每隔十天,人们便会通过竞技场墙壁上的一扇小门将一头铲嘴赶进围栏,为黑死兽提供食物。

迪博常来观察黑死兽。围栏壁上搁了把扶梯,通向石壁的顶部。迪博在顶部一坐就是很长时间,他的腿在围栏内随意晃荡着,尾巴则垂在围栏外头。迪博发现,只有在狙击和屠戮铲嘴时,黑死兽才显出点高兴的模样。

即使被关在围栏里,它仍然是个令人恐惧的家伙。但它身上也有优雅和高贵之处。迪博的观察点位于那头野兽的下风处,只要他坐着不动,它根本不会理睬他。他身旁的围栏壁顶上放着个小书包,书包里放着书本、纸张和一些写字用的皮子。

迪博听到有人爬上了他靠在外墙上的扶梯,发出“嘎吱嘎吱”的木头受压声,他不禁奇怪会是谁。他扭过头,只见罗德罗克斯正爬上来。迪博站起身,沿着围栏壁顶部走了一小段——它的宽度也就刚好能下脚——离开扶梯顶大约五步距离。

罗德罗克斯爬到梯子顶部,但他没有朝相反方向走五步,在他与迪博之间留出传统的地盘缓冲地带,而是径直坐下。爱兹图勒尔省省长所做的一切都暗藏挑衅。

围栏壁高处的动静吸引了黑死兽,它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吼声。迪博得意地注意到,有那么一瞬间,罗德罗克斯的爪子在白天的光线中弹了出来,回应猛兽的吼叫。他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无所畏惧。迪博是个模仿天才,小时候,他就以模仿皇宫工作人员的声音而著名。他想模仿黑死兽的叫声,然后再看一遍罗德罗克斯害怕的样子。但他还是选择了谨慎从事,什么也没做。

“你在这上面花了很多时间,看着这头野兽。”罗德罗克斯说道,“看到会导致你死亡的生物,你肯定怕得要命。”

迪博的语气懒洋洋的。“随你怎么说好了,罗德罗克斯。”他转过头去,看着那头蠢乎乎的畜生。应该说,看着另一头愚蠢的畜生。

罗德罗克斯突然指着迪博的右手道:“你怎么了?”

迪博抬起手臂。他的两根手指不见了。“你是说这个?”

罗德罗克斯的牙齿使劲地磕在一起。“国王往嘴巴里塞东西太快了,把自己的手指都咬断了?”

迪博想对他做一个古代常用的经典手势,但他的手上缺少那个手势所需要的关键手指。“不是,罗德罗克斯,不是这么回事。这几根手指是训练时失去的。”

罗德罗克斯显然不关心迪博的伤势,毕竟,手指很快就能长出来。他低头看着黑死兽,后者正沿着围栏的长度踱步。“我把一只胳膊捆在背上也能打败那头野兽。”罗德罗克斯挑衅地说道。

迪博脸上的表情难以琢磨,他同样低头看着关在围栏里的野兽。“我会做得更出色。”他最后说道。

第三十六章

弗拉图勒尔省

终于,戴西特尔号再次启航,沿着首都省南部的岸边航行,经过克夫图勒尔省的沙滩,最后穿越瓦斯特湾,来到经常刮着大风的弗拉图勒尔省的岩石堤岸,放下了托雷卡和他的小队。多日之前,他们就是在这地方上的船。

又能开始工作了,托雷卡很高兴。德里奥部落早已在悬崖上的石屋安顿下来,部落成员似乎对再次见到来自首都的访客感到很高兴,尤其当托雷卡随队带来了许多首都的工艺品,作为送给乔多和她的人民的礼物之后。

安顿好之后,托雷卡下令开始一场大规模的挖掘行动,希望能再次找到那种奇怪的蓝色人造物体。每个白天,他的小队都在书签层——最底下那层含有化石的岩石层——的白垩线下方工作,但始终没有发现什么。托雷卡开始担心,自己找到的那个奇怪物体在这世上只有一件。最后,无计可施的他下令使用炸药,就是那种修路时用来炸碎岩石的黑色粉末。这种做法应该可行。托雷卡敢肯定,即使爆炸也无法毁坏蓝色材料制成的物体,但要埋设炸药,他必须沿着悬崖走出很远,以免爆炸危及德里奥部落正在使用的建筑物。

爆炸总是充满危险;筑路工人中有好多都死于爆炸事故中,不是被提前爆炸的成堆炸药炸得粉碎,就是被炸碎的岩石埋在底下。事实上,筑路工人身上经常能看到正在重新生长的一只或两只手,细小的手掌上伸出几根短粗的黄色手指。

戴尔帕拉丝是小队中的爆破专家。她把黑色粉末倒入六个纸做的漏斗中,每个漏斗顶部伸出一根双股导火索,然后把漏斗塞入书签层下方的岩石裂缝中。戴尔帕拉丝的手仍然是她与生俱来的那一双,上头没有成年人再生身体部位时常有的杂色或是斑点。这激发了大家的信心,但是随风飘荡的体味表明了所有人是多么的紧张。

七个小队成员中的六个得负责点火。托雷卡当然是其中之一。命令其他人去做一件他自己也不愿意做的事,这样可不好。

从他所在的位置沿着悬崖再往上一百三十步左右,便是另外两个点火者。还有三个隐藏在岩石中。顺利点火只有一种方法:大声倒数。

“五。”戴尔帕拉丝大声喊道。

托雷卡在身上摸索着火柴。

“四。”

他在石头上擦了一下火柴,没能点着。

“三。”

他又试了一下,这次火柴“嗤”的一声着了。

“二。”

风比他想像中的大,把火柴给吹灭了。他急忙取出另一根——

“一。”

在石头上摩擦,用手护住火苗,然后——

“零。”

——点着了导火索,导火索开始燃烧,发出刺鼻的味道。他在原地看着导火索燃烧,直到确定火苗不会被风吹灭,这才开始以最快速度沿着陡峭的岩石表面攀爬而下,岩石表面没有着力点,只能依靠攀爬绳提供借力处。刚下到地面,他就开始狂奔,头埋向地面,肥厚的尾巴在身后飞扬,背部与地面保持平行。在他左侧,另外两人正以同样的方式竭力飞奔。他右侧还有三个人。托雷卡在脑子里数着数,导火索还要燃烧长十下心跳的时间。

戴尔帕拉丝这次用了很多的黑火药,他们必须跑得尽可能远——

托雷卡被绊倒了,脚爪陷进地面的一条小裂缝中,身体重重地摔在坚硬龟裂的地面上,肋骨被狠狠压了一下。

他头晕眼花地想爬起来,随后意识到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朝旁边滚了滚,侧躺在地。戴尔帕拉丝是惟一落在他身后的人,和他之间的距离只有一两个身长。她脸上充满关切。

火药点着了,像雷声,所有漏斗几乎同时爆炸,但还不是完全同步。悬崖的表面似乎整个碎了,像一个蛋壳。随后,整个场景似乎暂停了半下心跳的时间,接着,接着,接着——

成千上万片灰色页岩滚动着坠落下来,西面的天空升腾起一大片硝烟,天空中下起了碎石雨,尽管站得这么远,还是能感觉到——

翼指被吓得飞在空中——

使托雷卡震惊的是,一群以前没见过的野生奔跑兽惊慌地逃离悬崖底部。

托雷卡抖了抖身上的泥土,站了起来。戴尔帕拉丝傻乎乎地张着嘴,举着双手,她的吃饭家伙仍然完好无损。

硝烟扩散开来,波及的范围大得难以想像,空气中充满了黑火药的味道。硝烟最终散去时,托雷卡的嘴巴一下子张大了。

悬崖底部一半堆满了碎石。从悬崖表面剩余的部分中伸出一个巨大的圆形构造,大小和一幢大建筑物差不多,完全由那种不可思议的蓝色材料制成。

第三十七章

首都

来到外面大街上之后,阿夫塞看不到人群,但他知道人群就在那儿。他能闻到他们,闻到每个经过身边的人发出的味道。有多少人?他不知道。好几百个,也可能是好几千个。体味也不是人们通常散发的味道。他已经习惯于闻到发情期妇女散发的香气,或一个即将要产卵的妇女的体味,或一个渴望性或狩猎的人散发的渴求的味道,或是一个饱餐一顿的人所散发的不可能闻错的慵懒气味。

但是,现在这些体味与它们显然不同。

恐惧。

幽闭恐怖症。

一种落入陷阱的感觉。

这些化学波浪冲刷着他。他——哪怕是他,学者中的学者,皇宫中最富有智慧的人——也无法抵御这些化学作用的影响。

指尖传来阵阵麻刺感,他的爪尖在鞘中痒得令人受不了,拼命想暴露在日光下。周围的人是否有同样的自制力,将爪子藏在鞘中?他不知道。

每前进一步,他都能感到自己的腹部在朝前倾,仿佛要进入地盘挑战的水平姿势。他一次又一次站直身体,倾斜却一次比一次更厉害。

喉部的肌肉收缩,下意识中绷得紧紧的。喉部的赘肉仿佛也在告诉他准备好了,随时都能膨胀成一个巨大的红宝石球。

脑海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想动用全身的肌肉,终于,最后的阶段来临了——如果他有眼睛的话,它们会发疯般左右窥探、侦察别人的动静。

他知道他应该离开这儿,离开拥挤的街道,回到乡间,或许应该到石柱区去。在那儿,水面上吹来的阵阵微风能给他带来新鲜空气,空气中没有体味,没有紧张情绪。

脚爪在石头路面上敲击着,声音像一场冰雹:连续不断的“啪跶啪跶”声,朝着他倾泻而来。有多少只脚?有多少个昆特格利欧?多大的一个人群?

他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让自己想想那些能让人放松的事。他想到了星星,美丽的星星……他愿意用一生时间来研究它们,直到他失去了双眼。阿夫塞摇摇头,清醒一下头脑。想想别的。他想到了迪博,他的老朋友,他最有力的支持者……但正是他下令让自己变成了瞎子。不。他想到了娜娃托,可爱的娜娃托,发明了望远器的伟大发明家,还有他们结合在一起的那个美妙时刻,致使孩子们降生的那个神圣的夜晚,加尔普克和哈尔丹、克尔布和托雷卡、德罗图德、亚布尔和戴纳克司,还有小黑尔巴克,他小时候就得病死了。美妙的孩子们,伟大的孩子们,这么多孩子,到处都是孩子,脚底下——

有人踩到他脚上——

够了——

阿夫塞再次发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改变,感觉本能涌起,慢慢侵蚀了他。

他转过身。转身时,他的躯干前倾,尾巴抬了起来,身体在上下跳动,一上一下,挑战已经降临,“达加蒙特”控制了他。

年轻的时候,人们称他为“那个人”,五个猎手祖先之后出现的最伟大的猎人。即使瞎了,即使在疯狂之中,即使到了中年,他的动作仍然精确无比,仍然能把握最恰当的时机。他能听到身边最近的那个人的呼吸,急促的吸气声,似乎那个人也在竭力控制着自己。阿夫塞立刻感觉出那是个男性。体味是无法伪装的。

“阿夫塞。”那个人说道,竭力使自己听起来显得很平静,但语气中仍旧隐含着恐惧。他认识这个人。帕德—奥罗,是……是……阿夫塞的思维渐渐模糊,他的智力正在减退……是爱兹图勒尔省省长罗德罗克斯的助手。

受够了。

阿夫塞向前扑去,双臂一合。左手碰到了对手的一侧肩膀,就在左手下面一点。右手下触到了他的腰部。说明奥罗自己的躯干也已经与地面平行,摆出了挑战的姿势。他的头部肯定位于——

阿夫塞感到自己的皮肤遭到撕扯,奥罗的爪子撕裂了他的上臂。没什么,疼痛不要紧,要紧的是一击必杀——

只要他与奥罗的身体保持部分接触,只要他能感觉到他的某一截肢体或躯干的某一部位,他就能知道对方身体上的薄弱环节在哪儿。

他是“那个人”。

阿夫塞的躯体压得很低,向前冲去,他低下头,嘴巴大张。

颈骨的破碎声。

牙齿从牙龈上断裂的声音。

还有鲜血的滋味,一股股热流。

奥罗死时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尖叫。他的尸体就这么摔落在石头路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随后,阿夫塞感到又有手碰到了他的后背。他转过身。

疯狂开始了。

第三十八章

弗拉图勒尔省

托雷卡本以为最多能再发现几个那种人造物体,从来没敢想像这么大的发现。目前还看不出这个大构造是什么,它仍然半埋在悬崖里。它的体积相当大,足以充当一座建筑物,或是一座神庙,甚至可以当成巨大的航船。现在能看到的只是它的某些特征:表面呈冷冷的蓝色,和托雷卡以前发现的那个小物体的颜色一样。不顾黑火药那刺鼻的味道,托雷卡走近了它,小队中其他成员跟在他身后。

这个构造完全超出了托雷卡的知识范围,他盯着它看个不停,想看透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与他以前看到的任何东西都大不一样。假设埋在悬崖里的那部分与暴露在外面的那部分形状一致,那么这东西大致呈卵圆形,表面有些地方呈波纹状,另一些地方则是一条条凹槽。

站在岩石的表面很危险,那么多岩石碎块被震松了。但他等不及了。

整个下午剩余的时间内,托雷卡和他的队员一直在四处攀爬,检查着那个巨大蓝色结构的外表。无法将这个巨大的物体——大概有三十步那么高——与某一个特定岩层联系起来,但它与托雷卡以前发现的六指小装置是用同一种材料制成的,而那个小装置是从书签层的紧下方挖掘出来的,因此这个大构造应该同样来自那个年代。

终于,一个队员发出一声叫喊:“快过来!”

声音在悬崖表面来回反射,混合着波涛拍打在岸上的声音,让人很难听清。经过一番努力,托雷卡终于发现了声音的源头。戴尔帕拉丝正疯狂地打着手势。她正站在那个构造的可见部分旁边,那地方的蓝色材料伸出悬崖表面。托雷卡急忙穿过乱石,前去与她会合,由于太过着急,差点被石头绊倒。

她正指着蓝色物体上镶嵌的一块矩形板子。板子的高度是宽度的两倍——也可能宽度是高度的两倍:没人知道这东西究竟哪个方向才算直立。一长条显眼的、雕刻而成的几何图案穿过板子的短边,图案下方有一个矩形凹陷,或许以前那地方放着个说明牌之类的东西。“这是一扇门。”戴尔帕拉丝说道。

托雷卡异常兴奋。看上去的确像一扇门。但他的狂喜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铰链在哪儿?”

“我想它是个滑门。”戴尔帕拉丝说道。这种类型的门在柜子上很常见:两扇滑行的面板,交错着遮住整个开口,或者同时滑向一个方向,将柜子内部的一半暴露在外。

“或许吧,”托雷卡说道,“但我们怎么才能滑开它?门上没有把手。”

戴尔帕拉丝的脸也沉了下来。“嗯……的确是个问题。”

“无法炸开这种材料。”托雷卡说道。他用手指尖敲击着坚硬的蓝色表面,如此结实,如此不近人情……

有动静。

敲击着门板中央的矩形凹陷时,凹陷似乎往里缩了一点点,只有那么一点点。凹陷背后是空的。仔细观察之后,他们发现矩形凹陷并没有融合在门的材料中,而是被钉在门的表面。凹陷实际上从中间分割成了两个相等的部分,由一种夹子锁住。托雷卡从前发现的那个东西上,两个奇怪半球也是由这种小小的、聪明的夹子别在一起。

“帮帮我。”托雷卡说道。

戴尔帕拉丝站在那儿,不知应该做什么。

“过来,”托雷卡急乎乎地叫起来,“帮我打开这扇门。”

“那儿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不下两个人……”她说道。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别管这个了。只要一小会儿就行。过来。”

她仍然愣在那儿。

“过来!快点。结束之后你马上可以去打猎.我这儿现在需要你的一双手。”她终于靠近了。“谢谢。”托雷卡道,“现在,把你的爪子插在这个地方,还有那儿。不,像我这样。好的,现在使劲拉。”

“没用,托雷卡。”

“继续用力,拉!”

“卡住了——”

“拉!”

“我的爪子都快扯断了——”

就在这时,矩形凹陷向外跳了起来,门板上出现了一个矩形的洞。洞里充满锈蚀的金属碎屑。从颜色判断,其中至少一部分碎屑的材料是铁或是某种铁合金。

“这是一把锁吗?”戴尔帕拉丝道。

“不管是什么,”托雷卡说道,“已经锈蚀了。或许是某种拉门把手。”

托雷卡用手指抓住矩形洞的边缘,在岩壁上倚好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向左拉。什么动静也没有。

“或许是向另一个方向滑开的。”戴尔帕拉丝道。

托雷卡又试着往右拉。“我认为——”

“门没有动。”戴尔帕拉丝说道。

“我感到它动了一下,”托雷卡说道,“滑开了,只动了一点点,但它的确动了。”

矩形洞内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不下两双手。托雷卡往旁边让了让,戴尔帕拉丝上来用力拉了拉。“可能吧,”她怀疑地说,“可能真的动了。”

托雷卡凑近门板,察看着这小小把手后隐藏着的金属装置的残留物。“门可能是被金属装置卡住了。让格里波罗到这儿来。”

格里波罗是勘探队中最年长的成员,因此也是体型最大、力量最足的。一会儿之后,戴尔帕拉丝带着她回来了。

“它被卡住了,”托雷卡说道,“凭你的力气,或许……”

格里波罗的体型几乎是托雷卡的两倍,她弯下腰,检查着矩形洞内的构造。洞的边缘很浅——用这种奇异的材料制造东西,没必要做得很厚。“如果用尽全身力气拉它,我的爪子肯定会滑出来。”她说道。她从地质饰带的某个口袋中取出一条测量用带子,量了量洞的深度和边缘的倾斜度。随后,没说一句话,她转身便走。

“你去哪儿?”托雷卡问。

“我一会儿就回来。”老家伙说道。

大约过了半个分天之后,她回来了,随身带来了一个木块,一看就是匆忙制作的。格里波罗把木块安置在矩形洞中,为她自己创造了一个便于抓握的把手。随后示意托雷卡和戴尔帕拉丝后退,给她留出足够的空间。然后,格里波罗站稳马步,用尽全身力气拉拽那个把手。门真的往旁边滑开了一点。她再次用力,托雷卡能听到一阵金属发出的呻吟声。再拉一次,这回发出了响亮的碎裂声。托雷卡还以为格里波罗折断了胳膊,但声音来自那个构造的内部。门板缓慢地朝旁边滑去,终于,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等待之后,门板的左后方露出了一小片黑暗。托雷卡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格里波罗又使劲拉了一次。现在,门后边露出了大约巴掌宽的一片黑暗区域。格里波罗精疲力竭地倒下了。“只能让其他人接着干了。”她说。

托雷卡听从了她的建议。门的长边现在已经完全露出来了,他可以叫上六个身强体壮的昆特格利欧到这儿一起拉。地盘争斗本能在这么拥挤的地方会变得十分高涨,但个人的愤怒会被手头的体力活儿排解掉一部分。

门移动了。速度不是很快,开口也不是很大,但它的确在一点点移动,但最后,它又卡住了。这回无论他们怎么用力,门再也无法移动了。现在,门大概被打开了一半,对于像托雷卡这般年纪的昆特格利欧来说足够了,或许那些大上几个千日的昆特格利欧也能挤进去,但格里波罗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

太阳已经落在悬崖顶部的下方——打开这扇门几乎花费了他们整个下午。托雷卡设法从门边挤入黑暗空间内,挤的过程中尾巴弄得阵阵疼痛。门后屋内的地板有点倾斜,但在它上头站稳不成问题。

“怎么样?”戴尔帕拉丝问道。

“里头很黑,”托雷卡说道,声音在屋子内回荡,“我什么都看不到。能给我拿盏灯来吗?”

一小会儿之后,一盏点燃的油灯塞了进来。戴尔帕拉丝伸长脖子,朝半开的门里面窥探。“怎么样?怎么样?”

托雷卡的声音再次回荡在屋内,听上去充满失望。“是间空屋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就是间空屋子。屋子内大概可以站两个人,如果相互之间能靠得非常近的话。”

“没有别的门吗?没有走廊?”

“没有,除了墙壁上有一些格子形的图案之外,”托雷卡说道,“它就是间小屋子。可能是个壁柜或储物箱。”

“没有人,”格里波罗低沉地说,“会把壁柜放在建筑外部。”

托雷卡静了一会儿,随后道:“你说得对,格里波罗!远端的那堵墙根本不是墙;是扇滑门,和第一扇一样的滑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说,“不知为什么有人会把两扇门安得这么近。这门的中央同样也有一个矩形门牌,只不过这个门牌上涂了一层橘黄色的材料,还有些粗大的记号。门牌比外头那个要小,夹子也都扣在一起。我想我自己就能把它们松开。我试试看——行了,松开了。哦,里头的金属构件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你想让我也进来吗?”戴尔帕拉丝问道。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问题。里面没有足够的空间让两人遵守地盘规则。戴尔帕拉趁肯定兴奋到了极点。

“不用,没问题。结构很简单,真的,只是个类似人造把手的东西。我正在打开它。”

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刮擦声,随后涌出一股奇怪的霉味。

“它是个——”

托雷卡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油灯也熄灭了。

“托雷卡!托雷卡!”

托雷卡重重地砸在墙上。

第三十九章

首都

只有少数几种办法能平息达加蒙特。第一种很简单:任其发展,但这种办法意味着昆特格利欧的大量死亡。第二种是恐吓那些已经发狂的人,恐惧能激发起他们体内的其他本能。十六个千日前,正是地震引发的恐惧终结了发生在首都中央广场的大混战。第三种方法,有时能奏效,有时却不太灵光,就是将个人的杀戮欲望转化为集体协作的狩猎行动。

达加蒙特的传播像风一般迅速,体味将昆特格利欧一个接一个点燃。在此之前,迪博就曾下令他的皇家工作人员做好准备,应付人口急剧增加后必将引发的暴乱。但是现在的问题是,任何一个参与此项计划的人都无法保持头脑清醒,将这个计划付诸实施。

鲍尔—坎杜尔已经经历过一次达加蒙特大爆发:在很多个千日以前,皇家势力与鲁巴尔教派拥护者爆发了一场冲突。当时坎杜尔就在中央广场,和现在一样,充当阿夫塞的助手。坎杜尔觉察到了眼下这场爆发的迹象,并强忍不适,填了满满一肚子食物。进食之后的迟钝期不仅能抑制狩猎冲动,也能使一个人变得不那么暴躁,不那么具有地盘欲望。他不知道阿夫塞在什么地方。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去寻找这位大学者,但他意识到,靠近暴徒将是个致命错误——死的不是他本人,就是那些他碰到的人:吃饱肚子所带来的欣慰只能对付一定程度的外部刺激。他跑向家畜围栏,步伐极大——娜娃托叫他卡德利不是没有理由的。他很快便跑过了多个街区。

围栏位于首都南部,与商业区相邻,与任何居住区都隔得很远。围栏里圈养着一小群铲嘴。铲嘴很多时候都是四足着地,但如果受到刺激,它们也能直立起来,甚至单靠后腿走上一段距离。它们脸上长着许多小突起,脸部宽宽的、平平的,正是这个特征,它才有了这个名字。几乎所有种类的铲嘴的头颅顶部,都长着一个显眼的中空骨质冠。

围栏里饲养着许多种类的铲嘴,它们四处漫步,啃着围栏四周树枝上结着的坚硬松果,咀嚼着地面上的嫩草,或者只是在紫色的天空下晒太阳。

整个围栏由石壁围成,一扇宽阔的铁门牢牢地锁住围栏。坎杜尔打开门闩,肩膀扛着锈迹斑斑的门板,用力顶开大门。门在他的饰带上留下了一层薄薄的橘黄色粉末。

铲嘴对眼前的这一切丝毫不感兴趣。坎杜尔冲着它们大声叫嚷:“快点!快点!”但铲嘴把空气压入它们的头冠,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相比之下,坎杜尔的叫声再大也大不到哪儿去,无法引起它们的兴趣。

成为阿夫塞的助手之前,坎杜尔是个屠夫。事实上,被派往皇宫旁的小型皇家围栏工作之前,他就在这个围栏内当学徒。他走进围栏,双掌拢在鼻口周围以限制空气的流动,随后吹了两声口哨,同时用他的长腿重重地跺着地面。

牲畜们仍然没有反应。

坎杜尔匆匆走进围栏深处,接近一只长着半圆形头冠的铲嘴。那家伙四足着地,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它的体长大概是坎杜尔身高的三倍,身上是一张粗糙的皮子,皮子上到处是一丛从圆锥形的小突起。坎杜尔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打了一下它的屁股。牲口没动,但扭过它柔软的脖子,看了看站在侧面的坎杜尔。

“快点!”坎杜尔说道,“门开了,快跑!”

他又打了一下它的臀部。铲嘴吸了一口气,肚子胀得大大的,随后张开那张大嘴。坎杜尔被一阵集雷声、岩壁崩塌声和浪头拍打船体声三种声音于一体的吼声击中了。他往后退了几步,手捂住耳孔。附近还有一只铲嘴,这一只的后脑上支棱着一个管状头冠.它也从草地上抬起头来看着坎杜尔。

他受的训练就是如何对付动物,但今天是个大热天,小小的白色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地面上。这只野兽似乎对服从坎杜尔的命令完全没有兴趣,但另一只或许……

坎杜尔急忙走到长着管状头冠的铲嘴旁,朝它的腰部狠狠拍了一下。这只铲嘴半转过身子,脸冲着敞开的大门。

突然间,坎杜尔意识到它根本看不到那扇大门,这头牲口的眼睛长在脸的两侧。坎杜尔挥舞双手,向左面走去,铲嘴的脑袋跟随着他,长长的管状头冠在空中划出“嗖”的一声。

终于,愚蠢的动物看到了敞开的大门。这头铲嘴至少还有逃走的念头,它开始朝着大门缓步前进。时间紧迫,坎杜尔无法忍受这么休闲的步伐。他朝着那生物大喊大叫,不断地抽打着它的腰部。铲嘴终于开始飞奔,过了一阵子,它发出一声不同的、比刚才那只铲嘴更低沉、更洪亮的叫声。

另一只铲嘴倚着两条后腿站直身子,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随后,几乎是同时,它又转换成四脚着地的姿势,开始追赶那只管状头冠。很快,又有两只铲嘴加入了行列,每只都发出洪亮的叫声。紧接着,三只成年兽和一只幼兽也开始朝着大门跑去。

坎杜尔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大麻烦。

铲嘴群受惊了,一团团尘土卷到空中。

这或多或少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但他没想到会发生得这么猛烈。它们会像践踏一丛灌木那样把他踩得稀巴烂。他迅速做出反应,大大的步伐再次帮了他的大忙。随着一连串娴熟的动作,他拉扯着自己跃上他刚才接近的那只半圆头冠铲嘴的后背。那生物似乎被吓了一跳,但坎杜尔很快把手放在它脖子旁边,利用传统的牧人手法使它平静下来。即使满耳都是蹄子踏地的声音,坎杜尔还是能听到胯下的铲嘴每次呼吸时发出的轻微的呼啸声,这声音是空气在它的头冠中蜿蜒前进而造成的。他用脚踢了踢铲嘴,小心地不让自己脚后跟上的骨质突起刺穿它的皮。终于,这头铲嘴被控制着行动起来,向着大门飞奔。坎杜尔牢牢抱住它脖子的底部。

乘骑铲嘴很是颠簸,坎杜尔的整个胃都快翻过来了。很快,他和他的临时坐骑冲出围栏,朝着首都大街飞驰而去。

好一派混乱的场面。昆特格利欧们在大喊大叫,来回奔跑,尾巴飞扬。那儿,两个女性正进行着一场生死搏斗,鼻口上沾满红艳艳的鲜血。坎杜尔右方躺着一具男性尸体,脖子上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伤口处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周围的土地。在前头,一个少年,离他第一次狩猎的日子还有很多个千日,跃上一个挂着商人饰带的老家伙的后背,撞击时的冲击力使两个人同时摔倒在地。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尖叫,动物的悲号,铲嘴惊跑时蹄子踏地的巨响。坎杜尔的前方有五到六只铲嘴,他的后面还有十几只。

“卡拉哈齐!”坎杜尔用尽全身力气叫道,一次又一次,竭力让自己的声音能被别人听到,“卡拉哈齐!卡拉哈齐!”这是古代的传统习俗,是一种召唤大家参与狩猎的呼喊。他胯下的动物仿佛听懂了这个词的意思,跳了一下,想把他摔下去。坎杜尔双手抚摸着那头动物,它的背停止了上下拱动。

铲嘴蹄子砸在地上发出的隆隆声,再加上它们那震耳欲聋的叫声,足以分开一些正在血战的昆特格利欧。他经过的一家小店前方,一个家伙把正与他格斗的女性推到一旁,抬起头来。坎杜尔转脸看着他,用恳求的语气向他大喊道:“卡拉哈齐!”

一开始,那家伙看上去有点犹豫不决,但随后马上朝着离他最近的一头铲嘴追赶过去。那是一头比较少见的铲嘴,长着一个如同两轮新月的头冠。他跳上了铲嘴的背部,大嘴一张,咬下了一大块肉。

与他格斗的那个女性紧紧追赶着他,仿佛要将他撕成两半,但她在最后一刻控制住了自己,改变了进攻路线,也朝着一头铲嘴扑了过去,在它肥美的臀部狠狠啃了一口。

坎杜尔被铲嘴带着继续沿街道前进,嘴里不断呼喊着狩猎口号。在他前方,位于大路正中央,有一个绿色手臂、腿和尾巴缠绕在一起的大球,或许有六七个昆特格利欧正进行着一场殊死搏斗。

坎杜尔用脚猛地戳了一下胯下铲嘴的侧面,这次他露出了脚爪,故意刺穿了铲嘴皮。管状头冠挤出一声痛苦的号叫,像一场风暴中的所有雷声同时集中在一次闪电之后,巨大的声响划破长空。由肢体构成的球中露出了脑袋,脑袋上到处都是血迹。

“卡拉哈齐!”坎杜尔叫喊道。

三个昆特格利欧从那个球中挣脱出来,剩余的几个要么死了,要么快死了,要么晕过去了,总之没能及时让开,被受惊的兽群踏成了肉酱。及时避开的人跑到路边,藏身在门廊内,等着铲嘴群的先头部队冲过他们身边。坎杜尔使劲扭过头,看到他们中的两个也跳上了铲嘴背,第三个,一位男性,显然伤势比坎杜尔估计的严重得多,慢慢地倒在石头路面上,剩余的大群铲嘴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坎杜尔继续驰向城市中央,一路让疯狂的昆特格利欧从自相残杀转向猎杀铲嘴。他的成功率大概有四分之三。对于剩下的四分之一,他实在找不出任何解救的方法。

突然间,街道尽头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上到处是死去的或垂死的昆特格利欧血迹斑斑的身体。

广场对面又冲过来一群铲嘴。昆特格利欧们正在攻击它们,将怒火发泄在猎杀上。他们开始了联合狩猎。

怎么回事?另外那批铲嘴是哪儿来的?

紧接着,坎杜尔明白了。迪博,国王陛下本人,骑在一头表面间杂着橘色和蓝色条纹的铲嘴背上。这是一头从阿杰图勒尔省进口的野兽,平时被圈养在皇家私人围栏中。不争强好胜,甚至有点过分温顺的迪博,被认为是他母亲的孩子中最没用的迪博,显然对弥漫在城市各角落的体味有免疫力。正是迪博,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来平息他的人民所面临的疯狂。

坎杜尔对国王敬了个礼,迪博向他挥挥手。潮水退却了,疯狂减轻了,人民释放了他们的杀戮欲望。铲嘴倒在石头路面上,昆特格利欧们在一起共享美餐,情绪已经从暴戾转向了吃饱肚子之后的迟钝。

死了很多人,但多数人活了下来——只是这一次。坎杜尔知道,他们只是争取到了一次缓刑。

下一次,他们或许不会这么幸运了。

第四十一章

一个昆特格利欧的日记

两个死了,还剩下四个。

或许上次见到托雷卡时就应该趁机干掉他。我相信,还要过很长时间,他才会再次来到首都。长期漂泊在外,这个事实使得他的出现还能忍受……在一定程度上。距离使我的心肠变软了。

对我来说,这次群体的达加蒙特是一次宣泄,我相信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如此。也许,我在干掉第三个以前会等上一段时间。

也许不会。

首都

群体“达加蒙特”结束之后,坎杜尔四处搜寻着阿夫塞。最后终于找到了:他躲在一所房子旁的小巷子里,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他看上去精疲力竭,浑身都是鲜血和瘀青,好在伤得并不重。

他们在石柱区待了三天,恢复身体,等待现在已经成为省内头号大忙人的盖索尔收拾大街上散落的尸体。

最后,阿夫塞和坎杜尔回到了城市,继续他们手头未完的使命。

“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坎杜尔说道。他们整个下午都在走路,从首都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街上仍旧一片混乱,石头路面和土坯墙上还沾着斑斑血迹,大街上飘动着被风吹得四处飘荡的枝条和被遗弃的饰带。这地方是个小广场,矗立着一座星相家塔科—萨理德的大理石雕像,暴乱之后仍然挺立着。坎杜尔帮助阿夫塞在长凳上找了个可以坐下的地方,让他坐在雕像的阴影里。

“没有迹象表明血祭司麦里登仍然在首都。”坎杜尔说着,坐在了另一条长凳上,“迪—迪博的卫兵搜查了所有地方。”

阿夫塞点点头。“我一直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对麦里登来说,潜逃是最好的选择。如果留在这儿,他就是个傻子。”

“说得对。”

“还有,罗德罗克斯说不是他干的时候没有撒谎。”

“我一生中从没听到那么恶毒的漫骂,”阿夫塞道,“他觉得问他这个问题都是对他的极大侮辱。”

“但他没有杀人。”

“是的。”

“很难想像迪—迪博的其他兄弟姐妹会有什么谋杀动机,”坎杜尔说道,“即便如此,我们还是问了代普洛德和斯班瑞斯。只有他们两个在谋杀发生之前到了首都,但他们俩谁都没干。”

“没错,不是他们干的。”

“所以,国王家族的所有成员都排除了嫌疑。”

“是的。”

“但你的家族成员还没有。”

阿夫塞的尾巴左右摇摆。“没有。”

“第一次谋杀发生时,托雷卡正在去南极的航行途中。”坎杜尔说道。

阿夫塞点了点头。“这个问题不必问他了,真让我松了一口气。”

“你的女儿戴纳克司虽说来自楚图勒尔省,也就是出产镜子的地方,但我们问她时,她的回答是诚实的。”

“是的。”

“克尔布和猎队队长加尔普克也给了我们诚实的回答。他们都是清白的。”坎杜尔说道,举起一只手,数着手指头。

“一个排除过程。”阿夫塞说道。

“是的,”坎杜尔说道,“一个个清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和谋杀犯做的是同一类事。”说出这句话时,他没有磕牙。

“我很讨厌向我认识的人提出这种问题。”阿夫塞说道。

“他们会原谅你的。”

“可能吧。”

“现在,谁是谋杀犯已经很清楚了。”坎杜尔道。

阿夫塞接口道:“是的,几乎没什么疑问了。但直到我面对他以前,我都会假设他是无辜的。”

“听你的。”坎杜尔停顿了一会儿,“你伤心吗?”

“为什么伤心?失去了两个孩子?或是有可能还要失去第三个?是的,这两种情况都让我伤心。”

“我从来不了解拥有家庭是什么感受。”坎杜尔说道。

“不同的人显然有不同的感受。”

坎杜尔点点头。“显然是的。”

他们安静了一阵子,坎杜尔知道阿夫塞正在调整自己,为无法逃避的场面做好准备。终于,阿夫塞说道:“走吧。”

“去见他吗?”

“再等等。我们先得去我在皇宫的办公室,那儿有些东西我用得着。而且,我认为我们还需要一队护卫。”

他们站起身,朝太阳落山的方向走去。

弗拉图勒尔省

他们终于发现,他们正在探察的这部分根本不是这艘船的主体。悬崖表面炸开之后,只有一小部分船体暴露在外,大部分仍然埋在岩层之中。要想到船的其他部位去,他们还得穿过另外几个两头有门的小房间。

所有人都远远地站在托雷卡身后。托雷卡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第二扇门。但这一次,从里头冲出来的气体——不知道在里头闷了多长时间——没有呛着他们,尽管气体中也带着一股发霉的味道。托雷卡走了进去,发现了一条有十个老昆特格利欧加起来那么高的走廊。走廊很深,看上去得花一个分天才能走到尽头。

沿着走廊两侧堆放着很多长方形的柜子,有此柜子挺大,有些却很小。柜子被紧密地堆放在一起,看上去像一片方格被面。每个方格覆盖的范围各不相同,但都紧密地排列在一起,尽量避免空间浪费。每个柜子的前端都由玻璃密封着——也可能是那种盖住发光管的奇怪的半透明物质。

柜子里头——

里头都是动物。

全都死了。有些已经腐烂成了一堆灰尘,有些只剩下了一撮骨头,还有些连皮肤都完好地保存着。

托雷卡能认出其中的一部分——只能说大致认出。乌龟、蜥蜴、蛇等,看上去和他认识的现代动物一样,或者说十分接近。但其他的,怎么说呢,却不太对头。最大的几个柜子中,其中一个内装着一头铲嘴。柜子内的铲嘴侧躺着,它的头冠和托雷卡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前半部分很大,如刀锋般锐利,而后半部分小小的,钉子般向后戳着。

还有这里面,一头角面长着下弯的角,像是根融化的蜡烛。托雷卡从未听说过角能长成这样。

再看这儿,是另一头角面的遗骨,脖子上只有褶皱的轮廓线,轮廓线内是平整的皮肤。

看看这头甲壳背。像这样的甲壳背只有在年代最老的岩层中才能找到,让他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靠在尾巴上。

但是,这地方最多的却是各种各样鸟的样本。

鸟!

人们只在化石中才找到过它,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事实上,托雷卡盯着眼前这些颜色鲜艳的物种,过了很久才终于明白了它们是什么。托雷卡见过的最好的化石也只展示了它们损毁的外表,但眼前这些鸟身上却披着如同紧密摆放在一起的蕨类植物的叶子一样的东西。

有些鸟长着长长的、满是牙齿的喙,像有些种类的翼指。有些鸟的喙呈扁平状,里头一颗牙齿也没有。还有些鸟长着圆圆的身子,宽阔扁平的脸,像铲嘴的脸。

但它们都是鸟。

今天的世界从未见过它们。

鸟。

终于,瓦博—巴布诺回到了弗拉图勒尔省的地质勘探队。她乘船来的,当然,所乘的那条船没有戴西特尔那么大,也没有戴西特尔出名。托雷卡下令将鸟的样本装上那条船,给远在首都的娜娃托送去。

托雷卡找到机会靠近巴布诺,闻到了她的体味。他知道已经结束了,她的交配期过了。如果没有意外,她在未来的一年之内——未来的十八个千日,她生命的又一个四分之一——不会出现类似的渴求。

“欢迎回来。”托雷卡悲喜交加。

巴布诺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

“感觉怎么样?”他问道。

“好多了。”她说道,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又说了一遍,“好多了。”

托雷卡点点头。“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他想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伸出手——

巴布诺做了个不可思议的动作。她朝他迈出几步,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而且——可以看出她下了很大的决心——她举起了左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谢谢,”她说道,友好地捏了捏他的手臂,“真的非常谢谢你。”

托雷卡的心一下子飞了起来。“很高兴你又回来了,我的朋友。”他说。

她在那儿站了五次心跳的时间,随后向后退了三步。

托雷卡微笑着。

第四十二章

首都

房间里很暗。挂在半开着的窗户里面那幅皮质窗帘在凉爽微风的轻抚下起伏不已,像翼指不断扇动的翅膀。今晚是个奇数夜,大多数成年人都睡了,但阿夫塞总是置身于主流生活之外。

门的铰链上了很多油,阿夫塞的进入没有吵醒屋子里正在睡梦中的主人。他只来过这儿一两次,但还能清楚地记得屋内的陈设和布局,没什么困难就穿过起居室,来到卧室。进入卧室时,他把他的皮质提包挂在敞开的门上。

阿夫塞知道,主人躺着的那部分地板旁边有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搁着一个烛台。他能听到屋子主人张着嘴呼吸的声音。阿夫塞弯下腰,抚摸了一阵子之后,找到了烛台,把它拿了起来。

然后,他穿过屋子,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小板凳,抬起腿和尾巴,舒舒服服地坐了上去。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不高,但语气很坚定。“德罗图德。”

没人应声。阿夫塞又试了一次。“德罗图德。”

这回他听到了身体在地板上翻动的声音,随后是一阵急促的吸气声。显然德罗图德突然醒了过来,并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

“谁?”德罗图德说道,声音又粗又干。只听德罗图德从地板上爬了起来。

“是我,阿夫塞。”

他的声音突然充满了关怀。“阿夫塞?你没事吧?发生了什么事?”

“放松,我的儿子,放松。躺下,我只想和你谈谈。”

“几点了?”

“现在是半夜,第八分天。”

屋子里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我找不到我的蜡烛了。”德罗图德说道。

“在我手里。你并不需要它。躺下,和你的父亲谈谈。”

“出了什么事?”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

“你什么意思?”声音警觉起来。阿夫塞可以听出他仍然直立着。

“最近不太顺啊,不是吗,德罗图德?”

“我要蜡烛。”

“不需要,”阿夫塞轻声说道,“我们公公平平谈一次,大家都在黑暗中。跟我说说你的问题,儿子。”

“我没有问题。”

阿夫塞沉默着,等着看德罗图德是否会主动将对话进行下去。除了轻微的呼吸声,屋子里一片沉寂,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终于,德罗图德开口了。“你走吧。”

“我知道哈尔丹和亚布尔出事了。”

“他们的死让我们大家都很难过。”

“我知道是你杀死了他们,德罗图德。”

“你疯了,阿夫塞。”他稍稍提高音调,“我带你回家去吧。”

“你杀了他们。”

地板上传来脚爪的敲击声。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想着逃走。”阿夫塞说道,“鲍尔—坎杜尔和五个皇家卫兵等在你屋子的前门。”

脚爪声向相反方向移动。“当然还有几个皇家卫兵等在你的窗户底下。”阿夫塞静静地说,仿佛在随意谈论着天气。

“让我走。”

“不,你必须和我谈话。”

“我——我不想和你说话。”

“你没有选择。为什么要杀他们?”

“我什么都没承认。”

“我是个瞎子,德罗图德。我的证言没有效力,对我承认并不代表你认罪了,因为我无法知道你在说话时,鼻口有没有变色。”阿夫塞停顿了一会儿,好让德罗图德好好考虑他的话。随后,他又开口了。“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我没有杀他们。”

“你我都清楚是你杀了他们。一个学者永远不应该假设,德罗图德。我犯错误了——我假设我的孩子们都是无辜的,我错了。”

“错了。”德罗图德轻声重复道。

“你杀了你的姐妹哈尔丹和兄弟亚布尔。”

“你不知道有兄弟姐妹是一种什么感觉。”德罗图德说道。

“是的,我不知道,”阿夫塞说道,“告诉我。”

“就像你每天都得面对你自己一样,但实际上又不是你自己,是一群看上去像你、思维方式和你差不多、但又不完全一样的人。”

阿夫塞在黑暗中点了点头。“破碎的镜子。没错。我明白你为什么选择它当凶器了。”

“凶器?”

“用于谋杀的工具。”

“我没有杀人,阿夫塞。”

“我看不到你的鼻口,德罗图德,但其他人会问你同一个问题,他们能看到你鼻口的颜色。你愿意向我撒谎吗?”

“我没有——”

“你想向你的父亲撒谎吗?”

德罗图德安静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孩子中本该只有一个活下来。”

“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没有做错什么。”德罗图德说道。

“是吗?”阿夫塞说道。

“我——我只是把事情矫正到了正确的方向上。”

“你我没有权力评判谁死谁活。血祭司才有权选择。”

“但他们犯了错误。他们以为你是‘那个人’,鲁巴尔预言中的伟大猎手,所以让你的八个孩子都活了下来。其实你不是。”

“我不是。”

“你还不明白吗?”他语气中多了点祈求的意思。“他们犯了错误,我只是在改正这个错误。”

“所以必须杀了他们所有人?”

“错误必须改正。兄弟姐妹——他们是魔鬼,是你的影子,但却是一个扭曲的你。”

“你是那个惟一活下来的人?”

“如果他们没有先干掉我的话。”

“你说什么?”

“他们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戴纳克司和加尔普克,克尔布和托雷卡,哈尔丹和亚布尔。他们都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如果我没有挺身而出,他们中的某一个也会站出来。”

“不,不会的。”

“你不明白,阿夫塞。你没有兄弟姐妹。但看看迪博吧!看看他的兄弟姐妹是怎么对待他的。知道别处有个像你却又不完全一样的人,有个想法和你差不多的人,有个别人经常会误认作你的人,你成天都会精神紧张。”

“他们中有人做出过想杀你的举动吗?以任何方式威胁到你的生命吗?”

“当然没有。但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能从他们的脸上能看出来他们想要我死。我这是自卫!纯粹是自卫!”

“所以你准备只让你自己活下来?”

“不是。可能吧。我不知道。可能是托雷卡,或许我会让他成为那个活下来的人。他一直对我不错。或许我会杀了其他五个人,然后自杀。”他安静了几次心跳的时间,接着道,“可能吧。”

“你犯罪了,”阿夫塞说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这不是犯罪。”

“你必须接受司法审判。”

“在所有人中,你最不应该相信司法。你的眼睛是国王下令弄瞎的,这是司法审判吗?”

阿夫塞也沉默了一阵子。“不是。”

“我不会接受审判。”

“你必须去。你必须跟我走。”

“你无法阻挡我。”

阿夫塞的声音中隐藏着冷冷的刀锋。“不,我能,如果有必要的话,德罗图德。你到现在还活着,是因为十六个千日前,他们误认我为‘那个人’。我是现代最伟大的猎手。你无法从我身边逃走。”

“你是个瞎子。”

“我能听到你的呼吸,德罗图德。我能闻到你。我知道你站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事。在黑暗中,你根本没机会赢我。”

“你是个瞎子……”

“你没有机会……”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传来的风声。

“我不想伤害你,阿夫塞。”

“你已经伤害我了,你杀害了我的两个孩子。”

“他们必须死。”

“现在你必须面对你的行为带来的后果。”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他们会怎么对付我?”

“没有专门针对谋杀的法律,因此也没有相应的惩罚手段。但古代对除了达加蒙特之外夺人性命的行为制定了处罚措施。”一阵停顿之后,“我会向他们求情的。”阿夫塞终于说道。

“求情,”德罗图德重复道,“没有其他选择?”

“你说呢?”

“我可以自杀。”

“我会尽力阻止你。”

“如果你知道我要自杀的话。”

“是的,如果我知道。”

“但如果我悄悄地杀死了我自己,就在我们谈话期间……”

“我可能无法及时发觉。”

“一个人怎么才能安静地杀死自己呢?”

“毒药可能会比较有效。”

“我没有毒药。”

“是的,你当然没有。还有一件事,我的提包里有些文件,你可能会觉得它们挺有意思。我把包挂在门上,你看到了吗?”

“这里很黑。”

“用得着跟我说吗?”阿夫塞说道,但他并没有磕牙。

“是的,”德罗图德说道,“我看见了。”

“去拿出那些文件。”

脚爪在地板上移动的声音。“它们在哪个兜里?”

“在那个最大的兜里。哦,要小心。那里有致命的哈尔塔塔克液体。是用来清洗望远器的化合物。你母亲叫我给她带上点。它毒性非常强,你最好别碰到它。”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我找到了!”德罗图德说道。又是一阵沉默。随后,他接着道,“毒药上头有个标记,这么暗的环境中很难看清……一个水滴的形状,还有动物的轮廓,躺在水滴旁边。”

“那是化学家用来标示毒药的记号。”

“我不懂。”

“你懂的。”

“阿夫塞……”

“什么?”

“对不起。”

“是的。”

随后,屋里陷入永久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