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15

八点钟,库图佐夫骑马前赴米洛拉多维奇的第四纵队前面的普拉茨村,第四纵队必须接
替已经下山的普热贝舍夫斯基纵队和朗热隆纵队。他向前面的兵团官兵打招呼,发出前进的
命令,并且表明他本人试图统率这个纵队。他驰至普拉茨村之前,停止前进。总司令的许多
侍从中包括安德烈公爵,他站在总司令后面。安德烈公爵觉得自己既激动又兴奋,既稳重又
沉着。这是一个人在他期待已久的时刻来临时常有的一种感觉。他坚信今天正是他的土伦之
战的日子或者是阿尔科拉桥之战的日子。这事件是怎样发生的,他不知道,但是他坚信事件
是会发生的。他熟悉我军的地形和处境,就像我军之中的任何一人也同样熟悉这些情形。现
在显然用不着考虑应怎样实行他个人的战略计划,它已经被他遗忘了。安德烈公爵已经在领
会魏罗特尔的计划,他一面考虑那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还提出一些新见解,这是一些要求
他具备敏锐的理想力和坚毅的性格的见解。

在雾蒙蒙的左边的洼地上,传来了望不见的军队之间的互相射击声。安德烈公爵仿佛觉
得,有一场集中火力的战斗将在那里爆发,那里会遇到阻碍,“我将被派往某地,”他想
道,“我将要带着一个旅,或者一个师在那里举着战旗前进,摧毁我面前的一切障碍。”

安德烈公爵不能漠不关心地望着从他身旁走过的各营官兵的旗帜。他望着旗帜,心里总
是想着,这也许正是那面旗帜,我必须举着它走在我们部队的前头。

黎明前,夜里的雾霭在高地上只留下一层转化为露水的白霜,那雾霭还像乳白色的海洋
一般弥漫于谷地之中。左边的谷地里什么都看不清楚,我们的部队沿着下坡路走进谷地,从
那里传来一阵射击声。昏暗而清净的苍穹悬挂在高地的上方,右面是巨大的球状的太阳。远
前方,雾海的彼岸可以望见林木茂盛的山岗,敌军想必驻扎在这几座山岗上,不知道是什么
东西隐约可见。近卫军正向右边走进雾气腾腾的地方,那里传来马蹄声和车轮声,刺刀有时
分闪闪发光;在左边的村庄后面,许多一模一样的骑兵向附近驰来,又在雾海之中隐没了。
步兵在前前后后推进。总司令站在村口,让部队从他身边走过去。是日早晨,库图佐夫显得
疲惫不堪,有几分怒色。从他身旁走过的步兵没有接到命令就停止前进,显然不知是什么在
前面把它挡住了。

“请您干脆说一声,将部队排成几个营纵队,迂回到村庄后面去,”库图佐夫对那个驰
近的将军愤怒地说,“将军大人,阁下,您怎么不明白,当我们走去攻击敌人的时候,在村
庄的这条街上的狭窄的地方是不能拉开队伍的。”

“大人,我原来打算在村后排队。”将军答道。

库图佐夫愤怒地笑了起来。

“您要在敌人眼前展开纵队,这样做那太好了,那太好了!”

“大人,敌人还离得很远。根据进军部署……”

“进军部署,”库图佐夫气忿地喊道,“是谁说给您听的?

……给您什么命令,请您照办吧。”

“是的,遵命。”

“monchev”涅斯维茨基轻言细语地对安德烈公爵说,“levieuxestd’
unehumeurdechien.”①

一名奥国军官戴着一顶绿色羽饰宽边帽,穿着一套白色制服,骑马走到库图佐夫面前,
他代表皇帝向他提问:“第四纵队是不是已经参战了?”

库图佐夫不回答他,转过脸去,他的视线无意中落在他旁边站着的安德烈公爵身上。库
图佐夫看见博尔孔斯基,他那讥刺而凶狠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好像意识到,他的副官对发
生的事件没有什么过失。他不回答奥国副官的问话,却把脸转向博尔孔斯基,说道:

“Allezvoir,moncher,silatroisiemedivisionadepasselevil-lage.Dites-
luides’arreteretd’attendremesorBdres.”②

安德烈公爵刚刚走开,他就叫他停下来。

“Etdemandezlui,silestirailleurssontpostes,”他补充说,“Cequ’
ilsfontcequ’ilsfont!”③他自言自语地说,一直不回答奥地利人。

①法语:喂,亲爱的,老头子的情绪很不好。
②法语:我亲爱的,听我说,看看第三师是不是从村子里走过去了。吩咐它停止前进,
听候我的命令。
③法语:“您问问,是否已布置尖兵。他们在做什么事呀,在做什么事呀!”

安德烈公爵骑着马跑去执行被委托的事务。

他赶过了在前面走的几个营,就叫第三师停止前进,他相信,我们的纵队前面的确没有
散兵线。在前面行进的兵团的团长对总司令命令布成散兵线一事感到非常诧异。团长满怀信
心,自以为前面还有部队,敌人不会盘踞在近于十俄里的地方。真的,前面除了空旷的被浓
雾遮蔽的、向前倾斜的地段而外,什么也望不见。安德烈公爵代表总司令命令下级弥补过失
之后,便骑马跑回去了。库图佐夫还站在原地不动,现出衰迈的老态,将他那肥胖的身躯俯
在马鞍上,合上眼睛,沉重地打着哈欠。部队已经不向前推进了,士兵们把枪托放下站着。

“好,好,”他对安德烈公爵说,又把脸转向将军,这位将军手里拿着一只表,他说左
翼的各个纵队已从坡地走下来,应该向前推进了。

“大人,我们还来得及,”库图佐夫打哈欠时说道,“我们还来得及!”他重说一遍。

这时候,库图佐夫后面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各个兵团请安的声音,这种声音开始迅速地
临近于进军中排成一字长蛇阵的俄国纵队的全线。可以看见那个领受叩安的人快要来了。当
库图佐夫领头的那个兵团的士兵高声呼喊的时候,他骑在马上向一旁走了几步,蹙起额角,
回头看看。有一连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的骑士好像在普拉茨村村外的路上奔驰而来。其中二
人在其余的骑士前面并骑地大步驰骋着。一人身穿黑制服,头上露出白帽缨,骑在一匹英国
式的枣红马背上,另一人身穿白制服,骑着一匹乌骓。这就是两位由侍从伴随的皇帝。库图
佐夫站在队列中,做出老兵的样子,向站着的部队官兵发出“立正!”的口令并且举手行
礼,向皇帝面前走去。他的整个外貌和气派蓦地改变了。他带着一副唯唯诺诺、不明事理的
下属的模样,流露出装模作样的恭敬的神态向皇帝面前走来,举手行礼,显然令人厌恶,亚
历山大皇帝感到十分诧异。

令人不悦意的印象仅似晴空的残云,掠过了皇帝那年轻而且显得幸福的面孔,旋即消逝
了。微恙痊愈之后,他今天比博尔孔斯基首次在国外奥尔米茨阅兵场上,看见他时更瘦弱,
但在他那俊秀的灰色眼睛中,令人惊叹的庄重与温厚的神情兼而有之,他那薄薄的嘴唇上现
出他能流露的各种表情,主要是心地善良而且天真无邪的青年的表情。

在奥尔米茨阅兵式上,他比较威严,而在这里他比较愉快而且刚健。在疾驰三俄里之
后,他的面部有点儿发红,他勒住战马,缓了一口气,掉转头来望望他的侍从们和他一样年
轻、一样兴致勃勃的面孔。恰尔托里日斯基、诺沃西利采夫、博尔孔斯基公爵、斯特罗加诺
夫和另外一些侍从,个个都是衣着华丽、心情愉快的青年。他们骑着被精心饲养、不同凡
俗、微微冒汗的骏马在皇帝背后停步了,他们面露微笑,彼此交谈着。费朗茨皇帝是个长脸
的、面颊绯红的青年,身子挺直地骑着一匹标致的乌骓。他忧虑地、从容不迫地向四周环
顾。他把一名身穿白色制服的副官喊到自己身边,不知向他问了一句什么话。“他们大概是
在几点钟动身的。”安德烈公爵在观察自己的老友时,面露笑容,他心里这样想了一阵,每
当回忆国王接见他的情景时,他不禁流露出这种微笑。在二位皇帝的侍从中,有近卫军和兵
团中精选出来的俄奥两国的英姿勃勃的传令军官。调马师们在他们中间牵着若干匹沙皇备用
的、披上绣花马被的标致的御马。

这些疾驰而至的出色的青年,使那闷闷不乐的库图佐夫的司令部焕发出青春、活力和对
胜利的自信,正如一股田野的清新空气忽然被吹进令人窒闷的房间一样。

“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您干嘛还不开始?”亚历山大皇帝急忙把脸转向库图佐
夫,说道,他同时毕恭毕敬地望望弗郎茨皇帝。

“陛下,我正在等待。”库图佐夫一面回答,一面恭恭敬敬地向前弯下腰来。

皇帝侧起耳朵,微微地皱起眉头,表示他还没有听清楚。

“陛下,我正在等待,”库图佐夫重复自己说的话(当库图佐夫在说“我正在等待”这
句话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发现,库图佐夫的上唇不自然地颤栗了一下),“陛下,各个纵队
还没有集合起来。”

国王听见了,可是看起来,他不喜欢这句回答的话;他耸耸微微拱起的肩膀,向站在身
旁的诺沃西利采夫瞥了一眼,这种眼神仿佛在埋怨库图佐夫似的。

“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要知道,我们不是在皇后操场,各个兵团没有来齐以
前,那里不会开始检阅的。”国王又望望弗朗茨皇帝的眼睛说道,仿佛是邀请他参加阅兵,
否则就请他听听他讲话,但是弗朗茨皇帝继续朝四下张望,没有去听他讲话。

“国王,因此就没有开始,”库图佐夫用洪亮的嗓音说道,仿佛预防可能听不清楚他说
的话,这时候,他脸上有个地方又颤栗了一下。“国王,之所以没有开始,是因为我们不在
阅兵式上,也不在皇后操场上。”地清晰而明确地说。

国王的侍从霎时间互使眼色,他们的脸上流露着不满和责备的神态。“无论他多么老
迈,他不应当,决不应当那样说话。”这些面孔表达了这种思想。

国王聚精会神地凝视库图佐夫的眼睛,等待他是否还要说些什么话。而库图佐夫恭恭敬
敬地低下头来,看样子也在等待。沉默延续了将近一分钟。

“但是,陛下,只要发出命令。”库图佐夫抬起头来,说道,又把语调变成迟钝的不很
审慎的唯命是从的将军原有的语调。

他驱马上路,一面把纵队司令米洛拉多维奇喊到跟前,把进攻的命令交给他了。

部队又行动起来,诺夫戈罗德兵团的两个营和阿普舍龙兵团的一个营从国王身旁开走了。

当阿普舍龙的一营人走过的时候,面色绯红的米洛拉多维奇没有披军大衣,穿着一身制
服,胸前挂满了勋章,歪歪戴着一顶大缨帽,疾速地向前驰骋,在皇帝面前猛然勒住战马,
英姿勃勃地举手敬礼。

“将军,上帝保佑您。”国王对他说。

“Mafoi,sire,nousferonscequequiseradansnotrepossibilite,sire,”①他愉快
地回答,但是他那蹩脚的法国口音,引起皇帝的侍从先生们的一阵讥笑。

①法语:陛下,我们要办到可能办到的一切事情。

米洛拉多维奇急剧地拨转马头,站在国王背后几步路远的地方。国王的在场使得阿普舍
龙兵团的官兵感到激动和兴奋,他们步调一致,雄赳赳地、轻快地从两位皇帝及其侍从身边
走过去。

“伙伴们!”米洛拉多维奇用那洪亮、充满自信而且愉快的嗓音高喊了一声,显然,这
一阵阵的射击声、战斗的期待、英姿飒爽的阿普舍龙兵团官兵的外表、以及动作敏捷地从两
位皇帝身边经过的苏沃洛夫式的战友们的外貌,使他感到极度兴奋,以致忘记了国王在场,
“伙伴们,你们现在要攻占的不是第一个村庄啊!”他高声喊道。

“我们都乐于效命!”士兵们高呼。

国王的御马听见突然的呐喊,猛地往旁边一窜。这匹早在俄国就驮着国王检阅的御马,
在奥斯特利茨这个战场上忍受着国王用左脚心不在焉的踢蹬,如同在玛斯广场一样,它听见
射击声就竖起耳朵,它既不明了它所听见的射击声的涵义,也不明了弗朗茨皇帝乘坐的乌骓
与它相邻的涵义,也不明了骑者是日所说的话语、所想的事题、所感觉到的一切的涵义。

国王面露笑容,指着英姿飒爽的阿普舍龙兵团的官兵,把脸转向一位近臣,不知说了什
么话。

16

库图佐夫在副官们的伴随下跟在卡宾枪手背后一步一步地缓行。

他尾随于纵队之后骑行半俄里左右,便在两条大路岔道口附近的一幢孤零零的无人管理
的房子旁边止步了(大概是从前的酒馆)。两条大路向山下延伸,部队都沿着两条大路向前
推进。

雾霭开始渐渐地散开,莫约在两俄里以外的地方,可以看见对面高地上的敌军。山下的
左方,射击声听来更加清晰了。库图佐夫停住了脚步,和一位奥国将军谈话。安德烈公爵站
在他们背后稍远的地方,凝视着他们,他把脸转向一名副官,想向他要台望远镜。

“您瞧瞧,您瞧瞧,”这个副官说着,他不望那远方的部队却沿着他前面的一座大山向
下望去。“这是法国人啊!”

两位将军和几名副官互相争夺,抓起了一台望远镜。大家的脸色忽然变了,个个流露着
惊骇的神态。大家原以为法国人在二俄里以外,可是出乎意外,他们忽然在我们面前出现了。

“这是敌人吗?……不是啊!是的,您看,敌人……一定是……这是怎么回事?”可以
听见众人的说话声。

安德烈公爵在右下方,离库图佐夫至多五百步远的地方,用肉眼望见冲上山来迎击阿普
舍龙兵团官兵的密密麻麻的法国纵队。

“看,法国纵队,紧要关头来到了!这事儿与我有关。”安德烈公爵想了想,于是策马
走到库图佐夫跟前。

“应当阻止阿普舍龙兵团的人马,”他大声喊道,“大人!”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一切都被硝烟遮蔽了,传来近处的枪声。离安德烈公爵两步路远的
地方可以听见一声幼稚的惊惶失措的喊叫:“喂,弟兄们,停下来!”这一声喊叫仿佛是一
道口令。大家一听见喊声就急忙逃命。

混乱的人群愈益增多,一齐向后退却,跑至五分钟以前部队从两位皇帝身边走过的那个
地方。叫这一群人站住不仅十分困难,而且本人也不能不随同人群退却。博尔孔斯基只是力
求不落在人群背后,他不停地向四下张望,感到困窘不安,他无法了解他面前发生的情况。
涅斯维茨基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满脸通红,相貌完全变了,他向库图佐夫大声喊道,如果
他不马上离开,他必将被俘。库图佐夫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他取出一条手帕,没有回答。他
的面颊上流出了鲜血。安德烈公爵从人群中挤过去,走到他跟前。

“您负伤了么?”他问道,勉强忍住了,下颌才没有颤抖。

“伤口不在这里,而是在那里!”库图佐夫说,一面用手帕紧紧按着受伤的面颊,一面
指着奔跑的官兵。

“叫他们站住!”他喊了一声,同时他也许深信,叫他们站住是不可能的,于是驱马向
右边疾驰而去。

又蜂拥而至的一群逃跑者,把他拖在一起向后撤退了。

密密麻麻的部队拼命地奔跑,只要窜进了人群中间,就很难走出来。有个什么人喊道:
“走吧!干嘛要磨磨蹭蹭!”就在这时,有个人转过头来对天开枪,有个人鞭挞库图佐夫本
人乘坐的战马。侍从的人数少了一半以上,库图佐夫和他们很费劲地才从左面的人流中钻出
来,朝着近处隐约可闻的炮声隆隆的地方驰去。安德烈公爵好不容易才从奔跑的人群中挤出
来,力图不落在库图佐夫背后,他从硝烟弥漫的山坡上看见了还在射击的俄国炮台和向它附
近跑来的法国官兵。俄国步兵驻守在地势略高的地方,他们既没有前去支援炮队,也没有随
着奔跑的士兵朝一个方向退却。有一位将军骑着战马离开了步兵,向库图佐夫跟前走去。库
图佐夫的侍从只剩下四人,个个都脸色苍白,沉默地彼此对看着。

“叫这些坏蛋站住!”库图佐夫指着奔跑的士兵,气喘吁吁地对团长说,但是就在这一
瞬间,仿佛是对这些话的报应似的,一枚枚子弹有如一群雏鸟掠过兵团和库图佐夫的侍从的
上空,发出嗖嗖的响声。

法国人攻打炮台,看见库图佐夫之后,对他开枪射击,随着这一阵齐射,团长急忙抓住
自己一条腿,几名士兵倒下了,一名举看军旗站立的下级准尉,放开手里的军旗,这面军旗
摇摇晃晃,倒下了,架在邻近的士兵的枪上。士兵们没有听见口令就开始射击。

“啊呀!”库图佐夫露出绝望的神情闷声闷气地说,他回头看了一下。“博尔孔斯
基,”他低声地说,因为意识到自己年老体弱,声音颤抖了。“博尔孔斯基,”他指着溃散
的营队,又指着敌人,低声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可是,当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安德烈公爵就感觉到羞愧和愤怒的眼泪涌进了他的喉
头,于是他翻身下马,向军旗面前走去。

“伙伴们,前进!”他用儿童般的尖锐的嗓音喊了一声。

“你看,这就是军旗!”安德烈公爵心中想着,他抓起旗杆,高兴地听着想必正是向他
射来的子弹的啸声。有几个士兵倒下了。

“乌拉!”安德烈公爵喊道,他勉强擎起一面沉重的军旗,向前跑去,他心中坚信,全
营都会跟随着他跑步前进。

诚然,他独自一人仅仅跑了几步路。一个士兵,又一个士兵行动起来了。全营都高喊
“乌拉”,跑步前进,并且赶到他前面去了。这个兵营的士官跑到了前面,他拿起那面因为
太重而在安德烈公爵手中摇摇晃晃的军旗,但是他马上就被击毙了。安德烈公爵又急忙拿起
军旗,拖着旗杆,带领一营人跑步前进。他看见前面有我们的炮兵,其中一些人正在战斗,
另一些人抛弃大炮,向他迎面跑来;他也看见法国的步兵,他们正在抓着炮兵的马,掉转那
大炮。安德烈公爵带领一营人走到了离大炮二十步远的地方。他听见上空的子弹不停地呼
啸,他的左右两旁的士兵不住地呻吟,一个个都倒下来。但是他不观望他们,他所凝视的只
是在他前面——炮台上发生的事情。他清晰地看见一个歪歪戴着高筒军帽的头发棕红的炮兵
的身影,他从一端拖着洗膛杆,而法国士兵却抓着另一端把它拖过去。安德烈公爵清楚地看
见这两个人的不知所措而又凶恶的面部表情,看起来,他们并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安德烈公爵一面想道,一面瞧着他们。

“既然这个棕红色头发的炮兵没有武器,他为什么不跑呢?为什么法国人不刺杀他呢?
如果法国人想起自己的枪,用刺刀刺杀他的话,他连跑都来不及了。”

诚然,另一个法国人向前斜提着枪,朝这两个拼搏的人面前跑来,头发棕红的炮兵怀着
夺得洗膛杆的胜利者的喜悦心情,还不明了等待他的是什么,他的命运已被决定了。但是安
德烈公爵没有看见这件事怎样结束。他仿佛觉得,近在咫尺的某个士兵好像抡起胳臂将一根
坚硬的棍子朝他头部使劲地打去。虽然疼痛得不太厉害,但是主要的是,他觉得很不好受,
因为这一阵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妨碍他去望清他所观看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倒了吗?我的两腿发软了。”他想了一会儿,仰面倒下了。他睁
开眼睛,希望看清楚,两个法国人和一名炮兵的搏斗有什么结局,也想知道,这个头发棕红
的炮兵是否被打死,几门大炮是否被夺走,抑或保存下来。但是他什么都看不见。除开天空
——高高的天空,虽不太明朗,但毕竟是广阔无垠的高空,此外他的上方什么都没有了,灰
色的云彩在天际慢慢移动。“多么寂静,多么雄伟,完全不是我跑步前进时那个样子,”安
德烈公爵想了想,“不是我们奔跑、喊叫和战斗时那个样子,完全不是两个法国人和一个炮
兵脸上流露出凶恶和惊惶失措、互相拉扯洗膛杆时那个样子,完全不是广阔无垠的高空里的
云彩慢慢移动时那个样子。我原先怎么看不见这一片高空呢?我终于认识它了,我觉得自己
多么幸福。是啊!除开这广阔无垠的天空而外,什么都是虚幻,什么都是欺骗。除开它,什
么,什么都没有了。但是除开静寂和安宁,甚至连天空也没有,什么都没有。谢天谢
地!……”

17

九点钟,巴格拉季翁的右翼还没有开始战斗。巴格拉季翁公爵不想同意多尔戈鲁科夫开
始一场战斗的要求,并想推卸自己的责任,他因此建议多尔戈鲁科夫派人前去请示总司令。
巴格拉季翁知道,假如被派出的人员没有被打死(被打死的可能性很大),假如他甚至能够
找到总司令,这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那么从分隔左右两翼的约莫七俄里的间距来看,被
派出的人员在傍晚以前也赶不回来。

巴格拉季翁用他那毫无表情的睡眠不足的大眼睛望望他的侍从们,罗斯托夫因为激动和
期待而不由地楞住的那张童稚的脸首先引起了他的注目。他于是派他去见总司令。

“大人,如果我在遇见总司令以前先遇见陛下,那要怎样呢?”罗斯托夫举手敬礼时说
道。

“您可以禀告陛下。”多尔戈鲁科夫连忙打断巴格拉季翁的话,说道。

罗斯托夫交接了值班工作后,黎明前睡了几个钟头,觉得自己很愉快、勇敢、坚定,他
的动作强劲而有力,他对自己的幸福充满信心,生气勃勃,仿佛一切都轻松愉快,一切都可
以付诸于实现。

这天早上他的一切愿望都实现了,打了一场大仗,他参加了战斗,而且还在骁勇的将军
麾下充任传令军官,不仅如此,他还受托前往库图佐夫驻扎地,或则觐见国王陛下。早晨的
天气晴朗,他的坐骑很听使唤。他心中感到愉快和幸福。接获命令后,他便驱马沿着一条阵
线奔驰而去。巴格拉季翁的部队还没有投入战斗,停留在原地不动,罗斯托夫起初沿着巴格
拉季翁的部队据守的阵线骑行,他后来驰进乌瓦罗夫骑兵部队占据的空地,并在这里发现了
军队调动和准备战斗的迹象,他走过乌瓦罗夫骑兵部队驻扎地之后,已经清晰地听见自己前
面传来的阵阵炮声。炮声越来越响亮。

在那早晨的清新空气中,现已不像从前那样在不同的时间间隔里传来两三阵枪声,接着
就听见一两阵炮声;而在普拉茨高地前面的山坡上可以听见被那频频的炮声打断的此起彼伏
的枪声,炮声的频率很大,有时候没法分辨清这几阵炮声的差别,炮声融汇成一片隆隆的轰
鸣。

可以看见,火枪的硝烟仿佛沿着山坡互相追逐,来回地奔腾,火炮的浓烟滚滚,渐渐散
开,连成一片了。可以看见在硝烟中刺刀闪耀的地方,一群群步兵和随带绿色弹药箱的炮兵
的细长的队伍行进着。

站在小山岗上的罗斯托夫将战马勒住片刻,以便仔细观察前面发生的情况,可是不管他
怎样集中注意力,他丝毫也没法明白,也不能分析发生的情况;不知是些什么人在那硝烟弥
漫的地方不停地向前移动,不知是些什么部队正在前前后后不断地推进;但是为什么?他们
是些什么人?到哪里去?简直没法弄明白。这种情景、这些声音不仅在他身上没有引起任何
泄气或胆怯的感觉,相反地给他增添了坚毅和精力。

“喂,再加点——再加点劲呀!”他在思想中面对这些声音说,继而策马沿着战线奔驰
而去,愈益深入已经投入战斗的军队之中。

“那里将要发生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可是一切都很顺利啊!”罗斯托夫想道。

罗斯托夫从某些奥国的部队近旁驰过后,就已发现,下一段战线的部队(这是近卫军)
已经投入战斗了。

“那样做岂不更妙!我在附近的地方观察一下。”他想了想。

他几乎沿着前沿阵线骑行前进。有几个骑者向他奔驰而来。这是我们的枪骑兵,他们溃
不成军,从进攻中败退下来。罗斯托夫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无意中发现一个鲜血淋漓的枪骑
兵,他继续疾驰而去。

“这件事与我无关!”他想了想。他还没有走到几百步远,就有一大帮骑着黑马、身穿
闪闪发亮的白色军装的骑兵在一整片田野里出现了,他们从左面截断他的去路,迳直地向他
奔驰而来。罗斯托夫纵马全速地飞跑,想从这些骑兵身旁走开,如果他们仍以原速骑行,他
就能够躲开他们,但是他们正在加快步速,有几匹战马飞速地奔驰起来了。罗斯托夫愈益清
晰地听见他们的马蹄声和那兵器的铿锵声,愈益清晰地看见他们的马匹、身形、甚至于面
孔。这是我们的近卫重骑兵,他们去进攻迎面走来的法国骑兵。

近卫重骑兵一面驰骋,一面微微地勒住战马。罗斯托夫已经望见他们的面孔,并且听见
那个骑着一匹纯种马全速迅驰的军官发出的口令:“快步走,快步走!”罗斯托夫担心自己
会被压倒,或被拖进一场攻击法军的战斗中,于是沿着战线使尽全力地催马疾驰,仍旧来不
及避开他们这些人。

靠边站的近卫重骑兵是个身材魁梧的麻面的男人,他看见自己面前那个难免要相撞的罗
斯托夫之后,便凶狠狠地皱起眉头。如果罗斯托夫没有想到挥起马鞭抽打重骑兵的战马的眼
睛,他准会把罗斯托夫随同他的贝杜英打翻在地的(和这些高大的人与马相比,罗斯托夫觉
得自己身材矮小而且软弱无力)。这匹沉甸甸的身长二俄尺又五俄寸的黑马抿起耳朵,猛然
往一边窜去,可是麻脸的重骑兵用那巨大的马刺使劲地朝它肋部刺去,战马摇摇尾巴,伸直
脖子,更快地奔跑起来了。几名重骑兵一从罗斯托夫身边过去,他就听见他们的喊声:“乌
拉!”他回头一看,望见他们前面的队伍和那些陌生的大概佩戴有红色肩章的法国骑兵混杂
在一起。再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因为炮队立刻从某处开始射击,一切被烟雾笼罩住了。

当这几名重骑兵从他身旁走过、隐没在烟雾中时,罗斯托夫心中犹豫不决,他是否跟在
他们背后疾速地骑行,或是向他需要去的地方驰去。这是一次使法国人自己感到惊奇的重骑
兵发动的十分顺利的进攻。罗斯托夫觉得可怖的是,他过后听到,此次进攻之后,这一大群
身材魁梧的美男子,这些骑着千匹战马从他身旁走过的极为卓越的富豪子弟、年轻人、军官
和士官生只剩下十八人了。

“为什么我要羡慕,我的机运走不掉,我也许立刻就会看见国王!”罗斯托夫想了想,
就继续向前疾驰而去。

他走到步兵近卫军近旁时,发现一枚枚炮弹飞过了步兵的队列和它周围的地方,之所以
有此发现,与其说是因为他听见炮弹的啸声,毋宁说是因为他看见士兵们脸上流露出惊慌不
安的神色,军官们脸上流露出不自然的威风凛凛的表情。

他从步兵近卫军兵团的一条阵线后面驰过的时候,他听见有个什么人喊他的名字。

“罗斯托夫!”

“什么?”他没有认出鲍里斯时,应声喊道。

“怎么样,我们到了第一线!我们的兵团发动过进攻!”鲍里斯说道,脸上流露着幸福
的微笑,这是头一次上火线的年轻人时常流露的微笑。

罗斯托夫停下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说道,“怎么样了?”

“击退了!”鲍里斯兴奋地说,变得健谈了。“你可以设想一下吗?”

鲍里斯开始讲到,近卫军官兵在某处停留,看见自己前面的部队,以为是奥军,这些部
队突然间发射出一枚枚炮弹,近卫军才知道,他们已经到达第一线,出乎意料地投入战斗。

罗斯托夫没有听完鲍里斯说话,就驱马上路。

“你上哪里去?”鲍里斯问道。

“受托去觐见陛下。”

“瞧,他在这儿!”鲍里斯说道,他仿佛听见,罗斯托夫要拜看“殿下”,而不是“陛
下”。

他向他指了指站在离他们百步路远的大公,他头戴钢盔,身穿骑兵制服上装,拱起双
肩,蹙起额角,对那面色苍白的奥国军官大声呵斥一通。

“要知道这是大公,而我要叩见总司令或国王。”罗斯托夫说完这句话,就策马出发。

“伯爵,伯爵!”贝格喊着,他和鲍里斯一样兴致勃勃,从另一边跑到前面来,“伯
爵,我的右手负伤了(他说着,一面伸出血淋淋的、用手帕包扎的手腕给他看),我还是留
在队伍里。伯爵,我左手能持军刀,我们姓冯·贝格的一族,个个是英雄豪杰。”

贝格还想说些什么话,但是罗斯托夫没有把话听完,便继续骑行。

罗斯托夫走过了近卫军驻地和一片空地,为了不致于遭遇重骑兵进攻那样的事情,他不
再窜入第一线,而是远远绕过那个可以听见至为剧烈的枪炮射击声的地点,沿着预备队的阵
线向前驰去。骤然在他自己前面,在我们的部队的后面,在他无论怎样也料想不到会有敌人
出现的地方,他听见了近处的枪声。

“有这种可能吗?”罗斯托夫想了想,“敌人在我军的后方么?不可能,”罗斯托夫想
了想,忽然他为自己、为战事的结局而感到惊恐。“可是,无论怎么样。”他想了想,“现
在用不着迂回前进。我应当去找这里的总司令,假如一切已经毁灭了,那末我的事业也就随
着大家一起毁灭了。”

罗斯托夫向普拉茨村后被各兵种占据的空地越往前走,他心里突然产生的不祥的预感就
越应验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向谁射击呢?谁在射击呢?”罗斯托夫站在俄奥两国
的士兵身旁时问道,这一群群混成一团的士兵奔跑着,截断了他的去路。

“鬼才知道他们呢?把他们统统揍死!全完蛋啦!”一群群逃跑的士兵和他一样不能确
切地明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用俄国话、德国话和捷克话回答他。

“打德国鬼子!”有一人吼道。

“让他们这帮叛徒见鬼去吧!”

“ZumHenkerdieseRussen!…”①这个德国人嘟哝着什么。

①德语:这些俄国人见鬼去吧!

有几个伤兵在路上行走。咒骂声、喊声、呻吟声汇合成一片轰鸣。枪声停息了,后来罗
斯托夫才知道,俄国士兵和奥国士兵对射了一阵。

“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回事?”罗斯托夫想道,“这里是国王每时每刻都可能看见他们
的地方……不是的,想必只是几个坏蛋干的。这会过去的,不是那么回事,不可能,”他想
道,“不过,要快点、快点从他们这里走过去!”

罗斯托夫脑海中不会想到失败和逃亡的事情。虽然他也看见,正是在普拉茨山上,在他
奉命去寻找总司令的那座山上还有法国的大炮和军队,但是他不能,也不愿意相信这种事。

18

罗斯托夫奉命在普拉茨村附近寻找库图佐夫和国王。但是他们非但不在此地,甚至连一
位首长亦无踪影,此地只有一群群溃散的各种部队的官兵。他驱赶着已经疲惫的马,想快点
穿过这些人群,但是他越往前走,这些人群就显得更加紊乱。他走到一条大路上,各种四轮
马车、轻便马车、俄奥两军各个兵种的伤兵和未受伤的士兵都在这条大路上挤来挤去。这一
切在法国炮队从普拉茨高地发射的炮弹的异常沉闷的隆隆声中,发出嗡嗡的响音,混成一
团,蠕动着。

“国王在哪里?库图佐夫在哪里?”罗斯托夫拦住什么人,就问什么人,可是没有获得
任何人的回答。

最后他抓住一个士兵的衣领,强迫他回答。

“哎,老兄!大家早就跑了,向前面溜跑了!”士兵对罗斯托夫说,一面挣脱,一面在
笑着什么。

罗斯托夫放开这个显然喝得酩酊大醉的士兵之后,便拦住一位长官的勤务兵或是调马师
牵着的马,开始诘问勤务兵。勤务兵告知罗斯托夫,大约一小时前有人让国王乘坐四轮轿式
马车沿着这条大路拼命地疾驰而去,国王负了伤,很危险。

“不可能,”罗斯托夫说,“想必是别人。”

“我亲眼见过,”勤务兵说道,脸上流露出自信的冷笑。

“我该认得国王了;我在彼得堡看见他多少次啊。他坐在四轮轿式马车上,看上去脸色
太苍白。只要他将那四匹乌骓套上马车,我的爷啊,他就轰隆轰隆地从我们身边疾驰而去。
好像我应该认得这几匹御马和马车夫伊利亚·伊万诺维奇,好像他除开沙皇而外,就不替他
人赶车。”

罗斯托夫催马想继续往前驰骋。一名从他身旁走过的负伤的军官转过脸来和他谈话。

“您要找谁呀?”军官问道,“找总司令吗?他被炮弹炸死了,他就在我们团里,他的
胸部中弹了。”

“没有给炸死,负伤了。”另一名军官改正了他说的话。

“是谁呀?库图佐夫吗?”罗斯托夫问道。

“不是库图佐夫,哦,想不起他是什么人。横竖一样,幸存的人不多了。瞧,您到那里
去吧,到首长们集合的那个村子去吧。”这名军官指着霍斯蒂拉德克村时说道,旋即从身旁
走过去了。

罗斯托夫一步一步地缓行,他不知道,现在要找什么人,目的何在。国王负伤了,这一
仗可打输了。眼下不能不相信这件事。罗斯托夫朝着人家指给他看的那个方向驰去,在远处
可以望见塔楼和教堂。他急急忙忙赶到哪里去呢?“若是国王和库图佐夫甚至还活着,没有
负伤,那么要对他们说些什么话呢?”

“大人,请您从这条路去吧,在那条路上走真会给打死的,”这个士兵对他喊道,“在
那条路上走会被打死的!”

“噢,你说什么话!”另一名士兵说道,“他要到哪儿去呀?

从那条路上走更近。”

罗斯托夫思忖了一会,朝着人家告诉他会被打死的那个方向疾驰而去。

“现在横竖一样:既然国王负了伤,难道我还要保护自己么?”他想道。他驰入那个从
普拉茨高地跑下来的人员死亡最多的空地。法国官兵还没有占领这个地方,而那些还活着或
已负伤的俄国官兵老早就放弃了这个地方。每俄亩就有十至十五名伤亡人员,就像良田中的
一垛垛小麦似的,躺在战场上。伤员二三人一道慢慢地爬行,可以听见他们那逆耳的、罗斯
托夫有时认为是假装的喊叫和呻吟。罗斯托夫纵马飞奔,以免看见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他觉
得胆寒起来。他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他所需要的勇敢精神,他知道,看见这些不
幸者的情状,他的勇敢豪迈必将动摇不定。

因为战场上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了,法军于是对这个布满伤亡战士的疆场停止射击
了,在看见那个沿着战场骑行的副官之后,便用大炮对他瞄准,扔出了几枚炮弹。他因为听
见可怕的呼啸,因为看见周围的一具具死尸的惨状,给他造成了恐怖的印象,并且使他怜惜
自己。他心中想起母亲最近写的一封信。“设若她现在看见我在这儿,在这个战场上,几门
大炮对着我瞄准,她会产生何种感想?”他想道。

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俄国部队驻扎在霍斯蒂拉德克村,即使紊乱,但秩序大有改善。法军
的炮弹已经不会落到这里来了,射击声好像隔得很远了。这里的人们清楚地看见,而且都在
谈论,这一仗是打输了。无论罗斯托夫去问什么人,谁也没法告诉他,国王在哪里,库图佐
夫在哪里。有些人说,国王负伤的消息是真实的,另一些人说,这个消息不符合事实,可以
说,所以会有这一则虚假的消息,是因为那个随同皇帝的其他侍从走上战场、惊惶失措、面
色惨白的宫廷首席事务大臣托尔斯泰伯爵确实乘坐国王的四轮轿式马车,离开战场,向后撤
退了。有一名军官对罗斯托夫说,在那村后的左方,他看见一位高级首长,他于是便往那里
去了,他并不指望找到什么人,只是为了使他自己的良心纯洁罢了。罗斯托夫大约走了三俄
里,并且绕过了最后一批俄国部队,他在四周围以水沟的菜园附近看见两位站在水沟对面的
骑士。其中一人头戴白缨帽,不知怎的罗斯托夫心里觉得这人很面熟,另一位不相识的骑士
正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罗斯托夫仿佛认识这匹骏马)走到了水沟前面,他用马刺刺马,
放松缰绳,轻快地跃过菜园的水沟。一片片尘土从那匹马的后蹄踩过的路堤上塌落下来。他
猛然调转马头,又跳回水沟对面去了,他毕恭毕敬地把脸转向头戴白缨帽的骑士,和他谈
话,显然想请他如法炮制一番。罗斯托夫仿佛认得骑士的身形,骑士不知怎的吸引了罗斯托
夫的注意力,他否定地摇摇头,摆摆手,罗斯托夫只凭这个姿势就立刻认出他正是他为之痛
哭的、令人崇拜的国王。

“可是他不能独自一人置身于空旷的田野之中,”罗斯托夫想了想。这时候亚历山大转
过头来,罗斯托夫看见了深深印入他脑海中的可爱的面容。国王脸色苍白,两腮塌陷,一对
眼睛眍进去,尽管如此,他的面庞倒显得更加俊秀,更加温顺了。罗斯托夫感到幸运,因为
他确信,国王负伤的谣言并非事实。他看见皇帝,感到无比幸福。他知道,他能够,甚至应
当径直地去叩见国王,把多尔戈鲁科夫命令他传达的事情禀告国王。

可是他像个谈情说爱的青年,当那朝思暮想的时刻已经来临他得以单独和她约会时,他
浑身颤抖,呆若木鸡,竟不敢说出夜夜梦想的心事,他惊惶失措地向四下张望,寻找援助,
或者觅求拖延时日和逃走的机会,而今罗斯托夫已经达到了他在人世间渴望达到的目标,他
不知道怎样前去叩见国王,他脑海中浮现出千万种心绪,他觉得这样觐见不很适宜,有失礼
仪,令人受不了。

“怎么行呢!趁他独自一人心灰意冷之时,我前去叩见他陛下,竟然感到高兴似的。在
这悲哀的时刻,一张陌生的面孔想必会使他感到厌恶和难受,而且现在,当我朝他望一眼就
会感到心悸、口干舌燥的时候,我能够对他说些什么话!”在他为叩见国王原想表达的千言
万语中,现在就连一句话也想不到了。那些言词多半是在其他场合下才倾吐出来,多半是在
凯旋和举行盛典的时刻才倾吐出来,而主要是在他一旦身受重创、生命垂危,国王感谢他的
英勇业绩,即是说在他行将就木,要向国王表示他以实际行动证明他的爱戴之忱时,他才倾
吐这番言词。

“而且,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这一仗也打败了,至于向右翼发布命令的事情,
我要向国王请示什么呢?不对,我根本就不应该走到国王面前去,不应该破坏他的沉思状
态。我与其遇见他那忧郁的目光,听见他那厉声的责备,我毋宁千死而不顾。罗斯托夫拿定
了主意,怀着忧悒和绝望的心情走开了,但仍不断地回头望着那位踌躇不前的国王。

当罗斯托夫前思后想,悲伤地离开国王的时候,上尉冯·托尔无意中走到那个地方,看
见了国王,他径直地向他跟前走去,替他效劳,帮助他徒步越过水沟。国王想休息片刻,他
觉得身体欠适,于是坐在苹果树下,托尔在他身边停步了。罗斯托夫怀着妒嫉和懊悔的心情
从远处看见,冯·托尔心情激动地对国王说了很久的话,国王显然大哭了一场,他用一只手
捂住眼睛,握了握托尔的手。

“我原来也可以处在他的地位啊!”罗斯托夫暗自思量,好不容易他才忍住了他对国王
的遭遇深表同情的眼泪,他完全失望地继续向前走,他不知道现在要往何处去,目的何在。

他那绝望的心情之所以更加强烈,是因为他觉得,他本身的软弱是他痛苦的原因。

他原来可以……不仅仅可以,而且应该走到国王跟前去。这是他向国王表示忠诚的唯一
的机会。可是他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我干了什么事啊?”他想了想。他于是拨转马头,
朝他看见皇帝的那个地方跑回去了,可是在水沟对面,现已空无人影了。只有一辆辆四轮马
车和轻便马车在路上行驶着。罗斯托夫从一个带篷马车车夫那里打听到,库图佐夫的司令部
驻扎在辎重车队驶去的那个离这里不远的村子里。罗斯托夫跟在车队后面走去了。

库图佐夫的调马师牵着几匹披着马被的战马在罗斯托夫前面走。一辆大板车跟在调马师
后面驶行,一个老仆人头戴宽边帽、身穿短皮袄、长着一双罗圈腿尾随于车后。

“季特,季特啊!”调马师说道。

“干嘛?”老头儿心不在焉地答道。

“季特!去打小麦吧。”

“嗳,傻瓜,呸!”老头儿怒气冲冲地吐了一口唾沫,说道。沉默地走了半晌,又同样
地开起玩笑来了。

下午四点多钟,各个据点都打了败仗。一百多门大炮均已落入法军手中。

普热贝舍夫斯基及其兵团已经放下武器。其他纵队的伤亡人数将近一半,溃不成军,混
作一团地退却了。

朗热隆和多赫图罗夫的残馀部队,在奥格斯特村的池塘附近和堤岸上,人群混杂地挤来
挤去。

下午五点多钟,只有奥格斯特堤坝附近才能听见剧烈的炮声,法国官兵在普拉茨高地的
侧坡上布置了许多炮队,向撤退的我军鸣炮射击。

后卫部队的多赫图罗夫和其他人,聚集了几个营的官兵,正在回击那些跟踪追逐我军的
法国骑兵。暮色开始降临了。多少年来磨坊主老头戴着尖顶帽,持着钓鱼杆,坐在这条狭窄
的奥格斯特堤岸上安闲地钓鱼,他的孙子卷起衬衣的袖口,把手伸进坛子里逐一地翻转挣扎
着的银光闪闪的鲜鱼;多少年来,摩拉维亚人头戴毛茸茸的皮帽,身穿蓝色短上装,坐在满
载小麦的双套马车上,沿着这条堤岸安闲地驶行,这些人身上粘满了面粉,赶着装满白面的
大车又沿着这条堤岸驶去,——而今在这条狭窄的堤岸上,那些由于死亡的恐惧而变得面目
可憎的人们在载货大车和大炮之间、马蹄之下和车轮之间挤挤擦擦地走动,互相践踏,直至
死亡,他们踩在行将死去的人们身上往前走,互相残杀,仅仅是为着走完几步后也同样被人
击毙。

每隔十秒钟就有一颗炮弹挤压着空气,发出隆隆的响声,或者有颗手榴弹在这密集的人
群中爆炸,杀死那些站在附近的人,把鲜血溅在他们身上。多洛霍夫的一只手负了伤,他带
着十个自己连队的士兵步行着(他已经晋升为军官),他的团长骑在马上,这些人就代表了
全团的残部。四周的人群蜂拥而来,把他们卷走,排挤到堤坝前面,停止前进了,因为前面
有匹马倒在大炮下面,一群人正在把它拖出来。还有一颗炮弹击毙了他们后面的人,另一颗
落在前面,竟把鲜血溅在多洛霍夫身上。一群人绝望地向前靠拢,蜷缩在一起,移动了几
步,又停止下来。

“走完这一百步,想必就能得救;再站两分钟,想必会丧命。”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

多洛霍夫站在一群人中间,向堤坝边上直冲过去,打倒了两个士兵,他奔跑到池塘的滑
溜溜的冰面上。

“转个弯!”地在脚底下噼啪作响的冰上蹦蹦跳跳时喊道,“转个弯!”地向着大炮喊
道,“冰经得住!……”

他站在冰上,冰经住了,但是塌陷了一点,而且发出噼啪的响声,快要迸裂了。显然,
它不仅在大炮底下或是人群的脚下,甚至在他一个人的脚下都会陷下去。人们注视着他,蜷
缩在岸边,还不敢走下去。团长骑着战马停在堤岸前面,面对多洛霍夫举起手,张开口。骤
然间有颗炮弹在人群的上方低低地飞来,发出一阵呼啸声,人们个个都弯下腰去。有样什么
东西扑通一声落到潮湿的地方,那位将军和他的战马一同倒在血泊里。谁也没有朝将军瞥上
一眼,谁也没有想到把他扶起来。

“走到冰上去!沿着冰面走去!走吧!转向一旁吧!还是没有听见呀!走吧!”一枚炮
弹击中将军后,可以听见无数人在叫喊,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在喊叫什么,为什么喊叫。

最后一排大炮中有一门登上了堤岸,拐了个弯,开到冰上去了。一群群士兵开始从堤岸
上跑到冰冻的池塘里去。那些在前面行走的士兵中,有一人的脚下的冰块破裂了,一条腿落
进水里,他原想站稳身子,但却陷入了齐腰深的水中。几个站在他附近的士兵趑趄不前了,
炮车的驭手勒住了马,但是从后面还可以听见一片呐喊声:“走到冰上去,干嘛站住,走
啊,走啊!”人群中也传来可怕的喊声。那些站在大炮周围的士兵向战马挥动着手臂,鞭打
着马匹,叫它们拐弯,向前推进。那些马儿都离开堤岸,起步了。原先经得住步兵践踏的冰
面塌陷了一大块,沿着冰面行走的四十来个人,有的前倾,有的后仰,互相推挤地落入水
中,快要淹死了。

一颗颗炮弹仍然发出均匀的啸声,扑通扑通地落在冰上、水中,不断地落在挤满堤坝、
池塘和池岸的人群中。

19

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正躺在普拉茨山上他拿着旗杆倒下的那个地方,身上流淌着鲜
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正在轻声地、凄厉地、孩提般地呻吟。

时近黄昏,他不再呻吟,完全安静下来了。他不知道他那不省人事的状态持续了多久。
忽然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他的头颅像炸碎似地剧痛,十分难受。

“这个高高的天空在哪里,这个我至今还不知道,现时才看见的高高的天空在哪里?”
这是他脑海中首先想到的事情。

“这种痛苦,我并不晓得。”他想了想。“是的,我迄今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可是我
在哪里呢?”

他开始谛听并且听见渐渐临近的马蹄声和用法语说话的声音。他张开了眼睛。他的上方
仍旧是那高高的天空和飘浮得更高的云彩,透过云彩可以看见蔚蓝的无边无际的天空。他没
有转过头来,没有望见那些只凭马蹄声和谈话声就能判明已经向他驰近、停止前进的人们。

向他驰近的骑者是拿破仑和随行的两名副官。波拿巴在视察战场时发出最后的命令:加
强那射击奥格斯特堤坝的炮台,并且审视战场上的伤亡战士。

“Debeauxhommes!”①拿破仑瞧着一名战死的掷弹兵说。他俯卧着,后脑勺发黑,脸
埋在土里,一只已经变得僵硬的手伸得很远很远。

“Lesmunitionsdespiecesdepositionsontépuiseés,sire!②”这时有一名从射击奥
格斯特村的炮台所在地驰来的副官说道。

①法语:光荣的人民!
②法语:陛下,再也没有炮弹了!

“Faitesavancercellesdelareserve,”①拿破仑说道,向一旁走了几步,在那仰卧的
安德烈公爵跟前停步了,旗杆被扔在安德烈公爵的身边(法军已夺去军旗,将它作为战利
品)。

“Voilaunelellemost,”②拿破仑瞧着博尔孔斯基说。

安德烈公爵心中明白,这正是指他而言,拿破仑说了这番话。他听见有人把这个说话的
人称为sive。③但是这些话他听起来就像听见苍蝇发出嗡嗡的声音,他非但不感兴趣,而
且不予以理会,听后立刻忘记得一干二净。他的头部感到一阵灼痛,他觉得他的血液快要流
完了,他看见他的上方的遥远的高高的永恒的天空。他知道这是拿破仑——他心目中的英
雄,但是在这个时刻,与他的内心和那一望无垠的高空以及空际的翔云之间所发生的各种情
况相比较,他仿佛觉得拿破仑是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在这个时刻,不管什么人站在他
跟前,不管谈到什么有关他的事情,他都满不在乎,他感到高兴的只是,人们都在他面前停
步,他所冀望的只是,人们都来援救他,使他得以复生,他觉得生命是如此宝贵,因为地现
在对它的理解有所不同了。他鼓足了全身的力气,想使自己的身体微微地移动一下,发出一
个什么音来。他软弱无力地移动一下脚,发出怜悯他自己的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哦!他还活着,”拿破仑说,“把这个青年抬起来,(Cejeunehomme)送到裹伤站
去!”

①法语:吩咐从后备队中把炮弹运去。
②法语:这才是善终。
③法语:陛下。

说完这句话,拿破仑便迎着拉纳元帅走去,这位元帅脱下礼帽,向皇帝面前驰来,一面
微露笑容,一面恭贺胜利。

后来安德烈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有人把他搁在担架上,担架员行走时引起的震荡和在
裹伤站探测伤口,使他感到阵阵剧痛,他因此失去知觉。到了白昼的尽头,他才苏醒过来
了,这时候他和其他一些俄国的负伤军官、被俘军官一并被送到野战医院。在转移时他觉得
自己的精力已稍事恢复,已经能够环顾四周,甚至能够开口说话了。

在他苏醒后他首先听到的是法国护卫军官讲的几句话,他急急忙忙地说:

“要在这儿停下来,皇帝马上驾临了,目睹这些被俘的先生会使他感到高兴的。”

“现在,俘虏太多了,俄国的军队几乎全部被俘了,这事儿大概会使他厌烦的。”另一
名军官说道。

“啊,竟有这样的事!据说,这位是亚历山大皇帝的整个近卫军的指挥官。”第一名军
官指着那个身穿重骑兵白色制服的被俘的俄国军官时说道。

博尔孔斯基认出了他在彼得堡上流社会中遇见的列普宁公爵。另一名年方十九岁的男孩
站在他身旁,他也是一名负伤的重骑兵军官。

波拿巴策马疾驰而来,他勒住战马。

“谁是长官?”他看见这些俘虏后说道。

有人说出了上校列普宁公爵的名字。

“您是亚历山大皇帝的重骑兵团团长吗?”拿破仑问道。

“我指挥过骑兵连。”列普宁回答。

“伟大统率的赞扬是对士兵的最佳奖赏。”列普宁说。

“我很高兴地给予您奖赏,”拿破仑说,“这个站在您身边的年轻人是谁?”

列普宁公爵说出中尉苏赫特伦的名字。

拿破仑朝他瞥了一眼,面露微笑地说道:

“Ilestvenubienjeunesefrotteranous。”①

①法语:他硬要闯来和我们打仗,太年轻了。

“年轻并不妨碍我当一名勇士,”苏赫特伦用那若断若续的嗓音说。

“回答得很好,”拿破仑说道,“年轻人,前程远大。”

为了充分展示战利品——俘虏,安德烈公爵也被摆到前面来,让皇帝亲眼瞧瞧,他不能
不引起皇帝的注意。看来拿破仑想起他在战场上见过他,于是向他转过脸来说话,说话时使
用的正是“青年”(jeunehomme)这个称呼,博尔孔斯基衬托以“青年”二字头一次映入他
的记忆中。

“唔,是您,青年人?”他把脸转向他,说道。“您觉得怎样?我的勇士。”

虽然,五分钟以前安德烈公爵可以对抬他的士兵们说几句话,但是,现在他两眼直勾勾
地望着拿破仑,沉默无言了……他仿佛觉得,在这个时刻,与他所看见和所理解的正直而仁
慈的高空相比较,那使拿破仑着迷的各种利益是如此微不足道,他仿佛觉得,他心目中的英
雄怀有卑鄙的虚荣和胜利的欢愉,竟是如此渺小,——以致使他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而且,因为流尽了鲜血,他虚弱无力,痛苦不堪,等待即将来临的死亡,这在他心中产
生了严肃而宏伟的思想,而这一切与之相比照,显得如此无益和微不足道。安德烈公爵端详
着拿破仑的一双眼睛,心里想到丰功伟绩的渺小,谁也不能弄明白其涵义的生命的渺小,而
且想到死亡的毫无价值,事实上在活人当中谁也不能理解和说明死亡的意义。

皇帝没有等他回答,就扭过脸去,临行时他对一名长官说:“叫他们照料这些先生,把
他们送到我的野营地去,叫我的医生拉雷给他们检查伤口。列普宁公爵,再见。”于是他驱
马向前奔驰而去。

他的脸上流露着自满和幸福的光彩。

这几名抬安德烈公爵的士兵摘下了那尊公爵小姐玛丽亚挂在哥哥身上的、偶然被他们发
现的金质小神像,但是他们看见皇帝温和地对待战俘,于是就急忙把小神像还给他了。

安德烈公爵没有看见是谁怎样地又把小神像挂在他身上了,但是那尊系有细金链的神像
忽然悬挂在他胸前的制服上。

“那就太好了,”安德烈公爵望了望那尊他妹妹满怀厚意和敬慕的心情给他挂在胸前的
小神像,心中思忖了一下,“如果一切都像公爵小姐玛丽亚脑海中想象的那样简单而明了,
那就太好了。假如知道,在这一生要在何方去寻找帮助,在盖棺之后会有什么事件发生,那
就太好了!如果我目前能够这样说:老天爷,饶了我吧!……那么我会感到何等幸福和安
宁!可是我向谁说出这句话呢?或则向那个不明确的、不可思议的力量诉说——我不仅不能
诉诸于它,而且不能用言词向它表达:这一切至为伟大,抑或渺小,”他喃喃自语,“或则
向公爵小姐玛丽亚缝在这个护身香囊里的上帝诉说吗?除开我所明了的各种事物的渺小和某
种不可理解的、但却至为重要的事物的伟大而外,并无任何事物,并无任何事物值得坚信不
移啊!”

担架被抬了起来,出发了。担架一颠簸,他又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发冷发热的状态
更加剧烈了,他开始发谵语。对父亲、妻子和妹妹的叨念、对未来的想望,作战前夕他所体
验到的温情、矮小的、微不足道的拿破仑的身躯和位于这一切之上的高空——便构成他在热
病状态中所产生的模糊观念的主要基础。

他脑海中浮现出童山的幽静生活和安逸的家庭幸福。他已经在享受这种幸福了,忽然间
那个身材矮小的拿破仑在面前出现了,他流露出冷漠无情、愚昧平庸、因为别人不幸而显得
幸运的眼神,于是痛苦和疑惑开始随之而生,唯有天空才应允赐予人以慰藉。这种种幻觉在
凌晨之前已混为一团,继之汇合成朦胧的不省人事的昏厥状态,依据拿破仑的御医拉雷的意
见,这种病情的结局十之八九是死亡,而不是痊愈。

“C’estunsujetnerveuxetbilieux,”拉雷说。“Iln’enrechapperapas.”①

①法语:这是个神经质的,易动肝火的人,他是不会复元的。

安德烈公爵属于其他无可挽救的伤员之列,他已被交给当地居民照应去了。

第一卷,第三部,完。

翻译的很棒

第 二 卷
第一部

1

一八○六年初,尼古拉·罗斯托夫回家休假。杰尼索夫也正前往沃罗涅日城家中,罗斯
托夫劝他同去莫斯科,并在他们家中住下。杰尼索夫在倒数第二站遇见一位同事,和他一起
喝了三瓶葡萄酒,于是就挨近罗斯托夫,躺在驿用雪橇底部。虽然道路坎坷不平,但是当他
驶近莫斯科时,他还没有睡醒。罗斯托夫愈益趋近莫斯科,他就愈益失去耐心了。

“快到了吗?快到了吗?哎呀,这些讨厌的街道、小商店、白面包、路灯和出租马
车!”当他们已经在边防哨所登记了假条,驶入莫斯科时,罗斯托夫想道。

“杰尼索夫,我们已经到了!他还在睡呀!”他说道,把全身向前探出来,好像他希望
用这个姿势来加快雪橇行驶的速度。杰尼索夫并没有回答。

“你看,这就是十字路拐角,车夫扎哈尔时常在这里停车。你看,他就是扎哈尔,还是
那匹马。这就是大家常去购买蜜糖饼干的铺子。喂!快到了吗?”

“朝哪幢大楼走呢?”驿站马车夫问。

“就是街道的尽头,向那幢大楼走过去,怎么看不见!这就是我们的楼房。”罗斯托夫
说道,“这不就是我们的楼房么!”

“杰尼索夫!杰尼索夫!马上就到了。”

杰尼索夫抬起头,咳嗽几声清清喉咙,什么话也没有回答。

“德米特里,”罗斯托夫把脸转向那个坐在车夫座上的仆人说,“这不就是我们家里的
灯光么?”

“是的,少爷。老爷书斋里射出了灯光。”

“还没有睡吗?啊?你认为怎样?”

“留神,你别忘了,你马上给我拿件骠骑兵穿的新上衣来。”罗斯托夫抚摸着最近蓄起
来的胡髭,补充说。

“喂,你快赶吧,”他对驿站马车夫喊道。“瓦夏,醒醒吧。”

他把脸转向那个又低下头来打着盹儿的杰尼索夫说。

“喂,你快赶吧,给你三个卢布喝酒,快赶吧!”当那雪橇开到离门口只有三幢房子那
样远的地方,罗斯托夫喊道。他好像觉得,那几匹马还没有起步。后来那辆雪橇向右转,开
到了门口,罗斯托夫看见了灰泥已经脱落的屋檐、台阶、人行道上的柱子。他在驶行时就从
雪橇中跳了出来,向门斗跑去。屋子不动地屹立着,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仿佛无论什么人
走进屋里来都与它毫不相干似的。门斗里没有人影了。

“我的天啊!一切都顺遂吧?”罗斯托夫想了想,心里极度紧张地停了片刻,旋即经过
门斗和他熟悉的、歪歪斜斜的梯子拼命地往前跑。门拉手很不干净,伯爵夫人因此时常大发
雷霆,然而就是那个门拉手,仍然是那样轻而易举地给拉开了。

接待室里点着一根很明亮的蜡烛。

米哈伊洛老头儿睡在大木箱上。随从的仆役普罗科菲力气很大,掀得起马车的尾部,他
坐着,用布条编织着鞋子。他望望敞开的那扇门,他的冷淡的昏昏欲睡的表情忽然变得又惊
恐又喜悦了。

“我的老天爷!年轻的伯爵!”他认出年轻的伯爵后大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亲
爱的!”普罗科菲激动得浑身颤栗,急忙地向客厅门前冲去,也许是想去禀告,但看来他又
改变了主意,走了回来,就俯在少爷的肩膀上。

“大家都很健康吗?”罗斯托夫挣脱他的一只手问道。

“谢天谢地!还是要谢天谢地!刚才吃过了饭啊!大人,让我来看看您!”

“都很顺遂么?”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罗斯托夫完全忘记了杰尼索夫,他并不希望有人抢在前头去禀告,于是脱下皮袄,踮着
脚尖跑进这个昏暗的大厅。样样东西还是老样子,还是那几张铺着绿呢面的牌桌,还是那个
带有灯罩的枝形吊灯架,但是有人看见少爷了,他还没有来得及跑到客厅,就有什么人风驰
电掣似的从侧门飞奔出来,拥抱他亲吻他。还有另一个、第三个这样的人从另一扇、从第三
扇门里跳出来,仍然是拥抱,仍然是接吻,可以听见叫喊,可以看见愉快的眼泪。他不能分
辨哪个人是父亲,他在哪里,哪个人是娜塔莎,哪个人是彼佳。大家同时叫喊,说话,同时
吻他。只有母亲一人不在他们之中,这一点他是想到了。

“可是我呢,不晓得……尼古卢什卡……我的亲人!”“瞧,他……我们的……我的亲
人,科利亚①……全变了!

……没有蜡烛啊!把茶端来!”

①科利亚和尼古卢什卡都是尼古拉的爱称。

“你要吻吻我吧!”

“我的心肝……吻吻我吧。”

索尼娅、娜塔莎、彼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薇拉、老伯爵都在拥抱他,男女仆人挤
满了几个房间,说东道西,高兴得叫起来了。

彼佳紧紧搂住他的一双腿,悬起来了。

“吻吻我吧!”他喊道。

娜塔莎叫他稍稍弯下腰来凑近她,在他脸上热烈地吻了好几下,然后跳到旁边去,她拉
着他的骠骑兵上装的下摆,像只山羊似的在原地蹦蹦跳跳,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四面都是闪烁着愉快的眼泪的、爱抚的眼睛,四面都是寻找接吻的嘴唇。

索尼娅满面通红,俨如大红布一般,她也握着他的手,喜形于色,幸福的目光投射于她
所企盼的他那对一睹为快的眼睛。索尼娅今年已满十六岁了,她的相貌非常俊美,尤其是在
这个幸福的、热情洋溢的时刻。她目不转睛地瞧着他,面露微笑,快要屏住呼吸了。他怀着
感谢的心情望望她,但是他还在等待和寻找什么人。老伯爵夫人尚未走出门,一阵步履声终
于从门里传出来了。脚步是那么迅速,这不可能是他的母亲的脚步。

但是她穿上一件他不在家时缝制的他还没有见过的新连衣裙。大家都从他身边走开,于
是他向她跟前跑去。当他们迎面走近的时候,她嚎啕大哭,倒在他怀里。她抬不起头来,只
是把脸贴在他那件骠骑兵制服的冷冰冰的绶带上。没有人注意杰尼索夫、他走进房来,伫立
着,一面注视母子二人,一面不停地揩拭眼泪。

“我叫做瓦西里·杰尼索夫,是您儿子的朋友。”他向那个疑惑地打量着他的伯爵自我
介绍时说道。

“欢迎光临,晓得,晓得,”伯爵在抱着杰尼索夫亲吻时说,“尼古卢什卡写了信……
娜塔莎,薇拉,他就是杰尼索夫。”

还是那几张幸福的、热情洋溢的面孔朝那毛茸茸的杰尼索夫的身躯转过来,把他围在中
间了。

“亲爱的,杰尼索夫!”娜塔莎得意忘形,发出刺耳的尖声,一下子跑到杰尼索夫跟
前,抱住他吻了吻。大家都对娜塔莎的举止感到困惑不解。杰尼索夫也涨红了脸,但他微微
一笑,握住了娜塔莎的手吻了吻。

杰尼索夫被领到给他准备的房里,而罗斯托夫一家人围住尼古卢什卡聚集在摆有沙发的
休息室里。

老伯爵夫人坐在他身旁,没有松开她每分钟要吻的他的一只手,聚集在他们周围的其他
人正在观察他的每个动作,谛听他的每句话,寻视他的目光,并用欣喜而爱抚的眼睛直盯着
他。小弟弟和姐姐们正在争论,他们争先恐后地要坐在靠近他的地方,只为着端茶、拿手帕
和烟斗的事而争夺不休。

罗斯托夫受到众人的爱抚,因而感到无比幸福,但是他们会面的第一瞬间是那样欢乐,
以致现在他觉得幸福还不足,他还在、还在、还在期待着什么。

翌日早晨,旅途劳累的人都睡到九点多钟。

前面的房间里,乱七八糟地放着马刀、手提包、图囊、打开的箱笼、邋遢的靴子。两双
擦得干干净净的带有马刺的皮靴刚刚摆放在墙边。几个仆人端来了脸盆、刮脸用的热水和几
件洗刷干净的衣裳。房里发散着烟草和男人的气息。

“嗨,格里什卡,把烟斗拿来!”瓦西里·杰尼索夫用那嘶哑的嗓音喊道,“罗斯托
夫,起床吧!”

罗斯托夫揩着困得睁不开的眼睛,从那睡得热呼呼的枕头上抬起他那蓬乱的头。

“怎么,太晚了吗?”

“很晚了,九点多钟了。”娜塔莎拉大嗓门回答,隔壁房里传来了浆硬的衣裳发出的沙
沙响声、低语声和少女的笑声,在略微敞开的房里闪现出什么蔚蓝色的东西、绦带、黑色的
头发和愉快的面孔。这就是娜塔莎、索尼娅和彼佳,他们来看看他是否起床。

“尼古连卡,起床吧!”房门口又传来娜塔莎的说话声。

“我马上起来!”

这时候彼佳在第一个房间里看见了几柄马刀,就急忙拿了起来,他感到异常高兴,平常
孩子们看见威武的长兄时也有同样的感受,他打开房门,竟然忘记姐姐们在看见脱光衣服的
男人时会觉得有失体统呢。

“这是你的马刀吗?”他喊道。少女们躲到一边去。杰尼索夫睁大了一双惊恐的眼睛,
把他自己的毛茸茸的脚藏进被窝里,他看着同事的眼色,求他帮个忙。门打开了,把彼佳放
进来了,门又合上了。门后可以听见一阵笑声。

“尼古连卡,穿上长罩衫出来吧。”传来娜塔莎的说话声。

“这是你的马刀吗?”彼佳问道,“要不然,这柄是您的?”他露出低三下四而且恭敬
的神情向面目黧黑的大胡子杰尼索夫说。

罗斯托夫赶快穿起皮靴,披上长罩衫,走出去了。娜塔莎穿上一只带有马刺的皮靴,又
把脚伸进另一只皮靴中。当他走出去的时候,索尼娅正在转圈子,刚刚想鼓起连衣裙行个屈
膝礼。这两个女人穿着同样的天蓝色的新连衣裙,都显得娇嫩,面露红晕,十分高兴。索尼
娅跑开了,娜塔莎挽着哥哥的手,把他领到摆满沙发的休息室,二人开始聊天了。他们来不
及互相询问和回答千万个只有他们二人才关心的琐碎问题。娜塔莎听见他说的和她说的每一
句话都露出笑意,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他们说的话滑稽可笑,而是因为她心中觉得高兴,
她禁不住乐得放声大笑了。

“啊,多么美妙,太美妙了!”对她听到的一切,她都附带这么说。罗斯托夫感觉到,
在热烈的抚爱之光的影响下,一年半以后头一次在他的心中和脸上流露着自从他走出家门后

未曾流露的童稚的微笑。

“不,听听吧,”她说道,“你现在完全是个男人么?你是我的哥哥,使我感到无比高
兴,”她摸了摸他的胡髭,“我很想知道,你们男子汉是怎么样的?是不是都像我们这个样
子呢?不是一样吗?”

“索尼娅干嘛跑掉了?”罗斯托夫问道。

“是的,说来话长了!你跟索尼娅交谈称呼‘你’还是称呼‘您’?”

“看情形。”罗斯托夫说。

“请你称呼她‘您’,以后告诉你。”

“这是怎么回事?”

“喏,我现在就来说给你听。你晓得,索尼娅是我的朋友,是那样一个挚友,我为她宁
可烧伤自己的胳膊。请你看看,”她卷起细纱布袖筒,让他看看她那瘦长而柔软的小手臂
上,即是在肩膀以下,比肘弯高得多的部位上的一块红印(这个部位常被舞会服装遮蔽着)。

“我烧伤这个地方,是为着向她证明我的爱心。就是把那直尺搁在火上烧红,向这个部
位一按!”

在从前作过教室的房间里,罗斯托夫坐在扶手带有弹簧垫的沙发上,两眼望着娜塔莎的
极为活泼的明眸,他又进入了他自己家庭的儿童世界,这个世界除他而外对任何人都毫无意
义,而他觉得这是人生的最佳享受,至于借助直尺烙伤手臂藉以表明爱心一事,他也觉得不
无好处。他明白这一点并不因此而感到惊奇。

“那又怎样呢?只有这些么?”他问道。

“嘿,我们都很和睦,都很和睦!用直尺烙伤手臂,这要什么紧,虽是愚蠢的事情,但
是我们永远是朋友。她一爱上什么人,就会爱上一辈子;可是我不明白这一点,我就立刻置
之脑后了。”

“那怎样呢?”

“是啊,她这样爱我,也爱你。”娜塔莎忽然涨红了脸,“你还记得,离别之前……她
说,要你忘记这一切……她说:我永远爱他,但愿他自由安乐。要知道,真是太妙了,太高
尚了!对吗?太高尚了?对吗?”娜塔莎这么严肃而且激动地询问他,由此可见,她从前诉
说这番话时她眼睛里噙满着泪水。罗斯托夫陷入沉思了。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收回自己的诺言,”他说,“以后也不会这样做的,索尼娅长得这
样美丽,什么样的蠢人想要放弃自己的幸福呢?”

“不,不,”娜塔莎喊道,“这件事我和她已经谈过了。我们知道你会说出这番话。但
是不能这样做,你要明白,假如你要这么说——认为你自己受到诺言的束缚,那么就好像她
是存心说出这番话的。由此可见,你毕竟是迫不得已才娶她为妻的,那就完全不像话了。”

罗斯托夫看见,这一切都是他们别具心裁构想出来的。索尼娅昨天就凭她的姿色使他惊
倒。今天瞥见她之后,他觉得她更漂亮了。显然她是个狂热地爱他的(对于这一点他毫不怀
疑)年方十六岁的富有迷力的姑娘。干嘛他现在能不爱她,甚至于能不娶她,罗斯托夫这样
想,但是……但是……现在还有多少其他乐事和活动啊!“是的,她们构想得多么美妙。”

他思忖了一下,“仍然要做个自由人。”

“啊,太美妙了。”他说,“我们以后再谈吧。啊,看见你我多么高兴!”他补充一句
话。

“嗯,你为什么没有在鲍里斯面前变节呢?”哥哥问道。

“这是愚蠢的事啊!”娜塔莎含着笑意喊道,“无论是他,还是什么人,我既不考虑,
也不想知道。”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你要怎么样呢?”

“我吗?”娜塔莎再问一遍,幸福的微笑使她容光焕发。

“你看见迪波尔了么?”

“没有。”

“你见过闻名的舞蹈家迪波尔么?那你就没法弄明白。你看,我是这么跳的。”娜塔莎
像跳舞那样撩起裙子,把双臂蜷曲成圆形,跑开几步,转过来,身体腾空跃起,两脚互相拍
击,踮着脚尖儿走了几步。

“瞧,我不是站住了么?”她说,但是她踮着脚尖站不稳了。“你看我就是这样跳的!
我永远不嫁给任何人,我要当个舞蹈家。不过我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罗斯托夫嗓音洪亮地、欢快地哈哈大笑,致使隔壁房里的杰尼索夫忌妒起来,娜塔莎忍
耐不住了,于是和他一块放声大笑。

“不,你看妙不妙?”她总是这样说。

“很妙。你已经不愿嫁给鲍里斯吧?”

娜塔莎涨红了脸。

“我不愿意嫁给任何人。当我看见他时,我要对他说的也是同样的话。”

“原来是这样!”罗斯托夫说道。

“是呀,这全是废话,”娜塔莎继续说些没意思的话,“怎么,杰尼索夫是个好人
吧?”她问道。

“他是个好人。”

“嗯,再见,去穿衣服吧。杰尼索夫,他是个可怕的人?”

“为什么可怕呢?”尼古拉问,“不,瓦西卡是个很好的人。”

“你把他叫做瓦西卡吗?……真奇怪。怎么,他挺好吗?”

“挺好。”

“喂,快点来喝茶。大伙儿一块喝茶。”

娜塔莎就像舞蹈家一样,踮起脚尖儿从房间里走过来,她面露笑容,只有年方十五岁的
幸福的少女才是这样笑容可掬的。罗斯托夫在客厅里遇见索尼娅后,他的脸涨得通红了。他
不知道怎样对待她。昨天在会面的欢天喜地的第一瞬间他们互相接吻了,但是今天他们觉得
这样做是不行的,他觉得母亲、姐妹们,大家都带着疑惑的目光注视着他,等待他用什么方

式对待她。他吻了一下她的手,对她称谓“您”——“索尼娅”。但是他们的目光相遇之
后,却互相称谓“你”,目光温存地接吻。她借助目光请求他原谅,因为她敢于通过使者娜
塔莎向他提及他的承诺,并且感谢他的眷恋。他也用目光感谢她,因为她同意他所提出的个
人自由的建议,并且说,无论情况怎么样,他将永远地爱她,不能不爱她。

“可是这多么古怪,”薇拉选择大家沉默的时刻说,“索尼娅和尼古连卡现在如同陌生
人,会面时称呼‘您’。”薇拉的评论有如她所有的评论,都是合乎情理的,可是也正如她
的大部分评论一样,大家听来都觉得很不自在,不仅索尼娅、尼古拉和娜塔莎,而且连老伯
爵夫人也像个少女一样涨红了脸,因为她害怕儿子去爱索尼娅,会使他失去名门望族的配
偶。罗斯托夫感到惊奇的是,杰尼索夫穿着一身新制服,涂了发油,喷了香水,就像上阵似
的,穿着得十分考究,他摆出这个样子,在客厅里出现了,他对女士和男子都献殷勤,以致
罗斯托夫怎么也没料到他竟有这副样子。

2

尼古拉·罗斯托夫从部队回到莫斯科以后,家里人把他看作是一个最优秀的儿子、英雄
和最心爱的尼古卢什卡;亲戚们把他看作是一个可爱的、招人喜欢的、孝敬的青年;熟人们
把他看作是一个俊美的骠骑兵中尉、熟练的舞蹈家、莫斯科的最优秀的未婚夫之一。

莫斯科全市的人都是罗斯托夫之家的熟人,今年老伯爵的进款足够开销了,因为他的地
产全部重新典当了,所以尼古卢什卡买进了一匹个人享用的走马、一条最时髦的紧腿马裤,
这是一种在莫斯科还没有人穿过的式样特殊的马裤,还添置一双最时髦的带有小银马刺的尖
头皮靴,他极为愉快地消度时光。罗斯托夫回家了,在他为了适应旧的生活环境而度过一段
时光后,他已体验到那种非常惬意的感觉。他仿佛觉得,他已经长大成人了。他因神学考试
不及格而感到失望、向加夫里洛借钱偿还马车夫、和索尼娅偷偷地接吻,他回想起这一切,
就像回想起时隔多年的久远的儿童时代的往事一般。现在他——一个骠骑兵中尉,身披一件
银丝镶边的披肩,佩戴军人的乔治十字勋章,和几个知名的备受尊敬的老猎手一起训练走
马。在林荫路上,他有个交往甚笃的女伴、夜晚他常到她家里去。他在阿尔哈罗夫家里举办
的舞会上指挥马祖尔卡舞,和卡缅斯基元帅谈及战事,他常到英国俱乐部去,与杰尼索夫给
他介绍的那个四十岁的上校交朋友,亲热地以“你”相称。

在莫斯科城,他对国王的热烈的感情稍微减弱了,因为他在这个期间没有看见他的缘
故。不过他仍旧常常谈到国君,谈到他对国君的爱戴,他要大家感觉到,他没有把话全部说
完,他对国王的热情中尚且存在某种不为尽人所能明了的东西;他由衷地随同当时的莫斯科
公众共同体验他们对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皇帝的崇敬之情,莫斯科当时把他称做“天使的
化身”。

罗斯托夫在动身回部队以前,在莫斯科的短暂逗留期间,他没有和索尼娅接近,相反
地,和她断绝往来了。她长得标致,而且可爱,很明显,她已经爱上他了,可是他处在风华
正茂的年代,看来还有许多事业要完成,没有闲暇去干这种勾当,年轻人害怕拘束,但却珍
惜那种从事多项事业所必需的自由。这次他在莫斯科逗留期间,每当想到索尼娅,他总要自
言自语地说:“嗳,像这样的姑娘可真多啊,在某个地方还有许多我不熟悉的姑娘呢。只要
我愿意,我总来得及谈情说爱,可是现在没有闲功夫了。”此外,他出没于妇女交际场所,
有损于他的英勇气概。他装作违反意志的样子,常去妇女交际场所参加舞会。而驾车赛马、
英国俱乐部、与杰尼索夫纵酒、赴某地旅行——这倒是另一码事。而这对一个英姿勃勃的骠
骑兵来说是很体面的。

三月初,老伯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在英国俱乐部张罗筹办一次欢迎巴格拉季翁公爵的
宴会。

伯爵穿一种长罩衫在大厅中踱来踱去,并且吩咐俱乐部的管事人和闻名的英国俱乐部的
大厨师费奥克蒂斯特地为迎接巴格拉季翁公爵的宴会备办龙须菜、鲜黄瓜、草莓、小牛肉和
鱼。自从俱乐部成立以来,伯爵就是成员和主任。他接受俱乐部的委托,为迎接巴格拉季翁
筹办一次盛大的酒会,因为很少有人这样慷慨待客,他竟能举办豪华的宴会,尤其是因为很
少有人为举办华筵需要耗费金钱时能够而且愿意掏出腰包。俱乐部的厨师和管事人满面春
风,听候伯爵的吩咐,因为他们知道,在任何人手下都不如在他手下筹办一回耗费几千卢布
的酒会中更加有利可图了。

“看着点,甲鱼汤里放点儿鸡冠子,鸡冠子,你知道么?”

“这么说来,要三个冷盘?……”厨师问道。

伯爵沉思了片刻。

“要三个……不能少于三个,一盘沙粒子油凉拌菜。”他屈着指头说道……

“那么,吩咐人去买大鲟鱼罗?”管事人问道。

“既然不让价,有什么办法,去买吧。是啊,我的老天爷啊!我本来快要忘记了。瞧,
还有一盘冷菜要端上餐桌。哎呀,我的老天爷啊!”他抓住自己的脑袋,心惊胆战起来,
“谁给我把花卉运来?米坚卡!啊,米坚卡!米坚卡,你快马加鞭到莫斯科郊外田庄去一
趟,”他把脸转向应声走进来的管理员说,“你快马加鞭到莫斯科郊外田庄去,吩咐园丁马
克西姆卡,叫他马上派人服劳役。对他说,用毡子把暖房的花统统包好,运到这里来。叫人
在礼拜五以前将两百盆花给我送来。”

他又发出了一连串的指示,正走出门,要去伯爵小姐那里休息休息,可是又想起一件紧

要的事情,他走回去,把管事人和厨师召回,又作出了一些指示。从门口可以听见男人的轻
盈的步履声,年轻的伯爵走进来了,他长得漂亮,脸色红润,蓄起一撮黑色的胡髭。显然,
莫斯科的安逸的生活使他得到充分的休息和精心的照料。

“啊,我的伙计啊!我简直晕头转向了,”老头子说,他面露微笑,好像在儿子面前有
点害臊似的。“你来帮个忙也好!要知道,还得用上大批歌手啊。我有一个乐队,把那些茨
冈人叫来,还是怎么样?你们军人兄弟喜欢这事儿。”

“爸爸,说实话,我想,巴格拉季翁公爵在准备申格拉本战役时还没有你们目前这样忙
碌哩。”儿子面露笑意,说。

老伯爵装作怒气冲冲的样子。

“既然你会说,你来试试吧。”

厨师露出聪颖而可敬的神情,用细心观察的亲热的目光打量着父亲和儿子。

“啊,费奥克蒂斯特,年轻人是个啥样子?”他说,“居然嘲笑我们自己的兄弟——嘲
笑老头子来了。”

“大人,也罢,他们只会痛痛快快地吃,而怎样收拾、怎样摆筵席,他们就不管了。”

“是啊,是啊!”伯爵大声喊道,他抓住儿子的一双手,大声喊道:“你听我说,你落
到我手上来了!你立刻驾起双套雪橇,到别祖霍夫那里去走一趟,告诉他,伊利亚·安德烈
伊奇派我来向您要些草莓和新鲜菠萝。再也没法向谁弄到这些东西。如果他不在家,就去告
诉那几个公爵小姐。你听我说,从那里出来,你就到拉兹古利阿伊去——马车夫伊帕特卡知
道怎样走,——你在那里找到茨冈人伊柳什卡,你记得吧,就是那个在奥尔洛夫伯爵家中跳
舞的、身穿白色卡萨金服装的人,你把他拖到我这里来。”

“把他和几个茨冈女郎都送到这里来吗?”尼古拉面露微笑,说道。

“嗯,嗯!……”

这时候,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脸上流露着她所固有的、作事过分认真、忧虑不安和基督
式的温顺的神情,悄悄地走进屋里来。虽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每天碰见伯爵穿着一件长罩
衫,但是他每次在她面前都觉得十分腼腆,请她原宥他的衣服不像样子。

“伯爵,没关系,亲爱的,”她温顺地合上眼睛时说,“我到别祖霍夫那里去走一
趟,”她说,“年轻的伯爵来了,伯爵,我们现在可以从他的暖房里弄到各种花。我也要见
见他。他把鲍里斯的一封信寄给我了。谢天谢地,目前鲍里斯正在司令部里供职哩。”

伯爵很高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能承担他的一部分任务,于是他吩咐给她套一辆四轮
轿式小马车。

“您告诉别祖霍夫,要他到我这里来。我要把他的名字写在请帖上面。怎么,他跟他老
婆一道来吗?”他问道。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翻了翻白眼,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悲痛。

“唉,我的亲人,他很不幸啊。”她说,“如果我们听到的是真情实况,这就太骇人
了。当我们为他的幸福而感到非常高兴的时候,我们是否想到有这么一天!这样崇高的天使
般纯洁的灵魂,年轻的别祖霍夫啊!是的,我由衷地替他惋惜,我要尽可能地赐予他以安
慰。”

“是怎么回事?”罗斯托夫父子二人——一老一少,异口同声地问道。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深深地叹一口气。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的儿子多洛霍夫,”她用神秘的低声说道,“据说,完全使她声
名狼藉。他领他出来,请他到彼得堡家里住下,你看……她到这里来了,这个不顾死活的家
伙也跟踪而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她想同情皮埃尔,但是在她自己意识不到的语调
中和那微露笑意的表情中却显示出她所同情的正是她称为“不顾死活的家伙”的多洛霍夫。

“据说,皮埃尔受尽了痛苦的折磨。”

“喂,您还是告诉他,叫他到俱乐部里来,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宴会是丰盛无比的。”

翌日,三月三日,下午一点多钟,二百五十名英国俱乐部成员和五十位客人正在等候贵
宾、奥国远征的英雄巴格拉季翁公爵莅临盛宴。刚刚接到奥斯特利茨战役的消息之后,莫斯
科陷入困惑不安的状态。那时俄国人习惯于百战百胜,在获得败北的消息之后,有些人简直
不相信,另一些人便在异乎寻常的原因中探求解释这一奇怪事件的根据。在贵族、拥有可靠
信息的、有权有势的人士集中的英国俱乐部里,在消息开始传来的十二月份,缄口不谈论战
争和迩近的一次战役,好像是众人串通一气心照不宣似的。指导言论的人们,比如:拉斯托
普钦伯爵、尤里·弗拉基米罗维奇、多尔戈鲁基公爵、瓦卢耶夫、马尔科夫伯爵、维亚泽姆
斯基公爵都不在俱乐部抛头露面,而在自己家中、亲密的小圈子里集会。莫斯科人一味地随
声附和(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也属于他们之列),在一段短时间内,缺乏言论的
领导者,对于战争尚无明确的见解。莫斯科人都觉得,形势中有点不祥的征兆,评论这些坏
消息委实令人难受,所以最好是闭口不说。可是过了一些时日,那帮在俱乐部发表意见的著
名人物就像陪审官走出议事厅那样,又出现了,于是话题又很明确了。俄国人已被击溃,这
一难以置信的前所未闻的令人不能容忍的重大事件的肇因已被找出了,于是一切真相大白,
莫斯科的各个角落开始谈论同样的话题。这些肇因如下:奥国人的背叛、军粮供应的不景

气、波兰人普热贝舍夫斯基和法国人朗热隆的变节、库图佑夫的无能、“悄悄谈论“国王因
年轻、经验不足而轻信一班卑鄙之徒。但是人人都说,军队,俄国部队很不平凡,创造了英
勇的奇迹。士兵、军官、将军都是英雄人物,巴格拉季翁公爵就是英雄中的英雄,他凭藉申
格拉本之战和奥斯特利茨撤退二事而名扬天下,他在奥斯特利茨独自一人统率一支井井有序
的纵队,而且整天价不断地击退兵力强于一倍的敌人。巴格拉季翁在莫斯科没有交情联系,
是个陌生人,而这一点却有助于他被选为莫斯科的英雄。尊敬他,就是尊敬战斗的、普通
的、既无交情联系又无阴谋诡计的俄国军人,人们回顾意大利出征时常把他和苏沃洛夫的名
字联系在一起。此外,从对他论功行奖、表示敬意一事中可以至为明显地看出库图佐夫的受
贬和失宠。

“如果没有巴格拉季蓊,il faudrait l’inventer。①”诙谐的申申滑稽地模仿伏
尔泰的话说。没有人说过什么关于库图佐夫的事情。有些人轻声地责骂他,说他是个宫廷中
的轻浮者和耽于酒色的老家伙。

①法语:那就应当把他虚构出来。

全莫斯科都在反复地传诵多尔戈鲁科夫说过的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从过去
胜利的回忆中,为我们的失败寻找慰藉,而且反复地传诵拉斯托普钦说过的话:对法国士
兵,宜用高雅的词句去激励他们参与战斗;对德国士兵,要跟他们说明事理,使他们坚信,
逃走比向前冲锋更危险;对俄国士兵,只有拦住他们,说一声:“慢点走!”从四面八方传
来一桩桩一件件有关我们的官兵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作出的英勇模范事迹。有谁保全了军
旗,有谁杀死了五个法国人,有谁独自一人给五门大炮装好炮弹。那些不认识贝格的人也在
谈论贝格,说他右手负伤了,便用左手紧握军刀冲锋陷阵。谁也没有说一句关于博尔孔斯基
的话,只有熟谙他的身世的人才怜悯他,说他死得太早了,留下了怀孕的妻子和脾气古怪的
父亲。

3

三月三日,英国俱乐部的各个厅中都听见一片嘈杂声,俱乐部的成员和客人们穿着制
服、燕尾服,有些人穿着束有腰带的长衫,假发上扑了香粉,就像一群在春季迁徙时节纷飞
的蜜蜂似的往来穿梭,一会儿坐着或站着,一会儿集合或散开。假发上扑有香粉的仆人,都
穿着仆役制服、长袜和矮靿皮鞋,伫立在每一道门旁,很紧张地注意观察俱乐部的客人和成
员的每个动作,以便上前侍候。出席者之中多数是年高望重的人士,他们都长着宽宽的充满
自信的面孔、粗大的手指,脚步稳健,嗓音清晰。这一类来客和俱乐部的成员坐在他们习惯
坐的某个位子上,他们在惯常团聚的某些小组中碰头。出席者之中有一小部分是由偶然来的
客人组合而成的——主要是年轻人,其中包括杰尼索夫、罗斯托夫和多洛霍夫,多洛霍夫又
当上谢苗诺夫兵团的军官了。在青年人、特别是青年军人脸上都流露着轻视而又尊重老人的
表情,它仿佛在告诉老前辈:“我们愿意尊敬你们,但是你们要记住,未来毕竟是属于我们
的。”

涅斯维茨基是俱乐部的老成员,他也待在这个地方。皮埃尔遵照妻子的吩咐,蓄一头长
发,摘下了眼镜,穿着得合乎时尚,但是他却流露着忧郁而沮丧的神色,在几个大厅里踱来
踱去。他在到处都是那个样子,凡是崇拜他的财富的人都把他围住,他于是摆出一副习以为
常的作威作福的姿态,带着漫不经心的蔑视的表情对待他们。

论年龄,他应该和年轻人在一起,论个人财富和人情关系,他却是年高望重的客人们的
几个小组的成员,因此他经常在这个小组和那个小组之间来来往往。最有威望的客人们中的
老年人成为这几个小组的中心人物,甚至陌生的客人也毕恭毕敬地与他们接近,以便听取知
名人士的发言。几个较大的小组安插在拉斯托普钦伯爵、瓦卢耶夫和纳雷什金的左近。拉斯
托普钦谈到俄国官兵遭受逃跑的奥国官兵的践踏,溃不成军,不得不用刺刀穿过逃跑的人群
给自己开辟一条道路。

瓦卢耶夫机密地谈到,乌瓦罗夫由彼得堡派来了解莫斯科人对奥斯特利茨战役的意见。

纳雷什金在第三组中谈到苏沃洛夫曾在奥国军委会会议中像公鸡似的发出尖叫声,用以
回答奥国将军们说的蠢话。这时分申申站在这里,想开开玩笑,他说,看来库图佐夫没法学
到苏沃洛夫这套简易的本领——像公鸡似的发出尖叫声;但是老人们严肃地看看这个爱戏谑
的人,让他感觉到今天在这儿谈论库图佐夫是不体面的。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忧虑不安,他穿着一双软底皮靴仓促地从餐厅慢慢
走进客厅,又从客厅慢慢走回来,神色慌张,和他全都认识的达官显要、地位低微的人物一
视同仁地打着招呼,有时用目光搜寻身材匀称的英姿勃勃的儿子,兴高采烈地把那目光停留
在他身上,向他使个眼色。年轻的罗斯托夫和多洛霍夫都站在窗口,他在不久前结识了多洛
霍夫并很珍视他们的交情。老伯爵走到他们面前,握了握多洛霍夫的手。

“请光临,你跟我的棒小子交上朋友了……你们在那儿并肩作战,共同建立英雄功
绩……啊!瓦西里·伊格纳季奇……,老伙计,您好,”他把脸转向从一旁走过的小老头,
说道,但是他还来不及寒暄完毕,周围的一切就动弹起来,一个跑来的仆人面露惊恐的表
情,他面禀:“贵宾已光临!”

铃响了,几个领导者冲上前来,分布在各个房里的客人,就像用木锹扬开的黑麦似的,
聚集成一堆,在大客厅前的舞厅门旁停步了。

巴格拉季翁在接待室门口出现了,他没有戴上军帽,也没有佩带单刀,按照俱乐部的惯
例,他把这些东西存放在阍者那里了。他没有戴羔皮军帽,肩上也没有挎着马鞭,有像罗斯
托夫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夜看见他时那个样子,而是身穿一件紧身的新军服,佩戴有俄国以
及外国的各种勋章,左胸前戴着圣乔治金星勋章。看来他在午宴之前剪了头发,剃了连鬓胡
子,这使他的脸型变得难看了。他脸上流露着某种童稚而欢愉的表情,加上他那刚勇而坚定
的特征,甚至于给人造成有几分滑稽可爱的印象。和他同路前来的别克列绍夫和费奥多
尔·彼得罗维奇·乌瓦罗夫都在门口停步了,想让他这位主要来宾在他们前面走。巴格拉季
翁慌里慌张,他不想心领他们的敬意,停在门口,最后巴格拉季翁还是走到前面去了。他在
招待室的镶木地板上走着,他感到腼腆,不灵活,真不知道把手放在何处才好。申格拉本战

役中,他在库尔斯克兵团前面,置身于枪林弹雨之下,沿着耕过的麦田行走时,他心里反而
觉得更习惯,更轻快。几个领导骨干在第一道门口迎迓,向他道出了几句欢迎贵宾的话,不
等他回答,仿佛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把他围在中间,领他进客厅。俱乐部的成员和客人把那
客厅门口拉得水泄不通,你推我撞,力图超过他人的肩头把巴格拉季翁这头稀奇的野兽打量
一番。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精力至为充沛,他含笑着说:“亲爱的,让路,让路,让
路!”推开一群人,把客人们领进客厅,请他们在中间的长沙发上入座。知名人士,最受尊
重的俱乐部的成员们,又把来宾围在自己中间。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又从人群中挤过
去,步出客厅,俄而,他又和另一名理事走来,手里托着一只大银盘,端到巴格拉季翁公爵
面前。银盘中摆着一首为欢迎英雄而编印的诗。巴格拉季翁看了银盘,便惊惶不安地东张西
望,仿佛在寻求援救似的。但是众人的眼神都要求他听从他们的意见。巴格拉季翁觉得自己
已经遭受众人的控制,他于是断然地将那银盘捧在手中,他用气忿的责备的目光望了望端来
银盘的伯爵。有个人怀有奉承的心情拿走巴格拉季翁手里的银盘(要不然,他好像就要这样
不停地端到晚上,并且端着银盘上餐桌),这个人请他注意那首诗。“喏,让我来朗诵,”
巴格拉季翁好像说了这句话,他于是把那疲倦的目光集中在一张纸上,他装出聚精会神的严
肃认真的样子朗诵起来。但是这首诗的作者把诗拿在手中,开始亲自朗诵。巴格拉季翁公爵
低下头来,倾听着。

 歌颂亚历山大的时代!

 捍卫我们的泰塔斯皇上。

 祝愿他成为威严可畏的领袖和仁者,

 祖国的里费,战场的凯撒!

 侥幸的拿破仑

 叫他尝尝

 巴格拉季翁的拳头,

 再不敢刁难俄国人……

但是他还没有念完这首诗,那个嗓音洪亮的管家便宣告:“菜肴已经做好了!”房门敞
开了,餐厅里响起了波洛涅兹舞曲:“胜利的霹雳轰鸣,勇敢的俄罗斯人尽情地欢腾”,伊
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气忿地望望那个继续朗诵诗篇的作者,并向巴格拉季翁鞠躬行礼。众
人起立,心里觉得酒会总比诗更重要,于是巴格拉季翁又站在众人前面向餐桌走去。众人请
巴格拉季翁在二位名叫亚历山大的客人——别克列绍夫和纳雷什金之间的首席入座;与国王
同名,其用意实与圣讳有关,三百人均按官阶和职位高低在餐厅里入座,客人中间谁的职位
愈高谁就离那备受殷勤款待的贵宾愈近,正如水向深处、向低处流一样,是理所当然的事。

酒宴之前,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向公爵介绍了他的儿子。巴格拉季翁在认出他之
后,说了几句如同他今日所说的不连贯的表达不恰当的话。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正当巴
格拉季翁跟他儿子谈话时,他把那欣喜而矜持的目光朝着大家环视一番。

尼古拉·罗斯托夫和杰尼索夫以及一位新相识多洛霍夫一起差不多坐在餐桌正中间。皮
埃尔和涅斯维茨基公爵,并排坐在他们对面。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和其他几个领导骨干
坐在巴格拉季翁对面,因而表现了莫斯科殷勤好客、亲热款待公爵的热忱。

他的劳动并没有白费。他所备办的肴馔,素菜和荤菜全都味美,十分可取,但在酒会结
束之前,他依旧不能十分平静。他不时地向餐厅的侍者使眼色,轻声地吩咐仆人,他以不无
激动心情,等待他所熟悉的每一道菜。全部菜肴都精美可口。在端出第二道菜——大鲟鱼拼
盘时,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看见鲟鱼,欢喜而又腼腆得面红耳赤,仆人开始砰砰地打开瓶
塞,在斟香槟酒了。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和其他几个理事互使眼色,“还要喝很多杯
哩,应该开始了!”他轻声地说了一句什么话,便捧起高脚酒杯,站立起来。众人都沉默不
言,等待他说话。

“祝愿国王健康长寿!”他高呼一声,就在这一瞬间,他那双和善的眼睛被狂喜与异常
兴奋的泪水润湿了。就在此时奏起了乐曲:“胜利的霹雳轰鸣”。众人都从位子上站立起
来,高呼“乌拉!”巴格拉季翁就像他在申格拉本战场上呐喊时那样高呼“乌拉!”从三百
客人的呼声中传来年轻的罗斯托夫的热情洋溢的欢呼声。他几乎要哭出声来。“祝愿国王健
康长寿!”他高声喊道。“乌拉!”他一口气喝干一杯酒,把杯子掷在地板上。很多人仿效
他的榜样。一片嘹亮的欢呼声持续了很久。呼声一停息,仆人就拣起打碎的杯子,众人都各
自入座,对他们自己的欢呼报以微笑,彼此间攀谈起来。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又站立起
来,瞧了瞧搁在他餐盘旁边的纸条,他为祝愿我们最后一次战役的英雄彼得·伊万诺维
奇·巴格拉季翁的健康而举杯,伯爵那双蓝色的眼睛又被泪水润湿了。三百位客人又在高呼
“乌拉!”,这时可以听见的不是音乐,而是歌手们吟唱的、由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库图
佐夫撰写的大合唱。

 俄罗斯人不可阻挡,

 勇敢乃是胜利的保证,

 而我们拥有无数位巴格拉季翁,

 一切敌人将在我们脚下跪倒。

 ……

歌手们刚刚吟唱完毕,人们就接着一次又一次地举杯祝酒,此时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

爵越来越受感动,越来越多的酒樽被打碎了,欢呼声也越来越响亮。人们为别克列绍夫、纳
雷什金、乌瓦罗夫、多尔戈鲁科夫、阿普拉克辛、瓦卢耶夫的健康,为理事们的健康、为管
事人的健康,为俱乐部全体成员的健康、为俱乐部的列位来宾的健康干杯,末了,单独为宴
会筹办人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的健康干杯。在举杯时,伯爵取出手帕,捂住脸,放声大
哭起来。

4

皮埃尔坐在多洛霍夫和尼古拉·罗斯托夫对面,像平常一样,他贪婪地大吃大喝。但是
那些熟悉他的人,今天看见他身上发生了某种巨大的变化。他在宴会上蹙起额角,眯缝起眼
睛,自始至终地默不作声,他集中呆滞的目光环顾四周,用手指轻轻地揉着鼻梁,显示着漫
不经心的样子。他的面孔变得沮丧而阴郁。看来,他好像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在他周围发
生的任何事情,心里总是思忖着一个沉重的悬而未决的问题。

这个悬而未决的,使他受到折磨的问题,就是那个住在莫斯科的公爵小姐向他暗示,说
多洛霍夫和他妻子的关系密切,他今天早上收到一封匿名信,这封信含有十分可鄙的戏谑的
意味,这正是所有匿名信固有的特点,信中说他戴着眼镜,视力很差;他妻子和多洛霍夫的
关系,对他一个人来说,才是秘密。皮埃尔根本不相信公爵小姐的暗示,也不相信信中的内
容,而在此时他看见坐在他面前的多洛霍夫,却使地觉得害怕。每逢他的目光和多洛霍夫的
美丽动人的、放肆无礼的眼神无意中相遇时,皮埃尔就觉得,他心灵上常常浮现着一种可怕
的、难以名状的东西,于是他立即转过脸去,不理睬他了。皮埃尔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妻子的
往事、妻子和多洛霍夫的关系,并且他清楚地看出,假如这件事和他妻子无关,那末在信中
说到的情形可能是真的,至少可能像是真的。皮埃尔情不自禁地想起,在这次战役之后多洛
霍夫恢复原职了,他回到彼得堡来见他。多洛霍夫借助于他自己和皮埃尔之间的酒肉朋友关
系,径直地走进他的住宅,皮埃尔安置他住下,借钱给他用。皮埃尔想起海伦怎样微露笑
意,对多洛霍夫在他们家中居住表示不满,多洛霍夫厚颜无耻地向他夸奖他的妻子的姿色,
他从那时起直到他抵达莫斯科以前,他须臾也没有离开他们。

“是的,他长得非常英俊,”皮埃尔心中思忖着,“我洞悉他的底细。他所以觉得玷辱
我的名声并且嘲笑我是一件分外有趣的事,就是因为我替他奔走过,抚养过他、帮助他的缘
故。我熟谙而且明了,假如真有其事,在他心目中,这就会给他的骗术增添一分风趣。假如
真有其事,自然无可非议。但是我不相信,我无权利去相信,也不能相信这等事。”他回想
起当多洛霍夫干残忍勾当的时候,他脸上所流露的那种表情,例如,他把警察分局局长和一
头狗熊捆绑在一起扔进水里;或则无缘无故要求与人决斗;或则用手枪打死马车夫的驿马的
时候,当他注视皮埃尔时,他脸上也常常带有这样的表情。

“是的,他是个好决斗的人,”皮埃尔想道。“在他看来,杀死一个人毫无关系,他一
定觉得大家都害怕他,这一定使他觉得高兴。他一定也会想到,我也是害怕他的。我真的害
怕他,”皮埃尔想道,在出现这些念头时,他又感觉到,他心灵深处浮现出某种可怕的、难
以名状的东西。现在多洛霍夫、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坐在皮埃尔对面,似乎都非常高兴。罗
斯托夫和他的两个朋友愉快地交谈,其中一人是骁勇的骠骑兵,另一人是众所周知的决斗家
和浪荡公子,他有时讥讽地望着皮埃尔,而皮埃尔在这次宴会上六神无主,沉溺于自己的思
想感情中,此外,他那高大的身材也使大家惊讶不已。罗斯托夫不友善地看着皮埃尔,其一
是因为皮埃尔在他那骠骑兵心目中是个身无军职的富翁,美女的丈夫,总之是个懦弱的男
人;其次是因为皮埃尔心不在焉,沉溺在自己的思想感情中,以致于认不得罗斯托夫,也没
有向他鞠躬回礼。当众人为皇上的健康开始干杯的时候,皮埃尔陷入沉思状态中,他没有举
起酒杯站立起来。

“您怎么啦?”罗斯托夫向他喊道,把那兴高采烈的、凶狠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您
难道没有听见:为皇上的健康干杯吗!”皮埃尔叹了一口气,温顺地站起来,喝了一杯酒,
等待他们坐定后,他脸上便流露着和善的微笑并且转过头去跟罗斯托夫谈话。

“我竟没有把您认出来。”他说。但是罗斯托夫哪能顾得这么多,他在高呼“乌拉!”

“你干嘛不重归旧好。”多洛霍夫向罗斯托夫说。

“傻瓜,去他的吧!”罗斯托夫说。

“应当爱护好女人的丈夫们。”杰尼索夫说。

皮埃尔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但是他知道,他们正在谈论他。他涨红了脸,转过身去。

“唉,现在为美女们的健康干杯。”多洛霍夫说,面露严厉的表情,但他嘴角边含着微
笑,他举起酒杯,把脸转向皮埃尔。

“彼得鲁沙,为美女们和她们的情夫干杯。”他说道。

皮埃尔垂下眼帘,正在喝着自己杯中的酒,他不去瞧多洛霍夫,也不回答他的话。仆人
正在把那库图佐夫的大合唱曲分发给客人,把一张搁在更受人尊重的贵宾皮埃尔面前。他正
想把它拿起来,可是多洛霍夫弯下腰去,从他手里把它夺走,开始朗诵大合唱。皮埃尔向多
洛霍夫瞟了一眼,又垂下眼来,在整个宴会中间有一种使他心绪不安的可怕的、难以名状的
东西在他心灵中浮现,把他控制住了。他把那肥大的身体探过桌子弯下来。

“您胆敢拿走!”他高喊一声。

涅斯维茨基和右面毗邻的旁人听见喊声并且看见他站在什么人面前,吓了一跳,他们赶
快把脸转向别祖霍夫说道:“够了,够了,您干嘛?”可以听见惊恐而低沉的语声。多洛霍
夫把那明亮、快活、残忍无情的目光朝着皮埃尔扫了一眼,含着微笑,仿佛在说:“啊,这
就是我所喜爱的。”

“我不给。”他斩钉截铁地说。

皮埃尔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夺回那张纸。

“您……您……这个恶棍!……我向您提出决斗。”他说道,推开椅子,从桌子后面站
起来。就在他做这件事并说这些话的那一瞬间,他觉得他妻子犯罪的问题,近日以来一直折
磨他,现在已经确信无疑地、彻底地解决了。他痛恨她,永远和她断绝关系了。虽然杰尼索
夫要求罗斯托夫不要干预这件事,但是罗斯托夫同意充当多洛霍夫决斗的证人,酒会结束后
他和别祖霍夫决斗的证人涅斯维茨基商谈了决斗的条件。皮埃尔回家去了,罗斯托夫和多洛
霍夫、杰尼索夫想听茨冈人和歌手唱歌,于是在俱乐部坐到深夜。

“那末,明天在索科尔尼克森林会面吧。”多洛霍夫在俱乐部台阶上和罗斯托夫告别时
说道。

“你心情安宁吗?”罗斯托夫问道。

多洛霍夫停步了。

“你要明白,我用三言两语来把决斗的全部秘密如实地说给你听。如果你要去决斗,写
下遗嘱,并且向父母写几封温情的信,如果你以为你会被人打死,那末,你就是个傻瓜,你
真要完蛋;若是你很坚定,尽可能迅速而且准确地把他杀掉,那就会平安无事。我们有个科
斯特罗马的猎狗熊的人多次对我说过:那个人说,怎么能不怕狗熊呢?可是一看见狗熊,就
不再害怕它了,只希望它不要跑掉才好!嗬,我也是这样的。

A demain,mon cher!①”

①法语:我亲爱的,明天见。

次日,上午八点钟,皮埃尔和涅斯维茨基来到了索科尔尼克森林中,并且在那里发现多
洛霍夫、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皮埃尔露出那副样子,就像某人凝神思索着一些与即将发生
的事情根本不相干的问题。他那深陷的脸孔变黄了。看来他一夜没有睡觉。他心不在焉地环
顾四方,好像耀眼的阳光把他照射得蹙起了额角。他只是凝神地思索着两个问题:他的妻子
有罪,经过不眠之夜他丝毫不怀疑这个问题了;再则是多洛霍夫无罪,因为他没有任何缘由
去顾全异己者的荣誉。“我若是处在他的地位,大概我也会干出同样的事来,”皮埃尔想
道,“甚至我真会干出同样的事来;为什么要决斗,为什么要残杀?要不就是我把他杀掉,
要不就是他射中我的头部、胳膊肘、膝盖。他想从这儿走掉、跑掉、到什么地方去躲蔽起
来。但是正当他脑海中出现这种想法时,他装出一副特别镇静、漫不经心的样子,他这副样
子引起旁观者肃然起敬,他于是问:“时间快到了?准备好了吧?”

一切都准备停妥,马刀都插在雪地里,标致着双方相遇的界线,手枪装上子弹了。涅斯
维茨基走到皮埃尔面前。

“伯爵,如果我在这个重要的时刻,非常重要的时刻,不把全部实情告诉您,我就没有
履行自己的职责,我就会辜负了您挑选我当决斗见证人所给予我的信任和荣誉!”他用胆怯
的嗓音说。“我认为决斗这件事没有充分的理由,不值得为决斗而流血……您做得不对,您
未免太急躁了……”

“是啊,糊涂透了……”皮埃尔说。

“那么就让我转达您的歉意吧,我相信我们的敌手是会同意接受您的道歉的,”涅斯维
茨基说(就像其他参与此事的人一样,也像所有参与此类事情的人一样,还不相信,这件事
已经弄到非决斗不可的地步),“伯爵,您知道,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总比把事情弄到不可
挽救的地步要高尚得多。任何一方都不会受到委屈。请允许我去举行谈判吧……”

“不,有什么可说的!”皮埃尔说,“横竖一样……准备好了吗?”他补充说。“您只
要说给我听,向哪里走去,向哪里射击?”他说,脸上流露着不自然的温顺的微笑。他拿起
手枪,开始问清楚使用扳机的方法,因为他直至此时还没有拿过手枪,这一点他是不想承认
的,“啊,对了,就是这样开枪的,我知道,我只是忘了。”他说道。

“没有任何道歉的必要,根本没有必要。”多洛霍夫对杰尼索夫说,尽管杰尼索夫也试
图讲和,也走到规定的地点。

决斗的地点选择在距离那停放雪橇的大路约莫八十步远的地方,那里有一小松林空地,
近日来天气转暖,开始融化的残雪覆盖着松林空地。两个敌手站在距离四十步左右的松林空

地的两边。决斗者的证人们用步子量出距离,从他们站的地方,直至距离十步远拖着涅斯维
茨基和杰尼索夫的两柄马刀表示界线的地方,在很潮湿的深深的积雪上留下了脚印。冰雪继
续不断地消融,雾气不停地上升,四十步以外什么也望不清楚。莫约过了三分钟,一切都准
备好了,但是他们还是迟迟没有开始。众人都默不作声。

5

“喂,开始吧!”多洛霍夫说。

“也好。”皮埃尔说,仍然面露微笑。

那情景逐渐令人觉得可怕。很明显,极为容易就着手做的事情,已经无法加以遏止了,
它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自然正在持续进行,而且要干到底才好。杰尼索夫头一人走到界
线面前,他宣布:

“因为敌手们拒绝调停,所以就开始,行不行,拿起手枪,听到喊‘三’时,就向决斗
地点开始前进。”

“一!二!三!……”杰尼索夫恼怒地高呼,之后他就走开了。二人都沿着踩出来的小
路越走越近,在那雾霭中渐渐地认清自己的敌手。两个敌手在走到决斗的界线前面的时候,
假如有一方愿意,就有权开枪射击。多洛霍夫并没有举起手枪,走得很慢,他用那闪闪发亮
的蓝眼睛盯着敌手的面孔。他的嘴角边一如平日带有近似微笑的表情。

皮埃尔听见喊“三”时,就迈开脚步,飞快地往前走去,他离开踩出的小径,沿着没有
人走过的雪地大踏步前进。皮埃尔握着手枪,向前伸出自己的右手,显然他害怕他会用这支
手枪打死他自己。他极力地把左手向后伸出一些,因为他想用它来托住右手,同时他也晓得
这样做是不行的。皮埃尔大约走了六步路,就离开小径,向那雪地里走去。皮埃尔望望脚
下,又飞快地瞟了多洛霍夫一眼,便像人家教他那样用指头勾了一下扳机,开了一枪。皮埃
尔无论怎样都不会料到枪声竟有这么响亮,他听见自己的枪声时哆嗦了一下,这之后便对自
己的这一印象微微一笑,他停住了。在雾气中,硝烟分外浓,起初一刹那妨碍他看东西,但
是他所等待的另一声回击,并没有继之而至。仅仅听见多洛霍夫的急促的脚步声,他的身形
从烟雾中显露出来。他用一只手按着左边的肋部,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垂下的手枪。他脸
色惨白。罗斯托夫向他跟前跑去,对他道出一句话。

“不……”多洛霍夫透过牙缝说,“不,还没有完,”他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走了几
步,走到一柄马刀前面,就倒在马刀旁边的雪地上。他的左手沾满了鲜血,他在常礼服上揩
了揩手,用那只手支撑着身体。他脸色惨白,蹙着额角,不住地颤栗。

“请……”多洛霍夫开了腔,但是不能一下子把话说出来……“请吧,”他费劲地说完
了这句话。皮埃尔好容易才忍住,没有大哭起来,他向多洛霍夫面前跑去,已经要越过界线
之间的空地了,多洛霍夫喊了一声:“回到决斗时设定双方距离的界线上去!”皮埃尔明了
是怎么回事,就在自己的马刀旁边停步了……他们之间的间隔只有十步路之遥。多洛霍夫低
下头,靠在雪地上,贪婪地吃了几口雪,又抬起头来,抖擞一下精神,蜷曲起两腿,寻找稳
定的身体重心,坐了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吞咽冰冷的雪,吸吮雪水,他的嘴唇不住的颤栗,
但仍旧面露微笑,他鼓足最后的力气,眼睛里闪烁出拼搏和凶恶的光泽。他举起手枪,开始
瞄准了。

“侧着身子,用手枪挡住身体。”涅斯维茨基说道。

“您挡住吧,”甚至连杰尼索夫也忍耐不住了,他向自己的敌手喊了一声。

皮埃尔面露遗憾、后悔和温顺的微笑,束手无策地叉开两腿,张开两臂,挺起宽阔的胸
膛,笔直地站在多洛霍夫面前,忧郁地望着他。杰尼索夫、罗斯托夫和涅斯维茨基眯缝起眼
睛。与此同时,他们听见了枪声和多洛霍夫的凶恶的喊声。

“没有射中!”多洛霍夫喊了一声,软弱无力地俯卧在雪上。皮埃尔猛然抱住自己的脑
袋,向后转,踩着深雪往森林里走去,大声说出令人不懂的话。

“糊里糊涂……糊里糊涂……!死亡,……与谎言……”他皱着眉头重复地说。涅斯维
茨基叫他停住,把他送回家去。

罗斯托夫和杰尼索夫把负伤的多洛霍夫送走了。

多洛霍夫合上眼睛,默不作声地躺在雪橇中,对人家所提出的问题,他一言不答;但是
驶入莫斯科后,他忽然苏醒过来,很费劲地微微抬起了头,一把抓住坐在他身旁的罗斯托夫
的手。多洛霍夫那完全改变了的、突然显得非常兴奋而温和的面部表情使罗斯托夫大吃一惊。

“嘿,怎么啦?你觉得身上怎样?”罗斯托夫问道。

“很糟!可是问题不在那里。我的朋友,”多洛霍夫用若断若续的嗓音说道。“我们在
哪儿?我们在莫斯科,我知道。我没有什么,不过我把她害死了,害死了……这一点她经受
不了。她经受不了……”

“是谁呢?”罗斯托夫问。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我的天使,我所崇拜的天使,母亲。”多洛霍夫紧紧地握住罗

斯托夫的手,哭起来了。当他稍微安静后,他对罗斯托夫详细说,他和母亲住在一起,如果
母亲看见他死在旦夕,她是受不了的。他恳求罗斯托夫到她那里去,叫她思想上有所准备。

罗斯托夫先一步去履行他所接受的委托,使他大为惊讶的是,他了解到多洛霍夫这个好
惹事的人,多洛霍夫这个决斗家在莫斯科和他的老母与那个佝偻的姐姐一同居住,他是个非
常和顺的儿子和弟弟。

6

皮埃尔近来很少单独地和妻子会面。无论在彼得堡,抑或在莫斯科,他们的住宅中经常
挤满了来宾。决斗后的次日晚上,他像平常一样,没有走到卧室里去,而是留在他父亲的那
间大书斋里,伯爵别祖霍夫就是在这里逝世的。

他半躺半卧地倚靠在长沙发上想睡一觉,好忘掉他所发生的事情,但是他却办不到。那
种思想、感情和对往事的回忆忽然在他心中涌现出来,以致于他非但不能入睡,而且不能坐
在原地不动,他不得不从长沙发上一跃而起,迈着疾速的步子在房里踱来踱去。时而他脑海
中想到,在结婚之后,初时她常袒露双肩,疲倦的眼神充满着激情,但是他同时想到,多洛
霍夫在宴会上露出的那张俊美的放肆无礼的分明地含有讥讽意味的面孔顿时在她近侧显露出
来,他脑海中又想到,当多洛霍夫转过身来倒在雪地上时,他的那张面孔依然如故,只不过
显得惨白、颤栗、极为痛苦而已。

“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呢?”他扪心自问,“我打死了一个情夫,是的,我妻子的情夫。
是的,真有其事。为什么?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因为你娶她为妻的缘故。”内在的声音
答道。

“可是我有什么过失呢?”他问,“过失就在于你不爱她而娶她为妻,你既欺骗了自
己,也欺骗了她。”于是他清楚地回忆起在瓦西里公爵家里举办的晚宴结束后的那个时刻,
那时他说了一句不是出自内心的话:“Je vous aime.①一切都是由此而引起的!那时候
我感觉到,”他想道,“那时候我感觉到,这不是那么回事,我还没有说这句话的权利。其
结果真是如此。”他想起他度蜜月的光景,一回忆往事就涨红了脸。尤其使他感到沉痛、委
屈和可耻的是,他回想起在婚后不久,有一次,上午十一点多钟,他穿着一身丝绸的长罩
衫,从卧室走进书斋,他在书斋里碰见总管家,总管家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他向皮埃尔面
孔、他的长罩衫瞥了一眼,微微一笑,仿佛在这微笑中表示他对主人的幸福深为赞美。

①法语:我爱你。

“我多少次为她而感到骄傲,为她的容貌端庄、为她在社交场合保持有分寸的态度而感
到骄傲,”他想。“我为自己的家而感到骄傲,她在家中接待整个彼得堡的人士,为她那傲
慢不可接近的神态和美貌而感到自豪,我所感到自豪的原来就是这些么?那时候我想,我不
了解她,我时常仔细推敲她的性格,我对自己说,我是有过错的,我不了解她,不了解她这
种一向固有的泰然自若、心满意足、缺乏任何嗜欲的天性,而全部谜底乃在于她是‘淫妇’
这个令人生畏的词:他对自己说出了这个令人生畏的词,于是一切真相大白了!”

阿纳托利常常到她那里去,向她借钱,吻她裸露的肩头。她不把钱借给他,但却允许他
去吻她。父亲的戏谑引起她的醋意,她含着宁静的微笑说道,她不会那么愚蠢,以致于吃
醋,她谈论我的时候这么说:他愿意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有一回我问她,她是否感到她
有怀孕的征状。她轻蔑地大笑,并且说她不会那么愚蠢,以致于希冀生儿育女,她不会为我
生几个孩子的。

后来他回想起,虽然她在上层贵族社会中受过教育,但是她的思想却很粗陋而且简单,
她所惯用的言词庸俗而不可耐。“我不是一个微贱的傻瓜……不信的话,试试看……allez
vous promen-er。”①她说。皮埃尔常常看见她在男女老少心目中取得的成就,但是他无
法明白他为什么不爱她。“可是我从来没有爱过她,”皮埃尔对自己说,“我知道她是一个
淫荡的女人,”他重复地说,可是这一点他不敢承认。

“你看,多洛霍夫正坐在雪地上,强颜微笑,他行将死去,大概还装作逞英雄的样子,
想用以回答我的忏悔!”

从外表看来,有些人的性格可以说是很软弱,但是他们却不寻找别人来分担自己的痛
苦,皮埃尔就是他们之中的一人。他独自一人体会自己的痛苦。

“她在各个方面,在各个方面都是有过错的,”他自言自语地说,“那末,要怎么样
呢?我为什么把我自己和她结合在一起呢?我为什么对她说出这句话:‘Je vous aime’
②,这是句谎话,甚至比谎话更坏,”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有过错,应当来承担……甚
么?声名狼藉吗?生活不幸吗?唉,这全是废话,”他想了想,“无论是玷辱名声,抑或是
享有殊荣,全是相对而论,一切都不以我为转移。”

①法语:滚开。
②法语:我爱您。

“路易十六被处以死刑,是因为他们说他寡廉鲜耻,罪恶累累(皮埃尔忽然想起这件
事),他们从自己的观点看来是对的,正如那些为他而折磨致死,将他奉为神圣的人,也是
对的。后来罗伯斯庇尔因是暴君而被处以极刑。谁无辜,谁有罪?莫衷一是。你活着,就活
下去:说不定你明天就死去,正如一小时前我也可能死去一样。人生与永恒相比较只是一瞬
间,值得遭受折磨吗?”但是在他认为这种论断使他自己得到安慰的时候,她忽然在他脑海
中浮现出来,在他至为强烈地向她表白虚伪的爱情时,他感觉到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又不得
不站立起来,举步向前,他在手边随便碰到什么东西,就把它折断、撕破。“我为什么对她
说:‘我爱您?’”他还在自言自语地重复这句话。这个问题重提了十次,他忽然想到莫里
哀的台词:“Mais que diable allait-il faire dans cette qalère?”①他于
是嘲笑自己来了。

晚上他把侍仆喊来,吩咐他准备行装,到彼得堡去。他不能跟她住在同一栋屋里了。他
不能想象他现在应该怎样和她谈话。他决定明天启程,给她留下一封信,他在信中把他要跟
她永远分离的打算告诉她了。

清晨当侍仆端着咖啡走进书斋的时候,皮埃尔躺在土耳其式沙发上,手中拿着一本打开
的书睡着了。

他睡醒了,睁开一对惊惶失措的眼睛久久地环顾四周,没法明了他待在什么地方。

“伯爵夫人命令我来问问,大人是不是还待在家里。”侍仆问。

可是皮埃尔心里还没有决定回答他的话,伯爵夫人就亲自走进房里来,神态安静而庄
严,穿着一种滚银边的白绸长罩衫,梳着普通的发型(两条粗大的辫子在她那漂亮的头上盘
了两盘成了diadéme②,不过在稍微突出的大理石般光滑的额头上有一条愤怒的皱纹。她露
出沉着的神情,不肯在仆人面前开腔。她知道决斗的情况,走来谈论这件事。她正在等着仆
人摆上咖啡之后走出门去。皮埃尔戴着眼镜很胆怯地望望她,就像被猎狗围住的野兔一般,
抿起耳朵,在敌人眼前继续躺着,他就这样试着继续看书,但是心里觉得,这样做毫无意
义,令人受不了,于是又胆怯地望望她。她没有坐下来。脸上流露着蔑视的微笑,不停地注
视着他,一面等待仆人走出门去。

①法语:干嘛冒失地上那条船呢?
②法语:冠状头饰。

“又怎么啦?您干了什么鬼名堂?我问您。”她严厉地说。

“我?我干了什么?”皮埃尔说。

“你瞧,一个勇士自己找上来了!喂,您回答,决斗是怎么回事?您想凭藉这件事证明
什么呢?什么?我问您。”皮埃尔在沙发上吃力地转过身来,张开口,可是没法子回答。

“既然您不回答,那么我就对您说……”海伦继续说下去。

“您相信人家对您说的一切。有人对您说了……”海伦大笑起来,“多洛霍夫是我的情
夫,”她用法国话说,藉以明确地指出这句话所包含的粗俗意味,“情夫”这个词也像任何
别的词一样,在强调其含义时,她就这样说,“您真的相信!您凭这件事证明了什么呢?您
凭藉这次决斗证明了什么呢?证明您是个蠢东西,que vous êtes un sot①,这是众
所周知的事!这会弄到什么地步呢?这会使我成为全莫斯科人取笑的对象,到头来每个人都
会说您烂醉如泥,忘乎所以,居然把那个您毫无根据地嫉妒的人喊出来决斗,”海伦把嗓门
越抬越高,越来越兴奋,“其实那个人在各个方面都比您优越……”

①法语:您是个蠢东西。

“哼……哼,”皮埃尔皱着眉头,不去看她,四肢丝毫也不动弹,含糊不清地说话。

“您为什么竟会相信他是我的情夫呢?……为什么?因为我喜欢和他交往吗?如果您会
更聪明,更可爱,我就宁愿和您在一起。”

“甭跟我说吧……我恳求您。”皮埃尔嘶哑地轻声说。

“我为什么不说话呢?我可以说话,而且要大胆地说话,凡是有您这样的丈夫的妻子,
很少有人不找到几个情夫的(法语为:des amants),可是我没有干这种勾当。”她说
道。皮埃尔想说句什么话,他用她无法理解的奇异的眼神望望她,又躺下来。这时候他在肉
体上遭受痛苦,他觉得胸口发闷,几乎不能呼吸。他知道他应当拿出一点办法来制止肉体上
的痛苦,但是他想做的事情太骇人了。

“我们最好分手吧。”他若断若续地说。

“分手就分手,也好,您只要给我一份家产,”海伦说,“分手,您用这一手来吓唬
我!”

皮埃尔从沙发上跳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她扑过去。

“我打死你!”他大声喊道,迅猛地从桌上拿起一块大理石板,使出他前所未有的气
力,向她迈出一步,举起大理石板,做出要打她的样子。

海伦的脸色变得惨白,她突然尖叫一声,从他身边跳开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从他身上
可以看出他属于父亲同一类型的人。皮埃尔感觉到疯狂的吸引和迷力。他把石板扔过去,打
得粉碎,张开两臂向海伦面前跑去,大喊一声:“滚开!”那嗓音非常骇人,全家人都胆寒
地听到这一声喊叫。如果海伦不从房里跑出去,天晓得皮埃尔在这时会干出什么恶事来。

过一周后,皮埃尔让他妻子管理全部大俄罗斯领地,这些领地占他家产的一半以上,皮
埃尔独自一人驱车到彼得堡去了。

7

自从童山接获有关奥斯特利茨战役以及安德烈公爵捐躯的消息之后已经两个月了,虽然
经由大使馆致函询问并竭尽全力侦查,但是公爵的尸体未能找到,在俘虏之中也没有他的踪
影。使他的亲属感到至为难受的是,他们仍旧抱有一线希望,认为当地居民把他从战场上抬
走,现在地也许置身于陌生人之中,独自一人躺在什么地方,身体日渐康复,或则行将死
去,没法将他自己的消息传递出去。老公爵首次从报纸上得悉奥斯特利茨战败的消息,但是
报纸上照常报道得非常简短而且很不明确,报纸上说俄国官兵在几次辉煌战役后不得不撤
退,他们撤退时遵守严格的秩序。从这则官方消息上老公爵获悉我军已被粉碎了。在报上登
载奥斯特利茨战役的消息后过了一个礼拜,库图佐夫寄来一封信,他在信中告知公爵有关他
儿子的遭遇。

“我亲眼看见令郎,”库图佐夫写道,“手中擎着一面军旗在兵团前面倒下了,他不愧
为他父亲和祖国的英雄。令我和全军感到遗憾的是,直至现在依旧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
牺牲了,否则,在由军使递交给我的战地伤亡军官名单中,必定会列入他的姓名。”

夜晚老公爵接到了这个消息,是时他独自一人呆在书斋里。第二天清晨,他一如平时又
外出散步,而他在管事、园丁和建筑师当中默不作声,虽然他怒形于色,但他未对任何人道
出一句话来。

在平时规定的时刻,叫做玛丽亚的公爵小姐走进屋里来看他,他正在车床旁边站着,做
镟工活儿,他像平常一样没有掉过头来望望她。

“啊!公爵小姐玛丽亚!”他突然不自然地说道,扔下了凿子。车床的轮子由于冲力的
关系仍在转动着,公爵小姐玛丽亚长久地记得逐渐停息的轮子的吱吱声,和接踵而至的事情
在她心目中融合起来了。

公爵小姐玛丽亚移动脚步,走到他跟前,一望见他的脸色,她身上便像有件什么东西忽
然沉下去了。她的两眼看不清楚了。父亲的面色既不忧愁,也不沮丧,而是凶神恶煞,很不
自然,她从父亲的面色看出,一种可怕的不幸,她从未经历的生活中的莫大的不幸,无可挽
救的毋容思议的不幸威胁着她,使她精神上感到压抑,而这种不幸指的是亲人的寿终正寝。

“Mon père!①是安德烈吗?”姿色不美丽、笨手笨脚的公爵小姐说,她那无法用言
语形容的悲痛的魅力和难以控制自己的神情,使父亲经受不住她的目光,哽咽了一阵,转过
身去。

①法语:爸爸。

“我得到消息了。在俘虏名单中没有他,在阵亡官兵名单中也没有他。库图佐夫在信中
写到,”他刺耳地尖叫一声,好像想用这种尖叫声来驱逐公爵小姐似的,“给打死了!”

公爵小姐并没有倒下去,她没有感到头晕。她的脸色显得惨白,但是她听了这几句话
后,她的面容全变了,她那美丽迷人的明眸中闪烁着光辉。仿佛有一种欢乐,一种不以这个
世界的悲欢为转移的莫大的欢乐,透过她那极度悲痛的心情浮现出来。她对父亲的畏惧已经
忘记得一干二净,她走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拉到自己身边来,抱住他那干瘦的青筋
赤露的脖子。

“Mon pére,”她说道,“不要离开我吧,让我俩在一块儿痛哭吧。”

“这些坏蛋,卑鄙的家伙!”老头儿喊道,把脸移开,躲避她。“葬送了军队,葬送了
人们!为了什么?你去,你去,去告诉丽莎。”

公爵小姐软弱无力地坐到父亲旁边的安乐椅上嚎啕大哭起来。现在她好像看见哥哥带着
他那温和而傲慢的神态跟她和丽莎告别。她好像看见他温和地、讥讽地给自己戴上小神像。
“他是否信教呢?他是否对他不信教而感到后悔呢?他现在是否在那里?是否在那永恒的静
谧与极乐的天宫?”她想道。

“Mon pére,请您把这件事的经过告诉我吧。”她眼泪汪汪地问道。

“你去吧,你去吧,他在战斗中给打死了,在那场战斗中打死了许多优秀的俄国人,玷
污了俄国的荣誉。公爵小姐玛丽亚,您去吧。去告诉丽莎。我马上就来。”

当公爵小姐从父亲那里回来的时候,矮小的公爵夫人正坐着做针线活儿,她用那只有孕
妇们才特具的内心平静与幸福的眼神望了望公爵小姐玛丽亚。很明显,她的眼睛没有望见公
爵小姐玛丽亚,而是向自己体内望去,向她腹内的幸福而神秘的东西望去。

“玛丽(玛丽亚的法语称谓),”她说道,从绣花架子移开身子,向后靠着,“把你的

手向我伸出来。”她一把抓住公爵小姐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的一对眼睛微露笑意,等待着她那长满茸毛的嘴唇翘起来,像那幸运的儿童不停地翘
着嘴唇似的。

公爵小姐玛丽亚跪在她面前,把脸蛋藏在嫂嫂的连衣裙的皱襞里。

“诺,诺,你听见吗?我觉得非常奇怪。玛丽,你要晓得,我是很爱他的,”丽莎说,
她用那闪闪发光的幸福的眼睛望着小姑子。公爵小姐玛丽亚没法抬起头来,她哭泣着。

“玛莎,你怎么?”

“没有什么……我很悲伤……为安德烈而悲伤。”她说道,一面在嫂嫂的膝头上揩干眼
泪。公爵小姐玛丽亚在整个早上接连好几次叫她嫂嫂在思想上要做好准备,而每一次她都哭
泣起来,无论矮小的公爵夫人怎样缺乏敏锐的观察力,没法明白她哭泣的原因,但是她的泪
水仍旧使她惊恐不已。她不发一言,但却心慌意乱地环顾四周,正在寻找着什么东西。她一
向害怕的老公爵在午饭前走进她房里来了,现在他的脸色显得很凶恶,他的心情异常不安
定,没有说出一句话便走出去了。她望望公爵小姐玛丽亚,然后就带着孕妇们常有的、凝视
自己体内的眼神陷入沉思,她大哭起来。

“从安德烈那儿得到什么消息吗?”她说。

“没有,你知道还不会传来什么消息,不过爸爸的心情很不安定,我也就害怕起来。”

“这么说,没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公爵小姐玛丽亚说,她把那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嫂嫂。嫂嫂在最近几天
内要分娩,她决意不向她说什么,并劝父亲在她分娩前也向她隐瞒有关他接到可怕的消息这
种事。公爵小姐玛丽亚和老公爵各自忍受和隐瞒自己的悲痛。老公爵不想抱有任何希望,他
断言安德烈公爵已被打死了,虽然他派遣一名官吏去奥地利寻找儿子的行踪,但是他仍旧在
莫斯科给儿子订购了一块墓碑,打算把它树立在自己的花园里,他告诉大家,说他儿子已被
打死了。他竭力地不改变从前的生活方式,但是已经力不从心了,他很少步行,吃得更少,
睡得也更少,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公爵小姐玛丽亚还抱有一线希望。她把哥哥看作活着的
人,替他祈祷,每时每刻等待哥哥回家的消息。

7

自从童山接获有关奥斯特利茨战役以及安德烈公爵捐躯的消息之后已经两个月了,虽然
经由大使馆致函询问并竭尽全力侦查,但是公爵的尸体未能找到,在俘虏之中也没有他的踪
影。使他的亲属感到至为难受的是,他们仍旧抱有一线希望,认为当地居民把他从战场上抬
走,现在地也许置身于陌生人之中,独自一人躺在什么地方,身体日渐康复,或则行将死
去,没法将他自己的消息传递出去。老公爵首次从报纸上得悉奥斯特利茨战败的消息,但是
报纸上照常报道得非常简短而且很不明确,报纸上说俄国官兵在几次辉煌战役后不得不撤
退,他们撤退时遵守严格的秩序。从这则官方消息上老公爵获悉我军已被粉碎了。在报上登
载奥斯特利茨战役的消息后过了一个礼拜,库图佐夫寄来一封信,他在信中告知公爵有关他
儿子的遭遇。

“我亲眼看见令郎,”库图佐夫写道,“手中擎着一面军旗在兵团前面倒下了,他不愧
为他父亲和祖国的英雄。令我和全军感到遗憾的是,直至现在依旧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
牺牲了,否则,在由军使递交给我的战地伤亡军官名单中,必定会列入他的姓名。”

夜晚老公爵接到了这个消息,是时他独自一人呆在书斋里。第二天清晨,他一如平时又
外出散步,而他在管事、园丁和建筑师当中默不作声,虽然他怒形于色,但他未对任何人道
出一句话来。

在平时规定的时刻,叫做玛丽亚的公爵小姐走进屋里来看他,他正在车床旁边站着,做
镟工活儿,他像平常一样没有掉过头来望望她。

“啊!公爵小姐玛丽亚!”他突然不自然地说道,扔下了凿子。车床的轮子由于冲力的
关系仍在转动着,公爵小姐玛丽亚长久地记得逐渐停息的轮子的吱吱声,和接踵而至的事情
在她心目中融合起来了。

公爵小姐玛丽亚移动脚步,走到他跟前,一望见他的脸色,她身上便像有件什么东西忽
然沉下去了。她的两眼看不清楚了。父亲的面色既不忧愁,也不沮丧,而是凶神恶煞,很不
自然,她从父亲的面色看出,一种可怕的不幸,她从未经历的生活中的莫大的不幸,无可挽
救的毋容思议的不幸威胁着她,使她精神上感到压抑,而这种不幸指的是亲人的寿终正寝。

“Mon père!①是安德烈吗?”姿色不美丽、笨手笨脚的公爵小姐说,她那无法用言
语形容的悲痛的魅力和难以控制自己的神情,使父亲经受不住她的目光,哽咽了一阵,转过
身去。

①法语:爸爸。

“我得到消息了。在俘虏名单中没有他,在阵亡官兵名单中也没有他。库图佐夫在信中
写到,”他刺耳地尖叫一声,好像想用这种尖叫声来驱逐公爵小姐似的,“给打死了!”

公爵小姐并没有倒下去,她没有感到头晕。她的脸色显得惨白,但是她听了这几句话
后,她的面容全变了,她那美丽迷人的明眸中闪烁着光辉。仿佛有一种欢乐,一种不以这个
世界的悲欢为转移的莫大的欢乐,透过她那极度悲痛的心情浮现出来。她对父亲的畏惧已经
忘记得一干二净,她走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拉到自己身边来,抱住他那干瘦的青筋
赤露的脖子。

“Mon pére,”她说道,“不要离开我吧,让我俩在一块儿痛哭吧。”

“这些坏蛋,卑鄙的家伙!”老头儿喊道,把脸移开,躲避她。“葬送了军队,葬送了
人们!为了什么?你去,你去,去告诉丽莎。”

公爵小姐软弱无力地坐到父亲旁边的安乐椅上嚎啕大哭起来。现在她好像看见哥哥带着
他那温和而傲慢的神态跟她和丽莎告别。她好像看见他温和地、讥讽地给自己戴上小神像。
“他是否信教呢?他是否对他不信教而感到后悔呢?他现在是否在那里?是否在那永恒的静
谧与极乐的天宫?”她想道。

“Mon pére,请您把这件事的经过告诉我吧。”她眼泪汪汪地问道。

“你去吧,你去吧,他在战斗中给打死了,在那场战斗中打死了许多优秀的俄国人,玷
污了俄国的荣誉。公爵小姐玛丽亚,您去吧。去告诉丽莎。我马上就来。”

当公爵小姐从父亲那里回来的时候,矮小的公爵夫人正坐着做针线活儿,她用那只有孕
妇们才特具的内心平静与幸福的眼神望了望公爵小姐玛丽亚。很明显,她的眼睛没有望见公
爵小姐玛丽亚,而是向自己体内望去,向她腹内的幸福而神秘的东西望去。

“玛丽(玛丽亚的法语称谓),”她说道,从绣花架子移开身子,向后靠着,“把你的

手向我伸出来。”她一把抓住公爵小姐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的一对眼睛微露笑意,等待着她那长满茸毛的嘴唇翘起来,像那幸运的儿童不停地翘
着嘴唇似的。

公爵小姐玛丽亚跪在她面前,把脸蛋藏在嫂嫂的连衣裙的皱襞里。

“诺,诺,你听见吗?我觉得非常奇怪。玛丽,你要晓得,我是很爱他的,”丽莎说,
她用那闪闪发光的幸福的眼睛望着小姑子。公爵小姐玛丽亚没法抬起头来,她哭泣着。

“玛莎,你怎么?”

“没有什么……我很悲伤……为安德烈而悲伤。”她说道,一面在嫂嫂的膝头上揩干眼
泪。公爵小姐玛丽亚在整个早上接连好几次叫她嫂嫂在思想上要做好准备,而每一次她都哭
泣起来,无论矮小的公爵夫人怎样缺乏敏锐的观察力,没法明白她哭泣的原因,但是她的泪
水仍旧使她惊恐不已。她不发一言,但却心慌意乱地环顾四周,正在寻找着什么东西。她一
向害怕的老公爵在午饭前走进她房里来了,现在他的脸色显得很凶恶,他的心情异常不安
定,没有说出一句话便走出去了。她望望公爵小姐玛丽亚,然后就带着孕妇们常有的、凝视
自己体内的眼神陷入沉思,她大哭起来。

“从安德烈那儿得到什么消息吗?”她说。

“没有,你知道还不会传来什么消息,不过爸爸的心情很不安定,我也就害怕起来。”

“这么说,没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公爵小姐玛丽亚说,她把那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嫂嫂。嫂嫂在最近几天
内要分娩,她决意不向她说什么,并劝父亲在她分娩前也向她隐瞒有关他接到可怕的消息这
种事。公爵小姐玛丽亚和老公爵各自忍受和隐瞒自己的悲痛。老公爵不想抱有任何希望,他
断言安德烈公爵已被打死了,虽然他派遣一名官吏去奥地利寻找儿子的行踪,但是他仍旧在
莫斯科给儿子订购了一块墓碑,打算把它树立在自己的花园里,他告诉大家,说他儿子已被
打死了。他竭力地不改变从前的生活方式,但是已经力不从心了,他很少步行,吃得更少,
睡得也更少,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公爵小姐玛丽亚还抱有一线希望。她把哥哥看作活着的
人,替他祈祷,每时每刻等待哥哥回家的消息。

8

“Ma bonne amie,”①三月十九日早上,吃罢早饭后,矮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她那
长满茸毛的嘴唇依然像惯常那样向上翘起来,但是从接到可怕的消息后,这栋屋里的所有的
人,不仅在微笑之中,而且在说话声中,甚至在步态中,都充满着悲伤,矮小的公爵夫人的
微笑也是如此,虽然她不晓得内中的缘由,但是因为受到共同的情绪的支配、她的微笑更令
人想到共同的悲痛。

①法语:亲爱的朋友。

“Ma bonne amie,je crains que le fruschAtique—(comme dit)de ce
matin ne m’aie pas fait du mal.”①

“我的心肝,你怎么了?你的脸色惨白。哎呀,你的脸色太苍白。”公爵小姐玛丽亚惶
恐不安地说,她迈着沉重而柔和的脚步朝她面前跑去。

“公爵小姐,要不要派人去把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叫来?”一个在这里侍候的女仆
说。(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是县城里的产科女医生,她来童山已经一个多礼拜了。)“真
是如此,”公爵小姐玛丽亚附和着说,“也许是真的。我非去不可。Courage mon ange!
②”她吻吻丽莎,想从房里走出去。

“唉,不,不!”矮小的公爵夫人的脸色显得苍白,此外,她因为感到不可避免的肉体
上的痛苦而流露出稚气的恐惧的表情。

“Non c’est l’estomac…dites que c’est l’esAtomac,dites,Marie,
dites…”③于是矮小的公爵夫人任性地、甚至有几分虚情假意地、俨像儿童般地痛哭起
来,她一面拧着自己的小手。公爵小姐跑出去叫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

①法语:好朋友,我怕今天我吃了这顿早餐(厨师福卡是这样说的)会头昏目眩。
②法语:我的天使,你甭怕!
③法语:不,这是胃……玛莎,请你说说,是胃……

“哦!Mon Dieu!Mon Dieu!”①她听见自己身后传来的喊声。

①法语:天啊!天啊!

产科女医生向她迎面走来,她搓着一双白白胖胖的小手,脸上流露出十分镇静的神情。

“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好像开始解怀了。”公爵小姐玛丽亚惊恐地睁开眼睛望着老
太婆,说道。

“啊,谢天谢地,公爵小姐,”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在没有加快脚步时说道,“你们
这些小姑娘,不应该知道这种事情。”

“医生怎么还没有从莫斯科来啊?”公爵小姐说。(遵照丽莎和安德烈公爵的意图,在
她分娩前派人到莫斯科请产科医生去了,现在大家每时每刻都在等候她。)

“没关系,公爵小姐,您不用担心。”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说道,“没有医生在身边
什么也会搞好的。”

过了五分钟,公爵小姐从自己房里听见有人抬着什么笨重的东西。她看了看,有几个堂
倌不知为什么把安德烈公爵书斋里的皮沙发抬到寝室里去。抬东西的人们的脸上流露着一种
激动和冷静的神情。

公爵小姐玛丽亚独自一人坐在房里谛听住宅中传来的响声,有时候有人从近旁过去,就
打开房门,仔细观察走廊里发生的事情。有几个女人迈着徐缓的步子走来走去,回头看看公
爵小姐,然后转过脸去不望她了。她不敢打听情况,关起门来,回到自己房里去,她时而坐
在安乐椅上,时而捧着“祷告书”,时而在神龛前面跪下来。使她感到不幸和诧异的是,她
觉得祈祷并不能平息她的激动心情。突然她的房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她那个包着头巾的老保
姆普拉斯科维亚·萨维什娜在门槛上出现了,鉴于公爵的禁令,她几乎从来没有走进她的房
间里去。

“玛申卡(玛丽亚的爱称),我到这里来和你在一起坐一会儿。”保姆说,“你看,在
主的仆人面前点起公爵结婚的蜡烛,我的天使,这几支蜡烛是我带来的。”她叹了一口气,
说道。

“啊,保姆,我多么高兴。”

“亲爱的,上帝是大慈大悲的。”保姆在神龛前面点起几支涂上一层金色的蜡烛,之后
在门旁坐下来编织长袜子。公爵小姐玛丽亚拿起一本书来阅读。只是在听见步履声或者说话
声时,公爵小姐才惊恐地、疑惑地看看保姆,而保姆却安抚地看看公爵小姐。这栋住宅的每
个角落的人们都满怀着公爵小姐在自己房里体验到的那种情感,大家都被它控制住了。根据
迷信思想,知道产妇痛苦的人越少,她遭受的痛苦也就越少,因此大家都极力地装作一无所
知的样子,谁也不谈这件事,除了在公爵家中起着支配作用的那种持重和谦恭的优良作风之
外,在所有人的脸上可以看出一种共同的忧虑、心田的温和以及当时对一件不可思议的大事
的认识。

女仆人居住的大房间里听不见笑声。侍者堂倌休息室里所有的人都坐着,默不作声,做
好准备。仆人休息室点燃着松明和蜡烛,都没有就寝。老公爵跷着脚尖,脚后跟着地,在书
斋里踱来踱去,派吉洪到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那里去问问:情况怎样?

“只要说一声:公爵吩咐你来问问:情况怎样?再回来告诉我说些什么话。”

“你禀告公爵:开始临盆了。”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意味深长地望望派来的仆人,说
道。吉洪走去,并且禀告公爵。

“好。”公爵说了一声,随手关上房门,之后吉洪再也没有听见书斋里的一点声音。过
了片刻,吉洪走进书斋,仿佛是来看管蜡烛的照明。吉洪看见公爵躺在长沙发上,他望望公
爵,望望他心绪不安的面容,禁不住摇摇头,沉默无言地走到他近旁,吻了吻他的肩膀,他
没有剔除烛花,也没有说一声为何目的而来,就走出去了。人世上至为庄严的奥秘之事在继
续进行。薄暮过去了,黑夜来临了。对毋庸思议的事物的期待和心地温柔的感觉并没有迟
钝,反而更为敏锐了。这天夜里谁也没有就寝。

这是三月间的一个夜晚,好像冬天还在当令,狂暴地撒下最后的雪花,刮起一阵阵暴
风。他们随时都在等候从莫斯科到来的德国医生,已经派出了备换乘的马匹到大路上准备迎
接,在通往乡间土道的拐角上,派出了提着灯笼的骑者,在坎坷不平的、积雪尚未全融的路
上,为即将来临的德国医生带路。

公爵小姐玛丽亚已经把书本搁下很久了,她默不作声地坐着,把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凝视
着布满皱纹的、她了若指掌的保姆的面孔,凝视着从头巾下面露出的一绺斑白的头发,凝视
着下巴底下垂着的小袋形的松肉。

保姆萨维什娜手里拿着一只长袜,她一面编织,一面讲话,那嗓音非常低沉,连她自己
也听不见,也听不懂她讲述过数百次的话语:已故的公爵夫人在基什涅沃生下公爵小姐玛丽
亚,接生的是个农妇,摩尔达维亚人,替代了产婆。

“上帝会保佑,医生是从来都不需要的。”她说。忽然一阵风朝房里一扇卸下窗框的窗
户袭来(遵从老公爵的意图,在百灵鸟飞来的季节,每间房里的窗框都要卸下一扇),吹开
了闩得不紧的窗框,拂动着绸制的窗帘,一股含雪的冷气袭来,吹熄了蜡烛。公爵小姐玛丽
亚打了个哆嗦;保姆把长袜放下来,她走到窗前,探出身子,一把抓住被风掀开的窗框。寒
风吹拂着她的头巾角儿和露出来的一绺绺白发。

“公爵小姐,天啦,有人沿着大路走来了!”她说道,用手拿着窗框,没有把窗户关
上。“有人提着灯笼呢,想必是医生……”

“唉,我的天呀!谢天谢地!”公爵小姐玛丽亚说,“应当去迎接,他不懂得俄国话。”

公爵小姐玛丽亚披上肩巾,向来者迎面跑去。当她穿过接待室,从窗口望见,一辆轻便
马车停在大门口,灯火辉煌。她走到楼梯口。栏杆柱子上放着一支脂油制的蜡烛,风吹得烛
油向下直流。餐厅侍者菲利普露出惊恐的神情,他手中拿着另一支蜡烛,站在更低的地方—
—楼梯的第一个平台上。在那更低一点的地方,楼梯转弯的角上,可以听见穿着厚皮靴的人
渐渐走近的脚步声。公爵小姐玛丽亚仿佛听见一个熟人的说话声。

“谢天谢地!”可以听见说话声,“爸爸呢?”

“他睡觉了。”可以听见已经站在下面的管家杰米扬在开口回答。

后来还听见某人说了一句什么话,杰米扬应声回答,穿着厚皮靴的脚步声沿着望不见的
楼梯转弯的地方更快地向近处传来。“这是安德烈吧!”公爵小姐玛丽亚想了想。“不,这
不可能,这太异乎寻常了。”她想了想,当她思忖的时候,安德烈的面孔和身影在侍者举着
蜡烛站在那里的楼梯平台上出现了,他穿着一件皮袄,衣领上撒满了雪。是的,这就是他,
但面色苍白、瘦弱,脸部表情也变了,显得奇特的柔和,然而心神不宁。他走进来,登上楼
梯,双手抱住了妹妹。

“您没有接到我的信吗?”他问道,他不等待她回答,他也得不到她的回答,因为公爵
小姐简直说不出话来,他是和那个跟在他后面走进来的产科医生一同回来的(他们在最后一
站相遇了),他迈开飞快的步子,又走上楼去,又把他妹妹抱在怀里。

“多么变幻的命运!”他说。“亲爱的玛莎!”他把皮袄和皮靴脱下来,便到公爵夫人
的住宅中去了。

9

矮小的公爵夫人戴着白色的寝帽靠在枕头上(她的阵痛刚刚减轻了)。她那发烧的冒汗
的面颊两边露出一绺绺卷曲的黑发,她张开一张好看的绯红的小嘴,上唇长满了黑色的茸
毛,她脸上含着愉快的微笑。安德烈公爵走进房里来,在她面前停步了,在靠近她睡的沙发
末端站着。她的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没有改变表情,露出孩子似的惶恐不安的样子望着他。
“我爱你们大家,我未曾危害任何人,为什么我要受苦?助我一臂之力吧。”她的表情在说
话。她看见丈夫,但是她弄不清他此时在她面前出现有什么意义。安德烈公爵从沙发一旁绕
过去,吻了吻她的额角。

“我的心肝,”他说,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句话。“上帝是大慈大悲的……”她把那
疑惑的、儿童般责备的目光朝他瞥一眼。

“我曾经期待你的救援,我没有得到什么,没有得到什么,你也是这样啊!”她的眼神
这样说。他来了,她不感到惊讶,她不明白,他已经回家了。他的到来对她的痛苦与减轻痛
苦无任何关系。难忍的阵痛又发作了,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于是劝说安德烈公爵从房里出
去。

产科医生走进房里来了。安德烈公爵从房里出来,遇见了公爵小姐玛丽亚,他又走到她
跟前来了。他们开始低声地讲话,但是谈话常常中断。他们等待着,他们倾听着。

“Allez,mon ami.①”公爵小姐玛丽亚说道。安德烈公爵又往妻子那儿去了,他在
隔壁房里坐下来,等待着。有一个女人看见安德烈公爵后,面带惶恐的神情,困惑不安地从
她房里走出来。她用手把脸捂住,就这样坐了几分钟。从门后可以听见悲惨的孤立无援的动
物的呻吟。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走到了门前,想把门打开。不知道是谁抓着门把手。

①法语:我的朋友,你去吧。

“不准进去,不准进去!”从那里传来惊恐的话语声。他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喊声停
住了,又过了几秒钟。忽然间隔壁房里传来一声可怕的叫喊,这不是她的喊声,她是不会这
样叫喊的。安德烈公爵向门前跑去,叫喊声停息了,可以听见婴孩的啼声。

“干嘛把小孩带到那里去呢?”安德烈公爵起初这样思忖了一会。“小孩子?什么样的
小孩子?……为什么这里会有小孩呢?也许是生了一个小孩吧?”

当他忽然间明白这一啼声含有喜悦的意义时,眼泪就把他憋得喘不过气来,他将两只胳
膊肘支撑在窗台上,有如儿童般地抽抽嗒嗒地啼哭起来。房门开了。医生没有穿常礼服,卷
起衬衫的袖口,脸色苍白,下颌颤栗着,他从房里走出来。安德烈公爵向他转过脸来。可是
医生惘然若失地朝他望了一眼,没有开口说出一句话来,就从他身旁走过去了。有个妇女跑
出来,她看见安德烈公爵,就在门槛上踌躇不前。他走进他妻子的房里。她躺着不动,已经
死去了,仍旧像五分钟以前他看见她时那个样了,虽然她的眼睛滞然不动,两颊惨白,但是
她那美丽的孩子般的脸蛋上,长满黑色茸毛的嘴唇上依然流露出同样的表情。

“我爱你们所有的人,没有危害过任何人,而你们怎样对待我呢?”她那美丽迷人的、
可怜的死者的面孔在说话。在房间的角落里,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的一双颤栗的白净的手
中抱过一样红彤彤的小东西,他哼了哼,哇地一声哭起来。

隔了两小时之后,安德烈公爵悄悄地走进父亲的书斋。老头子已经知道全部情形。他紧
靠门站着,房门一打开,老头子就默不作声地伸出一双像虎钳般粗硬的老人的手搂住儿子的
脖子,如同孩子似的痛哭起来。

隔了三天他们给矮小的公爵夫人举行安魂祈祷,安德烈公爵和她的遗体告别时,走上了
灵柩的阶梯。在灵柩中她虽已闭上眼睛,但是她的脸孔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唉,你们怎么
这样对待我呢?”她的面孔仿佛仍旧在说话,安德烈公爵于是感觉到,他的心灵中有一样东
西猝然脱落了,他犯了无可挽救的也无法忘记的罪过。他哭不出来。老头子也走进来,吻了
吻她那只平静地高高地摆在另一只手上的蜡黄的小手,她的面孔也仿佛对他说:“你们为什
么这样对待我呢?”老头子看见了这副面孔,气忿地转过身去。

又过了五日,他们给小公爵尼古拉·安德烈伊奇举行洗礼仪式。当神父用一根鹅毛给男
孩的布满皱纹的红红的小手掌和小脚掌涂上圣油时,保姆用下巴压着包布。

充当教父的祖父颤栗地抱着婴儿,害怕把他掉下去,他绕着尽是瘪印的洋铁洗礼盒走过
去,把婴儿交给教母公爵小姐玛丽亚。安德烈公爵担心孩子会被淹死,吓得几乎要屏住呼
吸,他于是坐在另一间房里,等洗礼完毕。当保姆抱出婴儿时,他高兴地望望他。当保姆告
诉他:一块粘有婴儿头发的蜂蜡扔进了洗礼盒,没有沉没,浮了起来。他听了点点头,表示
赞许。

10

罗斯托夫参与多洛霍夫和别祖霍夫决斗的事件,因为老伯爵尽了最大的努力,总算了结
了。不像罗斯托夫预料的那样,他非但未被降级,反而被派至莫斯科总督名下当副官。因此
他未能偕同全家人到农村里去,整个夏天只得留在莫斯科履行新职务。多洛霍夫的伤已经养
好了,在他逐渐康复的时候,罗斯托夫和他特别要好。多洛霍夫在那个深情地、体贴入微地
疼爱他的母亲身边卧床养伤。老太太玛丽亚·伊万诺夫娜鉴于罗斯托夫和费佳(费奥多尔的
小名)要好,很喜欢罗斯托夫,她常常对他谈到儿子的事情。

“是啊,伯爵,对我们现在这个淫乱的世界来说,他的心灵太高尚、太纯洁了。”她说
道,高尚的品德,谁也不喜欢,它会刺伤大家的眼睛。啊,伯爵,请您说说,别祖霍夫的行
为对吗?正当吗?费佳的品质高尚,很喜爱他,从来都不会说他一句坏话。有人在彼得堡跟
警察分局长胡闹,乱开心,岂不是他们一伙干的么?那又怎样呢,别祖霍夫无所谓,费佳却
承担全部责任!要知道,他一人承担全部罪责啊!就算是恢复了原职吧,怎能不恢复原职
呢?我以为像他这样的祖国的勇士和男儿,还不太多呢。现在干嘛要决斗?这些人是否有情
感,是否有人格!分明知道他是个独生子,硬要挑起决斗,正好把他击中了!好在老天爷饶
恕了我们。究竟是为什么呢?嘿,我们这个时代,谁不搞阴谋诡计啊?即使他的醋意很浓,
也没有什么?我明白,先前他就得通通气,谁知道竟然拖上一年了。他要求决斗,也没有什
么,却自以为费佳不会来吵架,因为他欠他的债。多么卑鄙啊!多么龌龊啊!我知道您了解
费佳,亲爱的伯爵,所以我由衷地疼爱您,您相信我吧。很少有人了解他。这是个多么高尚
的、纯洁的灵魂。”

在多洛霍夫逐渐康复时,他本人时常对罗斯托夫说些他决没法料到他会说的话。

“人家把我看成是凶恶的人,我是知道的,”他说,“就让他们自以为是吧。除开我所
爱的人而外,我不愿意知道任何人,但是我爱着什么人,就会强烈地爱,以致于献出我的生
命,而所有其他人只要拦住我的去路,我就会压死他们。我有个我所崇拜的、非常可贵的母
亲、两三个朋友,其中包括你,而对其他人,只看他们对我有益或有害的程度而定。所有的
人,特别是妇女,几乎都是对我有害的。是啊,我的心肝,”他继续说,“我碰到一些令人
可爱的、光明正大的、崇高的男人,但是除开卖身的娼妓——无论是伯爵夫人,抑或是厨娘
(横竖都一样)——我还没有遇见别的妇女。我还没有遇见我在妇女身上探寻的那种圣洁和
忠诚的品质。假使我能够找到一个这样的女人,我愿意为她献出自己的生命。而这些女
人!……”他做出轻蔑的手势。“你是否相信我,只要我还珍惜我的生命,那末我之所以珍
惜它,只是因为我还希望遇见一个这样圣洁的生灵,她会使我变得光明正大、纯洁而高尚,
使我重新振奋起来。可是你不明白这一点。”

“不,我十分明白。”罗斯托夫受到他的新朋友的影响,于是这样回答。

秋天,罗斯托夫一家人回到莫斯科。冬季之初杰尼索夫也回来了,他暂时住在罗斯托夫
家中。这是尼古拉·罗斯托夫在莫斯科消度的一八○六年的初冬,这对他和全家人来说都是
最幸福的、最愉快的。尼古拉把许多年轻人领到父母的住所。薇拉是一个二十岁的美丽的少
女;索尼娅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像一朵刚刚绽开的娇艳的鲜花。娜塔莎既是半个小姐,又是
半个小姑娘,她时而像那儿童似的令人好笑,时而像那少女似的富有魅力。

这时候在罗斯托夫家中形成了一种特别亲热的气氛,正如那拥有很可爱和很年轻的姑娘
的家中常有的气氛一样。前来罗斯托夫家的每个年轻人都望着这些年轻的十分敏感的不知为
什么(也许是为自己的幸福)而露出笑容的少女的面孔,望着欢腾的奔忙,听着青年妇女的
这些前后不相连贯的,但是大家听来,觉得亲热的,对一切乐于效劳而且满怀希望的窃窃私
语,时而听见若断若续的歌声,时而听见若断若续的乐声,都体会到同样的情欲和对幸福期
待的感觉,而这也正是罗斯托夫家里的年轻人自己体会到的感觉。

罗斯托夫领进家里来的年轻人之中头一批里头有个多洛霍夫,家里所有的人都喜欢他,
只有娜塔莎不在其列。为了多洛霍夫的事情,她几乎要和哥哥争吵起来。她固执己见,认为
他是个凶恶的人,至于他和别祖霍夫决斗一事,皮埃尔是对的,多洛霍夫有过错,认为他令
人厌恶,装腔作势。

“我没有什么可了解的!”娜塔莎倔强而任性地喊道,“他是个凶狠的、没有感情的
人。我倒喜欢你的杰尼索夫,他是个酒鬼,样样都来一手,不过我还是爱他,因此他的情况
我是了解的。怎么对你说呢,我不在行,而他的一言一行却抱有特殊目的,这一点我不喜
欢。杰尼索夫……”

“喏,杰尼索夫是另一回事,”尼古拉一边回答,一边要让人家感觉到,与多洛霍夫比
较时,甚至连杰尼索夫也是微不足道的,“应当了解,这个多洛霍夫的灵魂是多么纯洁,应
当看见他是怎样对待母亲的,这才是善良的心肠啊!”

“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了,可是和他相处的时候,我感到不好意思。你是否知道,他已经
爱上索尼娅?”

“这真是一派胡言……”

“我相信,你以后是会看出来的……”娜塔莎的预言应验了。这个不喜欢和女士社交的
多洛霍夫开始时常走到家里来,他为了谁才到这里来的问题(虽然没有人提起这件事)很快
就获得解答:他是为了索尼娅才常到这里来的。索尼娅虽然总不敢把这话儿说出来,但是她
心里知道,所以每当多洛霍夫出现的时候,她就像一块鲜艳的红布一样,满脸绯红。

多洛霍夫常常在罗斯托夫家里吃午饭,从来不放过有罗斯托夫家里人观看的日场戏剧,
常常出席在约格尔家里举办的adolescentes①舞会,罗斯托夫家里人也常常出席舞会。他
多半是向索尼娅献献殷勤,两只眼睛盯着她,她不能经受他的目光,满面通红,不仅如此,
就连老伯爵夫人和娜塔莎看见这种目光后也涨红了脸。

①法语:青少年。

显然,这个有点儿黧黑的、风采优美的、疼爱别人的小姑娘对这个强而有力的脾气古怪
的男人产生了一种令他倾倒的影响。

罗斯托夫发现,多洛霍夫和索尼娅之间存在着某种新关系,但是他不能确定这是一种怎
样的新关系。“她们在那儿不知道爱上什么人了”,他想到索尼娅和娜塔莎。但是他跟索尼
娅和多洛霍夫在一块儿时没有从前那样自在了,他于是更少地待在家里。

自从一八○六年秋季以来,大家又谈到俄国和拿破仑交战的问题,谈论的气氛与旧年相
比较更加热烈。不仅规定从千人中募集十名新兵,而且还要募集九名民兵。到处都在诅咒万
恶的波拿巴。莫斯科市议论纷纷,所谈的只是即将爆发的战争。罗斯托夫一家人对准备战争
表示关心,他们关心的只是一件事:尼古卢什卡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留在莫斯科,他只有等
到杰尼索夫休假期满,欢度佳节之后和他一起回到兵团里去。行将启程这件事不仅没有妨碍
他消遣作乐,反而激发了他的兴头。他在户外,宴会上、晚会上、舞会上消磨了大部分时光。

11

圣诞节后的第三天,尼古拉在家中用午餐,这是他迩来少有的事儿。这是一次正式的告
别午宴,因为他和杰尼索夫在主显节后就要动身回到兵团里去。二十人左右出席午宴,其中
包括多洛霍夫和杰尼索夫。

在罗斯托夫家中,从来不像这几天过节那样强烈地令人感到爱情的空气、迷恋的气氛。
“抓紧幸福的时刻,迫使你自己和他人发生爱情,让你自己陶醉于爱情之中!只有这一点才
是尘世上的真正的人生,其馀一切都是无稽之谈。我们在这里忙着做的正是这件事。”这种
气氛仿佛在说话。

像平常一样,尼古拉把四匹马累得疲惫不堪了,也来不及遍访他要去和邀请他去做客的
地方,他回到家里正赶上吃午饭。他刚走进来,就发现并且感觉到家里有一种紧张的恋爱的
气氛,此外,他还发现在几个社交界人士之间充分显露出一种奇怪的仓惶失措的神态。索尼
娅、多洛霍夫、老伯爵夫人特别焦急,娜塔莎也略微不安。尼古拉明白,索尼娅和多洛霍夫
之间在午饭前想必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吃午饭时,他满怀着他所固有的体贴别人的心情,非
常温柔地、谨慎地对待他们二人。佳节的第三天晚上,约格尔(教跳舞的师座)家中必然要
举行一次舞会,他每逢佳节必然为男女学生举办舞会。

“尼古连卡,你到约格尔那里去吗?请你去吧。”娜塔莎对他说道,“他特意邀请你
去,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他就是杰尼索夫)也去。”

“遵照伯爵夫人的命令,我哪儿不敢去呢!”杰尼索夫说,在罗斯托夫家里他诙谐地把
他自己装扮成娜塔莎的骑士,“我准备跳pas de chaBle①。”

①法语:披巾舞。

“只要来得及!我答应了阿尔哈罗夫了,他们那里要举行一次晚会。”尼古拉说道。

“你呢?……”他把脸转向多洛霍夫,说道。他刚刚开口问到这件事,就发现,没有必
要去问它。

“是的,也许是这样……”多洛霍夫看了看索尼娅,他恼怒地、冷漠地回答,蹙起额
角,那目光俨像在俱乐部举办的宴会上打量皮埃尔似的,他又用这种目光向尼古拉瞥了一眼。

“弄出了什么名堂,”尼古拉想了想。多洛霍夫在午饭后马上就走了。这就使得尼古拉
更加坚信自己的推测。他把娜塔莎喊来,并且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我找过你了,”娜塔莎跑到他跟前说道,“我多次地说,你老是不愿意相信,”她洋
洋得意地说,“他向索尼娅求婚了。”

不管尼古拉这一段时间怎样不太关心索尼娅,但当他听到这件事以后,他身上好像失去
了一件什么东西。多洛霍夫对没有嫁妆的而且孤独无依的索尼娅来说,是个体面的、在某些
方面可以说是杰出的配偶。从老伯爵夫人和上流社会人士的观点出发,拒绝他是不行的。因
此,当他听到这件事以后,最初的感觉是对索尼娅的愤恨。他在思想上准备说出这些话:
“当然,最好要忘怀儿时的诺言,接受求婚才行。”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完这句话……

“你可以设想!她拒绝了,完全拒绝了!”娜塔莎开了腔,“她说,她爱着另外一个
人。”她沉默半晌,补充一句话。

“我的索尼娅不会有别的做法啊!”尼古拉想了片刻。

“无论妈妈总样求她,她还是拒绝了,所以我知道,假使她说了什么话,她决不会改口
的……”

“妈妈求过她呀?”尼古拉责备地说。

“是啊,”娜塔莎说,“尼古连卡,你要知道,甭生气吧,但是我知道你是不会娶她
的。我知道,天知道是什么缘故,我的确知道,你不会娶她为妻的。”

“得了,这一点你是决不会知道的,”尼古拉说,“可是我应当跟她谈谈。这个索尼娅
长得多么漂亮啊!”他面露微笑,补充一句话。

“她漂亮极了!我把她送到你面前来,”于是娜塔莎吻吻哥哥,就跑开了。

一分钟后,索尼娅走进来,惶恐不安,六神无主,露出认罪的样子。尼古拉走到她跟
前,吻吻她的手。这是他回家以后他们两人头一回单独地倾吐爱慕之情。

“索菲(索尼娅的法语称谓),”他说道,开头他胆怯,后来就越来越勇敢了,“既然
您要拒绝他这个不仅杰出,而且对您有益的配偶,他是一个完美的、高尚的人……他是我的
朋友……”

索尼娅打断他的话。

“我已经拒绝了。”她连忙说。

“如果您为我而拒绝的话,那么我怕我……”

索尼娅又打断他的话。她用那恳求的惶恐不安的目光望望他。

“尼古拉,不要向我提到这件事。”她说。

“不,我应该说。也许这是我的suffisance①,但是最好把全部情况说出来。如果您
为我而拒绝的话,那么我应该把全部真相说给您听。我爱您,我想,我最爱您……”

①法语:过于自信的表现。

“我感到满足。”索尼娅满面通红地说。

“不,虽然我对任何人不像对您这样,谈不上友谊、信任和爱情,但是我恋爱过一千次
了,以后还会恋爱。而且我太年轻,妈妈并不希望我这样做。我索兴什么都不答应。我要请
您考虑多洛霍夫求婚的事。”他道出这句话,很费劲地说出自己的朋友的姓。

“请您不要对我谈论这件事吧。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像爱哥哥一样爱您,将永远爱您,
我再不需要什么别的了。”

“您是个天使,我配不上您,不过,我只是害怕欺骗您。”

尼古拉又一次地吻吻她的手。

12

约格尔家里举办的舞会是莫斯科的最快乐的舞会。娘儿们看见自己的adolescentes①
跳着刚刚学会的舞步时都这么说;跳舞跳得累倒的男女少年也都这么说;已经长大的少女和
青年同样说出这句话,他们怀有屈尊俯就的心绪前来出席舞会,从中寻求令人消魂的乐趣。
是年,舞会上办成了两件婚事。戈尔恰科夫家的两个俊美的公爵小姐觅得未婚夫,并已出
嫁,这个舞会因而享有盛誉。男女主人均不在场,乃是舞会的特点:善良心肠的约格尔就像
飞扬的羽毛,飘飘然,十分内行地并脚致礼,他向所有的客人收取授课的酬金。而且只有想
要跳舞和寻欢作乐的人才来出席舞会,就像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头一回穿上长长的连衣裙也有
这样的兴头似的,此其二。除了少数几个人例外,个个都漂漂亮亮,或者看起来漂漂亮亮,
他们都兴高采烈地微笑,两眼闪烁着明亮的光辉。优秀的女生有时候甚至跳着pas de
chaBle①,在这里,婀娜多姿的娜塔莎出类拔萃;在这最后一次舞会上他们只跳苏格兰舞、
英吉利兹舞、刚刚流行的玛祖尔卡舞。约格尔占用了别祖霍夫家里的大厅,正像大家所说的
那样,舞会举办得很成功。舞会上有许多漂亮的小姑娘,罗斯托夫家里的小姐都是佼佼者。
她们俩人都特别幸福和愉快。这天晚上,索尼娅显得骄傲的是,多洛霍夫向她求婚,她已经
拒绝,并向尼古拉表白爱情,她在家里不停地旋舞,女仆给弄得没法替她梳完发辫,这时她
由于激动和欣喜而容光焕发。

①法语:少年。

娜塔莎也同样地感到自豪的是,她头一次穿着长长的连衣裙出席真正的舞会,她觉得更
加幸福。她们都穿着白纱连衣裙,裙上系着玫瑰色的绦带。

从娜塔莎走进来出席舞会那时起,她就沉浸在爱情中了。她没有特地爱上什么人,但是
她爱上大家了。她凡是望着什么人,在她打量他的时候,她也就爱上他了。

“啊,好极了!”当她跑到索尼娅面前时,她说。

尼古拉和杰尼索夫在几个大厅里逛来逛去,带着温和和庇护的神情环顾跳舞的人们。

“她多么可爱,将来是一个美人儿。”杰尼索夫说。

“是谁?”

“伯爵小姐娜塔莎。”杰尼索夫答道。

①法语:披巾舞。

“她跳得很好,多么优雅!”他沉默了片刻后又说。

“你说的是谁?”

“是你的妹妹,”杰尼索夫气忿地喊了一声。

罗斯托夫冷冷一笑。

“Mon cher comte,vous êtes l’un de mes meilleurs écoliers,il
faut que vous danisiez.”①矮小的约格尔走到尼古拉跟前,说道,“Voyez
combien de jolies demoiselles.②”他同样地邀请杰尼索夫,杰尼索夫从前也是他的
学生。

“Non,mon cher,je ferai tapisserie③,”杰尼索夫说,

①法语:亲爱的伯爵,您是我的优等生之一。您应当跳舞。
②法语:您瞧,有许多美丽的姑娘。
③法语:不,我亲爱的,我最好坐下来看一会儿。

“现在您难道记不得,我不会应用您教的这门课吗?……”

“噢,不对!”约格尔连忙安慰他说,“您只是不大用心,而您是有才华的,是啊,您
是有才华的。”

他们又奏起广为流行的玛祖尔卡曲。尼古拉未能拒绝约格尔,于是邀请索尼娅跳舞。杰
尼索夫在老太婆们旁边坐下来,用臂肘支在马刀上,合着拍子跺脚,他愉快地讲着什么,惹
得老太太们发笑,他不时地看看跳舞的青年。约格尔和他引以为自豪的优等生娜塔莎结成第
一对舞伴跳舞。约格尔从容而且柔和地移动那双穿着短靴皮鞋的小脚,随同那胆怯、却尽力
跳出各种舞步的娜塔莎,首先在舞厅中翩翩起舞。杰尼索夫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面用马刀
打拍子,那模样表明,他本人不去跳舞只是因为他不愿跳舞,而不是因为他不会跳舞。在跳
舞跳到一半的时候,他把从他身边走过的罗斯托夫喊到面前来。

“这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说,“难道这是波兰玛祖尔卡舞么?不过她跳得真妙。”

尼古拉知道杰尼索夫甚至在波兰亦以跳波兰玛祖尔卡舞的技能而遐尔闻名,他跑到娜塔

莎跟前说:

“你去挑选杰尼索夫吧。他跳得很棒!妙极了!”他说。

当又轮到娜塔莎的时候,她站立起来,迅速地移动她那双穿着带有花结的短靴皮鞋的小
脚,她独自一人羞答答地穿过舞厅跑到杰尼索夫所坐的那个角落。她看见,大家都朝她望
着,等待着。尼古拉看见杰尼索夫和娜塔莎微露笑容,争吵着什么,杰尼索夫表示拒绝,可
是他还流露着愉快的微笑。

他向前跑去。

“瓦西里·德米特里奇,请吧,”娜塔莎说道,“我们一块儿跳舞,请吧。”

“怎么,伯爵小姐,免了吧,别给我添麻烦。”杰尼索夫说。

“得啦,够了,瓦夏。”尼古拉说。

“简直像劝只公猫瓦西卡似的。”杰尼索夫诙谐地说。

“以后我整个夜晚给您唱歌。”娜塔莎说道。

“女魔法师,想对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杰尼索夫说,他摘下马刀。杰尼索夫从几把
椅子后面走出来,紧紧地握住女舞伴的手,稍微抬起头,伸出一条腿,等待着音乐的拍节。
只有在骑马和跳玛祖尔卡舞的时候,才看不清杰尼索夫那矮小的身材,于是他装出像个连他
自己也感觉得到的英姿飒爽的小伙子,他等待着音乐的拍节,得意洋洋地、诙谐地从侧面看
看自己的舞伴,忽然间,他用一只脚轻轻一顿,便像小皮球似的富有弹力,从地板上跳起
来,他带着女舞伴沿着那圆形舞池,飞也似地旋转起来。他用一只脚一声不响地从半个舞厅
跑过去,好像没有看见摆在面前的几把椅子似的,他于是劲直地向前冲去,可是,忽然间两
只马刺给撞得叮当地响了一声,他叉开两腿,后跟落地,站着不动,站了一秒钟。就在马刺
的撞击声中,他的两脚在原地跺得咚咚响,一面疾速地转动,一面用左脚轻轻地磕打着右
脚,又沿着圆形舞池飞快地旋舞。娜塔莎正在猜着他打算做点什么事,而她自己竟然不知
道,怎么会听任他摆布,跟在他后面走去,时而他带着她旋转,时而用右手,时而用左手,
时而弯屈膝头,引导她绕着自己转动,又霍然站立起来,飞速地向前冲去,就好像他要不喘
气地跑过这几个房间似的,时而他又忽然停下来,出人意外地跳出一个新花样。当他在舞伴
的座位前面活泼地带着她转动的时候,他碰击一下马刺,向她鞠躬了。娜塔莎甚至没有向他
行个屈膝礼。她困惑不安地把她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面露微笑,仿佛不认得他似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说。

尽管约格尔不认为这是地道的玛祖尔卡舞,但是人人都赞赏杰尼索夫的技巧,开始不断
地挑选他做舞伴,老头子也面露微笑,开始谈论波兰和美好的旧时代。杰尼索夫因跳玛祖尔
卡舞而累得满面通红,他用手绢揩干脸上的汗。在娜塔莎旁边坐下,舞会上的人都没有离开
她。

13

这次舞会之后过了两天,罗斯托夫在自己家里没有看见多洛霍夫,在他家里也没有碰到
他,第三天接到他的一封便函。

“鉴于你所熟知的种种原因,我再也不欲登门拜访,我瞬将重返部队,是以特为各位友
人举行告别酒会,敬祈莅临英吉利饭店。”罗斯托夫同自己家里人和杰尼索夫在剧院里看过
戏了,九点多钟离开剧院,在这个约定的日子来到了英吉利饭店。他立刻被人领到多洛霍夫
于是夜租用的上等客房里去。

约计二十人聚集在桌子周围,多洛霍夫坐在桌前,左右两旁都点着一支蜡烛。桌子上摆
着金币和纸币,多洛霍夫正在分牌。在他求婚和索尼娅拒绝之后,尼古拉尚未同他见面,每
当想到他们相会这件事,他总会心慌意乱。

多洛霍夫那冷淡而明亮的目光投射到站在门旁的罗斯托夫身上,仿佛他老早就在等候他
似的。

“许久不见面了,”他说,“你来了,表示感谢。我分完纸牌,一会儿伊柳什卡带着合
唱队也要来的。”

“我去过你那里了。”罗斯托夫满面通红地说道。

多洛霍夫没有回答他的话。

“你可以下赌注。”他说。

这时分罗斯托夫回想起他和多洛霍夫的一次奇怪的谈话。“只有笨蛋们才靠牌运来赌
钱。”那时多洛霍夫这样说。

“也许你害怕和我赌博吧?”现在多洛霍夫这样说,仿佛猜中了罗斯托夫的想法,他于
是微微一笑。罗斯托夫从他的微笑中看出他还怀有他在俱乐部午宴上怀有的那种心情,总之
在那时,多洛霍夫似乎讨厌日常生活,他觉得必须做件奇特的多半是残忍的事来排除苦闷。

罗斯托夫感到尴尬万分,他在脑海中寻思,却未想出一句戏谑的话来回答多洛霍夫。但
在多洛霍夫还来得及这样做的时候,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罗斯托夫的脸,慢条斯理地一字一
板地对他说,让大家都能听见他说的话。

“不过,你总会记得,我和你谈过赌博的事……笨蛋,谁想靠运气来赌博,要有把握才
来赌博,我想试试看。”

“是靠运气来试试,还是有把握才来试验?”罗斯托夫想了想。

“最好不要赌,”他补充一句,把启了封的一副纸牌往桌上一磕,补充地说:“诸位,
下赌注!”

多洛霍夫把钱向自己身前推一推,准备发牌。罗斯托夫在他身边坐下来,他最初没有赌
钱。多洛霍夫不时地注视着他。

“你怎么不赌钱呀?”多洛霍夫说。多么奇怪,尼古拉觉得非拿牌不可,押下一小笔赌
注,开始赌起来。

“我身上没有带钱。”罗斯托夫说。

“可以赊帐!”

罗斯托夫押下了五个卢布,输了钱,再押下赌注,又输了。多洛霍夫凭大牌盖过了小
牌,即是说接连赢了罗斯托夫十张牌。

“诸位,”他做庄做了一阵子以后,说道,“请诸位把钱放在牌上,要不然我会算错帐
的。”

赌徒中有一人说,他希望能给他赊帐。

“可以赊帐,但我害怕会把帐算错,请把钱放在牌上,”多洛霍夫回答,“你不要怕难
为情,以后我同你清帐。”他对罗斯托夫补充地说。

赌博正在持续着,仆人不断地给每个赌徒送来香槟酒。

罗斯托夫的牌张张给盖过了,他欠的帐上记下了八百卢布。他本来要在一张牌上押下八
百卢布,但在人家给他送上香槟酒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又押下一笔一般的赌注——

二十个卢布。

“别管它吧,”虽然多洛霍夫没有去望罗斯托夫一眼,但是他这样对他说,“你快点儿
赢回输掉的钱吧。我输给人家,可是我总要赚你的钱。也许你害怕我吧?”他重复地说。

罗斯托夫听从他的话,不更改写下的八百卢布,押在那张他从地上拾起来的破了角的红
桃七点上。后来他还清楚地记得这张牌。他押在红桃七点上,拿起一截断了的粉笔在这张牌
上端端正正地写下数目字“800”;喝了一杯给他端来的烤热的香槟,对多洛霍夫的话付之
一笑,心里发慌,极度紧张地注视多洛霍夫那双拿牌的手,等待着翻开一张红桃七点来。这
张红桃七点的赢或者是输,对罗斯托夫具有重大意义。上周星期天,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
爵给了他儿子两千卢布,他从来不喜欢谈起金钱上的困难,可是现在伯爵对他说,这笔钱在
五月份以前是最后的一笔钱了。因此他叫儿子这回要节省一点,尼古拉说,他觉得这些钱太
多了,他保证他在入春以前不再拿钱了。现在这笔款项中只剩下一千二百卢布。因此红桃七
点这张牌不仅意味着他输掉一千六百卢布,而且意味着他必须违背诺言。他心里发慌,极度

紧张地注视多洛霍夫的手并且思忖着:“嘿,快点儿吧,把这张纸牌交给我,我就可以乘车
回到家里去,跟杰尼索夫、娜塔莎和索尼娅一起吃晚饭,说真话,我永远不再摸牌了。”在
这个时刻,他头脑中浮现出他的家庭生活:他和彼佳开玩笑,他和索尼娅谈话,他和娜塔莎
表演二重奏,他和父亲玩“辟开”牌,甚至在波瓦尔大街的住宅中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这
一切在他的想象中清晰而迷人,洋溢着激情,仿佛这一切是久已逝去的、不可复得的、至为
宝贵的幸福。他不能容忍无聊的运气竟使红桃七点先置于右边,而不是先置于左边,以致使
他丧失重新享受的、重现异彩的幸福,使他陷入从未经历的未知的灾难的深渊。这是不可能
的,他仍旧心悸,几乎要屏住气息,等待着多洛霍夫的两只手的动作。他那双大骨骼的、有
点发红的、从衬衣袖筒下面露出汗毛的手,把一副纸牌放在桌上,拿起仆人给他送来的玻璃
杯和烟斗。

“你真的不怕和我一块赌钱吗?”多洛霍夫重复地说,他好像要讲一个令人听来愉快的
故事,他把牌放下,靠在椅子背上,面露微笑,慢吞吞地讲起来。

“对了,诸位,有人告诉我说,莫斯科传出了谣言,好像说我是一个赌棍,因此我奉劝
你们对我要提防点儿。”

“喂,你发牌吧!”罗斯托夫说。

“噢,莫斯科的娘儿们!”多洛霍夫说道,面露笑容地抓起了纸牌。

“哎——呀!”罗斯托夫伸出一双手,托住了头发,几乎喊了一声。他所要的红桃七点
居然放在上头,成了这副牌的第一张。他所输的钱超出他的偿付能力了。

“不过你不要豁出命来碰运气。”多洛霍夫说,匆匆地瞥了罗斯托夫一眼,又继续发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