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14

过了一个半钟头,多数赌徒都在开玩笑地瞧着自己的牌儿。

赌局的焦点凝聚在罗斯托夫一个人身上。他欠的帐上写下了一长列数字,而不是一千六
百卢布,他数数,计有上万卢布了,可是到目前他模糊地意识到,这个数目字已经高达一万
五千卢布。而实际上他所欠的赌帐已经超过两万了。多洛霍夫不去听、也不去讲故事了,他
注意罗斯托夫两只手的每个动作,有时候迅速地回头望望他欠的赌帐。他坚决地继续赌下
去,直到这笔欠帐增加到四万三千卢布。他选定这个数目,是因为“四十三”正是他的年龄
和索尼娅的年龄的总和。罗斯托夫把两只手托着头,坐在那写满数字、溅满葡萄酒、堆满纸
牌的桌前。一种令人痛苦的印象保留在他的脑际:这两只骨骼大的、有点发红的、从衬衣袖
筒下面露出来的长满汗毛的手,这两只他既爱且恨的手支配着他。“六百卢布、爱司、角、
九点……赢回钱来是不可能的!……呆在家里多么愉快啊……杰克上要加倍下赌注……这是
不可能的啊!……他干嘛硬要这样对待我呢?……”罗斯托夫一面想着,一面回忆着。他有
时候押下一笔大赌注,可是多洛霍夫拒绝吃他的牌,并且给他定赌注。尼古拉屈从于他,他
时而祷告上帝,如同他在战场上,在阿姆施特滕桥上祷告一般;他时而猜想,桌子底下的一
堆折坏的纸牌中随便一张落到他手上,就可以救他一把,他时而算算,他穿的制服上有几根
绦带,试图把全部输掉的钱都押在和绦带总数相同的纸牌上,他时而环顾其他的赌徒,向他
们求救,时而睇睇多洛霍夫那副现在变得冷漠的面孔,极力地想弄明白,他在搞什么名堂。

“他不是不晓得,赌博输钱对我意味着什么。他不会希望我趋于毁灭吧?要知道,他是
我的朋友。要知道我疼爱过他……但是他没有过错,在他走运的时候,有什么办法呢?我也
是没有过失的,”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没有做出什么害人的事。我难道杀了什么人?难道
侮辱了什么人?想要危害什么人?为什么竟会面临这种可怕的灾难?这是在什么时候开始
的?就是在不久以前,当我走到这张牌桌面前的时候,我想赢它一百卢布,够买一个首饰匣
送给我妈妈过命名日,然后就回家去。我那时多么幸福,多么自由,多么快活啊!那时候我
也不明白我怎么竟会那样幸福啊!这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而这种前所未有的可怕的处境是
在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这种变化是以什么作为标志的?我还是这样坐在这个地方,坐在这
张牌桌旁边,还是这样选牌和出牌,而且还望着这双骨骼大的灵巧的手。这究竟是在什么时
候发生的?发生了一件什么事?我身强体壮,还是那个样子,还呆在这个地方。不,这是不
可能的!结局想必不会有什么事的。”

虽然这个房间里不太炎热,但是他满面通红,浑身出汗,他的面孔显得可怕而且可怜;
尤其是力不从心,想装出沉着的样子,那就更加可怕,而且可怜了。

欠帐已高达四万三千这个命中注定不祥的数目。罗斯托夫刚刚输掉三千卢布,他挑选一
张牌,折上纸牌的一角,再下四分之一的赌注,这时多洛霍夫把纸牌往桌上一磕,挪到一
边,拿起一根粉笔把它摁断,用那容易辨认的雄健的笔迹开始给罗斯托夫结帐。

“该吃晚饭了,该吃晚饭了!你看,茨冈人来了!”几个面目黧黑的男女真从寒冷的户
外走进来,带着茨冈人的口音说话。尼古拉明白,一切都完了,可是他冷漠地说:

“怎么,你不再赌了?我选好了一张好牌。”好像赌博这一娱乐使他最感兴趣似的。

“一切都完了,我完蛋了!”他想道,“现在只有一条路,对准额头开一枪自杀吧。”
同时他又愉快地说。

“喂,再来一张牌吧。”

“很好,”多洛霍夫结完帐,说道,“很好!押二十一卢布的赌注,”他指着四万三千
一笔整数的零头“二十一”这个数字说,他拿起一副纸牌,准备发牌。罗斯托夫顺从地折上
纸牌的一角,用心地写上二十一,以取代原来准备押的六千。

“我横竖一样,”他说道,“我很想知道的只是,你要把这个十点‘吃’掉,还是让给
我。”

多洛霍夫开始认真地发牌。哦,罗斯托夫这时分多么痛恨那双支配他的手,那双稍微发
红的、从衬衣袖筒下面露出来的、指头短短的、长满汗毛的手……十点赢了。

“您欠四万三千,伯爵,”多洛霍夫从桌后站起来,伸伸懒腰时说道,“不过,坐得太
久了,会疲倦的。”他说道。

“是的,我也疲倦了。”罗斯托夫说。

多洛霍夫打断他的话,好像在提醒他,开玩笑对他是不体面的。

“什么时候叫我来拿钱,伯爵?”

罗斯托夫面红耳赤,把多洛霍夫喊到另一间房里。

“我不能马上全数偿付,你可以拿张期票。”他说道。

“罗斯托夫,请你听听,”多洛霍夫说,明显地露出微笑,不住地盯着尼古拉的眼睛,
“你知道有句俗话:‘在恋爱中走运,在赌博中就倒霉。’你的表妹爱上你了。我知道。”

“噢!我觉得自己受到这个人的支配,这多么可怕。”罗斯托夫想。罗斯托夫明白,公
开说出这次输钱的事,会使他父母遭受到多么大的打击,他明白,摆脱这一切是多么幸运,
他也明白,多洛霍夫知道,他能够使他摆脱这种耻辱和痛苦,而他现在像猫儿玩弄耗子那
样,竟想玩弄他。

“你的表妹……”多洛霍夫想说一句话,可是尼古拉打断他的话。

“我的表妹与此事毫不相干,用不着谈论她!”他疯狂地喊道。

“那末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多洛霍夫问道。

“明天。”罗斯托夫说完这句话,便从房里走出去了。

15

说一声“明天”并且保持得体的腔调,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他独自一人走回家去,看
见妹妹、弟弟、母亲和父亲,承认错误,并向家里的人要钱,这倒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他
在许下诺言之后没有权利再要钱了。

家里的人都还没有睡觉。罗斯托夫家里的青年已经从剧院里回来,吃罢晚饭,便坐在击
弦古钢琴旁边。尼古拉刚刚走进大厅,一种抚爱的、诗意的气氛笼罩住了,这年冬天他们家
中经常洋溢着这种气氛,在多洛霍夫求婚和约格尔举办舞会之后,而今迷漫于索尼娅和娜塔
莎的上方的气氛,看来就像雷雨前的空气一样变得更浓了。索尼娅和娜塔莎穿着那件他们上
戏院时穿的天蓝色的连衣裙,显得非常迷人,而且她们也知道自己的俊俏,于是带着惹人喜
爱的微笑伫立于击弦古钢琴旁边,薇拉和申申在客厅中下象棋。老伯爵夫人等候着儿子和丈
夫,正和住在他们家里的贵族老太太一块摆纸牌猜卦。杰尼索夫的两眼闪闪发亮,头发蓬
乱,他把一只脚向后伸出来,在击弦古钢琴旁边坐着,他那短短的指头拍击着琴弦,弹出和
弦,眼珠儿骨碌地乱转,并用他那尖细、嘶哑、然而准确的声音吟唱着他所创作的诗歌《神
奇的仙女》,正试图为其歌词配曲。

 神奇的仙女,

 请你告诉我:

 是什么力量

 吸引我拨弄

 遗弃的琴弦?

 你在我心中

 播下了火种,

 是什么灵感

 洋溢于指头?

他很热情地唱歌,他那双玛瑙般乌黑的眼睛闪闪发光地望着惊惶失措的、深感幸福的娜
塔莎。

“美极了!妙极了!”娜塔莎喊道,“再唱一段吧。”她说着,没有发觉尼古拉走进来
了。

“他们那里还是那个样子。”尼古拉想了想,他朝客厅里张望,望见了薇拉、母亲和老
妇人。

“啊,你瞧,尼古连卡来了!”娜塔莎跑到他跟前。

“爸爸在家吗?”他问道。

“你回来了,我多么高兴!”娜塔莎说道,没有回答他的话。“我们都很快活哩。瓦西
里·德米特里奇为我多待了一天,你知道吗?”

“爸爸不在家,还没有回来过啦。”索尼娅说道。

“真想不到,聪明人,你回来了,你到我这里来,我的亲人。”从客厅里传来伯爵夫人
的语声。尼古拉走到母亲面前,吻吻她的手,一声不响地坐在她的桌子旁边,看看她那双摆
纸牌卜卦的手。从大厅里传来一片笑声和劝说娜塔莎的愉快的谈话声。

“得啦吧,好,好,”杰尼索夫喊道,“现在用不着托词推卸,该您唱Barcarolla①
了,我央求您。”

①意大利威尼斯的船歌。

伯爵夫人掉过头来望望默不作声的儿子。

“你怎么啦?”母亲问尼古拉。

“哦,没有什么,”他说道,好像他厌烦这个提来提去的问题,“爸爸快回来了吧?”

“我想,快回来了。”

“他们还是那个样子。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啊!我要到哪里去才好?”尼古拉想了想,又
到那摆放击弦古钢琴的大厅里去了。

索尼娅坐在击弦古钢琴旁边,弹奏着杰尼索夫特别爱听的船夫曲的序曲。娜塔莎想要唱
歌了。杰尼索夫用得意洋洋的目光望着她。

尼古拉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

“何苦强迫她唱歌!她会唱什么歌?这是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事儿。”尼古拉想道。

索尼娅弹奏了序曲的第一个和弦。

“我的天,我毁灭了,我是个无耻的人。只有一条路,对准自己的额角,开枪自杀,不
要唱歌吧,”他想了想,“走开吗?可是到哪里去呢?横竖无所谓,让他们唱吧!”

尼古拉阴郁起来,继续在房里踱来踱去,不时地看看杰尼索夫和几个小姑娘,想避开他
们的目光。

“尼古连卡,您怎么啦?”索尼娅目不转睛地注视他,她的目光仿佛在问他似的。她立
刻看出,他出了什么事。

尼古拉把脸转过去,不看她。娜塔莎也非常敏感,她一下子觉察出哥哥神态。她尽管看
出了,但是在这个时刻,她非常快活,根本没有想到什么悲哀、忧伤和内疚,她(这是年轻
人常有的情形)存心哄骗自己,“不,我现在太快活了,不能因为同情别人的痛苦而伤害自
己的快乐心情。”她有这种感觉,并且对自己说:“不,我也许是弄错了,他应当像我这样
快活。”

“喂,索尼娅。”她说了一声,便走到大厅中央,在她看来,那里的回音最响。像舞蹈
家一样,娜塔莎稍微抬起头,放下她那双呆板地悬着的手,她用力地把重心从后跟换到脚尖
上,在房间中央走了一圈,就停下来。

“你瞧,我就是这个样子!”她在回答那跟随着她的杰尼索夫的得意洋洋的目光时,仿
佛是这样说的。

“她因为什么而高兴啊!”尼古拉瞧着他的妹妹时,思忖了一会,“她怎么不感到寂
寞,不感到羞耻!”娜塔莎唱出了第一个音,拉开了嗓门,挺起了胸脯,眼睛里露出严肃的
表情。这个时分她既不想到任何人,也不想到任何事,一个一个的音从嘴中滔滔不绝地吐出
来,嘴角上流露微笑,任何人在同样的时间距离和同样的音程中都能发出这些音来,声音千
次地使您无动于衷,但到一千零一次时它却使您颤栗,使您涕泪横流。

这年冬天,娜塔莎破天荒地非常认真地唱起歌来,她所以这样做,特别是因为她的歌声
能使杰尼索夫心旷神怡。现在她不像儿童那样唱歌了,在她的歌唱中已经没有从前那种滑稽
可笑的、儿童般卖力的感觉,但是,那些听过她唱歌的内行的裁判员都说,她还唱得不太
好。“虽然还没有训练,但是嗓子倒很好,应当训练一番。”人人都这么说。但是平常大家
却是在她的歌声停止后过了很久才说出这番话的。在这个送气不正确、换气费力、没有训练
好的歌喉正在唱歌的时候,就连这些内行的裁判员也不开腔说话,而只是欣赏这个没有训练
好的歌喉,只是希望再听她唱一遍。在她的歌喉中含有少女的纯真、对歌声迷力的无自知之
明以及尚未训练的歌喉的柔和悦耳,这一切与歌咏技巧的缺乏联系起来看,使人感到,如果
你不去毁坏这个歌喉,那末,这一切丝毫也不能改变她的歌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尼古拉听见她的嗓音,瞪大眼睛,想了想。“她发生了什么
事?她今天唱得怎么样?”他想了想。在他看来,全世界的人们忽然都在聚精会神地等待下
一个音符、下一个歌句,世界上的一切被分成三拍:“Oh,mio crudele affetto…①
一、二、三、……一、二……三……一……Oh mio crudele affetto…一、二、三……
一。唉,我们的生活多么荒谬啊!”尼古拉想道。“所有这一切,不幸也好,金钱也好,多
洛霍夫也好,愤恨也好,荣誉也好,这一切全是废话……只有这才是真正的东西。嗬,娜塔
莎,嗬,亲爱的!啊,吗呀!……她怎样唱好这个si?唱好了!谢天谢地!”他自己也没
有发觉他在唱歌,为着要加强这个si,他用了高三度的第二音。“我的天!多么好!我难
道唱出来了?多么幸运!”

他想了想。

①意大利语:啊,我的残酷的爱情……

啊,这个三度音颤动得多么厉害,罗斯托夫心灵中至为美好的东西被触动了。它不以世
界上的一切为转移,它高于世界上的一切!赌场上的输钱、多洛霍夫之流、谎言,可是不
成!……全是废话!即使杀人、偷窃,在听到歌声时,仍旧觉得幸福……

16

罗斯托夫许久都没有像今日这样享受音乐的这种乐趣。但当娜塔莎一唱完船夫曲,他又
想起了现实生活。他一言不发,便走出门,下楼回到自己房里去了。一刻钟之后,老伯爵怀
着快乐和满意的心情从俱乐部回来了。尼古拉听到他回来,便去看他。

“怎么样,快活了一阵吧?”伊利亚·安德烈伊奇说,他对儿子很高兴地、骄傲地微
笑。尼古拉想说一声“是的”,但是说不出口,几乎要痛哭起来。伯爵抽抽烟斗闲呆着,没
有看出儿子的神态。

“唉,不可避免的事啊!”尼古拉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这样想。突然他用那漫不经心
的口气对父亲说话,那口气使他自己显得卑鄙,仿佛是他向父亲要一辆轻便马车进城走一趟
似的。

“爸爸,我有事情来找您。我险些儿忘记了。我要用钱。”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父亲怀着特别愉快的心情说,“我对你说过,钱不够用的。要
很多钱吗?”

“要很多钱,”尼古拉面红耳赤,流露出愚蠢的、漫不经心的微笑,说道,他对自己的
这种微笑,后来长久地都不能宽恕,“我赌博输了一点钱,即是说,甚至可以说,输了很
多,很多,四万三千卢布。”

“什么?输给谁?……你开玩笑!”伯爵大声喊道,忽然像老年人那样,中风似地涨红
了脖子和后脑勺。

“我答应明天付款。”尼古拉说。

“真的吗?……”老伯爵说,摊开两手,软弱无力地坐到沙发上。

“究竟要怎么办啊!谁不会发生这种事。”儿子用放肆的、大胆的口气说,而他心里却
认为自己是个一辈子也不能赎罪的坏蛋、下流人。他很想吻吻父亲的手,跪下来请求他原
谅,但他却用漫不经心的、甚至粗鲁的口气说,谁都会发生这种事。

“是的,是的,”他说道,“很难,我怕很难搞到这笔钱……谁都是遇到这种事!是
的,谁都会遇到这种事……”伯爵于是向儿子脸上匆匆一瞥,他从房里走出去了……尼古拉
准备受责备,但他心中决不会料到有这种事。

“爸爸!爸……爸!”他在父亲背后痛哭流涕,大声喊道,“饶了我吧!”他一把抓住
父亲的手,用他的嘴唇紧紧地亲吻,大哭起来。

当父亲和儿子正在详谈的时候,母亲和女儿也在说明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情。娜塔莎很紧
张地跑到母亲面前。

“妈妈!……妈妈!……他向我求……”

“求什么?”

“求,求婚,妈妈!妈妈!”她大声喊道。

伯爵夫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杰尼索夫求婚了。向谁求婚?向这个小姑娘娜塔莎求婚,
她在不久前还玩洋娃娃,而现在尚在学习课程呢。

“娜塔莎,够了,甭说蠢话了!”她说道,仍然希望,这只是开玩笑罢了。

“你看,哪里是说蠢话!我跟您说正经话,”娜塔莎气氛地说,“我来问问,该怎么
办,可是您对我说:‘一派胡言’

……”

伯爵夫人耸耸肩膀。

“如果杰尼索夫先生向你求婚是真有其事,那么你就对他说,他是个傻瓜,也就算了。”

“不,他不是傻瓜。”娜塔莎抱怨地、严肃地说。

“好,那你想要怎么样?你们今天真的在恋爱。好,你爱上他了,那么你就嫁给他
吧,”伯爵夫人生气地发笑,开口说,“上帝保佑吧!”

“不,妈妈,我没有爱上他,也许并没有爱上。”

“好,那你就这样告诉他。”

“妈妈,您在生气吗?您不要生气,亲爱的,我到底有什么过失呢?”

“不,我的亲人,没有什么,是不是?若是你愿意,我就去说给他听。”伯爵夫人面露
微笑地说。

“不,我自己去说,只请您教教我吧。您心里总是觉得轻松,”娜塔莎回答她的笑容时
补充地说,“如果您知道他对我怎样说就好了!我原来就晓得,他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不过
他是无意中提出来的。”

“嗯,还是应当拒绝他。”

“不,不应当。我太怜悯他啊!他多么可爱。”

“嗯,那你就接受求婚吧,而且也该嫁人了。”母亲气忿地、嘲笑地说。

“不,妈妈,我太怜悯他了。我不晓得要怎样对他说。”

“你用不着说,我亲自去说。”伯爵夫人说,她感到愤慨地是,有人竟敢把这个小小的
娜塔莎当大人看待。

“不,您决不要去,我自己去,您就在门边听吧。”娜塔莎穿过客厅向大厅跑去,杰尼
索夫用手捂住脸,还坐在击弦古钢琴旁边的那张椅子上。他听见她那轻盈的步履声便一跃而
起。

“娜塔莎,”他脚步飞快地朝她跟前走去时说道,“您决定我的命运吧。您已经掌握它
了!”

“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我太怜悯您啊!……不,不过,您是个好人……可是不应
当……这样……我将会永远疼爱您的。”

杰尼索夫朝她手边弯下腰来,她于是听到那古怪的、她听不懂的声音。她吻了吻他那黑
发卷曲而蓬乱的头。这时可以听见伯爵夫人仓促地摆动连衣裙时发出的沙沙响声。她走到他
们跟前。

“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我感谢您的垂爱,”伯爵夫人用困窘不安的,但杰尼索夫听来
觉得严肃的声音说道,“可是我女儿太年轻了,我以为,您是我儿子的朋友,您得首先跟我
讲讲。那您在这种场合下就不会使我非拒绝您不可了。”

“伯爵夫人……”杰尼索夫开了腔,低垂着眼睛,流露出愧悔的神情,心里还想吐出什
么话,但是讷讷不出于口。

娜塔莎不能心平气和地望见他那副惨样子。她开始大声地哽咽起来。

“伯爵夫人,我得罪您了,”杰尼索夫用若断若续的嗓音继续说下去,“不过您知道,
我非常喜爱您的女儿和你们全家人,为了……我宁可献出两次生命。”他瞧瞧伯爵夫人,看
出她那副严肃的面孔……“伯爵夫人,好,再见吧。”他说,吻吻她的手,没有瞧娜塔莎一
眼,便迈开飞快的、坚定的脚步从房里走出去了。

次日,罗斯托夫送走了杰尼索夫,因为他不愿在莫斯科多呆一天了。杰尼索夫的莫斯科
的朋友们都在茨冈人那里为他饯行,他简直记不得,人们怎样把他送上雪橇,怎样驶过了头
三站驿道。

杰尼索夫离开后,罗斯托夫等着要钱,可是老伯爵不能一下子收到这笔钱,于是罗斯托
夫在莫斯科又待了两个礼拜,足不出户,多半是呆在小姐们房里。

索尼娅对他比以前更温柔、更忠诚了。显然她是想向他表明,他赌博输钱,这件事是至
为伟大的英勇行为,为此她如今更爱他了。但是尼古拉却认为他自己配不上她了。

他在小姑娘们的纪念册上写满了诗和乐谱,在终于寄出四万三千卢布。并且接到多洛霍
夫的收条后,未与任何熟人辞行,便在十一月底启程去赶上业已抵达波兰的兵团。

第二章

1

皮埃尔和妻子反目并且表明态度之后,就启程前往彼得堡。那时托尔若克驿站上没有驿
用马匹,也许是驿站站长不愿意供应。皮埃尔不得不等候。他和衣躺在圆桌前面的皮革沙发
上,把那双穿着厚皮靴的大腿伸到这张桌子上,沉思起来了。

“请问,要把箱子搬进来吗?请问,要铺床、沏茶吗?”仆人问道。

皮埃尔不回答,因为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他在前一站就已陷入沉思状态
中,还在继续想到一桩如此重要的事情,以致于丝毫没有注意他周围发生的一切。他不仅漠
不关心,是早一点还是迟一点抵达彼得堡,或则是这个驿站是否有他得以休息的地方,而且
他在比较那些萦回于脑际的想法的时候:在这个驿站他呆几个钟头,还是呆它一辈子,他也
同样是满不在乎的。

驿站长、驿站长夫人、仆役、卖托尔若克刺绣品的农妇,都走进来向他提供帮助。皮埃
尔没有改变两腿向上跷起的姿势,他透过眼镜睇着他们,心里不明了他们需要什么,他们尚
未解决他所关心的那些问题又怎么能够熬得下去。可是在决斗后,他从索科尔尼克森林走回
家去,度过了一个折磨他的不眠之夜,从那天起,萦回于脑际的还是那些老问题,而此时,
在孤独而又寂寞的旅行中,这些问题就更加强有力地把他控制住了。无论他开始想到什么事
情,他总会回到那些他无法解决,也无法停止向自己提出的问题上来。好像他的头脑中有一
颗用以支撑他整个生命的主要螺丝给拧坏了。这颗螺丝钉既拧不进去,也旋不出来,它总是
在同一个螺纹中空打转儿,而且不能使它停止旋转。

驿站长走进来了,低首小心地请他大人只消等候两小时,然后拨给大人(听凭命运吧)
特快驿马。驿站长显然是在撒谎,他只想向过路旅客索取更多的钱罢了。“这是好,还是
坏?”皮埃尔向他自己提问。“对我来说,这是好事,对别的过路旅客来说,这是坏事,对
他本人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因为他一无所有。他说,为了这一点有个军官揍了他一
顿。军官揍他,因为他应该赶路。而我向多洛霍夫开了一枪是因为我认为我自己遭受了侮
辱。路易十六被处以死刑,因为人们都认为他是罪人,时隔一年,人们就把处死他的人杀
了,也是因为某种缘由吧。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应该爱什么?应该恨什么?为什么而
生,我是什么人?何谓生?何谓死?是什么势力支配着一切?”他问自己。在这些问题之
中,没有一个得到了解答,只有一个根本不是针对这些问题的、不合乎逻辑的解答不在此
列。这个解答如下:“你死了,一切都宣告结束。你死了,一切真相都大白,或则说,你停
止发问了。”

但是死也是很可怕的。

托尔若克的女商贩用小尖嗓子兜售自己的商品,特别是兜售山羊皮便鞋。“我有几百卢
布,无处可花,可是她穿着一件破皮袄站在这里,畏葸地望着我,”皮埃尔想道,“干嘛需
要这些钱?这些钱的确可以给她增添一丁点儿幸福和心灵上的安慰吗?难道尘世上有什么东
西能够使她和我少受一点灾难和死亡的摆布吗?死亡将一切归于终结,死亡不是今天就是明
天将要来临,它和永恒相比,反正是瞬息间的经历而已。于是我又使劲地按着那个空转的螺
旋,它还在原来那个地方转动着。”

他的仆人给他递上一本裁开一半的书——苏扎夫人的书信体长篇小说。他开始浏阅关于
阿梅莉·德芒费尔德的痛苦、为维护高尚品德而奋斗的叙述。“当她正爱着那个引诱她的男
人的时候,干嘛她又要和他作斗争?”他想道,“上帝不会赋予她的灵魂以违背他的意志的
欲望。我从前的妻子不作斗争,大概她的做法是对的。没有发现什么,”皮埃尔又对自己
说,“什么也没有想出来。我们只知道,我们一无所知。这就是人类智慧的高度表现。”

在他看来,他自己身上和他周围的一切都是紊乱的、毫无意义的、令人厌恶的。但是皮
埃尔在他对周围一切事物的厌恶情绪中,却发现一种令人激动的喜悦。

“我冒昧请求您大人稍微靠拢些,这是他老人家的位子,”驿站长说道,走进房里来,
领着一位因为缺乏马匹而滞留的过路客人。过路客人是个骨骼宽大、皮肤发黄、满面皱纹、
敦敦实实的老头,他那炯炯有神的浅灰色的眼睛上面垂下斑白的眉毛。

皮埃尔把他自己的一双腿从桌上移开,站起来,走过去,睡到给他预备的一张床上,不
时地望望走进来的人,这个人带着阴沉的、疲惫的面容,不去端详皮埃尔,便在仆人的帮助

下很费劲地脱下衣裳。过路客人还披着一件破旧的南京土布吊面的皮袄,瘦骨嶙峋的脚上穿
着一双毡靴,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把那两鬓宽阔的、留有短发的、硕大的脑袋靠在沙发背
上,朝别祖霍夫瞥了一眼。严肃、聪明、锐利的眼神,使皮埃尔惊讶不已。他很想和过路客
人谈话,但当他要向他问问旅途情况的时候,过路客人闭上了眼睛,叠起他那双满是皱纹的
老头儿的手,有个指头上戴着一只刻有骷髅图样的生铁制的大戒指,一动不动地坐着,也许
是休息,皮埃尔觉得,过路人也许正在安闲地深思熟虑着什么事。过路客人的仆人满面皱
纹,也是个皮肤发黄的老头,他没有胡髭和髯须,看起来不是剃过,而是从来都没有长过胡
须。手脚灵便的老仆人打开路上用的食品箱,摆好茶桌,端来沸腾的茶炊。当一切准备停
妥,这个年老的过路客人睁开了眼睛,移动脚步,走到桌前,给他自己一杯茶,又给另一位
没有胡须的老年人斟一杯茶,把茶递给他。皮埃尔开始感到心情不安,他不得不跟这位过路
客人谈谈话,他甚至觉得这是一件少不了的事。

仆人把那只翻过来的空茶杯和没有吃完的糖块端回去,问了问他还要什么。

“不要什么。把书递过来,”过路客人说。仆人递上一本书,皮埃尔觉得这是一部教会
的书,过路客人于是埋头于阅读。皮埃尔注视着他。过路客人忽然把书本挪开,夹上书签,
合起来,又闭上眼睛,胳膊肘支撑在沙发背上,保持原有的姿势坐下来。皮埃尔望着他,还
没有把脸转过来,老头就睁开眼睛,用那坚定而严肃的目光逼视着皮埃尔的面孔。

皮埃尔觉得自己不好意思,想避开这种目光,但是老年人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强烈地吸引
着他。

2

“如果我没有出差错,我有幸正在和别祖霍夫伯爵攀谈。”过路客人从容不迫地大声地
说。皮埃尔沉默不言,用那疑问的目光透过眼镜注视着他的对话人。

“久闻大名,”过路客人继续说,“我也听说阁下遭遇不幸,”他好像强调最后一个
词,好像他说了一句:“是的,不幸,不管您是怎样说,我还是知道,您在莫斯科发生的
事,是一大不幸,”“阁下,对此我深表遗憾。”

皮埃尔面红耳赤,急忙从床上放下一双脚,向老头弯下腰来,不自然地、畏葸地露出微
笑。

“阁下,我不是出于好奇而向您提到这件事情,而是因为更重要的缘由。”他沉默半
晌,一直盯着皮埃尔,坐在沙发上向前移动一下身子,用这个姿势请皮埃尔在他身旁坐下
来。皮埃尔很不愿意和这个老头谈话,但他情不自禁地顺从他的意思,走过去,在他身旁坐
下来。

“阁下,您很不幸,”他继续说道,“您很年轻,我已经老了。我愿意竭尽全力地帮助
您。”

“哎呀,”皮埃尔面露不自然的微笑说,“我很感谢您……请问您从哪里来?”过路客
人的面容显得不和蔼,甚至冷漠而严峻,虽然如此,但是新相识的言谈和面容却对皮埃尔产
生强烈的魅力。

“但是,如果我们之间的谈话因为某种缘故会使您感到不愉快的话,”老头子说,“那
末,阁下,就请您率直地说。”于是他忽然出乎意外地流露出父亲般温柔的微笑。

“啊,不是这么回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相反地,和您交朋友我很高兴。”皮埃尔
说,他又向新相识的手上瞥了一眼,距离更近地仔细瞧了一下他的戒指,他看见了戒指上刻
出的骷髅图样——共济会的标志。

“请您允许我问问,”他说道,“您是共济会员吗?”

“是的,我属于共济会,”过路客人说,越来越深情地谛视皮埃尔的眼睛。“我代表我
自己,并且代表他们向您伸出友谊的手。”

“我怕,”皮埃尔说,流露出微笑,在共济会员个人对他的信任和他对共济会员信仰的
嘲笑这一习惯之间,他摇摆不定,“我怕我头脑简单,难以理解,怎么说呢,我怕我对整个
宇宙的观点和您大有径庭,我们是不能相互理解的。”

“我熟悉您的观点,”共济会员说,“您所说的那种观点对于您仿佛是思维活动的产
物,这是大多数人的观点,也就是骄傲、懒惰和愚昧造成的同样的后果。阁下,请您原谅
我,如果我不熟悉它,我就不会跟您谈话了。您的观点是一种可悲的谬见。”

“正如我所能推断的那样,您也陷入了谬误之中。”皮埃尔面露微笑时说。

“我决不敢说,我洞悉真理,”共济会员说,他以那明确而坚定的言词越来越使皮埃尔
感到惊讶。“谁也不能独自一人获得真理,从我们的始祖亚当到我们当代,只有依靠千百万
代人的共同参与,才能一砖一瓦地兴建起不愧称为伟大上帝所在地的庙堂。”共济会员把话
说完后,闭起了眼睛。

“我应当对您说,我不信仰,不……信仰上帝。”皮埃尔深感遗憾地、吃力地说,他觉
得必须把真情全部说出来。

共济会员仔细地瞧瞧皮埃尔,微微一笑,那神态就像拥有百万家财的富翁对一个穷人露
出微笑似的,穷人想对富翁说,他这个穷人缺乏能够使他幸福的五个卢布。

“是的,阁下,您不知道他,”共济会员说,“您不可能知道他。您不知道他,所以您
也不幸。”

“是啊,是啊,我不幸,”皮埃尔承认,“可是,我应该怎么办呢?”

“您不知道他,阁下,所以您很不幸。您不知道他,不过他就开这儿,他在我心中,他
在我的话语中,他在你心中,甚至在你甫才说的那些亵渎的话语中。”共济会员用那严肃
的、颤抖的声音说。

他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看来他力图镇静下来。

“如果他不存在,”他轻声地说,“我和您就不会谈到他,阁下,我们谈到的是什么?
是谁?你否定谁呢?”他忽然说道,话音中带有极度兴奋的威严的意味。“既然他不存在,
是谁臆想出来的?为什么在你身上会有一个假设;有这么样的不可理解的内心世界?为什么
你和全世界已经推测出这种不可思议的内心世界——具有万能、永恒和无限这些特性的内心
世界的存在?……”他停下来,很久地沉默不言。

皮埃尔不能,也不愿意打破这种沉默。

“他是存在的,可是难以理解他。”共济会员又说起话来,他的眼睛不是向皮埃尔的面
庞,而是向他自己前面望去,那两只老年人的手翻动着书页,由于内心的激动,这双手不能

静止不动。“如果他是一个人,你怀疑这个人的存在,我可以把他领到你身边来,一把抓住
他的手,给你瞧瞧。但是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凡人怎么能向那个盲目的、或者熟视无睹的、不
去理解他而且有目也看不清也不明了自己的肮脏行为和缺陷的人展示他的万能、永恒和仁慈
呢?他沉默一会儿,“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命不凡,认为你是个贤人,因为你
会道出这些亵渎的话,”他含着阴悒的讥笑说。“你比小孩更愚蠢、更不明事理,小孩玩耍
精工钟表零件时,会冒失地说他不信任制造钟表的师傅,其原因是,他不明了钟表的用途。
认识上帝是很困难的。从始祖亚当到我们今天,许多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为这种认识而进
行工作,但是我们还远远未能达到目的,我们都认为,不理解上帝只是我们的弱点和他的伟
大……”

皮埃尔极度紧张,用那明亮的眼睛瞅着共济会员的面孔,听他说下去,没有打断他的
话,也不问什么,而是诚心地相信这个陌生人对他说的话。他是否相信共济会员言谈中合乎
情理的论据,或者像儿童一样相信共济会员发言的语调、坚强信念和热忱、相信嗓音的颤抖
有时几乎会打断共济会员的发言,或者相信老年人这对由于信仰而变得衰老的闪闪发亮的眼
睛,或者相信从共济会员整个内心世界中闪耀出光辉的那种沉着和坚定以及对自己使命的认
识;与皮埃尔的颓丧和失望相比照,共济会员的这些特点使皮埃尔大为惊讶,他诚心地希望
确立自己的信念,而且也这样做了,他体会到一种安泰、更新和复活的快感。

“上帝不是靠智慧所能理解的,而是要在生活中去理解。”

共济会员说。

“我不明白,”皮埃尔说,他恐惧地感觉到自己心中升起了疑团。他害怕对话人的模糊
不清的、难以令人信服的论据,他害怕不相信他,“我不明白,”他说道,“人类的智慧怎
么不能领悟您所说的知识。”

共济会员流露出慈父般的温顺的微笑。

“至高的智慧和真理仿佛是我们要吸收的最清洁的水分,”他说,“我是否能把这种清
洁的水分装进不清洁的器皿,再来评论它的洁净呢?只有从内心洗涤我自己,才能使吸收的
水分达到某种洁净的程度。”

“是啊,是啊,正是这样!”皮埃尔高兴地说。

“至高的智慧的根基不光是理性,也不是理性知识所划分的世俗的物理学、历史学、化
学及其他。至高的智慧是独一无二的。至高智慧包含有一门科学,即是包罗万象的科学、解
释整个宇宙和人类在宇宙中所占地位的科学。为了给自己灌输这门科学,就必须洗净和刷新
人的内心,因此在汲取知识之前,务必要有所信仰,对自己加以改造。为了达到这种目的,
我们的灵魂中容纳了所谓良心的上帝之光。”

“对,对。”皮埃尔承认他说的话是对的。

“请你用精神的眼睛望望自己的内心,问问你自己,你是否满意自己?你单凭智慧获得
了什么成就?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阁下,您非常年轻、您非常富有、您非常聪明而且有学
问。您凭赐予您的这些财富做出了什么事业?您是否满意自己和您自己的生活?”

“不,我仇恨自己的生活。”皮埃尔皱着眉头说。

“你仇恨生活,那末你就改变它吧,你净化自己吧,在你净化的时候,你就会认识智
慧。阁下,您看看自己的生活吧。您是怎样过活的?在狂欢暴饮和淫逸的生活中,您向社会
得到一切,却未为它作出任何贡献。您得到了财富。您是怎样花掉的?您为他人作了什么?
您是否为几万奴隶着想?您是否在智力和体力上帮了他们的忙?并没有。您享用他们的劳
动,过着淫荡的生活。您就是干了这种勾当。您是否已经选择了一个服务地点,在那里您可
以给他人带来好处?并没有。您是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您后来结婚了,阁下,承担了教导
年轻妇女的责任,您究竟做了什么呢?您没有帮助她寻找真理的道路,却使她陷入虚伪和不
幸的深渊。有个人侮辱您,您竟然把他打死,您说您不知道上帝,您仇视自己的生活。阁
下,这里头没有什么不易于了解的东西!”

说完这些话之后,共济会员好像由于不停地谈天,谈得太久,谈疲倦了,他又把胳膊肘
支撑在沙发背上,合拢了眼睛。皮埃尔注视这个老年人的很严肃的、一动不动的、几乎露出
死色的面孔,他的嘴唇不出声地颤动着。他想这样说:是的,这是令人厌恶的、淫荡的、闲
逸的生活,——他不敢打破沉默。

共济会员老态龙钟地、嗓子嘶哑地咳嗽几声,清清喉咙,又向仆人喊了一声。

“驿马怎么样了?”他不看皮埃尔一眼,便问道。

“牵来了驿马,”仆人回答,“您不再休息吗?”

“不,去吩咐驾马。”

“他难道真要离开了,不把话说完,也没有答应帮助我,就把我一人留在这儿吗?”皮
埃尔一面想道,一面站起来,低下头,有时候看看共济会员,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是
的,我未曾想到这一点,但是我过着令人蔑视的淫荡的生活,不过我不喜欢这种生活,也不
希望有这种生活。”皮埃尔想道,“这个人知道真理,只要他乐意,他是会向我揭示真理
的。”皮埃尔想说这句话,但是不敢把它说给共济会员听。过路客人用那老年人习惯做事的

手收拾好东西,扣上皮袄。他做完这几件事以后就向别祖霍夫转过脸去,用那冷淡的恭敬的
口吻对他说:

“阁下,请问您现在到哪里去?”

“我?……我到彼得堡去,”皮埃尔用童稚的不坚定的嗓音回答。“我对您表示感谢。
我在各方面同意您的看法。但是您不要以为我很坏。我诚心地希望做一个您希望我做的那样
的人,但是我从来没有获得任何人的帮助……其实,首先要说的是,我本人在各方面都有过
错。您帮助我吧,您教教我吧,说不定,我将是……”皮埃尔不能继续说下去,他从鼻子里
发出喘息声,转过身去。

“只有上帝才会助人,”他说,“但是阁下,上帝赐予您的,却是我们共济会有权赐予
的帮助。您到彼得堡去,把这样东西交给维拉尔斯基伯爵(他掏出一个公文夹,在一大张四
折纸上写了几个字)。请允许我给您一个忠告。到达首都后,初时要闭门幽居,检讨自己,
不宜走上从前的生活道路。然后祝您一路福星,事业成功……阁下。”他发觉他的仆人走进
房里以后,说了这句话。

皮埃尔从驿站长的旅客登记簿上获悉,这个过路客人就是奥西普·阿列克谢耶维奇·巴
兹杰耶夫。巴兹杰耶夫早在诺维科夫时期就是最闻名的共济会员和马工派神秘教徒。他走后
过了很久,皮埃尔并没有就寝,也没有去要换乘的马匹,就在驿站上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回
想(他自己耽于淫逸的往事,并且怀着革新的喜悦,想象到那个他认为惬意的、安乐的、无
瑕可剔的、注重德行的未来。他仿佛觉得,他之所以行为不端,只是因为他偶尔忘却做一个
道德高尚的人是多么优秀罢了。他的心灵中不再残存有以前那种怀疑的印迹了。他坚信,人
们在通往美德的途中,以互相扶持为目的而和衷共济是切实可行的,他想象中的共济会就是
如此的。

3

皮埃尔抵达彼得堡以后,不把他到达这件事告知任何人,足不出户,整天价阅读一部不
知道是何人送到他手上来的托马斯·肯庇斯的书。皮埃尔阅读这部书时,他再三地领悟到的
只有这么一点,领会到他尚未体验到的乐趣:深信人们有可能臻达尽善尽美的境地,人们有
可能实现坚贞不移的博爱,这是奥西普·阿列克谢耶维奇向他揭示的道理。在他抵达后过了
一个礼拜,有一天晚上,年轻的波兰伯爵维拉尔斯基走进他房里来,皮埃尔在彼得堡社交界
和他曾有一面之交,这个人装出一本正经的庄重的模样,有如多洛霍夫的决斗见证人走进房
里来和他见面似的,他随手关上房门,心里摸清了屋子里除开皮埃尔而外没有其他人时,才
向他转过脸来开口说话。

“伯爵,我承接委托和建议前来求见于您,”他不就坐,对他说道。“我们共济会有个
地位很高的要人出面申请,旨在提前接纳您入会,并且建议我担任您的保证人。我把履行这
位要员的意志看作是一项神圣的天职。您是否愿意在我保证下加入共济会?”

皮埃尔几乎经常在舞会上,即是在那些容貌出众的妇女们中间看见他脸上流露着善意的
微笑,但是此刻他那冷淡而严峻的腔调,却使皮埃尔感到惊讶。

“是啊,我希望。”皮埃尔说道。

维拉尔斯基低下头来。

“伯爵,还有个问题,”他说,“我请求您并非作为未来的共济会员,而是作为一个老
实人(galanth omme),诚心诚意地回答我,您是否抛弃您从前的信念,您是否信仰上帝?”

皮埃尔沉吟起来。

“是……是啊,我信仰上帝。”他说。

“在这种情况下……”维拉尔斯基开腔了,皮埃尔打断他的话。

“是啊,我信仰上帝。”他再次地说。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上路了,”维拉尔斯基说,“我的四轮轻便马车由您享用好
了。”

维拉尔斯基一路上沉默不言,他对皮埃尔所提出的问题:他应该怎么办,应该怎么回
答。维拉尔斯基只是这么说:比他更受人尊敬的师兄师弟要考验他,皮埃尔只有说老实话,
别无他途。

他们驶入共济会分会大厦的大门,沿着昏暗的楼梯穿过去,走进有照明设备的小前厅,
在没有女仆的帮助下二人脱下皮袄。他们从前厅走进另一个房间。不知是个什么人穿着奇特
的衣裳在门旁出现。维拉尔斯基向他迎面走去,用法语轻声地对他说了什么话,就走到衣柜
前面,皮埃尔发现衣柜里摆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服装。维拉尔斯基从衣柜中拿出一条手绢,
捂住皮埃尔的眼睛,从脑后打了一个结,抓住他的头发塞进结子里,头发被夹得很疼。然后
他叫皮埃尔靠近他身边稍微弯下身子,吻了吻他,抓住他的手,把他领到什么地方去。皮埃
尔觉得头发给结子扯得很疼,疼得他蹙起额角,因为他有点羞愧而面露微笑。他的身材高
大,垂着一双手,满布皱纹的脸上微露笑意,他跟随维拉尔斯基迈着不稳的畏葸的脚步向前
走去。

维拉尔斯基领他走了十步左右,便停住了。

“您无论发生什么事,”他说,“如果您毅然加入我们共济会,您就应当勇敢地经得住
一切考验。(皮埃尔低下头,作了肯定的回答)当您听见叩门声,您就给自己解开蒙住眼睛
的手绢,”维拉尔斯基补充地说:“我祝您敢作敢为,马到成功。”

于是维拉尔斯基握握皮埃尔的手,走出去了。

皮埃尔一个人留下,他仍然面带微笑。他莫约两次耸耸肩膀,把手伸去摸手绢,仿佛要
把它解开,然后又放下手来。他蒙上眼睛待了五分钟,他似乎觉得过了一小时,他两手浮
肿,两腿发软,好像疲倦了。他体验到各种各样的、至为复杂的感觉。他很害怕他会发生什
么事,更害怕他会流露出恐惧。他好奇地想知道,他会发生什么事,有什么奥秘在他面前将
被揭示出来;但是,使他至为得意的是,他终于走上革新的、热衷于道德修养的生活道路,
这个时刻来临了,这是他从遇见奥西普·阿列克谢耶维奇以来日夜思慕的事情。就在此时,
可以听见几阵强烈的叩门声。皮埃尔解开了绑住眼睛的手绢,环顾了四周。房间里一片漆
黑:只有一处闪现出一件白色的东西,里面点燃着一盏长明灯摆在一张黑色的桌子上,一本
翻开来的书放在它上头。这本书是福音书;盛着长明灯的白色的东西是带有窟窿和牙齿的颅
骨。皮埃尔念完《福音书》上的头几句话以后,便从桌子旁边绕过去,看见一个装满东西的
打开的大箱子。这就是装着骨头的寿坊。他所看见的东西丝毫没有使他感到惊奇。他希望进
入崭新的生活领域,和过去迥然不同的生活领域,他期待着不平凡的事物,比他所看见的更
不平凡的事物。颅骨、寿坊、福音书——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所预料到的东西,他还期待着
更多的东西。他环顾四周,极力地想引起他自己的怜悯心。“上帝、死亡、爱情、人们的兄
弟情谊。”他对自己说,并且把这几个词和对某种事物的模糊不清的、但却令人悦意的观念
联系起来。门打开了,不知是什么人走进门来。

但在皮埃尔看得习以为常的微弱的灯光下,有一个身材不高的人走进来了。显然这个人
从光亮的地方走进房间后,便停步了,然后他迈开步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把那双戴着
皮手套的小手放在桌子上。

这个身材不高的人穿着一条围住胸前和一部分下肢的白皮围裙,颈上戴着一串类似项链
的东西,项链旁边露出白色的高硬领子,衬托着他那从下面被照亮的长方脸。

“您为什么走到这里来?”走进来的人听见皮埃尔的沙沙脚步声,便向他转过脸去,问
道,“您这个不相信神光的真理、看不见神光的人为什么走到这里来,您向我们要什么?卓
越的智慧、高尚品德、教育吗?”

当门已敞开,一个不相识的人走进来的时候,皮埃尔体验到一种恐惧和敬慕的心情,就
像他在儿童时代忏悔时所体验到的心情一样:他觉得他自己和一个人单独打交道,就生活环
境而论,他是陌生的,而就人的兄弟情谊而论,他是亲近的。皮埃尔的心脏跳动得几乎要屏
住呼吸,他移动脚步,向修辞班教师(共济会中为求道者办理入会手续的师兄称为教师)跟
前走去。皮埃尔走得更近时,认出修辞班教师就是他的熟人斯莫利亚尼诺夫,但是他想到那
个走进来的人竟是熟人,心里就觉得受了侮辱,这个走进来的人只是一个师兄和有德行的教
师而已。皮埃尔久久地说不出话,修辞班教师不得不重复地提出问题。

“是啊,我……我……想洗身革面,弃旧图新。”皮埃尔很费劲地说出这句话。

“很好,”斯莫利亚尼诺夫说,他立刻继续说下去,“您对我们神圣的共济会赖以帮助
您达到您的目的的手段,有没有概念?……”修辞班教师心平气和地、迅速地说。

“我……希望……指导……帮助……革新,”皮埃尔说,由于心情激动,不习惯用俄国
话来谈论抽象的事物,他的嗓音颤栗着,说话时觉得吃力。

“您对共济会有什么概念?”

“我的意思是说,‘共济’是有美德的人们的bratez nité①和平等,”皮埃尔说,
在他说话的时候,由于他的话和庄严的时刻不相宜而感到害羞,“我的意思是……”

①法语:友爱。

“很好,”修辞班教师连忙说,看来他很满意这种回答,“您是否曾在宗教上寻找达到
您的目的底方法?”

“没有,我当时认为宗教是非正义的,所以没有信奉宗教。”皮埃尔说话的声音很低,
以致修辞班教师听不清楚,于是问他说什么,“我曾是一个无神论者。”皮埃尔回答。

“您寻求真理是为了在生活中遵循真理的规律,因此,您就得寻求智慧和高尚品德,是
这样吗?”修辞班教师沉默半晌之后说。

“是啊,是啊。”皮埃尔承认他的话没有错。

修辞班教师咳嗽了几声,清清嗓子,把两只戴着手套的手交叉在胸前,开始说话。

“现在我应当向您坦白说出我们共济会的主旨,”他说,“如果这个宗旨符合您的目
的,那末您加入我们共济会才对您有益。人类的任何力量都不能推翻我们共济会赖以建立的
根基,我会的首要宗旨和根基乃在于保存并向后裔传授某种重要的玄理……从亘古,甚至从
宇宙中的第一个人一直传给我们,人类的命运也许以这一玄理为转移。但因这一玄理具备有
这样的特性,以致任何人都不能认识它,应用它,除非他长期地、勤奋地净化自己,努力修
身养性,即使如此,亦非人人都能期待火速获致此一玄理。因此,我们具备有第二目的,此
一目的乃在于,借助于那些费尽心力以探求这一玄理的社会人士所传授给我们的方法,尽可
能地训练我们的会员,纠正他们的内心,净化和启迪他们的理智,从而导致他们具备领悟这
一玄理的能力。第三,在净化和改造我们的会员时,我们还要千方百计地改造全人类,在我
们的会员中给全人类树立虔诚和美德的典范,从而竭尽全力去反对那种把持世界的邪恶。您
考虑考虑这一点,等一下我再来看您。”他说完这句话,便从房里走出去了。

“反对那种把持世界的邪恶……”皮埃尔重复地说,他脑海中想象到未来他在这个领域
的活动。他也想象到那些像他自己两周以前那样的人们,他在内心中向他们道出了教训的
话。他想象到那些他以言行给予帮助的有缺点的不幸的人们,他想象到那些压迫者,他从他
们手上把受害者拯救出来。修辞班教师所列举的三大目的中,拯救全人类这个最终目的,皮
埃尔觉得特别亲切。修辞班教师提到的一条重要玄理虽然引起他的好奇心,但是他不认为这
是本质的东西,第二个目的:净化和改造自己,使他不太感兴趣,因为他在这时分高兴地感
到自己完全纠正了从前的恶习,只要全心全意去行善就行。

隔了半小时,修辞班教师回来了,向求道者传达与所罗门神殿的阶梯总数相符的七条高
尚品德。这七条高尚品德就是:(一)·谦·虚,保守共济会的机密;(二)·服·从本会
的上级;(三)品行端正;(四)爱人类;(五)勇敢;(六)慷慨;

(七)爱献身。

“·第·七·条,”修辞班教师说,“要时常想到献身,极力地设法使您自己觉得死亡
不再是可怕的敌人,而是朋友……它能把您由于修行而遭受折磨的灵魂从灾难深重的生活中
解脱出来,把它领进天主赏赐的安息的场所。”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皮埃尔想,修辞班教师说完这些话后就走开了,让他独自思
考一番。“一定是这样的,但是我还太脆弱,我喜爱自己的生活,我只是现在才略微领悟到
生活的意义。”皮埃尔扳着指头想起了其余五条高尚品德,他心里觉
得:·勇·敢、·慷·慨、·品·行·端·正、·爱·人·类、特别是·服·从,他甚至以
为,服从并不是高尚品德,而是幸福。(他感到非常高兴的是,他现在能够摆脱恣意妄为的
缺点,并且使他自己的意志服从于洞悉无可怀疑的真理的人们。)皮埃尔忘记了第七条高尚
品德,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修辞班教师第三次回来得更快,他问皮埃尔,他的志向是否仍旧不变,对他要求的一
切,他是否坚决服从。

“我准备贡献一切。”皮埃尔说。

“我还应当告诉您,”修辞班教师说,“我们共济会不仅是凭藉言语,而且还凭藉别的
方法来传授自己的教理,这些手段比口头讲解对于真诚地寻求智慧和美德的人也许能够发挥
更大的作用。如果您的心是很诚挚的,那么您所看见的这座富丽堂皇的大房子里的陈设,就
比语言更有力地能向您的心灵说明一切。在今后接受您入共济会的过程中,您也许会亲眼看
到这类说明问题的方式。我们共济会模仿古代会社借助于象形符号揭示教理。”修辞班教师
说,“象形符号是一种不受制于情感的事物名称,它本身包函类似象征的性能。”

皮埃尔十分清楚地知道,“象形符号”指的是什么,但是他不敢说话。他沉默地倾听修
辞班教师讲解,他凭各种迹象预感到考验就要开始了。

“如果您坚定不移,那末我就要开始引导您了,”修辞班教师走到皮埃尔近旁时说道,
“我请您向我交出全部贵重的物品以示慷慨。”

“可是我身边没有什么东西。”皮埃尔说,他以为要他交出他所拥有的一切。

“交出您随身带着的东西:怀表、金钱、戒指……”

皮埃尔连忙掏出钱包、怀表,好大一阵子都没法从那胖乎乎的指头上取下订婚戒指。当
他做完这件事,共济会员说道:

“我请您脱下衣服以示服从,”皮埃尔遵从修辞班教师的指示脱下燕尾服、坎肩和左脚
穿的皮靴。共济会员掀开他的左胸前的衬衣,弯下身子,把他的左裤腿卷到膝盖以上的部
位。皮埃尔想连忙脱下右脚穿的皮靴,卷起裤腿,以免让陌生人苦费这份劲儿,但是共济会
员对他说,这没有必要,他于是把左脚穿的便鞋递给他了。皮埃尔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儿
童似的害羞、疑惑和自嘲的微笑。皮埃尔垂下双手,叉开两腿,在修辞班教师这位师兄面前
站着,听候他作出新的吩咐。

“最后,我请您向我坦白地说出您的主要嗜好,藉以表示心胸坦荡。”他说。

“我的嗜好呀!·从·前我的嗜好多极了。”皮埃尔说。

“您说出那种最能使您在通往美德的道路上摇摆不定的嗜好。”共济会员说。

皮埃尔沉默半晌,思索着要说什么话。

“酗酒?饮食无度?游手好闲?懒惰?急躁?愤恨?女人?”他一面列举他自己的缺
点,一面在心里加以衡量,不知道哪一点是主要缺点。

“女人,”皮埃尔用低沉的、几乎听不见的嗓音说。共济会员听见这一声回答后,他一
动不动,没有开口说什么。最后他移动脚步,走到皮埃尔面前,拿起摆在桌上的手绢,又把
他的眼睛蒙起来。

“我最后一次把话对您说:要将全部注意力移向您自己身上,控制自己的感情,不是在
情欲之中,而是在自己内心寻找无上幸福。无上幸福的源泉不在外方,而在我们的内
心……”

皮埃尔已经感觉到这种无上幸福的清泉,而今他的心灵中充满着欣喜和柔情。

4

嗣后不久,已经不是以前的修辞班教师,而是保证人维拉尔斯基走到了这座昏暗的富丽
堂皇的宫殿来寻找皮埃尔,皮埃尔一听见保证人的嗓音就认出他了。皮埃尔对再次提出有关
他的志向是否坚定的问题,他作了如下的答复:

“是的,是的,我同意,”他像儿童似的笑容可掬,露出肥胖的胸脯,一只脚穿着皮
靴,另一只脚没有穿,他迈着不平稳的、畏葸的步子,挨近维拉尔斯基对准他那裸露的胸前
伸出的长剑走去。有人把他从房里领出来,在走廊上转来转去,最后把他领到分会的门口。
维拉尔斯基咳嗽了一声,有人用共济会特制的槌子咚咚地敲打几下,作为对他的回答,他们
前面的那扇门敞开了。有个具有男低音嗓子的人(皮埃尔的眼睛仍旧被蒙着)向他提出几个
问题:他是什么人、在何处定居、在何时出生等等。后来又把他领到什么地方,没有给他解
开蒙住眼睛的手绢,在他行走的时候,有人对他说几句含有寓意的话:巡礼中的艰苦、神圣
的友谊、亘古永存的创世主,勇敢(他应该勇敢地忍受艰苦和危险)。这次巡礼时,皮埃尔
发现,有人时而称他为·求·道·者,时而称他为·受·难·者,时而称他
为·请·愿·者,称呼他时,有人用槌子和长剑敲出各种不同的响声。当人家把他领到一件
东西前面时,他发觉引导人之间发生慌乱。他听见周围的人低声地争论起来,有一人固执己
见,硬要领着他从地毯上走过去。之后他们握住他的右手,把它放在一件什么东西上面,叫
他用左手把一只圆规紧紧地贴在左胸上,吩咐他重复地说出别人念的忠于共济会法规的誓
言。然后吹熄了几根蜡烛,点燃了酒精(皮埃尔闻到了气味),他们并且说,他将能看见一
小束光线。他们取下了蒙住他眼睛的手绢,皮埃尔犹如在梦中一样,在那微弱的酒精火焰的
光线照耀下,看见几个人,他们就像修辞班教师那样,都穿着围裙,站在他对面,手里拿着
几柄对准他的胸膛的长剑。有一人穿着一件血迹斑斑的白衬衫,站在他们之间。皮埃尔见
状,挺起胸膛,移动脚步,迎着几柄长剑走去,想让那长剑刺入他的胸膛。但是那把长剑避
开他了,有人又立即给他蒙上眼睛。

“现在你看见了一小束光线,”可以听见某人对他说。然后他们又点燃蜡烛,并且对他
说,要他看见充足的光线,他们又给他拿下蒙住眼睛的手绢,并有十多个人忽然齐声地说:

“sic transit gloria mandi。”①

①拉丁语:尘世的光荣就这样渐渐消逝。

皮埃尔开始逐渐地恢复知觉,环顾他所呆的那个房间以及房间里的人们。莫约有十二个
人坐在一张蒙上黑布的长桌的周围,就像他先前看见的人们一样,还是穿着那种服装。有几
个人是皮埃尔在彼得堡交际场合中认识的。一个不相识的年青人坐在主席座位上,他的颈上
挂着一个特殊的十字架。两年前皮埃尔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家里见过的意大利神甫坐在右边
的席位上。这儿还有一位至为显要的官员和一位从前住在库拉金家里的瑞士籍家庭教师。大
家都庄严地沉默不言,谛听那个手中拿着槌子的主席发言。一颗燃烧着的星星镶嵌在墙上,
一块带有各种图案的地毯铺在桌子旁边,桌子另一旁有一样状如祭坛的物体,祭坛上放着
《福音书》和颅骨。有七件状如教堂里的大烛台的物体摆在桌子周围。有两个师兄把皮埃尔
领到祭坛前,把他的两腿摆成直角形,命令他躺下,并且说,要他拜倒在神殿门前。

“他先得领到一把铲子。”有个师兄轻言细语地说。

“啊!够了,别再说了。”另一个说。

皮埃尔没有听从,他用心慌意乱的近视眼睛环顾四周,心里忽然感到怀疑:“我在哪
儿?我在做什么?他们是不是嘲笑我呢?我想起这一点会不觉得可耻吗?”可是这种疑惑只
持续了片刻。皮埃尔环顾了他周围的人们的严肃的面孔,回想起他经历的一切,他心里明
白,不能半途而废。他想到自己多疑,大吃一惊,极欲使他自己产生从前的怜悯心,于是乎
拜倒在神殿门前。他脑海中确乎产生了那种较诸从前更为强烈的怜悯心。他仰卧不多时,就
有人吩咐他站起身来,给他围上一条别人那样的白皮围裙,将一把铲子和三双手套送到他手
上,这时候共济会分会会长才对他讲话。他对他说,要他尽力设法不让任何东西沾污这条表
示坚贞和纯洁的围裙的白色,然后对他讲到这把用途不明的铲子,叫他付出劳动,用它来净
化自己的内心,剔除种种恶习,用以宽厚地抚慰他人的内心。然后他讲到第一双男式手套,
说他不知道它的意义何在,但是皮埃尔应当保存它,至于另一双男式手套,他说他应当戴上
这双手套参加会议,末了他就第三双女式手套说明如下:

“亲爱的师弟,这双女式手套是送给您的。请您转送给您最尊重的女人。您将来给您自
己选择一位贤淑的共济会员太太,您通过这件礼物使她相信您的内心的纯洁。”他沉默片
刻,补充说,“但是亲爱的师弟,要遵守一条规定,不能让这双手套去美化不干净的手。”
当分会会长说出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皮埃尔仿佛觉得,主席困惑不安。皮埃尔更不好意
思,他像孩子似的脸红得连眼泪都夺眶而出,他开始不安地环顾四周,出现了令人困窘的沉
寂。

有个师兄打破了这一阵沉默,他把皮埃尔领到地毯前面,开始从笔记本中给他念出地毯
上绘制的图形(日、月、槌子、铅锤、铲子、立方形奇石、柱子、三扇窗子等)的说明文
字。之后他们给他指定一个座位,把分会证章拿给他看,告诉他入门的暗语,最后允许他坐
下。分会会长开始宣读分会章程。章程很长,皮埃尔由于欢喜、激动和羞愧,不能听懂所念
的内容,他只谛听了章程的最后几句,并且铭记于心。

“我们的神殿里,”分会会长宣读,“除开位于美德和恶德之间的等级而外,我们不承
认任何其他等级。当心不要造成损害平等的某种差别。务须飞奔去帮助师兄师弟,不论他是
什么人,必须训导误入迷途的人,扶起跌倒的人,永远不应怀恨或敌视师兄师弟。人人要和
蔼可亲。在人人心中点燃起美德的火焰。并与他人分享幸福,永远不让妒嫉扰乱这种纯洁的
乐事。”

“请宽恕你的敌人,不要复仇,你只有对他行善,以这种方式执行至高无上的教规,你
就能遍寻你所失去的古代庄严和雄伟的遗迹。”他说完这些话后,欠了欠身,拥抱皮埃尔,
吻吻他。

皮埃尔的眼睛里含着喜悦的泪水,环顾四周,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周围的人们的祝贺,不
知道怎样回答从新结识之后有何印象。他不去承认任何相识,只把一切人看作师兄师弟,并
且急不可待地要和他们一道着手工作。

分会会长敲了一下槌子,大家都各自入座,其中一人宣读有关谦逊的必要性的训词。

分会会长建议大家履行最后的义务,那个号称为布施募集人的显要官吏从师兄师弟身边
绕了一圈。皮埃尔很想把他拥有的全部钱财写在布施名册上,但是他怕这样做会显得个人高
傲,他于是写了和别人同样多的捐款。

会议结束了,皮埃尔回家后仿佛觉得他从一次远途旅行归来,仿佛在途中过了几十年,
他完全变了,落后于从前的生活秩序和习惯。

5

皮埃尔加入共济会分会后第二天,坐在家中看书,力图弄清四方形的意义,四方形的一
边描绘着上帝,另一边标志着精神,第三边标志着肉体,第四边标志着混合物。有时他放下
书本和四方形,脑海中拟订新生活计划。昨日在共济会分会有人对他谈到,国王获悉有关决
斗的事件,皮埃尔及时离开彼得堡,是更明智的。皮埃尔意欲前往南方领地,料理一下农民
的事情。当瓦西里公爵突然走进房间的时候,他正在高兴地考虑这种新生活的蓝图。

“我的亲人,你在莫斯科干了什么名堂?你为什么跟海伦争吵,mon cher?①你误入
迷途,”瓦西里公爵走进房里时说,“我什么都晓得,我可以如实地告诉你,海伦并没有得
罪你,就像基督没有得罪犹太人似的。”

①法语:我亲爱的。

皮埃尔想回答,可是公爵打断他的话。

“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对我,像对个朋友那样,坦率地谈谈?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
都明白,”他说,“你要作为一个珍惜自己荣誉的人体面地行事,也许太性急了,不过我们
不去评论这件事。请你记住一点,你在整个社会,甚至在朝廷心目中使她和我处于何种地
位,”他降低嗓门,补充地说。

“她住在莫斯科,你在这儿。我亲爱的,请你记住。”他拉着他的手,按了一下,“这
只不过是一个误会:我想,你自己是有所体会的。你我俩人马上就给她写封信,她准会到这
里来的,什么都可以解释清楚,否则,亲爱的,我告诉你,你会很容易吃到苦头的。”

瓦西里公爵很威严地向皮埃尔瞥了一眼。

“我从可靠消息得知,孀居的皇太后非常关心这件事,你晓得,她是很宠爱海伦的。”

皮埃尔曾有几次准备说话,但是,一方面,瓦西里公爵不准他开口,另一方面,皮埃尔
本人害怕用那种坚决拒绝和不同意的口吻果断地回答他的丈人。此外,他回想起共济会章程
中的词句“人人要和蔼可亲”。他皱起眉头、满面通红,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去,
极力地琢磨他生活中的最难的问题——当着某人的面说出令人厌恶的话,无论他是什么人,
说出这个人意料不到的话。他很习惯于听从瓦西里公爵漫不经心的充满自信的腔调,致使他
现在感觉到他不能对它表示反对,但他还觉得,他今后的整个命运取决于他即将说出的话:
他是否沿着从前的老路向前走,或者沿着共济会员们给他指明的一条颇具魅力的新路向前
走,他在这条新路上坚决地相信,他必将获得新生。

“喂,我亲爱的,”瓦西里公爵诙谐地说,“请你说一声‘是’,我就给她写信,然后
我们就宰一头肥肥的牛犊。”瓦西里公爵还没有把笑话讲完,皮埃尔就像他父亲那样露出狂
怒的神色,他不看对话人的眼睛,却用耳语说:

“公爵,我没有把您喊来,请您走吧,您走吧!”他跳了起来,给他打开了房门。“您
走开。”他重复地说,自己不相信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同时瓦西里公爵脸上流露的困窘和
惶恐的神情,又使他觉得高兴。

“你怎么啦?你生病了?”

“您走吧!”又一次听见颤栗的说话声。瓦西里公爵因为没有得到皮埃尔的任何解释性
的答复,所以他只得走了。

过了一个礼拜,皮埃尔向新朋友们——共济会员们告别,给他们留下了一大笔施舍的
钱,之后启程前往自己的领地。他的新师兄、新师弟交给他几封写给基辅和敖德萨当地的共
济会员的书信,还答应给他写信,并且指导他从事新活动。

6

虽然皇上当时对决斗施行严格措施,但是皮埃尔和多洛霍夫的事件已经私下了结了,无
论是决斗的双方,还是他们的证人都没有尝到苦头。决斗这件事在社会上传开了,皮埃尔跟
妻子闹翻也证实了这一点。当皮埃尔曾经是个私生子的时候,大家都用宽厚的保护的眼光看
待他,当他曾是俄罗斯帝国的优秀未婚夫时,大家都抚爱和赞扬他,他结婚之后,未婚妻们
和母亲们对他已无可期待,从此皮埃尔在社会舆论中黯然失色,而且他不擅长也不希望博取
公众的赏识。现在大家把所发生的事件归咎于他一个人,都说他是个头脑不清的、醋劲大的
人,还说他像父亲那样,容易猝发残忍狂。在皮埃尔动身后,海伦回到彼得堡,她的熟人们
不仅殷勤地接待她,而且对她的不幸怀有敬意。当谈话涉及她的丈夫时,海伦流露出庄重的
表情,尽管她并非明白这种表情的意义,但海伦在待人接物方面颇知轻重,已养成习惯,自
然她就会流露出这种表情。这种表情正说明,她决定毫无怨艾地忍受自己的不幸,她的丈夫
是上帝送来的十字架。瓦西里公爵更为坦率地说出了他的意见。当谈话涉及皮埃尔的时候,
他耸耸肩膀,指着额头说:

“Un cerveau fê’lé-je le diasais toujours.①”

“我事先说了,”安娜·帕夫洛夫娜论及皮埃尔时说,“那时候我最先讲话(她坚决要
求领先发言),这是个狂妄的、被时代的淫乱思想毁坏了的青年人。当大家都在赞扬他时,
他刚从国外回来,你们还记得,有一天晚上他在我那儿把自己装成马拉(雅各宾派的领袖之
一)模样的时候,我就说了这番话。结果怎样呢?我那时还不希望办成这件婚事,我把以后
发生的事预先说了。”

安娜·帕夫洛夫娜在空闲的日子照旧在自己家里举办晚会,像从前一样,举办那唯独她
一人具有才华去举办的晚会,正像安娜·帕夫洛夫娜所说的那样,在晚会上聚会的,首先
有:La creme de la véritalle bonne sociéte,la fine fleur de l’
essence intellectuelle de la société de Pétersbourg.②除开人物的细致挑选
而外,安娜·帕夫洛夫娜举办的晚会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安娜·帕夫洛夫娜在每次晚会上
都要向她的团体介绍一位挺有趣的新人物,在任何场所都不像在这些晚会上那样,政治寒暑
表指示的度数极为明晰和准确,在寒暑表上可以观察到彼得堡正统宫廷社会的情绪。

①法语:他是半个疯子,——我总是这样说的。
②法语:真正的上流社会的精华,彼得堡社会知识界的优秀人物。

一八○六年年后,当我们获得有关拿破仑在那拿和奥尔施泰特两地歼灭普鲁士军队、普
军放弃大部分要塞的可悲的详细情报的时候,当我国部队已经开进普鲁士并且对拿破仑发动
第二次战争的时候,安娜·帕夫洛夫娜在自己家中举办了一次晚会。出席晚会的la crême
de la véritable bonne sociéte①,包括有颇具迷力的、不幸的、被丈夫遗弃的海
伦、莫特马尔、刚从维也纳回来的令人赞美的伊波利特公爵、两个外交官、姑母、一个在客
厅中被称为un homme de beaucoup de mérite②的青年人,一个新近被提拔的宫廷女
官和她的母亲、以及其他几个不太出名的人物。

①法语:真正的上流社会的精华。
②法语:品格高尚的。

这天晚上安娜·帕夫洛夫娜用以飨客(给客人开开心)的新人物是鲍里斯·德鲁别茨科
伊,他充当信差刚从普鲁士军队中归来,正在一位极为显要的官员名下担任副官。

在这次晚会上,政治寒暑表向这个团体指示的度数如下:

无论欧洲的国王和战略家们怎样想方设法地纵容波拿巴给我,总的说来也就是
给·我·们制造麻烦和苦恼,但是我们对波拿巴的看法是不会改变的。我们在这方面不会不
说出自己的真正的想法,我们对普鲁士国王及其他国王只能这样说:“那样对你们更糟。Tu
l’as voulu,George Dandin①,这就是我们所能说的。”这就是政治寒暑表在安娜·帕
夫洛夫娜举办的晚会上所能指示的内容。当被献给客人们的新人物鲍里斯走进客厅的时候,
出席晚会的全体人员差不多都来齐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引导的谈话涉及到我国和奥国的外
交关系,涉及我国与奥国结盟的展望。

鲍里斯穿着一身考究的副官制服,他长得健壮、结实,精神充沛,面颊绯红,轻松愉快
地走进客厅,照例先去问候姑母,随后又加入交谈的集体。

安娜·帕夫洛夫娜让他吻吻她那只干瘦的手,给他介绍了几个他不认识的人,并且轻言
细语地把各人的特征描述一番。

“Le prince Hippolyte Kouraguine-charmant jeAune homme.M-r Krong
chargé d’affaires d Kopenhague-un esprit profond,索兴说:M-r
Shitltoff,un homme de beaucoup de mérite.②”即指那位有这个称号的人。

①法语:莫里哀引言,已变成谚语,其含义是:你自作自受。
②法语:伊波利特·库拉金公爵是一个可爱的青年,克鲁格先生是哥本哈根驻俄使馆代
办,一位才智卓越的人……索兴说:希托夫先生是个品格高尚的人。

在任职期间,鲍里期多亏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关照,也因工作适合他自己的志趣和拘谨
的性格,所以他已经谋得最有利的职位。他在一位颇为显要的官员名下担任副官,前赴普鲁
士执行被委托的事务,并以信使身份从普鲁士回来。他完全领会了奥尔米茨实行的那种使他
悦意的无明文规定的等级服从制度,遵照这种制度,一名准尉竟能无比地高于一名将领,遵
照这种制度,要想求得功名利禄,飞黄腾达,不必要努力和劳累,不必要刚勇,也毋须忠贞
不渝,只要擅长于应酬那些论功行赏的人就行了,因此他常因自己迅速获得成就而感到诧
异,并因他人无法明了这种奥妙而感到惊讶。他发现这种奥妙,他的整个生活方式、他和从
前的熟人的各种关系、他对未来的各种计划彻底改变了。他不很富有,但是他花掉最后一笔
钱、让他自己穿得比别人考究,他宁可抛弃许多娱乐,而不让他自己乘坐劣等轻便马车或者
穿上旧制服在彼得堡街头露面。他只和那些地位比他高、因而对他有益的人接近和交往。他
喜欢彼得堡、藐视莫斯科。他回想起罗斯托夫家的住宅、他在童年时代对娜塔莎的爱慕,—
—心里就不高兴,因此他自从入伍以后,一次也没有登上罗斯托夫之家的大门。他从前认为
呆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中是职位上的一大升迁,而今他立即明了他所充当的角色了,
他让安娜·帕夫洛夫娜享用他身上能够引起兴趣的东西,他用心观察每一张面孔,并且估计
他接近每一个人会带来什么益处和机会。他坐在给他指定的、俊俏的海伦身边的位子上,谛
听大家的谈话。

“Vienne trouve les bases du trait’

proposétellement hors d’atteinte,qu’on ne saurait y parvenir même
par une continuite de succés les plus brillants,et elle mêt en
doute les moyens qui pourraient nous les procurev,C’est la phrase
authentique du cabi-net de Vienne,”①丹麦使馆代办说。“C’est le doute
qui est flatteur!”l’homme a l’esprit profond.”②带着含蓄的微笑说。

“Il faut distinguer entre le cabinet de ViAenne et l’Empereur
d’Autriche,”莫特马尔说。“L’EmApereur d’Autrichen’a jamais pu penser
à une chose pareille,ce n’est que le cabinet qui le dit.③”

“Eh,mon cher vicomte,”安娜·帕夫洛夫娜插嘴了,“l’Urope(她不知怎的竟
把欧洲读作l’Urope,这是她跟法国人说话时着重强调的法语发音上的细微特点),l’
Urope ne sera jamais notre alliée sincère.④”

①法语:维也纳认为正拟缔结的条约的根据仍然超出可能限度,只有凭藉一系列的
辉煌成就才能获得这些根据,维也纳对我们是否有取得成就的办法表示怀疑,这是维也纳内
阁所说的实话。
②法语:“这种怀疑值得赞颂!”才智卓越的人说。
③法语:务必要把维也纳内阁和奥国皇帝区别开来,”莫特马尔说。“奥国皇帝”决不
会这样想,只有内阁才这样说。”
④法语:哎呀,我亲爱的子爵,欧洲决不会成为我们忠实的盟邦。

接着,安娜·帕夫洛夫娜把话题转到普鲁士国王的刚毅和坚定的信念上,目的是要引导
鲍里斯参加谈话。

鲍里斯谛听旁人说话,等着轮到他发言,但在这时,他有好几次回头看看邻座的美女海
伦,海伦面露笑容,她的目光有几次和年轻貌美的副官的目光相遇。

很自然,安娜·帕夫洛夫娜在说到普鲁士的局势时,她请鲍里斯谈谈他在格洛高的旅
行、谈谈他发现普鲁士军队处于怎样的状态。鲍里斯不慌不忙,用那纯正的法国话讲了许多
关于军队和朝廷中的饶有趣味的详情细节,在他讲话的时候,他想方设法避免对他所摆的事
实发表各人自己的见解。有一阵子鲍里斯吸引住了大家的注意力,安娜·帕夫洛夫娜心里也
觉得,她以新人物飨客受到全体客人的欢迎。海伦比什么人都更聚精会神地听鲍里斯讲话。

她有几次问到他旅行中的详细情形,她似乎非常关心普鲁士军队的局势。当他一把话说完,
她就带着平常流露的微笑,把脸向他转过来。

“Il faut absolument que vous veniez me voir,”①她对他说道,那语调
就好像根据那些他没法知道的想法来推敲,这是完全必要的。“Mardi entre les 8 et
9 heures.Vous me ferez grand plaisir.”②

①法语:您一定要来跟我见面。
②法语:礼拜二,八点钟至九点钟。您将给我带来极大的愉快。

鲍里斯答应履行她的愿望,正想和她开始谈话,安娜·帕夫洛夫娜托词姑母想听听他讲
话,便把他喊去了。

“您不是知道她的丈夫吗?”安娜·帕夫洛夫娜闭上眼睛,装出一副忧愁的样子,指着
海伦说,“哎呀!这是个多么不幸而又迷人的妇女啊!别当着她的面说她丈夫,您不要说
吧。她太难受了。”

7

当鲍里斯和安娜·帕夫洛夫娜回到公共小组后,伊波利特公爵控制住了小组的谈话线
索。他在安乐椅上向前探出身子说:

“Le Roi de Prusse!”①他说完这句话,笑起来了。大家都向他转过身去:“Le
Roi de Prusse?”伊波利特问道,又笑了起来,又心平气和地、严肃地坐在自己的安乐
椅中。安娜·帕夫洛夫娜等了一气儿,但因伊波利特好像坚决不想再说下去,所以她就打开
话匣子,说不信神的波拿巴在波茨坦偷走了腓特烈大帝的宝剑。

“C’est l’épée de Frèdéric le Grand,que je…”②她正要开始说,可是
伊波利特打断她的话。

“Le Roi de Prusse……”大家刚一向他转过身来,他又道歉了,有半晌没有开
口。安娜·帕夫洛夫娜皱了皱眉头。

伊波利特的朋友莫特马尔把脸转向他,坚决地说。

“Voyons à qui en avez-vous avec votre Roi de Prusse?”③

①法语:普鲁士国王。
②法语:这是腓特烈大帝的宝剑,我把它……
③法语:普鲁士国王那又能怎样呢?

伊波利特笑起来了,好像他为自己的笑声而感到害羞。

“Non,ce n’est rien,je voulais dire seulement…①(他想把他在维也纳
听到的笑话重说一遍,他整个晚上都想把它说出来。)Je voulais dire seulement,
que nous avons tort de faie la guerre pour le roi de Prusse.②”

鲍里斯谨慎地微微一笑,他的微笑可能被看成是对笑话的讥笑或者是赞赏,这要看大家
怎样对待它了。个个都放声大笑。

“Il est très mauvais votre jeu de mot,trés spirituel,mais
injuste,”安娜·帕夫洛夫娜用布满皱纹的指头威胁他说,“Nous ne faisons pas
la guerre pour le roi de Prusse,mais pour les bon principes.Ah,le
méchant,ce prince,Hippolyte!”③她说。

整个夜晚谈话没有停止,话题主要是以政治新闻为轴心。在晚会快要结束时,谈话涉及
到国王的赏赐,它因而显得分外热烈:

“要知道‘NN’去年获得一个嵌有肖像的鼻烟壶,”l’hom me a l’ésprit
profond④说,“为什么‘SS’不能获得同样的奖品呢?”

①法语:没有什么,不过我想说……
②法语:不过我想说,我们替普鲁士国王打仗是无济于事的。
③法语:您的双关语很不优美,太俏皮,可是不真实。我们为美好的原则,而不是为普
鲁士国王而战。哦,这个伊波利特公爵多么恶毒啊!
④法语:才智卓越的人。

“Je vous demande pardon,une tabatière avec le portrait de l’
Empereur est une récompense,mais point une distinction,”外交官说,“un
cadeau plutot.”①

“Il y eu plutot des antécédents,je vous citAerai Schw
arzenberg.”②

“C’est impossible.”③另一人反驳。

“打个赌。Le grand cordon,c’est différent…”④

①法语:对不起,镶嵌有皇帝肖像的鼻烟壶是赏赐,而不是奖章,毋宁说它是赠品。
②法语:有这种范例,施瓦岑贝格曾经获得赏赐。
③法语:这是不可能的。
④法语:绶带,那是另一码事。

当大家都站起身来要走的时候,整个夜晚寡于言谈的海伦又向鲍里斯提出邀请,她亲切
地意味深长地吩咐他礼拜二到她那里去。

“这对我很有必要,”她回头望着安娜·帕夫洛夫娜,含着微笑说,安娜·帕夫洛夫娜
也带着她在谈论她的崇高的保护人时常会露出的忧郁的微笑,她肯定地认为海伦怀有这个心
愿。这天晚上好像海伦忽然从鲍里斯谈论普鲁士军队时说出的某些话语中发现她有见他的必
要。她好像已经答应在礼拜二他来的时候,她要向他说明一下,为什么她有见他的必要。

礼拜二晚上,鲍里斯来到海伦的富丽堂皇的客厅时,海伦并没有明确地向他说明,为什
么要他到她这里来。客厅里还有别的几位客人,伯爵夫人很少跟他谈话,只是在他吻着她的
手向她告别时,她才显露出一副古怪的样子,面无笑意,她突然低声地对他说:

“Venez demain diner le soir.Il faut que vous veniez…venez.”①

①法语:明天来出席宴会……晚上,您要来……请您来吧。

鲍里斯这次来到彼得堡,成为伯爵夫人别祖霍娃家中亲密的朋友。

8

战事剧烈起来了,战区已接近俄国近界。到处都可以听见诅咒人类公敌波拿巴的怨声、
农村正募集民兵和新兵,从战区传来互相矛盾的消息,一如平日,消息与事实不符,因此众
说纷纭,莫衷一是。

自从一八○五年以来,博尔孔斯基老公爵、安德烈公爵和公爵小姐玛丽亚的生活发生了
许多变化。

一八○六年,老公爵被任命为当时俄国后备军八大总司令之一。老公爵虽然年老体弱,
在他以为儿子阵亡的那段时间,他显得分外衰老,但他认为地自己无权去拒绝国王委派的职
务。重新从事活动使他倍觉兴奋,身体也变得健壮起来。他经常出巡由他负责管辖的三个省
份,执行任务时极为认真,对待部属严厉到残忍的程度,而且事事都亲自办理,不疏忽最为
微末的细节。公爵小姐玛丽亚已不再向父亲学习数学课程了,只是当父亲在家的时候,每天
早上她才由奶母陪伴,带着小公爵尼古拉(公公这样称呼他)到父亲书斋去走走。吃奶的公
爵尼古拉和奶母及保姆萨维什娜一同住在已故的公爵夫人房里,公爵小姐玛丽亚常在儿童室
度过大半天时间,尽力地代替小侄的去世的母亲。布里安小组似乎也热爱小孩,公爵小姐玛
丽亚常常放弃自己的权利,让她的女友也享受一下照看小天使(她这样称呼小侄儿)和同他
嬉戏的乐趣。

矮小的公爵夫人坟墓上方的小礼拜堂坐落在童山教堂的祭坛旁边,小礼拜堂里竖立着一
块从意大利运来的大理石纪念碑,上面镌刻着展翅欲飞的天使图。天使的上嘴唇微微翅起,
仿佛要微笑似的。有一次,安德烈公爵和公爵小姐玛丽亚从小礼拜堂走出来,二人心里都承
认,令人奇怪的是,这个天使的面孔使他们想起这个死者的面孔。但是,从那个艺术家无意
中给天使的面孔塑造的表情中,安德烈公爵看出他那时从死去的妻子脸上看出的既温顺又含
有责备意味的言语:“唉,为什么你们这样对待我呢?……”这也就令人觉得更加奇特了,
关于此事安德烈公爵没有告诉他妹妹。

安德烈公爵回来后不久,老公爵让儿子分开来过,把博古恰罗沃、离童山四十俄里的一
大片领地分给他了。部分地由于与童山有关的沉痛的回忆,部分地由于安德烈公爵并非经常
觉得自己能够忍受父亲的脾气,部分地由于他需要一个僻静的环境,因此安德烈公爵充分利
用博古恰罗沃,在那里兴建房屋,在博古恰罗沃度过了大部分时光。

奥斯特利茨战役后,安德烈公爵毅然决定永远不再服兵役,战争爆发的时候,人人都要
服兵役,为了避免服现役,他在父亲领导下担任募集民兵的职务。一八○五年的战役后,老
公爵和儿子好像交换了角色。老公爵在工作中显得精神振奋,他期待目前的战役一切顺利;
安德烈公爵却相反,他没有参战,在他隐秘的灵魂深处,为他所看见的不良景象而感到遗憾。

一八○七年二月二十六日,老公爵离开家园乘车前往管辖区视察,在父亲离开的时候,
安德烈公爵多半待在童山。小尼古卢什卡已有四天身体不舒服。送走老公爵的马车夫已从城
里回来,他给安德烈公爵带来了公文及信件。

老仆人拿着信在书斋里没有碰见年轻的公爵,他走进公爵小姐玛利亚的房间,但是他也
不在那儿。有人对老仆人说,公爵到儿童室去了。

“大人,请看,彼得鲁沙把公文给带来了,”一个女仆——保姆的助手,把脸转向安德
烈公爵说,他坐在一张儿童坐的小椅子上,皱起眉头,他用两只巍颠颠的手从玻璃瓶里把药
水滴入盛着一半水的高脚杯里。

“是怎么回事?”他怒气冲冲地说,一个不小心,手抖动了一下往高脚杯里多倒了一点
药水。他把高脚杯里的药水洒在地板上,又要一点水。女仆把水递给他了。

房间里摆着一张儿童床、两只箱笼、两把安乐椅、桌子、儿童茶几,还有一把安德烈公
爵正坐着的小椅子。窗户已经挂上窗帘了,桌上点燃着一支蜡烛,用已装钉的乐谱挡住烛
光,省得光线投射到小床上。

“我的亲人,”公爵小姐玛丽亚站在小床旁边,把脸转向哥哥说,“最好等一下……以
后……”

“哎呀,行个好,你总是说些蠢话,你总是叫我一个劲儿等,你看等着倒霉啦。”安德
烈公爵恶狠狠地轻声说,显然他想刺激妹妹的痛处。

“我的亲人,说真的,最好你不要吵醒他,他睡熟了。”公爵小姐用央求的声音说。

安德烈公爵站起来,拿着高脚杯,踮起脚尖走到小床前。

“也许真的不要把他吵醒吗?”他犹豫不决地说。

“听你的便,——说真的……我想……随你的便。”公爵小姐玛丽亚说,显然是因为她
的看法占了上风,她感到腼腆和害臊似的。她向她哥哥指指那个轻声喊他的女仆。

他们俩接连两夜没有睡觉,照料着发烧的男孩。这几个昼夜他们不信任自己的家庭医
生,等候着派人进城去请来的医生,他们一会儿采用这种药,一会儿采用那种药。他们由于
不眠而疲惫不堪,胆战心惊,彼此把痛苦推在对方身上,彼此非难,吵起来了。

“彼德鲁沙带来公爵的公文。”女仆低声地说。安德烈公爵走出去。

“那儿怎么啦!”他气忿地说,听了父亲发出的口头命令,拿起递给他的公文封套和一
封父亲的信,回到儿童室去了。

“怎么啦?”安德烈公爵问道。

“还是那个样子,请看在上帝份上,等等吧。卡尔·伊万内奇总是这么说:睡眠最可
贵。”公爵小姐玛丽亚叹息着,放低嗓门说。

安德烈公爵走到小孩跟前,摸了摸他。他还在发烧。

“您和您的卡尔·伊万内奇都滚开吧!”他拿起一只滴满药水的高脚杯,又向面前走来
了。

“安德烈,用不着啦!”公爵小姐玛丽亚说。

可是他凶狠地、同时苦恼地对着她现出阴郁的神色,拿着高脚杯向孩子弯下腰来。

“可是我想这样做,”他说,“喂,我请求你,让他把药喝下去。”

公爵小姐玛丽亚耸耸肩,但是顺从地拿起一只高脚杯,把保姆叫来,开始让小孩喝药。
这孩子哭喊起来,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安德烈公爵蹙起额角,双手抱着头,走出房门,在隔
壁房里的沙发上坐下来。

他手里还拿着几封信。他机械地拆开信来看。老公爵在那蓝色的纸上用粗而长的字体,
有几处还用略语符号,书写如后:

 “若非谎言与虚构,我刻正通过信使获得一则极大喜讯。贝尼格森在普鲁士——艾

劳大捷,仿佛已彻底战败波拿巴。彼得堡上上下下都在狂欢。奖赏源源不断送往军中。贝尼
格森虽系德意志人,予亦祝贺之。某个自称为汉德里科夫的科尔切瓦区首长,不了解他做什
么,补充人员暨食粮至今尚未一一交清。你瞬即疾驰前去,并且告知,于一周之内准备就
绪,否则即以斩首论处。我尚且获得彼坚卡的(彼得的小名)来函,言及他曾参与普鲁士—
—艾劳战役,——诚然与事实相符。如果确无一人干预不宜干预的事情,那末德意志人亦可
歼灭波拿巴。据闻波拿巴溃乱不堪,正在仓皇逃命中。你酌情立即驰往科尔切瓦执行使命!”

安德烈公爵叹一口气,拆开另一个封套。这是比利宾寄来的一封用蝇头小字写满两小页
的信。他没有看这封信,把它折起来,又看了他父亲写的信,信的末尾有一句这样的话:

“驰往科尔切瓦,执行使命!”

“不,请您原谅,小孩还没有复原,现在我不能离开他。”他走到门边,想了想,朝儿
童室瞥了一眼。公爵小姐玛丽亚还站在床前,轻轻地摇着小孩让他安睡。

“是啊,他究竟写了什么讨厌的话?”安德烈公爵想起他父亲信中的内容。“是啊,正
是在我不服兵役的时候,我军打败了波拿巴。是啊,是啊,他还在开我的玩笑……得啦,随
便怎么样……”于是他开始念比利宾的法文信。他念着,有一半没有看懂,他念信只是为了
要自己不再去想他太长久地、异常痛苦地想起的事情,即使有一分钟不想也行。

9

此时,比利宾作为一名外交官待在本军的大本营内,他的这封信虽然是用法文写的,文
内包含有法国的戏言和特殊表现法,但是在自我谴责和自我嘲笑方面,他却怀着俄国所固有
的无所畏惧的态度来描述整个战役。比利宾写道:外交官的discretion①使他痛苦,他身
边能有安德烈公爵这么一个忠实可靠的通讯员,他感到无比幸福。他可以向他倾吐他由于目
睹军内发生的事情而积累的生活感受。这封信是在普鲁士——艾劳战役之前写就的,现在已
经是一封旧信了。

①法语:谦逊。

比利宾写道:

 “自从我军在奥斯特利茨赢得辉煌胜利以来,我可爱的公爵,您知道,我始终没有

离开大本营。无可置疑,战争使我入迷,而且为此我深感满意,三个月以来的观感,真令人
难以置信。

“我alovo(拉丁语:从头)讲起。您所知道的人类

的公敌向普鲁士人发动进攻,普鲁士人是我们志实的盟友,他们在三年之内只骗过我们
三次。我们都是庇护他们的。可是,·人·类·的·公·敌对我们具有魅力的话语丝毫不理
睬,竟然不让普鲁士人结束他们已经开始的阅兵式,就以野蛮无礼的方式向普鲁士人发动猛
攻,击溃他们,并且进驻波茨坦皇宫。

“普鲁士国王在给波拿巴的书函中写道,我深切地希望,让陛下在我皇宫受到心悦神怡
的接待,我怀着分外关切的心情,在环境许可下发出各种相应的命令。啊,我唯愿能够达到
这个目的!普鲁士的将军们都在法国人面前说些恭维话,引以为荣。只要一开口提出要求,
就向敌人投降。警备司令格洛高领着一万人询问普鲁士国王,他应该怎么办。这一切都是千
真万确的。总而言之,我们只想凭藉我们的军事态势使他们望而生畏,但我们终于被卷入战
争,就是在我们的边境线上打仗,主要是,我们·为·普·鲁·士·国·王而战,我们和他
协同作战。我们拥有的东西绰绰有馀,只缺一个小滑头,即是缺少一个总司令。

如果总司令原来不是那样年轻的人,奥斯特利茨战役的胜利可能更具有决定性意义,因
此我们逐一评审八十岁的将领们,在普罗佐罗夫斯基和卡缅斯基二人之间挑选了后者。这位
将领装出苏沃洛夫的姿态坐着带篷马车向我们驶来,迎接他的是一片欢呼声和隆重仪式。”

“四日,第一个信使从彼得堡到这里来。他把信箱送进元帅办公厅,元帅喜欢亲自办理
一切事务。有人叫我去帮助整理信件,把给我们的信件统统拿出来。元帅叫我们干这个活
儿,一面瞧着我们,等候寄给他的信。我们找着,找着,可是没有他的信。元帅着急了,他
亲自动手干活儿,他找到国王寄给伯爵T.和伯爵B.以及其他人的信件。他怒不可遏,失
去自制力,拿着几封寄给他人的信,拆开来看,‘啊,这样对待我,不信任我!吩咐他们监
视我。好,滚开吧!’于是他就给贝尼格森伯爵写了一道有名的命令。

“‘我负了伤,不能骑行,因此不能指挥军队。您把您的被击溃的兵团带领到普图斯克
去了,在这里暴露自己,既没有木柴,也没有粮秣,不得不加以补助,您昨日给布克斯格夫
登伯爵发出了公函,就应当想到向我国边境退却的事,您今日务必履行使命。’

“‘由于四处奔波,’écritil á l’Empereur,①‘我给马鞍擦伤了,再与上几处
旧伤,这就完全妨碍我骑马和指挥这支规模庞大的军队,所以我把指挥军队的权力推卸给职
位比我略低的将领——布克斯格夫登伯爵,还把司令部的执勤及其所属一切都移交给这位将
领,并且给予忠告,如果粮食短缺,就向普鲁士内陆附近撤退,因为只剩下一日的粮食,正
如奥斯特曼师长和谢德莫列茨基师长报告中所云,有几个兵团已无一粒口粮。农民的粮食快
被吃光了;在擦伤仍未痊愈时,我在奥斯特罗连卡野战医院留医。我诚惶诚恐地呈上这个表
报,并且禀奏,如果军队在目前的野营地再待十五天,来春就连一个健康的人都剩不下来。’

①法语:他在给国王的信上写道。

“‘请您免去我这个老头的职务,把我送到农村去,我本来就已名誉扫地,不能完成推
选我去完成的伟大而光荣的使命。我在野战医院听候您最仁慈的核准,以免我充当一
名·录·事的角色,而不是在军队中充当一名·指·挥·官的角色。我从军队中离职,无非

是一个盲人离开军队,决不会造成丝毫轰动,我这样的人,在俄国俯拾可得,岂止数千名。’

“元帅生国王的气,并且惩罚我们所有的人,这是完全合乎逻辑的!

“这就是喜剧的第一幕。不消说,以后几幕越来越有趣和可笑了。元帅离开后,敌人在
我们眼前出现,不得不展开战斗。布克斯格夫登按职位是总司令,但是贝尼格森将军持有不
同的意见,而且他和他的一军人正处于敌军的视线范围内,他想借此机会打一仗。他于是打
了一仗。这就是被认为赢得一次伟大胜利的普图斯克战役,但是依我看,根本不是那么回
事。您知道,我们文职人员有一种解决会战胜负问题的不良习惯。凡是在战后退下来的人,
就是吃了败仗的人,这就是我们要说的话,据此看来,普图斯克之战,我们是打输了。一言
以蔽之,我们在战后撤退,但同时又派遣信使向彼得堡告捷,而且贝尼格森将军在指挥军队
方面不把权柄让给布克斯格夫登将军,他指望从彼得堡获得总司令头衔,俄国朝廷以此表示
感谢他所获得的胜利。在领导空缺期间,我们发动了一系列很奇特的有趣的机动战。我们的
计划不再是它似乎应有的那样——避开或进攻敌军,而只是避开布克斯格夫登将军,论职位
高低他应当是我们的首长。我们正集中全副精力来追求这个目的,甚至在我们横渡没有浅滩
的河面时烧毁桥梁,其目的也是要我们自己摆脱敌人,此刻我们的敌人不是波拿巴,而是布
克斯格夫登。

因为我们采取了一次旨在拯救我们、排斥布克斯格夫登的机动,所以布克斯格夫登将军
几乎遭到拥有优势兵力的敌军的袭击和俘获。布克斯格夫登追过来,我们就跑开。他刚刚渡
河到了河这边,我们又渡河到了河那边。最后我们的敌人布克斯格夫登不肯放过我们,并且
发动一次进攻。这时双方进行对话,想消除误会。两个将军火冒三丈,几乎要闹到两个总司
令决斗的地步。幸而在此紧急关头,那个将普图斯克大捷的消息送至彼得堡的信使已返回原
地,给我们带来总司令委任状,于是头号敌人布克斯格夫登被挫败了。我们此刻可以考虑第
二号敌人——波拿巴。但是正在这个时候,第三号敌人——信奉正教的军人在我们面前出现
了,他们大声疾呼,要面包、牛肉、面包干、干草、燕麦,——随便什么都要啊!

商店都是空荡荡的,道路难以通行。信奉正教的军人开始抢劫,这场抢劫到达骇人的程
度,就连上次战役也不能使您产生一点同样的观念。有半数兵团组成自由帮会,脚迹遍布各
地,极尽烧杀之能事。居民已沦为赤贫,病人充斥于医院,到处在闹饥荒。那些掠夺兵甚至
有两次袭击大本营,总司令只得带领一管士兵把他们赶走。在一次这样的袭击中,他们夺走
了我的一只空箱笼和一件长罩衫。国王意欲授权各师师长就地枪决掠夺兵,但是我很担心,
这样势必迫使一半军队去枪毙另一半军

队。”①

①这封信是用法文写的。

开初安德烈公爵只是用两只肉眼睛念信,但是后来他念到的内涵不由地越来越使他发生
兴趣(尽管他晓得比利宾的话只有几分可信)。他读到此处,把信揉皱,扔开了。使他生气
的不是他在信中念到的内容,而是他觉得陌生的当地的生活可能会使他焦虑不安。他闭上眼
睛,用手揩了揩额头,仿佛在驱散他对他念到的内容的任何兴趣,他倾听儿童室里发生的什
么事情。忽然他仿佛觉得门后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他觉得非常害怕,他害怕当他念信的时
候,婴孩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踮起脚尖,走到儿童室门前,把门打开了。

当他走进来的时候,他望见保姆带着惶恐的神态藏着什么不让他瞧见,公爵小姐玛丽亚
已经不在小床旁边了。

“我的亲人,”他仿佛觉得从后面传来公爵小姐玛利亚绝望的耳语声。这是在长期失眠
和心绪不安之后常有的现象,他感到一种无缘无故的恐惧向他袭来,他忽然想到,这婴孩死
了。他觉得好像他的所见所闻证实了他的恐惧是有缘由的。

“一切都完了。”他想了想,他那额角上冒出了一阵冷汗。他张皇失措地走到小床前,
心里相信,他将会发现那是一张空床,保姆把死去了的婴孩藏起来了。他打开帘子,他那惊
恐的散光眼睛很久都没有找到孩子。他终于看见他了,红脸蛋的男孩四仰八叉地横卧在小床
上,他把头低低地放在枕头下面,在梦中吧嗒有声,逐一地掀动嘴唇,均匀地呼吸。

安德烈公爵看见了男孩,非常快活,他还觉得他好像失去了他似的。正像他妹妹教他那
样,他俯下身去,用嘴唇试试婴孩是不是还在发烧。细嫩的额角是湿润的,他用手摸了一下
头,连头发也是湿的,这孩子冒出一身大汗了。他不仅没有死,而且很明显,疾病的极期过
去了,他在复原了。安德烈公爵很想把这个无能为力的小生物抱起来,揉一揉,紧紧地偎在
自己怀里,但是他不敢这样做。他在他身前站着,注视他的头和在被子底下显露出轮廓的小
手和小脚。从他旁边传来沙沙的响声,他觉得小床的帐子下面露出了一个影子。他没有环顾
四周,只是看着婴孩的面孔,仍然倾听他的均匀的呼吸。那个黑影是公爵小姐玛丽亚,她悄

悄地走到小床前,撩起帐子,又随手把它放下来。安德烈公爵没有回头看看,就知道是她,
于是向她伸出手来。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出汗了。”安德烈公爵说。

“我到你身边来,就是要向你说出这句话的。”

婴孩在梦中稍微动了一动,流露出笑容,用额头擦了一下枕头。

安德烈公爵看了看妹妹。公爵小姐玛丽亚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噙满着幸福的眼泪,在光
线暗淡的帐子里面显得异常明亮了。公爵小姐玛丽亚向哥哥探过身子,吻了吻他,略微碰了
一下小床的帐子。他们互相威吓了一下,在光线暗淡的帐子里面站了一阵子,好像不愿意离
开这个小世界,他们三个人在这里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了。安德烈公爵的头发碰着细纱帐
子,给弄得蓬乱不堪,头一个从床边走开,“是的,这是现在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他叹
一口气说。

10

加入共济会之后不久,皮埃尔持有给自己写的一整套领地办事守则,前往基辅省,他的
大部分农民在那里种田。

到达基辅后,皮埃尔便在总办事处召集全体管事人,向他们说明他的意图和愿望。他对
他们说,应该即将采取措施,以彻底解放农民,使其摆脱农奴制的依赖关系,届时不应加重
农民的劳动负担,不宜将妇女、儿童送去从事劳动,务宜给予农民以帮助,处罚应用以规
劝,而不应采用肉刑,于各个领地设立医院、孤儿院、养老院和学校。一些管事人(这里头
包括识字不多的管家)吃惊地听他说话,揣测说话的涵义在于,年轻的伯爵对他们管事和隐
藏金钱表示不满,另一些管事人感受到初悸之后,认为皮埃尔把“C”、“C”音发得有点像
“D”、“E”音、认为那些他们未尝听到的新名词都是挺有趣的,第三种管事人认为听听老
爷讲话简直是一件乐事,第四种管事人都是聪明人,其中包括总管事人,他们从这次讲话中
明白了,要如何对待老爷,藉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总管事对皮埃尔的意向深表同情,但他注意到,除开这些改革而外,还必须认真从事那
些一团糟的业务研究。

别祖霍夫伯爵获得了巨大的财富,据云每年均有五十万卢布的收入,但较诸以前他从已
故的老伯爵手上获得一万卢布的时候,反而觉得很不富裕。他模糊地意识到他有如下一笔大
致的预算。各领地要向管理局缴纳八万卢布;莫斯科近郊、莫斯科市内的住宅的消费和几位
公爵小姐的生活费用约占三万卢布;支付养老金和拨给慈善机关的款项各占一万五千卢布左
右;拨给伯爵夫人的生活费占十五万卢布;支付债务的利金约七万卢布;这两年用在业已着
手兴建的教堂上的款子约一万卢布;其余十万卢布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是怎样开销的,因此他
年年不得不借钱。除此而外,每年之内总管事人时而在信中禀告大灾,时而禀告歉收,时而
禀告作坊、工厂改进的必要。因此皮埃尔觉得,头一件大事,是他最缺乏志趣和能力去应付
的事情——·研·究·业·务。

皮埃尔和总管事人每天都要研究业务。但是他感到,他的研究不能把业务向前推进一
步。他也感觉到,他的研究并不以业务为转移,他们没有抓紧业务,没有使它向前推进。一
方面,总管事人把业务看得很糟,并向皮埃尔表明,务必要偿清债务,凭藉农奴的劳力从事
新活动,皮埃尔却不同意;另一面,皮埃尔要求着手解放农奴,管事人却向他表明,首先要
向管理局偿还债务,因此不能从速执行解放农奴的使命。

管事人不说解放农奴是完全不可能的,为了达到此一目的,他建议出售科斯特罗马省的
森林,出售洼地和克里木的领地。但是管事人说,这些交易上的手续非常复杂,不仅要撤消
禁令,而且要申请,听候批准,等等,以致皮埃尔惘然若失,只有对他说,“是的,是的,
您就这么办。”

皮埃尔缺乏那种认真办事的百折不回的实干能力,所以他不喜欢业务,而只是在管事人
面前极力装出一副忙着办事的样子。管事人在伯爵面前也竭力装出好像办理这些业务对主人
极为有利,而对他自己却是件为难的事。

一些熟人在大城市里碰头了,不认识的人也忙着和他交朋友,热情地欢迎新到的富翁,
本省最大的地主。皮埃尔在加入共济会分会时坦白承认他有易受引诱这个主要弱点,而今诱
惑力是那样强烈,以致他无力控制住自己。皮埃尔的生涯又如在彼得堡一般,整天整天地、
整周整周地、整月整月地在晚会、舞会、早饭和午宴当中度过,好不忙碌,好不心焦,哪里
有时间让他醒悟过来。皮埃尔只是在另一种环境中过着从前那样的生活,而不是他希望过的
新生活。

共济会的三大宗旨中,皮埃尔意识到,他没有去履行每个共济会员根据规定必须成为精
神生活楷模的使命。七条美德中,他本身缺少两条:品行端正、爱献身。他可以安慰自己的
是,他履行了另一项使命:改造人类,并且具备有另外两条美德:爱他人,特别是慷慨。

一八○七年春季,皮埃尔决定回到彼得堡。在归途中,他想访遍他的领地,并使他自己
确信,按照规定完成了什么使命,检查一下他受托于上帝并力图施以恩泽的良民现在处于何
种境地。

总管事人认为年轻的伯爵的各种意图几乎是丧失理智的表现,对自己,对他,对农民都
是不利的,但是他还是作出了让步。他仍旧认为解放农奴是办不到的事,他于是吩咐在各领
地修建学校、医院、孤儿院、养老院的高大房屋;在各处做好欢迎老爷的准备,他知道皮埃
尔不喜欢大肆铺张的隆重仪式,但是照他对老爷的了解,正如献神像、献面包和盐等宗教感
恩之类的仪式却能影响伯爵,把他哄骗一阵子。

南方的春天,乘坐维也纳式四轮马车平静的飞奔、旅途的独处,在在都使皮埃尔感到心
旷神怡。那些他未曾驻足的领地富有画意,一个比一个优美;他似乎觉得到处的平民都很幸
福,对他的恩惠深表谢忱。到处都举行欢迎仪式,虽使皮埃尔觉得不好意思,但是在他的灵
魂深处引起一种快感。有个地方的农民向他献出面包、食盐和彼得与保罗圣像,请求他允许
他们自筹经费在教堂营建新侧祭坛,藉以纪念他的彼得天使和保罗天使,爱戴皮埃尔并对他
的恩典表示感激。在另一领地,携带婴孩的妇女门都来迎接他,因为他使她们摆脱沉重的劳
动而向他表示感谢。在第三领地,迎接他的是儿童簇拥的手捧十字架的神甫,他承蒙伯爵宠
信,教儿童识字、信奉宗教。在各个领地皮埃尔亲眼看见那些按照一个计划正在兴建和业已
兴建的医院、学校、养老院的砖石结构的楼房,它们即将交付使用。皮埃尔处处看到管事人
关于减少劳役的报告书,并且听到那些身穿蓝色长衫的农民代表为此而道出的深深感激的话
语。

皮埃尔只是不知道,那个向他献面包和盐并且兴建彼得与保罗侧祭坛的地方,是一个商
业村镇、每逢圣彼得节开集的市场,这个村镇的富裕农民都去见他,他们老早就在兴建侧祭
坛了,而占村镇十分之九的农民却沦为赤贫。他不知道,遵照他的命令已不再把·哺·乳妇
女——随带婴孩的妇女送去服劳役,这些哺乳妇女于是在自己屋里承担极其艰苦的家务劳
动。他不知道,那个拿着十字架来迎接他的神甫向农民征收苛捐杂税,加重农民的负担,他
所招收的学生都是由家长含着泪水把他们送到他跟前,又花掉一大笔钱赎回来的。他不晓
得,砖石结构的房屋是由农民自己的劳工按照计划兴建的,因而加重了农民的劳役,减轻劳
役只是一纸空文。他不知道,管事人凭本子向他表明,依照他的意志租金已减少三分之一,
同时本地的赋役却增加了一半。因此皮埃尔对游历领地一事感到十分满意,完全恢复了他离
开彼得堡时那种慈善事业家的心情,于是给他称为会长的师兄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

“多么轻易,不太费劲,就做成了这么多善事,”皮埃尔想道,“我们对这种事关心得
多么不够啊 ”

别人对他表示感谢使他觉得非常幸福,但在接受感谢时,他又觉得汗颜。这种感谢使他
想到,他最好能够替这些平凡而善良的人做更多的事。

总管事人是一个极为愚庸而且滑头的人,他完全了解这个既聪颖而又幼稚的伯爵,他就
像耍着玩具似的玩弄他,他看到事前筹备的招待对皮埃尔产生了影响,便更加坚决地向他提
出种种理由,说什么解放农奴是办不成的,主要是不必要的,因为农奴不解放原来就非常幸
福。

皮埃尔在隐秘的内心也同意总管事人的看法,认为难以想象出有比农奴更幸福的人,天
晓得什么前程等待着获得自由的农奴,虽然皮埃尔不是有此心愿,但仍然坚持他认为合乎正
义的事情。管事人答应使用一切实力去履行伯爵的意志,而且十分明白,伯爵不仅永远无法
检查他是否采取措施售出森林和领地,是否已还清管理局的债务,而且十之八九永远不会询
问和打听业已兴建的房舍怎么空着不交付使用,农民怎么还像别的农奴一样继续以劳役和金
钱的形式交出他们所能提供的一切。

11

皮埃尔怀着非常幸运的心情从南方游历归来,他实现了他自己的宿愿——驱车去访问他
两年未曾见面的友人博尔孔斯基。

博古恰罗沃村位于风景不优美的平坦地带,这里满布着田地、已被砍伐和未被砍伐的枞
树林和桦树林。老爷的庭院在村庄尽头的大路边上,后面有一个不久前掘成的灌满水的池
塘,沿岸还没有长满野草,一片幼林散布在周围,其间耸立着几棵高大的松树。

老爷的庭院里有个打谷场、院内建筑物、马厩、澡堂、厢房和一幢正在兴建的带有半圆
形三角墙的砖石结构的大楼房。住宅周围有一个不久前种有树木的花园。围墙和大门都是崭
新的、很牢固的;屋檐底下放着两条消防水龙和涂有绿漆的大圆桶;几条路都是笔直的,几
座桥都是很坚固的,桥两边添建上栏杆。样样东西带有精心制造、善于经营的印记。皮埃尔
向遇见的仆人询问公爵住在何处时,他们指了指位于池塘边上的一栋新盖的小厢房。安德烈
公爵的老仆人安东搀扶皮埃尔下马车,并对他说公爵在家,之后便把他领进一间干净的小前
厅。

皮埃尔最后一次在彼得堡看见他的朋友住在富丽堂皇的大楼之后,眼前这栋虽然干净、
但却质朴的小房子,使他惊讶不已。他急急忙忙走进一间还在散发松枝气味的、尚未抹灰泥
的小客厅,他本想继续往前走,但是安东踮着脚尖儿向前跑去,叩了叩房门。

“喂,那里怎么啦?”传来刺耳的令人厌恶的嗓音。

“是客人。”安东回答。

“请你等一等,”可以听见搬动椅子的响声。皮埃尔迈着飞快的脚步走到门边,面对面
撞上向他走来的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蹙起额角,显得衰老了。皮埃尔拥抱他,提起眼
镜,吻他的两颊,在近侧注视着他。

“真没有料到,我很高兴。”安德烈公爵说。皮埃尔没有说什么话,他很惊讶,目不转
睛地望着自己的朋友。安德烈公爵身上发生的变化使他诧异。安德烈公爵说的话非常亲热,
他嘴角上和脸上流露着微笑,但是目光暗淡、毫无表情,虽然他看来很想、但却不能给目光
增添愉快的光辉。那使皮埃尔惊异而且感到疏远的,不是他的朋友变瘦了,脸色苍白了,长
得更结实,而是这种眼神和额头上的皱纹,这些足以表明他长久地聚精会神地考虑着某个问
题,不过皮埃尔一时还不习惯他的眼神和皱纹罢了。

正如在长期离别后重逢时常有的情形那样,话题久久地不能确定下来,他们总是三言两
语地发问和回答那些他们自己才知道的、需要长久地交谈的事题。最后,他们的谈话开始逐
渐地涉及以前中断的讲话、过去的生活、未来的规划、皮埃尔的游历、他的业务、战争问题
等等。皮埃尔在安德烈公爵的眼神中发现的那种凝思和阴悒的神情,在他微露笑容倾听皮埃
尔讲话的时候,尤其是在皮埃尔精神振奋、心情愉快地谈论过去和未来的时候,表露得更加
强烈了。安德烈公爵仿佛希望、但却不能参与他所讲到的那种活动。皮埃尔开始感觉到,在
安德烈公爵面前,凡是喜悦的心情、幻想、对幸福和善行的冀望,都是不适宜的。他感到羞
惭的是,他表露他这个共济会员的新思想,特别是最近一次旅行使他脑海中重现和产生的各
种思想。他克制自己,害怕自己成为一个幼稚的人,同时他禁不住想尽快地向自己的朋友表
示,他现在完全不同了,变成一个比在彼得堡时更好的皮埃尔了。

“我没法对您说,在这段时间我所经历的事情可真多。就连我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是的,从那时起,我们都有很多、很多的变化。”安德烈公爵说。

“可是您怎样呢?”皮埃尔问,“您有哪些计划?”

“计划吗?”安德烈公爵讽刺地重说了一遍,“我的计划吗?”他重复地说,仿佛对这
种词的意义感到惊讶,“你不是看得见,我在盖房子,想在明年全部搬迁……”

皮埃尔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瞅着安德烈公爵见老的面孔。

“不,我是问你……”皮埃尔说,可是安德烈公爵打断他的话。

“关于我,有什么可说的……你讲讲,讲讲你的旅行,讲讲你在自己领地上所做的一切
吧 ”

皮埃尔开始讲到他在自己领地上所做的事情,尽可能瞒住他参与改革这件事。安德烈公
爵有几次事先向皮埃尔提到他要讲的事情,好像皮埃尔所做的事情是众人早已熟知的,不仅
听来乏味,甚至于听到皮埃尔讲话,就觉得不好意思。

皮埃尔觉得和这个朋友交际很不自在,甚至是怪难受的。

他不吭声了。

“我的心肝,你听着,”安德烈公爵说道,显然他也觉得难过,和客人在一起非常腼
腆,“我在这里露宿,不过是来看看动静。我今日又要到妹妹那里去。我把你介绍给他们认
识一下。对了,你好像认识他们,”他说道,显然是要吸引这位客人,尽管他觉得现在和他
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我们在吃罢午饭后一同去吧。你现在想看看我的庄园吗?”他们走
出门去,一直蹓跶到吃午饭的时候,他们就像不太亲密的人那样,光谈论政治新闻和普通的
熟人。安德烈公爵只是在讲到他所兴建的新庄园和建筑工程的时候,才有一点儿兴致,但是
在谈到半中间,即是当安德烈公爵向皮埃尔描绘未来的住房布局的时候,他忽然在那临时搭
起的木板台上停住了。“不过这里头没有什么能引起兴趣的东西,我们同去吃午饭,然后出
发吧。”午宴间,话题转到皮埃尔的婚事上。

“当我听到这件事,我觉得非常诧异。”安德烈公爵说道。

皮埃尔涨红了脸,就像他平常提起这件事时总会脸红那样,他急急忙忙地说:

“我以后什么时候把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讲给您听。不过您知道,这一切都结束了,永
远结束了。”

“永远吗?”安德烈公爵说,“根本不会有永远的事情。”

“不过您知道,这一切是怎样了结的吗?您听过有关决斗的事么?”

“是的,你也经历过这种事。”

“我感谢上帝的惟有一点,就是我没有打死这个人。”皮埃尔说。

“究竟为什么?”安德烈公爵说,“打死一只凶恶的狗甚至是件好事情。”

“不,打死人不好,没有道理……”

“为什么没有道理?”安德烈公爵又说,“人们并没有判断是非的天赋。人们经常会犯
错误,将来也会犯错误,无非是错在他们认为对与不对的问题上。”

“危害他人就是不对的。”皮埃尔说,他蛮高兴地感到,自从他到达此地之后,安德烈
公爵头一次振奋起来,开始说话,想把是什么使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话全都说出来。

“是谁告诉你,什么叫做危害他人?”他问。

“恶事?恶事?”皮埃尔说。“我们大家都知道,什么是别人危害自己。”

“我们知道,我本人意识到的那种恶事,我不能用以危害他人,”安德烈公爵越来越觉
得兴奋,看样子他想对皮埃尔说出他自己对事物的新观点。他用法语说,“Je ne
connais dansla vie que deux maux bien réels:c’est le remord et la
maladie.Il n’est de bien que l’abAsence de ces maux.①为自己而生活,
只有避免这两大祸患,而今这就是我的全部哲理。”

①法语:我知道,生活上只有两种真正的不幸:良心的谴责和疾病,只要没有这两
大祸患,就是幸福。

“对人仁爱吗,自我牺牲吗?”皮埃尔说,“不,我并不能赞同您的观点!生活的目的
只是为了不做恶事,不追悔,这还是很不够的。我曾经这样生活,我为我自己而生活,并且
毁灭了自己的生活,只有现在,当我为他人而活着的时候,至少我是竭力地(皮埃尔出自谦
虚,作了修正)为他人而活着的时候,只有现在我才明白生活的种种幸福。不,我并不赞同
您的观点,而且您心里并没有想到您口里所说的话。”安德烈公爵默不作声地望着皮埃尔,
流露出讥讽的微笑。

“你将会见到我妹妹公爵小姐玛丽亚,你和她是合得来的。”他说,“大概,对你来
说,你是对的。”他沉默片刻,继续说,“可是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你以前为自
己而生活,你说你几乎因此而毁灭了自己的生活,只有当你开始为他人而生活的时候,你才
知道什么是幸福。可是我的感受恰好相反。我以前为荣耀而生活(到底什么是荣耀?还不就
是爱他人,希望为他人做点事情,希望博得他人的赞扬。),我这样为他人而生活,到头来
不是差不多,而是完全毁灭了我自己的生活。自从我只为我一人而生活以来,我的心情变得
更平静了。”

“怎么能够只为自己而生活啊?”皮埃尔激昂起来,他问道。“可是儿子呢?妹妹呢?
父亲呢?”

“但是这一切还依旧是我,而不是其他人,”安德烈公爵说,“而其他人,他人,您和
公爵小姐称之为le prochain①,这就是谬误和祸患的主要根源。Le prochain,这就是
您想对他们行善的基辅农民。”

①法语:他人。

他用讥讽和挑衅的目光朝皮埃尔瞟了一眼。显然他在向皮埃尔挑衅。

“您在开玩笑,”皮埃尔说,越来越兴奋。“我愿意行善,尽管做得很少,做得很不
好,但是我多少做了一点善事,这能算是什么谬误,什么恶事啊?那些不幸的人,我们的农
民,也像我们一样,从成长到死亡,他们对上帝和真理的知识只囿于宗教仪式和于事无益的
祈祷,他们要在来生、报应、奖赏、慰藉这些令人安心的信念上接受教益,这能算是什么恶
事吗?在提供物质援助毫不困难的时候,却有一些人因缺乏救助而病死,在这种情况下我向
他们提供医生和医院,向老年人提供养老院,这能算是什么谬误,什么恶事吗?农夫、携带

婴孩的农妇,日夜不得安宁,我让他们有空闲,得到休息,这难道不是意识得到的毫无疑义
的福利事业吗……”皮埃尔急促地说,连“c”、“W”音也分不清了。“我做了这件事,尽
管做得不好,做得不够,但多少做了一点事情,您不仅未能使我相信我所做的事并非善事,
而且也未能使我相信您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主要是,”皮埃尔继续说话,“我知道,而且确
切地知道,行善这一乐趣是生活上唯一靠得住的幸福。”

“是啊,如果这样提出问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安德烈公爵说,“我盖房子,开辟
一个种植树木的花园,你兴建医院。这二者都能成为一种消遣。至于说什么是公允,什么是
善举,不是让我们,而是让那个通晓一切的人来判断。啊,你想争论,”他补充一句,“那
么你就来争论吧。”他们从桌子后面走出来,在那代替阳台的门廊上坐下来。

“啊,那就来争论吧,”安德烈公爵说,“你谈到学校,”他弯屈着一个指头,继续
说,“教导等,你想把他,”他指着一个摘下帽子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的农夫,说,“从牲畜
状态中拯救出来,使他感到精神上有一种需要,可是我觉得,唯一有可能得到的幸福就是牲
畜的幸福,可是你想夺去他这种幸福。我羡慕他,而你却不把我的资财交给他,就想把他变
成我这个模样的人,你说到另一件事:减轻他的劳动。可是依我看,体力劳动对于他,就像
脑力劳动对于你和我那样,是一种需要,是他生存的条件。你不能不考虑。我在两点多钟上
床睡觉,忽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心事,辗转于床褥,不能成眠,一直到早上都没有睡
着,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在思考,不能不思考,就像他不能不耕田,不能不割草一样,否则
他就会走进酒馆,或者害病了。就像我经受不了他那可怕的体力劳动,过了一周以后就会归
西天,他也经受不了我这游手好闲、四体不勤的生活,他会变得非常肥胖,活不成了。第
三,你到底还说了什么?”

安德烈公爵屈起了第三个指头。

“哦,是的,医院、药剂。他中风了,濒临于死亡,而你给他放血,把他治好了。他这
个残废还要走来走去,拖上十载,成为众人的累赘。死亡对于他,反而简单得多,舒适得
多。另一些不断地出生,数量可真多。如果你会舍不得断送一个多余的劳工,那还算好,我
是这样看待他的,其实你是出于爱护他才给他医治的。可是这不是他所需要的。再则,认为
医生曾经医治好什么人,简直是痴心妄想!会把人杀死,的确如此!”他说,凶狠地蹙起额
角,把脸转过去,不再理睬皮埃尔。

安德烈公爵十分清晰而且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由此可见他不止一次想过这件事,他
很乐意地而且急促地说着,就像某人长久地不开口谈话似的。他的见地越不可信,他的目光
就越兴奋。

“哎呀,这多么可怕,多么可怕!”皮埃尔说,“我只是不明白,怀有这样的思想怎么
能够过日子。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这是在不久以前的事,在莫斯科和在路途上的事,不过
那时候我堕落到这种地步,以致不能生活下去,一切都使我觉得可憎,……主要是,我憎恶
自己,那时候我不吃饭,不洗面……欸,你怎么样?……”

“干嘛不洗面,这很邋遢,”安德烈公爵说,“相反要尽量想办法使自己的生活变得更
愉快。我活着,我在这方面没有过错,因此要想个办法活得更好,不妨碍他人,一直到寿终
正寝。”

“可是到底是什么促使您怀有这样的思想过日子?你以后坐着不动,无所事事……”

“就是这样我也得不到安闲。我情愿不干什么事情。且看,一方面,本地的贵族们赐以
我荣幸,推选我担任首席贵族,我好不容易摆脱开了。他们没法了解,我身上缺乏这种能
力,没有担任这种职务所必须具备的伪善、潜心钻营、卑鄙庸俗的本领。再则,为了要有一
个悠闲度日的栖身之处,还得盖起这幢屋子。目前还有民兵的事情。”

“干嘛您不在军队里服役呢?”

“这是奥斯特利茨战役以后的事啊!”安德烈公爵阴郁地说。“不,太感谢啦,我许下
诺言,将不在作战部队中服役。即使波拿巴盘踞在这儿,在斯摩棱斯克附近,威胁童山,我
也不会在俄国军队中服役。喏,我对你说了,”安德烈公爵心平气和地继续说下去。“现在
又有民兵的事情,我父亲被任命为第三军区总司令,在他部下服务,是我避免服役的唯一手
段。”

“这么说,您还是在服役罗?”

“我正在服役。”他沉默片刻后说道。

“那么您干嘛要服役呢?”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父亲是当代最杰出的人物之一。但是他渐入老境,并不能说他
禀性残忍,不过他太活跃了。他已习惯于掌握无限权力,令人生畏,目前他拥有国王赐予民
兵总司令的这种权力。两个礼拜前,如果我迟到两个钟头,他就会把尤赫诺夫的录事处以绞
刑的,”安德烈公爵含着微笑说。“我之所以服兵役,是因为除我而外,没有什么人能够影
响他,在某些场合我可以使他不干那种日后使他感到痛苦的事情。”

“啊,您这就明白了嘛!”

“嗯,mais ce n’est pas comme vous l’entenAdez,”①安德烈公爵继续
说,“我过去和现在都丝毫不想对这个盗窃民兵靴子的录事坏蛋行善,我看见他被绞死,甚

至会感到悦意的。但是我怜悯父亲,即是说,又是怜悯自己。”

①法语:但这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安德烈公爵越来越兴奋。当他力图向皮埃尔证明在他的行动中从来看不出他有对他人行
善的意愿的时候,他的眼睛非常兴奋地闪闪发光。

“嗯,你想解放农民,”他继续说下去。“这好极了,但是这不是为了你自己(我想你
从来没有鞭笞任何人,从来没有把什么人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相对地说,更不是为了农
民。如果打他们、鞭笞他们,把他们放逐到西伯利亚去,我想,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妙。
他们在西伯利亚过着同样的牲畜般的生活,身上的伤疤愈合了,他们又像从前那样觉得很幸
福了。解放农民这件事对于那些人才是必要的,他们已道德沦丧,给自己招致悔恨,又常常
抑制这种心情,但因他们能够施以公正和不公正的惩罚,而渐渐变得冷酷无情。我所怜悯的
正是这些人,为了这些人,我极欲解放农民。你也许未曾目睹,我却目睹此情,那些在传统
的无限权力之下受到薰陶的好人,随着年岁的增长,渐渐变得易于恼怒,变得更残酷、更粗
暴,虽然他们也知道这一点,但是不能克制住自己,于是变得越来越不幸了。”

安德烈公爵津津有味地说着这席话,以致皮埃尔不由地想起他父亲使他产生这些思想。
他什么话也没有回答他。

“那末我所怜悯的就是这种人——具有人类的尊严、宁静的良心、纯洁而高贵的人,而
不以他们的背脊和前额为转移,背脊与前额不管你怎样抽、怎样剃,仍然是背脊和前额。”

“不,不,要说出一千个不!我决不同意您的看法。”皮埃尔说。

12

夜间,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乘坐四轮马车前往童山。安德烈公爵不时地观察皮埃尔,有
时候说几句话来,打破沉默藉以证明一下他的心绪甚佳。

他指着一片田野,向皮埃尔讲述他在经营方面的改善。皮埃尔一声不响,面露忧愁的神
色,简短地回答他的话,仿佛陷入了沉思状态。

皮埃尔心中想到,安德烈公爵是很不幸福的,他正误入迷途了,不熟知真理的光明,皮
埃尔必须帮助他,启迪他,使他振作起来。但是皮埃尔心里一想到他将要怎样开口说话,说
些什么话的时候,他就预感到,安德烈公爵只消说一句话,摆出一个论据,就会贬低他的教
义中的一切,因此他害怕开腔,害怕他所喜爱的神圣教义受到嘲弄。

“不,您干嘛会这样想呢,”皮埃尔低着头,忽然开口说话,装出一副 古5难?樱?
“您干嘛会这样想呢?您不应当这样想。”

“我想什么呀?”安德烈公爵诧异地问。

“想的是生活、人的使命。并非如此。我曾经也是这么想,您知道是什么拯救我吗?是
共济会。不,您甭发笑。共济会不是我过去想象中的那种拘于仪式的教派;共济会是人类永
恒的美德的唯一表现者。”于是他开始向安德烈公爵叙述他所了解的共济会。

他说,共济会的观点是从国家和宗教桎梏中解放出来的基督的教理,是关于平等、兄弟
情谊、仁爱的教理。

“只有我们神圣的兄弟情谊才有真正的人生的意义,其余一切都是幻梦,”皮埃尔说,
“我的朋友,您会弄清楚,在共济会以外的一切充满着虚伪和谎言,我赞同您的意见,聪明
而善良的人,只有尽可能像您一样不妨碍别人过他自己的日子,并无其他途径可循。但是您
得接受我们的基本信念,加入我们的兄弟会,把您自己交给我们,让我们来引导您前进,这
样,您马上就会像我从前那样觉得自己是这根巨大的看不见的链条的一部分,链条的头一端
隐藏在天国之中。”皮埃尔说。

安德烈公爵注视着前面,不吭一声地倾听皮埃尔发言。由于马车辚辚的响声,他有几回
没有听清楚,于是向皮埃尔重问没有听清的词。从安德烈公爵眼睛里闪耀的特殊的光辉、从
他的缄默当中,皮埃尔看出他说的话不是毫无裨益的,安德烈公爵不会再打断他的话,不会
再嘲笑他的言论了。

他们驶近洪水泛滥的河边,在安置马车和马匹的当儿,他们登上渡船。

安德烈公爵把臂肘撑在栏杆上,向那夕阳映照得闪闪发亮的泛出河岸的水面一声不响地
张望。

“喂,您对这桩事是怎么想的?”皮埃尔问,“您为什么不吭一声啊?”

“我想什么啊?我听你说话。这一切都是对的,”安德烈公爵说,“但是你对我说:加
入我们的兄弟会,我们就会给你指明生活的目的和人的使命以及统治世界的规律。我们究竟
是谁呢?是人们。为什么你们洞悉一切呢?为什么我一个人看不见你们看见的东西?你们看
见地球上的真与善的王国,而我却看不见它。”

皮埃尔打断他的话。

“您相信来生吗?”他问道。

“相信来生吗?”安德烈公爵重复地说,但是皮埃尔不让他有时间来回答,他把他重复
这句话看成是否定的表示,况且他知道安德烈公爵以前就有无神论的见解。

“您说您没法看见地球上的真与善的王国,我也未曾看见它,如果把我们的生命看成是
一切的终极,那是没法看见它的。在·地·球·上,正是在这个地球上(皮埃尔指着田野)
没有真理——一切都是虚伪与邪恶,但是在宇宙中,在整个宇宙中却有真理的王国,现在我
们是地球的儿女,就永恒而论,我们是整个宇宙的儿女。难道我心中感觉不到,我是这个庞
大的和谐的整体的一部分吗?难道我感觉不到我是在这体现上帝的无数多的生物中(您可以
随心所欲,认为上帝是至高无上的力量),从最低级生物转变为最高级生物中间的一个环
节,一个梯级吗?如果我看见,清楚地看见植物向人演变的这个阶梯,为什么我还要假定这
个阶梯从我处忽然中断,而不是通向更远更远的地方呢?我觉得,就像宇宙间没有什么会消
逝一样,我不仅现在不会消失,而且在过去和未来也是永远存在的。我觉得,除我而外,神
灵存在于我的上空,真理存在于这个宇宙之中。”

“是的,这就是赫尔德①的学说,”安德烈公爵说,“可是,我的心肝,不是这个能使
我信服,而是生与死,这就是使我信服的事实。你看见一个你认为可贵的、与你联系在一起
的人,你在他面前犯有过错,希望能够证实自己无罪(安德烈公爵的嗓音颤抖了一下,把脸
转过去),这个人忽然感到痛苦,遭受折磨,不再存在了……为什么?得不到答案,这是不
可能的!我深信,答案是存在的……就是这件事才使我信服,就是这件事使我信服了。”安
德烈公爵说。

①约翰·戈特弗里德·赫尔德(1714~1803),18世纪德意志资产阶级启蒙运动时
期的一大思想家。

“是啊,是啊,”皮埃尔说,“难道这不就是我所说的么?”

“不,我只是说,使我相信来生之必要性的,不是论据,而是如下的实例,当你和某人
手牵手在生活领域里前进时,这个人忽然在那里消失了,在乌有之地消失了,而你自己却在
这深渊前面停步了,然后你朝那里张望。我于是望了一眼……”

“啊,那又怎么样呢?您是否知道有一个那里,有某人存在?那里就是来生,某人就是
上帝。”

安德烈公爵没有去回答。四轮马车和马匹早已登上了彼岸,把马套上车了,夕阳已经西
沉了一半,薄暮的寒气袭来,摆渡口上的水洼覆盖着点缀有星星的薄冰,使仆人、马车夫、
渡船夫觉得惊奇的是,皮埃尔和安德烈还站在渡船上聊天。

“假如有上帝,有来生,那么就会有真理和美德,人的至高无上的幸福乃在于竭力追求
真理和美德。要活下去,要爱,要有信仰,”皮埃尔说,“我们不仅是今天在这一小片土地
上生活,而且曾经生活过,将来要永恒地在那里,在一切领域里(他指指天上)生活。”

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撑着渡船的栏杆,栖在那里,倾听皮埃尔讲话,目不转睛地望着一轮
夕阳的红光映照在泛出河岸的湛蓝的水面。皮埃尔沉默不言。四下里一片寂然。渡船早已靠
岸了,只有波浪拍打着船底,发出微弱的响声。安德烈公爵仿佛觉得,水浪的拍击声正在附
和皮埃尔说话:“老实说,你相信这一点吧。”

安德烈公爵叹了一口气,用童稚的、温柔的、闪闪发亮的目光望了望皮埃尔的通红的面
孔,他情绪激昂,但在那首屈一指的朋友面前还是觉得羞怯。

“是啊,惟愿是这样!”他说,“我们上岸去坐车吧。”安德烈公爵补充地说,于是他
走下船来,向皮埃尔指给他看的天空扫了一眼,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后,他头一次看见他躺在
奥斯特利茨战场上所看见的那个永恒的高高的天空,那种在他心中沉睡已久的美好的情思,
忽然欣喜地、青春洋溢地在他心灵中复苏。一当安德烈公爵又进入他所习惯的生活环境,这
种感情就消逝了,但是他知道,他不善于发挥的这种感情还保存在他心中。对于安德烈公爵
来说,与皮埃尔的会面标志着一个时代,从表面看来他虽然过着原来的生活,但是在他的内
心世界,新生活已从这个时代开始了。

13

当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驶近童山的住宅大门口的时候,天渐渐黑了。他们快要驶近大门
口,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要皮埃尔注意后面台阶附近发生的一阵混乱。有一个背着背囊的
驼背的老太婆和一个身穿黑色衣裳、蓄着长发的身材不高的男人看见一辆驶进宅院的四轮马
车,急忙向后转,往大门里跑。有两个女人跟在后面跑,总共四个人都很惊恐地向后门台阶
上跑,一面回头望望四轮马车。

“这是玛丽亚的神亲,”安德烈公爵说,“他们竟把我们之中的一人看作父亲了。这就
是她不听从父亲的一件事情;他吩咐把朝圣者赶开,可是她偏要接待他们。”

“什么叫做神亲呀?”皮埃尔问。

安德烈公爵没有来得及回答。仆人们迎面走来,他问他们老公爵在哪里,是不是要等很
久。

老公爵还在城里,他们每时每刻都在等候他。

安德烈公爵把皮埃尔带到自己的卧室,他在父亲住宅中的这屋子总是收拾得齐齐整整,
适宜于居住,之后他亲自到儿童室去了。

“我们到妹妹那里去吧。”安德烈公爵回到皮埃尔身边的时候,这样说:“我还没有看
见她,她现在躲藏起来了,她和几个神亲待在一起。她在我们面前觉得腼腆,她活该,你准
能见到他们这几个神亲。C’ est curieux,ma parole.①”

①法语:真的,这很有趣。

“Qu’est ce que c’est que①神亲。”皮埃尔问。

“你就会看见他们的。”

公爵小姐玛丽亚果然觉得局促不安,他们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涨红了脸。她那很舒适
的房间里,一盏长明灯摆在神龛前面,有一个头发很长、鼻子也长、穿着正教僧侣长袍的男
孩和她并排地坐在茶炊后面的长沙发上。

一个满脸皱纹的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带着儿童般温和的面部表情坐在旁边的安乐椅上。

“André pourquoi ne pas m’avoir prévenu?”②她用温和的责备的口气说,
就像站在小鸡前面的母鸡那样站在那些朝圣者前面。

“Charmée de vous roir.Je suis très contente de vous voir.③”当
皮埃尔吻她的手的时候,她对他说。

①法语:什么是。
②法语:安德烈,干嘛不事先通知我呢?
③法语:看见您我非常高兴,非常高兴。

皮埃尔还是儿童的时候,她就认识他,而目前,他和安德烈的交情,他和妻子之间发生
的不幸,主要是,他那和善的、显得朴实的面孔,博得了她对他的好感。她用那十分美丽
的、闪闪发亮的眼睛注视他,仿佛对他说:“我非常爱您,但是请您不要讥笑我的人。”他
们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坐下来了。

“啊,伊万努什卡也在这里。”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地指着那个年轻的朝圣者说道。

“安德烈!”公爵小姐玛丽亚恳求地说。

“Il faut que vous sachiez que c’est une femme.①”安德烈对皮埃尔说。

“André,au nom de Dieu!②”公爵小姐玛丽亚重复地说。

看来,安德烈公爵对朝圣者的嘲弄态度和公爵小姐玛丽亚枉费心机的庇护,是他们之间
业已形成的、习以为常的相互关系。

“Mais,ma bonne amie,”安德烈公爵说,“Vous deAvriez au contraire
m’etre reconnaissante de ce que j’explique a Pierre votre intimité
avec ce jeune homme.③”

“Vraiment?④”皮埃尔好奇而认真地说(公爵小姐玛丽亚为此而特别感激皮埃尔),
他透过眼镜很仔细地瞧着伊万努什卡的面孔,伊万努什卡心里明白人们正在议论他,就用狡
黠的目光环顾着大家。

①法语:你知道,这是个女人。
②法语:安德烈,看在上帝份上。
③法语:我的仁慈的朋友,你必须感激我才好,我向皮埃尔解释你和这个年轻人之间的
亲密关系。
④法语:当真吗?

公爵小姐玛丽亚为她自己人而局促不安是毫无裨益的。他们一点也不羞怯。老太婆垂下
眼帘,斜视着进来的人,她把茶碗翻过来,扣在碟子上,把吃剩的一块糖搁在碗旁边,心情
宁静地、一动不动地坐在安乐椅上,等人家给她再斟一杯茶。伊万努什卡慢慢地饮着碟子里
的茶,一面皱起眉头,把那调皮的女人眼睛打量几个年轻人。

“你到过哪里,到过基辅吗?”安德烈公爵问老太婆。

“去过,老爷子,”爱说话的老太婆回答,“圣诞节,我在上帝的侍者中已获致神圣的
上天的奥秘。老爷子,甫才我自科利亚津来,那里揭示了伟大的神赐……”

“伊万努什卡和你同去的吧?”

“施主,我是独自去的,”伊万努什卡竭力地用男低音说,“在尤赫诺沃才和佩拉格尤
什卡相遇了……”

佩拉格尤什卡打断伙友的话,显然她很想把她目睹的情形讲给他听。

“老爷子,在科利亚津揭示了伟大的神赐。”

“怎么,又发现圣尸了吗?”安德烈公爵问。

“安德烈,够了,”公爵小姐玛丽亚说。“佩拉格尤什卡,别讲下去了。”

“不……怎么,小姐,为什么不能讲下去呢?我喜欢他。他这个行善的人,上帝的宠
儿,给了我十个卢布,我还记得。当我待在基辅的时候,有个痴呆的基留沙对我说,他是地
道的神亲,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总是光着脚步行。他说,你所去的不是应该去的地方,你
去科利亚津吧,那里有一座有灵的神像,圣母在那里显圣了。我听了那些话,就和这几个朝
圣者告别,于是到那里去了……”

大家都默不作声,只有一个女朝圣者吸了一口气,用那均匀的嗓音说话。

“老爷子,我到了那里,人们告诉我:发现了伟大的神赐,圣油从圣母脸上往下
滴……”

“啊,很好,很好,你以后再讲。”公爵小姐玛丽亚涨红着脸,说。

“请让我来问问她,”皮埃尔说,“是你亲自看见的吗?”他问。

“老爷子,可不是,是我亲自受到神赐的。她那脸上的先轮就像上天之光,灿烂辉煌,
圣油从圣母脸上不住地往下滴,不住地往下滴……”

“要知道这是一种欺骗。”皮埃尔天真地说,又仔细听着朝圣者讲话。

“哎呀,老爷子,你说什么呀!”佩拉格尤什卡十分惊恐地说,她把脸转向公爵小姐玛
丽亚,请求她庇护。

“他们在哄骗老百姓。”他重复地说一句话。

“耶稣基督保佑,”女朝圣者在胸前画十字时说,“唉,老爷子,你甭说。有个将军硬
不相信,他说道:‘僧侣们都在骗人,’他的话音一落地,眼睛就瞎了。于是他梦见洞穴圣
母向他走来,对他说:‘你要相信我,我可以给你治好眼疾。’他开始恳求:把我送到、送
到圣母那里去。我对你说的是实话;是亲眼看见的。人们把他这个瞎子送到圣母那里,他向
她跟着走去,跪倒在地上,乞求地说:‘给我把眼睛治好。我把沙皇赏给我的,全都奉献给
你。’是亲眼看见的,老爷子,我就把金星勋章嵌在她身上。没啥可说的,双目复明了!这
样说是不应该的,上帝会来惩罚的。”她用教诫的口气对皮埃尔说。

“神像怎么挂上了金星勋章?”皮埃尔问。

“圣母也擢升为将军了吗?”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地说。

佩拉格尤什卡的面色忽然变得苍白了,她举起双手轻轻一拍。

“老爷子,老爷子,你有罪,你有个儿子!”她说起话来,苍白的脸色忽然间变得通红。

“老爷子,你说这样的话,上帝原谅你吧。”她在胸前画了十字。“老天爷啊,原谅他
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呢?……”她把脸转向公爵小姐玛丽亚,说。她站立起来,开始收
拾自己的背囊,几乎要哭出声来。很明显,她觉得可怕又可耻的是,她竟然在这个会说出这
等话的家庭中受到了恩惠,她又觉得可惜的是,现在不得不抛弃这家的恩赐。

“您何苦呢?”公爵小姐玛丽亚说,“您为什么到我这里来? …

“不,佩拉格尤什卡,要知道,我是开玩笑的,”皮埃尔说。

“Princesse,ma parole,je n’ai pas voulu l’ofAfenver,①我只有这个想
法罢了。你甭多想,我不过是开了个玩笑。”他说,畏葸葸地微笑着,想改正过错。

①法语:公爵小姐,说实话,我不想使她感到委屈。

佩拉格尤什卡停住了,流露出怀疑的样子,可是从皮埃尔脸上可以看出真诚悔改的表
情,安德烈公爵时而温顺地看看佩拉格尤什卡,时而看看皮埃尔,他因此渐渐安静下来。

14

女朝圣者安静下来了,又参加谈话,她讲到阿姆菲洛希神甫的事情,讲了很久,这个神
甫过着圣洁的生活,他的一只手也发散着神香的气息,又讲她认识的几个僧侣,在她最近一
次漫游基辅的时候,给了她一把打开洞穴的钥匙,她随身带着面包干,和几个朝圣者在洞穴
里待了两天两夜。“我向一具圣尸祈祷,念念祷告词,又向另一具圣尸走去。我小睡片刻,
又怀着敬意地去吻圣物,妈呀,那里多么寂静,多么爽适,简直使人不想走回外界去。”

皮埃尔很仔细地、认真地听她讲话。安德烈公爵从房里走出去了,在他走后公爵小姐玛
丽亚留下那些神亲,让他们慢慢饮茶,她把皮埃尔带到客厅里去。

“您很慈善。”她对他说道。

“咳,我真的不想侮辱她,我非常理解而且珍惜这种感情。”

公爵小姐玛丽亚沉默无言地瞥他一眼,露出温柔的微笑。

“我知道我早就认识您了,我像疼爱哥哥一样爱您,”她说,“您认为安德烈怎么
样?”她连忙问道,不让他有时间来说些什么回答她所说的亲热的话,“他使我感到非常不
安。他的健康情况冬天有所改善,但去年春天他的旧伤复发了,医生说他应当去治疗。因此
我在精神上很替他担心。他的性情和我们女人不同,他不擅长在忧患中煎熬,用哭来发泄自
己的痛苦。他在内心中承受着痛苦。今天他的精神振奋,心情也很愉快,这是您的到来对他
产生的影响,他很少是这个样子。若是您能劝他出国该多好啊!他所需要的是工作,而这种
平静的生活会把他毁掉的,这一点其他人并没有发觉,我可是看得出来的。”

九点多种,几个侍者听见老公爵开来的轻便马车的铃铛声,就急忙奔向台阶。安德烈公
爵和皮埃尔也登上台阶。

“这是谁啊?”老公爵走下马车,看见皮埃尔后问道。

“啊!我很高兴!来亲吻吧。”他知道这个不认识的年轻人是谁之后说道。

老公爵情绪很好,亲热地对待皮埃尔。

晚饭前安德烈公爵回到父亲书斋,正遇见老公爵和皮埃尔在热烈争辩。皮埃尔证明,不
再有战争的时日必将来临。老公爵开点儿玩笑,没有发脾气,对他说的话提出了异议。

“把血管里的血放出来,灌进一点水,那时就没有战争了。女人的呓语,女人的呓
语。”他说,但仍然和蔼地拍拍皮埃尔的肩膀,他走到桌前,看来安德烈公爵不想参加谈
话,正在桌旁翻阅父亲从城里带来的文件。老公爵走到他跟前,开始谈论一些事情。

“首席贵族罗斯托夫伯爵没有把一半人马送来。他抵达城里了,忽然想请我出席午宴,
我为他举办了一次午宴……请看看这份文件……喂,自己人,”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拍
了拍皮埃尔的肩膀,把脸转向儿子说,“你的友人是好样的,我真喜欢他!他使我激昂起
来。别人也会说俏皮话,但是我不愿意听,他就是撒谎,也会使我这个老头子激动起来。
喂,去吧,去吧,”他说道,“我大概要来出席你们的晚宴。我还要争辩争辩。你爱爱我的
傻姑娘公爵小姐玛丽亚。”他从门里向皮埃尔喊道。

目前皮埃尔到了童山才赏识他和安德烈公爵的友谊的全部魅力和作用。这种魅力与其说
是表现在他和他本人的关系上,毋宁说是表现在他和他的亲人和家人的关系上。皮埃尔和严
厉的老公爵以及温顺的畏葸的公爵小姐玛丽亚相处时,虽然他几乎不熟悉他们的情形,但是
他立刻觉得自己是他们的老友。他们都很喜爱他。他对女朝圣者的温和态度赢得了公爵小姐
玛丽亚的好感,公爵小姐用炯炯的目光谛视他;一岁的尼古拉小公爵(正如祖父这样叫他)
向皮埃尔微微一笑,向他走去,让他抱抱他。当他和老公爵交谈的时候,米哈伊尔·伊万内
奇和布里安小姐都面带愉快的微笑端详着他。

老公爵出来吃夜饭,显然是为了招待皮埃尔的缘故。在童山逗留的这两天,老公爵对皮
埃尔很亲热,还请他以后常到他这里来。

皮埃尔离开以后,他们全家人聚集起来评论他,这就像新客离开后常有的情形那样。而
全家都说他的好话,这倒是罕见的事。

15

罗斯托夫这次休假回来以后,头一次感到和意识到他与杰尼索夫和整个兵团的关系是何
等巩固。

当罗斯托夫驶近兵团驻地的时候,他体验到他驶近波瓦尔大街的住宅时所体验到的那种
感情。当他头一眼看见穿着兵团制服连扣子也没扣的骠骑兵的时候,当他认出这是棕红头发
的捷缅季耶夫,看见枣红色战马的系马桩的时候,当拉夫鲁什卡(拉夫尔的小名)欣喜地向
着自己的老爷叫喊:“伯爵来了!”——睡在床上的、满头乱发的杰尼索夫就起床,从土窑
里跑出来拥抱他,当军官们向刚刚抵达的人身边走去的时候,罗斯托夫体验到他的父母、姐
妹拥抱他时所体验到的那种感情,欣喜的眼泪涌向喉头,妨碍他讲话。兵团也是他的家,也
像双亲的家一样始终是可爱的、可贵的。

罗斯托夫晋谒了团长,接到去原先的骑兵连服务的任命,照常值勤,采办饲料,深入了
解兵团的种种需求,觉得自己丧失了自由,被禁闭在一成不变的狭小的柜子里,他于是又体
验到在双亲家里所体验到的那种令人安慰的有所依靠的并以此地为家的舒适之感。这里根本
没有使人坐立不安的、使人作出错误选择的那种自由社会的混乱现象;没有不知要不要对方
作一番解释的索尼娅;没有是否有可能到哪里去的问题;没有可借助各种方式来消磨昼夜二
十四小时的问题;没有既不亲近,亦不疏远的无数多的人们;没有与家父的不明不白的金钱
关系;没有在骇人的赌博中输给多洛霍夫一大笔钱的回忆!在这里,在兵团里,一切都是简
而明的。全世界分成两个相差悬殊的部分:一部分是我们的保罗格勒兵团,而另一部分则是
其余的一切。这另外的部分,与他毫不相干。在兵团中一切都是众所周知的:谁是中尉、谁
是大尉、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主要是,什么人是同志。随军商贩在赊卖货物,每四个月领
到一次薪水。没有什么可用心计的,没有什么可资选择的,只要不做保罗格勒兵团认为卑下
的事情。如果派你执行任务,只要去做明确规定的、吩咐你做的事情,那就会百事顺遂。

罗斯托夫又进入兵团所固有的生活环境,他犹如困倦的人躺下来休息一样,感到愉快和
慰藉。在这次战役中,兵团的生活使罗斯托夫感到更加愉快,因为他输给多洛霍夫许多钱以
后(虽然他父母多么安慰他,他仍然没法宽恕这种行为),他痛下决心,不像从前那样服兵
役,为了纠正自己的过失,就应出色地服役,做一个优秀的同志和军官,也就是做个完美的
人。这件事在那个领域里是难以做到的,而在兵团里却是可以做到的。

罗斯托夫自从赌博输钱以来,便下定决心,在五年之内偿还父母这笔债务。他父母每年
寄给他壹万卢布,他现在决定只取用两千卢布,其余的钱都用以偿还父母的债。

我军经过几次撤退和进攻,并在普图斯克、普鲁士——艾劳战役之后,在巴滕施泰因附
近集结等候国王驾临,开始一场新的战役。

保罗格勒兵团是曾参与一八○五年出征的俄军中的一支部队,因为在俄国养精蓄锐,充
实兵力,所以已经迟到,赶不上头几次战斗。兵团既未参与普图斯克战役,亦未参与普鲁士
——艾劳战役。在这次战役的后半期加入作战部队,从属于普拉托夫部队。

普拉托夫部队不依赖俄军,单独作战。保罗格勒兵团的各部曾与敌军对射,捕获了许多
俘虏,有一次甚至夺取了乌迪诺元帅的几辆轻便马车。四月份,保罗格勒兵团的官兵一连有
几周原地不动,驻扎在一个已被彻底摧毁的荒无人烟的德国村庄。

正值冰消雪融的天气,泥泞路滑,寒风刺骨,河上的冰层破开了,道路不能通行。一连
数日,人和马匹都得不到粮秣供应。因为运输受阻,人们分布于满目荒凉的、空空荡荡的村
落,四出寻找马铃薯,可是能够寻觅到的马铃薯为数甚少。

什么都给吃光了,居民都四散而逃,留下来的人还不如乞丐,从他们身上没有什么可捞
了,甚至连不太富有同情心的士兵也不仅不在他们身上赚钱,反而把自己剩下的食粮送给他
们。

保罗格勒兵团在几次战斗中只有二人负伤,但是因为严寒和疾病,伤亡的人数几达一
半。凡是被送进野战医院的人必死无疑,因此那些由于营养不良而患热病和浮肿病的大兵宁
愿用尽最后一点力量勉强地伸着两腿在前线执勤,而不愿意走进医院里去。开春时,士兵已
发现从土里钻出一种状如龙须菜的植物,他们不知怎的把它叫做玛莎甜根。上级虽已下令,
不准食用有害的植物,但是士兵们仍旧在草地和田野里散布开来,寻找玛莎甜根(这种甜根
是很差的),用马刀掘出来吃。春季里,士兵之中出现了一种疾病——手、足和脸浮肿,医
生认为,食用这种甜根是发病的原因。虽有禁令在,保罗格勒兵团杰尼索夫骑兵连的士兵仍
以这种甜根作为主食,因为最后一回只发给每人半俄磅面包干、大家慢慢啃着,熬了一个多
礼拜,最近运来的马铃薯都冻坏了,发芽了。

战马也有一个多礼拜靠房顶上的干草充饥,瘦得很难看了,身上的毛自入冬以来就给磨
成一团一团的。

士兵和军官们虽说是遭难,但是现在仍然照常过日子,虽说是两脸苍白、浮肿,衣衫褴
褛,但是骠骑兵依然排队点名,收拾屋子,刷洗马匹和驮具,缺乏饲料时便拿房顶上的干草
喂马,走到大锅前面用饭,吃完之后站起来,仍然觉得没有饱,他们嘲笑令人厌恶的伙食,
嘲笑自己饥肠辘辘。一如平日,士兵们在瞬时生起篝火,烤火,抽烟、挑选和烘烤发了芽
的、生霉的土豆,倾听和叙述有关波将金与苏沃洛夫出征的故事,或者有关奸滑的阿廖沙和
神甫的雇工米科尔卡的故事。

军官们像平时一样,三人一群、两人一伙地住在大敞着门的、半破坏的房子里。年纪比
较大的军官都在关心如何获得麦秸和土豆的事,总之是关心官兵的给养,年纪比较轻的军官
还像平时一样,有的人打牌(虽然缺少食粮,但是钱却很多),有的人耍着无害的游戏——
投钉戏和击木游戏。人们都很少谈论战事的进程,部分地因为不熟悉确实的情况,部分地因
为人们模糊地意识到,整个战事进展得不利。

罗斯托夫仍旧和杰尼索夫住在一起,自从这二人休假以来,他们的友谊关系变得更加密
切了。杰尼索夫从未言及罗斯托夫的家里人,可是从这名连长对他自己部下的军官如此和蔼
可亲来看,罗斯托夫意识到,这个老骠骑兵对娜塔莎的不幸的爱情,在增强他们的友谊方面
发挥了促进作用。杰尼索夫显然竭尽全力地使罗斯托夫少遇危险,爱护他,在战役结束之
后,特别高兴地迎接他这个平安归来的人。一次出差时,罗斯托夫来到一个满目荒凉的、破
坏无遗的村子寻觅食物,在这里发现了一家人——波兰籍的老头子和他那来抱婴儿的女儿。
他们都赤身露体,饿得要死,无法走开,也没有行驶的工具。罗斯托夫把他们送到他的驻扎
地,让他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在老头子尚未复原时,一连有几周维持他们的生活费用。罗
斯托夫的一个同事兴致勃勃地谈论女人,一面讥笑罗斯托夫,说他顶滑头,说他应该把那个
被他搭救的长得漂亮的波兰女人介绍给同事们认识认识。罗斯托夫认为开这种玩笑,简直是
侮辱,他怒不可遏,对那个军官说了一堆听来刺耳的话。杰尼索夫好不容易才制止他们二人
的决斗。那名军官走开后,杰尼索夫指责他脾气急躁,而他自己却不知道罗斯托夫对那个波
兰女人抱有什么态度。罗斯托夫对他说:

“你怎么竟想……她对于我就像个妹妹一样,我无法向你描写,他说的话使我多么委
屈……因为……就是因为……”

杰尼索夫拍打他的肩膀,在房间里疾速地走来走去,没有看罗斯托夫一眼,他在心情激
动时总会做出这副样子来。

“你们罗斯托夫家族都有这样的傻劲。”他说,罗斯托夫发觉杰尼索夫的眼睛里噙满着
泪水。

16

四月份,国君驾临军中的喜讯使部队十分振奋。国君在巴滕施泰因举行阅兵式,罗斯托
夫未能出席;保罗格勒兵团驻扎在离前面的巴滕施泰因很远的前哨阵地。

他们在宿营。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住在士兵替他们挖掘的土窑里,土窑覆盖有树枝和草
皮。土窑是采用当时合乎时尚的方法筑成的:挖出一条沟——一俄尺半宽,二俄尺深,三俄
尺半长。沟的一端做成梯蹬,这就是斜坡和台阶,沟本身就是一个房间:幸运者(如同骑兵
连连长)的房间里,在那梯蹬对面的另一端,有一块木板搁在几根木桩上,这就是桌子。沿
着沟的两边,挖掉一立方俄尺的土,这就是两张床和长沙发。土窑窑顶要做得那样高,人在
土窑中可以站起来,如果把身子靠近桌子的一端,甚至可以在床上坐起来,杰尼索夫的日子
过得挺阔气,因为连里的士兵都喜爱他。窑顶的山墙是一块木板,木板上面嵌有一块破了
的、但却被粘起来的玻璃。当天气非常寒冷的时候,人们从士兵的篝火中用弯弯的铁片舀取
烧红的炭火放在梯蹬前面(杰尼索夫把土窑的这个部分称为接待室),土窑里变得暖和起来
了,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身边经常有许多军官,他们都觉得暖和,只要穿一件衬衫坐在那儿
就行了。

四月间,罗斯托夫值勤。早晨七点多种,他熬过一个不眠之夜后走回来了,吩咐把烧红
的炭火拿来,换下一套被雨淋湿的衣裳,祈祷了上帝,喝足了茶,烤烤火取暖,把他自己的
角落和桌上的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之后他就穿着一件衬衫,仰卧下来,把两只手放在脑袋
下面,露出一张风吹日晒变得粗糙的脸。他一边愉快地想到,他因最近一次现地侦察有功,
将于几天之内晋升官阶,一边等待着不知前往何地的杰尼索夫。罗斯托夫想和他谈谈。

土窑外面可以听见杰尼索夫时断时续的叫喊声,他显然在发脾气,罗斯托夫移动脚步,
向窗口走去,看看他和什么人打交道,他看见骑兵连司务长托普琴科。

“我已经命令你不让他们吃甜根,叫什么玛莎甜根啊!”杰尼索夫喊道,“我亲眼看见
拉扎丘克从田里把这种甜根抱来了。”

“大人,我下了命令,他们都不听。”骑兵连司务长回答。

罗斯托夫又躺在自己床上,心里高兴地想想:“现在让他来磨蹭,让他来忙合,我干完
了我的活,躺在床上——妙极了!”他听见土墙外面除了骑兵连司务长,还有拉夫鲁什卡说
话的声音,拉夫鲁什卡是个机灵的、有几分狡猾的听差——杰尼索夫的听差。他不知因为什
么正在讲他外出寻找食物时,看见几辆大车、面包干和几头公牛。

土窑外面又传来渐向远处消逝的杰尼索夫的叫喊声和话语声:“备马鞍,第二排!”

“打算到哪里去啊?”罗斯托夫想了想。

隔了五分钟,杰尼索夫走进临时建筑的土窑里,两腿粘满了污泥,但是他仍然爬上床
去,愤懑地抽完一袋烟,把他自己的东西向四处乱扔,把马鞭插在腰间,佩戴马刀,便从土
窑里走出去了。罗斯托夫发问:“到哪里去了?”他气忿地、含糊其词地回答,说有点事情。

“让上帝和国君审判我吧!”杰尼索夫走出土窑时说,罗斯托夫听见土窑外面有几匹马
在烂泥路上走着,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罗斯托夫甚至不想知道杰尼索夫骑马到何处去。他
使他自己的角落变得暖和后,便睡熟了,到傍晚以前才起床,走出了土窑。杰尼索夫还没有
回来。黄昏时分天放晴。有两个军官和一名士官生在邻近的土窑旁边玩投钉游戏。他们哈哈
大笑地把萝卜裁在疏松的泥地里。罗斯托夫也加入他们一伙了。玩到半中间的时候,军官们
看见几辆向他们驶来的大车,莫约十五名骠骑兵骑着瘦马尾随于车后。由几名骠骑兵押送的
大车驶近了系马桩,一群骠骑兵把几辆大车围起来了。

“你看,杰尼索夫还很悲哀,”罗斯托夫说,“军用食粮还是运来了。”

“果然运到了!”军官们说,“士兵们可真高兴啊!”在骠骑兵后面不太远的地方,杰
尼索夫由两名步兵军官陪同,骑着马走过来了,杰尼索夫和他们谈论着什么事情。罗斯托夫
向他迎面走来。

“大尉,我要向您提出警告。”一名军官说,这个人身体消瘦,个子矮小,看样子,是
很愠怒的。

“要知道我说了,决不交出去。”杰尼索夫回答。

“要由您负责,大尉,这是横行霸道——掠夺自己人的交能工具!我们的人有两天没有
吃食物了。”

“而我的人有两个星期没有吃食物了。”杰尼索夫回答。

“阁下,这是抢劫行径,您要负责的!”这个步兵军官提高嗓音重复地说。

“可是您干嘛纠缠着我呢?啊?”杰尼索夫勃然大怒,高声喊道,“是由我,不是由您
负责,您不要在这里讨厌地叨叨,还是好好的走开!”他对着那些军官喊道。

“好啦!”那个身材矮小的军官不畏葸,也不走开,大声嚷道:“抢劫,我叫您晓
得……”

“你还是好好的,赶快走开,你见鬼去吧。”杰尼索夫于是向那名军官掉转马头。

“好,好,”那名军官用威胁的口吻说,他颠簸着坐在马鞍上,纵马疾速地驰去。

“板墙上的狗,板墙上的活狗。”杰尼索夫朝他身后说出了骑兵嘲笑骑马的步兵的最恶
毒的话。他奔驰到罗斯托夫跟前,哈哈大笑起来。

“你从步兵手里夺来了,用武力夺来了运输车!”他说道。

“怎么,大伙儿不会饿死吧?”

那几辆向骠骑兵驶近的大车,是给步兵团用的,杰尼索夫从拉夫鲁什卡处得知运输车单
独驶行,于是带领骠骑兵把它夺过来。他们把相当多的面包干分发给士兵,他们甚至与其他
连队共享一顿饱餐。

翌日团长已传唤杰尼索夫,团长伸开手指蒙着自己的眼睛,对他说:“我对这件事有这
种看法: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着手办理这件事,但是要劝您去司令部走一趟,就在那个军
粮管理处办好这件事,假如有可能的话,要签个字,证明收到多少军粮,否则,就得写在步
兵团的帐上,会引起诉讼的,结果可能很不利。”

杰尼索夫从团长那里迳直地到司令部去了,真诚地履行团长的忠告。夜晚他回到自己的
土窑,罗斯托夫从来没有看见自己的朋友会露出这种神态。杰尼索夫说不出话,喘不上气
来。罗斯托夫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只用嘶哑而微弱的嗓音破口大骂,说一些恫吓的话。

罗斯托夫被杰尼索夫的狼狈相吓了一跳,便叫他脱下衣裳,喝一点水,然后就着人去延
请医生。

“审判我,因为犯有抢劫罪,哎呀!再给我一点儿水。就让他们审判吧。可是我要,永
远要揍这些卑鄙家伙,我要向国王禀告。给我一点冰。”他说。

前来治病的兵团的医师说要放血。从杰尼索夫毛茸茸的手臂上放出一深盘黑血,只有在
这种场合他才能讲出他所发生的一切情况。

“我到了,”杰尼索夫讲,“喂,你们这里的长官在哪里?”他们指给我看了。稍微等
一等,好不好?我有任务,我走到三十俄里以外的地方来,我没有时间等候,你去报告。
好,这个贼王走出来了,他也想教训我了:这是抢劫啊!我说,干抢劫勾当的不是拿军粮来
维持士兵伙食的人,而是把军粮塞进自己腰包的人!’好,他说,‘您到代理人那里去签个
字,不过您的案子要转送上级。’我走到代理人那里。我一进门,在桌旁坐的……究竟是谁
呢?你想想!……是谁使我们挨饿,”杰尼索夫大声喊道,握紧他那个病人的拳头在桌上捶
了一下,用力过猛,险些儿把桌子捶倒了,桌上的几只茶杯给捶得跳了起来,“捷利亚宁
啊!‘怎么,你使我们挨饿吗?’那回子我打了他一下嘴巴,真利落……‘啊,没出息的家
伙……’我于是把他推倒,让他滚来滚去!揍得真痛快,可以说,”杰尼索夫大声嚷着,在
他那乌黑的胡子下面愉快而凶狠地露出洁白的牙齿。“要不是他人把我拖开,我真会把他揍
死的。”

“你为什么总要大声喊叫,安静下来吧,”罗斯托夫说,“你瞧,又出血了。等一等,
要重新包扎一下。”

有人给杰尼索夫重新包扎好伤口,让他上床睡觉。第二天醒来,他心地平和,看起来非
常高兴。

但在正午的时候,一名团部副官带着严肃而忧愁的面容来到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的公共
土窑里,十分惋惜地拿出团长给少校杰尼索夫的正式公文,其中说到查问昨天的事件,这名
副官通知说,案情必定会急剧地恶化,目前已经成立军事法庭,对军队抢劫与肆虐行为实行
严厉制裁,遇机运时,亦应遭受降级处分,才能了结这个案子。

从受委屈者方面看来,案子是这样的:杰尼索夫少校抢走运输车之后,酩酊大醉,未经
传唤贸然去见军粮管理委员会主席,谩骂他是窃贼,且以斗殴相威胁,有人把他拖出去了,
他就闯进办公厅,痛殴两名官吏,把其中一人的手弄脱臼了。

在回答罗斯托夫一再提出的各种问题时,杰尼索夫笑着说,仿佛有个人给扭伤了,不过
这全是无稽之谈,是废话,他根本不会想到害怕什么法庭,如果这些卑鄙家伙胆敢动他一根
汗毛,他就要报复,让他们永远记得他的厉害。

杰尼索夫虽然轻蔑地谈起这件案子,但是罗斯托夫知之甚稔,不会发觉不出他内心害怕
法庭,并且为其后果显然不利的案子而遭受折磨,不过他瞒着不让他人知道罢了。每日均有
调查公文和传票送来,五月一号,首长命令杰尼索夫将骑兵连移交给比他低一级的军官,然
后到师司令部去说明他在军粮管理委员会的肆虐行为。前一天,普拉托夫率领两个哥萨克兵
团和两个骠骑兵连对敌军作了一次现地侦察。像平时一样,杰尼索夫疾驰于散兵线之前,藉
以炫耀自己的英勇果断。法国步兵发射的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大腿。也许在别的时候,杰尼

17

六月份,弗里德兰爆发了一场战斗,保罗格勒兵团没有参与这次战役,紧接着宣布休
战。罗斯托夫因为朋友不在身边而觉得难受,自从他走后没有接到他的任何消息,对他的案
件的进程和伤势感到担心,于是他就利用休战的机会请假到医院去探望杰尼索夫。

医院位于普鲁士的一个小镇,这个小镇有两次遭到俄军和法军的摧毁。正因时值夏季,
田野里十分爽适,而这个小镇上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毁坏的屋顶、污秽的街道、鹑衣百结的
居民、流落于街头的醉醺醺的、病魔缠身的士兵,这就构成了分外阴暗的景象。

医院里一栋砖石结构的房子,庭院里可以看见拆掉的围墙的残迹,门窗与玻璃部分地遭
受摧毁。有几个绑着绷带、脸色惨白、遍身浮肿的士兵时而踱来踱去,时而坐在庭院中晒晒
太阳。

罗斯托夫刚刚走进屋门,就有一股腐烂的肉体和医院的气味向他袭来。他在楼梯上遇见
一个叨着雪茄烟的俄国军医。

俄国医士跟在他后面。

“我不会分身似的同时抓许多事,”医生说道,“你晚上到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那
里去,我也到那里去。”医士还向他问了什么话。

“咳!你知道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岂不都是一样的吗?”

医生看见走上楼来的罗斯托夫。

“大人,您干嘛要来?”医生说道,“您干嘛要来?也许子弹没有打中您,您要传染上
伤寒吗?老兄,这里是麻风病院。

“为什么不能来呢?”罗斯托夫问道。

“伤寒病,老兄。无论是谁走进来,只有死路一条。唯有我和马克耶夫(他指指医士)
在这儿拖着干活儿。我们医生兄弟在这里莫约死了五个了。新来的人隔了一个星期就要完蛋
的,”医生显然觉得高兴地说,“有人延请普鲁士医师,可是我们的盟友都不喜欢到这里
来。”

罗斯托夫向他说明,他想探视住在这里的骠骑兵少校杰尼索夫。

“老兄,不晓得,不知道,您想想吧,我一个人干三家医院的工作,四百多个病号!还
好,行善的普鲁士太太每月给我们寄送两俄磅咖啡和两俄磅绒布,不然的话,真会完蛋
的。”他笑了起来。“老兄,四百病人,还经常给我送来新的哩。有没有四百呢?嗯?”他
问医士。

医士现出疲惫不堪的样子。显然他在懊恼地等待聊得太久的医生赶快走开。

“杰尼索夫少校,”罗斯托夫重复地说,“他是在莫利坦负伤的。”

“他好像死了。是吗?马克耶夫,”医生冷淡地问医士。

但这名医士并没有证实医士的话。

“他是啥样子,高高的个子、棕红头发的吗?”医生问。

罗斯托夫描述了杰尼索夫的外表。

“有过,有过这样的人”这位医生仿佛挺高兴地说,“这个人也许死了,不过我来查一
下,我这儿有名单。马克耶夫,你有名单吗?”

“名单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那里,”医生说,“请您到军官病房里去吧,在那儿
您能亲眼看见的。”他把脸转向罗斯托夫,补充地说了一句话。

“咳,老兄,最好不要去!”医生说,“要不然,好像您自己也会留在那里的。”但是
罗斯托夫向医师鞠了一个躬,告辞之后就请医士领他去。

“一言为定,甭埋怨我吧。”医生从楼梯下面大声喊道。

罗斯托夫和医土走进了走廊。在这个昏暗的走廊里,医院的气味十分浓,以致罗斯托夫
捂住自己的鼻子,不得不停步,好鼓足劲来往前走。右边的房门打开了,一个面黄肌瘦的人
拄着双拐杖、赤着脚、穿一套内衣从那里探出身子来。他依靠着门楣,用妒嫉的、炯炯发亮
的眼睛不时地望望从身旁走过去的人们。罗斯托夫朝门里一瞧,瞧见了那些病号和伤员都躺
在铺了一层干草和军大衣的地板上。

“可以进去看看吗?”罗斯托夫问道。

“究竟要看什么呀?”医士说。但是正因为医士显然不愿意让他走进病房,罗斯托夫硬
要走进士兵的病房。他已经闻惯了走廊里的气味,这里的气味更浓。这里的气味稍微有点不
同,更令人觉得冲鼻子。可以敏锐地感到,走廊的气味正是从这里发散出去的。

太阳透过大窗户把长长的房间照得很明亮,在这个房间里头,病号和伤员把头靠着墙分
成二排躺着,房中间留了一条过道。他们大部分人昏迷不醒,都没有注意走进来的人。那些
神志清醒的人欠起身子,或则抬起他们那消瘦的发黄的脸,目不转睛地望着罗斯托夫,个个
都流露出同样的表情——指望帮助、责备和嫉妒他人的健康。罗斯托夫走到这个病房中间,
望望隔壁的房门口(几扇门都是敞开的),他从房间的两边看见了同样的情景。他停步了,
默默不语地环顾四周。他决没有料到会目睹这种情状。就在他面前,有一个病人横卧在过道
中间的光地板上,大概是个哥萨克,剪了一个童化头。这个哥萨克伸开粗大的手脚,仰卧
着。他的脸色赤红,两只眼睛往上翻,只能看见眼白了,他的赤脚上,发红的手上,一条条
青筋像细绳似的绷得紧紧的。他的后脑勺碰了碰地板,嗓音嘶哑地说了一句什么话,又开始
重复说出这句话。罗斯托夫仔细地听他说话,听清了他重复说的这句话。这句话是:喝点
水,喝水,喝点水啊!罗斯托夫向四周环视,想找人帮忙,让这个病号躺好,让他喝点水。

“谁在这里照顾病人呢?”他问医士。这时有个辎重兵,医院的工友从隔壁房里走出
来,他退后一步,直挺挺地站在罗斯托夫面前。

“您好,大人!”这个士兵瞪大眼睛望着罗斯托夫,喊道,他显然是把他看作医院的首
长。

“要他躺好,让他喝点水。”罗斯托夫指着哥萨克兵,说道。

“大人,是。”这名士兵蛮高兴地说,他把眼睛瞪得更大,身子也挺得更直,可是还呆
在原地不动。

“不,这里毫无办法,”罗斯托夫想了想,垂下眼睛,希望走出去,但是他觉得有一种
意味深长的目光从右边向他凝视,他于是回头望望。差不多紧靠屋角,有个老兵坐在军大衣
上面,露出一副骷髅般瘦黄的、严肃的面孔、没有剃过的苍白的髯须,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罗
斯托夫。坐在老兵身旁的人从一边指着罗斯托夫,对他低声地说了些什么。罗斯托夫明白,
老年人想向他提出什么请求。他向这位老人近旁走去,看见他只弯着一条腿,另一条腿从膝
头以上完全没有了。老头子身旁的另一个人离得相当远,他头往后仰,一动不动地躺着,这
是个年轻的士兵,翘起鼻子,苍白如蜡的脸上长满了雀斑,翻着白眼,罗斯托夫望了望这个
翘鼻子的士兵,一阵寒凉掠过他的脊背。

“瞧,这个士兵看来是……”他把脸对着医士说。

“大人,我们请求过了,”老兵的下颏颤栗着说,“早上就有个人死了。要知道,我们
也是人,而不是狗……”

“我马上派人把他抬走,抬走,”医士连忙说,“大人,我请您离开这里。”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罗斯托夫连忙说,他垂下眼睛,缩成一团,极力不让人发
现,从这排向他凝视的、责备而嫉妒的目光中穿过去,他走出这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