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18

穿过走廊后,医士把罗斯托夫领进军官病房,病房有三个房间,房门都是敞开的。在这
些房间里摆着几张床铺,负伤的和生病的军官在床上躺着或坐着。有几个人身穿病人服在房
里踱来踱去。罗斯托夫在军官病房里遇见的头一个人是个身材矮小的瘦骨嶙峋的独臂的人,
他戴着睡帽、穿着病人服,嘴角上叨着烟斗,在第一间房里踱来踱去。罗斯托夫详察着他,
极力地想回忆起他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没有料到在这儿遇见啦,”身材矮小的人说,“您还记得图申、图申是我把您领到申
格拉本吗?您瞧,砍掉了我这一小块……”他面露微笑,把那只空空的袖筒拿给罗斯托夫看
时这样说,“您是找瓦西里·德米特里耶维奇·杰尼索夫吗?——住在一起的人啊!”他知
道罗斯托夫要找谁时说,“在这儿,在这儿。”于是图申就把他领进另一间房里,从房里传
出几个人的哈哈大笑声。

“他们怎么能够在这儿不仅哈哈大笑,而且活得下去呢?”罗斯托夫想道,他还闻到在
士兵病院闻够了的尸体的气味,他还从周围望见那两边伴送他的妒嫉的目光和这个痛苦得翻
白眼的青年士兵的面孔。

虽然是上午十一点多钟,但杰尼索夫还用被子蒙着头,睡在床上。

“啊,罗斯托夫!你好,你好!”他喊道,那嗓音仍像平常他在兵团中说话时用的嗓音
一样,但罗斯托夫忧愁地觉察到,他还怀有地所惯有的放肆而活跃的心态,但是他的面部表
情、语调和谈吐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难堪的情感。

尽管他负伤以后已经过了六个礼拜,伤势并不太严重,但是还没有愈合。他的脸苍白而
且浮肿,住军医院的伤病员都和他一样。但使罗斯托夫感到惊奇的不是这件事,使他感到惊
奇的是,杰尼索夫看见他,好像很不高兴,对他流露出不自然的微笑。杰尼索夫既不询问兵
团的情形,也不询问战事的进程。当罗斯托夫谈论此事的时候,杰尼索夫不听他说话。

罗斯托夫甚至发现,在向杰尼索夫提起兵团的情形,总之是向他提起军医院以外的另一
种自由生活的时候,他就觉得很不高兴。他好像力图忘怀过去的生活,只是关心他和军粮官
的那个案子。为了回答罗斯托夫询及的案情,他立即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份他从委员会方面接
到的公文和他草拟的答复。他变得兴奋起来,开始念这份公文,尤其是要罗斯托夫注意他在
公文中对自己敌人说的这些讽刺的话。那些住院的杰尼索夫的伙伴,原先把罗斯托夫——新
近从自由世界走来的人物——围在中间,但一当杰尼索夫开始念他的这份公文,他们就渐渐
走开。罗斯托夫凭他们的脸色心里就明白,这些先生不止一次地听过使他们厌恶的整个故
事。只有邻床的十分肥胖的枪骑兵阴郁地皱起眉头,坐在自己的病床上抽烟斗,身材矮小的
独臂的图申继续听他讲故事,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念到半中间的时候,枪骑兵打断杰尼索夫
的话。

“在我看来,”他把脸转向罗斯托夫说,“索性请求国王赦免。听说,眼前颁发的奖赏
更多,大概能够得到饶恕的……”

“我要去请求国王!”杰尼索夫说,他本想使他自己的嗓音赋有从前的激昂和劲头,但
是听来却是无益的急躁。“请求什么呢?如果我是个土匪,我是会请求施恩的,可是我受到
审判是因为我揭露了一些土匪。让他们公审,我不畏惧什么人;我诚实地为沙皇、为祖国效
劳,没有盗窃行为!竟把我革职……你听着,我就直言不讳地禀奏,我禀奏:如果我是盗窃
国库者……”

“写得真妙,没有什么可说的,”图申说,“可是问题不在那里,瓦西里,德米特里
奇,”他也对罗斯托夫说,“应当顺从,您瞧,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不愿意。要知道,检察
官对您说过,您的案情很糟糕。”

“让它糟糕吧。”杰尼索夫说。

“检察官替您写了奏帖。”图申继续说,“总得签个字,就由他送去。想必(他指了指
罗斯托夫)他在司令部也有靠山。

您找不到更好的机会。”

“我不是说了,我不想卑躬屈节。”杰尼索夫打断他的话,又继续念他自己的那份公文。

罗斯托夫不敢规劝杰尼索夫,虽然他本能地感觉到,图申和其他几名军官提出的途径是
最正确的,只要他能够帮助杰尼索夫,他就会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因为他知道杰尼索夫的百
折不回的意志和他这个老实人的急躁脾气。

杰尼索夫连续读了一个多钟头才把这几份写得恶毒的公文读完了,罗斯托夫怀着愁闷的
心情,没有说什么,好几个住院的杰尼索夫的伙伴又在他周围聚集起来,罗斯托夫一面叙述
他所知道的情形,一面倾听旁人的叙述,在他们之中度过了这天剩下的时光。杰尼索夫整个
晚上心情忧悒,不吭一声。

罗斯托夫深夜想启程,问了问杰尼索夫,有没有委托他办的事情?

“是啊,请你等一下。”杰尼索夫朝着军官们瞥了一眼,说道,他从自己枕头下面拿出
公文来,走到那摆着他的墨水瓶的窗前,坐下来写呈文。

“看来,鞭子是打不断斧头背的。”他从窗前走开,把一个大信封交给罗斯托夫时说
道。这是检察官拟就的送呈国王的禀帖,杰尼索夫在其禀帖中只字未提及军粮管理处的过
失,只是请求予以赦免。

“请你转交吧,看来……”他没有把话说完,病态地虚伪地微微一笑。

19

罗斯托夫回到自己的兵团,向指挥官转告杰尼索夫的案情之后,便携带禀帖前往蒂尔西
特觐见国王。

六月十三日,法国皇帝和俄国皇帝在蒂尔西特聚会。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向他所依附
的要人请求将他编入驻扎于蒂尔西特的随员之列。

“Je voudrail voir le grand homme。”①他说到拿破仑,直到目前,他像大伙
儿一样,总把拿破仑称为波拿巴。

“Vous parlez de Buonaparte?”②那位将军面露微笑地对他说。

鲍里斯疑惑地望望自己的将军,他立刻明白,这是一种幽默的刺探。

“Mon prince,je parle de l’empeneur

Napoléon.”③他回答。将军微笑地拍拍他的肩膀。

①法语:我希望会见一位伟人。
②法语:您说的是波拿巴吗?
③法语:公爵,我是说拿破仑皇帝。

“你大有作为。”他对他说,并且把他带在身边了。

在觐见二位皇帝的那天,为数不多的人员到了涅曼,其中包括鲍里斯。他看见带花字头
的一排排木筏,看见拿破仑在河对岸从法国近卫军近旁驶过,当亚历山大皇帝在涅曼河岸上
的一家酒肆中等候拿破仑驾临的时候,他看见亚历山大皇帝陷入沉思的面容;他看见两位皇
帝上了小船,拿破仑首先靠拢木筏,他迈着飞快的脚步前去迎接亚历山大,向他伸出手来,
他们二人在幔帐中消失不见了。鲍里斯自从进入上层社会的活动范围以来,他就使他自己养
成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并且一一记录的习惯。他在蒂尔西特觐见二位皇帝的时候,详细地打
听那些随同拿破仑抵达的人员的名字,打听他们所穿的制服,留心地听取要人的讲话。当二
位皇帝走进幔帐的时候,他看看怀表,当亚历山大走出幔帐的时候,他没有忘记再看一次怀
表。会见延续一小时零五十三分,当天晚上他把这件事记载在他认为具有历史意义的其他事
实中。因为皇帝的侍从寥寥无几,所以对一个珍视事业成就的人来说,二位皇帝见面时能在
蒂尔西特逗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鲍里斯来到蒂尔西特后感觉到,从这个时候起他的地位
完全确立了。人人不仅认识他,而且看惯了他。他曾有两回奉命觐见国王,因此国王认识他
的面貌,国王的亲信们不仅不像从前那样认为他是个新来的人而怕和他见面,而且,假如他
不在场,他们反而会感到惊奇的。

鲍里斯和另一名副官、波兰伯爵日林斯基住在一起。日林斯基是在巴黎受过教育的波兰
人,很有钱,热爱法国人,法国近卫军和司令部的军官在蒂尔西特逗留期间,几乎每天都在
日林斯基和鲍里斯那里集合,共进早餐和午餐。

六月二十四日晚上,日林斯基伯爵,和鲍里斯住在一起的人,为他自己的法国熟人举办
了一次晚宴。一名贵宾——拿破仑的副官、几名法国近卫军军官、法国老贵族出身的少年,
拿破仑的少年侍从出席了这次晚宴。就在这一天,罗斯托夫趁黑夜不被人认出的机会,穿着
一身便服,驶至蒂尔西特,走进了日林斯基和鲍里斯的住所。

罗斯托夫如同整个军队(他是从军队中来的),在对待由敌人转变成朋友的拿破仑和法
国人的态度上,还远未发生大本营和鲍里斯身上所发生的这种巨大变化。军队中仍能体验到
仇视、轻蔑和畏惧波拿巴与法国人的掺杂在一起的情绪。还在不久前,罗斯托夫和普拉托夫
师的一名哥萨克军官谈话时,这样争论:如果拿破仑被俘,他们不会把他看作国王,而会把
他看作罪人。不久以前罗斯托夫在途中遇见一名负伤的法国上校,罗斯托夫急躁起来,他向
这名上校证明,在合法的国王和罪犯波拿巴之间不可能有媾和之事。罗斯托夫习惯用迥异的
眼光从侧翼防御散兵线上观看法国军官的军装,因此鲍里斯住宅中的法国军官们的外貌竟使
罗斯托夫感到惊讶。他一看见从门内探出身子的法国军官,那种看见敌人时经常体验到的战
斗的敌对情绪忽然把他控制住了。他在门坎上停步,用俄国话问他,德鲁别茨科伊是不是住
在这里。鲍里斯在接待室听见陌生人的嗓音,就走出去迎接他。当他乍见罗斯托夫时,他脸
上流露出懊恼的神情。

“啊,是你,看见你我很高兴,我很高兴。”他说,不过面露微笑,移动脚步,向他走
去。但是罗斯托夫发现了他最初的内心活动。

“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他说道,“我原想不来,可是我有桩事情。”他冷淡地说……

“不,我感到惊讶的只是,你怎么从兵团走到这里来了,Dans un moment je suis
à vous①。”他听见喊他的声音就转过头来回答。

“我知道,我来得不是时候。”罗斯托夫重复地说。

鲍里斯脸上懊恼的表情已经消失了,显然,经过考虑后决定他该怎么办,他特别沉着地
握住他的两只手,把他领到隔壁房里。鲍里斯的眼睛平静而坚定地望着罗斯托夫,它仿佛被
什么东西蒙着,仿佛被日常生活所必需的蓝色眼镜遮住了。罗斯托夫好像有这种感觉。

“噢,真的,得啦,你哪里会来得不是时候。”鲍里斯说道。鲍里斯把他领进房里来,
这里摆好了桌子开晚饭,他喊了一声罗斯托夫的姓名并说明他不是文官,而是骠骑兵军官,
是他的老友。“这位是日林斯基伯爵。le comte N.N.,le Capitaine S.S.②。”
他说出客人们的姓名。罗斯托夫皱起眉头望着几个法国人,不乐意地鞠躬行礼,一直沉默着。

①法语:我愿意马上为您效劳。
②法语:这位是N.N.伯爵,这位是S.S.上尉。

日林斯基看来不乐于接受新来的俄国人加入他的小团体,他没有对罗斯托夫说句什么
话。鲍里斯好像没有去注意由于新来的人而造成的窘态,他仍旧带着平静的喜悦的神色,他
的眼睛中还像他遇见罗斯托夫时那样蒙着什么东西,他力图使这次谈话变得热闹起来。一个
法国人流露出法国人常有的毕恭毕敬的样子,把脸转向保持沉默的罗斯托夫,同他搭话,说
他来到蒂尔西特大概是要觐见皇帝的。

“不,我有我自己的事。”罗斯托夫简短地回答。

罗斯托夫在发现鲍里斯面露不满的神色后,他立刻显得心情不舒畅,他好像觉得,大家
恶意地望着他,他正在妨碍大家,这是心绪不佳的人们常有的情形。他确乎妨碍大家。虽然
大家又交谈起来,惟独他一人置身于局外。“他干嘛坐在这儿呢?”客人们向他投射的目光
仿佛这样说。他站了起来,走到鲍里斯面前。

“不过,我使你觉得不自在,”他对他轻声地说,“我们同去谈谈一件事儿,谈完之后
我就要走了。”

“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鲍里斯说道,“如果疲倦了,就到我房里去吧,躺下来休
息休息。”

“果然是……”

他们走进鲍里斯睡觉的一个小房间。罗斯托夫还没有坐下来,就感到非常忿恨,好像鲍
里斯对不起他似的,他立刻向他谈起杰尼索夫的事,他问到,他是否愿意,是否能够通过自
己的将军替杰尼索夫向国王求情,并且通过将军转交一封信。当他们二人留下的时候,罗斯
托夫第一次证实,他不好意思去望鲍里斯的眼睛。鲍里斯跷起二郎腿,一面用左手抚摸右手
的纤细的指头,一面细听罗斯托夫讲话,如同将军细听手下人汇报一般,他时而向一旁观
看,时而他的目光中也像蒙着一层什么东西,而眼直勾勾地盯着罗斯托夫的眼睛,每当鲍里
斯这样注视罗斯托夫的时候,他总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就垂下眼帘。

“我听过这种案件,并且知道,国王严厉地对待这种案件。我想莫如不让他陛下知道。
依我看,最好干脆向军长求情……

但一般说来,我想……”

“那么你什么也不愿意办.你就照直说!”罗斯托夫不望鲍里斯的眼睛,差不多叫喊起
来。

鲍里斯微微一笑。

“我倒是要尽力去办,不过我想到……”

这时门内传来了日林斯基呼喊鲍里斯的声音。

“喂,走吧,走吧,走吧……”罗斯托夫说,他拒绝了晚饭,独自一人留在小房间里,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踱了很久,倾听隔壁房里法国人的快活的谈话声。

20

罗斯托夫在替杰尼索夫求情感到棘手的那天来到蒂尔西特。因为他穿着一身燕尾服,未
经上级允准擅自来到蒂尔西特,所以他本人不能去见执勤的将军;鲍里斯即使愿意,也不能
在罗斯托夫抵达后次日办妥这件事,六月二十七日之天,签订了最初的和约条款。二位皇帝
互换了勋章:亚历山大获得荣誉团勋章,拿破仑获得圣安德烈一级勋章,是日法国近卫营为
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举办了一次宴会。两位国王均须出席这次盛大的宴会。

罗斯托夫和鲍里斯在一起时,觉得不好意思,很不舒服,晚餐之后鲍里斯顺便来看他,
他假装睡着了,第二天清早,他尽力设法不和他见面,离开了住宅。尼古拉穿着燕尾服,戴
着礼帽,在城里徘徊游荡,仔细地观看法国人和他们穿的制服,仔细地观察街道和俄皇、法
皇居住的楼房。他在广场上看见摆好的餐桌,正准备饮宴。在街上他看见悬挂的帷幕和不同
色彩的俄法两国国旗以及A(亚历山大的第一个字母)N(拿破仑的第一个字母)大型花字
头。家家户户的窗子上也悬挂着两面国旗和花字。

“鲍里斯不愿帮助我,我也不愿和他打交道。这个案子判决了,”尼古拉想道,“我们
之间一切都已完结,不过在没有办妥我能替杰尼索夫办到的事情之前,主要是,当我没有把
呈文转交国王,国王之前,我万万不能从这儿走开!……他就在这儿!”正当罗斯托夫情不
自禁地又向亚历山大占用的楼房走去时,想道。

有几匹用以乘骑的马停在这栋楼房门口,侍从们正在集合,显然是为国王出巡作准备。

“我随时有可能看见他,”罗斯托夫想道,“我只要能把呈文直接转交给他,说出全部
情况就行了……难道仅为燕尾服一事就会把我逮捕吗?这没有可能!他会明白,正义在谁一
边。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晓。究竟有谁比他更公允,更宽宏大量呢?倘若因为我待在这
里而把我逮捕起来,那不算倒霉!”他一面想着,一面望着那个走进国王占用的楼房的军
官。“岂不是可以进去。哎,全是废话。我走去把这份呈文亲自交给国王,这样对德鲁别茨
科伊更糟,不过是他把我弄到这个地步的。”忽然罗斯托夫摸了摸口袋中的呈文,出乎意料
地毅然启步,径直地向国王占用的楼房走过去。

“不,我现在不能像在奥斯特科茨战役后那样放过这个好机会,”他想道,时刻期待着
遇见国王,一出现这个念头,他就觉得热血涌上心头。“我跪倒在国王脚下,恳求他施恩,
他扶起我来,听我直言,还要感激我。”“当我能够行善的时候,我感到幸福,能够纠正不
公平的事情才是最大的幸福。”罗斯托夫脑海中想象到国王将要对他说出这番话。他于是从
那些好奇地观望他的人身旁走过去,登上国王临时占用的住宅的台阶。

宽大的楼梯从门廊一直通到楼上,右边可以看见一扇关上的门,楼梯下面有一扇门,通
往楼房的底层。

“您要找谁?”有人问。

“将呈文、禀帖递给他陛下。”尼古拉带着颤抖的嗓音说。

“禀帖——请交到值日这里来(有人向他指了指楼下的门),不过他们不会接受的。”

罗斯托夫听见了这种冷淡的嗓音之后,心里害怕他所作的事情,每一瞬间都可能遇见国
王的念头具有强烈的诱惑力,因此他感到非常可怕,以致于打算逃走,但是那个遇见他的宫
廷侍仆给他打开了通往值日室的门,于是罗斯托夫走进去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身材不高的长得肥胖的人穿的是一条白色的衬裤,一双高筒皮靴和一件
看来是刚刚穿在身上的细麻纱布衬衫,他站在这个房间里;侍仆在他背后给他扣上非常漂亮
的用丝线刺绣的新背带,罗斯托夫不知怎的注意到了他的新背带。这个人正和另一间房里的
某人说话。

“Bien faite et la beauté du diable.”①这个人说,他看见罗斯托夫之
后,停止说话,蹙起了额角。

①法语:姿色娇嫩,体态迷人。

“您有什么事?交呈文?……”

“Qu’est ce que c’est?”①另一间房里的某人发问。

“Encore un petitionnaire”②.那个系背带的人回答。

①法语:什么事情?
②法语:又是一个请愿的人。

“请您告诉他,以后来好了。他马上出门,要动身了。”

“以后,以后,明天吧。太晚了……”

罗斯托夫转过身子,正想走出去,可是那个系背带的人把他拦住了。

“您是从谁那里来的?您是谁?”

“我是从杰尼索夫少校那里来的,”罗斯托夫回答。

“军官,您是谁?”

“中尉,罗斯托夫伯爵。”

“好大的胆子!要经由上级递来。您走吧,走吧……”他开始穿上侍仆递给他的制服。

罗斯托夫又走到外屋并且发现,有许多军官和将军穿着整套阅兵服站在台阶下,罗斯托
夫应当从他们身边走去。

罗斯托夫责骂自己鲁莽,当他想到随时有可能遇见国王,在他面前丢脸,还要给人逮捕
起来的时候,他就紧张得几乎要屏住气息,他十分明白自己的行为很不光彩,感到懊恼,于
是他垂下眼帘,从这幢楼房中钻了出来,一大群穿着华丽的侍从站在楼房的周围,正在这时
有一个熟人喊了他一声,这个人的手把他拦了。

“我的老天,您身穿燕尾服待在这里做什么?”具有男低音嗓子的人问他。

这是个骑兵将军,在这次战役中得到国王的特殊宠信,罗斯托夫过去在他的师部里服役
时,他是个师长。

罗斯托夫大吃一惊,开始替自己辩护,可是他看见将军的和善的戏谑的面孔之后,便走
到一边去了,他带着激动的嗓音向将军转向了全部案情,并请求将军为他所熟悉的杰尼索夫
鸣不平。将军听了罗斯托夫说的话,很严肃地摇摇头。

“替这个很英俊的小伙子惋惜,惋惜,把禀帖交给我吧。”

罗斯托夫刚刚交出了禀帖,叙述了杰尼索夫的全部案情,就从楼梯口传来疾速的步履声
和马刺声,于是将军从他身边走开,步入门廊。国王的侍从先生们从楼梯上跑下,向马匹面
前走去。那个曾经参加奥斯特利茨战役的驯马师海涅牵来了国王骑的马,楼梯上传来了轻盈
的步履声,罗斯托夫一下子就识出了是谁的步履声。罗斯托夫忘记了他自己有被人认出的危
险,于是跟随着几个充满好奇心的居民向台阶走去;在两年之后他又看见了他所崇拜的仪
容、面孔、目光、走路姿式,他又看见了那种伟大和温顺的结合……罗斯托夫的心灵中复苏
了往昔一样强烈的喜悦和对国王的爱戴。国王穿着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兵团的制服——白色的
驼鹿皮裤和高筒皮靴,佩戴着一枚罗斯托夫不熟悉的勋章(这就是légion d’lhonneur
①),走上了台阶,手臂夹着礼帽,戴上手套。他已停步,环顾四周,并用自己的目光照耀
着周围的一切。他对某个将军说了几句话。他也认出了罗斯托夫从前的师长并对他微露笑
容,把他喊到自己身边来。

①法语:荣誉团勋章。

侍从们后退一步,罗斯托夫看见了这位将军和国王说了相当久的话。

国王对他说了几句话,跨了一步,走到那匹马前面。一群侍从和街上的人群(罗斯托夫
也在人群中)又向国王身边走过来。国王站在马旁边,用手握住马鞍,把脸转向骑兵将军,
声音洪亮地讲话,显然是想要大家都听见。

“将军,我不能,我不能处理这件事,因为法律比我更强而有力,”国王说,把脚踏进
了马镫。将军十分恭敬地低下头。国王骑上马。在街上奔驰起来。罗斯托夫得意忘形,和人
群一起跟在他后面跑。

21

在国王奔驰而去的广场上,右边有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兵团的一个营,左边有戴着熊皮帽
子的法国近卫军的一个营,两营人面对面地伫立着。

在国王驰近举枪敬礼的两营官兵的一个侧翼时,另一群骑士驰近对面的侧翼,罗斯托夫
认出了领头的是拿破仑。这不可能是任何其他人。他头上戴着小礼帽,肩上横挎着安德烈勋
章绶带,身穿白色的无袖上衣,外面罩着敞开扣子的蓝色制服,骑着一匹不同于一般的阿拉
伯良种灰马,马鞍上垫着用金色丝线刺绣的绛红鞍韂,他奔驰而来,到了亚历山大面前,微
微地举起礼帽。罗斯托夫这个骑兵的眼睛一望见这个动作,就不能不发觉,拿破仑笨拙地、
不平稳地骑行。两营官兵都高呼:“乌拉”和“Vive l’Empereur!”①拿破仑对亚历山
大说了一句什么话。二位皇帝下了马、手牵手。拿破仑脸上流露出不悦意的佯装的微笑。亚
历山大带着亲热的表情对他谈论着什么事。

虽然那些驱使人群后退的法国宪兵的马匹在肆意践踏,但是罗斯托夫仍然目不转睛地注
视亚历山大皇帝和波拿巴的每个动作。使他觉得惊奇的意外情形是,亚历山大竟以平等地位
对待波拿巴,波拿巴也以平等地位对待俄国沙皇,波拿巴感到毫无拘束,他仿佛认为和国王
接近是很自然的习以为常的事情。

亚历山大、拿破仑和一长列跟随着他们的侍从走到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右翼前面,
径直地向站在那儿的人群身边走去。忽然一群人不知不觉地在二位皇帝近旁出现了,以致于
站在这群人前排的罗斯托夫害怕有人会把他认出来。

“Sire,je vous demande la permission de donAner la légion d′
honneur au plus brave de vos soldats.”②一个具有刺耳的尖细嗓音的人开腔
了,把个个字母全都说出来了。

①法语:皇帝万岁!
②法语:国王,请让我把荣誉团勋章发给您的最勇敢的士兵。

身材矮小的波拿巴说了这席话,他从下向上直勾勾地盯着亚历山大的眼睛。亚历山大用
心地听他说话,低下头,快活地微微一笑。

“A celui qui s’est le plus vaillament conduit dans cette derni-
er guerre.”①拿破仑补充说,清楚地说出每个音节,他带着罗斯托夫觉得气忿的沉着和
自信的神情环顾挺直身子站在他面前,举枪敬礼,凝神注视皇帝面容的俄国士兵的队列。

“Votre majesté me permettra-t-elle de deAmander l’avis du
colonel?”②亚历山大说,并向营长科兹洛夫斯基公爵急促地迈出几步。与此同时,波拿
巴从洁白的小手上取下一只手套,把它撕破,抛在地上。一名副官急忙地向前奔去,把它拣
起来。

①法语:发给在这次战争中表现得最勇敢的人。
②法语:陛下,请允许我问问上校的意见,好吗?

“发给什么人?”亚历山大皇帝用俄语低声地问科兹洛夫斯基。

“陛下,请吩咐。”

国王不满地皱了皱眉头,环顾四周后说道:

“真要答复他呀。”

科兹洛夫斯基神情坚定地环视自己的队伍,连罗斯托夫也被囊括在他的视线中。

“真的在注意我吗?”罗斯托夫想了想。

“拉扎列夫!”上校皱了皱眉头,喊出了口令,按高矮顺序排在第一的士兵拉扎列夫勇
敢地向前走去。

“你到哪里去?在这里站住!”拉扎列夫因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众人低声地对他说。拉
扎列夫停步了,露出惊惶的样子,朝上校斜视一眼,便像士兵们被喊到队列前面时常有的情
形那样,他的面孔颤动了一下。

拿破仑稍微扭转头,把那胖乎乎的小手向后伸,好像想拿件什么东西似的。就在这时候
他的侍从们猜中了是怎么回事,开始慌乱起来,动弹起来,互相传递着一样东西;罗斯托夫
昨天在鲍里斯那儿看见的那个少年侍从向前跑去,毕恭毕敬地向那只伸出的手弯下身子,省
得它多等一秒钟,他将一枚系有红色绶带的勋章搁在他手上。拿破仑瞧也不瞧,就用两个指
头夹住,勋章不知不觉地就夹在两个指头之间。拿破仑走到拉扎列夫面前,拉扎列夫瞪大眼
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国王,拿破仑回头望望亚历山大皇帝,心里表示,他现在所做的

事情都是为了他的同盟军。他那只拿着勋章的雪白的小手碰了碰士兵拉扎列夫的钮扣。拿破
仑好像知道,只要他拿破仑的手碰一碰士兵的胸部,这个士兵就会永远走运,得到奖励,就
会在尘世上出类拔萃。拿破仑刚刚把十字勋章贴在拉扎列夫胸前,就放下手来,把脸转向亚
历山大,仿佛他知道,十字勋章必须粘在拉扎列夫胸前。十字勋章真的粘上了。

几只俄国的和法国的殷勤的手,霎时间接住十字勋章,把它别在制服上。拉扎列夫阴郁
地望望那个在他身上碰了碰、长着两只雪白的小手的、身材矮小的人,拉扎列夫仍旧一动不
动地举枪敬礼,又直勾勾地盯着亚历山大的眼睛,好像他在向亚历山大发问:他是否还要站
下去?是否让他现在走动一下?或者还要他做点什么事情?但是没有对他作出任何吩咐,他
于是一动不动地呆了相当久。

两位皇帝都骑马走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官兵使队列陷于紊乱状态后便和法国近卫
军混合起来,在给他们预备的餐桌旁就坐。

拉扎列夫坐在贵宾席上,俄国军官和法国军官都拥抱他,祝贺他,和他握手。一群群军
官和百姓走过来了,只不过想亲眼瞧瞧拉扎列夫。餐桌周围的广场上洋溢着俄国人和法国人
的嘈杂的说话声和哈哈大笑声。两个军官满面通红,高高兴兴地从罗斯托夫身边走过去。

“老弟,酒宴还丰盛吧?清一色的银器,”一名军官说,“看见拉扎列夫吗?”

“看见了。”

“据说明天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官兵要款待他们。”

“不过,拉扎列夫多么幸运!他获得一千二百法郎的终身恤金。”

“弟兄们,瞧瞧,一顶好帽子!”一个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人戴上法国人的毛茸茸的
帽子,高声喊叫。

“好极了,妙极了!”

“你听到口令吗?”一名近卫军军官对另一名军官说,“前天是Napoléon,France,
bravoure①,昨天是Alexandre,Russie,gran-deur②,一天由我国国王发出口令,另一
天就由拿破仑发出口令。明天我们的国王给法国近卫军军人中最勇敢的人颁发乔治十字勋
章。不能不如此!应当回敬嘛。”

①法语:拿破仑,法国,勇敢。
②法语:亚历山大,俄国,伟大。

鲍里斯和自己的伙伴日林斯基也来观看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官兵举办的宴会。鲍里斯
在他回去的路上发现站立在屋角上的罗斯托夫。

“罗斯托夫!你好!我们没有会面啊。”他对他说,而且忍不住,要问问他出了什么
事;因为罗斯托夫的脸色阴郁,现出不愉快的样子。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罗斯托夫答道。

“你顺路来一趟吗?”

“嗯,我会来的。”

罗斯托夫在屋角里站了很久,从远外窥视参加盛宴的人们。他脑海中产生了无法忍受的
痛苦,他的心灵中出现了可怕的疑团。他时而回想杰尼索夫那种改变了的面部表情,他的温
顺的样子,整个医院的气氛,那些已被截除的手足,污秽与疾病。他仿佛现在深深感觉到医
院里的死尸的气味,他环顾四周,想要弄清楚这种气味是从哪里传来的。他时而回想这个沾
沾自喜的波拿巴,他那洁白的小手,他如今正是亚历山大皇帝所喜爱和崇敬的皇帝。截断手
和脚,把人们打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时而回想获得奖赏的拉扎列夫和遭到惩罚的未
受宽容的杰尼索夫。他常常发现自己产生这种古怪的念头,以致于害怕起来。

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官兵们吃的食物的香气和罗斯托夫的饥饿,把他从这种停滞状态中
唤醒过来,应当在动身之前吃点东西。他到早晨他看见的那家饭店去了。在饭店里他碰见许
多老百姓和军官,他们也和他一样,穿着便服来到了本地,他好不容易才弄到一顿午饭。两
个和他同在一个师部服务的军官跟他结伴了。不消说,话题涉及到和平。军官们,即是罗斯
托夫的同志们,正如军队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满意弗里德兰战役后缔结的和平。据说,拿破
仑再坚持一些时日,就要完蛋的,他的部队中既没有面包,也没有弹药。尼古拉不吭一声地
吃着,主要是喝酒。他一个人就喝了两瓶酒,他内心出现的痛苦的心事没有化除,总是没完
没了地使他难受。他害怕沉沦于自己的思想,可是又不能把它摒弃。忽然有一名军官说,一
看见法国官兵就令人难受,罗斯托夫听见这些话毫无缘由地、急躁地喊叫起来,使两名军官
大为惊讶。

“您怎么能够判断,什么举动更恰当!”他忽然涨红了脸,大声叫喊,“您怎么能够判
断国王的所作所为,我们有什么评论的权利?!我们既没法了解国王的意旨,也没法了解国
王的行为!”

“有关国王的事情,我只字未提。”军官替自己辩护,除了说罗斯托夫烂醉如泥,并无
其他理由对自己解释他的急躁脾气。

但是罗斯托夫不听他的话。

“我们不是外交官,而是大兵,无二话可说,”他继续讲下去,“命令我们去死,那就
去死。假如要处罚,那就是说,犯有过失;我们没法子评论。皇帝陛下愿意承认波拿巴是个
皇帝并且和他缔结联盟,那就是说,应当这样做。否则,如果我们评论一切,议论一切,那
么就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了。那末我们就会说,没有上帝,什么都没有。”尼古拉一面捶桌

子,一面叫喊,根据交谈者的见解,这是很不相宜的,但根据他的思路来看,这是很合乎逻
辑的。

“我们的事业是履行天职,互相厮杀,不用思索,再没有别的。”他作结论说。

“喝吧。”有个不愿意争吵的军官说。

“对,就来喝吧,”尼古拉附和地说,“喂,你呀!再喝一瓶!”他喊了一声。

第三章

1

一八○八年,亚历山大皇帝去埃尔富特城和拿破仑皇帝再次会晤,因此彼得堡上流社会
中谈论许多关于这次隆重会晤的伟大意义。

一八○九年,拿破仑和亚历山大宣称,世界的两位主宰的密切联系已经达到那种程度,
致使拿破仑于是年对奥宣战时,俄国军团竟前往境外协助从前的敌人波拿巴以反对从前的盟
友奥地利皇帝,而且上流社会正在谈论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皇帝的一个妹妹可能成婚的事。但
是除开对外政策而外,当时俄国社会特别深切地关注这个时期国家行政管理的各个部门中所
实施的内部改革。

与此同时,生活,人们的真正生活,他们对健康、疾病、劳动、休息这些实际利益的关
注,他们对思想、科学、诗歌、音乐、爱情、友谊、仇恨、激情的关注,——一切与平日无
异,不以政治上与拿破仑·波拿巴亲近或敌对为转移,也不以各种可能实行的改革为转移。

安德烈公爵从不外出,在农村定居已两年。皮埃尔意欲做的那些经营领地的事业,因为
不断地转换工种,没有取得任何成果,而安德烈公爵不向任何人声张,也没有花费多大的劳
力,就完成了这全部事业。

他在颇大程度上赋有皮埃尔所缺乏的百折不回的实干能力,凭藉这种能力可以不吃力地
促使事业进展。

他的一个拥有三百农奴的领地被改革了,农奴都变成自由庄稼人(这是俄国最初的范例
之一),在其他领地,代役租制已取代徭役租制。在博古恰罗沃,他出钱函请一位有文化的
接生婆,替产妇助产,神甫也领取薪水,教农民子女和仆人子女识字。

安德烈公爵在童山和父亲以及尚在保姆身边抚养的儿子一块消磨自己的一半时间,在博
古恰罗沃(他父亲把它称为农村)修道院消磨自己的另一半时间。尽管他对皮埃尔表示,他
对外界发生的各种重大事件漠不关心,但是他仍然尽心竭力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他经常接
到许多书籍,使他觉得惊奇的是,他发现那些于新近自彼得堡,即是从生活的漩涡中前来访
问他或者访问他父亲的人,在熟谙对内对外政策方面,远远落后于他这个待在农村足不出户
的人。

除开领地方面的业务之外,除开浏阅各种书籍之外,这时安德烈公爵还批判地分析我军
最近两次不利的战役,并且制订有关修改我们的军事条令和决议的草案。

一八○九年春天,安德烈公爵前往由他监护的儿子名下的梁赞领地。

他坐在四轮马车上,晒晒初春的太阳,不时地望望最早放青的野草,最先出现的白桦树
叶和一团团在明朗的蔚蓝色的天空中飘浮的初春的白云。他什么也不思考,只是用那愉快的
茫然目光向四下观望。

他们驶过了渡口,即是他和皮埃尔一年前在那里谈话的渡口。他们驶过了肮脏的村庄、
打谷场、绿荫、下坡路、桥边的积雪、一层粘土已被冲洗的上坡路、一段段茬地、有的地方
已经发绿的灌木林,驶进了沿着道路两旁蔓生的白桦树林。树林里几乎很热,听不到一点风
声。白桦树长满粘粘的绿叶,没有在风中颤动,最早发青的小草和浅紫色的花朵从去年的败
叶底下钻出来了。矮小的枞树不知散布在桦树林中的什么地方,长出一簇簇常绿的粗粗的叶
子,令人不悦意地联想起冬天。几匹马儿走进树林里,都打着响鼻,可以更加明显地看出,
身上开始出汗了。

仆役彼得对马车夫说了一句什么话,马车夫作了肯定的回答。看来彼得心里觉得马车夫
光表示赞同还是不够的,他在马车夫的坐位上向老爷转过身来。

“大人,这多么畅快!”他恭敬地面露笑容说。

“什么!”

“大人,这多么畅快。”

“他在说什么?”安德烈公爵想了想。“对,他想必是说春天,”他环顾四周,想道,
“而且什么都放青了……多么快啊!无论是桦树、稠李、还是赤杨都已经开始……可是没有
看见橡树,瞧,这就是橡树。”

路边有一株橡树。它大概比那长成树林的桦树老九倍,粗九倍,比每株桦树高一倍。这
是一棵两抱粗的大橡树,有许多树枝看来早就折断了,裂开的树皮满布着旧的伤痕。它那弯
曲多节的笨拙的巨臂和手指不对称地伸开,它这棵老气横秋的、鄙夷一切的畸形的橡树耸立
在笑容可掬的桦树之间。唯独它不欲屈从于春日的魅力,不欲目睹春季,亦不欲目睹旭日。

“春季、爱情和幸福呀!”这棵橡树好像在说话,“总是一样愚蠢的毫无意义的欺骗,
怎能不使您们觉得厌恶啊!总是老样子,总是骗局!既没有春季,也没有旭日,也没有幸福

啊!你们看,那些永远是孤单的被压死的枞树还栖在那里,我也在那里伸开我那被折断的、
被剥皮肤的手指,无论手指从哪里——从背脊或从肋部——长出来,不管怎样长出来,我还
是那个样子,我不相信你们的冀望和欺骗。”

安德烈公爵在经过森林时,接连有几次回过头来看这棵橡树,好像对它有所期待似的。
橡树底下也长着花朵和野草,但是它仍然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像个畸形儿屹立在它们中
间。

“是啊,它是正确的,这颗橡树千倍地正确,”安德烈公爵想道。“让其他的年轻人又
去受骗吧,不过我们是知道人生的,——我们的一生已经完结了!”由于这棵老橡树的关
系,又有一序列绝望的、但都是忧喜掺半的思想在安德烈公爵的心灵中出现了。在这次旅行
中,他仿佛又考虑到自己的一生,并得出从前那种于心无愧的、无所指望的结论,他无须从
头做起,既不为非作歹,也不自我惊扰,不怀抱任何欲望,应该好好地度过一辈子。

2

安德烈公爵因承办梁赞领地的监护事宜,不得不与本县首席贵族会面。首席贵族就是伊
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安德烈公爵遂于五月中旬前去拜访他。

已经是春季里的炎热的时节。林中的树木长满了叶子,路上的灰尘四扬,热气逼人,经
过有水的地方,禁不住想沐浴一番。

安德烈公爵在沿着花园的林荫道驶近奥特拉德诺耶村罗斯托夫家的寓所时,觉得不高
兴,忧心忡忡,想到他应该向首席贵族问清一些事情。他从右边树林中听见妇人愉快的喊
声,看见挡住他的马车的一群飞奔而来的姑娘。一个苗条的、苗条得出奇的、黑头发、黑眼
睛、穿着一身黄色印花布连衣裙的姑娘领头向四轮马车近旁跑来,她头上裹着一条白手绢,
手绢下面露出一绺绺梳平的头发。这个姑娘大声说了什么话,但是当她认出那个陌生人的时
候,她没有仔细打量,就哈哈大笑地跑回去了。

安德烈公爵不知因为什么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日子是如此美妙,太阳是如此灿烂,四
周的一切是如此欢腾;而这个苗条的漂亮的姑娘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的存在,他的单独
的,想必是愚昧的、然而是快活的幸福的生活,使她感到心满意足,无比幸福。“她因为什
么如此地心欢?她在想什么?她没有想到军事条令,没有想到梁赞的代役租制。她究竟在想
什么?她为什么感到幸福?”安德烈公爵情不自禁地怀着好奇的心情问自己。

一八○九年,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像从前一样,还住在奥特拉德诺耶,差不多接待
了全省的客人,请他们打猎,看戏,出席宴会,听乐师演奏。安德烈公爵像每个新客一样,
使他觉得很高兴,他几乎很费劲地才把他留下来住宿。

在那寂寞无聊的白昼,二位年长的主人和一些城里的贵宾接待安德烈公爵,适逢临近命
名日,老伯爵的住宅中挤满了城里的贵宾。博尔孔斯基一连有几回盯住娜塔莎,不知为什么
她开心地笑,在另一半青年之间娱乐消遣,他一直在询问自己:“她思忖什么?为什么她如
此心欢?”

晚上他独自一人留在新住处,久久地不能入睡。他阅读书籍,读了一阵子以后吹熄蜡
烛,又把它点亮。房里的百叶窗从里面关上了,十分闷热。他埋怨这个愚蠢的老头(他这样
称呼罗斯托夫),因为这个老头把他耽搁了,要他相信,城里所必需的公文还没有送到,他
也埋怨自己不该留下来。

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走到窗前,打开窗子,他一打开百叶窗,月光就闯到房里来,好像
它老早呆在窗边等待一般。他打开窗子。夜里很冷,静谧而明亮。紧靠着窗前有一排已经修
剪的树木,一边呈露暗黑色,另一边闪耀着银光。这些树木下面生长着一种多汁的、潮湿
的、蓊郁的、有的叶子和细枝呈现银白色的植物。在距离更远的黑色的树木后面,有一个被
露水映照得闪闪发亮的屋顶,右面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树干和树枝白得耀眼的大树,一轮将
近浑圆的皓月悬挂在大树的上方,悬挂在明朗的、几乎看不见星星的春日的天空中。安德烈
公爵用臂肘支撑着窗台,他的目光盯住天空。

安德烈公爵的房间在中层,也有人住在他的上层,他们还没有睡觉。他从上方听见妇人
的说话声。

“只要再来一回。”从上方传来一个妇人的语声,安德烈公爵即刻识出了这个人的嗓音。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睡觉?”可以听见另一个人回答的声音。

“我不睡,没法睡着,我该怎么办!喂,最后一次……”

两个妇人拉开嗓门唱了一个乐句——一首歌的尾声。

“啊,真是妙极了!得啦,现在睡觉吧,完了。”

“你睡吧,我可睡不着。”可以听见靠近窗口的头一个人回答的声音。显然她把身子完
全探出窗口了,因为可以听见她的连衣裙的窸窣声,甚至可以听见她呼吸的声音。一切都寂
然无声,滞然不动,就像月亮、月光和它的阴影一样。安德烈公爵也不敢微微动弹,想不暴
露他的偶然的出现。

“索尼娅!索尼娅!”又听见头一个人的说话声,“喂,怎么可以睡呀!你看看,多么
迷人啊!嗬,多么迷人啊!索尼娅,让你醒过来吧。”她几乎带着哭泣的嗓音说,“要晓
得,从来从来都没有这样迷人的夜晚。”

索尼娅不乐意地回答了什么话。

“不过,你瞧瞧,多么迷人的月光!……嗬,多么迷人啊!你到这儿来吧。亲爱的,心
肝,你到这儿来,喂,你看见吗?你最好这样蹲下来,你最好这样托住自己的膝盖,托紧一

点儿,尽量托紧一点儿,要鼓足力气,才会飞起来。瞧,就这样吧!”

“够啦,你会摔倒的。”

可以听见挣扎的响声和索尼娅的不满意的话语声:

“瞧,已经一点多了。”

“唉,你只会伤害我。得啦,你走吧,你走吧。”

四周的一切又寂静下来,可是安德烈公爵知道,她还坐在这儿不动,他有时听见微微动
弹的声音,有时听见一声声叹息。

“啊,我的天呀!我的天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突然喊叫一声,“睡就睡
吧!”她于是砰然一声关上了窗户。

“不关心我的存在呀!”安德烈公爵细听她说话时想了想,不知为什么他期待然而又害
怕她提到有关他的什么事情。“又是她!仿佛故意似的!”他思忖着。他的心灵中忽然涌现
出年青人的意料不到的乱七八糟的思想和希望,这和他的全部生活是相抵触的,他觉得不能
向自己阐明他这种心态,于是立刻睡着了。

3

翌日,安德烈公爵只向伯爵一人告别,不等候女士们出来,就动身回家了。

已经是六月之初,正当安德烈公爵快要回到家中时,他又驶进那座白桦树林,林中的这
棵弯曲多节的老橡树呈现着很古怪的模样,令人难忘,真使他感到惊奇。在森林中,铃铛的
响声比一个半月以前更低沉,那时处处是绿树浓荫,枝繁叶茂,那些散布在森林中的小枞树
没有损害共有的优美环境,却为迎合树木共有的特点,都发绿了,长出毛茸茸的嫩枝。

整天都很炎热,有的地方雷雨快要来临,但是只有一小片乌云往路上的灰尘和多汁的叶
子上喷洒了几滴雨水。森林的左边很昏暗,光线不充足,森林的右边潮湿,明亮,在阳光下
闪耀,给风吹得微微摇动。树木都开花了,夜莺鸣啭,悠扬悦耳,时而在近处,时而在远处
发出回响。

“是的,在这里,这棵橡树在这座森林里,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安德烈公爵想了想。
“可是它在哪里呢?”安德烈公爵在观看道路的左边的时候,心里又想了想,他自己并没有
意识到,也没有把它认出来,不过他正在欣赏他所寻找的那棵橡树。完全变了样的老橡树荫
覆如盖,暗绿色的多汁的叶子郁郁葱葱,麻木地立着,在夕阳的余晖中微微摇动。无论是弯
曲多节的指头,无论是伤痕,无论是昔日的怀疑和哀愁,都看不见了。透过坚硬的百年的老
树皮,在无树枝处居然钻出了一簇簇嫩绿的树叶,因此真令人没法相信,这棵老头般的橡树
竟能长出嫩绿的树叶来。“这正是那棵老橡树。”安德烈公爵想了想,他的心灵中忽然产生
一种快乐的感觉,万象更新的感觉。他一下子回忆起他一生中的那些最美好的瞬间。奥斯特
利茨战场和那高悬的天空、已故妻子含有责备神情的面孔,渡船上的皮埃尔,因为夜色美丽
而深有感触的少女,还有这个夜晚和月色——她突然把这一切回想起来。

“不,人在三十一岁时生命没有终结,”安德烈公爵忽然坚决地斩钉截铁地断送说,
“我只是知道我心中的一切还是不够的,而且要大家——无论是皮埃尔;还是这个想飞上天
空的少女——都知道这一点,要让大家知道我,我不是为了我一个人而生活,不让他们的生
活和我的生活毫无关联,要让我的生活对大家产生影响,他们大家和我一同生活!”

安德烈公爵在旅行归来以后,拿定主意,要在秋天到彼得堡去,并且想到作出这个决定
的各种原因。他时时刻刻都能琢磨出一系列合情合理的论据——他为什么要到彼得堡去,甚
至在那里服役。他甚至在目前还不明白,他对他要积极参与生活一事怎么会犹豫不决,恰如
一个月以前他不明白怎么会想到离开村庄一样。他明显地觉得,如果他不把他在生活上积累
的全部经验应用于事业上,不再积极参与生活,那末他的全部经验必定是毫无稗益的,毫无
意义的。他甚至不明白,从前根据这样一些乏于情理的论据怎么能够明显地看出:如果在受
到生活教训之后,又深信自己能够给事业带来利益,深信自己能够获得幸福和爱情,这样,
就会有失身份了。而今理智提示了截然不同的内容。在这次旅行之后,安德烈公爵开始觉得
在乡下寂寞,他对以前的业务不感兴趣,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斋里,常常站起来,走到镜台
前,久久地注视自己的面孔。然后他转过头来,注视着亡妻丽莎的画像,他留着一头蓬松的
a la grecque①卷发,温存地快活地从金色的框子里望着他。她已经不向丈夫说些从前那
样可怕的话,她带着好奇的神态朴直地快活地望着他。安德烈公爵背着手在房里走来走去,
走了很久,时而皱起眉头,时而微露笑容,他反复琢磨那些不合时宜的、非言语所能形容
的、像罪行一样隐秘的思想,这些思想牵连到皮埃尔、荣誉、呆在窗口的女郎、橡树、妇人
的美貌和爱情,这些思想改变了他的整个生活。在这种时刻,有人进门来走到他跟前,他往
往分外冷漠,严肃而果断尤其是讲些令人听来不悦意的大道理。

①法语:希腊式。

“Mon cher,”①公爵小姐玛丽亚常在这时候走进来,她说:“尼古卢什卡今儿不能
去散步:天气很冷。”

①法语:亲爱的朋友。

“如果天气暖和,”这时安德烈特别冷漠地回答妹妹说,“他只要穿件衬衫就行了,因
为天气很冷,就应当给他穿件暖和的衣裳,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有人想到给他做件暖和的衣
裳。因为天气很冷,所以才要这样做,而不是说,当孩子需要新鲜空气的时候硬要他留在家
里。”他说得特别合乎情理,就仿佛为了他内心产生这种隐秘的不合乎情理的智力活动而处
罚某人似的。在这种情况下公爵小姐玛丽亚往往想到智力活动会使男人们面容憔悴,使他们
变得冷漠无情。

4

一八○九年八月,安德烈公爵已抵达彼得堡。时值年轻的斯佩兰斯基①的声誉已臻达顶
峰,他正如火如荼地实行社会变革。就在八月份,国王乘坐四轮马车时翻车,跌伤一条腿,
他在彼得霍夫市停留三周,这期间国王每天只与斯佩兰斯基一人会面。这时候不仅正在准备
拟订两道如此著名而且惊动社会的命令——取消宫廷官衔、八等文官和五等文官举行考试的
命令,除此之外,还准备拟订一整套国家宪法,这部宪法中规定,自乡政府直至国务院必须
改变现有的俄国司法、行政和财政制度。亚历山大皇帝即位时怀抱的不明确的自由主义理想
刻正付诸实现,他渴望凭藉如下的助手以实现这些理想:恰托里日斯基、诺沃西利采夫、科
丘别伊和斯特罗加诺夫,他将这些人诙谐地称为comitédu salut pulique②。

①斯佩兰斯基(1772~1839),俄国改良派政治活动家,欲使俄国农奴制度迎合资
本主义发展的需要,在封建贵族高压之下,他无法施展个人的才略,备受奚落,遂于一八一
二年被逐。
②法语:社会救济委员会。

目前在民政部门由斯佩兰斯基、在军政部门由阿拉克切耶夫取代所有这些人。安德烈公
爵抵达后不久,担任宫廷高级侍从,进入宫廷,参加朝觐时的活动。国王遇见他,有两次没
有对他说一句话。安德烈公爵一向就仿佛觉得,国王憎恶他,他的面孔和他整个身心都令国
王望而生厌。国王用那冷淡而疏远的目光望望他,安德烈公爵凭他这种目光就比以前更加肯
定地证实了这种推测。廷臣们向安德烈公爵解释说,国王不重视他是因为陛下对他——博尔
孔斯基从一八○五年以来未曾服役表示不满。

“我本人知道,人人都会对别人产生好感,或者产生反感,不过我们无可奈何,”安德
烈公爵想道,“因此用不着想到关于亲自向国王送交军事条令呈文的事情,但事情本身是会
说明问题的。”他把有关他的呈文的内容转告父亲的友人——老元帅。元帅约定了一个时
间,亲切地接见他,并且答应把这件事禀告国王。过了几天有人告知安德烈公爵:他应当去
见军政大臣阿拉克切耶夫伯爵。

在约定的那天,上午九点钟,安德烈公爵来到接待室求见阿拉克切耶夫伯爵。

安德烈公爵本人不认识阿拉克切耶夫,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是他知道的有关他的一切情
形,不太会引起他对这个人的尊敬。

“他是军政大臣,皇帝陛下的代理人,谁也不应该去管他个人的品质,他接受委托来审
理我的呈文,因此只有他一人才能把它送去办理。”安德烈公爵想道,在接待室介乎许多显
要的、非显要的官员之间等候阿拉克切耶夫伯爵。

安德烈公爵在他担任职务、多半是担任副官职务期间,看见过许多显要官员的接待室,
因此这些接待室的各种不同的特征,他一清二楚,了若指掌。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接待室是
十分特殊的。在阿拉克切耶夫伯爵接待室里,在依次等待接见的非显要官员的脸上,可以看
到一种羞愧和恭顺的表情,在较为显要的官员的脸上,可以普遍地看出困窘不安的表情,官
员的假像遮盖了不安的表情,他们假装出毫无拘束的样子,假装出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地
位,也嘲笑他们所等待的官员。有的人若有所思地踱来踱去,有的人窃窃私语,嘻皮笑脸,
安德烈公爵听见那针对阿拉克切耶夫伯爵喊出的“西拉(意指权势)·安德烈伊奇”这个绰
号(sobriquet①)和针对他说的“大叔给你点厉害瞧”这句话。有一个将军(显要人物)
很明显是因为等候得太久而感到十分委屈,他坐在那里,交替地架起二郎腿,暗自轻蔑地微
笑。

①法语:绰号。

但是一当房门打开了,大伙儿的脸上顿时流露出一种表情——恐惧。安德烈公爵请求值
班人员下次替他禀报,但是大伙儿带着嘲笑的神态瞥了他一眼,并对他说,到适当的时候就
轮到他了。当副官把这几个人从大臣办公室领进来又把他们领出去以后,有人让一个军官走
进一扇可怕的房门里来,军官那低首下心的惊惶的样子使安德烈公爵大为愕异。这个军官的
接见延续了很长的时间。忽然从门后传来令人生厌的时断时续的说话声,这个军官脸色苍
白,双唇颤抖着,从那里走了出来,抱住头从接待室走过去了。

紧接着,安德烈公爵被领到门口,值班人员轻声地说:

“右边,向那个窗口走去吧。”

安德烈公爵走进一间陈设简单而整洁的办公室,他在桌旁看见一个四十岁的人,长长的
腰身,长长的脑袋,头发剪得短短的,脸上的皱纹很深,紧皱的双眉下面露出绿褐色的眼
睛,红红的鼻子半悬垂着。阿拉克切耶夫向他转过头来,眼睛却没有看着他。

“您有何请求?”阿拉克切耶夫问道。

“大人,我什么都不……请求。”安德烈公爵低声地说。阿拉克切耶夫向他转过脸来。

“请坐,”阿拉克切耶夫说,“博尔孔斯基公爵。”

“我什么也不请求,皇帝陛下叫我把递上的呈文转送给大人……”

“我亲爱的,请注意,我看过您的禀奏了,”阿拉克切耶夫打断他的话,只是头几句话
倒说得亲切,他这次又不看他的面孔了,腔调儿显得越来越不满而且轻蔑,“您提出新的军
事条令吗?法令多得很,无人可来执行旧法令。目前都在写法令,写比做更为容易。”

“我遵照陛下的旨意前来向大人打听,您打算怎样处理递上的呈文?”安德烈公爵毕恭
毕敬地说。

“我对您的禀奏作出了批示并转送委员会。我不赞成,”阿拉克切耶夫站立起来,从写
字台上拿起一份公文时说道,“瞧。”他把公文递给安德烈公爵。

公文纸上用铅笔横着写了一行字,没有大写字母,没有拼写错误,也没有标点符号:
“毫无理由抄袭法国军事条令,毋需放弃军法条例。”

“呈文究竟转交给什么委员会?”安德烈公爵问道。

“转交给军事条令委员会,我推荐阁下担任委员。只是没有薪金。”

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我没有这种愿望。”

“没有薪金当委员,”阿拉克切耶夫重复地说。“我与阁下结识,深感荣幸。喂!请把
名字说声来!还有什么人?”他向安德烈公爵鞠躬行礼时大声喊道。

5

安德烈公爵在等候录取他为委员会委员的通知书时,与一些老友从新建立情谊,尤其是
与他所熟知的大权在握的人和对他大有用途的人重建情谊。此时他在彼得堡的感受,就好像
战斗前夜的感受一样,令人不安的好奇心使他痛苦不堪,不可克服地吸引他置身于上层社
会,那里勾画出一副前景,千百万人的命运以它为转移。从老年人的忿恨,从不知情者的好
奇,从内行人的稳重,从人们的忙乱和忧患,从他每日探听到的多得不可胜数的委员会的成
立,他感觉到,眼前,一八○九年,在彼得堡这个地方,一场大规模的国内战争正在酝酿
中。指挥这场战争的总司令是他不熟悉的、神秘的、在他看来是颇有天才的人物——斯佩兰
斯基。无论是他不太熟悉的改革之举,抑或是斯佩兰斯基——主要活动家,都使他产生强烈
的兴趣,军事条令问题在他意识中瞬即退居于次要地位。

安德烈公爵处于至为有利的地位,他在当时的彼得堡上层社会各界都受到厚意的接待。
革新派盛情招待他,应酬他,其一是因为他聪颖过人,学识渊博,著称于世,其二是因为他
解放农民,博得自由思想者的名声。怀有不满情绪的老人派,谴责其改革措施,干脆要他这
个老博尔孔斯基的儿子表示同情。妇女界和交际界盛情接待他,因为他是个未婚男子,既富
有,而且显贵,兼以讹传他已阵亡、妻子身罹惨死,他几乎被人视为享有浪漫史荣耀的新颖
人物。此外,所有从前认识他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在这五年间,他已有好转,性格变温
和了,更加老练了,他身上已经没有从前那样的虚假、高傲和讪笑的缺点,现在他身上有一
种与岁月俱增的宁静的态度。大家都在谈论他,对他表示关心,并且希望和他会面。

第二天,安德烈公爵拜谒阿拉克切耶夫伯爵后,晚间他到过科丘别伊伯爵家中。他把晋
谒西拉·安德烈伊奇的情形讲给科丘别伊伯爵听(科丘别伊流露着安德烈公爵在军政大臣接
待室里所察觉的那种含蓄的嘲笑时,也这样称呼阿拉克切耶夫)。

“Mon cher①,甚至在这件事情上,您也不能不牵涉到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斯
佩兰斯基的名字和父称)。C’est le grand faiseur②,我告诉他吧。他答应今天晚上
到这里来……”

“军事条令与斯佩兰斯基何干?”安德烈公爵问道。

科丘别伊微微一笑,摇摇头,好像他对博尔孔斯基的幼稚感到诧异。

“前几天我和他谈到您了,”科丘别伊继续说,“谈到您的自由农民……”

“对,您,公爵解放了您的农民吗?”一个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的老人轻蔑地把脸转向
博尔孔斯基,说道。

“小领地不会有什么收入。”博尔孔斯基回答,力图在他面前使自己的作为不引人瞩
目,省得平白地激怒这个老人。

“Vous craignez d’eBtre en retard.”③老头瞧着科丘别伊时说。

①法语:我亲爱的。
②法语:他是个总管。
③法语:您害怕赶不上去。

“有一点我不明白,”老头继续说,“如果给予他们自由,那末谁来耕地呢?拟订法律
很容易,管理事务就很困难。伯爵,横直现在我要问您,如果人人都参加考试,那末谁来当
院的首长呢?”

“我想,由那些考试及格的人来当首长。”科丘别伊跷起二郎腿,环顾四周时答道。

“瞧,普里亚尼奇尼科夫在我这里供职,是个极好的人,出类拔萃的人,可是他有六十
岁了,难道他也要去参加考试吗?……”

“对的,这是棘手的,因为教育还很不普及,但是……”科丘别伊伯爵没有把话说完,
就一把抓住安德烈公爵的手,走去迎接进来的人,这个人身材魁梧,谢顶,头发浅黄,莫约
四十岁,前额宽大而凸出长方脸,脸色雪白,白得出奇。这个走进来的人身穿蓝色燕尾服,
脖子上挂着十字架,左胸前佩戴金星勋章。他就是斯佩兰斯基。安德烈公爵立即就认出他
了,他的心颤动了一下,这是在他生命的紧要时刻常有的情形。这是否是敬意,妒嫉,或者
是期待——他无从知道。斯佩兰斯基的整个身躯属于特殊的类型,从这种体型一下子就能把
他认出来。在安德烈公爵所生活的那个社会里,他没有见过谁有这样宁静而自信的笨拙而迟
钝的动作,他没有见过谁的那对半开半阖的有点潮湿的眼睛里会流露出这样坚定而且温和的
目光,没有见过谁有这样爽朗的毫无含义的微笑,谁也没有这样平静的低沉的尖细的嗓音,
主要是没有这样细嫩的雪白的面孔,尤其是没有那双略嫌宽大而异常肥胖的、柔嫩而白净的
手臂。安德烈公爵只是看见那些长期住院的士兵才有这样白皙的柔嫩的面孔。这就是斯佩兰
斯基,国务大臣,向国王禀告国情的人,国王在埃尔富特的同行者,在那里他不止一次地觐
见国王,和国王畅谈。

斯佩兰斯基没有把目光从一个人身上一下子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并不像进入大庭广众中
时情不自禁地用视线扫视那样,他也不急忙开口说话。他低声地说,心里相信大家都会听他
说下去,他只注视交谈者的面孔。

安德烈公爵特别仔细地观察斯佩兰斯基的每句话和每个动作。就像人们常有的情形那
样,特别是像那些对别人严加指摘的人那样,安德烈公爵遇见一个新来的人,尤其是遇见这
位他所熟知的大名鼎鼎的斯佩兰斯基时,他总是期待在他身上发现完美的人格。

斯佩兰斯基告诉科丘别伊,说他对未能更早抵达一事深表遗憾,因为在皇宫里给耽搁
了。他没有说国王把他耽搁了。安德烈公爵看出了这种矫揉造作的谦逊。当科丘别伊向他喊
出安德烈公爵的名字时,斯佩兰斯基仍然面露笑容,把目光慢慢地移到博尔孔斯基身上,他
开始沉默地打量他。

“我和您认识,感到很高兴,我也像大家一样,久闻大名。”

他说道。

科丘别伊说了几句有关阿拉克切耶夫接见博尔孔斯基的话。斯佩兰斯基又微微一笑。

“军事条令委员会主任是我的一位好朋友——马格尼茨基先生,”他说,他把每个音节
和每个词都说得清清楚楚,“若是您愿意,我可以领您去和他认识一下。(他沉默片刻。)
我希望,您能得到他的同情,他愿意促进一切合理的事业。”

斯佩兰斯基周围立即形成了一个小圈子。那个讲他的官吏普里亚尼奇尼科夫的老头子也
向斯佩兰斯基提出问题。

安德烈公爵没有参加谈话,他在观察斯佩兰斯基的各种动作,这个人不久以前是个微不
足道的学员,而今他的这双又白又肥的手掌握着俄国的命运,博尔孔斯基心里思忖着。斯佩
兰斯基怀着蔑视他人的、异乎寻常的冷静的态度回答老人的问话,他这种态度竟使安德烈公
爵大为惊讶。他好像从那无可估量的高处对他说了一句宽容的话。当这个老头开始大声说话
时,斯佩兰斯基微微一笑,并且说他没法评判国王喜欢的事情是有利,或有弊。

斯佩兰斯基在公共小组中讲了一会儿之后,便站立起来,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把他喊
到房间的另一头。看来他认为应当应酬应酬博尔孔斯基。

“这个可敬的老头硬把我拖去参与一次令人兴奋的谈话,公爵,在谈话当中我来不及同
您谈谈,”他说道,脸上流露着温和而轻蔑的微笑,仿佛在微笑之中承认,他和安德烈公爵
都明白,他甫才与之交谈的那些人都是小人物。这种态度使安德烈公爵心里得到满足。“我
是老早就知道您的:其一,是因为您在解决您的农民问题上为我们树立第一个典范,希望有
更多的追随者拥护这个典范;其二,是因为您是宫廷高级侍从之一,关于宫廷中的官衔的新
指示正引起流言闲语,而宫廷高级侍从们不认为他们自己因此而蒙受屈辱。”

“是的,”安德烈公爵说,“我父亲不想要我享有这样的权利,我是从低级官阶开始供
职的。”

“令尊是老一辈的人,显然比极力谴责这种措施的我们同时代人的地位更高,可是这种
措施只是恢复原有的正义而已。”

“不过我以为,这种谴责也是有理由的。”安德烈公爵说,他开始感觉到斯佩兰斯基对
他产生的影响,他于是力图反对它。他不愿意在各个方面赞同他的意见,他意欲反驳。安德
烈公爵平时说得很流畅,善于辞令,现在他和斯佩兰斯基谈话时竟然感到难以表达思想。他
对这个著名人士的个性的观察太感兴趣了。

“也许是一种维护个人虚荣的理由。”斯佩兰斯基轻言细语地插了一句话。

“一部分是为了国家。”安德烈公爵说道。

“您指的是什么意思?……”斯佩兰斯基悄悄地垂下眼睛,说道。

“我是孟德斯鸠的崇拜者,”安德烈公爵说,“他的思想是le principe des
monarchies est I’nonneur,me parait incontestable.Certains droits et
privilèges de la noblesse me paraissent eBtre des moyens de soutenir
ce sentiment”。①

斯佩兰斯基白皙的脸上原有的笑容消失了,因此他的脸孔就显得更好看了。也许他觉
得,安德烈公爵的思想是很有趣的。

“Si vous envisagez la question sous ce point de vue.”②他开始
说,显然,法国话难说,比说俄国话更慢,但是他非常镇静。他说,荣誉,l′honneur,不
可能受到对供职有害的优越地位的维护,荣誉,l′honneur,或者是不做应受指责的行为的
消极概念,或者是为赢得赞许和奖赏而热心进取的一种源泉。

①法语:荣誉是帝制的基础,我觉得这是毫无疑义的。我以为贵族的某些权利和优
越地位是维护这种虚荣心的手段。
②法语:如果您从这个观点看问题。

他的论据简明而扼要。

“这个维护荣誉、维护热心进取的源泉的制度,是类似伟大的拿破仑皇帝的Légion
l’honneur①的制度,它不仅无害,而且有助于事业成就,不过它不是阶层或宫廷的优越地
位和权力。”

“我不争辩,但不能否认,宫廷的优越地位和权力达到了同样的目的,”安德烈公爵
说,“每个朝臣都认为自己应当名副其实地履行职务。”

“公爵,可是您不想利用优越的职位,”斯佩兰斯基说,面露微笑,借以表示他想客客
气气地结束这场使对话人感到尴尬的辩论。“如果您在礼拜三光临敝舍,”他补充说,“我
和马格尼茨基磋商之后,便把使您感兴趣的事情告诉您,此外,我将有机会更详细地和您谈
谈。”他闭上眼睛,行鞠躬礼,à la francaise②,不辞而退,极力不引人注意,走出
了大厅。

①法语:荣誉团。
②法语:照法国方式。

6

在彼得堡逗留期间,起初安德烈公爵感到,在彼得堡市他因琐事纷冗,这就把他在孤独
的生活中形成的一大堆想法全弄模糊了。

晚上回家时,他在记事手册中记下四五次必须出席的拜会,或者是定出时间的rendez
-vous①。机械的生活、一日的时间的安排(务求随时随地准时办理应办的事情),耗费了
他的大部分精力。他无所事事,甚至不思忖任何事情,而且也没有工夫去思忖,只是一味地
叙述,巧妙地叙述他昔日在农村里深思熟虑的事情。

①法语:约会。

他有时不满意地发觉,在同一天他在不同的交际场合反复地叙述同一件事情。但是他整
天忙忙碌碌,以致于没有工夫来考虑他丝毫没有想到的事情。

嗣后于周三,斯佩兰斯基在自己家中单独地接待博尔孔斯基,这次接见也像在科丘别伊
家里初次和他会面那样,斯佩兰斯基坦率地和他谈了很久的话,给安德烈公爵留下了强烈的
印象。

安德烈公爵认为大多数人都是可鄙而渺小的人物,他很想在他人身上发现他所渴求的真
正的美德的典范,他轻易地相信,他在斯佩兰斯基身上发现了十分明智的有美德的人的典
范。如果斯佩兰斯基出身于安德烈公爵那个社会阶层,具有同样的教养和道德品质,那么博
尔孔斯基很快就会发现他这个非英雄人物的、普通人固有的弱点,但现今这个令他惊异的聪
明人的气质,因为未被他充分领会,所以更加引起了他的敬意。此外斯佩兰斯基是不是因为
他器重安德烈公爵的才能,或者是因为他认为必须把他弄到自己手上来;所以斯佩兰斯基在
安德烈公爵面前显示他那冷静而公正的理性,微妙地谄媚安德烈公爵,这种谄媚夹杂着过分
的自信,即是说默认,只有对话人和自己才能理解所有其他人的愚昧,才能领会他那明智而
深邃的思想。

礼拜三晚上,当他们长谈的时候,斯佩兰斯基不止一次地说:“大家都在观察我们的一
切超出常轨的积习……”或者微笑着说:“不过,我们既要狼吃饱,又要羊不少……”或者
说:“他们不能明白这一点……”总是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它仿佛在说:“我们就是:您和
我,我们都了解,他们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

他头一次和斯佩兰斯基长谈,只会在安德烈公爵身上加强初次看见他时体会到的感觉。
他认为他是一个富有理性的善于缜密思考的聪明绝顶的人,他以其全副精力和坚韧不拔的意
志获得了权力,并用以仅为俄国谋求福利。斯佩兰斯基在安德烈公爵心目中是个这样的人:
他能明智地说明生活中的各种现象,认为合理的现象才是真实的并善于应用理性的准则来衡
量一切事物,他自己想要成为这样的人。斯佩兰斯基似乎将一切阐述得简单明了,以致安德
烈公爵情不自禁地在各个方面赞同他的看法。若是他表示异议或者争论,那只是因为他想独
树一帜,不想完全屈服于斯佩兰斯基的意见。这一切都是对的,一切都挺好,但是只有一点
使安德烈公爵困惑不解,这就是斯佩兰斯基的目光——它显得冷漠、镜子一般清澈,使人无
法洞察他的心灵,还有他那只洁白而柔嫩的手臂,安德烈公爵情不自禁地注视着它,就像人
们通常观赏有权有势的人们的手臂那样。镜子般清澈的目光、这只又白又嫩的手臂不知怎的
激怒了安德烈公爵。而且他发现斯佩兰斯基过分地蔑视他人,运用各种手法来论证自己的意
见,这使安德烈公爵十分诧异,使他心里不高兴。除开不采用比喻而外,他采用了各种可以
采用的思维手段,安德烈公爵仿佛觉得,他过分大胆地变换了一种又一种手段。他时而站在
讲求实际的活动家的立场谴责幻想家,时而站在讽刺家的立场嘲笑自己的敌人,时而变得过
分严谨,时而突然上升到形而上学领域(最后这一论证手段他尤为常用)。他把这一问题提
到形而上学的高度,给空间、时间、思想下定义,从那里得出驳斥的论据,然后从上而下,
又回到争论的范畴。

总的说来,使安德烈公爵感到惊讶的斯佩兰斯基的智慧的主要特点,是他对智慧的力量
和合理性怀有无可置疑的坚定信念。由此可见,斯佩兰斯基的头脑中从来不会出现安德烈公
爵认为平凡的思想,你毕竟不能表达你所想到的一切事情,也从来不会怀疑:我所想到的一
切和我所相信的一切是否是无稽之谈?正是斯佩兰斯基这种特殊的思维方式最能引起安德烈

公爵的注意。

安德烈公爵和斯佩兰斯基结识之初,他曾对他怀有强烈的钦佩感,如同以往他对波拿巴
怀有的感情一样。斯佩兰斯基是牧师的儿子,一些愚昧的人可能会蔑视他这个替教堂跑腿的
牧师的儿子,许多人都是这样的,正是这种情形迫使安德烈公爵特别珍视他对斯佩兰斯基的
感情,而且不知不觉地在他内心深处加深了这种感情。

博尔孔斯基在斯佩兰斯基那里度过的头一个夜晚,斯佩兰斯基畅谈法律编辑委员会的情
形,他带着讥讽的口气向他讲到,法律编辑委员会成立五十年,耗费资财几百万,毫无作
为,只有罗森坎普夫在那比较法条文上贴了一张张标签。

“这就是国家花费几百万卢布所取得的全部成就啊!”他说道,“我们要赐予参政院以
新的司法权,可是我们还没有法典。因此像您这种人,公爵,现在不应该不供职了。”

安德烈公爵说,干这项工作要受过法律教育,而他都没有这样的教育水准。

“谁也没有这样的教育水准,那您想怎么办呢?这是一个要费劲才能冲出去的
circulus uviciosus①。”

一星期以后,安德烈公爵竟当了军事条令编辑委员会委员,这是一件他根本意料不到的
事,而且兼任法律编辑委员会中一个科的科长。根据斯佩兰斯基的要求,编辑民法第一部
分,并且借助于Code Napoléon和Justinian②,编写“人权”这一章的条文。

①法语:魔力圈。
②法语:《拿破仑法典》和《查士丁尼法典》。

7

约于两年前,一八○八年,皮埃尔遍历领地后回到彼得堡。皮埃尔迫不得已当上了彼得
堡共济会的首长。他兴办共济会分会的食堂,修建坟上的建筑物,招收新会员,关心各个分
会的联系并求得真正的会约。他提供款项以兴建大厦,尽可能补足用于施舍的款子,大多数
会员都很悭吝,不按时捐钱。他几乎独自一人自费维持共济会在彼得堡兴建的一座贫民院。

与此同时,他的生活一如往常,仍旧沉溺于无度的纵欲。他爱吃美食,爱饮美酒,虽然
他认为这是一种不道德的有损于自尊心的行为,但是他不能拒绝他所参与的单身汉社会的娱
乐活动。

皮埃尔在忙于琐事和尽情寻欢作乐的氛围中度过一年之后,才开始觉得,他愈益想在共
济会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他脚下这片土地就愈益下沉。同时他心里感到,他脚下这片被他
踩着的土地陷得愈深,他就愈益不由自主地依附于它。当他着手参与共济会的活动的时候,
他怀着那样一种感觉,就像某人信赖地把一只脚踩在泥沼地的平坦的表面似的。他把一只脚
踩在上面,就陷下去了。为了要彻底弄清楚他所完全站的这片土地的硬度,他把另一只脚踩
上去,陷得更深了,陷进泥沼里了,于是不由自主地在泥深没膝的沼泽地里走来走去。

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不在彼得堡。(他在近来辞去了彼得堡共济会分会的事情,在
莫斯科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师兄师弟,共济会分会的会员都是皮埃尔平日里认识的人,
他很难把他们只看成是共济会的师兄师弟,而不把他们看成是某某公爵,或某某伊凡·瓦西
里耶维奇,他平日认识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软弱的微不足道的人物。在他们的围裙和会徽底
下,他看见他们平日经过努力而得到的制服和十字勋章。皮埃尔常常募集施舍的款子,算算
收入账目上从十个会员处得到的二十至三十卢布,大部分都是欠帐,但有一半人都像他一样
有钱,因此皮埃尔想起共济会的誓词:每个共济会员起誓,为他人献出自己的全部财产,这
时他心中产生一种他力求化除的疑团。

他把他所认识的师兄师弟们分成四类。他把不积极参加分会工作,也不介入世俗活动,
而专门研究共济会的神秘教理,研究有关上帝的三位一体的称谓问题,或者有关三大因素:
硫磺、汞与盐的问题,或者有关所罗门殿堂的正方形和各种物象的涵义问题。皮埃尔尊敬这
一类师兄师弟,按照他的意见,主要是那些年老的师兄和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本人归属
这一类,但是皮埃尔并没有他们同样的志趣。他的内心不处在共济会的神秘主义方面。

他把自己和类似自己的师兄师弟划归第二类,这些人都在探索,犹豫不决,他们在共济
会中还没有找到适宜的直达的途径,但是都希望找到它。

他把这样一些师兄师弟划归第三类(他们的人数最多),这一类人只看见外部形式和仪
式,在共济会中别无所睹,他们虽然珍惜这一严谨的外部形式,但不关心它的内容和意义。

维拉尔斯基,甚至连主要分会的头子均属此类。

此外,划归第四类的也有许多师兄师弟,尤其是最近加入此会的师弟。根据皮埃尔的观
察,这些人既无任何信仰,亦无任何志向,他们加入共济会仅仅为与共济会中为数甚多的年
轻富有的师兄师弟互相接近并与广于交际、出身于显贵门第的师兄师弟互相接近。

皮埃尔开始觉得,他不满意自己的活动。有时他仿佛觉得,共济会,至少是他在此地所
熟谙的共济会只是基于表面形式而已。他根本不想怀疑共济会本身,但是他怀疑,俄国共济
会在沿着一条错误的道路走下去,它已经背离自己的本源。因此皮埃尔于年底出国,藉以获
得共济会上级的秘诀。

一八○九年夏天,皮埃尔回到彼得堡。根据我们共济会会员与国外通讯获悉,别祖霍夫
在外国已经得到许多上层人士的信任,懂得了许多秘诀,被授予高位,并为俄国共济会的公
共福利事业带回许多裨益。彼得堡的共济会员都来登门拜访,巴结他,大家都好像觉得,他
在隐瞒着什么,他在筹备着什么。

二级分会的大会已确定举行,皮埃尔答应在分会作报告代替共济会最高领导人向彼得堡
的师兄师弟们传达训谕的内容。出席会议的人多极了。在举行普通仪式后,皮埃尔站立起来
致词。

“亲爱的师兄师弟,”他开腔了,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手里拿着写好的讲演稿,
“在分会的僻静之地只保守我们的秘密还是不够的,要采取行动……采取行动。我们都处在

昏昏欲睡的状态,可是我们要采取行动。”皮埃尔拿起笔记本,开始念下去。

“为传播纯洁的真理并获得高尚品德,”他念着,“我们要荡涤人们的偏见,传播符合
时代精神的准则,承担教育青年的义务,紧密地联合最聪明的人们,大胆地而且明智地克服
迷信、无神论与愚昧现象,培养那些忠于我们的依靠共同目的互相联合的有权有势的人们。

“为臻达此一目的,应当使美德压服罪恶,应当竭尽全力使诚实的人们在今生凭藉自己
的德行获得永久的赏赐。但是现时的政治机构给我们伟大的志向带来极大的障碍。在这种情
况下怎么办呢?是不是应该促进革命,推翻现有的一切,用暴力驱逐暴力呢?……不行的,
我们根本没有那样的意图。只要人们始终是这个样子,任何暴力改革都应当受到指责,因为
它丝毫不能改掉邪恶;还因为明哲不需要暴力。

“共济会的全部计划必须建立在那种基础上:培养那些立场坚定、道德高尚并因有共同
信念而互相联合的人,这种信念就在于,处处都竭尽全力去肃清罪恶和愚昧,并且庇护天才
和美德,从灰烬中救出优秀人物,要他们加入我们共济会。那时候只有我们共济会才掌握权
力——无情地束缚那些保护骚乱的人们的手臂,使他们不自觉地受到管制。一言以蔽之,必
须确立总的治理方式,使它普及于整个世界,同时不得损害国民的相互关系;其馀一切治理
机构可以继续存在,办理一切事务,只是不能阻碍我们共济会的伟大目标的实现,即是促使
美德战胜罪恶。基督教本身立意实现这个目标。它教导人类要做个贤能而善良的人,为其自
身的利益起见应以最优秀最贤明的人为榜样,遵循他们的教导。

“当一切沉浸于黑暗的时候,不消说,只要布道也就够了:以前不为人所共知的真理赋
予它以特殊力量,但是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至为有效的方法。现在要让受情欲支配的每个人在
注重美德中发现肉欲的魅力。根除情欲是不可能的:只要极力地把它引向崇高的目的,因此
务必使人人在德行界限内满足自己的情欲,我们共济会应为此提供各种方法。

“我们每个国家很快就会涌现某些优秀人物,他们每个人又教育另外两个人,他们紧密
地互相结合起来,到那时候,对共济会来说一切都是可以实现的,因为它已经秘密地为人类
的福利作出了许多贡献。”

这篇讲话在分会不仅造成强烈的印象,而且引起了波动。大多数师兄师弟在这篇讲话中
看见光明教的危险企图,对他的讲演表现出那种使皮埃尔感到诧异的冷淡态度。教头开始反
驳皮埃尔。皮埃尔开始发挥自己的思想,情绪越来越高涨。很久以来都没有举行这么热烈的
讨论会了。这里形成了两派:有的人指责皮埃尔,批判他的光明教思想;另一些人支持他。
在这次会上,使皮埃尔初次感到惊讶的是,人的智慧无穷无尽,各不相同,这就会导致,两
个人对任何真理似乎都有不同的见解。甚至连那些站在他一边的会员似乎也对他有不同的理
解,而理解往往受到限制,会发生变化,这是他不能赞同的,因为皮埃尔的主要的心愿正是
在于将他所理解的思想如实地传授给他人。

会议结束之后,教头不怀好意地轻蔑地指责别祖霍夫,说他急躁,并且说,不是对美德
的热爱,而是对争斗的浓厚兴趣在争论中支配他。皮埃尔不去回答他的话,简略地问问,是
否会接受他的建议。人家告诉他,他的建议不会被采纳,于是皮埃尔不等举行例行的仪式,
便走出分会,乘车回家去。

7

约于两年前,一八○八年,皮埃尔遍历领地后回到彼得堡。皮埃尔迫不得已当上了彼得
堡共济会的首长。他兴办共济会分会的食堂,修建坟上的建筑物,招收新会员,关心各个分
会的联系并求得真正的会约。他提供款项以兴建大厦,尽可能补足用于施舍的款子,大多数
会员都很悭吝,不按时捐钱。他几乎独自一人自费维持共济会在彼得堡兴建的一座贫民院。

与此同时,他的生活一如往常,仍旧沉溺于无度的纵欲。他爱吃美食,爱饮美酒,虽然
他认为这是一种不道德的有损于自尊心的行为,但是他不能拒绝他所参与的单身汉社会的娱
乐活动。

皮埃尔在忙于琐事和尽情寻欢作乐的氛围中度过一年之后,才开始觉得,他愈益想在共
济会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他脚下这片土地就愈益下沉。同时他心里感到,他脚下这片被他
踩着的土地陷得愈深,他就愈益不由自主地依附于它。当他着手参与共济会的活动的时候,
他怀着那样一种感觉,就像某人信赖地把一只脚踩在泥沼地的平坦的表面似的。他把一只脚
踩在上面,就陷下去了。为了要彻底弄清楚他所完全站的这片土地的硬度,他把另一只脚踩
上去,陷得更深了,陷进泥沼里了,于是不由自主地在泥深没膝的沼泽地里走来走去。

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不在彼得堡。(他在近来辞去了彼得堡共济会分会的事情,在
莫斯科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师兄师弟,共济会分会的会员都是皮埃尔平日里认识的人,
他很难把他们只看成是共济会的师兄师弟,而不把他们看成是某某公爵,或某某伊凡·瓦西
里耶维奇,他平日认识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软弱的微不足道的人物。在他们的围裙和会徽底
下,他看见他们平日经过努力而得到的制服和十字勋章。皮埃尔常常募集施舍的款子,算算
收入账目上从十个会员处得到的二十至三十卢布,大部分都是欠帐,但有一半人都像他一样
有钱,因此皮埃尔想起共济会的誓词:每个共济会员起誓,为他人献出自己的全部财产,这
时他心中产生一种他力求化除的疑团。

他把他所认识的师兄师弟们分成四类。他把不积极参加分会工作,也不介入世俗活动,
而专门研究共济会的神秘教理,研究有关上帝的三位一体的称谓问题,或者有关三大因素:
硫磺、汞与盐的问题,或者有关所罗门殿堂的正方形和各种物象的涵义问题。皮埃尔尊敬这
一类师兄师弟,按照他的意见,主要是那些年老的师兄和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本人归属
这一类,但是皮埃尔并没有他们同样的志趣。他的内心不处在共济会的神秘主义方面。

他把自己和类似自己的师兄师弟划归第二类,这些人都在探索,犹豫不决,他们在共济
会中还没有找到适宜的直达的途径,但是都希望找到它。

他把这样一些师兄师弟划归第三类(他们的人数最多),这一类人只看见外部形式和仪
式,在共济会中别无所睹,他们虽然珍惜这一严谨的外部形式,但不关心它的内容和意义。

维拉尔斯基,甚至连主要分会的头子均属此类。

此外,划归第四类的也有许多师兄师弟,尤其是最近加入此会的师弟。根据皮埃尔的观
察,这些人既无任何信仰,亦无任何志向,他们加入共济会仅仅为与共济会中为数甚多的年
轻富有的师兄师弟互相接近并与广于交际、出身于显贵门第的师兄师弟互相接近。

皮埃尔开始觉得,他不满意自己的活动。有时他仿佛觉得,共济会,至少是他在此地所
熟谙的共济会只是基于表面形式而已。他根本不想怀疑共济会本身,但是他怀疑,俄国共济
会在沿着一条错误的道路走下去,它已经背离自己的本源。因此皮埃尔于年底出国,藉以获
得共济会上级的秘诀。

一八○九年夏天,皮埃尔回到彼得堡。根据我们共济会会员与国外通讯获悉,别祖霍夫
在外国已经得到许多上层人士的信任,懂得了许多秘诀,被授予高位,并为俄国共济会的公
共福利事业带回许多裨益。彼得堡的共济会员都来登门拜访,巴结他,大家都好像觉得,他
在隐瞒着什么,他在筹备着什么。

二级分会的大会已确定举行,皮埃尔答应在分会作报告代替共济会最高领导人向彼得堡
的师兄师弟们传达训谕的内容。出席会议的人多极了。在举行普通仪式后,皮埃尔站立起来
致词。

“亲爱的师兄师弟,”他开腔了,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手里拿着写好的讲演稿,
“在分会的僻静之地只保守我们的秘密还是不够的,要采取行动……采取行动。我们都处在

昏昏欲睡的状态,可是我们要采取行动。”皮埃尔拿起笔记本,开始念下去。

“为传播纯洁的真理并获得高尚品德,”他念着,“我们要荡涤人们的偏见,传播符合
时代精神的准则,承担教育青年的义务,紧密地联合最聪明的人们,大胆地而且明智地克服
迷信、无神论与愚昧现象,培养那些忠于我们的依靠共同目的互相联合的有权有势的人们。

“为臻达此一目的,应当使美德压服罪恶,应当竭尽全力使诚实的人们在今生凭藉自己
的德行获得永久的赏赐。但是现时的政治机构给我们伟大的志向带来极大的障碍。在这种情
况下怎么办呢?是不是应该促进革命,推翻现有的一切,用暴力驱逐暴力呢?……不行的,
我们根本没有那样的意图。只要人们始终是这个样子,任何暴力改革都应当受到指责,因为
它丝毫不能改掉邪恶;还因为明哲不需要暴力。

“共济会的全部计划必须建立在那种基础上:培养那些立场坚定、道德高尚并因有共同
信念而互相联合的人,这种信念就在于,处处都竭尽全力去肃清罪恶和愚昧,并且庇护天才
和美德,从灰烬中救出优秀人物,要他们加入我们共济会。那时候只有我们共济会才掌握权
力——无情地束缚那些保护骚乱的人们的手臂,使他们不自觉地受到管制。一言以蔽之,必
须确立总的治理方式,使它普及于整个世界,同时不得损害国民的相互关系;其馀一切治理
机构可以继续存在,办理一切事务,只是不能阻碍我们共济会的伟大目标的实现,即是促使
美德战胜罪恶。基督教本身立意实现这个目标。它教导人类要做个贤能而善良的人,为其自
身的利益起见应以最优秀最贤明的人为榜样,遵循他们的教导。

“当一切沉浸于黑暗的时候,不消说,只要布道也就够了:以前不为人所共知的真理赋
予它以特殊力量,但是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至为有效的方法。现在要让受情欲支配的每个人在
注重美德中发现肉欲的魅力。根除情欲是不可能的:只要极力地把它引向崇高的目的,因此
务必使人人在德行界限内满足自己的情欲,我们共济会应为此提供各种方法。

“我们每个国家很快就会涌现某些优秀人物,他们每个人又教育另外两个人,他们紧密
地互相结合起来,到那时候,对共济会来说一切都是可以实现的,因为它已经秘密地为人类
的福利作出了许多贡献。”

这篇讲话在分会不仅造成强烈的印象,而且引起了波动。大多数师兄师弟在这篇讲话中
看见光明教的危险企图,对他的讲演表现出那种使皮埃尔感到诧异的冷淡态度。教头开始反
驳皮埃尔。皮埃尔开始发挥自己的思想,情绪越来越高涨。很久以来都没有举行这么热烈的
讨论会了。这里形成了两派:有的人指责皮埃尔,批判他的光明教思想;另一些人支持他。
在这次会上,使皮埃尔初次感到惊讶的是,人的智慧无穷无尽,各不相同,这就会导致,两
个人对任何真理似乎都有不同的见解。甚至连那些站在他一边的会员似乎也对他有不同的理
解,而理解往往受到限制,会发生变化,这是他不能赞同的,因为皮埃尔的主要的心愿正是
在于将他所理解的思想如实地传授给他人。

会议结束之后,教头不怀好意地轻蔑地指责别祖霍夫,说他急躁,并且说,不是对美德
的热爱,而是对争斗的浓厚兴趣在争论中支配他。皮埃尔不去回答他的话,简略地问问,是
否会接受他的建议。人家告诉他,他的建议不会被采纳,于是皮埃尔不等举行例行的仪式,
便走出分会,乘车回家去。

7

约于两年前,一八○八年,皮埃尔遍历领地后回到彼得堡。皮埃尔迫不得已当上了彼得
堡共济会的首长。他兴办共济会分会的食堂,修建坟上的建筑物,招收新会员,关心各个分
会的联系并求得真正的会约。他提供款项以兴建大厦,尽可能补足用于施舍的款子,大多数
会员都很悭吝,不按时捐钱。他几乎独自一人自费维持共济会在彼得堡兴建的一座贫民院。

与此同时,他的生活一如往常,仍旧沉溺于无度的纵欲。他爱吃美食,爱饮美酒,虽然
他认为这是一种不道德的有损于自尊心的行为,但是他不能拒绝他所参与的单身汉社会的娱
乐活动。

皮埃尔在忙于琐事和尽情寻欢作乐的氛围中度过一年之后,才开始觉得,他愈益想在共
济会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他脚下这片土地就愈益下沉。同时他心里感到,他脚下这片被他
踩着的土地陷得愈深,他就愈益不由自主地依附于它。当他着手参与共济会的活动的时候,
他怀着那样一种感觉,就像某人信赖地把一只脚踩在泥沼地的平坦的表面似的。他把一只脚
踩在上面,就陷下去了。为了要彻底弄清楚他所完全站的这片土地的硬度,他把另一只脚踩
上去,陷得更深了,陷进泥沼里了,于是不由自主地在泥深没膝的沼泽地里走来走去。

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不在彼得堡。(他在近来辞去了彼得堡共济会分会的事情,在
莫斯科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师兄师弟,共济会分会的会员都是皮埃尔平日里认识的人,
他很难把他们只看成是共济会的师兄师弟,而不把他们看成是某某公爵,或某某伊凡·瓦西
里耶维奇,他平日认识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软弱的微不足道的人物。在他们的围裙和会徽底
下,他看见他们平日经过努力而得到的制服和十字勋章。皮埃尔常常募集施舍的款子,算算
收入账目上从十个会员处得到的二十至三十卢布,大部分都是欠帐,但有一半人都像他一样
有钱,因此皮埃尔想起共济会的誓词:每个共济会员起誓,为他人献出自己的全部财产,这
时他心中产生一种他力求化除的疑团。

他把他所认识的师兄师弟们分成四类。他把不积极参加分会工作,也不介入世俗活动,
而专门研究共济会的神秘教理,研究有关上帝的三位一体的称谓问题,或者有关三大因素:
硫磺、汞与盐的问题,或者有关所罗门殿堂的正方形和各种物象的涵义问题。皮埃尔尊敬这
一类师兄师弟,按照他的意见,主要是那些年老的师兄和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本人归属
这一类,但是皮埃尔并没有他们同样的志趣。他的内心不处在共济会的神秘主义方面。

他把自己和类似自己的师兄师弟划归第二类,这些人都在探索,犹豫不决,他们在共济
会中还没有找到适宜的直达的途径,但是都希望找到它。

他把这样一些师兄师弟划归第三类(他们的人数最多),这一类人只看见外部形式和仪
式,在共济会中别无所睹,他们虽然珍惜这一严谨的外部形式,但不关心它的内容和意义。

维拉尔斯基,甚至连主要分会的头子均属此类。

此外,划归第四类的也有许多师兄师弟,尤其是最近加入此会的师弟。根据皮埃尔的观
察,这些人既无任何信仰,亦无任何志向,他们加入共济会仅仅为与共济会中为数甚多的年
轻富有的师兄师弟互相接近并与广于交际、出身于显贵门第的师兄师弟互相接近。

皮埃尔开始觉得,他不满意自己的活动。有时他仿佛觉得,共济会,至少是他在此地所
熟谙的共济会只是基于表面形式而已。他根本不想怀疑共济会本身,但是他怀疑,俄国共济
会在沿着一条错误的道路走下去,它已经背离自己的本源。因此皮埃尔于年底出国,藉以获
得共济会上级的秘诀。

一八○九年夏天,皮埃尔回到彼得堡。根据我们共济会会员与国外通讯获悉,别祖霍夫
在外国已经得到许多上层人士的信任,懂得了许多秘诀,被授予高位,并为俄国共济会的公
共福利事业带回许多裨益。彼得堡的共济会员都来登门拜访,巴结他,大家都好像觉得,他
在隐瞒着什么,他在筹备着什么。

二级分会的大会已确定举行,皮埃尔答应在分会作报告代替共济会最高领导人向彼得堡
的师兄师弟们传达训谕的内容。出席会议的人多极了。在举行普通仪式后,皮埃尔站立起来
致词。

“亲爱的师兄师弟,”他开腔了,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手里拿着写好的讲演稿,
“在分会的僻静之地只保守我们的秘密还是不够的,要采取行动……采取行动。我们都处在

昏昏欲睡的状态,可是我们要采取行动。”皮埃尔拿起笔记本,开始念下去。

“为传播纯洁的真理并获得高尚品德,”他念着,“我们要荡涤人们的偏见,传播符合
时代精神的准则,承担教育青年的义务,紧密地联合最聪明的人们,大胆地而且明智地克服
迷信、无神论与愚昧现象,培养那些忠于我们的依靠共同目的互相联合的有权有势的人们。

“为臻达此一目的,应当使美德压服罪恶,应当竭尽全力使诚实的人们在今生凭藉自己
的德行获得永久的赏赐。但是现时的政治机构给我们伟大的志向带来极大的障碍。在这种情
况下怎么办呢?是不是应该促进革命,推翻现有的一切,用暴力驱逐暴力呢?……不行的,
我们根本没有那样的意图。只要人们始终是这个样子,任何暴力改革都应当受到指责,因为
它丝毫不能改掉邪恶;还因为明哲不需要暴力。

“共济会的全部计划必须建立在那种基础上:培养那些立场坚定、道德高尚并因有共同
信念而互相联合的人,这种信念就在于,处处都竭尽全力去肃清罪恶和愚昧,并且庇护天才
和美德,从灰烬中救出优秀人物,要他们加入我们共济会。那时候只有我们共济会才掌握权
力——无情地束缚那些保护骚乱的人们的手臂,使他们不自觉地受到管制。一言以蔽之,必
须确立总的治理方式,使它普及于整个世界,同时不得损害国民的相互关系;其馀一切治理
机构可以继续存在,办理一切事务,只是不能阻碍我们共济会的伟大目标的实现,即是促使
美德战胜罪恶。基督教本身立意实现这个目标。它教导人类要做个贤能而善良的人,为其自
身的利益起见应以最优秀最贤明的人为榜样,遵循他们的教导。

“当一切沉浸于黑暗的时候,不消说,只要布道也就够了:以前不为人所共知的真理赋
予它以特殊力量,但是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至为有效的方法。现在要让受情欲支配的每个人在
注重美德中发现肉欲的魅力。根除情欲是不可能的:只要极力地把它引向崇高的目的,因此
务必使人人在德行界限内满足自己的情欲,我们共济会应为此提供各种方法。

“我们每个国家很快就会涌现某些优秀人物,他们每个人又教育另外两个人,他们紧密
地互相结合起来,到那时候,对共济会来说一切都是可以实现的,因为它已经秘密地为人类
的福利作出了许多贡献。”

这篇讲话在分会不仅造成强烈的印象,而且引起了波动。大多数师兄师弟在这篇讲话中
看见光明教的危险企图,对他的讲演表现出那种使皮埃尔感到诧异的冷淡态度。教头开始反
驳皮埃尔。皮埃尔开始发挥自己的思想,情绪越来越高涨。很久以来都没有举行这么热烈的
讨论会了。这里形成了两派:有的人指责皮埃尔,批判他的光明教思想;另一些人支持他。
在这次会上,使皮埃尔初次感到惊讶的是,人的智慧无穷无尽,各不相同,这就会导致,两
个人对任何真理似乎都有不同的见解。甚至连那些站在他一边的会员似乎也对他有不同的理
解,而理解往往受到限制,会发生变化,这是他不能赞同的,因为皮埃尔的主要的心愿正是
在于将他所理解的思想如实地传授给他人。

会议结束之后,教头不怀好意地轻蔑地指责别祖霍夫,说他急躁,并且说,不是对美德
的热爱,而是对争斗的浓厚兴趣在争论中支配他。皮埃尔不去回答他的话,简略地问问,是
否会接受他的建议。人家告诉他,他的建议不会被采纳,于是皮埃尔不等举行例行的仪式,
便走出分会,乘车回家去。

10

他继续写他自己的日记,这就是他在这段时间内所写的日记:

 “十一月二十四日。

八点钟起床,读圣书,然后去上班(皮埃尔遵从恩

主的忠告,到一个委员会去供职),午饭前回家,独自一人进午餐(伯爵夫人那里有许
多我所厌恶的人),饮食有节制,午餐后替师兄师弟誊写圣书。夜晚到伯爵夫人那里去,叙
述JI.的荒唐可笑的经历,当众人哈哈大笑时,我才想起我不应当这样做。

我满怀幸福和平静的心情就寝。伟大的主,你帮助

我走你的人生之路:(一)以宁静、从容之心克服愤怒;

(二)以节制和厌恶之心克服淫欲;(三)回避尘世的空虚,但是不应逃避:甲、国
事;乙、家务;丙、友好关系;丁、经济事务。”

“十一月二十七日。

起来得很迟,睡醒之后,现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久久地躺在床上。我的天啊!帮助我
吧,让我更坚定吧,使我能够走你的人生之路。我读着圣书,但缺乏应有的感情。师兄乌鲁
索夫来了,我们谈论有关尘世的空虚。他叙述的是国王的新规划。我正要开始斥责,但是想
到自己的行为准则和我们恩主讲的话:当国家需要真正的共济会员参与活动的时候,他应当
是个热心的国事活动家,如果他没有这样的使命,他就应当是个头脑冷静的旁观者。我的舌
头是我的敌人。T.B.和O.这几个师兄弟都来探望我了,为着接纳一个新师弟,事前举行
了一次会商。他们要我承担教师的职务。我觉得自己缺乏能力,不配当教师。然后我们谈到
圣殿的七柱和七级阶梯的说明,圣灵的七门科学,七大美德,七大罪恶和七大赏赐。

O.师兄能言善辩。晚上举行了接纳会员的仪式。这栋屋子的新颖的布局增添了许多壮
丽的景色。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已被接纳为会员。我推荐他,由我来充当教师。

我和他在这间黑暗的神殿中停留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使我忐忑不安。我自己心中忽然
产生一种徒然力图克服的对他的仇恨。我诚心地想挽救他,使他摆脱邪恶,并且引导他走上
真理之路,但是我无法抛弃我对他的不良的想法。我禁不住会想到,他加入共济会的目的只
是想与人们接近,想受宠于我们分会的成员而已。他几次探听我们分会中是否有N.和
S.(我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除开这些根据而外,单凭我的观察,就知道他不善于尊重
我们神圣的共济会,他过分注重外表,对外表感到满意,以致缺乏精神改善的意图,我没有
理由对他表示怀疑,但是我仿佛觉得他不够诚实,当我和他单独地站在黑暗的神殿中时,我
始终觉得,他对我所说的话报以轻蔑的微笑,我真想用我握在手中对准他的长剑刺伤他那袒
露的胸膛。我没法说得头头是道,我也没法把我疑惑的心情如实地告诉师兄师弟的教头。大
自然的建筑师,请你帮助我找到脱离虚伪的迷宫的真理之路。”

在此之后,日记中空出了三页,然后写了如下一段话:

 “我和师兄B.两人单独地作了一次大有教益的长谈。他劝我和师兄A.继续保持

联系。他的谈话使我这个不配做会员的人明白了很多事。阿多奈是创世主的名字。埃洛因是
万物的主宰的名字。第三个名字是非言语所能表达的名字,它的含义是万物。我和师兄
B.的谈话使我在获致高尚品德的道路上增强力量,振作精神,坚定自己的信念。在他面前
没有什么值得猜疑的地方。我可以将社会科学的贫乏理论和我们神圣的无所不包的教理分辨
得一清二楚。人类的科学为了理解而把一切加以划分,为了分析而使一切遭受扼杀。在共济
会的神圣学理中,一切事物都是统一的,一切事物在它的总体和生活中加以认识。三位一体
即是物质的三大要素:硫磺、水银和盐。琉璜含有橄榄油和火的特性,它与盐化合,凭藉火
力能引起渴望,借助于这种渴望它能够吸引水银,粘住它,加以稳定,共同产生出单个的物
体。水银是液体的、易于挥发的精神实体,即是基督、圣灵、他。”

 “十二月三日。

醒来得很迟,读圣书,但缺乏感情,然后走出房间

来,在大厅里踱方步。想思索一下,但在脑海中浮现的竟是四年前的一件事。多洛霍夫
先生和我决斗后在莫斯科和我会面了,他对我说,他抱有一个希望:目前在我身边尽管没有
妻子,但他希望我充分地享受安乐。那时候我无话作答。而今我想到这次会面的详情细节,
于是在心中对他说了极其恶毒的话,作出了讽刺性的回答。在我看见自己暴跳如雷的时候,

我才清醒过来,抛弃了这个念头,但是这件事不足以使我后悔。嗣后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
来访,他开始对我叙述了各种意外的事,他一进来我就对他这次来访感到很不满,并且对他
讲了一些讨厌的话,他对我所说的话表示异议。我勃然大怒,对他说了许多刺耳的、甚至是
粗鲁的话。他沉默不言,当我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的天啊,我完全不会和他打
交道。这是我的过分自尊所造成的。我将我自己凌驾于他之上,因此就变得比他恶劣得多,
因为他对我的粗鲁行为百般地迁就,而我相反地,一向蔑视他。我的天啊,让我在他面前更
多地看见我的龌龊行为,这样做,目的是要他从中获得裨益。午饭后我睡了一觉,当我快要
睡熟的时候,我清晰地听见有人对着我的左耳说话的声音:‘你的一天。’

我梦见我在黑暗中前进,忽然间我被几只狗包围住

了,但是我毫无畏惧地走着,忽然间一只小狗咬住我的左大腿不放。我开始用两只手勒
它的脖子。刚刚把它拖开了,另一只更大的狗开始咬我。我把它举起来,举得越高,它就变
得越大越重。忽然师兄A.走来,挽起我的一只手,领着我向前走去,又把我领到一栋楼房
前面,只有沿着一条狭窄的木板才能走进这栋楼房。我踩在木板上,木板向一边歪斜,倒塌
了,我开始往那堵用两手勉强够得着的围墙爬上去。我花了很大的劲才挪动身子,爬越围
墙,把两只脚悬在围墙的一边,把躯干悬在围墙的另一边。我环顾四周,看见师兄A.站在
围墙上,向我指着那条宽大的林荫道和一座花园,花园里面有一幢雅致而高大的楼房。我睡
醒了。天主啊,大自然的建筑师啊!帮助我挣脱这几只狗——我觉得可怕的狗,帮助我挣脱
它们之中的那只把原先几只狗的力量聚集于一身的狗,帮助我步入我在梦中目睹的象征美德
的神殿。”

 “十二月七日。

我做了一个梦,仿佛梦见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

坐在我家里,我非常高兴,很想款待他。我好像和几个闲人滔滔不绝地谈,我突然想到
他不喜欢这一套,我想靠近他,并且拥抱他。但一向他靠近,我就望见,他的脸变样了,变
得年轻了,他向我低声地说点什么引自共济会教义中的话,嗓音很低,我简直听不清楚。之
后我们都好像从房里走出来了,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

我们坐在地板上,或者躺在地板上。他对我说了几句什么话。可是我好像很想向他表
示,我深受感动,我没有倾听他讲话,忽然想象到自己内心的状态以及上帝的恩典。我的泪
水夺眶而出,他注意到了,我觉得满意。但他懊丧地瞟了我一眼,跳起来了,打断了谈话。
我胆怯起来,问问他,那话儿是否是对我说的,但他一句话也不回答,向我显示着亲热的样
子,紧接着,我们忽然不知不觉地走到我的那间放着一张双人床的卧室。他躺在床沿上,我
好像充满着对他表示亲热的心情,在这儿躺下憩息一会儿。他好像问我:‘老实告诉我,您
有什么主要的嗜好?您是否知道?我想,您体验到了。’这个问题使我感到困窘不安,我回
答说懒惰是我的主要癖好。他不信任地摇摇头。我愈加感到不安,回答他,说我虽然根据他
的忠告和妻子同居,但我不是我妻子的丈夫。他对此表示异议,说不应该使妻子得不到爱
抚,让我感觉到,这是我的责任所在。但我回答说,这使我感到羞怯,忽然这一切消逝了。
我睡醒了,想到了圣书上的一段话:
‘·生·命·就·是·人·的·光,·光·在·黑·暗·中·照·亮,·黑·暗·笼·罩·
不·住·它。’

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面孔显得年轻而明朗。这天他接获恩主的来函,他在书函中
写到有关夫妇的责任。”

“十二月九日。

做了一个梦,从梦中醒来我不寒而栗,心里突突跳,仿佛梦见我呆在莫斯科住宅中的一
间宽大的休息室中,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从客厅中走出来。我好像立刻知道,他已经结
束了获得新生的过程,我向前跑去迎接他。我仿佛吻了他的手,他对我说:‘你是否发觉,
我的面孔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我向他的面孔看了一眼,继续把他抱在自己怀里,我仿
佛看见,他的面孔显得年轻,可是他头上没有头发了,而且面容完全不同了。我仿佛对他
说:‘如果我虽然和您会面,我准会把您认出来。’与此同时我又想:‘我是否说了实
话?’我突然看见他像死尸似的躺着,后来逐渐地恢复了知觉,他手中拿着用高级图画纸手
写的一本大书,跟我一同走进大书斋。我仿佛对他说:‘这是我所素描的。’他垂下头来回
答。我打开书本,在这本书里页页都素描得非常美观。我仿佛知道,这些图画的内容就是灵
魂和它的情人恋爱的奇异经历。在这本书上我仿佛望见那个穿着透明的衣裳、身体也显得透
明的、飞向云霄的美丽诱人的少女的画像。我仿佛知道,这个少女无非是《雅歌》的形象。
我看着这些图画,我仿佛觉得我的行为恶劣,但我却不能把目光从这些图画上移开。主啊,
请你帮助我吧!我的天,如果你把我抛弃,这是你所采取的行动,那就听你的便吧,如果我
自己招致不幸,那么就请你指教,我该怎么办。如果你把我完全抛弃,那么我就要因为贪淫
好色而毁灭。”

11

罗斯托夫家在农村居住的两年之内,他们都感到拮据,情况还没有好转。

虽然尼古拉·罗斯托夫坚持自己的主见,在偏远的兵团里默默无闻地继续供职,花费的
金钱比较少了,但是在奥特拉德诺耶过着那么恶劣的生活,特别是米坚卡那样料理事情,以
致于债务与年俱增。老伯爵显然以为,唯一的接济家庭的办法,就是在机关供职,于是他来
到彼得堡谋求差事,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要谋差事,同时要最后一次让姑娘们感到点快慰。

罗斯托夫家来到彼得堡后不久,贝格向薇拉求婚,他的求婚被接受了。

虽然罗斯托夫家在莫斯科属于上层社会,他们自己并不知道,也未曾想到他们属于什么
样的社会,但在彼得堡,他们的社会是很混杂的,不稳定的。在彼得堡他们是外省人,那些
不探听他们属于何种社会,不屈尊俯就他们的人,在莫斯科都曾受到罗斯托夫家的款待。

罗斯托夫家在彼得堡就像在莫斯科一样殷勤地接待客人,形形色色的人士都在他们的晚
宴上集会:奥特拉德诺耶的邻人、不富裕的老地主及其女儿们、宫廷女官佩龙斯卡娅、皮埃
尔·别祖霍夫和在彼得堡服务的县邮政支局局长的儿子。在男客之中,鲍里斯·皮埃尔和贝
格很快就成了彼得堡的罗斯托夫家中亲密的客人;如果老伯爵在街上遇见皮埃尔,他就会强
拉硬拽地把他请到自己家中去做客;贝格在罗斯托夫家中消度整天整天的时光,他对伯爵的
大小姐非常关心,通常只有意欲求婚的年轻人才会对她这样关怀备至。

贝格并非平白地让大家看看他那只在奥斯特利茨战役负伤的右手,他用左手握着一柄毫
无用途的军刀。他一个劲儿、意味深长地向大家讲述这一事件,以致大家相信,他的作为是
合理的、值得称颂的,而贝格因于奥斯特利茨立功而获得两枚奖章。

他在芬兰战争中也立了功。一枚手榴弹炸死了在总司令身边的副官,贝格拣起榴弹的碎
片,把它送到长官面前。就像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后那样,他又长久地、执着地向大家讲这一
事件,以致大家同样地相信,贝格必须这样做,他于是又因于芬兰战争中立功而获得两枚奖
章。一八○九年,他佩戴勋章荣任近卫军上尉,并且在彼得堡据有特别有利的地位。

虽然有些自由思想家也微露笑容,当人们对他们提起贝格的优点时,他们不得不承认,
贝格已改邪归正,是个勇敢的军官,他博得长官的好感,又是个道德高尚的青年,而且具有
锦绣前程,甚至在社会上已取得巩固地位。

四年前贝格在莫斯科戏院的池座中遇见一个德国籍同事,他把薇拉·罗斯托娃指给他
看,并且说了一句德国话:“Das soll mein Weib werden.”①从那时起他决定娶她
为妻。眼前在彼得堡,他把罗斯托夫家的和他自己的地位加以比照,于是断定,时机到了,
就向她求婚。

①德语:瞧,她将是我的妻子。

起初,人们都怀着一种使贝格觉得不愉快的疑惑心情来看待他的求婚。起初,人们都认
为奇怪的是,一个利沃尼亚的愚昧无知的贵族的儿子居然向伯爵小姐罗斯托娃求婚,但是贝
格主要的性格特征在于他的天真而温厚的利己主义,这使罗斯托夫一家人情不自禁地想到,
既然他本人坚信,这是一件美妙的事情,甚至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那末这必定是一件美
妙的事情。而且罗斯托夫之家的事业遭受到很大的挫折,这种情况未婚夫不是无所知的,主
要是,薇拉现年二十四岁,她常常出门做客,到外应酬,毋庸置疑她虽然长得俊俏,能明辨
是非,但是直至如今还没有谁向她求婚,因此也就同意了。

“您要知道,”贝格对他的同事说,他称他做朋友只是因为他晓得所有的人都有朋友。
“您要知道,我把这一切都考虑到了,假如我不考虑全部情况,假如由于某种原因不应当这
样做,假如我不考虑全部情况,那么我就不会娶她了。而今适得其反,我的爹娘生活上已有
保障,我给他们在波罗的海东部边区料理了地租这件事,而我自己有一份薪俸,她有一份财
产,兼之我兢兢业业,可以在彼得堡活下去了。还可以活得很好。我不是为钱才娶她为妻,
我认为贪钱是不高尚的行为,但是总得要妻子把她的一份财产从娘家带来,而丈夫也要拿出
他自己的那一份。我有我的一份差事,她有她的人情关系,还有不多的钱财,在我们这个时
代,这事儿总会起着一点什么作用,不是么?而主要是她长得非常漂亮,是个令人敬重的姑

娘,而且她爱我……”

贝格涨红了脸,微微一笑。

“我之所以爱她,因为她的性格很好,偏重理性。她还有一个同姓的妹妹,就完全不
同,她的性格令人厌恶,没有她那样聪明,就是这么一个人,知道么?……令人厌恶……而
我的未婚妻……将来您会常常到我这儿来的……”贝格继续说,他本想说一声“吃午饭”,
但是改变了主意,他说:“喝茶吧。”他飞快把舌头向前一伸,吐出一个充分体现幸福梦想
的圆圆的小烟圈儿。

贝格的求婚使她的双亲头一次产生困窘的感觉之后,家庭中洋溢着常在这种场合出现的
节日气氛和欢乐景象,但是这种快乐不是真实的,而是表面的。亲人们对这门婚事显然流露
着一种惊惶不安和羞愧的心情。现在他们觉得好像很不好意思,因为他们很少疼爱薇拉,现
在竟然甘愿把她从手上丢掉。老伯爵心里觉得最腼腆。他也许还不善于说明他困窘不安的原
因,而这个原因就是他在钱财方面的拮据。他压根儿不知道,他有多少钱财,他有多少债
务,他能拿出什么给薇拉作妆奁。假如生了几个女儿,按照规定要将一个具有三百农奴的村
庄给每个女儿作陪嫁,可是有一个村庄已经卖掉了,另外一个业已典当,而且过了期限,只
得把这个村庄卖出去,因此陪送领地的事儿就办不成了,也没有现钞。

贝格已经当了一个多月的未婚夫,离举行婚礼只有一个星期,伯爵还没有解决备办嫁妆
的问题,也没有亲自和妻子提及这件事。伯爵时而想把梁赞的领地拨给薇拉,时而想卖出森
林,时而想贷进一笔钱。结婚前几天,贝格一清早就走进伯爵的书斋,面露愉快的微笑,恭
恭敬敬地请他未来的岳父告诉他,伯爵小姐薇拉可以得到什么妆奁。伯爵一听到这个老早就
预感到的问题,觉得不好意思,他未经深思熟虑便说出他头脑首先想到的话。

“你这样关心,我很喜欢,你感到满意,我很喜欢……”

他于是拍拍贝格的肩膀,站起来,想停止谈话。但是贝格面露愉快的微笑,解释说,如
果他没法确切地知道他们会拨给薇拉什么财产作嫁妆,如果他不能事先得到他们预定拨给她
的陪嫁中的哪怕一部分,他就不得不拒绝这门婚事。

“原因是这样,伯爵,请您考虑一下,如果我现在没有一定数量的钱财来维持妻子的生
活,就让自己来结婚,那我就算干了可鄙的勾当……”

谈来谈去,谈到最后,伯爵想对他宽宏大量,不要他一再提出要求,于是开口说,他给
贝格八万卢布的期票。贝格温顺地微微一笑,吻吻伯爵的肩头,并且说,他非常感激,但在
没有得到三万卢布现款以前,现在决不能安排新生活。

“伯爵,即使给两万卢布也好,”他补充说,“那末,期票只给六万卢布。”

“对,对,很好,”伯爵像放连珠炮似的说,“只不过请你原谅,朋友,我给你两万卢
布,此外给你八万卢布的期票。那么你吻吻我吧。”

12

娜塔莎年方十六岁,时值一八○九年,正是她和鲍里斯在四年前接吻以后屈指数到的那
年。从那时起她一次也没有看见鲍里斯。当话题涉及鲍里斯时,就像提起一件已经决定了的
事情,她在索尼娅和母亲面前很随便地谈到这一切往事无非是孩子气的举动,不值得启齿,
老早就遗忘了。但是在她那隐秘的灵魂深处,她对鲍里斯作出的保证是否是戏言,还是紧要
的、具有约束力的诺言,这个问题一直使她觉得难受。

自从一八○五年鲍里斯从莫斯科去参军以来,他就未曾和罗斯托夫一家人会面。他有几
次从离奥特拉德诺耶不远的地方经过,回到莫斯科,但是一回也没有到罗斯托夫家里去。

娜塔莎有时想到,他不愿意看见她,长辈在谈到他时常用的忧愁的语调,证实了她的猜
测。

“当今之世没有人会想念老朋友。”伯爵夫人在有人提到鲍里斯之后接着这样说。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迩来较少地到罗斯托夫家里去,不知何故她的举止也特别庄重,她
每次都兴奋地、感激地谈到她儿子的长处以及他的锦绣前程。当罗斯托夫一家人来到彼得堡
时,鲍里斯便去访问他们。

他的心情不无激动地走到他们那里去。鲍里斯对娜塔莎的想念是最富有诗意的。而与此
同时,他在途中就怀有坚定的意图,要让她和她的父母明确地意识到,他和娜塔莎的童年时
代互相许下的诺言,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她,都不可能是必须履行的义务。他因与伯爵夫人
别祖霍娃有密切关系,所以他在社会上的处境十分美满,又因他有一位要人庇护他,所以他
的职位十分显赫,他完全博得这位要人的信任,他于是打算娶一个彼得堡的最富有的及笄的
姑娘,他的这种打算在当时是很容易实现的。当鲍里斯走进罗斯托夫家的客厅时,娜塔莎正
在她自己房里。她知道他的到来之后,满面通红,喜气洋洋,流露出过分亲热的微笑,几乎
是跑着走进客厅里去。

鲍里斯记得四前他认识的娜塔莎,那时她穿着短短的连衣裙,长着一对乌黑的、从卷发
下面闪闪发亮的眼睛,可以听见她的无所顾忌的孩子气的笑声,因此,在这个完全不同的娜
塔莎走进来的时候,他觉得腼腆起来,他的脸上显示出喜悦和惊奇。他这种脸部表情使娜塔
莎感到高兴。

“怎么,你认得你的淘气的小女朋友么?”伯爵夫人说。鲍里斯吻吻娜塔莎的手,并且
说,她身上发生的变化使他感到惊讶。

“您比以前好看多了!”

“当然!”娜塔莎的发笑的眼睛答道。

“可是爸爸变老了?”她问道。娜塔莎坐下来,没有参加鲍里斯和伯爵夫人的谈话,一
言不发地仔细打量她的童年时代的追求者。他身上感觉到这种温和的、凝神注视他的目光的
沉重的压力,有时朝她瞥上一眼。

鲍里斯的制服、马刺、领带、发式——这一切都是最时髦的,很不错的(comme il
faut①)。娜塔莎立刻看出来了。他稍微侧着身子坐在伯爵夫人身旁的安乐椅上,用右手整
一整搁在左手上的那只最干净的套得紧紧的手套,特别文雅地闭紧嘴唇,提起彼得堡上流社
会的娱乐活动,带着温厚的嘲笑的意味回想起莫斯科的往日的好光景和莫斯科的熟人。他和
娜塔莎的感受有所不同,他并非毫无用意地说出高级贵族的姓名,提及他曾出席的公使举办
的舞会,以及赴NN和SS出席宴会的请帖。

①法语:很不错的。

娜塔莎始终默不作声地坐着,皱起眉头望着他。这种目光使鲍里斯感到困窘不安。他更
频繁地窥视娜塔莎的眼神,不止一次地使讲话中断。他坐了不到十分钟,就站起来行礼告
别。依然是那双好奇的、挑衅性的、略带讥讽意味的眼睛不住地端详着他。在第一次访问
后,鲍里斯对自己说,娜塔莎还像从前一样使他着迷,但他不应当沉溺于这种感情,因为娶
她这个几乎没有钱财的姑娘会断送他的前程,但若无结婚目的而恢复以前的关系,是不高尚
的行为。鲍里斯独自一人拿定主意,避免和娜塔沙相会,虽然他下定这个决心,经过几天后
又走来了,从此时开始常来串门并在罗斯托夫家里消磨整天整天的时光。他脑海中时常想
到,他必须对她表白爱情,告诉她,从前的一切必须忘却,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成为他的
妻子,他没有财产,他们永远也不会让她嫁给他。但是这事心儿他总办不成,觉得表白爱情
是很难为情的。他日益陷入窘境。根据母亲和索尼娅的观察,娜塔莎看来仍旧十分钟情于鲍

里斯。她把他所喜爱的歌曲唱给他听,把她自己的纪念册拿给他看,叫他在纪念册上题词,
不让自己向他提起往事,要他明白新鲜事物是多么美妙;他每天都是模模糊糊地离开,没有
把他要说的话说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为什么而来,会产生什么结果。鲍里斯
不再到海伦那里去了,他每天接到她的带有责备意味的便函,他仍旧整天整天地在罗斯托夫
家里消磨时光。

13

有一天晚上,老伯爵夫人戴着一项寝帽,穿着一件短上衣,没有戴假发,从那白色的细
棉布寝帽下面露出一个寒酸的发髻,她一面叹气,一面发出呼哧声,跪在小小的地毯上磕头
做晚祷,这时她的房门吱吱响了一下,娜塔莎赤着脚穿一双便鞋,身上也穿着一件短上衣,
扎着卷发纸,跑进房间里。伯爵夫人环顾四周,皱起眉头。她快要念完她的最后一句祷词:
“难道这张床就是我的未来的寿坊吗?”她的祈祷的情绪被一扫而尽。娜塔莎看见祈祷的母
亲后,红光满面,兴奋起来,她忽然停止跑步,蹲在地上,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吓唬着自
己。她发觉母亲在继续祈祷,便踮着脚尖跑到床前,用一只小脚迅速地蹭另一只小脚,脱下
了便鞋,猛地跳到那伯爵夫人害怕成为她的寿坊的卧榻上。这张卧榻很高,铺着羽毛褥子,
上面摆放着五个一个比一个小的枕头。娜塔莎霍地跳起来,钻进羽毛褥子里,向墙边转过身
去,在被子下面耍起来了,一面躺着,一面把膝盖弯屈到下颏边,蹬着两条腿,这时她的笑
声隐约可闻;她时而把头蒙住,时而露出头来看看她的母亲。伯爵夫人做完了晚祷,走到床
前,露出严肃的面孔,但在她看见娜塔莎蒙住头之后,便慈祥地微微一笑。

“喂,喂,喂。”母亲说。

“妈妈,可以谈谈吗,行不行?”娜塔莎说,“嘿,亲一下颈窝,再亲一下,”她搂抱
母亲的脖子,吻了吻她的下颏,在对母亲的态度上,娜塔莎虽然显示了表面的粗鲁,不过她
很敏锐,而且灵活,她无论怎样用双手拥抱母亲,总不会使她觉得疼痛,她不会使她厌恶,
也不会使她不自在。

“啊,现在谈啥呀?”母亲说,等娜塔莎莫约翻了两次身,从被底下伸出手来,装出一
副严肃的表情,和她同盖一床被窝,并排躺下来。

在伯爵从俱乐部回家之前,娜塔莎在夜晚多次来玩,是母亲和女儿的一种最大的乐趣。

“现在究竟要谈啥呀?可是我应当对你说……”

娜塔莎用手捂住母亲的嘴。

“就谈谈鲍里斯吧……我知道,”她严肃地说,“我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您不消说,
我晓得。不,您就说吧!”她放下手来。“妈妈,告诉我,他热情吗?”

“娜塔莎,你十六岁了,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出嫁了。你说鲍里斯很热情。他很热情,
我像爱儿子一样爱他,可是你想怎么样?……你在想什么?你使他完全冲昏了头脑,这一点
我看得清楚……”

伯爵夫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回头望了望她的女儿。娜塔莎一动不动地一直盯着面前的
床角上用红木雕刻的狮身人面像,因此伯爵夫人只看见女儿面孔的侧面。这副面孔流露着特
别严肃的、凝神思索的表情,使伯爵夫人觉得惊奇。

娜塔莎一面倾听,一面思忖。

“唉,那怎样呢?”她说。

“你完全使他冲昏了头脑,为什么?你想要他怎样呢?你不能嫁给他,你是知道的。”

“为什么?”娜塔莎不改变姿势,说道。

“因为他年轻,因为他贫穷,因为他是个亲戚……因为你自己不会爱他。”

“为什么您会知道呢?”

“我是知道的,这不太好,我亲爱的。”

“如果我愿意……”娜塔莎说。

“不要再讲蠢话了。”伯爵夫人说。

“如果我愿意……”

“娜塔莎,我要一本正经地说……”

娜塔莎不让伯爵夫人说完,就把她的一只大手拉到自己身边来,吻吻她的手背,然后吻
吻掌心,又把手翻过来,开始吻她的手指的上关节,然后吻关节之间的地方,然后又吻上关
节,同时轻言细语地说:“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

“妈妈,告诉我,您干嘛一声不响?告诉我吧。”她回头看她母亲时说,母亲用那温柔
的目光望着女儿,这样一望,她好像忘记了她要说的一切。

“这怎么行,我的心肝。不是大家都了解你们在童年时代的关系,在另外些常到我们家
里来的年轻人的心目中,看见他和你这样亲密,对你是很不利的,主要是,白白地使他难
受。他也许给他自己找到了情投意合的有钱的配偶,他现在简直要发疯了。”

“要发疯了吗?”娜塔莎重说一句话。

“我把我自己的情况说给你听。我有个表兄……”

“我知道——基里拉·马特维奇,他是个老头子,是吗?”

“他并非从来就是老头子。你听我讲,娜塔莎,我要跟鲍里斯谈谈,他不应当来得这样
勤……”

“既然他很想来,为什么他不该来?”

“因为我知道,这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为什么您会知道呢?不,妈妈,您不要对他说吧。真是一派胡言!”娜塔莎说,那腔
调听来就像有人要夺取某人的财产似的。“啊,我不出嫁,既然他感到快活,我也感到快
活,那就让他来好了。”娜塔莎微露笑容,向母亲瞥了一眼。

“我不出嫁,·就·这·样·过·下·去。”她重说一句。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亲人?”

“对,·就·这·样·过·下·去。嗯,我不出嫁,但是……就这样过下去,很有必
要。”

“就这样,就这样。”伯爵夫人重复地说,她全身战栗着,突然发出了和善的老太婆的
笑声。

“不应该发笑,不要再笑了,”娜塔莎喊道,“您把整张床弄得摇摇晃晃。您非常像
我,也是个好高声大笑的人……等一等……”她抓起伯爵夫夫的两只手,吻一吻小指头的一
个关节——六月,继而吻另一只手的七月、八月。“妈妈,他过分钟情,是吗?您的看法怎
么样?从前有些人这样钟情于您吗?他很可爱,很,很可爱!不过我对他不太感兴趣——他
像食堂里的钟那样非常狭窄……您不明白吗?……狭窄的,您要知道,浅灰色的……”

“你撒什么谎!”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继续说:

“难道您不明白吗?尼古拉是会明白的……别祖霍夫——

是蓝色的,暗蓝色中带有红色的,他又是四角形的。”

“你也向他卖弄风情。”伯爵夫人笑着说。

“不,他是个共济会员,我探听到了。他挺好,暗蓝色中带有红颜色,要怎么向您解
释……”

“我亲爱的伯爵夫人,”从门后传来伯爵的说话声,“你没有睡吗?”娜塔沙光着脚霍
地跳起来,手里拿着一双便鞋,跑到自己房里去了。

她久久不能入睡,她总是这样考虑:谁也没法理解她所理解的一切和她内心包含的一切。

“索尼娅?”她想了想,睁开两眼瞧着那只有条大辫子的、缩成一团躺着睡觉的小猫。
“不,她哪能明白!她是个高尚的人。她爱上了尼古拉,不再想知道什么了。妈妈心里也不
明白。真奇怪,我多么聪明,而且多么……她很可爱。”她接着说,用第三人称谈论自己的
事,脑子里想到,有某个很聪明的、最聪明的、最好的男人在谈论她的事情……她的内心容
纳着一切,“这个男人接着说,“她异常聪明,可爱而且美丽,异常美丽而灵活——游泳、
骑马,都很出色,还有一副好嗓子!可以说,非常悦耳的嗓子!”她唱了她所喜爱的凯鲁比
尼歌剧中的短短的乐句,就急忙扑到床上去,当她愉快地想到她马上就会酣然入睡时,她便
放声大笑,她喊杜尼亚莎吹熄蜡烛,杜尼亚莎还没有从房里去出来,她就进入了另一个更幸
福的梦幻世界,那里的一切同现实一样美好,令人感到轻松愉快,只不过在那个世界另有一
番景况,因而就显得更为美妙。

第二天,伯爵夫人把鲍里斯请来,和他商议一番,从那天起他就不再到罗斯托夫家里去
了。

14

十二月三十一日,即是一八一○年元旦的前夜,le réveillon①,叶卡捷琳娜二世时
代的一名大官举办舞会。外交使团的官员和国王都要来参加舞会。

①法语:前夜(除夕)。

在英吉利沿岸街上,遐迩闻名的大官的楼房被无数彩灯映照得灿烂辉煌。警察站在被照
得通明的、铺有红呢绒地毯的台阶上,在这里站岗的不仅有宪兵,而且有警察局长和数十名
警官。许多辆轻便马车开出去,又有许多辆开到门口,轻便马车上载有一些穿红色制服或戴
着羽饰帽子的仆役。一些身穿制服、佩戴星形勋章和绶带的男人从四轮轿式马车中走出来,
一些身穿缎子衣裳和银鼠皮袄的女士小心翼翼地沿着哗啦一声放下来的踏板走下来,之后再
沿着台阶上的红呢地毯急促地、不出声地走过去。

几乎每当一辆四轮轿式马车开到门口,人群中就会传来一阵低语声,人们都脱下自己的
帽子。

“国王吗?……不是,大臣……亲王……公使……你难道看不见羽饰吗?……”可以听
见人群中的说话声。人群中有个穿着最讲究的人似乎认识所有的人,喊得出当时最著名的达
官贵人的名字。

三分之一的客人均已前来出席这次舞会,必须出席舞会的罗斯托夫一家,却正忙于整装
待发。

罗斯托夫一家人对这次舞会发表许多议论,作了许多准备,他们对此事过多地担心,害
怕得不到请帖,害怕服装办不齐全,害怕安排不好务必安排的一切。

玛丽亚·伊格纳季耶夫娜·佩龙斯卡娅随同罗斯托夫一家人出席舞会,她是伯爵夫人的
友人和亲戚,是旧朝中的一个面黄肌瘦的宫廷女宫,又是外省人罗斯托夫之家在彼得堡上流
社会的引路人。

晚上十点钟罗斯托夫一家人要到道利达花园去寻找宫廷女官,可是到十点只差五分钟
了,小姐们都还没有着好衣裳。

娜塔莎生平第一次出席大型舞会。是日早晨八点钟,她就起床,整天价处于激动不安和
忙乱的状态。从清早起,她就集中全部精力去办一件事,使她们:她自己、妈妈、索尼娅—
—都穿着得十分讲究。索尼娅和伯爵夫人完全靠她来照料。伯爵夫人要穿一件紫红色的丝绒
连衣裙,她们俩人穿玫瑰色绸子衬裙,罩着白色的薄纱连衣裙,硬腰带上佩戴玫瑰花。发型
要做成á la greeque①。

①法语:希腊式。

非常重要的事情都已经办妥:手、脚、脖子和耳朵都已经特别仔细地盥洗,喷上香水,
扑上香粉,合乎赴舞会的要求,都已经穿上绸子的透花长袜、带蝴蝶结的白缎子皮鞋,发型
差不多做好了。索尼娅快要穿好衣裳,伯爵夫人也快要穿好衣裳,可是娜塔莎因为替大家操
劳,落后了。她还坐在镜台前把一件宽大的罩衫披在自己消瘦的肩上。索尼娅穿好了衣裳,
站在房间正中央,把那佩针吱吱作响地别在最后一根绦带上,结果按痛了纤细的指头。

“不是这么干的,不是这么干的,索尼娅!”娜塔莎说完这句话,把头转过来,用手抓
着侍女来不及放松的头发。“你走过来,花结不是那样打的。”索尼娅蹲了下来。娜塔莎用
别的方法重新打好了花结。

“不行,小姐,不是那样做的。”那个握着娜塔莎的头发的侍女说。

“唉,我的上帝,得啦,以后再说!就这样吧,索尼娅。”

“你们快搞好了吗?”可以听见伯爵夫人的说话声,“现在已经是十点钟了。”

“马上就搞好,马上就搞好,妈妈,您搞好了吗?”

“只消钉好直筒帽子了。”

“我来动手,您别瞎钉,”娜塔莎喊了一声,“您不内行!”

“已经十点了。”

她们决定在十点半参加舞会,可是娜塔莎还在打扮,她们还要到道利达花园去一趟。

娜塔莎做好了发型,穿上短短的裙子,裙子底下看得见跳舞穿的皮鞋,还穿上一件母亲
的短上衣,跑到索尼娅面前,把她打量一番,然后就跑到母亲跟前。她要母亲转过头来,给
她钉好直筒帽子,好不容易才吻了吻她的斑白的头发,又向那几个给她的裙子缘上边的女仆
身边跑去。

为了娜塔莎那条裙子,耽搁了时间,裙子委实长了;两个女仆正把裙子缘上边,匆匆忙
忙地咬断一个个线头。第三个女仆嘴里叼着几根大头针,从伯爵夫人身边跑到索尼娅身边;
第四个女仆用手高高地举着一件薄纱连衣裙。

“玛夫鲁莎,快一点,亲爱的!”

“小姐,请您把顶针递给我。”

“快搞好了吧,到底怎么样?”伯爵从门外走进来说,“这是给你们的香水。佩龙斯卡
娅等得过久了。”

“小姐,搞好了。”侍女一面说,一面用两个指头举着一件缘上边的薄纱连衣裙,对着
它吹拂几下,抖几下,用这个动作让人意识到,她手中提的东西是薄纱的,是干净的。

娜塔莎开始穿连衣裙了。

“爸爸,别进来,马上搞好了,马上搞好子。”她从蒙住她的整个面孔的薄纱裙底下对
着打开房门的父亲喊道。索尼娅砰然一声关上门。一分钟以后他们让伯爵进来。他穿着一件
蓝色燕尾服,长袜子和矮靿皮鞋,喷了香水,用发蜡把头发抹平了。

“啊,爸爸,你多么漂亮,真好看!”娜塔莎说,她站在房间正中央,弄平薄纱的皱褶。

“等一等,小姐,等一等。”女仆跪着说,一面抻平整衣裙,一面用舌头把大头针从一
边嘴角移到另一边嘴角。

“听便!”索尼娅望望娜塔莎的连衣裙,以那失望的音调大声喊道,“听你的便,还是
太长了!”

娜塔莎向后走远些,照照窗间镜。

连衣裙是太长了。

“真的,女士,一点也不长。”玛夫鲁莎说,尾随于小姐之后在地板上爬行。

“嗯,太长了,咱们来缭上几针,一下子就缭好了。”做事果断的杜尼亚莎说,她从放
在胸前的手帕中取出一根针,又跪在地板上干她的活儿。

这时候伯爵夫人头戴直筒高女帽,身穿丝绒连衣裙,迈着徐缓的脚步,羞羞涩涩地走了
进来。

“嘿,我的美人儿!”伯爵大声喊道。“她比你们大家都更漂亮!……”他想搂抱她,
但她满面通红,闪到一边去,省得弄皱她的连衣裙。

“妈妈,把直筒帽子戴歪一点,”娜塔莎说。“我用针来给您别好,”她猛然向前奔
跑,正在缘衣边的女仆们来不及跟在她身后迅跑,扯下了一小块薄纱。

“我的上帝!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真的没有出差错……”

“没关系啊,我来缭上几针,就会看不出来的。”杜尼亚莎说。

“美人儿,我的美女啊!”从门外走进来的女保姆说,“索尼娅,啊,这些美人
儿!……”

十点一刻钟他们终于坐上了四轮轿式马车,动身了。但是还是要顺路到道利达花园去一
趟。

佩龙斯卡娅已经打扮好了。虽然她衰老而且丑陋,但是她的做法却和罗斯托夫之家一
样;虽然她做起事来没有那样匆忙(这对她来说是一桩习以为常的事),但是她那老年人的
难看的身体却也喷了香水,扑了香粉,盥洗得很干净,耳朵背后也尽量洗得一尘不染,就像
在罗斯托夫家里一样,当她穿着一件绣有花字的黄色连衣裙走到客厅的时候,那个年老的侍
女甚至也乐于欣赏她这位太太的服装。佩龙斯卡娅夸奖罗斯托夫之家的打扮。

罗斯托夫一家人称赞她的鉴赏力和穿着,此外她们留意着自己的发型和衣裙,十一点钟
都在四轮轿式马车上,分别就坐,启行了。

15

从这天大清早起娜塔莎就未曾有一分钟的空闲,一次也未曾想到她将要面临的景况。

在潮湿的寒冷的空气中,在那颠簸的四轮轿式马车的拥挤和半明半暗中,她第一次深刻
地想象到,在那舞会上,在灯光明亮的大厅中什么在等待着她:音乐、鲜花、舞蹈、国王、
全彼得堡的杰出的青年。等待着她的前景是如此美丽,连她自己都不相信,是否真有这种
事:盖因此事与寒冷、四轮轿式马车的拥挤和昏暗的印象极不相称。只是当她从台阶上的红
呢地毯走过,进入外室,脱下皮袄,在母亲前面和索尼娅并排登上其间布满鲜花的灯光辉煌
的梯梯的时候,她才明了等待着她的一切。只是在那时她才想起她在舞会场中应有怎样的举
止,并且极力地摆出一副她认为一位女郎在舞会上必须具备的庄重的姿态。但是幸而她感
到,她快要眼花缭乱,竟然把什么都看得模模糊糊,每分钟她的脉搏跳了一百次,血液突突
地涌上她心头。她不能摆出一副使她变得滑稽可笑的恣态,她于是继续走着,激动得愣住
了,只有竭尽全力地掩饰激动的心情。这是一种对她最适合的姿态。客人们在她们前前后后
走进来,也同样轻言细语地交谈,也同样穿着舞会服装。楼梯上的几面壁镜映出了女士们的
身影,她们身穿白色、天蓝色和玫瑰色的连衣裙,那裸露的手臂和脖子上戴着一颗颗钻石和
珍珠。

娜塔莎照镜子,在映像中分不清自己和别人。这一切混合成五光十色的队列。在头一个
大厅的入口,人们的不疾不徐的语声、嘈杂的脚步声和欢呼声把娜塔莎震得发聋,璀璨的华
灯和衣饰的闪光,更加使她两眼昏花。男女主人在入口的门旁站了半个钟头,对各位来客都
道出一句同样的话:“chanrmé de vous voir”①,同样地欢迎罗斯托夫一家人和佩龙
斯卡娅。

两个小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在那乌黑的头发上戴着同样的玫瑰花,行了个同样的屈膝
礼,但是女主人禁不住把她的视线更久地停留在苗条的娜塔莎身上。她朝她瞥了一眼,赐予
她以女主人的微笑,另外赐予她以特殊的微笑。女主人注视着她,大概想起了她的一去不复
返的黄金似的少女时代以及她的第一次舞会。男主人也用目光伴随着娜塔莎,问问伯爵哪个
是他的女儿?

“charmante!”②他吻吻自己的指尖之后说了这句话。

①法语:我们看见你们,非常、非常高兴。
②法语:非常可爱!

一些客人站在大厅中,有时挤在入口的门边,等候国王的驾临。伯爵夫人就在这群人的
前排坐下来。娜塔莎听见而且感觉到,有几个人开口打听她,端详着她。她明白,那些注意
她的人,心里是爱慕她的,这种观察使她得到一点安慰。“有一些人和我们一样,也有一些
人没有我们这样好。”她想了想。

佩龙斯卡娅在伯爵夫人面前说出了参加舞会的那些最有威望的人士的名字。

“这就是荷兰公使,您看见吗?白发老人,”佩龙斯卡娅一面说,一面指着那个长满银
白色鬈发的小老头,一群太太围着他,他不知怎的逗得她们都发笑。

“她是彼得堡的皇后,伯爵夫人别祖霍娃。”她指着走进来的海伦说。

“多么漂亮!她不逊色于玛丽亚·安诺夫娜①,您看,老老少少都死乞白赖地追求她。
既漂亮,又聪明,据说,亲王……因为爱她而神魂颠倒。而这两位,虽然不漂亮,可是纠缠
她们的人更多。”

①亚历山大一世的情妇,素以美丽迷人而著称。

她指了指那个随带着很丑陋的女儿穿过大厅的太太。

“这是一个有百万卢布作嫁妆的及笄的姑娘,”佩龙斯卡娅说,“您瞧,这些人是求婚
的男子。”

“他是别祖霍娃的哥哥,阿纳托利·库拉金。”她用手指着一个美男子——近卫重骑兵
团军官时说,这名军官从她们身边经过,高昂着头,把视线越过太太小姐们,向什么地方观
望。“他多么漂亮,不是吗?据说,有人要他娶这个有钱的女人。还有您的表兄德鲁别茨科
伊也死乞白赖地追求她。据说,有几百万卢布作嫁妆。”“可不是,这就是法国公使本
人。”当伯爵夫人询问科兰库尔是何许人时,她答道。“您瞧,他像个沙皇。法国人毕竟是
可爱的,很可爱的。在交际场合没有人比他们更可爱哩。这就是她!不过我们的玛丽亚·安

东诺夫娜还是最漂亮的!她穿得多么朴素。漂亮极了!”

“而这个戴眼镜的大胖子,是世界共济会会员,”佩龙斯卡娅指着别祖霍夫时说,“把
他搁在他老婆旁边,真像个打诨的小丑!”

皮埃尔移动他那很胖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路,推开人群,漫不经心地温和地向左右两
旁的人们点头,就像从集上的人群中挤过去似的。他穿过人群向前走去,看来他是在寻找什
么人。

娜塔莎怀着喜悦的心情望着那个她所熟悉的、被佩龙斯卡娅称为打诨的小丑的皮埃尔的
面孔。她晓得皮埃尔在人群中寻找他们,特别是寻找她。皮埃尔答应她来出席舞会并且给她
介绍一名舞伴。

可是别祖霍夫还没有走到她们面前,就在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身材不高的长得漂亮的
黑发男子身旁停步了,此人站在窗口正和一个身材魁梧的佩戴勋章和绦带的男人谈话。娜塔
莎立刻认出这个身材不高、穿着白色制服的青年,这就是那个她觉得好像变得很年轻、很快
活、很漂亮的博尔孔斯基。

“您瞧,又有一个熟人,博尔孔斯基,您看见么?妈妈,”娜塔莎指着安德烈公爵时这
样说,“您总记得,他在奥特拉德诺耶我们家里歇宿过一宵。”

“啊,我们认识他吗?”佩龙斯卡娅说,“我不能容忍他。Il fait à présent
la pluie et le beau temps①,骄傲得太过份了!他步上了他父亲的后尘,和斯佩兰
斯基搭上了关系,在草拟什么方案。您瞧,他怎样对待太太们啊!她跟他说话,可是他扭过
脸去,不再理睬,”她指着他说。“如果他像对待这些太太那样对待我,我就会把他骂得狗
血淋头。”

①法语:现在大家都为他而神魂颠倒。

16

忽然间一切都乱腾起来,人群中一片喧哗,开始向前移动,又闪到两边,让出一条路
来,国王在奏乐声中,从分成两行的人群中间走进来。男女主人跟在他身后。国王走得很
快,时而向左右两旁的人们点头致意,仿佛力图尽快地回避这最初会见的时刻。乐师们奏着
当时以歌词闻名于世的波兰舞曲。歌词开头的一句是:“亚历山大、伊丽莎白,你们令我们
叹服。”国王走进了客厅,一群人拥向门口,有几个人变了脸色,急急忙忙地冲过去,又退
回来。人群又从客厅门口向后猛退,国王与女主人谈话,在客厅里露面。有个年轻人现出心
慌意乱的样子,威逼女士们,要她们让开。有一些女士露出了她们完全忘记上流社会规章的
神态,她们在破坏自己的衣服,你推我挤,向前冲去。男人们开始走到女士们跟前,两人一
排地站好,就要跳波兰舞了。

大家闪到一边,让出一条路来,国王面露微笑,搀着这个女主人的手,没有合着音乐的
节拍,步出了客厅。男主人和玛丽亚·安东诺夫娜·纳雷什金娜跟在他后面,公使们、大臣
们、各个兵种的将军们尾随于其后,佩龙斯卡娅不停地说出他们的名字。半数以上的女士都
有舞伴,一个个走出来,或者准备跳波兰舞。娜塔莎感到,她和母亲、索尼娅都被挤到墙边
上,仍然呆在那些未被邀请跳波兰舞的一小部分女士中间。她站在那个地方,低垂着自己一
双纤细的手,她那稍微隆起的胸脯均匀地起伏,她几乎屏住呼吸,一对吃惊的闪闪发光的眼
睛注视着前方,她那表情意味着她对最大的欣悦或极度的悲哀在精神上都有所准备。无论是
国王,还是佩龙斯卡娅指给她看的所有的要人,都不能使她发生兴趣,她心里想到的只有一
件事:难道没有一个人会走到我跟前来,难道我不能在第一批舞伴之中跳舞,难道所有这些
男人都不会注意到我,仿佛他们现在没有看见我,即令他们在看我,他们的神态也仿佛在
说:“啊!这不是她,用不着去看她。不对,这不可能啊!”她想道,“他们都应当知道,
我很想跳舞,我跳得最好,他们和我一块跳舞是会感到快活的。”

演奏了相当久的波兰舞曲听起来显得忧悒,在娜塔莎的耳鼓中回荡,它所留下的只是回
忆而已。她很想哭出声来。佩龙斯卡娅从他们身边走开。伯爵正呆在大厅的另一头,伯爵夫
人、索尼娅和她单独地站在陌生的人群中,犹如置身于森林之中,谁也不对她们发生兴趣,
谁也不需要她们。安德烈公爵和某个女士从她们身边经过,显然没有把她们认出来。美男子
阿纳托利微露笑容,对他自己身旁的舞伴谈着什么话,他朝娜塔莎的面孔瞟了一眼,那目光
看来就像有人在望着墙壁似的。鲍里斯接连两次从她们身边经过,他每次都要把脸转过去,
不理睬她们,不去跳舞的贝格偕同妻子走到她们面前来了。

娜塔莎觉得这一家人在这个舞会上团聚是一件令人屈辱的事,仿佛除了舞会之外,这家
人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谈话似的。薇拉不知为什么向她谈到自己穿的绿色连衣裙,娜塔莎不
听她说话,也不愿望她。

国王终于在他的最后一个舞伴(他和三个舞伴一同跳过舞)身旁停步,停止奏乐了,一
个颇为操心的副官跑着碰上了罗斯托夫一家人,虽然他们都站在墙脚边,但是这个副官还请
他们再让开一点,这时合唱团奏起了清晰的从容的引人入胜的富于节奏的华尔兹舞曲。国王
微露笑容,看了看大厅。过了一分钟,还没有人走出来。主持舞会的副官走到伯爵夫人别祖
霍娃跟前,请她跳舞。她含着微笑抬起一只手,还没有打量副官,就把一只手搁在他的肩膀
上。主持舞会的副官是个内行,他紧紧地搂抱舞伴,十分自信地、不慌不忙地、富于节奏地
带着他的舞伴先在圆形舞池边上滑行,后在大厅的角落,他托起舞伴的左手,转了一个弯,
音乐的节奏愈益加快了。透过这一片乐音,可以听见副官那双又快又灵活的脚不时地碰着马
刺,发出富于节奏的叮当的响声;每隔三拍旋转一次,旋转时,舞伴的丝绒连衣裙有如冒出
的火焰,不停地飘动。娜塔莎眼巴巴地望着她们,她因为不能跳这一轮华尔兹舞,几乎要哭
出声来。

安德烈公爵穿着白色(骑兵式)的上校军服,长袜和矮靿皮鞋,兴致勃勃,心地快活,
站在离罗斯托夫一家人不远的舞池的前排。菲尔霍夫男爵跟他谈到预定于明日举行的国务院
首次会议。安德烈公爵和斯佩兰斯基的关系密切,并且参与立法委员会的工作,可以提供明
日举行的会议的可靠情极,关于这次会议已有各种传闻。但是菲尔霍夫对他说的话他不愿
听,他时而望望国王,时而望望那些打算跳又不敢走进圆形舞池的男舞伴们。

安德烈公爵观察这些在国王面前胆怯的男女舞伴,他们一想到被人邀请就愣住了。

皮埃尔走到安德烈公爵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

“您是经常跳舞的。这里有我的保护人,罗斯托娃她还很年轻,去邀请她吧。”他说。

“在哪里?”博尔孔斯基问道,“请原谅,”他把脸转向男爵时说道:“我们将在别的
地方来结束这次谈话,不过现在要跳舞。”他向皮埃尔指给他看的方向往前走。娜塔莎的绝
望的、显得心悸的面孔已经引起安德烈公爵瞩目。他认出她了,猜透了她的心思,懂得她是
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他想起她在窗台上的谈话,便带着愉快的面部表情走到伯爵夫人罗斯托
娃跟前。

“请让我介绍您和我女儿认识一下。”伯爵夫人满面通红地说。

“既然伯爵夫人还记得我,把您女儿介绍给我认识,我觉得荣幸,”安德烈公爵说完这
句话,毕恭毕敬地走到娜塔莎跟前,深深地鞠躬,这一鞠躬礼与佩龙斯卡娅说他行为粗野的
评语截然不同,当他还没有把邀请她跳舞的话说完,他便抬起一只手搂抱她的腰身,他请她
跳一轮华尔兹舞。娜塔莎那副对绝望或喜悦均有所准备的显得心悸的面部表情起了变化,幸
福、感激、稚气的微笑使她容光焕发。

“我老早就在等你。”这个惊恐的幸运的少女在抬起一只手搭在安德烈公爵肩上的时
候,用她那快要含泪的笑容,好像这么说。他们是走进圆形舞池的第二对舞伴。安德烈公爵
是当代的优秀舞蹈家之一。娜塔莎也跳得很出色。她那双穿着缎子制的矮靿舞鞋的小脚,急
促而轻盈地、无拘无束地转动,她的脸部焕发出幸福的欣赏的光辉。她那裸露的脖子和手臂
又瘦又难看。与那海伦的肩头相比,她的肩头太瘦削了,她那胸脯还没有明显地隆起,手臂
太纤细,然而千百条视线从海伦身上滑过,她那肌肤宛如涂了一层油漆,而娜塔莎仿佛是个
初次袒胸露臂的少女,如果不使她相信袒胸露臂是很有必要的话,她就会感到难乎为情的。

安德烈公爵喜欢跳舞,人们往往找他谈论政治问题和内容深奥的问题,他想快点儿摆脱
这些谈话,而且想快点打破由于国王驾临而形成的使他苦闷的窘境,他去跳舞了,挑选娜塔
莎,因为皮埃尔把她指给他看了,又因为她是落入他的眼帘的第一个美女,但是他一抱起这
个苗条的灵活的身躯,她就在他身边转动起来,她就在他身边微微一笑,她那迷人的酒力冲
到他头上;当他喘一口气,把她放开,停下来开始看人跳舞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精力充沛,
已经变得年轻了。